第22章 詔獄
蘇吟俏臉發白, 唇瓣顫了幾息,正欲開口,卻聽寧知澈忽然又說了句:“罷了。”
寧知澈將目光從衣襟凌亂、形容狼狽的蘇吟身上挪開, 冷冷看向榻上的男人, 緊握著刀柄的右手霎時加重了幾分勁力, 骨節咯咯作響,用盡最后一絲理智壓下翻涌的恨意,忍著體內劇痛面無表情道:“速去將衣裳穿好。待儀容齊整了,再來向朕回話。”
蘇吟聞言愣愣看著天子清雋的側臉,驀地想起十二歲那年自己初次來癸水正是在榮成大長公主府的賞荷宴上,那時她的淺色裙裳臟了一塊, 格外明顯, 是寧知澈護著她回府,不讓大長公主和一眾公子貴女瞧見她身后血污。
彼時璀璨夏光穿透層層枝葉, 斑駁樹影落在少年太子那身玉袍之上。太子眉眼清闊, 神色鎮定, 耳朵尖卻是紅的,輕聲對著馬車內的她保證:“莫怕, 孤知你最在意顏面,今日之事絕不會有外人知曉!
回憶遠去, 眼前不再有熾盛的暖陽,曾經那個溫柔可靠的少年郎君也已長大。緊闔的木門將午后天光攔在屋外, 也保住了她這個杏壇泰斗嫡長曾孫女的最后一分體面。
蘇吟垂下眼眸,低聲應是,將榻上的小衣拿起來, 隨后看向地上掉落的裙衿,不由犯了難。
她若彎下腰, 無論再怎么用手攏緊衣襟,難免都會露出幾分雪色,而寧知澈此刻就站在她身前。
蘇吟有些難堪地低下頭,俯身欲拾。
寧知澈額間青筋狠狠跳了兩跳,閉了閉眼,倏然彎腰撿起那條腰衿,重重塞到蘇吟手里。
蘇吟怔怔瞧他。
“看朕做什么?”寧知澈涼涼道,“還想朕像午膳前那般親自伺候你穿衣?”
榻上的謝驥聞言瞬間臉色鐵青,看著眼前尊貴至極的帝王,終是有些不甘心,待蘇吟白著臉走至屏風后穿衣,抑下怒意恭聲開口:“陛下,您的皇曾祖父佑寧皇帝陛下當年賜下金令,予謝家后人三諾。臣今晨已歸還金令,您身為國君,該代佑寧皇帝陛下準允臣上書請求之事,一則饒恕蘇吟之罪,放她回定北侯府;二則下旨讓臣和蘇吟重做夫妻……”
“住口!”寧知澈嗓音淬著寒意,連連冷笑,“放她回府?重做夫妻?朕告訴你,想都別想!”
謝驥氣得從榻上爬起來:“佑寧皇帝陛下當年金口玉言,只要不損及江山社稷,不傷及忠臣良民,凡事皆可應允……”
“既是皇曾祖父親口所言,那朕就送謝卿去見他老人家。”寧知澈寒聲再次打斷,“待到了九泉之下,謝卿請皇曾祖父親自允準你所求之事便是!
謝驥聽罷呆了幾瞬,待反應過來他說了什么,不敢置信道:“陛下,大昭以仁孝治天下,您這是悖逆先輩遺命!”
“連朕的父皇都已被朕幽禁了,朕今日再忤逆一個皇曾祖父也無妨!睂幹狠p嗤一聲,“何況你算什么東西,敢指責朕不孝?”
謝驥氣得渾身發抖,怒斥道:“昏君!厚顏無恥!”
寧知澈嫌惡地移開視線,瞥了眼已穿戴齊整從屏風后走出來的蘇吟,旋即漠然收回目光,嗓音平靜:“朕國務繁忙,耐心有限。既然你們二人不肯一刀兩斷,朕便只好幫幫你們了!
語畢,他稍抬了音量開口:“來人。”
話音落下,須臾之后屋門便被人從外打開,祁統領快步進來,抬袖垂首:“臣在!”
寧知澈抬眸望向窗外那株玉蘭,薄唇輕啟,淡淡下令:“定北侯謝驥以下犯上,對朕大不敬,押入血襟司,擇日處決!
押入血襟司,擇日處決?
此言一出,在場所有人瞬間都愣住了。
謝驥臉上怒意凝在臉上,恍惚了幾瞬,釋然般垂眸笑了笑。
眼前人是一國之君,除掉一個臣子易如反掌。莫說他祖父名將謝煜已然過世,就算是在當年定北侯府權勢最盛之時,皇帝若想殺他,也不過就是動動嘴皮子的事。
定北侯爺的身份再顯赫貴重,到了天子面前,也只有跪地仰望對方的資格。
正如蘇吟所言,結局早已注定,他亦早就知曉自己十有八九搶不回蘇吟,可若要他眼睜睜看著妻子被人奪走,于他而言無異于剜心剔骨,叫他如何做到?
不如死了干凈。
他最后深深看了臉色雪白的蘇吟一眼,忍著疼艱難伏首大拜:“陛下明鑒,今日是臣強迫蘇吟,蘇吟方才抵命掙扎,是以臣并未得手。陛下應知,蘇吟心里……只有您一個,若非被臣所迫,豈會做出這等事?”
寧知澈聽見那句“蘇吟心里只有您一個”,心尖霎時重重一顫,靜了片刻,側眸看向蘇吟,眼底浮起最后一絲希冀,啞聲道:“他說的可是真的?”
蘇吟心知此刻絕不能猶豫,立時點頭:“是!
聽到她的回答,謝驥一顆心驟然泛起陣陣疼意,驀地紅了眼眶,深深低下頭。
寧知澈聽她承認,胸間戾氣瞬間散去,轉為絲絲隱秘的甜蜜,體內灼痛立時淡了些許,看著朝自己跪拜的那個男人,陣陣怒意狂涌上心頭,提刀大步走過去:“既是如此,那就不必將你押入血襟司了,朕今日親自剁了你!”
謝驥緩緩閉上眼,靜靜等著寒刀斬落。
眼見寧知澈就要揮刀砍下,蘇吟腦中轟地一聲炸開,立時沖過去攔他:“阿兄且慢!”
寧知澈手中寒刀險險避開蘇吟的手,看著眼前這個不顧一切撲過來救謝驥的女子,剛緩了些的灼痛再度席卷而至,瞬間理智全無,猩紅著眼寒聲逼問:“不是說他強迫你?那你現下是在做什么?護著一個欲要奸污你的惡徒?”
“阿兄莫惱,先聽我解釋!碧K吟顫聲道,“謝侯爺方才是被我言語所刺,一時激憤才會做下錯事。我此番阻攔阿兄并非是因對他有情,而是因他護了我和蘇府整整三年,于我有大恩,且剛剛又及時止住惡念,并未真的強欺于我。我雖一心只想補償阿兄,卻也無法眼睜睜看著恩人赴死,所以才想求阿兄饒他一命!
寧知澈聞言勉強冷靜了些,緩緩問她:“當真只是因他對你有恩?”
“是,千真萬確!碧K吟見皇帝氣消了些,大著膽子握住他微涼的手柔柔哄道,“我已與謝侯爺將該說的話都說盡了,若他仍是執迷不悟,阿兄將他趕去北境便是。阿兄龍體要緊,莫再生氣了,我們回宮去罷,好不好?”
寧知澈凝望著蘇吟那雙眼,體內的劇痛被盈滿她杏目的擔心和心疼撫平,神色漸漸緩和下來,垂眸回握住她的手,低低“嗯”了一聲。
蘇吟頓時長舒一口氣。
謝驥聽了蘇吟絕情的話語,看著眼前這雙郎情妾意的璧人,終于心如死灰:“臣寧死不受奪妻之辱。陛下若要讓蘇吟入宮侍奉,那便先殺了我罷!
蘇吟聞言不由暗叫不好。
寧知澈眸光驟然一寒,冷笑道:“你在威脅誰?你想死,朕成全你便是!”
眼見寧知澈又要揮刀砍向謝驥,蘇吟一瞬間似是連心跳都停了,渾身血流霎時向上狂涌,當即死死抱著寧知澈的腰將他往后拖:“阿兄!阿兄不可!謝侯爺只是一時半刻接受不了,過幾日便會想通了!您再饒恕他一回罷!”
“不必求他!敝x驥嗓音平靜,“若要我眼睜睜看著你入宮去做皇帝的女人,還不如現在就殺了我,我心里還能好受些。”
蘇吟聽得耳邊嗡嗡作響,沉聲喝道:“謝驥!”
“明昭,你先出去。”寧知澈定定看著榻上毫無懼意的男人,緩緩道,“定北侯如今這副模樣,朕留不得他了。”
“阿兄!”蘇吟一聽此言,急到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謝驥性子雖犟,但對大昭卻是忠心耿耿,絕不會做出有礙陛下江山的事。陛下若仍是不放心,那就將他貶出京城,或是直接革了他的官職便是,何至于取了他的性命!”
寧知澈怔然回頭,垂眸看著身前跪著的蘇吟。
眼前人嘴上說著對那個男人沒有情意,此刻卻因那人而慌成這樣,甚至不惜跪在地上抓住他的袍擺苦苦哀求。
他放在心上多年的小青梅,為了救別的男人,竟向他下跪哀求。
寧知澈胸腔劇烈起伏幾息,將蘇吟從地上拽起來,一雙銳利的眼緊緊攫著她的目光,不錯過她臉上每一絲細微的神色變化,“蘇明昭,你實話告訴朕,若拋開一切不提,若朕身子無虞,若朕沒有逼你,你是愿與他繼續做夫妻,還是進宮陪朕一世?”
蘇吟被這句突然的問話打得措手不及,霎時心頭巨跳,卻知自己絕不能遲疑,穩著聲線迅速回答:“自然是陪陛下!
“撒謊!”寧知澈眼眸瞬間染上赤色,看著眼前這張熟悉至極的俏臉,傷怒到極致之時連嗓音都在發顫,“什么被他強迫,什么對他只有感恩,什么一心只想補償朕,原來都是假的!蘇明昭,你好得很!”
謝驥呆呆看著這一幕,像是本已干涸的心臟突然被注入了血液,得以重新開始跳動。
蘇吟……內心深處竟更愿與他做夫妻。
“不,不是!”蘇吟白著臉立時反駁,“你聽我解釋……”
“你到現在還想騙朕!”寧知澈猛地松開攥住她的那只手,“朕與你相識這么多年,你方才聽到朕的問話后心里到底是何作想,朕只瞧一眼就看得出來!”
聞言,蘇吟臉上血色瞬間褪盡,櫻唇顫了顫,想要開口辯解,卻不知從何辯起。
寧知澈死死盯著低頭沉默的蘇吟,滿心酸澀難忍,恨不能先剁了謝驥,再將她掐死,森然開口:“蘇明昭,朕當真恨毒了你!”
謝驥見狀立時出言:“陛下,蘇吟方才確實是受臣所迫……”
“閉嘴!朕同她說話,與你何干?”寧知澈倏然回頭看向榻上的男人,眼中瞬間劃過一道殺意,“你還敢提此事,朕還沒同你算賬!
“阿兄!”蘇吟見狀忙去拉他,不禁哽咽,“我沒有騙你,我今日是真心想與謝驥一刀兩斷,也當真只是因感恩才求你饒謝驥性命,而非因男女之情!
“那方才你的反應作何解釋?”寧知澈一雙黑眸逼視著她,“難道你要告訴朕,剛剛是朕猜錯,比起與謝驥繼續做夫妻,你其實更愿意入宮?”
蘇吟眼睫顫了顫。
寧知澈眸中最后一絲溫情褪去,嗤笑道:“不必再說了,也不必攔朕。謝驥必須得死!
蘇吟唇瓣發白,靜了半晌方再度開口:“阿兄是君,若執意要殺謝驥,明昭不敢再攔。但阿兄貴為天子,萬金之體,怎可親自斬殺罪臣?定北侯爺犯下大錯,您將他丟入牢獄交由各位大人處置便是了,何必臟了您的手?”
寧知澈冷冷盯著她的臉:“別以為朕不知你心里打的什么算盤,不過是盼著謝氏主支知曉此事后能趕來救他。”
“臟了朕的手?”他冷笑一聲,紅著眼啞聲道,“你連朕的命都不在乎,還會怕朕臟了手?”
蘇吟喉嚨哽了哽:“阿兄……”
“別再這般喚朕!”寧知澈倏然掙開她的手,聲音再無半分溫度,“朕乃大昭皇帝,你是誰,有何資格喚朕阿兄?”
蘇吟聞言一怔,心底霎時生出密密麻麻的疼意,僵硬地將手收回來。
“你想救他,朕允你便是!睂幹簩⒌兑粊G,不再看任何人,“祁瀾,將謝驥打入血襟司,命指揮使三日后將他處決,朕倒要看看宣平侯府有哪個不怕死的敢來救他!
“你既不愿入宮,朕身為國君,要什么女人沒有,何必再自甘下賤,守著那點無人在意的舊情!闭f到此處,他眼眶通紅,嗓音啞到極致,“蘇吟,你我十余年青梅竹馬之宜,斷于今日。”
蘇吟愣愣看著眼前的帝王,耳邊所有的聲音都像是在一瞬間消失了,只余他最后那句話回蕩在腦海中,久久不息。
在旁裝了半天鵪鶉的祁瀾聽得膽戰心驚,看著皇帝孤寂挺拔的背影,不禁替主子難過了起來。
見皇帝似是下定決心斬斷過往,謝驥心里頓時浮起一絲不好的預感,下一瞬,果然聽到皇帝平復下來的聲音:“祁瀾!
喚了這一聲后,皇帝默了許久,隨即漠然開口:“將蘇吟送入詔獄!
詔獄?
祁瀾一時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呆呆看向自己主子,見他不似說笑,頓時心頭巨跳。
了不得了,陛下這回怕是真死心了。
謝驥聞言如遭雷轟,再顧不得皇帝是否會因自己開口而更增怒意:“陛下不可!是臣執意不肯放手,與蘇吟無關……”
“祁瀾,愣著做什么?”寧知澈面無表情道,“還不快把人帶走。”
祁統領這才醒過神來,眼神復雜地看了低眸不語的蘇吟一眼,恭聲應命,喚來幾個侍衛侍衛,押著蘇吟和謝驥往外走。
屋門打開,束束明媚秋光落在蘇吟面上。她回頭望去,見帝王靜立于陰影中,周身寂寥,動了動唇瓣,輕聲道:“陛下體內的余毒……”
“不勞蘇姑娘掛心!睂幹喝允菦]有側眸看她,平靜開口,“正如你先前所言,你這具身子算不得特別,世上總有比你更能助朕緩解的女子!
蘇吟靜了一瞬,點頭道了聲好。
一切塵埃落定。
都結束了。
她垂眸收回目光,踏出屋門。
腳步聲漸遠。寧知澈眼尾猩紅愈來愈深,終是再也忍不住,怔然看向窗外那人已快瞧不清的背影。
前所未有的灼痛纏繞他整副身軀,如毒藤般將他緊緊縛住,全身的血肉如被人生生撕裂,胸間陣陣窒悶,令他眼前陣陣發黑。
他終是再也承受不住,緩緩彎下了腰。
*
詔獄。
陸大人聽聞御前侍衛首領來了,忙出去相迎,心里正琢磨著這回送來的犯人得是犯了多大的罪,才會讓陛下命祁統領親自押送,卻見祁瀾身后站著的竟是一個年輕貌美的女子。
他不由呆了呆,仔細一瞧,待認出了那人是誰,頓覺頭皮發麻。
雖然如今遍京都知蘇吟是旭王黨羽,但這蘇吟畢竟是陛下曾經放在心尖尖上的小青梅,男女情愛一事最不好說了,誰敢摻和進這兩人的事里?近日他夜夜都睡不著覺,生怕皇帝將此人丟來詔獄,沒想到竟真送來了。
事已至此,陸大人也只好讓人將蘇吟先帶下去,隨后賠著笑等著祁瀾宣讀圣旨,卻見祁瀾手里除了一把劍之外空空如也,哪有什么圣旨?
他不由又呆了呆:“祁大人,圣旨呢?”
祁瀾抿了抿唇:“沒有圣旨!
“沒有圣旨?”陸大人簡直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
詔獄詔獄,就是需皇帝下詔書始能系獄的地方。沒有詔書,他如何將犯人下獄?
陸大人繼續問道:“那可有陛下口諭?”
祁瀾搖了搖頭。
沒有圣旨就算了,竟連口諭都無!
陸大人幾欲吐血,不死心地接著問:“那此人以何罪名下獄?賜何刑罰?如何處置?”
祁瀾一默,實話實說:“我也不知!
“……”
“陛下只讓我將蘇姑娘送來,并無別的話!逼顬憞@了聲,“陸大人,您自己看著辦罷。”
陸大人:“……”
他算是明白了,這送的哪是犯人,是個祖宗才對!
第23章 很疼嗎(倒v結束章)
已至深夜, 紫宸殿燈火通明。
沈老宗主連續三個時辰一瞬未歇為皇帝醫治,才勉強將他體內的余毒再度壓制,疲倦地揉了揉眼, 肅容沉聲道:“陛下, 我說句不中聽的話, 你若似如今這般頻繁發作下去,只怕連活到你那短命……你皇曾祖父那個歲數都難。”
王忠聞言頓時心里一沉。
陛下的皇曾祖父當年可是三十五歲便駕崩了!這可怎生是好!
寧知澈動了動尚未恢復血色的唇瓣,沙啞著嗓音開口:“多謝沈老宗主,朕知曉了!
沈老宗主眉頭深蹙:“近些時日陛下每回發作都是因蘇吟,恕我多嘴問一句,陛下心中是否仍念著她!
王忠聞言大氣都不敢出一聲, 暗道這沈老宗主當真膽大, 這話如何能擺在明面上問陛下?
不過話說回來,太后早逝, 太上皇又拿陛下當仇人, 說句不怕殺頭的話, 這爹要來還不如沒有。而陛下的皇祖父皇祖母雖仍在世,卻早已歸隱山林, 不大關心皇家后輩的事。
這沈宗主從前護過圣祖爺,輔佐過太上皇, 三年前又救了陛下,畢生除卻一日不歇地行善事之外, 便是效忠守護寧氏皇族的嫡系子孫,卻未曾圖過什么恩賞,因而連太上皇都對他敬重幾分。
是以當今這世上, 也就只有沈老宗主敢在陛下面前說這話了。
寧知澈沉默須臾,輕聲道:“不瞞老宗主, 先前的確如此,但現在已死心了。”
他沒什么情緒地笑了笑,“朕總得活久些,不然這皇位奪回來還有什么意義?”
沈老宗主聞言怔了怔神,看著眼前神色淡淡,目光平靜無波,似是已斷情絕愛大徹大悟的年輕帝王,低嘆一聲:“那陛下打算如何處置她?”
一陣更長的沉默過后,寧知澈淡聲開口:“讓她在詔獄呆到朕駕崩罷!
“陛下!”王忠白著臉慌忙道,“主子萬歲,這種晦氣話您可不能亂說呀!”
“其余旭王舊黨連墳頭草都開始長了,唯獨只有她一個,陛下直至今日都舍不得處死!鄙蚶献谥饔謬@了聲,“陛下,你當真已放下了?”
“自然!睂幹鹤猿鞍爿p輕一笑,“朕若再不死心,便是自己作賤自己了!
“但朕便算殺她千百回,體內的余毒也解不了。留她在這世上,還能時時提醒朕,莫再像從前那般蠢。”
沈老宗主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當下只道:“既是如此,我只盼陛下看開后心緒能平穩些,讓這三分余毒別再發作了!
“老宗主放心。”寧知澈望著窗外濃重的夜色,“從今往后,朕定不會再像今日這般自討苦吃!
沈老宗主便不再多言,起身行禮:“夜已深了,陛下早些安歇,我便先告退了!
寧知澈微一頷首,命王忠親自送老宗主回去。
兩人走后,寧知澈出了會兒神,忽地像是想起了什么,待身上有了些力氣,便起身走向御案,拿起那道圣旨,輕輕打開。
“……茲有長平侯府蘇氏嫡長女吟,鐘祥世族,秀毓名門,性資敏慧,雍和粹純,克嫻內則,溫懿恭淑……仰承太皇太后慈諭,茲以金寶鳳印冊封蘇氏女吟為皇后……”
這道封后圣旨今日沒有宣讀,以后也大抵不會再給出去了。
左右那人也絲毫不愿做他的妻。
思及此處,寧知澈漠然將它合上,隨意擲于角落,轉身走回內室。
幾個宮人吹熄了殿中大半燈燭,照舊在那錯金云龍紋熏爐里下了兩匙安神香,爾后輕輕放下層層紗幔,悄聲退出內室,在簾后守著。
大約過了半個時辰,宮人們正打著盹兒,忽然聽見主子在里頭喚人。
為首的內監忙走進去靜候吩咐,卻聽見皇帝讓自己再加兩匙安神香,當即心下一驚,提醒道:“陛下,此香寧神助眠之效極佳,太醫說……”
“加!
內監只好閉上嘴,乖乖依言照做。
左右多加兩匙安神香還不至于傷及龍體,頂多就是明早得大著膽子多喚幾聲才能把皇帝叫醒。
內監回到次間后,寧知澈重新閉上眼,在濃郁了不少的香氣作用下才終于有了些許困意。
只是這一夜都在做噩夢,夢里反反復復都是那個人的身影。
寧知澈夢見了蘇吟返京那日,與現實不同,夢里蘇吟一回謝府便干凈利落地向謝驥要了和離書,爾后立時去皇宮求見他。
他聽到稟報后愣了幾瞬,隨即讓守衛將人帶進來。
烏云沉沉,殿中早早就點了燭火。蘇吟疾步邁入紫宸殿中,一見他便像是被人點了穴一般,站在原地呆呆瞧著他。
瞧著瞧著,蘇吟那雙杏目漸漸蒙上水霧,歡喜到幾欲哽咽:“太好了,阿兄,你真的還活著……”
他聞言抿了抿薄唇,克制地別開臉淡聲道:“你當年下毒害朕,如今竟會因朕活著而高興?”
蘇吟被他說得難堪地低下頭,隨后抬步走到御案前,誠心道歉:“阿兄,當年是我對不住你,但我那時實在是迫不得已。我若不下毒,便會在流放路上被折辱而死,還有我的家人,也都會被斬首的斬首,流放的流放;我若不嫁謝驥,當時蘇家落魄成那個樣子,我的日子如何能過得下去?我如今已與謝驥和離,你……你能否原諒我一回?”
滿心恨意漸漸散去,他眸光動了動:“你與謝驥和離了?”
“嗯。”蘇吟俏臉微紅,似是明知此舉萬分自私薄情,卻仍是決定遵從心意,“我心里喜歡的是你,當初嫁謝驥只是為了能過得好些,聽說你活著回來了,便實話告知謝驥我忘不掉你,求他給了我一封和離書,此后一別兩寬。男女情愛最忌左右搖擺,猶豫不決,否則定會傷人傷己。我既一心只有你,自然要與謝驥早些了斷,雖對不住他,但總比再對不住你一次好些。”
說到此處,她的臉更紅了些,咬了咬唇,鼓起勇氣開口:“阿兄,我知我萬分對你不住,但你能不能別殺我,給我一個留在你身邊好好補償的機會,可好?”
“你與他夫妻三年,當真能舍下他?”
蘇吟聞言默了默,輕聲道:“我說幾句實話,阿兄莫惱。謝驥于我有大恩,又待我極好,我很難不心生觸動,但終歸還是你在我心中更重要些。”
“朕更重要?”
“你與我青梅竹馬十余年,是我自小就喜歡的郎君,自然是你更重要些。”
陣陣甜蜜浮上心頭,他眉間瞬間染上幾分愉悅,再也無法對她強裝冷臉,輕哼一聲:“算你還有些良心!
蘇吟細瞧他的神色,忽地邁步走至他身前,輕輕抓住他的寬袖:“阿兄也仍喜歡我,是不是?”
“阿兄莫要急著否認!碧K吟彎了彎眸,趕在他開口前說道,“我三歲便與你相識,你心里到底是不是還喜歡我,我只需看你一眼便知!
他耳尖微紅,惱怒地攥住蘇吟的手將她拽向自己。
溫香軟玉跌入懷中,他緊擁著蘇吟俯身親下來,被她摟著脖子迎合之時,身心俱是無與倫比的滿足。
一吻畢,他看著那兩瓣嫣紅水潤的唇,眸光暗了暗,正欲再度吻下來,卻見蘇吟忽地一笑。
“騙你的!彼σ饕鞯,“我更在意謝驥!
寧知澈怔怔看著她,瞬如從云端跌入深淵,渾身冰涼。
是啊。
她更在意謝驥。
這只是個夢。
懷中女子的面容逐漸模糊淡去,夢境漸遠。
寧知澈緩緩睜開雙目,凝望著眼前明黃的床帳。
沈老宗主費了三個時辰才壓制住的余毒再度在他體內肆虐橫行;璋禒T光下,他的臉色瞬間變得慘白如雪,汗水不多時便浸透了寢衣。
寧知澈艱難坐起,喚來王忠,命他將沈老宗主的徒孫和輪值太醫叫來。
王忠一見主子竟又開始發作,急得眼眶都紅了,忙依言奔出去,一刻鐘后便將人都帶了過來。
余毒在此時發作,寧知澈自是無法上朝了,只能罷朝一日。
他原以為此番發作會像從前那般緩得片刻便會好,至多就像昨夜那樣連著發作三四個時辰,怎料竟一整日都沒有半點緩解的趨勢,腦中不;厥幹鴫糁刑K吟巧笑著說出的那句“我更在意謝驥”,無論他如何死死克制著不去聽不去想,都仍是無用。
沈老宗主睡醒后便趕來了,再度為皇帝施針,見原本芝蘭玉樹般的皇帝被灼痛折磨成這副模樣,嘆聲提議道:“陛下,不若將蘇吟從詔獄放出來?”
寧知澈眼睫重重一顫,默了許久,啞聲說了句不必。
王忠頓時急了:“陛下若不愿見蘇姑娘,那奴給陛下找幾個女子過來可好?”
“也不必。”寧知澈閉上眼,“三年前朕都扛過來了,今日亦能受得住。”
這一扛便扛了兩日。
到第三日清晨時,寧知澈已疼得連神志都有些不清楚,恍惚之際竟又看見了那道清婉的身影。
他知曉這是幻象,更知此人只會叫他痛苦,立時死死抓住最后一絲理智,逼自己別往那處看,卻聽見她輕柔的嗓音:“阿兄,是不是很疼?”
他當即蹙眉閉眼。
“對不住,阿兄,是我不好,我不該次次都惹你難過!蹦侨瞬讲阶呓,輕輕擁住他,“我抱一抱你,可好?”
被溫軟緊擁,他瞬間心口忽顫,腦中有道聲音在厲聲讓他即刻將這人推開,身軀卻在短短一瞬之內便已生出了滿足和依戀。
耳邊傳來她聲聲溫柔的輕哄,一遍遍訴說著歉意和愛意,騙他沉溺,再笑吟吟開口說方才那些話都是假的。
寧知澈體內余毒霎時大盛,疼到再也承受不住之時,一雙猩紅的眼空洞地望著殿門,久久未移開目光,突然間像是想通了什么,神色漸漸歸于平靜。
爾后,他動了動唇瓣,喚了祁瀾一聲。
祁瀾立時抬袖垂首。
“去一趟詔獄!睂幹郝曇衾餂]有半分起伏,“將蘇吟帶來。”
說出口的那一瞬,他無比清楚地感覺到,自己體內那百般施針用藥都無法消減的灼痛,沒出息地淡了兩分。
*
蘇吟上一次來詔獄,還是在三年前父親和幾個叔父被下獄時。
彼時她父親和幾個叔父身穿骯臟的囚服,戴著沉重生銹的鐐銬,坐在陰暗發臭的牢房之中等著斬首。
蘇吟抱膝靠坐在地上,失神望著碗里的飯菜,腦中一會兒想著今日過后謝驥就會被處死,一會兒又一遍遍回蕩著寧知澈那日冷然說出的那句“蘇吟,你我十余年青梅竹馬之宜,斷于今日”。
前者叫她焦心如焚,后者叫她滿心空空蕩蕩,夜不能寐。
不知是寧知澈稱帝之后詔獄變了模樣,還是詔獄的大人知她曾是皇帝的未婚妻,怕她有朝一日東山再起,特意關照了她,沒讓她戴鐐銬,這間牢房和她身上的囚服也算干凈,送的菜食也尚可,甚至還有床有被褥。
蘇吟垂下眼眸,勉強吃了幾口,才剛放下碗筷,便聽外頭傳來一陣腳步聲,聽方向,明顯是沖著她來的。
她立時站起身來,隔著牢門對上祁瀾那雙目光復雜的眼,聽見對方輕嘆一聲,恭聲開口:“蘇姑娘,陛下要見你。”
她頓時愣住。
寧知澈……還愿見她?
她換上祁瀾送來的干凈衣裳,同他出了詔獄,乘轎去往紫宸殿。
女官將她帶至正殿的天子浴房,到了簾后便不敢再往里走,只恭聲請她一人進去。
浴房中連一個宮人都無。氤氳水霧間,她望著層層紗幔后那道獨坐于浴池中的身影,霎時心跳如擂鼓。
良久,那人磁沉微啞的嗓音傳來:“站在那里做什么,還不過來?”
蘇吟渾身一僵,澀然道:“陛下那日不是說……”
“朕的確與你再無半點情分可言!被实鄣暣驍,“但如今朕劇痛難抑,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你這副身子最得朕心。”
“朕不殺你,從今往后你留在朕身邊侍奉,朕何時駕崩,你何時便能出宮!闭f到此處,他眉間漾開笑意,眸底卻是紅的,“蘇姑娘若想早些擺脫朕,也可日日去佛前祈禱,讓朕死得早些!
蘇吟默了默,隨即道:“陛下別說這等不吉利的話,我一世留在陛下身側贖罪便是了!
寧知澈怔怔看她片刻,倏然移開視線:“不必再對朕說這種話,朕不會再信你!
說完他輕輕一笑:“聽聞蘇姑娘這兩日在詔獄夜不能眠,想來不外乎兩個原因,一是擔心你自己,二是擔心謝驥。朕已說過不會殺你,至于謝驥,蘇姑娘今日若伺候得好,朕也不是不能放了他。”
蘇吟靜了須臾,邁步走至浴池邊,在皇帝晦暗的目光中解衣入水,拂開柔柔水波,最終停在他身前,凝望著這張清濯的俊顏,良久,終是忍不住開口問道:“很疼嗎?”
寧知澈聽得呼吸滯了一瞬,旋即輕哂了聲:“蘇姑娘今日盡心侍奉便好,若能叫朕身心愉悅,朕自會放了他,無需再假情假意關心朕。”
蘇吟聞言沉默了下來,半晌,輕輕道:“那臣女便冒犯了!
說完,她抬手圈住皇帝的腰,柔軟身子貼了上去。
第24章 無恥
寧知澈怔怔看著蘇吟輕輕捧起他的臉, 那般小心翼翼,像是對待最心愛的珍寶。溫柔而細密的吻一下下落在他額間,臉頰, 鼻梁, 爾后貼上他的唇, 稍顯笨拙地輕碾廝磨,再順著下頜線一寸寸向下。
那兩瓣溫軟落在何處,何處便生出陣陣酥麻癢意,越到后面,他越是渾身緊繃,連眸光都在發顫。
可這份令他愉悅到連靈魂都在戰栗的愛撫, 卻是他的小青梅為救別的男人才愿施舍的溫柔。
為救別的男人。
妒意與酸楚瞬如毒藤般在他胸間瘋長, 將他整個人牢牢縛住,根根尖刺扎入心臟, 疼得他眼眶發紅。理智告訴他應要將眼前這個移情別戀的女子推開, 可神識卻已在一點點淪陷, 軀體更是早在她吻上來的那一刻便已沉溺于她虛情假意的愛撫中。
越是沉溺,便越令他惱恨。既惱恨眼前這個女人, 更惱恨他自己。
寧知澈俊顏覆上冰冷寒意,立時抬手鉗住蘇吟的腰, 手臂微一用力,帶著她換了個方向。
情勢瞬間倒轉。蘇吟后背抵上微涼的浴池內壁, 身前卻緊貼著滾燙。暖黃的燭光灑在身形高大的帝王身上,落下的陰影將她整個人都籠罩在其中。
“蘇姑娘!彼谛娜缏棺仓H聽見帝王壓抑著怒意的低沉嗓音,“你從前也是這般待謝驥的罷?”
“……沒有。”蘇吟長睫一顫, 實話實說,“我只這般親過陛下!
寧知澈薄唇向下一抿, 良久,啞聲開口:“你以為朕還會信你?”
蘇吟沉默下來。
寧知澈盯著她瞧了片刻,辨出她并未扯謊,神色緩了緩,忽又記起一事,臉色再度沉下來:“那日你去謝府他對你做什么了?為何彼時你的臉那般紅?”
蘇吟聞言想起那日謝驥埋首于雪裳之中的場景,一張白嫩面龐立時泛起粉色,強裝鎮定道:“沒什么,就是……親了親!
“親了親?”寧知澈狐疑地打量著她的神色,眸光閃了閃,“親的哪兒?”
蘇吟霎時頭皮發麻。
這該如何答?
若說實話,寧知澈定會龍顏大怒。
可若扯謊,她自小到大幾乎所有事都瞞不過寧知澈,唯一一次例外便是三年前下毒之時,今日焉能騙得了他?
寧知澈看著蘇吟那張一陣紅一陣白的俏臉,心中疑竇越來越重,忽然間福至心靈,一瞬間臉色鐵青,周身仿佛都在往外嗖嗖冒著寒氣,鉗著她的力道驟然一緊,幾乎是咬牙切齒地開口:“蘇,明,昭!
“你們兩個當真好得很!”
蘇吟渾身僵住。
完了。
他竟猜出來了。
寧知澈雙眸猩紅,死死盯著她,氣得幾欲嘔血,冷笑不已:“他這般賣力取悅,難怪蘇姑娘會選他而不選朕了。”
“……”蘇吟整張玉容瞬間憋得通紅,澀然道,“不是因為這個,我只是……”
寧知澈等了須臾沒等到下文,當即冷著臉催促:“只是什么?說啊!
蘇吟張了張唇,話到嘴邊卻無論如何都再也說不下去。
從前年少情深時,寧知澈許諾此后一世只她一人。雖然皇家需開枝散葉,但寧氏皇族也不是沒出過畢生只有皇后一人的帝王。有先例在,寧知澈又是個重信守諾的君子,且當初又那般愛重她,她便信了這話九分,含羞盼著嫁入東宮的那日。
彼時她想著,即便日后寧知澈納了旁人,他的正妻身份帶給她的權力和榮耀也已足夠了,終歸就算不嫁皇家,高門貴子里也少有不納妾的。
但如今不同了。
發生了那么多事,她已不可能再做寧知澈的正妻,甚至連名份都不一定會有,即便有,位份也高不到哪里去。寧知澈更是不可能再像從前許諾的那樣一生只她一個,畢竟是自己先背棄于他。
這樣的日子,比起她在謝府當侯夫人的那三年,不知要難熬多少倍。
若只是這樣倒也罷了,終歸是她深深虧欠了寧知澈,咬咬牙也就過去了,總比被賜死好些。但她與寧知澈之間已然面目全非,無論如何都無法回到過去,每每相對都會令她憶起當初被她親手打碎的美好及她犯下的惡,濃重的羞愧與自厭涌上心頭,難堪痛苦至極,私心里萬分不愿再面對他。
可她卻被告知寧知澈體內余毒未清。
只這一句,便叫她瞬間歇了所有心思。
無論寧知澈是要報復還是拿她當壓制余毒的一味藥,她都一世留在這宮中乖乖受著便是。
寧知澈見蘇吟沉默不語,眸底猩紅更深了些,忽地抬手撫了上去仔細揉洗,聽見她的輕嚀,嗓音霎時啞了下來:“既是被旁人親過,朕只好幫蘇姑娘好好洗洗了!
當初連隔著玉飾落下一吻都會紅了耳尖的溫柔郎君如今變成這副模樣,蘇吟既羞憤又覺不可置信,欲要掙脫卻被死死制住,好不容易捱完這番折磨,卻又被托舉起來,如孩童般坐在帝王肩上,只不過卻與尋常孩童坐在大人肩上的方向相反。
萬般羞意狂涌而來,蘇吟整個人燙得似要燒起來了,當即顫聲讓寧知澈放她下來。
寧知澈將她往上舉了些,啟唇吻了上去,肩上的女子瞬間重重顫了顫,掙扎著想要下來,上方傳來她哭腔的哀求:“陛下,別……”
他停了下來,抬起一雙漆黑如墨的眼,嗓音低啞得厲害:“蘇姑娘對朕實在太不公平了些。為何他可以親你,朕卻不能?”
蘇吟澀然道:“我說過,那日非我所愿。他力氣那般大,我怎抵抗得了?”
寧知澈輕嗤一聲:“蘇姑娘果然生了兩副心腸,對朕狠心薄情,卻能輕易原諒強欺于你的謝驥,不僅攔著朕殺他,甚至還為了救他性命不惜忍辱負重留在朕身側!
蘇吟沉默一瞬,艱難開口:“他護了我全家上下近百口人,那日又是被我言語所傷才會崩潰失控……”
“所以你當真是為救他性命才留在朕身邊?”寧知澈立時打斷,“也當真是在忍辱負重?”
蘇吟一噎:“不是,我并無此意。”
“哦?”寧知澈漠然道,“可你方才默認了!
“……”
寧知澈眉間驟然劃過一道妒怒,當即重重吻了上去。
蘇吟渾身一抖,被吮嘬到心神恍惚之際只能無助地抱著他的腦袋。
寧知澈聽著她愈發高昂的泣嚀,眼眸晦暗之余,妒恨和酸澀又開始在心中瘋長。
所以那日,她在那個男人面前就是這副勾人模樣,也是這般輕泣求饒,嚀聲不斷。
他盼著長大的小青梅,被人先他一步摘下來品嘗。
她第一回與人真正意義上的相吻,第一回與人圓房,以及其他所有男女之間能做的親密事,初次都屬于那個男人。
想到此處,寧知澈嫉妒到快要發瘋,滿腔憤怨、心如泣血之時,當即緊緊禁錮住蘇吟,不顧她的哭顫掙扎愈發用力吻她。
到最后將蘇吟放下時,寧知澈看著她臉上顏色深過那日在謝府時的紅暈,平靜開口:“果然如朕所想,那日他確實是親的此處。”
蘇吟還未緩過來,聞言無力應他半句,只闔著雙目靜默不語。
寧知澈垂眸看著懷中雪色,眸光一點點暗下去,忽地啞聲吩咐道:“幫朕揉揉臉!
揉臉?
蘇吟睜開眼怔怔瞧他。
對上那張微懵的俏臉,寧知澈喉結滾了滾,面不改色開口說道:“朕臉疼!
蘇吟呆呆看他半晌才終于反應過來他此言何意,臉頰瞬間蒙上紅霞,萬般羞怒之際忍不住罵道:“無恥!”
“朕從前做君子時連你的手都不曾牽過,變無恥之徒后卻能做盡想對你做的事!睂幹捍浇青咧唤z笑,“可見做男人還是無恥些好!
蘇吟被寧知澈笑得晃了晃神,細辨他那張俊臉,見他雖仍是面色蒼白,卻已比方才她剛進來時好了點,不由心下一松。
她的神色變化太明顯,寧知澈怔怔與她對視,看出她眼中真切的關心,薄唇一點點抿緊,倏然扣住她腰側欺了下來。
蘇吟全身緊繃,聽見耳邊傳來皇帝微啞的嗓音:“上回朕被蘇姑娘教到一半便停了,今日繼續?”
她咬了咬唇,念及寧知澈體內余毒,想叫他舒心些,索性眼一閉心一橫,主動纏上他的腰。
寧知澈一雙黑眸瞬間晦暗到極致,薄唇動了動,忍不住又問道:“你從前和他……”
“沒有!”蘇吟只覺腦門都在突突地跳,立時打斷,聲音旋即低到幾不可聞,“我只……只這般勾過你!
寧知澈一愣,垂眸凝望她許久,眉間漸漸染上愉悅,體內灼痛頓時淡去不少,輕哼了聲,緩緩抵入,喑啞著聲線開口:“算你有些良心。”
前所未有的脹痛襲來,蘇吟纖指深深陷進掌心,咬唇強忍,只覺已到極致,垂眸卻見他竟還有一節在外,比之謝驥還要令人駭怖,終是嚇得顫聲開口:“可以了,就這樣……”
最后一個“罷”字還未落下,話音便戛然而止,在狠鑿之中化作斷斷續續的驚恐哭聲。
第25章 沉溺
蘇吟忽地記起與謝驥的成婚夜。
彼時剛滿十七歲的小將軍喝了酒, 再無白日的乖巧模樣,一身蠻力不知輕重,將上陣殺敵的那股勁用在她身上, 無論她如何哭求都不聽, 一雙桃花眼反倒愈發赤紅, 從宴客歸來折騰至天色將明,直到她承受不住痛暈了過去才終于慌忙停下。
在那之后她足有一月不敢與謝驥同房,至今都還記得那晚有多難捱。
她已非閨中女子,加上謝驥當初見她走路時如弱柳扶風般,既憂心她日后壽數不長,又想她夜里能多撐兩回, 這三年便日日又是撒嬌又是求地百般哄著她鍛煉身子, 到了如今,她已比尋常大宅院里的夫人們康健許多。
所以照理來說, 今日她本不該覺得難熬。
可那如被生生撐裂般的痛感卻那樣真實, 甚至比起三年前那晚也有過之而無不及。
蘇吟已不知多少次哭顫著求寧知澈輕些緩些, 卻只換得對方如謝驥那晚一樣的回應。
實在太疼了,有那么一瞬間蘇吟竟分不清寧知澈是因第一回毫無經驗又難以自控, 還是體內灼痛難忍顧不上憐惜她,抑或是要將這三年積攢的恨意通通發泄出來而故意為之, 才會讓她疼成這樣。
告饒無用,蘇吟一次次試圖逃走, 卻又被一次次拽了回來,無助到快要崩潰。
許是她哭得實在太慘,寧知澈安撫似的低頭一下下親她的臉, 口中不停輕輕哄她,嗓音沙啞得厲害, 卻半瞬不緩,看似溫柔至極實則卻毫不憐惜,整個人簡直如被割裂一般。
蘇吟睜著朦朧淚眼看向眼前這張熟悉的俊雅面龐。
大抵男人在這種時候都滿腦子只剩那一件事,暫時無心計較從前發生過什么。縱是寧知澈恨她如斯,此刻得了滋味,那雙清冽寒眸里也沒了素日的冷戾,定定凝望著她時,竟能讓人瞧出幾分柔軟情意來。
情意?
蘇吟怔怔與寧知澈對視,本想瞧個明白,卻忽然聽見他開口問道:“今日你的反應與那夜在窗后與謝驥云雨時十分不同,是何緣故?”
那晚她雖也哭了,但聲音很軟,細碎可憐,如鶯囀般好聽,叫寧知澈聽后既因她的背叛而怒不可遏,又忍不住心尖生癢。
可她今日的哭聲卻只有驚恐慌懼,一聽便知是真的巴不得早些結束。
想到此處,寧知澈嗓音沉了兩分:“你更喜歡與他行房,是不是?”
蘇吟聽了這話俏臉頓時一紅,立時開口:“不是。”
寧知澈低眸盯著她瞧了許久,辨出她言不由衷,臉色當即青了幾分,冷冷道:“你就是!
“……”
蘇吟頭皮發麻。
這叫她如何辯駁?
難道要說謝驥三年里已不知逮著她入了多少回羅帳,自然比他這此前從未碰過女子的郎君嫻熟些。
這話若說出來,寧知澈怕是要氣得七竅生煙,但若閉口不答,他定然仍是要生氣。
蘇吟眼見寧知澈面色愈發難看,心知這個男人血氣方剛甚至勝過謝驥,若再不設法哄好他,今日不知該會有多捱。
與謝驥成婚之初的痛苦歷歷在目,彼時謝驥花了半年才終于學會如何讓她好受些,蘇吟如今萬萬不想在寧知澈這里再受半年的苦。
她在心里嘆了一聲,認命地抬手圈住皇帝的脖子,忍著羞赧在他耳邊輕聲呢喃:“陛下初經風月,方才讓臣女授您房事,臣女便斗膽冒犯陛下一回了!
寧知澈臉色怒意一滯,怔然看著蘇吟紅到滴血的清婉面龐,靜了片刻,啞聲道:“你這回又要如何冒犯朕?”
話音落下,他看見蘇吟頓時連耳朵都羞紅了,卻又強裝出一副鎮定模樣,穩著聲線對他說:“水有些涼了,陛下抱我上去可好?”
寧知澈沉默須臾,依言將她橫抱在懷中,扯過池沿那兩身疊好的浴袍,起身出了浴池。
翠玉珠簾之后,有一張烏木鎏金雕云紋纏枝床。
蘇吟被輕輕放入芙蓉帳中,看著眼前如松下云鶴般清雋如玉的帝王,柔柔抬手不讓他覆來,輕輕道:“陛下且慢。”
寧知澈垂眸看著蘇吟抵在自己身前的那兩只纖纖玉手,怔神之際,一個不防竟被她推倒。
情勢霎時倒轉,他看著上方那張燦若芙蕖的臉,喉結上下一滾,啞聲開口:“放肆。”
蘇吟聞言閉目咬唇,緩緩下沉。
寧知澈瞳孔驟縮,出神地看著蘇吟愈發深蹙的細眉和咬得發白的唇瓣。女子發間和膚上的淺淺玉蘭香緩緩襲來,令他整個人神思恍惚,如墜入一團花濃幻夢中。
見蘇吟還剩一寸便再也無法繼續,寧知澈眸光動了動,扶著她向下一按,聽見她因承受不住而溢出的顫嚀,嗓音頓時啞得不像話:“蘇姑娘果真無論什么都喜歡小些的,難怪會棄朕不要,選擇你那前夫弟弟。”
謝驥雖性情莽撞愛犯倔,但自始至終都是真心待她,更曾保護過她全家。蘇吟不愿聽寧知澈嘲諷謝驥,當即哽咽道:“別這樣說。”
寧知澈抿緊薄唇盯著蘇吟微紅的眼角。
眼前這個女子從前也曾這樣話里話外護著他,聽不得旁人說他半句不好。
可如今,她心中偏袒的那個已換成別的男人了。
寧知澈自己的眼眸也跟著染上赤色,扯了扯嘴角,漠然開口:“你與謝驥當真情深似海,是朕這個皇帝仗勢欺人棒打鴛鴦了!
滿室旖旎散去,氣氛再度僵凝。
蘇吟默了半晌,微微低下頭:“陛下還要嗎?”
寧知澈唇瓣動了動:“你這話何意?”
“陛下龍體要緊,不能動怒。若您此刻不想再看見臣女,臣女便暫且起身告退;若您仍需要臣女這副身子,臣女便繼續。”
寧知澈聽著蘇吟恭敬疏離的話語,紅著眼眸看她片刻,忽地啞聲問道:“謝驥那般任□□哭,你可曾哄過他?”
蘇吟不期他突然問這個,不由愣了愣,猶豫片刻,實話答道:“……哄過!
寧知澈聞言沉默下來,良久,麻木地抑下心底絲絲酸澀和抽痛,狀似平靜地開口:“那為何方才只予朕兩個選擇,而不試著像對謝驥那般哄一哄朕?”
蘇吟呆了許久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么,心底霎時浮起一絲難以言喻的滋味來,半晌才低低問了句:“有用嗎?”
“你試都不試,如何知曉?”
蘇吟默了默,咬牙直言:“可我……不大會哄人!
“那你當初是如何哄好他的?”
“……謝驥很好哄,只需一句話便能消氣。”
寧知澈聞言靜了半晌,語氣帶了幾分輕嘲:“也是,朕這般刻薄小氣,蘇姑娘連想都不必想便知哄不好朕,何需開口嘗試?”
蘇吟略有些無措地抿了抿唇,見寧知澈臉色又蒼白了些,知他此刻定是又開始疼了,垂眸思慮須臾,忽而抖著眼睫起落。
寧知澈瞬間渾身繃緊。
蘇吟聽著寧知澈重了些許的呼吸聲和喘吟,怕極了他這時候會來上一句“你從前可也曾對謝驥做過這種事”。
好在寧知澈從頭至尾都沒開口說一句話,只是一直靜靜凝望著她,眸中晦色濃如化不開的墨,叫人辨不清其中裹挾著什么情緒。
越到后面,蘇吟起落得越是艱難,又見寧知澈仍在瞧著她,也不知到底有什么好瞧的,終是再也受不住這樣的目光,不管不顧捂住他的眼睛:“別,別看了!
極致的愉悅沖淡了方才那股酸澀和妒恨,寧知澈握住她那只手放在唇邊輕輕啄了啄,一雙沉沉黑眸定定看著她,喑啞著聲線開口:“可朕想看。”
他頓了頓,想起她方才的模樣,眸光當即暗了兩分,又補了句:“很好看。”
“……”
蘇吟羞憤欲死,本就薄的臉皮撐到現在已至極限,一時間再也無法繼續。
寧知澈見狀勾了勾唇,沒有再出言逗蘇吟,當下只扶著她倒轉方向,啞聲道:“原來方才蘇姑娘是嫌朕只知用蠻力,不懂如何使勁。”
說到此處,他輕輕一笑:“可若要學成此事遠非一日之功,而是需日日年年勤學苦練方可融會貫通。蘇姑娘,你說是不是?”
蘇吟聽得憋紅了臉,正欲開口讓他別再說這種渾話,神思卻在一瞬之間歸于茫白。
寧知澈一瞬不瞬地瞧著蘇吟,不愿錯過她臉上任何一個細微的神情變化,終于尋到她最難耐之處,卻用盡所有理智克制著力道,耐心等她適應。
這于而言他本無異于折磨,可此刻終于聽見那晚在窗后曾聽過的細弱動聽如鶯囀的泣嚀,濃濃愛意和滿足盈滿心間,絲絲甜蜜蔓延至整副軀體,比方才毫無顧忌之時還令他沉溺。
過得片刻,他望著已然失神的蘇吟,終于不必再忍,肆意狠鑿。
蘇吟聽著那聲聲媚而軟糯的輕嚀,不愿相信這是從自己口中發出來的。這般失態的模樣竟被已成仇人的昔日竹馬瞧見,她頓覺丟臉至極,當即死死咬唇,卻被寧知澈輕松掰開唇瓣,下一瞬,耳邊傳來他微啞的聲音:“別忍,朕想聽!
只五個字,便叫她整個人如從滾水里撈出來一般瞬間發燙,好不容易勉強抑下羞意,迫著自己冷靜下來,卻又對上他那雙幽深黑眸,聽見他嗓音低沉的問話:“蘇明昭,你實話告訴朕。”
“你當初與他一宿行幾回?”
第26章 妒火
“你當初與他一宿行幾回?”
此言一出, 蘇吟才剛平復下來的心緒頓時又被攪成一團亂麻,剎那間臉上強裝出的平靜徹底維持不住了,一雙烏潤杏眸呆呆看著寧知澈, 難以相信昔日如芝如蘭的翩翩君子會問出這種渾話來, 只覺他的話愈發叫人難接, 一時間又是驚愕又是羞,半晌都憋不出一句話。
這種時候,這種問題,叫她一個女子如何好意思回答?
蘇吟眼神躲閃,紅著臉避開皇帝的目光。
芙蓉帳中人影交疊,烏木纏枝床上系著的玉鈴鐺發出陣陣清脆悅耳的響聲。蘇吟咬唇沉默的時間越長, 玉鈴聲便越響越急促, 伴著細弱的嗚咽和烏木架快要被晃散了似的吱呀聲在簾后傳開,她卻已分不出心神去聽了。
寧知澈垂眸看著蘇吟被淚珠沾濕的濃密睫羽和雪顏之上暈開的薄薄一層胭脂色, 開口時嗓音清潤, 卻又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啞:“還不愿說嗎?”
聞言好一會兒過后, 蘇吟才勉強從那陣失神迷魂中稍稍清醒了一些,喉間干澀, 艱難擠出一句話來:“那些都是前塵往事了,陛下為何總是逼問臣女和他的過往?”
為何總是逼問她和謝驥的過往?
這已是蘇吟第二次說這種話了。
寧知澈怔怔看著她臉上的難堪和羞赧, 眼神恍惚之際,神思也陷入茫然。
是啊, 為何要問呢?
每問蘇吟一次,每聽到一次她支支吾吾回答出的只言片語,仿佛是在自降身份立于陰暗處, 像個賊一樣透過小洞窺探她與那個男人甜蜜恩愛的那三年,又如拿起匕首, 親手往自己心口狠狠扎上一刀又一刀。
太疼了。
分明只是輕飄飄的一句話,蘇吟開口時甚至還帶著忐忑和恭敬,不敢表現出對那個男人的眷戀難忘,生怕他發怒,卻仍是讓他嫉妒得發瘋,整顆心都疼得皺成一團。
疼到極致之時,他也想問自己一聲何必。
木已成舟,追問再多也毫無意義,何必要知道得這般清楚,何必要如此折磨自己?
可他終是忍不住。
他如被活活撕裂成了兩半,一半竭盡全力想讓他理智些,莫失了尊嚴體面,另一半卻即便明知自己聽到答案后會有多痛苦,還是忍不住想要知道她與謝驥那三年究竟有多濃情蜜意、如膠似漆,才會敵過自己與她那般美好的十五年,讓他幾乎一敗涂地。
蘇吟長睫如蝶翼般輕輕扇動著,一顆心提到嗓子眼,抱著一絲僥幸盼著寧知澈能放棄追問她和謝驥昔日的床笫之事。
終于,上方傳來帝王低沉的嗓音:“給朕一個答案,從此以后朕便絕口不問了!
蘇吟不由愣了愣,一時沒明白他在說什么。
寧知澈低垂著眼,掩住眸中翻涌的墨色,語調沒有半分起伏,叫人聽不出他此刻情緒:“是朕在你心中重要些,還是他?”
蘇吟聽罷頓時愣得更厲害了些:“陛下……”
“回答朕。”
蘇吟抿了抿發白的唇,微頓了下,正欲開口,卻聽寧知澈漠然道:“罷了!
寧知澈神色淡淡,再度將她抬起:“朕突然覺得,還是方才那個問題更容易問出真話。”
“……別別別!”蘇吟駭得連忙喊道,“是你!你更重要!”
女子慌急到失聲的一句話傳入耳中,寧知澈的身形頓時猛地一顫。
寧知澈低眸望去,那雙美目尚未褪去媚意,仿若冬日里一彎氤氳著朦朧水霧的清澈湖泊。他試圖透過層層水霧去瞧湖面上倒映的到底是誰的影子,可胸腔里那顆心跳得太快太響,極度的渴求混雜著酸楚又如濃霧般彌漫開來,遮住他的耳目,讓他根本辨不清楚。
既辨不清楚,就當她是說謊,好過再嘗一回希冀落空的滋味。
他喉結聳動,澀然開口:“騙子!
“沒有騙你!”蘇吟顫聲道,“當真沒有,你信我一回。”
寧知澈抿緊薄唇,定定看著她,也不知是不相信,還是在思量。
蘇吟一顆心狂跳不已,緊張到掌心微微滲汗。
寧知澈方才那幾句話里的意思實在太明顯,令她想不自作多情都難。
蘇吟指尖輕輕顫抖幾息,眼一閉心一橫,試探著緩緩傾身過去抱他。
她動得極慢,給足了皇帝反應的時間,可直到她雙臂圈住男人勁痩的腰,身子緊緊和他相貼,腦袋也輕輕枕在他肩上,都沒有被推開。
“阿兄。”這兩個字一說出口,蘇吟明顯感覺到男人本就因她突然抱過來而繃緊的身軀瞬間又僵硬了幾分。
蘇吟不禁喉嚨一哽,將寧知澈抱得更緊了些,又喚了他一聲:“阿兄!
她當年與寧知澈兄妹相稱,其實是有緣由的。
蘇家和皇家曾結過秦晉之好。蘇吟的高祖母是寧氏皇族嫡出的公主,所以若論輩分,她可喚寧知澈一聲表兄。
這聲阿兄她一共喚了十五年有余,前十二年叫得規規矩矩,到十五歲與寧知澈定情之后再這般喚他時,便平添了幾分繾綣曖昧。
蘇吟的嗓音顫得不像話:“你可愿……再予我一次機會,你我重新開始,試著像從前那般相處,可好?”
聽到這句話,縱是寧知澈腦中那道熟悉的聲音又在拼命阻止,心卻仍如好了傷疤忘了疼般不停生出絲絲縷縷的期冀。
一陣漫長的沉默過后,他淡聲道:“朕為何要與心中想著旁人的女子重新開始?”
蘇吟默了一瞬,在鼓起勇氣再堅持一回和識趣放棄之間選擇了前者,輕輕道:“那若我從今往后心里只有你呢?”
又是一陣比方才更長的死寂,良久,寧知澈終于再度開口:“即便如此,你我也不能再像從前那般相處。”
聞言,蘇吟一顆心頓時不停往下墜。
恰在此時,寧知澈將她輕輕推了回去,雙掌重新扣住她的腰。
她怔愣看去,恰巧望入寧知澈那雙幽深如月下寒潭的眼眸,聽見他喑啞的嗓音:“因朕如今已無法再像從前那樣克制守禮了!
話音將落,還未等蘇吟理會這句話的意思,又是一陣劇烈的撐脹感猛地襲來,剎那間她連眼淚都快迸濺出來了,意識被鑿得稀碎之時,忽地聽見寧知澈沉啞的問話:“昭昭還未告訴朕,你與他一宿幾回?”
蘇吟不禁有些崩潰,甚至沒有注意到他忽然轉變的稱呼:“不是說絕口不問了嗎?”
“最后一問!睂幹喊胨参赐#嫔蛔兝^續道,“問完這一句,朕便再也不提他了!
雖聽寧知澈這么說,可這個問題實在太私密,蘇吟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見他逼問,索性緊緊合眼只當未聞,欲要咬牙撐到他無力再折騰的那一瞬。
但終究未能如愿以償。
一個時辰過后,在玉鈴那似要被搖碎的刺耳聲響中,蘇吟渾身發軟,終是再也堅持不住,哭顫著說了實話:“三……三回……”
玉鈴瞬間安靜下來。
三回啊。
她與謝驥成婚三年,那么多個夜晚,所以……共有過多少回呢?
寧知澈閉上眼,任由妒意和酸澀盈滿整顆心臟。
一片死寂之中,蘇吟雙手掩面,只露出紅到滴血的兩只小巧耳朵。
她虧欠這兩個男人在先,恨不了寧知澈,也恨不了謝驥,只能恨這里沒有個洞讓她鉆一鉆。
心跳因緊張不安而愈來愈快,蘇吟渾身輕輕發著顫,等待迎接皇帝的妒火。
不知過了多久,寧知澈終于又動了。
蘇吟捂著臉,瞧不見寧知澈的表情,只聽到他極為沙啞的嗓音,令她再次不合時宜地想起謝驥。
因為謝驥每回哭完平復下來之后,聲音也是這般啞。
越發急促的玉鈴聲將她的思緒從回憶里帶離,蘇吟于恍惚之中聽見寧知澈對她說:“既是如此,那朕要比他多一回。”
“……”
*
蘇吟再次醒過來時,已至第二日正午了。
渾身如被一寸寸碾過一般酸痛難忍,疼得蘇吟每動一下便蹙一回眉頭。
饜足的男人一掃先前陰郁冷戾,此刻一張如玉俊顏堪稱神采奕奕、滿面春風,扶著蘇吟下榻時,眉間漾開淺淺笑意,墨澈的瞳眸中盛滿了細碎的光,溫柔得似能掐出水來,再不見昨夜醋到發瘋的模樣。
梳洗過后,她被寧知澈抱在懷里喂了碗粥,看著男人那雙晶亮的笑眸沉默了半晌,欲言又止。
寧知澈與她靜靜對視片刻,唇角笑意淡了兩分,但嗓音仍算溫和:“你放心,朕已著人將謝驥放回定北侯府,只不過待他傷勢稍好些,便得立時北上赴任。”
蘇吟心下稍安,輕輕道了句好,隨后又道:“我還有樁事想同阿兄說!
寧知澈“嗯”了聲,將她往懷里攏了攏,下頜抵著她柔軟發頂:“不必這般小心翼翼,你說便是!
蘇吟沉吟片刻,低低說道:“謝府……”
“謝府”這兩個字一出,她頓覺抱著自己的這個男人周身瞬間往外嘶嘶冒著寒意,凍得她連話都說不利索:“謝府……有兩尊牌位,是曾祖父數年前交予我的,命我日日跪拜上香。三年前我將這兩尊牌位帶去了謝府,如今既是住在宮里,便想把這兩尊牌位請出來。”
蘇吟雖知皇帝不喜她再提半個謝字,但又斷不能將靈位丟在謝府,因而只好硬著頭皮問了出來。
許久過后,上方終于傳來寧知澈微冷的嗓音:“明昭,你應知曉,經過先前那兩樁事,朕如今已絕不可能再放你回謝府了。”
“我明白。”蘇吟立時解釋,“我只是想請阿兄派一個可信之人幫我將這兩尊靈位帶出謝府,并非是要自己親自過去。但那兩尊靈位上各蒙了塊紅布,曾祖父當初嚴令我不可讓任何人知曉這兩位長輩的名姓,所以煩請阿兄屆時吩咐下去,讓人勿要掀開那兩塊紅布!
這兩尊靈位太過重要,蘇吟本不敢假手于人,只有親自將其請出謝府帶回宮中才可徹底安心,但比起被人窺見兩尊靈位上所刻逝者名姓,她更怕如今這來之不易的安穩局面被打破。
任何人的忍耐都有限,更何況寧知澈還是皇帝。寧知澈此番將她放出詔獄,將謝驥放回定北侯府,答應同她重新開始,已是最后一次對她心軟。
她與寧知澈的情分本就只剩一根細如蛛絲的線在艱難維系,若再惹怒寧知澈一次,最后這根線也斷了,接下來會發生什么,蘇吟想都不敢想。
寧知澈聞言神色緩了下來,旋即又問道:“蘇大學士要你祭拜的是何人?為何要以紅布蓋住靈位?”
“我也不知!毕肫鹪娓福K吟眸光一黯,“曾祖父當初命我發誓直至臨死前才可掀開紅布,且待看過那兩位長輩名姓過后便得立時將靈位銷毀,萬不能將其留于世間。宮規森嚴,若非曾祖父遺命如此,我不能讓旁人代為供奉靈位,否則無論如何也不敢開口讓阿兄準許我將其置于皇宮中!
每個高門大戶或多或少都有幾樁秘辛。寧知澈聽罷沒有繼續追問,只頷首道:“好,朕命祁瀾去一趟謝府,屆時將靈位供奉在左側殿便是!
最后一樁心事也了了,蘇吟細眉舒展,整顆心都安定下來,抬臂摟住寧知澈的腰:“多謝阿兄體諒。”
柔軟碾著硬實的胸膛,憶起昨夜的醉魂酥骨、欲罷不能,寧知澈眸光頓時一暗,啞聲道:“謝朕?如何謝?”
第27章 拉扯
華裳一件件墜落, 溫熱的吻從上而下落在蘇吟身上各處,酥癢到了極致,令她不禁在寧知澈懷中蜷縮成一團, 檀口微啟, 難以自控地嚀出了聲。
寧知澈雙掌緊扣住蘇吟盈盈一握的腰, 埋首于她身前,一面不停親著她,一面連聲呢喃著她的名字:“蘇吟,明昭,昭昭……”
他的嗓音磁沉低啞,聽得蘇吟雪白的耳垂微微泛紅, 纖指不自覺揪緊他玄色織金的衣袖。
也不知為何, 謝驥與寧知澈都喜歡在這種時候喚她名字。
只是他們兩人終究不一樣。
謝驥從前在她面前仿佛半點脾氣都沒有一般,即便得不到回應也仍是笑容滿面, 有時心里實在委屈難受, 便偷偷躲在無人處啪嗒啪嗒掉眼淚, 過后只需她稍微說句軟話便又好了。
但如今的寧知澈……
蘇吟頭皮發緊,微頓了下, 摟著他脖子輕聲回應了一句:“子湛!
這聲溫柔含情的輕喚入耳,寧知澈瞬間愣住。
他出身皇家, 如今又已稱帝,平輩中無人敢喚他的字。
蘇吟是第一個, 也是唯一一個。
正如世上也只有自己一人喚她“明昭”。
想到此處,寧知澈仿若被人輕輕撓了下心尖,抬手撫上懷中女子的面龐。
眼前這張俏臉白里透粉, 唇瓣嫣紅瑩潤,一夜過去氣色極佳, 仿若一朵被絢爛朝霞映紅的含露玉蘭。
昨夜。
寧知澈眸光動了動。
他與蘇吟昨夜已做了男女之間最親密的事,從今往后,蘇吟最親近的人不再是謝驥,而是他。
失而復得的歡喜與甜蜜盈滿胸膛,寧知澈霎時眉梢揚起,擁緊懷中的小青梅,立時吻得更急切了些。
熱息拂過蘇吟小腹,燙得她血流下涌,忍不住弓起身子,顫聲道:“別,阿兄,你容我……容我緩一兩日罷……”
蘇吟成過婚,自然知曉初經風月的年輕男人有多可怖。寧知澈能從前一天入夜胡鬧到次日天大亮,若今日再來一回,她明日怕是真得下不了榻。
寧知澈已渴望得發疼,唇瓣來來回回輕磨她最怕癢的頸肉,如愿聽到她發顫的嚀聲,嗓音霎時啞了下來:“莫怕,朕只親一親你!
蘇吟最知男人在這種時候的話信不得,就如從前謝驥每每哄她說只磨一磨,卻每每都出爾反爾,亦如昨夜寧知澈說了不知幾次最后一回,卻回回結束后都仍捉著她繼續。
她身子微僵,但只一瞬便迫著自己放松,任由他叼住小衣系帶,將最后一道遮擋也解了下來。
寧知澈低眸望去,縷縷紅痕落于雪色之上,全是他昨夜所為。
蘇吟渾身上下都已沾染了他的氣息,從今往后,只有自己才能與她云雨恩愛。
這個認知令寧知澈心神一蕩,與她額頭相抵,啞聲道:“再喚朕一聲子湛!
“子湛,寧子湛……”蘇吟失神凝望那雙墨澈好看的瞳眸,嗓音極輕,“好喜歡你,子湛阿兄!
話音落下,她看著怔然失語的寧知澈,捧起他的臉微微昂頭吻了上去,不出所料地聽見對方瞬間變得粗重的呼吸聲。
她被男人倏然橫腰抱起,一路吻著走向床榻,跌入柔軟錦被的下一瞬,身上驀地一沉,繼而上方傳來寧知澈啞得不像話的聲音:“再說一遍!
“我仍心悅你,子湛!彼姥灾貜停謸崦䦟幹菏鸬墓诎l,柔聲說道,“多謝你還愿意與我重新開始,我真的很歡喜。”
寧知澈閉上眼,出聲澀。骸爱斦娓吲d與我重歸舊好?”
“是!
“當真……仍心悅朕?”
“千真萬確!碧K吟捧起他的手覆在心臟處,抬眸與那雙驟然暗下來的眼眸對視,“子湛,我的確心狠薄情,但你我青梅竹馬十五年,我如何能忘掉你?”
寧知澈感受著自掌下柔軟傳來的心跳,抓住僅存的理智平靜開口:“蘇明昭,你又想騙朕!
“沒有騙你。”蘇吟眼里盛滿溫柔的眸光,“我知自己無顏再對你說心悅二字,但如今知曉你也仍喜歡我,便想再不要臉一回,盼求余生與你好好過日子,恩愛到老。”
她摟著寧知澈的脖子傾身而上,輕輕吻了吻他清雋的眉眼,言辭懇切:“子湛,從前那些事是我對不住你。我當年背棄婚約另嫁他人,余生便好好待你,全心全意伴你一世;當年謀害過你的性命,日后便為你生兒育女,綿延皇嗣。此后余生我定傾盡全力補償你,你可否別再恨我?或者每日都比前一日少恨我些,可好?”
這番話說完,蘇吟等了很長時間都沒等到寧知澈的回應,代替男人回答的是良久之后的一個炙熱到能將人融化的吻,以及于她被吻得心神恍惚時的驟然抵入。
今日的寧知澈比昨日好了不知多少倍,卻仍是不溫柔,只是不再像第一回那樣讓她除了疼之外再無別的感受。
寧知澈看著失神迷魂之際將他纏得越來越緊的蘇吟,一陣又一陣酥麻蔓延至全身每一處血肉,忍不住又喚了她一聲:“昭昭!
蘇吟勉強從熾歡中抽出一分心神:“嗯?”
寧知澈喉結上下一滾,默了幾息才道:“將方才的話再說一遍給朕聽。”
方才的話?
蘇吟艱難地從已被鑿成一片混沌的腦海中扒拉著自己的記憶,半晌才終于反應過來,神思恢復一半清明,櫻唇輕啟:“我仍心悅你,子湛!
寧知澈頓時停了下來,垂眸靜默良久,久到蘇吟都開始以為自己錯會了他的意思。她正要換一句話回答,寧知澈忽又動了,力道卻比剛剛還更重,對著在帳中顛蕩破碎的她啞聲道:“再說一遍!
“……我仍心悅你,子湛阿兄!
又是一陣猛鑿,上方第三次傳來男人沉啞的嗓音:“繼續說。”
蘇吟眼淚都快落下來了,哽咽開口:“我心里仍有你,子湛!
男人卻仍不滿意,每每在蘇吟快到承受的極限時便要她重復一遍,直至最后她嗓音沙啞,哭顫到連話都說不清楚。
許是怕她受不住,寧知澈只兩回便停了,但即便只有兩回,也讓她暈了過去。她在意識陷入茫白的前幾瞬,模糊間聽見寧知澈俯身貼著她耳邊喃喃說了句:“這是朕最后一次信你,昭昭。”
“若再傷朕一次,你我十余年的情分便真的盡了!
*
蘇吟再度醒來時已然入夜,睜開眼便看見正蹙眉凝神批閱奏折的帝王,不由愣了愣。
寧知澈……竟命人將奏折全搬入內室,守在她榻前忙國務?
許是察覺到了她的目光,寧知澈抬起頭來,見她果真醒了,唇角瞬間揚起一個笑,立時放下朱筆起身走過來,站在榻前背手俯身,一張俊臉湊得極近,幾乎要貼上她的面龐,用那雙黑眸直勾勾瞧著她,明知故問:“昭昭醒了?”
蘇吟有些不習慣寧知澈這樣叫自己,更不習慣他此刻自然而然的親昵,忍不住偏頭避開他的視線,這才低低“嗯”了一聲。
看見蘇吟白皙的耳朵瞬間變得通紅,寧知澈眉眼笑意頓時更深了些,輕松將她抱下榻,親自伺候她洗漱用膳。
蘇吟不僅沒有不解風情地出言推拒,反倒理所當然地支使皇帝為她添飯夾菜,只當他還是從前那個溫潤竹馬,只不過如今他們二人不再時時守禮唯恐逾矩,而是做盡了親密之事。
但君王喜怒無常,她終歸還是有些怕掉腦袋,沒敢在宮人面前支使寧知澈,說那些話之前先讓殿中宮婢與內監都退了出去。
寧知澈全程眉眼含笑任由她差遣,那雙墨眸晶亮得嚇人,心里的愉悅甜蜜全顯露在了臉上。
蘇吟看在眼里,不由怔了怔神。
她原以為謝驥已夠好哄了,可如今看來,皇帝竟是比謝驥還好哄。
那樣大的仇怨,竟真的只需她軟聲說幾句好話再睡上兩回便全然原諒了她。
印象中清瘦挺拔的青年郎君假死蟄伏三年后歸來,身形結實健壯了不少,長得又高大偉岸,使勁時肌肉繃緊,線條流暢漂亮,鉗著她的那雙粗壯手臂青筋凸現,可如今下了榻,穿上一襲緋色錦袍,便又變回了那個俊雅如玉的謙謙君子。
蘇吟長睫重重一顫,不敢再想。
待用過晚膳,寧知澈溫聲告知她那兩尊靈位已被祁瀾帶回宮中,此刻正置于左側殿,香火與祭品都已供奉。
蘇吟聞言才要去左側殿跪拜上香,就聽他又狀似隨意地補了句:“但你那前夫弟弟聽聞祁瀾要將靈位帶走,怒極之下頂著重傷過去與祁瀾交手,最終倒地昏迷了!
那兩尊靈位被擺在謝府祠堂的側屋,與赤麒院離了有好一段路,論理謝驥傷得那般重,本無法走到祠堂阻攔祁瀾,所以蘇吟才定要在此時帶回靈位,否則若等到謝驥能下地了,屆時與御前的人動起手來,便又是一樁殺頭大罪。
可沒成想謝驥傷成這樣竟還能強撐著與祁瀾交手。
祁瀾是什么人?天子近衛統領,出身武學世家,雖帶兵打仗比不過武將,但若單論武藝,即便對上整個謝氏大族年輕一輩最能打的宣平侯府二公子謝琰也絲毫不遜色。
謝驥那身在軍營練出來的糙皮糙肉硬骨頭一向是他獨天獨厚的長處,但此時蘇吟卻生平頭一次希望他身子骨稍弱些。
蘇吟心中掀起一陣又一陣驚濤駭浪,面上卻不顯,不動聲色地打量著寧知澈的臉色,見他并未動怒,似是在等著瞧她的反應,便穩著聲線開口道:“靈位帶回來了便好,旁的都不重要。曾祖父當初命我日日上香,不得有一日懈怠。近日我已空了許久未祭拜這兩位長輩,曾祖父在九泉之下若知曉了定會生氣。阿兄若無事,現下便陪我去一趟左側殿罷。”
寧知澈定定瞧她片刻,俊顏漾開溫柔笑意,同蘇吟溫聲細語:“昭昭不必怕朕,朕不會因今日之事處置他,只不過……”
他一瞬不瞬地盯著蘇吟的眼眸,嗓音仍是溫和:“謝驥先前受過一百杖五十鞭,后又在宮外不吃不喝跪了兩日有余,前幾日又入了血襟司,你也知曉,血襟司與詔獄不同,每個進了血襟司的犯人無論是何罪行,都得受過四十杖二十鞭過后再行審問。謝驥縱是鐵打的身子,捱到現在也已到了極限,今日與祁瀾交手后昏迷,定北侯府的下人幾乎將京城能請的名醫都請進了府,連休沐在家的太醫也千求萬求請了兩個過去!
說到此處,他話音稍頓,悠悠道:“朕聽聞這十多位醫家把過脈后個個都搖頭嘆氣,紛紛言道無力回天,讓府中下人準備后事。昭昭,你那前夫此番似是不大行了!
不大行了?
蘇吟心知這是他的試探,但也清楚地知道他沒騙自己,謝驥的確就要活不成了。
寧知澈看著她微白的俏臉,爾后緩緩道:“可要去謝府瞧瞧他?明日過后,他或許便不在人世了!
蘇吟心頭重重一顫,望著那雙翻涌著墨色的瞳眸,瞬間將所有心緒都盡數收斂:“我知曉阿兄對他芥蒂極深,不舍得讓你再因我與他藕斷絲連而難過生氣,怎會還想去見他?但他終歸是老定北侯唯一的嗣孫,又是我的恩人,且習得一身武學兵法,可助阿兄平定北境,還望阿兄派國醫前去謝府救他一救。阿兄才將登基,朝中大臣若得知你善待忠烈之后,定會稱贊你寬厚仁德,于你穩定朝綱也有益處。”
寧知澈垂眸靜靜與她對視良久,旋即淡聲道:“當真不想去見他?”
蘇吟看著他狀似平靜的面容,眸光輕閃,彎眸笑了笑:“阿兄若想我去見,那我今夜便備車出宮罷!
寧知澈聞言臉色瞬間沉了下來,捏住她的臉咬牙切齒道:“你若敢去,朕便讓他今夜便活不成!”
“不去不去!碧K吟笑得一雙杏眸更彎了些,聲音卻放得極柔,定定凝望著他,“余生我只想陪你一人。”
寧知澈怒意一滯,怔怔望入她明凈晶亮的笑眸,捏著柔軟臉頰的那只手頓時一抖,眼眶微微發紅,許久都沒能說出一句話,忽而將她扛上肩頭大步走回床榻。
蘇吟再度跌入柔軟錦被的那一瞬,聽見上方傳來帝王低沉的話語:
“朕會派李院首去一趟謝府,但到底能不能將他救活,便不干朕的事了。”
第28章 藥粉
殿外守著的王忠和女官聽見聲響, 雙雙目瞪口呆。
昨夜陛下鬧了一宿,今晨又來過一遭,到了夜里竟還能折騰?
女官神色復雜。
這是皇帝頭一回寵幸女子。主子初經房事, 體內余毒終于被壓制, 又在床笫間得了滋味, 龍心愉悅,她們底下這群人也能好過些,只是蘇姑娘這把細骨頭怕是要受好一番苦楚了。
一回畢,隱隱能聽見蘇姑娘似是軟聲軟語求了幾句,殿內便停了下來,接著便傳來了叫水聲。
女官舒了口氣, 忙領著宮婢進去伺候。
殿中靡香未散, 宮人們紛紛低著頭,上水的上水, 收拾床榻的收拾床榻, 不敢多瞧陛下懷中抱著的那位用一襲藕荷錦緞牢牢裹住身形的貌美女子一眼。
一群人只有女官大著膽子抬眼瞥了眼主子, 見皇帝那張素玉般的俊顏此刻晃漾著笑意,臉色好得不得了, 再不似前兩日余毒發作時那般煞白如紙,心情更是比臉色還好, 終于放下心來。
待浴桶中加好熱水,寧知澈淡聲命所有人下去, 將蘇吟抱入浴桶親自伺候她沐浴。
這種事謝驥也為她做過,但今日換了寧知澈,蘇吟看著眼前這個已瞧了十多年的如玉郎君, 卻覺此刻比三年前第一回被男人幫著潔身時羞意更甚。
許是真的太熟悉了,許是眼前人已成了皇帝, 又或許是因為別的什么。
上身洗完,蘇吟見他竟還要繼續,立時紅著臉去搶他手中那方布帛:“不必了,接下來我自己沐身便好!
寧知澈任由蘇吟搶過去,卻在這之后輕松制住她那雙玉臂,看著眼前女子這副既驚又羞的小模樣,喉結霎時滾了滾。
往日清冷圣潔的女子在身無寸縷之時再也無法繼續維持鎮定,就如尋常姑娘家一般會羞會怕。
“怕朕做什么?朕又不是沒瞧過!彼焓痔饺腼h在水面的玉蘭花瓣之下,嗓音啞得厲害,“錦帛于此處無用,定洗不凈,你要搶便搶罷,終歸接下來朕也沒打算用布帛。”
蘇吟閉目攥緊錦帛,無力靠坐在浴桶中,唇瓣咬到發白。
濃白在清水中暈開,她眸光渙散,怔怔看著眼前身姿如玉的帝王,忽地憶起六年前長明殿除夕宮宴,彼時她坐在曾祖父身側,隔著一眾臣子及其家眷與坐在皇帝下首的太子遙遙相望。
當初正值年少情深時,只一個對視的眼神就能賽過今時今日云雨交合親密至極的害羞心動。那時她哪能想得到,自己與寧知澈兩人之間會在六年后變成如今這副模樣。
待終于結束,寧知澈將蘇吟抱出來,極不熟練地為她擦身絞發,看著懷中玉軟花柔的女子,只覺手中錦緞都不及她身上雪膚柔軟順滑。
蘇吟察覺到氣氛不對勁,垂眸瞥見他袍下起勢,心頭頓時一跳,駭得立時移開視線。
好在寧知澈終是顧及她的身子,沒有再胡鬧,只默默為她換好寢衣,將她抱回內室,隨后又命宮人抬冷水進來。
蘇吟心里記掛著謝驥身上的傷,卻又不好出言提醒寧知澈,否則若惹得他起疑吃醋,謝驥便真活不成了。
寧知澈定定看著她這副明明十分焦急卻強忍著不敢言語的模樣,眉間的笑瞬間褪去兩分,靜了片刻,將目光移至王忠臉上,淡淡吩咐:“讓李院首速去謝府為定北侯醫治!
王忠不由愣了愣,忙點頭應是。
蘇吟看著王忠領命退出殿外,心中巨石稍稍往下落了些。
沈老宗主雖醫術高些,但畢竟已年逾九十,又是無拘無束的江湖中人,并非拿俸祿的宮中太醫,寧知澈自然不可能勞累他老人家連夜出宮為謝驥醫治,今夜肯派太醫院的院首大人前去謝府,已是給她極大的臉面了。
李院首被譽為杏林圣手,有他為謝驥醫治,謝驥便還有望活下來。
蘇吟怔怔出了會兒神,忽然間清醒過來,心里頓時一咯噔,立時回頭看向寧知澈,果然見到對方的面色已變得鐵青。
她不由屏息,心知不能這樣沉默下去,得立時出言解釋。
可該同寧知澈說些什么?
蘇吟唇色微白,正欲啟唇說話,卻聽對方已先她一步開口了:“今夜月色極好,待朕沐浴出來,你我飲一杯酒罷!
此言一出,蘇吟瞬間心口發慌。
她酒量極差,只消一杯入腹便醉了,雖醉后既不吐穢物也不瘋鬧,亦不犯困昏睡,但外人不論問她什么,她都會將心中實話盡數托出,問什么便乖乖答什么。
此事旁人不知,可寧知澈與她相識多年,自然知曉。
這個缺點實在致命,她若出身尋常百姓家倒沒什么,可偏偏卻是蘇氏女,當初又是欽定的太子妃,自然不敢讓這酒醉吐真言的短處伴自己一世,所以便在及笄后不停偷偷鍛煉酒力。
可她體質如此,即便苦練六年也只是從一杯就醉練到三四杯才醉而已。
但寧知澈應是不知她悄悄練過。
蘇吟迫著自己冷靜下來,心知這是最后一回試探,不能躲避,便淺笑著應了下來:“既是阿兄想飲酒,明昭自該作陪!
寧知澈聽蘇吟點頭答應,臉色終于稍稍好看了些,轉身去了浴房。
蘇吟用掌心暖了暖發涼的指尖,走至窗邊的羅漢床旁坐下,靜靜等著寧知澈出來。
寧知澈沒讓她等太久,過去一兩刻鐘后便回了寢殿。
女官遵照圣命拿了壺果酒過來,先后為皇帝和蘇吟斟上一杯,接著便依命退了下去。
酒氣才將入鼻,蘇吟便已隱隱開始覺得腦袋發暈,但對上皇帝沉沉的目光,仍是笑著將酒盞端了起來,柔聲道:“子湛阿兄,明昭敬您!
寧知澈眸光微動,依言端起自己面前的果酒,與她手中玉盞輕碰。
蘇吟在寧知澈的目光下斂眸飲酒,隨即細腕一轉將酒盞倒置,讓他瞧清楚自己已然飲盡此盞。
寧知澈見她面色坦然,眉頭頓時舒展開來,也將自己手中那盞果酒飲入腹中,然后眼睜睜看著蘇吟那張雪嫩面龐漸漸暈開酡紅,一雙明澈杏目亦是蒙上一層迷茫水霧,與她少時飲酒后簡直一模一樣。
多年過去,他的青梅樣貌長開了些,身量也高了,性子亦是改了不少,甚至連心里裝的郎君都換了一個,只有這個短處一直未變。
對上蘇吟呆愣懵懂的眼神,寧知澈收回心緒,緩緩開口:“蘇明昭!
在他看不見的地方,蘇吟暗暗攥緊衣袖,嗓音卻是與昔日醉酒后一般無二的柔糯:“嗯?”
寧知澈一瞬不瞬地盯著她的臉:“你當真仍喜歡朕?”
他看見眼前女子似是反應了好一會兒才聽懂自己的話,爾后朝他點點頭:“喜歡!
寧知澈怔了怔,面上寒霜瞬間融化,唇角不受控地微微上揚,卻又立時抑下,又淡淡問了句:“在你心里,朕與謝驥誰重要些?”
“你。”
聽到眼前女子果斷堅定的回答,寧知澈瞬間耳尖微微發紅,卻仍有些不放心,盯著蘇吟看了須臾,忽又為她斟了一回酒,走過來將她抱坐在腿上,喂她喝了下去。
蘇吟一顆心頓時提至嗓子眼,在半刻鐘后臉頰滾燙、意識模糊之際聽見對面傳來帝王低沉的嗓音:“仍喜歡朕嗎?”
她張了張唇:“是!
“朕比謝驥重要?”
“是!
話音才落,蘇吟面前的酒盞就又被人添滿。
第三杯了。
巨大的驚懼涌上心頭,蘇吟心口狂跳,眼眸半闔,飲盡寧知澈喂她的那盞酒。
此盞入腹,蘇吟的意識瞬間陷入混沌,眼前景象和耳邊傳來的問話也變得極為模糊難辨。
寧知澈又問了句:“還是喜歡朕?”
她勉力抓住最后一絲清明,艱難回答:“是……很喜歡!
“還是朕更重要些?”
“是,阿兄最重要。”
寧知澈看著已醉成一只呆兔子的蘇吟,終于滿意地放下酒盞,輕哼了聲:“算你還有些良心!
蘇吟聞言心神大定,任由男人伺候自己漱口,再將她抱回床榻,輕輕為她蓋上錦被。
額間落下珍而重之的一吻,繼而上方模糊傳來男人溫柔的輕哄:“你先睡,朕再忙半個多時辰便過來陪你!
酒醉的人身倦心疲,不會乖乖回應。蘇吟聞言只當沒聽見,未曾睜眼看他。
皇帝似是在床前站了片刻才轉身離開。待再聽不見寧知澈的腳步聲,蘇吟才終于徹底安下心來。
心落回原處的那一瞬,酒勁霎時涌將上來,侵吞蘇吟僅剩的理智。
她將錦被往上提了提,在被窩中闔目入睡,只是即便在睡夢中也仍記得謝驥此時危在旦夕,所以連睡也睡不安穩。
不知過了多久,身側龍床忽地向下陷了一塊,有人放輕動作躺在她枕邊,伸臂將她攬入懷中。
恰在此時,夢中的謝驥重傷不治闔然長逝,蘇吟霎時眉頭深蹙,喃喃輕語:“謝驥!
明明她喚得極輕,可落在寧知澈耳中卻如一道驚雷一般,劈得他瞬間渾身發冷,腦中歸于一片空白。
他的女人,此刻躺在他的榻上他的懷中,口中卻喚著別的男人。
良久之后,他才終于緩過神來,抬手捏住蘇吟小巧挺翹的鼻子迫著她醒來,于昏暗的燭光下看著醉意比之方才更甚幾分的懷中人,默了片刻,漠然開口:“蘇明昭,你如今當真還喜歡朕?”
蘇吟意識已完全不受控,木木呆呆地費力想了半天才想明白他方才所問之言的意思,昂著臉思索片刻,搖了搖頭,喃喃道:“不喜歡了!
不喜歡啊。
意料之中的答案。
寧知澈眼眶頓時燙得厲害,嗓音亦變得沙。骸昂螘r開始不喜歡朕的?”
“三年前,我決定下毒害你之時!
寧知澈只覺無比荒謬。
決定下毒害他的同時便不再喜歡他了,這是什么道理?
寧知澈喉嚨哽了哽,忍著怒氣繼續問道:“那你……如今對朕是何情愫?”
“愧疚!
愧疚?
十余年青梅竹馬之宜,如今在她心中竟只余愧疚?
恨意和狂怒肆意撕扯著寧知澈的五臟六腑。他緩緩閉上眼,許久后才又澀然問了句:“那你對謝驥呢?”
“愧疚和感恩!
“何意?他在你心中竟比朕還多一重情愫?”寧知澈怒極反笑,燭光之下眸底猩紅,寒聲質問,“蘇明昭,你實話告訴朕,朕與他在你心里到底誰重要些?”
他這番話于醉酒的蘇吟而言著實太長了些,她只能捕捉到最后一句問話,呆呆想了很久很久,微有些低落地搖了搖頭:“我也不知!
不知?
他與她青梅竹馬十五年,謝驥與她不過夫妻三年,她竟辨不清謝驥與他到底誰重要?
寧知澈死死盯著她看了片刻,眸中怒意翻涌,遽然起身披衣,拂袖離開。
守在次間的王忠正打著盹,被皇帝大步走路帶起的風吹醒,睜眼看見主子那明顯帶著怒意的挺拔背影,瞬間嚇得睡意全無。
祖宗爺,這是發生什么事了?陛下先前不是還滿面含春的嗎?怎么一個時辰不到便怒得連覺也不睡了?
王忠回頭看了眼內室,內心哀嚎不已,忙小跑著去追自己主子。
*
蘇吟再度睜開眼時,天已大亮了。
她蹙著眉揉了揉額頭,昨夜記憶瞬間涌入腦海,令她指尖動作霎時頓住,臉色慘白如雪。
前功盡棄。
完了。
全完了。
蘇吟怔怔看著眼前的墻壁,整顆心墜向冰冷的深淵。
上回將她送入詔獄,這回比先前還更嚴重些,寧知澈會如何處置她?
蘇吟出了會兒神,起身下榻。
女官聞聲仍是帶著宮婢進來伺候她梳洗用膳,只是眼神極為復雜。
擔心這是自己最后一頓飽飯,蘇吟吃得分外認真,勉力多用了些平日愛吃的點心。
待她用完早膳,女官命人伺候她漱口凈手,爾后恭聲道:“姑娘,陛下讓您過去一趟。”
這個時辰寧知澈都是在次間批閱奏折。蘇吟聽罷默了默,依言邁步走至次間,朝著坐在龍椅之上的年輕帝王屈膝跪了下去。
寧知澈抬起頭來,一雙好看的墨眸爬滿了血絲,似是一夜未眠,忽地開口:“李院首方才同朕稟報,說是謝驥今日傍晚便能醒過來!
皇帝俊美溫雅,身著一襲明黃龍袍,尊貴至極,此刻一雙墨眸平靜無波,再瞧不出昔日半分愛意,嗓音亦是淡漠,周身溫柔徹底褪去,只余帝王的威嚴端肅。
蘇吟不敢逾矩與皇帝對視太久,聞言半點喜意都無,反覺一陣心驚肉跳。
寧知澈垂眸看著金磚上跪著的嬌小身影,突然又問了句:“聽聞明日便是謝驥的二十歲生辰?”
蘇吟整顆心驟然一沉:“……是。”
寧知澈沒什么情緒地“嗯”了聲,隨即吩咐道:“過來。”
過去?
蘇吟怔了怔,抬眸與皇帝對視須臾,撐著自己起身,動了動微僵的雙腿,邁步走到御案前。
寧知澈垂下眼眸,將一包藥粉放在御案上。
看著眼前這個小小紙包,蘇吟頓時瞳孔驟縮,此生最不愿回憶的那一幕瞬間浮上腦海,令她剎那間整張俏臉血色全無。
“三年前朕及冠之時,蘇姑娘贈朕一杯毒酒。”寧知澈嘴角噙著一絲笑,笑意卻不及眼底,“明日便請蘇姑娘公平些,也予謝侯一杯罷!
蘇吟唇瓣不停發顫,喉間如被塞了無數尖刃,許久都未能說出一句話。
“當初你如何騙朕飲盡毒酒,明日便如何去騙謝驥!睂幹荷裆,“務必要令他像朕三年前那般,在滿心歡喜你的到來之時毒發倒地!
“此事你若辦成,朕便饒你不入詔獄;若你舍不得傷你那前夫弟弟,膽敢自盡代他赴死……”說到此處,寧知澈直直望著臉色雪白的蘇吟,薄唇輕啟,“那朕便只好讓你的親阿弟為他抵罪了!
蘇吟一聽這話,眸中瞬間盈上淚意,渾身冷到幾欲發抖:“阿兄……”
寧知澈置若罔聞,握住蘇吟的手,將那包藥粉放在她手心,輕輕笑了笑:“三年前蘇姑娘毒殺朕時未曾有過絲毫心軟猶豫,所以明日蘇姑娘應也不會對謝驥心軟,是不是?”
第29章 生辰
掌心中的那枚小小紙包仿若有千斤重, 壓得蘇吟險些喘不過氣。
她怔怔抬眼,望入那雙漆黑如墨的眼眸。
就在昨日,這雙眼睛里還盛滿了愛意, 此刻卻靜如死水、無波無瀾, 像是連恨也不剩了。
許是少時寧知澈實在待她太好太溫柔, 又許是即便他重逢之初嘴上說著恨自己,時常冷嘲熱諷,但卻句句不離過往舊事,表面報復逼迫實則步步忍讓,所以直到如今他們二人之間最后一絲舊情也被消磨,寧知澈連恨她都懶得再恨, 不再心慈手軟, 她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眼前之人是手掌天下人生殺大權的國君。
手中那包毒粉似在發燙,像是要將她掌心灼出一個洞來。蘇吟白著臉抓住寧知澈的衣袖:“子湛……”
“松手。”寧知澈靠坐在象征巍巍皇權的髹金漆云龍紋寶座上, 身形未動分毫, 淡淡開口, “蘇姑娘既已不喜歡朕,日后便別碰朕了, 更別再喚朕子湛,省得既惹朕生厭, 又惡心了你自己!
蘇吟臉色一白,僵硬地收回手。
“當初朕被你所下之毒活活折磨了兩個多月, 日日從早疼到晚,如被烈火燒灼遍身,直至實在熬不住, 快要疼死時才終于等到沈老宗主想出解毒之法!睂幹好佳酆,說這番話時嗓音清淺, 似在說著別人的事,“蘇姑娘那時未曾心疼過朕,如今便也別再想著為謝驥求情,否則只會叫朕愈發覺得朕與你的青梅竹馬十五年可笑至極。他若也能如朕當年那樣捱兩個月,朕自會請沈老宗主為他解毒!
蘇吟被這番話刺得瞬間低下了頭,千言萬語堵在胸間,最終只憋得出來一句蒼白的“對不住”。
“蘇姑娘審時度勢,舍出情郎保住全家,改嫁他人讓自己日子好過些,做的這兩樁事都是明智之舉,有何對不住朕?”寧知澈輕笑道,“就如其他那些在朕失勢后轉而拜入旭王麾下的人,朕亦不覺他們有何錯,只是成王敗寇,朕活著回來了,他們便只能死了,否則朕這皇位如何能坐得安穩?”
說到此處,他話音稍頓,看向蘇吟發白的俏臉:“不過蘇姑娘不必害怕,你畢竟和朕行過房,與他們不一樣,寧氏兩百年來從未有哪個皇子動手殺過自己的女人,朕不會對你如何。但從此以后,你我便別再提情愛二字了!
蘇吟聞言眼尾瞬間暈開薄紅,攥著那包毒粉低眸不語。
寧知澈不去看她落淚的模樣,將目光移回面前的奏折之上,聲音聽不出半分情緒:“朕國務繁忙,蘇姑娘若無事便退下罷,明日朕會派人送你去謝府。”
蘇吟張了張唇,出聲艱澀:“陛下聽了我昨夜醉酒之言,應知我對謝驥并無情意,他亦是被我所騙,為何仍要我殺他?”
“因蘇姑娘昨夜還說過不知朕與他哪個重要。”寧知澈噙著笑開口,“朕既是要與你斷情,便要斷個明白。你雖已清清楚楚告訴朕如今已不喜歡朕,但這一問卻給不了朕答案,朕只好親自求證。”
“你若還想問朕為何非要用這個法子求證,”他笑了笑,“那朕便只能說,從前你殺過朕一回,朕如今便很想讓你再殺一回謝驥,看看你到底是真的心無情愛、冷血利己,還是只對朕一人狠得下心。”
蘇吟沉默許久,心知無法扭轉圣心,思慮須臾,微微垂首,姿態歸于恭順謙卑:“臣女明白了!
寧知澈也靜了片刻,隨即啞聲道:“那便下去罷。”
“是。”蘇吟欠身行禮,“臣女告退!
言畢她轉身往回走,行至次間與內室的交界處,身后忽然傳來皇帝磁沉的嗓音:“記住朕的話,別想著代他服毒!
她站在原處回身望去,正對上男人那雙沉沉黑眸,聽見他繼續道:“當初你為保全家人而毒殺朕,若今時今日卻為保全他而不顧自己性命和家族,你猜朕屆時心中會如何作想?”
蘇吟垂下眼眸,低低應了一聲,爾后又神色不變地說了句:“臣女想去左側殿祭拜那兩尊靈位。”
寧知澈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忽將女官喚來,淡聲吩咐:“帶她去左側殿,多叫幾個人寸步不離盯著她,別叫她自盡。”
女官一聽“自盡”二字頓時駭得冷汗都快下來了,立時恭聲應是。
蘇吟暗暗攥緊袖口:“臣女顧念娘家,絕不敢做傻事。那兩尊靈位不宜叫外人瞧見,還請陛下予臣女半盞茶的時間,容臣女在左側殿獨自祭拜。陛下若實在不放心,可暫且收走這包毒粉,再命人守在外間便是。”
“殿中有金柱,你只需撞上去這條命就沒了,即便宮人聽到動靜立時沖進去,又有何用?”寧知澈將奏折打開,一面執筆蘸朱墨,一面輕嗤道,“蘇姑娘,你的話朕如今一句也不愿再信了!
蘇吟眸光動了動:“陛下為何擔心臣女自盡?”
寧知澈指尖一頓,但只一瞬便繼續落筆,神色如常道:“蘇姑娘不必試探朕!
“朕并不在意你的死活,今日著人盯著你原因無它,只因朕氣量小,當初你未曾為朕尋死覓活,今日朕便無法容忍你為別的男人而死!
蘇吟聽罷半晌沒說話,忽而閉了閉眼,屈膝跪下來:“陛下,臣女不是想護著謝驥,但昔時今日的所有事都是臣女對不住你,與他人無關,臣女雖天生惡毒,但承蒙曾祖父教養多年,也知不能讓無辜之人代己受過……”
寧知澈驀地出言打斷:“三年前旭王要你下毒害朕之時,你可也曾為朕哽咽落淚,跪地哀求?”
蘇吟一愣:“旭王如何會聽我的哀求?”
“你只需告訴朕,當初可曾為朕求過旭王,哪怕沒有下跪落淚,哪怕只有一句!
蘇吟唇瓣輕顫,微微低下頭:“旭王……當時一心想除掉陛下,臣女再如何求他又有何用?”
“那便是沒有。旁的女子若被人逼著去殺情郎,即便知曉對方不會動搖殺心,也總會試著求幾句。蘇姑娘果真清醒冷靜,不為絕無希望之事與人多費口舌!睂幹狠p輕一笑,“但謝驥忤逆君上,朕如今也是一心想除掉他。當初旭王不會聽你的哭求,如今你憑何認為朕便會聽?”
蘇吟微微低下頭,艱難開口:“……陛下和旭王不一樣!
“有何不一樣?”
蘇吟喉間干澀,啞口無言。
皇帝猶在咄咄相逼:“你告訴朕,有何不一樣?”
“當初旭王讓你殺朕,你連一句懇求之語都不曾說過便立時答應了下來;今日朕一個國君命你殺謝驥,你卻在朕面前百般哀求。你告訴朕,你如今是在憑借著什么違抗皇命?”
蘇吟唇色微白:“臣女知曉陛下怨我,可三年前臣女是為保全家人不得已而為之,今日情狀與當年全然不同……”
“有何不同?”寧知澈直直看著她,仍是那句話,“為何旭王可讓你替他除掉朕,朕卻不能讓你替朕除掉謝驥?朕與旭王在你眼里有何不同?”
蘇吟幾欲哽咽,終是忍不住道:“我與旭王當初連話都不曾說過兩句,和陛下卻是自幼相識……”
“所以這便是你敢再三為謝驥求情的緣由?”寧知澈倏然打斷,“你想用你我那份因謝驥而消磨殆盡的青梅竹馬之宜,為謝驥求情?”
蘇吟心口狠狠一顫,半晌,澀然道:“是臣女僭越了,望陛下恕罪!
這句話落下,兩人許久都未再開口,殿中歸于一片死寂。女官等人個個深深垂首裝鵪鶉,連呼吸都放輕了些,只恨自己長了雙耳朵。
寧知澈定定看蘇吟片刻,漠然收回目光,冷聲道:“出去,今夜你睡左側殿,無事莫再進來。顧綾,好好盯著她。”
女官呆了呆,暗道主子這回又是叫蘇姑娘殺謝侯,又是將這蘇姑娘趕出正殿,莫不是真厭了她?
但御前之人個個都長了顆七竅玲瓏心,顧女官即便心里再如何猜想,面上也不敢對她無禮。
女官忙躬身領命,過去扶蘇吟起來,輕輕道:“姑娘,隨下官走罷!
蘇吟怔怔看著不遠處低眸凝神批閱奏折的帝王,旋即低垂眼簾,就著女官的手站起身來,邁步出了殿門往左而行。
女官并十余宮人輪流盯著她,生怕一個不留神便叫她死了。
蘇吟為兩尊靈位各上了三炷香,目光落在左邊那尊靈位上。
曾祖父過世前同她說過,這尊靈位的背面有暗格,里面放了留給她的一封書信,待她臨死前才可打開。
回京前她的舊友孟國公府世子夫人曾悄悄予她一包假死藥,告知她京中有孟家的人,可助她平安逃出京城,讓她屆時見機行事。如今這包假死藥被她置于靈位的暗格中,與曾祖父留下的遺信放在一處。
若不是回京途中聽聞那幾個自盡的旭王黨羽都被戮尸,且她假死后便只能由蘇府承受寧知澈的怒火,這包假死藥本該在她回京當晚就已被她吞入腹中。
蘇吟心神恍惚,已不知第幾遍在心里想,若這包假死藥在三年前就到了她手中,該有多好。
神思回籠,蘇吟余光瞥見身旁正一瞬不瞬盯著自己的女官,眉間濃濃愁緒化不開,從蒲團上起身。
今時今日仿佛三年前的噩夢重現,蘇吟呆坐在窗邊,從上午坐到深夜,然后被女官連哄帶勸地扶上床榻安歇,卻又在床上從深夜睜眼躺到天亮。
期間她試圖支開宮人,欲悄悄過去次間將假死藥取出,但這群小姑娘怕極了她出事,無論如何也不敢離她五步之外,整個白日加一個晚上,她竟找不到任何機會。
女官帶人服侍蘇吟梳洗更衣用膳,然后便恭敬躬身:“姑娘,陛下口諭,命您即刻出宮去謝府,馬車已備好了!
蘇吟在原地站了片刻,依言上了馬車。
到得此刻,她仍心存僥幸:或許此番只是寧知澈的試探,或許這包藥粉是假的,并無毒性,亦或這雖是真的毒粉,但寧知澈從前那般仁善,只要自己如三年前一樣硬著心腸下毒,寧知澈心中滿意,或許便會大發慈悲請沈老宗主過去為謝驥解毒。
寧知澈已不再顧念半分舊情,打定主意要逼她毒殺謝驥。若她依命照做,謝驥還能有一絲希望活下來;若她敢不遵從,寧知澈定會更加厭她和謝驥,屆時不僅謝驥再無活路,怕是寧知澈真會對她阿弟下手。
遵命殺人,反而是唯一的生路。
蘇吟低眸靜待馬車前行,可等了許久馬車都仍留在原地,出言詢問也不見回應,當即蹙了蹙眉,掀簾往外看去,正對上皇帝那張清俊的面龐。
寧知澈此刻眼中血絲比昨日還多些,似是又沒睡好,一雙墨眸凝望著她,不知方才已在馬車外站了多久。
蘇吟謹記自己的身份,垂眸不敢與君王直視,卻在須臾后聽見對方低沉微啞的嗓音:“聽聞蘇姑娘昨夜一宿未眠!
蘇吟心里一咯噔。
寧知澈扯了扯唇角:“就這般舍不得他死?”
蘇吟默了默,恭敬回答:“臣女終究只是凡俗女子,并非無情草木化形的妖魅,就算再如何薄情心狠,也會因動手殺人而良心不安。三年前臣女謀害陛下之時也是如此,自京城至南陽共七日的路程,臣女便寤寐難眠了七夜!
寧知澈聞言眸光動了動,旋即淡淡移開目光:“蘇姑娘不必再說這種話,朕不會再信你半句。即便你當真七日難眠,但你當初到底是因何而難以安寢,又到底更希望成功殺死朕還是更舍不得朕死,你自己心知肚明!
蘇吟玉容蒼白,無言可辯。
寧知澈面無表情繼續道:“朕只是過來提醒你一句,今日朕會讓祁瀾帶人潛入謝府,將你與謝驥的一言一行都記在紙上!
“蘇姑娘,好自為之!
蘇吟低眸聽完他的話,輕輕點了點頭,極低極低地應了聲好。
*
定北侯府。
謝驥一雙桃花眼空洞無神,攥著那塊赤玉佩發了半天的呆。
主子好不容易活了過來,李媽媽又是高興又是心疼,已不知悄悄抹了幾回淚,見他耷拉著眉眼半天都不說一句話,忙哄道:“今日是侯爺二十歲生辰,大好的日子,連東府的長公子和三公子都說要過來為侯爺慶賀呢,只二公子久居江南趕不過來,奴已讓那些小妮子去備席面了,侯爺今日可不能再難過,好歹笑一笑!
定北侯府雖早已與東府鬧僵,但東府作為謝氏主支,旁支的公子年滿二十,主支的公子自然要到府祝賀。
謝驥默了許久,忽地啞聲道:“李媽媽,你說我先前是否太不懂事了些?”
李媽媽聞言愣了愣,剛停的眼淚瞬間又掉了下來:“侯爺與老侯爺一樣,都是難得的至誠之人,只是侯爺您千不該萬不該與那位爭!這般犟著既苦了自己又帶累了夫人,何苦來哉?您如今才二十歲,往后的日子還長,能想通便好。”
謝驥垂眸撫摸著玉佩上那匹馳騁在疆場上的千里馬。
是啊,何苦。
他在血襟司時日日提心吊膽,怕極了皇帝會處死蘇吟,如今蘇吟好不容易才從詔獄出來,他再也不想眼睜睜看著蘇吟再進一回牢獄。
只要蘇吟活著,只要她過得好,怎樣都可以。
下定決心不再糾纏的那一瞬,過去三年的甜蜜回憶盡數涌入腦海,令他瞬間眼眶發紅。
他沒夫人了。
從今往后他身邊再也沒有蘇吟,曾無數遍設想過的帶她去北境看邊塞風光,帶她去騎馬捉魚,帶她躺在廣闊無垠的草地上看夜空,瞬間都成了奢望。
如有什么從身上生生剝離,與身上的傷痛同時撕扯著他的肉軀,謝驥讓李媽媽出去,低頭埋入錦褥中。
不知過了多久,外面傳來推門聲。
他只當是哪個下人,要不然便是宣平侯府那兩個盛名在外的同宗堂兄,便連頭都懶得抬。
可來人的步子很輕緩,聽上去熟悉至極。
謝驥如有所感,抬起那張被淚水浸濕的俊朗面龐,怔怔望去,待瞧清那人的面容,眼淚瞬間嘩嘩往下流。
蘇吟看得眼睛發酸,靜靜站在榻前與他對視。
謝驥心覺十分丟臉,可眼淚怎么也止不住,只能低頭去藏自己的淚眼,胸中有千言萬語想對她說,最終卻只是沙啞著嗓音問了句:“你今日……是來陪我過生辰的嗎?”
第30章 生辰喜樂
蘇吟不知該如何作答, 甚至因屋外有皇帝的眼線,她連句生辰喜樂都不敢說與謝驥聽。
她很清楚,寧知澈嘴上說要自己像三年前騙他那樣騙謝驥, 可她若真敢像當年待寧知澈那樣溫聲軟語對謝驥訴說情意, 向謝驥閉目索吻, 只怕謝驥會連全尸都保不住了。
蘇吟斂眸看著謝驥身后。
謝驥此刻穿著中衣,遮住了身后道道傷痕。但他挨的那一百杖五十鞭還未結痂便又添了四十杖三十鞭,還頂著重傷與御前侍衛統領交了手,即便蘇吟看不見他的傷處,也能想象得出那些傷到底有多猙獰駭人。
謝驥的目光一直凝在蘇吟臉上,自然知道她在看何處。
若換在以前, 他定會掀開中衣讓蘇吟瞧自己身上的傷, 再厚著臉皮撒嬌喊痛,定要讓蘇吟露出幾分心疼才肯罷休。
可如今……
謝驥眼神黯淡下來, 朝蘇吟安慰地笑了笑:“無事, 我皮糙肉厚, 養個兩三月便能好了!
慣來喜歡在她面前假裝嬌氣怕疼的男人突然變得沉穩正經,蘇吟不由微微怔住, 將視線移回他臉上。
謝驥此刻面容蒼白憔悴,身形瘦了一大圈, 臉頰也瘦削了不少,雙目凹陷, 因著剛從鬼門關被人救回來,元氣只恢復了兩三成,瞧上去精神極差, 與平日里那個唇紅齒白、目若朗星的青年將軍判若兩人。
謝驥如今這副模樣,自己今日若再下毒, 他十有八九活不下來。
可若不下毒,寧知澈定會龍顏大怒,屆時謝驥便必死無疑了。
心底生出一陣又一陣巨大的無力感,蘇吟霎時思緒紛亂如麻,左右為難。
謝驥很少被蘇吟這般盯著瞧,若是從前定會心花怒放地將臉懟到她面前任她看,但此時知道自己模樣憔悴不堪,萬分不想讓她記住自己現在這副樣子,當即轉開了臉,低聲道:“別看了,丑!
蘇吟知他好面子,依言將目光移向別處。
謝驥見蘇吟眉宇間覆著愁云,既不開口說話,又沒有立時離開,知曉她心里藏了大事,抿了抿唇,聲音放輕了些:“你有何事可直接與我說,不必怕我受不住!
對上那雙雖已失了神采卻仍清澈干凈的瞳眸,悲傷和自厭如濃霧般在軀體中蔓延開來,蘇吟微微低下頭,靜默許久方輕聲將實話告知他:“陛下賜謝侯一杯毒酒,命我前來謝府送侯爺歸西!
謝驥頓時愣住,昂著臉怔怔看蘇吟許久,啞聲問道:“今日嗎?”
蘇吟腦袋垂得更低了些:“嗯!
謝驥沉默下來,半晌才又問了句:“我死了,陛下會待你好些嗎?”
蘇吟一怔,忙打了個手勢示意他門外有人監聽,開口語氣疏離客套:“侯爺想錯了,陛下并未虧待我半分,是我自己不好!
夫妻三年,謝驥整顆心都放在了蘇吟身上,自然看得出來她說這話雖是為了堵門外之人的耳朵,但也是出自真心。
謝驥看著蘇吟眼下的烏青和明顯清瘦了些的身形,再度紅了眼睛。
但她過得不好,也是真的。
謝驥喉嚨哽了哽,恭聲道:“既是陛下旨意,臣自該領受!
蘇吟靜了許久,僵硬地抬起右臂,指尖微微發顫,動作極緩地從左袖中取出那包毒粉。
尋;实圪n毒都是直接讓人端一盞酒過來,謝驥愣愣看著蘇吟手里的紙包,想起回京那日蘇吟向他坦白三年前下毒謀害廢太子一事,終于明白了皇帝為何非要蘇吟來做這一樁事。
他心里一沉,立時伸手將蘇吟的手指根根掰開,取出被她攥在手心的紙包,爾后揚聲喚來小廝,讓人速速拿壺酒過來。
整個謝府都被皇帝的親衛包圍,府中人心惶惶,再無先前為主子置辦席面的喜慶,但小廝拎著酒壺進門時還是忍不住勸了句:“侯爺,您顧著點身上的傷,今日雖是生辰,但還是少喝些,至多一盞便得停了。”
謝驥沒應聲,接過小廝遞來的酒盞,待小廝退下,便打開紙包將毒粉下在酒中,爾后正欲端起酒盞,卻被蘇吟按住了手。
謝驥一頓,掀眸對上蘇吟那雙朦朧淚眼,嗓音放得極輕,只他們二人能聽見:“別心軟。我先前固執不肯放手,讓陛下惱你到如今這地步,是我不好,現下也不知怎么彌補,只盼我死后,陛下能少恨你些!
初見時謝驥一襲緋衣瀟灑恣意的模樣在腦海中清晰浮現,愧疚和懊悔狂涌入心間,蘇吟霎時哽咽:“對不住,我誤了你一生!
見蘇吟因自己而痛苦,謝驥心如刀割,極想如從前那樣擁蘇吟入懷親一親她,到底還是忍了下來,只摸了摸她的烏發:“總說這種話,你都不知我這三年有多高興幸福。祖父走后,我每日下值歸府看見你坐在窗邊等我回家用膳,才終于覺得自己又有家了!
雖然刻意壓低了聲音,外面的人聽不見,但若長時間沒有聲響傳出去,皇帝知道后定然仍會起疑,因而謝驥縱是此刻心里有千言萬語,也只能長話短說:“你記住,今日之禍是我莽撞犯倔自作自受,與你無關。你若再愧疚難過,便是叫我連死都不安心了。”
說完這番話,他凝望著眼前的清麗面龐,倏然拂開她那只手,迅速抬臂將毒酒喝了下去,望著瞬間怔住的蘇吟,眸中盈上濃濃眷戀,輕輕開口:“別在此地多留,快些回宮向陛下復命去罷。男人都一個樣,回去后你將姿態放軟些,同陛下認個錯,多說幾句好聽話,在……床笫間依著他些,你在宮里便能好過。”
說這番話對謝驥而言無異于剜心削骨,他紅著眼眸低下頭,嗓音啞到極致:“快走罷,我毒發時的樣子怕是不太好看,不想叫你瞧見!
話音將落,胸間一陣劇痛,謝驥臉色發青,頓時嘔出一口血來。
蘇吟呆呆看著錦褥上那一大灘鮮紅的血,最后一絲僥幸也化為烏有。
寧知澈給她的是真的毒粉。
他并不是在試探,而是真想讓她殺了謝驥。
此情此景與三年前那一幕在蘇吟腦海中重疊。想到自己接連害了兩個全意全意待她的男人,蘇吟終于崩潰,眼淚瞬間奪眶而出,一邊為謝驥擦血一邊顫聲哀求:“陛下說了,若你能捱兩個月,便會請沈老宗主為你解毒。阿驥,我求你,你再撐一撐……”
謝驥想說自己這副肉軀扛到現在已至他所能承受的極限,休說兩個月,或許連短短兩日都撐不了,但看著泣不成聲的蘇吟,終是啞聲應了下來,喃喃哄她:“別哭,蘇吟,別哭……”
恰在此時,門外響起敲門聲,是祁瀾在提醒她時間已到。
“快走!敝x驥恍然回神,艱難抬手替她擦凈眼淚,“出門后就別再哭了,若叫陛下瞧見,你往后的日子定會更難熬!
只兩句話的功夫,敲門聲便又急促了些。蘇吟心知不能再拖,俯身湊近謝驥耳邊,忍著眼淚哽咽開口:“生辰喜樂,阿驥,千萬要平安活下來。”
謝驥聞言怔怔落下淚來。
若無這些事,原本待他二十歲生辰過后,他與蘇吟便要開始準備生兒育女了。
慈恩寺的住持當年還曾對他說過,說他此生僅有一女,可如今這般情狀,他如何還能有機會與蘇吟生女兒?
果然那老和尚的話信不得。
謝驥眼睜睜看著蘇吟離去,陣陣灼痛席卷而至,整具軀體如置于熊熊烈火之中,燙得像要融化成一灘血水。
在下人帶著府醫沖進屋中的那一瞬,他終是再也承受不住,痛昏了過去。
*
蘇吟剛一回宮便被帶入了正殿。
所有宮人都被皇帝揮退,殿中只余他們二人。
到得此刻,蘇吟看著高坐上首的帝王,心里還抱著一絲希望,盼著寧知澈能盡早收手,即刻讓沈老宗主去一趟謝府。
但這點希望終是落空了。
寧知澈垂眸看著祁瀾呈上來的那一頁紙,上面只記了短短幾句蘇吟和謝驥今日說過的話。
他輕輕一笑:“你今日就同他說了這些?”
蘇吟白著臉正欲回答,對方卻已先涼聲開口了:“罷了,朕還能從你嘴里聽到什么實話?左右你到底在里面與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朕也沒有多在意!
她不由一噎,抿緊唇瓣垂眸不語。
一片死寂過后,寧知澈看著蘇吟那雙微腫的杏眼,淡淡道:“哭過了?”
“眼睛腫成這樣,方才應哭得很厲害罷?”他笑了笑,眸底卻是一片冰冷,“就這么舍不得他死?但凡你當年肯在朕面前哭成這樣……”
說到此處,他眼眸發赤,倏然止住話音。
蘇吟默了默,想起那一段至今都不愿回憶的昏暗時日,低聲道:“我當年也哭過的!
寧知澈嗤笑一聲,漠然道:“蘇姑娘怕是記岔了。那日你站在離朕十步遠處,眼見朕毒發嘔血,疼得站都站不穩,卻連上前扶一扶朕都不曾,只拋下一句待蘇府的事了了,你就下來陪朕,便轉身就走!
“就因你那句下來陪朕,朕連在被你所下之毒折磨時都想著你,生怕你真為朕殉情,剛清醒過來便想命祁瀾給你遞消息。”寧知澈冷笑不已,“結果呢?你嫁了謝驥,滿京城都說你得了樁好姻緣。這就是你說的下來陪朕?”
兩行清淚自蘇吟眼中落下,她難忍哽咽:“彼時蘇府被抄家,府里上上下下那么多張嘴要吃飯,父親和三位叔父并幾個弟弟又都在流放路上,需要銀錢打點。我同母親和幾個嬸母求遍京中高門,卻無人敢相幫,連外祖母都不敢開門見我們。母親急出了病,若非老定北侯回京述職時與我偶遇,說我長得像一個人,一時心軟予了我五百兩,不然我母親早在三年前就沒命了?蛇@五百兩總有花光的時候,我總要尋條別的活路……”
寧知澈看著跪在下首掩面而泣的昔日青梅,緩緩閉上眼,妥協般啞聲道:“好,朕可以體諒你的苦衷,可當從前所有事都未曾發生過,今日便封你為后,如我皇曾祖父和皇祖父那般一世不納妃嬪,此生只你一人。”
“但朕容不下謝驥!睂幹好奸g劃過一道狠戾,聲音跟著冷下來,“他得死。”
蘇吟渾身一顫,不禁失聲:“為何?”
“因為你在意他勝過在意朕!”寧知澈眼眸猩紅,理智全無,“朕從未見你對哪個男人這般好過,那般溫柔耐心,事事都依著他,他要親便親,要行房便行房,要你穿紗衣便穿紗衣,在他身邊時你眉眼間全是輕松笑意,眼里充滿了信任,朕要殺他時你跪地求情百般相護,恨不能代他去死。”
寧知澈嗓音森冷,卻又帶著幾分不易察覺的顫意:“朕可接受你嫁過旁人,可接受你與別的男人上過榻,但朕接受不了你不再喜歡朕,接受不了你如今待他比待朕還好,接受不了你將一半的心都給了他,所以他必須得死,你可明白?”
眼前的帝王芝蘭玉樹、清濯無雙,分明仍是從前的模樣,可這副好看至極的皮囊下的靈魂卻已變得暴戾偏執,幾近癲狂。
蘇吟遍體生寒:“子湛,你冷靜些,我沒騙你,我當真是想一世留在你身側,此后全心全意待你的……”
寧知澈倏然打斷:“那你別再提他,別再為他求情!
“我欠謝家良多,至今仍未償還。若老侯爺唯一的嗣孫因我而死,待到九泉之下,我如何有臉去見他老人家?”蘇吟向他跪行幾步,苦苦哀求,“子湛,你讓沈老宗主救救他,待他的傷稍好些便將他趕回北境,從此往后我再也不提他半句,只當世上從未有過這一個人,一世都留在宮中陪你!
寧知澈定定看著她滿臉的淚水,忽地輕聲道:“昭昭,這是你第幾次為他跪地哭求朕了?”
蘇吟頓時愣住。
寧知澈起身走到蘇吟面前,伸臂將她從地上拽起來:“你如今這副模樣,叫朕如何能容忍他再活在這世上?”
蘇吟抓住他衣袖澀然道:“陛下就非殺他不可嗎?”
“那你就非救他不可嗎?”寧知澈立時反問,“你明知朕因他而痛苦,卻仍只顧著他的安危,你說朕為何非殺他不可?”
蘇吟低眸沉默了下來。
寧知澈抿緊薄唇看她須臾,命女官將她帶去左側殿。
女官恭聲應是,虛扶著蘇吟轉身離開正殿。
一群小姑娘仍如昨日那樣膽戰心驚地盯著蘇吟,生怕她做出什么傻事來。
蘇吟坐在窗邊發了許久的呆,直至入夜方轉頭看向女官,平靜道:“我想沐浴,勞煩大人為我備水!
女官正看著蘇吟清婉的側顏愣愣點頭,卻聽她又淡聲補了句:“要牛乳。”
只三個字,便叫女官心里掀起一陣驚濤駭浪。
對方卻仍在說著:“再為我找件粉色小衣,要繡鴛鴦合歡的!
女官猶豫一瞬,領命照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