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蘭華宮
月白如水, 寂寂銀輝灑滿庭中,但見墨影鋪地,花色朦朧。
年輕的帝王身著明黃寢衣, 外披一件繡團龍墨緞薄氅, 正垂眸看著面前的奏折出神, 手中御筆定在一處許久,直至筆尖朱墨洇透素紙方終于醒過神來,憶及方才自己都想了些什么,抬眼又見富麗堂皇的金殿中并無那人半點影子,眉頭頓時一擰,忍著滿腔煩躁凝神繼續看眼前這封鎮國公彈劾宣平侯教子無方的奏折。
守在一旁的王忠敏銳地察覺到主子心緒不對頭, 嚇得當即屏息垂首, 心里分外懷念蘇大姑娘先前哄得主子眉開眼笑的那兩日。
那兩日紫宸殿上下所有宮人不僅不必擔心一時行差踏錯便會輕則挨板子重則掉腦袋,更是被賞了一年的月例, 還得了好些金玉賞賜, 這日子不知有多美。
這好日子才過了兩天, 短短兩天,便又過回去了。
王忠正在心里哀嚎著, 卻見女官走進來,壯士斷腕般眼一閉牙一咬向皇帝稟報:“陛下, 大事不好了,蘇……蘇姑娘方才突然……突然暈過去了!”
話音將落, 王忠心頭頓時一跳,側眸瞧見自己那主子瞬間猛地抬起頭來,一雙寒眸死死盯著站在下首微微發抖的女官, 沉聲問道:“暈過去了?”
“是。”女官低著頭不敢與高坐龍椅之人對視,硬著頭皮回答, “姑娘額頭燙得厲害,無論下官怎么叫都叫不醒,似是難受得緊。陛下,可要請太醫來為姑娘看看?”
寧知澈臉色黑沉:“這種事你還需問過朕才知曉?”
女官聞言冷汗涔涔:“陛下恕罪,下官這就著人去請。”說完便立時行禮告退。
寧知澈定定望著門外的夜色,手中緊捏著朱筆,忽地重重將其往御案上一丟,倏然起身大步往外走。
王忠忙跟了上去。皇帝長得高大偉岸,手長腳長,步子邁得又大又急,他得一路小跑著才能追上,卻又在到了左側殿門外時被女官攔了下來。
女官朝他使了個眼色。
王忠愣住,一時間福至心靈,神色瞬間變得復雜難言,識趣地留在門外。
寧知澈無暇理會身后的王忠有無跟上來,徑直邁入內室,見蘇吟雙目緊閉平躺在床上,步子頓時又加快了些,走至床邊俯身去探她額溫。
觸感微溫,并無異常。寧知澈神色一怔,還沒來得及深想,置于蘇吟額上的那只手便忽然被人握住,目光稍稍下移,正落入帳中女子的盈盈眼波中。
蘇吟看著寧知澈眉眼之中尚未完全褪去的焦急,一雙柔荑緊緊握著他那只手不放,輕輕喚道:“子湛。”
柔柔一聲輕喚讓寧知澈瞬間從怔神中清醒過來。意識到自己竟又被這個女人騙了,寧知澈眸中頓時閃過一絲惱怒,冷著臉轉身欲走,卻被她立時從身后攔腰抱了上來。
他并未回頭,嗓音冷如切冰碎玉:“松手。”
蘇吟上身向寧知澈傾去,身前緊緊貼著他的后背,霎時抱得更用力了些,開口時聲音極低,帶著兩分哽咽:“別走,子湛,別走……”
聽見蘇吟的低聲央求,隔著衣料感覺到她的溫度與柔軟,寧知澈的身軀幾乎在一瞬間就僵在了原地,雙腿如被固封,再也無法向前走哪怕一步。
說不出的酸楚在胸腔內翻滾,直涌向寧知澈的咽喉,化作根根尖刺齊齊堵在喉間,讓他的嗓音瞬間啞了下來,開口如能嘗到腥甜:“蘇吟。”
他只喚了一聲便又沉默了下來,過了很久,久到蘇吟不禁心生退意時方再度啟唇,出聲極為艱澀:“你就是欺負朕放不下你。”
相識十多年,蘇吟第一次見寧知澈這樣低落難過。
她心尖顫了顫,僵硬地將手收回,卻在半途忽然被寧知澈攥住右腕。
寧知澈緩緩回身,目光下落,凝在她那張水月觀音面上。
向來不施粉黛的女子此刻上了淡妝,本就姿色天成,如今更是眉似新月,眼似秋水,唇色如櫻,肌膚勝雪,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他目光下落,凝在蘇吟那身綃紗薄裙上,遽然抬手將蓋在她腰間的錦被掀開。
艷色霎時盡顯人前。綃紗薄若透明,云鬟霧鬢,雪膚紅衣,曼妙玉軀若隱若現,甚至比不著絲縷還更勾人。只一眼,便看得人喉間生渴,血脈僨張。
良久,寧知澈輕笑一聲,聽不出來到底是嘲諷她還是自嘲:“就這么喜歡謝驥?為了讓他活命,竟不惜舍了你最看重的體面,穿上這身衣裳來討好朕?”
蘇吟羞恥到咬唇低頭,水蔥似的手指暗暗攥緊身下錦褥。
寧知澈漠然看她片刻,臉色一點點冷下來,驀地松開她的手,拂袖轉身。
蘇吟閉上眼,再度傾身上前抓住他的衣角。
寧知澈腳步定住,微微側頭,嗓音如淬了寒冰般沉冷:“蘇姑娘,你可想清楚了,到底是要他活,還是要朕與你的情分,兩者只能容你擇其一。”
蘇吟指尖一抖,卻仍攥著他的衣角不愿松手,唇瓣顫了顫,許久才澀然憋出一句:“我……兩個都想要。”
兩個都想要?
寧知澈嗤笑一聲,眉眼瞬間覆上一層陰翳,整張俊顏陰沉駭人,倏然回身欺了上去。
蘇吟的腦袋重重砸向柔軟錦被,繼而一道裂紗聲起,身上驟感涼意。
一件粉色繡鴛鴦的小衣映入眼簾,掌下是柔軟滑膩到不可思議的雪膚,冰肌玉骨,雪膩生香,寧知澈心口霎時重重一顫,燥意與恨意交錯蔓延至四肢百骸,下一瞬,猛地啟唇啃吻了上來。
蘇吟疼得俏臉發白,忍不住顫聲喚他:“子湛……”
最后一字尚未完全落下,皇帝便依言放過了她,蘇吟還沒來得及松口氣,腦中便瞬間歸于茫然,霎時痛得幾乎要暈過去。
先前寧知澈還存了幾分溫柔,這回卻是仿佛報復一般毫不生憐,令她眼淚瞬間迸出眼眶,忍不住哭了出來。
眼前女子絕望破碎、泣不成聲,腦海深處的她卻在含羞與自己溫聲軟語互訴情意,寧知澈面覆寒霜定定看她片刻,終是停了下來,驀地起身下床,卻又被一只柔荑慌忙抓住衣角,聽見她低聲問自己:“饒他一命,可好?”
妒恨瞬間化作萬千毒蟲啃食他的心臟,侵吞他最后的理智,寧知澈眸底卻是一片冷意,嗓音森冷至極:“朕說過,謝驥必須得死,無論你再如何求情都無用,趁早死了這條心!”說完用力拂開她的手,大步往外走。
蘇吟櫻唇血色全無,看著他漸行漸遠的挺拔背影,忽而嘶啞著嗓音喊道:“阿兄還欠我一諾!”
寧知澈蹙起眉頭停步回身,臉上怒意未消:“什么?”
“六年前我及笄那日,阿兄為我賀生辰時曾親口予我三愿。”蘇吟聲音發顫,“第一愿我當場要阿兄實話回答對我是否有男女之情,第二愿我向阿兄……討要一吻,第三愿留存至今,還未向阿兄提及。”
寧知澈震驚看她許久,眸光怔怔,滿眼不敢置信:“你拿這個替他求情?”
他一步步走回來,最終立于蘇吟面前,攥住蘇吟的手臂將她拽向自己,眼眸赤紅,近乎發瘋:“你及笄之日亦是你我定情之日,你竟敢拿朕在定情之日予你的承諾去救別的男人!”
皇帝的厲聲怒吼傳至殿外,王忠和女官立時嚇得一抖,雙雙暗叫不好。
蘇吟閉上雙眼深深垂首,艱難道:“望阿兄……答允。”
寧知澈身形一晃,看著眼前姿態卑微至極的女子,忽然想起自己當年聽到蘇吟說出前兩愿時都曾怔住,都曾問她何不拿這兩愿要些別的,畢竟坦白心意和吻她,本是他更想做的事。
第一回問,她彎眸笑答:“哦,因為我真的很想知道阿兄是否當真只拿我當親妹啊。”
第二回問,她仍是彎眸笑答,只是俏臉悄悄暈開煙霞色,似是覺得此舉實在太失矜禮,但仍是忍不住實話實說:“哦,因為我真的很想被你親啊。”
他與蘇吟一個出身皇家,一個出身大學士府,自幼受規矩禮數束縛,都不是爽朗恣意之人,但彼此都將十余年來僅有的那點熾熱和沖動給了對方。
昔日美好歷歷在目,猶在昨日,如今怎么就突然變了?
整整十五年,他二十三歲,蘇吟二十一,十五年占了他們迄今為止的大半時光,怎能說變就變了?
如有什么在心中坍塌成一片廢墟,寧知澈滿心怨毒,對眼前這個女人恨到極致,看著她纖細的玉頸,有那么一瞬間極想直接將她掐死,再寫下遺詔讓位自盡,三個人都別活了,如此便一了百了。
皇帝的眼神太過冰冷,蘇吟縱是低著頭也能感覺得到自己脖頸發涼,正當愈來愈慌懼之時,忽然聽見帝王不帶一絲起伏的聲音:“朕最后問你一句,當真要用此愿救他?”
蘇吟渾身一顫,眼淚簌簌而落:“我也不想惹你難過,子湛,你就放他一條生路罷,他已知錯了,從此你我之間不會再有第三人了……”
“不想惹朕難過?”寧知澈哂笑一聲,眸底猩紅,“你為了他什么都顧不上了,多少次向我跪地叩首,多少次向我卑微哀求,今夜甚至不惜用這身裝扮誘我,一心只想救他性命,何曾顧念過朕半分?何曾想過朕會不會難過?便是朕與他一同死在你面前,你定然也會先奔去他那頭哭。”
說到此處,他驀地自嘲一笑:“朕有時真不知自己在堅持些什么,你既早已忘情,全然不將朕當回事,朕又何必再固執?”
蘇吟淚流滿面去抱他:“不是,子湛,我當真是想與你好好在一起的……”
寧知澈漠然打斷:“那你可還要用此愿換他性命?”
蘇吟身子微僵,蒼白著臉看他。
寧知澈等了許久都未等到蘇吟的回答,細瞧著她的臉色,忽地輕輕一笑:“那便是默認了?”
蘇吟喉嚨哽了哽。
“如你所愿,朕會請沈老宗主為他解毒。”寧知澈將她的手拂開,淡淡開口,“但從今往后,朕與你便真的再無半點情分了。”
言畢,他轉身不再看蘇吟一眼,微拔高了聲量喚道:“顧綾。”
殿外的女官聞聲忙快步進來,低下頭不敢瞧帳中女子一眼:“下官在。”
寧知澈一邊往外走,一邊頭也不回地下令:“將她帶去蘭華宮,封鎖宮門嚴加看管,無詔不得出。”
女官聞言心神巨震。
蘭華宮位于西南角,地處極偏,在后宮中與紫宸殿相距最遠。
遠就遠罷,終歸那蘭華宮曾是開國皇后的寢宮,景致自然極好,地方也寬敞,又不是什么壞去處,但封鎖宮門不得出……
女官臉色發白,頓時急得不得了:“姑娘,您本是有大造化的,何苦非要救謝侯爺!這下自己也給搭進去了,該如何是好!下官陪您去向陛下服個軟,您軟言軟語哄上幾句……”
“多謝大人。”蘇吟低垂眼眸,嗓音極輕,“不必了,就這樣罷,這樣也好。”
女官一噎,許久才道:“那下官著人為蘇姑娘收拾細軟,今夜便送姑娘過去。”
蘇吟點頭:“有勞。”
御前之人手腳都麻利,不過半個多時辰,蘇吟便被連夜送到了蘭華宮。
因是開國皇后的寢宮,此處日日都有宮人仔細灑掃,庭中還保留著那位娘娘親自辟出的菜田,每年宮人都會在田上撒籽種菜。
蘇吟將兩尊靈位妥善放好,打著燈籠去瞧地里綠油油嫩生生的青菜,忍不住問道:“這里的菜,我能摘了炒著吃嗎?”
女官一愣,點了點頭:“自是可以。”
蘇吟思慮須臾,又問了句:“我記得后面梅園里還有方假湖,里面養了許多魚蝦,我可以釣幾條嘗嘗嗎?”
“可以。”女官又點了點頭,“除卻不能踏出宮門半步,其余諸事姑娘隨意。”
蘇吟眉頭稍舒,神思恍惚一瞬。
其實能留在蘭華宮了此余生,好似也是個不錯的結局。
第32章 宮門開了
前兩夜都沒睡好, 如今諸事已定,蘭華宮又僻靜安寧,蘇吟這一晚終于得以入眠, 一覺直接睡到午后。
只是夢里反反復復都是寧知澈昨夜紅著眼啞聲說的那句“你就是欺負朕放不下你”, 令她即便在睡夢中也覺心中酸澀。
封鎖宮門之后蘭華宮便與冷宮無異, 蘇吟本做好了膳食只有稀飯饅頭的準備,待梳洗后瞧見宮女呈上來的一道道珍饈美饌,不由怔了怔,但也沒有多驚愕。
也是,寧知澈那樣的人,即便已對她徹底心死, 看在她曾侍寢過的份上, 也不至于短了她的吃穿用度。不過是將她遺忘在角落,從此兩不相見, 只當沒有遇見過罷了。
蘭華宮的宮女太監一夜新得了個主子不說, 宮門還被鎖上了, 不免有些茫然忐忑,但看見連御前女官都被皇帝調來此地守著蘇吟, 紛紛心里一咯噔,將心里那點不滿抱怨收了起來, 不敢輕慢這位讓蘭華宮變成冷宮的新主子。
用完午膳,蘇吟坐在原處發了會兒呆, 便起身去菜田與宮人一同摘菜。
兩個小宮婢才十五六的年紀,見她突然進菜園來頓時嚇了一跳,有些無措地看了眼女官, 見對方臉色不變,便沒有多言, 眼睜睜看著這位冰玉雕就的貌美姑娘俯身摘菜。
蘇吟才剛摘了一盞茶的時間,忽聞外頭隱隱傳來交談聲,過了片刻,似是有道粗重的鎖鏈被人解開,下一瞬,宮門緩緩開了。
她愣愣直起身,一瞬不瞬地看著那兩扇紅漆楠木宮門,霎時間心口狂跳。
卻見從門后走進來的不是御前宮人,更不是皇帝,而是一位雍容嫻雅的婦人。
看清來人的面容,蘇吟臉上驚愕更甚,立時將手里那顆青菜放在籃子里,用錦帕擦了擦手,走出菜園向她欠身行禮,怔然問道:“大夫人怎么來了?”
此處不是說話的地方。王氏同蘇吟進了正殿,待宮人都識趣告退,方溫聲開口:“陛下隆恩浩蕩,下旨為蘇府平反,官人昨日傍晚已回了府上,今日晨早便寫了道請安折子著人送入宮中,懇請陛下容我進來看看你。”
蘇吟又是一怔:“陛下允準了?”
“是。”王氏細瞧養女的臉,微微擰眉,“大小姐瘦了。”
蘇府上下所有人從來只喚蘇吟“大小姐”,就連她的養父母亦是如此,蘇吟這么多年也聽習慣了,當下只朝養母抿了抿唇:“夫人安心,這些日子我并未受苦,只是難免日夜憂思,所以才清減了些,過一陣就好了。”
說完她沉默須臾,低聲道:“陛下雖饒了我性命,但現下已對我惱恨至極。蘇府好不容易才保住門楣,若要安穩度日,最好別再與我扯上干系。夫人快些回去罷,日后別再來了。”
王氏靜默不語。
蘇吟并非她親生。一個被撿回來的遺嬰,卻得了府里老太公的全部偏愛,不僅將蘇氏祖業盡數交托于她,甚至還打算給蘇吟招贅,欲將侯爵之位傳給蘇吟日后的孩兒,直至蘇吟當年被圣祖爺指婚給太子才不得已放棄了這一打算。
老太公對蘇吟偏愛到這地步,蘇府上下礙于孝道和老太公威勢不敢置喙什么,但也因此對蘇吟喜歡不起來,雖不至于欺負為難一個小姑娘,可終是親疏有別。
王氏是長房宗婦,爵位和大半祖業本該由她的孩兒繼承,自然更是煩悶。
多年來她照嫡長女的份例養著蘇吟,教導兒子敬重蘇吟這個長姐,讓兒子勿因蘇吟的出身而生鄙夷,勿因老太公對蘇吟另眼相看而生怨懟,能做到這些已至極限,若再要她將蘇吟視作親生女兒疼寵,便實在做不到了。
可三年前她絕望至極之時,卻是這個被她在心里排斥了十幾二十年的養女救了她的丈夫和兒子。
王氏收回思緒,聞言并未回應養女的話,只默默取出一塊玉,斂眸為她系在裙衿上。
蘇吟見是多日前命婢女送回娘家的那塊代表她蘇氏嫡長女身份的玉牌,當即愣住:“大夫人?”
“蘇府雖如今落魄了,但到底也算是詩書世家,做不出忘恩負義之事。當年之事雖是大小姐一人所為,獲益的卻是整個蘇府,蘇府理應與你共進退。若陛下日后下旨降罪,蘇家受著便是。”王氏淡聲道,“何況老太公臨去前曾說過,日后要是有誰敢逐你出府,若為蘇氏子孫,則直接從族譜除名,若是嫁進門的媳婦,則即刻休出蘇府發還娘家。我們身為后輩,自該謹遵老太公遺命。”
蘇吟聞言垂眸靜了下來,半晌才道:“陛下先前不僅答應為蘇府平反,還說過愿賜還蘇家侯爵之位。如今府中男丁雖已回府,但爵位卻不知何故尚未賜還,大夫人若此時將玉牌予我,蘇府有我這個罪女,爵位便不一定能回來了。”
“府里平安就好,無爵位承襲也無妨。”王氏平靜說完這句話,將帶來的匣子推至蘇吟面前,“宮里需要銀錢打點,我不知你如今身上還有沒有,便帶了些進宮。若不夠,我日后還會送來。”
蘇吟默了默,微微低下頭:“其實大夫人不必如此。若無蘇家收養,我或許早就沒命了,你們并不欠我什么。”
“撿你回府的是老太公,教養你的是老太公,予你蘇氏嫡長女尊榮體面的也是老太公,你三年前還的是你曾祖父的恩,不是我們。整個蘇府因你而活命,我們原該一世敬著你。”王氏說完這番話,猶豫一瞬,聲音放輕了些,“你……好好的,別怕,若真有什么,全家都與你在一處。”
蘇吟說不上來心里是何滋味:“官府應已將抄走的家業發還。當初曾祖父執意要將祖業交到我手中,我雖知不妥卻推辭不得,如今曾祖父已逝,我又身在深宮,便將祖業交還罷。”
王氏聞言沉默下來,驀地想起老太公臨終那日,她接受不了老太公將祖業交給蘇吟,只將他自己畢生的積蓄留給府里其他人,再也顧不得什么規矩體面,當場崩潰哭問:“滿府的公子小姐都是您的血脈,您為何要將蘇家代代攢下的家業都交給一個外人!”
老太公當時雙眼直直看著床帳,喃喃答她:“偷來的東西總要還回去,還不了他,還給他心愛女子的后人也好。”
這句話聽上去實在匪夷所思。她想了幾年都沒想明白這是什么意思,直至昨日丈夫回京后突然與她提起一事,才終于隱隱有了些許猜測。
老太公年輕時有回離京查案,途中為救人而躍入山洪,彼時所有人都以為老太公已死在山洪中,可他卻僥幸活了下來,只是失了記憶,忘了京中的親友,也忘了與自己青梅竹馬十余年的未婚妻,后來在瞿州另娶,過了二十多年才被人找到帶回京城。
而老太公先前那位未婚妻孫氏,之后改嫁了謝家。
謝家。
王氏不敢深想,只能一遍遍告訴自己,彼時老太公都已神志不清了,說的話如何能當得了真?
但無論她再如何不愿去想,每每憶起那句“偷來的東西”,她都無法再理直氣壯地去為自己親兒子爭蘇家的祖業。
蘇吟見養母白著臉許久都不說話,便輕輕喚了她一句:“大夫人?”
王氏立時回過神,強笑道:“老太公當初既將祖業交給了你便是你的,祖業之外的莊子田鋪也不少,且官人做了二十年官也攢了不少家私,我們還不至于搶你一個小輩的東西。”
蘇吟愣了愣,還未等她說什么,王氏便已先起身開口:“時辰不早,我先走了。”
聽到這句話,蘇吟不再多言,點頭道:“我送大夫人。”
王氏頷首,與蘇吟一同出了正殿。期間被一向恭順知禮的養女重重撞了一下,立時蹙眉回頭。
蘇吟歉然解釋:“方才進了菜園,鞋底沾了泥,一時滑了一下。”
王氏聞言沒有多想,因蘇吟不能出宮門,到了庭中便溫聲讓蘇吟別再送了,自己領著婢女出了蘭華宮。
蘇吟目送養母離去,待那兩扇宮門重新闔上,方收回目光,低眸看著自己未系一物的裙衿。
*
紫宸殿。
寧知澈坐在御案前淡聲開口:“白日里王夫人來時當真將玉牌還給了蘇吟,說要同她共進退?”
“是。”女官垂首恭聲道,“但蘇姑娘后來又將玉牌悄悄還了回去,想來王夫人要等回到府上才會發現了。”
寧知澈輕嗤一聲:“她這是防著朕日后舊事重提遷怒她娘家罷?”
女官低著頭只當沒聽見,過得片刻,忽聽見皇帝叩了幾下御案,似是在思量著什么,爾后上首傳來主子低沉的嗓音:“她昨夜睡得如何?”
女官眼一閉,終是不敢撒謊:“蘇姑娘她……她……昨夜倒頭就睡了,一覺睡到午后方醒。”
“午后?”
聽出皇帝話里的不敢置信和沉沉怒意,女官的腦袋頓時更低了些:“是。”
寧知澈皺眉:“她病了?”
“……似是沒有。”女官小心翼翼道,“姑娘應該只是一時貪睡而已。”
寧知澈臉色漸漸變得鐵青,過了許久方冷聲道:“她倒睡得香甜。”
這時候誰應聲誰是蠢貨,女官當即識相閉嘴。
“從明日開始,你每日辰正時分準時將她叫醒,讓她用完早膳后坐在書案前誠心悔過一個時辰。”寧知澈面無表情道,“告訴她,朕將她丟去蘭華宮不是讓她享清福的,從今往后,每日需寫一封字跡端正言辭懇切的悔過書呈上來給朕過目。”
女官聞言目瞪口呆,結結巴巴應了下來。
寧知澈揮退女官后,坐在龍椅上平復了片刻,垂眸看著眼前的奏折,忍著心煩繼續批閱到子時將至。
王忠見主子終于放下了御筆,忙讓人端水伺候主子凈手。
待皇帝到了榻前,王忠照著前兩日的量在熏爐中多加了兩勺安神香,然后為主子熄了內室的燈燭,悄聲退至次間。
明明安神香氣已足夠馥郁,寧知澈仍是輾轉反側到后半夜才勉強入睡,卻又轉而墜入夢境中。
夢里他不知何故到了蘭華宮,見蘇吟日上三竿還在睡,唇角還沒心沒肺地掛著笑意,氣得當即掀開被子欺了上去,邊狠鑿她邊沉聲質問:“睡不睡了?還睡不睡了!”
“離了紫宸殿,離了朕,你心中輕松歡喜,睡覺都更香了是不是!”
“你到底有沒有心?你我成了如今這副模樣,你難道就無半點難過?還有心思摘菜釣魚!”
……
身下女子被欺得泣嚀不已,哭著連聲懺悔。
忽然間一陣戰栗順著脊柱而上,寧知澈腦中瞬間歸于清明,女子的面容模糊淡去,眼前不再是午后的蘭華宮,而是天色微白的紫宸殿。
寧知澈緩緩坐起身來,垂眸靜了半晌,忽地自嘲一笑。
說好要放下,他這是在做什么?
外頭傳來王忠的聲音,提醒他該要起身上朝了。
寧知澈神思回籠,默了默,喚人進來伺候。
待洗漱后換上朝服,他側眸看向王忠,平靜吩咐:“去蘭華宮告訴顧綾,不必再讓她早起悔過,她要幾時起便幾時起,要如何便如何,都隨她去。從今往后,蘭華宮的事不必再來向朕稟報。”
王忠心里咯噔一下,恭聲應了下來。
第33章 賜婚
皇帝卯正時分上朝, 女官在卯時六刻便見到了王忠派來的內監,得知主子突然變了主意,不再讓蘇吟早起悔過, 不由看向已然在書案前寫悔過書的蘇吟。
昨夜她得了主子的吩咐, 回蘭華宮后便同蘇吟一一說了, 今晨蘇吟便在主子平日起身的時辰下床梳洗,到了此時,已在書案前坐了半個時辰了。
蘇吟也聽到了內監轉述的圣意,筆尖在紙上定了幾息,開口問道:“敢問公公,陛下方才是如何說的?”
內監朝天拱了拱手:“陛下圣喻, 您日后想睡到幾時便睡到幾時, 想做什么便做什么,都隨您去。”
都隨她去。
蘇吟低眸看著眼前滿滿兩頁的歉語, 輕聲開口:“公公可否在此地稍等片刻?這封悔過書已寫了大半了, 我想勞煩公公幫我呈給陛下。”
內監聞言十分為難:“姑娘, 不是奴才躲懶,只是陛下已說過了, 日后這蘭華宮的事都不必再稟報。奴才要是照您說的做,只怕要挨好一頓板子了。”
女官一愣:“陛下當真是這般說的?”
內監忙不停點頭:“回大人的話, 千真萬確。奴才便是再長十顆腦袋也不敢假傳陛下圣言吶。”
女官心里一沉。
這小太監雖素日里笨笨的,腦袋瓜不太好用, 是憑借著王忠的關系才到了御前伺候,但也不至于連個話都傳不明白。
看來陛下是真對蘇姑娘死心了。
蘇吟靜默良久,輕輕拿起書案上的那兩頁紙, 抬手置于燭上燒了,出神地看著它們一點點化為灰燼, 緩聲道:“多謝公公,我知曉了。”
小太監見蘇吟已被幽禁,陛下又已不愿再理會蘭華宮的事,心覺實在沒什么必要再敬著她,但到底還記得王忠以往千叮嚀萬囑咐過不能將宮里拜高踩低那一套用在此人身上,便仍是恭聲道了聲不敢,告退離殿。
眼見宮門在小太監走后再度被鎖上,女官急得團團轉,忍不住開口抱怨:“姑娘,您說您這是何苦!瞧來陛下這回是真惱了您,您怕是要困在這蘭華宮一輩子了!”
蘇吟抬眸掃視了一遍敢怒不敢言的一眾宮人,溫聲開口:“是我連累了你們。若你們有門路可以出去,我不攔著,且即便有朝一日陛下開恩將我放了出去,我也不會多言你們半句不是;若你們愿好生侍奉,從今往后蘭華宮上下月例翻倍,多的那份從我這里出,年節賞賜另算,權作補償。”
宮人們聞言紛紛愣住,不由面面相覷。
莫說她們走不了,就是真能找到路子離開這里,也拿不出那么多銀錢孝敬上頭的人。
若真月例翻倍,年節還有賞賜,主子看起來也脾性溫和好說話,活兒又不多,那便再找不到比蘭華宮更好的所在了。
想到此處,一眾宮人臉色好看了些,齊齊跪地,都道愿留在蘭華宮伺候。
待這些人退出殿外,女官輕嘆了聲:“其實姑娘不必如此,這起子小宮女,下官還是管得住的。”
蘇吟淡淡一笑:“你們本就是受我牽連,尤其是大人,本是風光體面的御前女官,如今卻被調來守著我,我心中實在過意不去,補償一二也是應該的。”
女官又是一嘆:“姑娘先前說想要釣魚,下官命人備好了魚竿和餌料,可要現在過去?”
“晚些時辰罷。”蘇吟抬步繞出書案,“我想再睡一會兒。”
女官一噎,眼睜睜看著蘇吟又躺了回去。
她猶豫須臾,將層層帳幔放下,悄聲出去,才將邁出殿門,便看見宮門又開了,頓時一怔,忙快步過去相迎。
來人一襲命婦裝扮,瞧著眼生,見她目露遲疑,便淺笑著主動開口:“妾身是南境孟國公府世子的內眷,在閨中時與蘇姑娘有幾分交情,今日隨世子爺入京,恰聞蘇姑娘也在宮中,便順道過來看看她。”
敢在這時候過來探望蘇吟的不是至親便是摯友,女官臉上不由帶上兩分笑:“原來是世子夫人。勞夫人稍候,姑娘才剛歇下,下官去喚她起身。”
“不必勞煩。”謝落窈徑直走進去,“妾身自己叫她便好。”
女官呆呆看著她的背影,張了張唇,終是沒有阻攔。
此女腰間系著美玉,玉上刻著謝氏云紋,是主支宣平侯府的標志。
宣平侯府極擅教子,載入大昭史冊的能臣之中,排在前頭的那十位里有六位出自宣平侯府。代代謝氏兒郎前赴后繼,用命守住了大昭河山,也保住了宣平侯府兩百年來長盛不衰的權勢榮耀,若非謝家數度推辭不肯受,否則憑謝家的功勛,早就被封異姓王了。
但謝氏權勢再盛,也比不上天家。
思及蘇吟與定北侯的過往,女官不敢任由謝氏女與蘇吟單獨相處,但又不好跟進去,只能去耳房偷聽。
謝落窈走進內室后見蘇吟果然在睡,頓時笑了出來,當即蹬了繡鞋也躺了上去:“好一個沒心沒肺的小阿吟,都被幽禁了竟還能睡得著?”
蘇吟懷里擠進來一個香香軟軟的女子,霎時間睡意全無,見是閨中密友,繃緊的身子頓時又松弛下來,旋即深深蹙眉:“你是定北侯的同宗堂姊,又是忠臣之后,這時候本該避嫌才是,怎可來蘭華宮瞧我這旭王舊黨?”
“你放心,我有分寸。”謝落窈笑了笑,“你當我是驥弟那樣的莽夫不成?我自幼與你交好,陛下又不是不知道。我既敢求陛下讓我進來瞧你,便是知曉陛下不會怪罪。”
蘇吟斂眸問道:“陛下……他是如何說的?”
“陛下聽我說要過來看你,眼皮子都沒抬一下,只讓王公公派人送我過來,便再沒有別的話了。”謝落窈皺了皺眉,“不過王公公在送我過來之前說要再搜一回身,找了一個宮女仔仔細細搜了我身上衣物和那些荷包整整三遍,最后硬是拆下了我頭上幾支簪釵,說是這等傷人之物不能帶入宮中,換了兩支磨得鈍圓的玉簪給我。”
蘇吟沉默下來。
謝落窈想了想,偏頭湊在她耳邊問道:“陛下既將你帶進了宮,那這些日子可有碰過你?”
蘇吟那只白嫩的耳朵瞬間變紅:“沒有。”
“沒有啊。”謝落窈發愁,“那可就麻煩了。”
她娘家二嫂嫂先前找錯了仇人,在新婚夜拿淬了毒的匕首捅了她二哥之后就跑了。她二哥醒過來后也如陛下恨蘇吟一樣恨極了二嫂,但恨歸恨,把二嫂抓回來后房事卻沒斷過,每日冷著一張臉進去,再冷著一張臉出來。
去年她二嫂一懷上孩兒,二哥瞬間便消停了,絕口不提過往仇怨半句。如今小兩口雖別別扭扭的,倒也過得還算甜蜜。
大抵蘇吟與她二嫂嫂還是有些不同,畢竟蘇吟不僅動手謀害未婚夫還改嫁他人,她二嫂卻只是有個心儀郎君而已,而且皇帝終究是皇帝,自然容忍不了背叛。
能饒蘇吟一命,已是極大的恩典了。
蘇吟心道即便寧知澈碰了她,其實也挺麻煩的,嘴上卻并未說什么。
“吶,在宮里沒銀錢活不下去,這點銀子你收著。”謝落窈從左右袖子里各掏出兩個鼓鼓囊囊的大荷包,“別推辭,你就當這是我給你的束脩。這三年你每年春秋都來南境教我孩兒念書,上哪兒找比你這蘇大學士的曾孫女更好的夫子?”
聽她提起女兒,蘇吟眼中難得漾開溫柔色:“箏兒聰慧通透,極有天賦,膽子又大,若為男兒身,日后入仕為官,定然不輸你娘家兒郎。”
謝落窈低低嘆氣。
她這女兒就是太聰明膽大了些,日日總問為何女子就不能為官做宰,這便罷了,竟還問她:“聽聞榮成大長公主文韜武略和治國之才都不輸太上皇,又不似太上皇暴戾多疑,為何彼時圣祖爺不將皇位傳給榮成大長公主?”
這話聽得她又氣又怕,當即對女兒動了家法,可看著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咬緊牙關忍著不哭的模樣,有那么一瞬間竟也想著,若當初是那位大長公主做了皇帝,或許她女兒便不必一世困于宅院,也可以入仕登科。
轉瞬又覺這念頭實在荒唐,大昭建朝兩百年,寧氏皇族就沒出過女帝,即便皇帝無子,也會從宗室過繼,如何能讓公主繼承大統?
“箏兒太犟了,我日后還是不讓她念這么多書了,只叫她抄抄女則女訓,學學女紅和管家便好。”謝落窈苦笑道,“我怕她懂得太多,日后會闖出禍事,屆時命都保不住。”
蘇吟擰眉:“多念些書沒壞處。箏兒還小,你若怕她禍從口出,好好教著就是了,若不讓她上女學,只怕會傷了你們母女情分。”
“就這樣罷。”謝落窈不欲多談,看了眼天色,起身道,“我得走了,錢你收著。”
蘇吟將荷包塞了回去:“不必,我母親昨日來看我,已給了我滿滿一匣子金銀。”
“當真?”
“嗯。”
謝落窈心神稍安,將銀子收起來,然后又抓起蘇吟的手,一筆一劃寫下四個字:“謝驥命危。”
蘇吟眼睫重重一顫:“何意?”
“阿驥傷得實在太重了,那毒粉又太厲害,他扛不住。沈老宗主說他十有八九活不了。”謝落窈貼著她耳朵,壓低聲音道,“你若想出宮,可假死逃出來,我會為你安排。”
蘇吟默了默,輕輕搖頭:“我不想走。”
謝落窈聞言神色復雜,但也沒多說什么,只嘆道:“我此番入京本是來為你收尸的,如今你雖被幽禁,但好歹還活著,千萬想開些,好生照顧自己。”
“你也是,日后多加保重。”蘇吟勉強抿了抿唇,“好好教箏兒,你自己從前也因侯爺不愿教你習武而哭過多回,怎么如今也開始逼孩子抄女則女訓了?”
謝落窈啞口無言,半晌才紅著眼睛低低說了句:“世道如此,箏兒注定出不了頭,我有什么辦法?”
她將繡鞋穿好,就這一會兒功夫便又叮囑了蘇吟十來句,然后才告辭離開。
謝落窈走后,整個正殿頓時又安靜下來。
蘇吟怔怔出了會兒神,腦中反反復復都是舊友在她掌中寫下的“謝驥命危”四字,將臉埋進被子里,閉上雙眼,迫著自己不再去想。
*
紫宸殿。
寧知澈瞥了眼躬身站在下首的小太監,淡聲道:“話傳到了?”
小太監忙應是。
寧知澈翻開一本奏折:“你去的時候,她在做什么?”
小太監摸不準皇帝說的是哪個“她”,只得回道:“蘇姑娘在寫字,顧大人在一旁伺墨。”
“寫字?”寧知澈筆尖一頓,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你去的時候應還不到辰時,她這般早就醒了?寫的什么字?”
小太監被皇帝問得直冒冷汗,隱隱意識到自己做了蠢事,卻不敢欺瞞圣上,只能結結巴巴道:“是……是悔過書……”
寧知澈一愣,眸中蓄起點點光芒:“呈上來給朕。”
小太監臉色一白:“奴才沒……沒收。”
寧知澈薄唇頓時向下一抿,冷聲道:“沒收?”
聽出皇帝言語中的怒意,小太監嚇得當即撲通一聲跪下來:“陛下恕罪,奴才是聽您說日后蘭華宮的事不必再……”
“蠢才!”王忠一巴掌呼上徒弟的后腦勺止住他后頭的話,“還不快回去拿!”
小太監快哭了:“可……可是……蘇姑娘已將那兩頁紙燒了……”
燒了?
王忠頓時心里發緊,小心翼翼覷了眼主子。
寧知澈眸光動了動:“她寫了兩頁?”
“是。”說實話只會挨板子,欺君卻必死無疑,孰輕孰重小太監就是再笨也拎得清,忙伏在地上將實話一股腦全說了出來,“蘇姑娘說已寫了大半了,讓奴才等一等,說想讓奴才呈給陛下過目。奴才蠢笨,以為陛下不想看,便沒敢答應,蘇姑娘似是有些難過,就將信燒了。”
寧知澈握著御筆怔了許久,忽地啞聲開口:“擺駕蘭華宮。”
王忠神色一凜,恭聲應是。
御駕向西南而行,兩刻鐘后便到了蘭華宮。
守在外頭的侍衛見皇帝親至,頓時愣了愣,立時跪地行禮。
鑾轎落地,寧知澈走下來,命侍衛打開宮門。
王忠和一眾宮人侍衛都被留在宮門外,只寧知澈一人邁步走了進去。
女官見主子過來,又是驚又是喜,忙過來行禮。
寧知澈神色緩了緩:“她在做什么?”
“……”女官欲言又止,“姑娘在歇覺。”
聽到意料之中的答案,寧知澈彎唇笑了笑,抬步走進正殿,很快便到了床榻前,抬手撩開芙蓉帳,見蘇吟正睡得正熟,只是一直蹙著眉,嘴里還喃喃念著什么,眸中頓時閃過一絲心疼,撫上蘇吟的臉頰,俯身欲吻。
唇瓣將要碰到帳中女子眼角淚珠的那一瞬,卻聽她喃喃輕語,似在夢中:“謝驥。”
寧知澈如被點了穴一般瞬間定住,怔怔看著近在咫尺的清麗面龐,戾氣漸漸盈滿整個胸腔,臉色冷到極致,忽然間掐住蘇吟的脖頸迫著她醒來。
蘇吟在睡夢中呼吸不上來,待睜開眼看清來人的容貌,頓時渾身一僵。
寧知澈猩紅著眼冷笑道:“清醒了?”
蘇吟整張俏臉因喘不過氣而漲得通紅,艱難道:“陛……陛下……息怒。”
“你錯了,朕這回沒生氣。”寧知澈猛地收回手,輕嗤一聲,“不值得。”
蘇吟倒在柔軟錦被中不停喘氣,聞言連心跳都停了一瞬。
寧知澈不再看她一眼,轉身大步出了殿門,喚來女官:“從今往后,不許她踏出正殿半步。”
女官臉色一變,白著臉道:“陛下?”
寧知澈收回目光,一步步走出蘭華宮,上了鑾轎,低眸看著跪在地上的幾個侍衛,薄唇輕啟:“繼續鎖著,嚴加看守。”
侍衛紛紛垂首領命。
女官眼見主子生了大氣,立時沖進殿門,急得快要哭出來:“姑娘,方才到底怎么了!陛下剛剛進門時臉上還帶著笑呢,怎么出來就怒成這樣了?您這下連正殿都出不去了!這可如何是好!”
蘇吟緩緩閉上眼。
接下來她日日懸心難以安寢,直至第四日,宮門忽然又開了,這次來的是王忠。
王忠站在殿中躬身開口:“姑娘,陛下讓我來告訴您一聲,沈老宗主已將謝侯救醒了,如今只差余毒未清。”
蘇吟聞言半點歡喜都提不起來,靜靜等著后文。
王忠也的確有后文:“姑娘,陛下還說有樁喜事要與您商量,召您入紫宸殿覲見。”
“喜事?”蘇吟暗暗攥緊袖口,“什么喜事?”
王忠不敢多說:“喜事便是喜事,真喜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蘇吟默了一瞬,起身跟著王忠往外走。
整整三日未出門,此刻看著灑在裙裳上的日光,蘇吟忽覺恍若隔世。
王忠終是忍不住低聲提醒:“姑娘,等會兒不管陛下叫您做什么,您通通照做便好,萬不可有半分遲疑。”
蘇吟扯了扯唇角:“多謝公公,我知道了。”
蘭華宮距紫宸殿再遠也總有走到的時候。蘇吟看著那兩扇熟悉的殿門,抬步邁了進去。
皇帝正立于御案旁翻看著什么,聽見她的腳步聲立時抬起頭來,彎唇笑道:“昭昭來了?”
眼前人短短幾日里清瘦了不少,但仍和從前一樣顏如冠玉、俊逸出塵,此刻笑吟吟看著她,眉眼里俱是溫情,語氣更是溫柔親昵,卻讓人心底生寒。
蘇吟忍著恐懼跪地叩首:“臣女拜見陛下,陛下萬安。”
“昭昭不必多禮。”寧知澈走過來親自將蘇吟扶起,舉手投足間仍是從前那個溫潤君子的模樣,牽著她走到御案前,將一疊畫像遞給她,“來,昭昭好好挑挑,這里頭哪位姑娘好些。”
挑姑娘?
蘇吟愣愣看著最上面那紙畫像。
此人她識得,是大理寺卿的嫡次女,畫像上也確然寫了此女的出身和年歲。
蘇吟顫聲道:“陛下這是何意?”
寧知澈唇角弧度不變,欣賞著她驚懼不安的神情,緩緩開口:“這些女子朕都已著人事先問過,都愿嫁謝驥為妻。煩請昭昭親自為你那前夫挑個好姑娘,朕今日便擬旨賜婚。”
“謝驥如今正在清余毒,若知曉你親自為他挑了個正妻,定會欣喜不已,或許就可以同朕三年前一樣聽聞你另嫁他人一樣,心緒劇烈起伏之下前功盡棄,從此這三分余毒長存體內,永遠解不了。”寧知澈一襲玉袍光風霽月,柔聲問道,“昭昭毫不在意朕體內有無余毒,發作時會不會疼,自然也不會在意他,是不是?”
第34章 死遁
這十余張薄薄的宣紙太過沉重, 每一張都是一個女子的余生,蘇吟雙手僵硬發麻,險些拿不穩。
寧知澈竟讓她為她謝驥擇妻?
若她依言照做, 謝驥或許真會如寧知澈從前那樣余毒難消, 但起碼還能活下來。
若不照做, 寧知澈定不會善罷甘休,屆時只怕連她自己都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察覺到皇帝的目光一點點冷了下來,蘇吟立時回神,低眸一張張認真翻看。
這十余個女子中她只識得六七個,剩下的都是京外人氏,居于京城的這六七個里, 一半傾慕謝驥, 一半雖是清流門第,但家中并無多少權勢。
瞧來寧知澈方才說已著人問過這些女子的心思, 是真的。
蘇吟思慮須臾, 斟酌措辭:“男女婚嫁是大事, 原該由圣上和定北侯爺的長輩做主,臣女只是個與謝侯毫無干系的外姓女子, 并無資格為侯爺擇親。老侯爺雖已故去,但謝家主支尚在, 陛下若要賜婚,請宣平侯府的幾位大人入宮商定便好。”
寧知澈一雙如墨眼眸定定瞧著她, 見那張清冷瓷白的面龐神情鎮定,眼神平靜無波,說話時語氣疏離, 瞧不出半點難過,眼底深藏的戾氣霎時散去些許, 眉骨微揚,含笑道:“在謝驥那里,宣平侯府那群人說的話哪有昭昭說的好使?你挑就是。”
蘇吟心知自己并無退路,恭恭敬敬道了聲是,依命挑選了起來,很快便從中抽出一張畫像:“這個罷。御史中丞家的顧大姑娘。”
“為何是顧家姑娘?”寧知澈將原先置于最上頭的大理寺卿嫡次女的畫像遞給蘇吟,“論門第,此女的父親是正三品大員;論才貌,她在其中當居首位;論情,她對你那前夫心儀已久,情深不悔。你為何不擇她?”
蘇吟沉默下來。
正因薛二姑娘太喜歡謝驥,她才不敢讓薛二姑娘嫁給謝驥。
越是期待動心便越易失望痛苦,薛二姑娘有個好家世,父母兄姊也都對她極盡疼寵,這一生本可過得十分順心如意,何必要拿余生作賭,賭謝驥會喜歡上她?
而顧大姑娘雖是嫡長女,但因生母早逝、繼母不慈,在府中過得如履薄冰,嫁給謝驥后即便不能與謝驥舉案齊眉,可起碼一進門便是當家主母,且定北侯府又干干凈凈,不似許多大戶人家那樣有一堆腌臜事,在夫家的日子會比在娘家時舒心得多。這大抵也是顧大姑娘愿嫁謝驥的緣由。
不過男女之間的婚姻情緣,誰又說得準呢?薛二姑娘既是心甘情愿,自己又有何理由替人家姑娘做主,礙人家的路?
蘇吟收回心緒:“陛下若覺得薛二姑娘合適些,那便薛二姑娘罷。左右兩個姑娘都很好,都與謝侯十分般配。”
寧知澈見她滿臉云淡風輕,眸光動了動,噙著一絲笑開口問道:“朕要為謝驥和別的女子賜婚,你不難過?”
蘇吟聽罷也笑了:“臣女已與他和離,男子和離再娶是再正常不過的事,為何要難過?”
寧知澈凝望蘇吟許久,卻在她臉上找不到一絲撒謊的痕跡。
蘇吟終是覺得這片死寂有些難捱,低聲開口:“臣女已依照圣命為謝侯爺選好了正妻,陛下若無旁的吩咐,臣女便先回蘭華宮了。”
“先別急著走。”寧知澈將手中這疊畫像放回御案,接著又拿起另一疊宣紙,勾了勾唇,“昭昭挑完了謝驥的正妻,再為朕擇一位賢后罷。”
為他挑皇后?
蘇吟一時間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怔怔抬眸,見眼前帝王神色如常,不似說笑,心中震驚與酸澀參半,玉容上強裝出的鎮定終于出現一絲裂縫。
寧知澈垂眸看了會兒她蒼白的臉色,忽地綻出一個笑來,開口似揶揄似嘰嘲,又像是在試探:“怎么,昭昭自己心里念念不忘別的男人,還想叫朕為你守身如玉?”
“臣女并無此意。”蘇吟立時垂首恭聲道,“只是陛下乃當朝天子,立后是關乎國體的大事,非臣女能置喙插手。整個大昭有資格為您擇后的人只有圣祖爺、太皇太后和太上皇這三位貴主,陛下若真要找人幫您出主意,可命人下江南將圣祖爺和太皇太后請回宮中。”
“朕說你有資格便有資格。”寧知澈將這疊畫像交到蘇吟手中,“昭昭眼光獨到,看人一向很準,由你來為朕擇后,朕很放心。”
說到此處,他眉眼笑意更深了些,一雙寒眸直直盯著蘇吟,不錯過她臉上每一絲神情變化,語調疏懶:“昭昭挑中誰,朕便娶誰為后,如何?”
到得這一刻,蘇吟還有什么不懂?
她攥著畫紙靜了許久,輕聲應了句“好”。
寧知澈笑意瞬間凝固在唇邊,臉色頓時沉了下來。
蘇吟恍然未覺,動了動僵硬的纖指,開始翻看。
這疊畫像明顯比先前那疊畫得更細致,畫中女子年紀都在十六至十八之間,長相氣度或明艷嬌俏,或清麗溫婉,或雍容嫻雅,都是個頂個的美人,且無一不出自名門望族,即便是家世最差的那個,也有個做三品大員的胞兄。
置于最上面的那位姑娘是定國公獨女,家世品貌在這些女子中最為出眾,且對寧知澈是真心傾慕。
蘇吟心里很快便有了決定,將定國公獨女那張畫像呈給寧知澈:“臣女陋見,霍姑娘賢德良善、容色傾城,與陛下最為相配,可為大昭國母。”
眼前女子姿態恭順,纖弱背脊卻挺得很直,神情語氣皆是平靜,沒有半分難過或妒意,似是全然接受了他要另娶她人為后一事,此刻一點私心都無,只是在公正客觀又盡心盡力地為大昭挑一位國母,為他擇一位賢妻。
寧知澈胸間戾氣霎時翻涌成海:“朕記得你從前還因定國公欲將獨女塞給朕做太子側妃而悶悶不樂過,如今倒真是大度。你為謝驥擇妻時挑的是對他并無情意只圖利益的顧大姑娘,怎么輪到朕便不是如此了?”
蘇吟一時不知該如何作答:“陛下與謝侯不一樣。”
可對方卻咄咄逼人:“如何不一樣?朕與他有何不一樣?”
蘇吟一噎。
她總不能說謝驥性子犟,喜歡一個人便一心一意喜歡,很難更改,就如他祖父一般。若薛二姑娘嫁入定北侯府,兩人恐成怨偶。
而寧知澈是皇帝,自然要挑一個品貌出身俱佳又真心待自己的好姑娘,才能快些淡忘與她的那一段不堪的過往,帝后兩人攜手延續大昭盛世,從此和和美美過完余生。
她當下只得道:“陛下若覺霍姑娘不合適,那臣女再挑一位便好。左右這些姑娘個個出身顯赫又貌美心善,無論哪個都可母儀天下。”
“昭昭說得不錯,她們個個心善。”寧知澈輕輕一嗤,“不似你,惡毒心狠三心二意,當真世間難尋。”
一聽此言,蘇吟整張俏臉霎時一白,猛地抬起頭怔怔看著他。
寧知澈見她震驚難過如斯,自己的臉色也沒好看到哪里去,薄唇失了一半血色,抿緊唇瓣與她對視。
記憶中的溫潤太子將她視作天底下最好的姑娘,現實中的他卻已恨透了自己,蘇吟縱是一顆心再麻木也在瞬息之內生出幾絲刺痛,緩了很久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艱難開口:“阿兄你……當真如此厭我嗎?”
寧知澈眸光重重一顫,凝望她眼尾濕痕,指尖無意識動了動,卻終是什么都沒做。
蘇吟很快壓下不該有的情緒,垂眸又挑了兩張:“吳大學士家的大姑娘曾做過永安公主的伴讀,溫柔淑雅,是個極好的姑娘;還有直隸總督的次女,雖不及旁的女子溫柔小意,但勝在膽大心細、遇事果決、擅于治下。陛下瞧這兩位姑娘如何?”
寧知澈靜了幾息,斂眸啞聲道:“不如何。”
蘇吟聽罷便將畫像重新疊好遞還給他:“這三位姑娘已是畫中所有女子里最出挑的幾個了。陛下若不滿意,可讓禮部再好好選一些。大昭女子這般多,總能找到一位合陛下心意的。”
門窗大開,日光傾灑,在兩人中間留下一道涇渭分明的光影分界線。
蘇吟遍身被柔暖陽光照耀,見皇帝不說話,便直接道:“陛下政務繁忙,臣女先告退了。”
聽她又說要走,寧知澈半晌都沒說話。
他已被余毒接連折磨三日,此刻唯一的緩痛良藥就站在身前,渾身血肉都似在嘶吼哀求著讓他抱緊這個人,別放她離開。
他不愿被這些聲音掌控,更不愿再被這個人輕易牽動情思。
這個人傷他多回,他報仇解恨便是,待恨意宣泄完,從此便恩怨兩消,誰也不欠誰。
如此這般,才是對的。
應是過了很久很久,他張了張唇,嗓音低啞,帶著濃濃倦意:“你走罷。”
蘇吟聞言立時行禮告退,轉身離開。
寧知澈怔怔看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疼到心神恍惚、眼前發黑之時,似看見那人轉身提裙奔回來撲入他懷中,聽見她哽咽低語:“三日未見,你就半點都不想我?非要這樣待我嗎?”
他聞言眼睛澀痛,抬臂將蘇吟擁緊,埋在她頸側啞聲道:“那你為何就不能待我好些?”
為何總是騙他?
為何答應他的事總是出爾反爾?
為何明明已回到了他身邊,卻仍想著別人?
為何待所有人都很好,獨獨對他沒有半分顧念?
可卻無人回應他的話。
他顫了顫眼睫,低眸看去,只見懷中空空如也,哪有那人的身影?
他終于記起,蘇吟方才沒有回頭,一次都沒有。
*
蘇吟回到蘭華宮后,一切照舊。
她仍如前三日那樣出不了正殿,但吃穿用度卻與在紫宸殿時差不了多少。
前院很大,菜園和花圃都在角落,而梅園和蘭園又坐落在正殿后面,站在殿門后只能望見滿院的青磚、兩扇緊闔的宮門和庭中的那一株玉蘭古樹。
聽聞這株玉蘭是開國帝后兩人親自種下的,迄今已有兩百年,因是秋日,此刻滿樹葉色如銅,要等到來年春才會開花。
蘇吟在閨中時悶慣了,一個月不出門也是常有的事,但后來嫁了謝驥,每隔一陣便會被他半是強拉硬拽半是撒嬌賣癡地帶出府,三年里跟他一起背著弓箭入山打獵、下水捉魚摸蝦,再沉靜的性子也被他帶得活潑愛鬧了些,雖面上不顯,卻再也不喜從前那種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生活了。
她低低一嘆,讓人將書案搬至殿門后,鋪紙磨墨,執筆作畫。
她釋然般想著,若每天畫一張,今日是九月十五,算算日子,她只需畫百余張應就能看見花開滿枝了。
好在庭中有一株玉蘭,不然這日子當真一點盼頭都無。
畫到第二日的時候,女官湊到她耳邊悄悄告訴她:“姑娘,謝小侯爺聽到王公公宣讀的旨意后當場嘔出一口血,拒不肯受,王公公急得要命,最后是謝三公子拿走了圣旨,與陛下在宣政殿密談一個時辰,也不知到底說了些什么,陛下最終將顧大姑娘賜給了謝三公子為妻。但謝小侯爺抗旨不遵是大罪,已被削去官職,謝三公子擅接圣旨不敬天子,亦被重責一百大板,左遷明州知州。”
蘇吟筆尖一頓:“謝三公子?宣平侯府的人?”
“是。”女官聲音更低了些,“擅接圣旨是殺頭大罪,除了謝家主支嫡脈,天底下還有誰敢這樣做?”
先前宣平侯府一直置身事外,如今終于愿意保謝驥了?
蘇吟霎時心神大定。
謝氏主支既已下場,便不需她這個外人插手了。
她眉頭一舒,側頭問了句:“謝侯爺現下如何?”
“性命無虞,但余毒怕是清不了。”女官嘆聲道,“與陛下一樣。”
蘇吟頓時又沉默下來,半晌才低低說了句:“能保住性命便好。”
她思慮須臾,又問道:“你方才說陛下將顧大姑娘許給了謝三公子,這么說來,陛下先前的旨意是為定北侯和顧大姑娘賜婚,而不是薛二姑娘?”
“是,陛下還封顧大姑娘為清平縣主。”
蘇吟頓時松了一口氣。
謝三公子人品才學俱佳,雖被貶官,但謝氏根基尚在,不愁沒有回京之日,且先前傾慕于他的那個女子也早已被他婉拒心意,兩年前就已嫁人,宣平侯府又有“男子娶妻后五年無嗣方可納妾”的祖訓。顧大姑娘若不期求情愛,只盼能逃離娘家這個魔窟,這個結局于她而言,應不算差。
想到此處,蘇吟垂下眼眸,繼續落筆。
她到了今日已費盡所有心力,如今被困在這里,往后再也做不了任何事,再如何憂心思量也無用,從此只當從沒認識過寧知澈與謝驥,每日安靜作畫,靜待花開便好。
*
日子一天天過去,眨眼間就入了冬。
蘇吟有些怕冷,好在蘭華宮的炭火很足,冬衣也早就備下了,都是京中時興的式樣。
整個蘭華宮安安靜靜,無一人敢說話,只因先前女官向她透露謝驥拒接圣旨一事被寧知澈知曉,第二日“所有宮人不得與蘇吟言語交談”的圣諭便到了蘭華宮。
好在她也不是那么愛和人說話,便沒將這一圣諭當回事,畢竟她謀害過皇帝還能活著,且有吃有穿,比起那些墳頭草都已長得一尺高的其他旭王舊黨,她已過得很好了。
“日子雖有些難熬,但也能過下去。”她在心里默默想著。
直至十一月初六那晚,宮門忽然開了。
彼時蘇吟正窩在錦被中安歇,滿殿燭火只余床頭兩盞未熄,一室昏暗間,身上忽然一沉,濃郁酒香伴著龍涎冷香陣陣入鼻,炙熱的吻胡亂落在她頸間。
蘇吟幾乎在一瞬間便知道了來人是誰,旋即愣了愣。
寧知澈竟喝醉了?那他得喝了多少壇酒?
九月里紫宸殿一別,到如今已近兩月未見。寧知澈比上回更瘦了些,蘇吟好幾回不慎摸到他,竟覺有些硌手。
她默了默,低聲問道:“陛下體內的余毒又發作了嗎?”
寧知澈瞬間停住,眼眶驀地一紅,幾乎在她說完這句話的一瞬間便在心底生出萬千渴求。
蘇吟一邊解衣一邊輕聲細語:“陛下既已打算立后,可快些定下人選,命禮部速速籌備大婚事宜,日后便不必再忍著嫌惡碰臣女了。”
寧知澈聞言靜了很久,忽開口問道:“你很希望朕快些成婚?”
蘇吟動作一頓,實話實說:“是。”
又是一陣寂靜過后,上方忽地傳來男人壓抑著磅礴怒意的森寒嗓音:“朕真是瘋了才會過來找你!”
話音落下,蘇吟身上驟然一輕,皇帝倏然下榻拂袖而去。
她呆呆看著寧知澈離開的方向出了會兒神,繼而收回目光,將寢衣重新穿好,把錦被往上提了提直至蓋過頭頂,閉目入睡。
第二日宮門又開了,十多個太監拿著鐵鍬鋤頭進來,說是奉命前來將這株玉蘭移走。
蘇吟正在作畫,聞言怔了怔神。
她被困在這方狹小天地中,無人同她說話,殿內也沒有旁的物事可以解悶,每日作畫等花開已成了她余生唯一的趣事。
寧知澈對此心知肚明,就是因為知道,才非要命人將這株玉蘭移走。
寧知澈竟命人移走這株玉蘭。
撐著她的最后一絲力氣瞬間散去,一道聲音隨即在腦海中清晰響起:“該走了。”
這個念頭一起,便如星火燎原難以阻抑。
女官見蘇吟臉色雪白目光空洞,如丟了魂一般,瞬間急得掉了眼淚,卻因皇帝先前下的口諭而無法出言安慰,只好咬咬牙出了宮門,回到紫宸殿跪求皇帝收回成命。
寧知澈連眼皮子都沒抬,漠然命她回去。
女官不由哽咽:“陛下,您這是逼姑娘去死啊!”
“她不會尋死。”寧知澈神色淡淡,“她怕鬼,又顧念娘家,且放不下謝驥,絕不會做出這種蠢事。”
女官無法,只得抹著眼淚告退,卻在快要出殿門時被皇帝叫住。
寧知澈靜了半晌才沉聲開口:“將蘭華宮正殿一應鋒利刀具都收走,連女紅用的剪子也不可留下,殿中易碎的玉器也全部收走,用膳時的瓷碗玉碗也都換成金碗銀碗,再挑出她首飾匣里那些尖利能傷人的簪釵,拿去將尾端磨鈍了再送回來,桌角床角也都要磨圓,殿內每根金柱更需纏以至少五寸厚的層層錦帛。可聽明白了?”
女官愣愣點頭:“是。”
“回去盯著她。”寧知澈攥緊御筆,“快去。”
女官忙領命退下,快步回了蘭華宮。
蘇吟聽見腳步聲,立時將方才從靈位暗格取出的假死藥收了起來。
說來好笑,她從前那般怕自己會牽連旁人,可到了此時此刻,心中竟十分平靜,近乎冷漠。
蘇家從前是寧知澈麾下的人,她的玉牌也已還給了蘇家,寧知澈不會對蘇家如何,至少不會要了他們的命。
謝驥有謝家主支護著,更不會有事。
但女官和蘭華宮的宮人……
蘇吟頓時蹙了蹙眉。
整個白日女官都在帶人搗鼓著什么,動靜不小,她卻無心去瞧,待入夜,便就著月光用素色錦帕寫了封血書,一求寧知澈放過蘭華宮的所有人,二求寧知澈將她的“尸首”發還蘇家,讓她葬入蘇氏祖墳,并將那兩尊靈位也一并放入棺槨中。
因除夕還要進京參加宮宴,謝落窈嫌一來一去太麻煩,便沒有回南境,這兩月都在京中。
她與謝落窈相識多年,只要她服下假死藥,無需遞什么消息,謝落窈便會懂得,定會來接應。
就算途中生變,寧知澈沒有理會她的遺言,直接將她挫骨揚灰,或是謝落窈沒來得及派人將她挖出來,以致她醒來后悶死在棺中,也總比在蘭華宮郁郁而終來得痛快。
她將母親給的所有銀兩都留給了女官和蘭華宮的宮人算作補償,只將幾件從娘家帶來的金玉發飾戴在了頭上,腰間也系了兩塊玉,待出宮后,便可將這些東西拿去當了。
月色寂寂,女官等人守在次間,只余她一人在內室,整個殿內靜到落針可聞。
蘇吟將血書疊好,拆開那包假死藥,兌在茶水中喝了下去。
這是南境秘藥,服下之后七日內氣息全無,再好的醫家也看不出異常,且三日之后漸生點點紫斑,與尸首無異,第七日方消。
七日,足夠了。
藥性開始發作,蘇吟神識漸漸歸于混沌,雙目也慢慢失了焦距,在徹底失去意識的前幾瞬,忽然想到雖然寧知澈不會再因她而難過,但謝驥卻是個愛哭鬼,也不知明日他聽到自己身亡的消息后該得哭成什么樣。
她在心里幽幽一嘆。
這傻子,可別哭瞎了眼睛。
*
翌日女官是被兩個小宮女的尖叫聲驚醒的。
女官一聽聲音來自內室,心里隱隱預感到大事不妙,立時起身往里沖,待奔至床榻前看見蘇吟那張慘白得不似活人的俏臉,頓時嚇得腿都軟了,拼命忍住極度的心慌,顫抖著手去探蘇吟的鼻息。
沒有氣了。
女官瞬間癱軟在地,幾個小宮女忙哭著將她扶起來,個個抖得不成樣子,連牙齒都在打顫:“大人,姑娘沒了,我們該如何是好?”
女官呆呆看了眼小案上的茶盞和被揉作一團的素紙。
服毒自盡?可蘇姑娘哪里來的毒?
但這已經不重要了。
女官看著枕邊那方錦帕,打開看見蘇吟的遺言,瞬間泣不成聲。
還好,還好蘇姑娘為她們說了好話。有這封血書在,她們這群人的命便能保住。
女官攥著這方錦帕轉身往外跑,重重拍門讓外面的侍衛放她出去,帶著哭腔大喊:“開門!蘇姑娘出事了!快開門!”
侍衛雖不知皇帝對蘇姑娘到底是何態度,但也知此人不能死,一聽蘇姑娘出了事,魂都快被嚇沒了,連忙依言將門打開。
女官不敢耽擱,再也顧不得什么御前之人的儀態體面,拼命往紫宸殿跑。
進了宮門,邁入正殿,看見那身著一襲錦袍,猶如一塊世間美玉的帝王,她整個人都開始顫抖。
寧知澈將目光從女官手中那封血書移開,死死盯著她的臉,一顆心漸漸沉向深不見底的寒淵。
女官朝他撲通一聲跪了下來,艱難地張了張唇,發出極為澀啞難聽的聲音:“陛……陛下,蘇姑娘……歿了……”
第35章 入葬
四扇殿門緊闔, 將裹挾著細雪的呼嘯寒風擋在外頭。殿內燃著紅羅炭,燒著地龍,本不該讓人覺得冷, 可絲絲縷縷的寒意卻似無孔不入, 直往人骨頭縫里鉆。
正殿伺候的一眾宮人早在女官顫聲說出那句“蘇姑娘歿了”時便已紛紛嚇得跪了下來。
王忠亦是如此, 此刻以頭抵地,滿腦子只剩下兩個大字:“完了。”
滿殿宮人閉眼等著皇帝龍顏大怒的那一瞬,像是過了很久,又像是只過了須臾,終于聽到上首傳來皇帝沒有一絲溫度的嗓音:“顧綾,你想死?”
一聽此言, 女官瞬間臉色煞白, 渾身都在抖:“稟陛下,蘇姑娘于昨夜服毒自盡, 如今……如今……已沒氣了……”
“信口胡言!”一本奏折被皇帝狠狠自上首擲來, 重重砸落在女官身前的華貴金磚上, 下一瞬殿內便響起皇帝驟然變得陰戾森冷的嗓音:“她那般怕朕遷怒蘇府和謝驥,怎么敢服毒自盡!”
說不出到底是因恐懼還是悲傷, 女官聞言瞬間淚如雨下,雙手將手中血書舉過頭頂:“陛下, 此乃姑娘昨夜所留遺書,恭請陛下過目。”
寧知澈目光銳利如刀, 死死盯著跪在下首的女官,半晌,面無表情道:“什么遺書?她騙過朕多回, 此次定也是她哄騙朕的把戲。”
女官哽咽開口:“陛下節哀,蘇姑娘確已身故……”
“放肆!”寧知澈霎時眼眸發赤, 厲聲打斷,“朕要節什么哀!滾出去!”
女官被吼得渾身一顫,后頭的話瞬間哽在喉中。
王忠硬著頭皮起身過去攙起她,壓低聲音在她耳邊道:“快別說了,先退下。”
女官也知若再說下去便是不要自個兒的腦袋了,只好流著淚行禮告退。
剛一出殿門,看著外頭飄飛的大雪,女官心里又是難過又是怕。
主子怎么也不肯相信蘇姑娘沒了,那蘇姑娘的尸首該如何是好?她又不能擅作主張將蘇姑娘入殮安葬。
女官忍不住抬袖擦淚,見雪下得這般大,想起自己來時因著急而未打傘,正欲叫宮人拿一把來,卻聽身后的殿門又開了。
帝王臉色沉冷如霜,疾步經過她身側邁入漫天風雪之中。后頭的王忠手中拿著一件墨狐氅和一把明黃綢傘,一邊不停小跑著去追主子,一邊急聲命人去備御輦。
女官擦淚的動作瞬間頓住,呆呆看著雪中皇帝挺拔俊逸的背影,直至主子出了宮門才終于醒過神來,立時跟了上去。
蘭華宮坐落在西南角,待她追著主子跑進蘭華宮時,皇帝已在床榻前站了有一會兒了。
蘭華宮的宮人們齊齊跪在簾后,大氣都不敢出,一個比一個抖得厲害。
寧知澈垂眸看著緊閉雙眼平躺在帳中的蘇吟,過了半晌才終于僵硬抬手觸上她的脖頸。
觸感冰涼,明顯不是活人能有的溫度,指腹所按的血絡更是久久不曾傳來一絲跳動。
女官看得喉嚨哽了哽,再度將血書呈上:“陛下,姑娘在遺書上說想要葬入蘇氏祖墳……”
“王忠。”寧知澈忽地開口打斷,嗓音啞得不像話,“將太醫院擅解毒的國手都叫來,還有沈老宗主,也一并請來。”
王忠聞言愣了愣,瞥了眼帳中那位毫無氣息的絕色佳人,終是沒敢說半句不合時宜的話,忙領命出去叫人速速去太醫院請人。
幾個奉命去請太醫的小太監不敢耽擱,雖天上飄著大雪,但只費了兩刻鐘便將沈老宗主和太醫院五位國手帶進了蘭華宮正殿。
沈老宗主蹙著眉為蘇吟搭脈,許久都未收回手,神色愈發凝重。
寧知澈看在眼里,右手緊握成拳,淡聲道:“沈老宗主若能救活她,朕可封你侯爵之位,保你沈氏一族世代榮華富貴。”
沈老宗主沉默一瞬,起身抬袖告罪:“陛下恕罪,蘇姑娘已然氣絕多時,老朽也無能為力。”
寧知澈身形微微晃了晃,靜了須臾,回頭看向剩下五位國手:“那便你們幾個過來看看。”
李院首等五位醫家聞言瞬間頭冒冷汗,輪流上前為蘇吟把脈,個個搭完脈后都心里一沉,跪在地上換著說辭委婉言道無力回天。
氣絕多時,無力回天。
寧知澈怔怔看著帳中躺著的蘇吟。
帳中女子仍是那副清清冷冷如月中仙的模樣,除了臉色白了些之外,看起來便與平常沒什么區別。
寧知澈忽覺十分荒謬。
明明前夜自己還曾來過這里,抱過她,吻過她,留在她脖頸深處的痕跡都還完全淡去,如今這些人怎能說她已死了?
良久,他神色恢復如常,緩聲命這六位醫家出去。
殿中人人噤若寒蟬,等著皇帝后頭的吩咐,卻聽天子平靜開口:“王忠,將朕御案上的奏折文書都搬來此地。”
王忠正等著聽蘇姑娘的身后事該如何處理,聞言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寧知澈掀起眼皮淡淡看了他一眼。
王忠瞬間垂首:“是,奴才這便去辦。”
女官咬咬牙開口問道:“陛下,蘇姑娘的尸身……”
一聽“尸身”二字,寧知澈仿佛被戳中什么痛處一般立時冷下臉來:“住口!這兒沒你們的事了,都出去!”
女官只好奉命帶著人退出殿外,臨走前把血書疊好,頂著主子冰冷的目光顫抖著手將其置于蘇吟枕邊。
殿內只剩下自己與蘇吟兩個人,寧知澈在原地靜站了一會兒,上前一步坐在床沿,斂眸盯著那方血書看了許久,終是伸手將其拿了起來。
素色錦帕上只有短短三行暗紅的血字,蘇吟只求了他兩樁事,一是讓他放過那群無用的宮人,二是將她的尸首放出宮,許她入葬蘇氏祖墳。
蘇吟沒再提謝驥,更沒提他。
寧知澈沒什么情緒地笑了笑,將血書重新疊好放回蘇吟枕邊,漠然道:“若想求朕也該多說幾句好聽話,哪有你這樣寫遺書的?”
他看著那張自己愛極也恨極的雪玉臉龐,抬手輕輕拍了拍:“不必再裝了,快醒醒。”
他頓了頓,嗓音冷了幾分:“若再不醒,不僅蘭華宮的人活不了,朕還要處死謝驥。別以為你的小阿驥有宣平侯府護著就能安然無事,朕照殺不誤。”
帳中女子一點反應都無。
寧知澈抿了抿漸漸蒼白的薄唇:“還有你那群弟弟妹妹,朕也會命人將他們抓進宮拎到你面前來殺。他們一個個都將你視作親姐敬愛,你當真忍心看著他們死?你現在睜眼認錯還來得及,朕不會罰你,一切都可既往不咎。”
帳中女子仍是沒有任何氣息。
寧知澈盯著她看了片刻,忽地冷笑一聲:“你要繼續裝模作樣便繼續裝,朕就在此處盯著你,看你能裝到幾時!”
過得片刻,王忠帶著幾個小內監將皇帝要的東西搬了進來置于蘇吟的書案上,剛將奏折擺好,便見主子面色平靜地走了過來,不由呆了呆。
寧知澈在書案前坐下,見王忠滿臉驚愕,頓時蹙了蹙眉:“伺墨。”
王忠瞥了眼床榻上的尸首,忍不住開口提醒:“陛下,蘇姑娘的身后事……”
寧知澈加重了幾分語氣打斷他的話:“伺墨。”
王忠一噎,見主子神色如常,好似半點傷心難過都無,一時摸不準主子的態度,但有些話又不得不說,只能大著膽子繼續道:“陛下,如今雖是冬日,但蘇姑娘的尸首放在這兒怕是過幾天就會……陛下若真舍不得姑娘現在就入棺,那奴才命人抬些冰進來,或許可讓蘇姑娘的尸身保持得久些。”
“不必。”寧知澈神情淡淡,“就讓她這般躺著便好。”
王忠便不說話了,默默為主子研墨。
寧知澈一邊守著蘇吟,一邊從白日忙到夜里,期間聽見太監稟報說首輔入宮請見,也未如往常那般擺駕宣政殿,而是將首輔請進蘭華宮的外間議事。
從來皇帝與臣工私下議事都只在紫宸殿、宣政殿或御書房,老首輔今日還是頭一回進開國皇后的寢宮,不由滿腹疑問,但對上皇帝那雙爬滿血絲的寒眸,終是沒敢開口說什么。
皇帝經過三年前那樁事,歸來后變得冷戾嗜殺,已非當初那個溫和仁善的太子了。
老首輔低嘆一聲,眼見今日情勢古怪,心知此地不能多待,將須奏之事一一詳稟之后便趕緊抬袖告退。
老首輔一走寧知澈便立時起身回到內室,進去就問:“她可有醒來過?”
王忠突然被這么一問頓時呆了呆,實話道了句“沒有”。
寧知澈沉默了下來,凝望帳中沉睡的女子許久,方斂眸回到書案前,重新拿起御筆。
殿內一片靜寂,一眾宮人對死亡的恐懼大過一切,雖見內室躺著一具尸首,臉上卻不敢顯露出異色。
皇帝留宿蘭華宮,紫宸殿的宮人便將主子的朝服、常服和寢衣也都拿了來。
寧知澈沐浴用膳過后便又開始忙國務,登基后最忙的那陣本已過去,臘月又還未至,近日原可早些安歇,但他卻難以凝神,這二十多本奏折硬是到了深夜才看完。
王忠抱著被褥進來,鋪在那張黃梨木榻上。
“收走。”寧知澈走向蘇吟,“朕睡床。”
王忠一聽此言嚇得不輕,失聲勸道:“陛下,您是天子,萬金之體,怎可與一具——”
說到此處,他對上皇帝投來的森冷視線,臉色一白,忙住了口。
“退下。”寧知澈冷冷道,“再敢提那兩個字,朕就讓你變尸首。”
王忠連滾帶爬地出了殿門。
寧知澈垂眸定定看蘇吟片刻,上床躺在她身側的那一瞬,連他自己都覺得自己瘋了。
他自嘲一笑,忍著心口鈍痛疲倦地闔上眼,翌日醒來,看著仍平躺不動的蘇吟,靜了許久才起身。
王忠原以為蘇姑娘一死,皇帝怎么也要傷心罷朝個兩三日,可主子卻一切如常,只在上朝前叮囑祁瀾:“你留在此處寸步不離守著她,若她醒了,無需等朕下朝,即刻著人稟報朕。”
祁瀾聞言神色復雜,但仍是恭聲應了下來。
皇命難違,祁瀾也只能一瞬不瞬盯著蘇吟直至皇帝下朝后快步歸來,還沒來得及行禮便聽主子沉聲問道:“她可有醒來過?”
祁瀾默了默,恭聲道了句“沒有”。
話音落下,寧知澈沉默良久,沒有再說什么。
接下來一日,王忠眼睜睜看著主子照常上朝下朝、批閱奏折、召見臣工,照常用膳安寢,心里又急又怕。
于是在皇帝上床歇息前,王忠朝著主子撲通一聲跪下來:“陛下,蘇姑娘的棺槨已備下了,奴才知您傷心,但蘇姑娘已去,陛下應要讓蘇姑娘入土為安才是啊。”
“誰準你備棺材的?”寧知澈坐在床沿寒聲道,“滾出去。”
王忠眼一閉牙一咬,繼續勸說:“陛下,蘇姑娘曝尸在外,若再拖下去,就算這天再冷,尸身也要開始壞了。”
寧知澈靜了下來,良久才道:“她一貫貪生怕死,朕不信她會服毒自盡,此番定是做戲騙朕。朕倒要親眼看看,她到底會不會變成一具白骨。”
王忠聽得渾身重重一抖。
“出去。”
王忠只好依命告退。
夜色寒涼,寧知澈坐著出了許久的神,方躺了下來,怔怔看著近在眼前的女子,低聲道:“整整兩日了,你若是裝的,也該裝夠了罷?連水也不喝,也不嫌渴?”
無人應答。
寧知澈抬手撫上她的臉,呢喃著繼續道:“聽聞你的小阿驥得知你出了事,一夜之間就白了頭。你便是不在意朕,難道連他也不顧了?”
仍是無人答他。
寧知澈眼眶暈開緋色,忽地啞聲說了句:“蘇明昭,朕有些撐不住了。”
滿殿靜寂,只余殿外寒風呼嘯而過時撞在窗欞發出的聲聲悶響。
寧知澈凝望窗上的繁復欞花良久,闔目入眠。
不知過了多久,五更的鐘聲自鐘鼓樓遙遙傳來。
寧知澈緩緩睜開眼,第一時間側頭看向蘇吟,見她仍未醒,沉默須臾,命人打一盆溫水送進內室,親自為蘇吟解衣擦身,卻在她衣衫盡褪后動作瞬間頓住。
原本玉白光滑的肌膚,此刻已長出了塊塊紫斑。
寧知澈怔怔看著蘇吟,攥著錦帛的那只手微微發顫。
她真的死了。
她真的這般狠絕,真的拋下娘家,拋下謝驥,更不要他,就這樣死了。
寧知澈驀地記起兩月前蘇吟在紫宸殿被他譏諷后澀然問他的那一句:“阿兄,你當真如此厭我嗎?”
厭她嗎?
寧知澈痛苦地閉上眼,霎時落下兩行清淚,緊緊擁住蘇吟,肩膀一下下顫抖著,發出極為壓抑的哭聲。
*
十一月十一,雪停,宜入葬。
王氏見養女一襲華衣躺在棺槨中,在被兒子和一眾侄子侄女的哭聲吵得心神恍惚之際拼命去回想這么些年來自己可曾罵過她,可曾因偏心親生兒子而讓她受過委屈。
應是沒有。
蘇吟非她所生,又有老太公親自教養,她不便管教,從來只將她視作久住蘇府的嬌客,即便偶爾見到姐弟倆拌嘴,罵的也是自己兒子。
但這或許也是另一種偏心。
耳邊似能聽到多年前那道稚嫩的嗓音:“大夫人……我能像阿弟那樣喚您‘娘親’嗎?”
彼時她是如何回答的?
好似什么都沒有說。
那個年紀的小姑娘心思敏感,她雖無法將養女視作親生,但也不至于故意用言語去刺傷一個小姑娘的自尊,猶豫之下,選擇了沉默。
后來蘇吟便再未說過這種話了。她喚蘇吟“大小姐”,蘇吟喚她“大夫人”,多年來彼此客客氣氣,相安無事。
王氏忽覺有些后悔。
一句稱呼而已,不痛不癢,蘇吟沒親爹親娘,怪可憐的,又乖巧懂事,生得也漂亮,容她喚自己一句娘親怎么了?
王氏想起三年前每隔一陣就有殺手潛進來欲要徹底除去蘇氏,彼時蘇吟還未嫁謝小侯爺,無人能護蘇府,家中男丁又已被流放,府里又無銀錢雇護衛,只有蘇吟和她們幾個婦人帶著七八個忠心小廝和婢女擋著。
她又開始后悔。
殺得最狠的那夜,蘇吟不知哪里來的力氣,竟追進河里將最后一個賊人死死摁在水里一刀刀捅死。她千不該萬不該在對上養女的目光時下意識往后退,而應下水將她扶出來。
那夜十來個侄女上至十六,下至三歲,個個嚇得嚎啕大哭,個個都有母親抱著安慰,獨蘇吟一人沒有,孤零零站在水中。
王氏神思回籠,因皇帝在身旁,只能在心里默默告訴蘇吟:“你的身世我雖有所猜測,卻不能確定。先前不敢同你說,是因你嫁過謝小侯爺,若我猜測為真,你或許會承受不住,如今想說卻已晚了。不過待你到了九泉之下,可親自去問問老太公,你到底是宣平侯府的后嗣,還是定北侯府的。”
若是宣平侯府還好說,和謝小侯爺好歹還隔了一層,只是堂姐弟,可若是定北侯府……
王氏閉了閉眼。
那蘇吟當年豈不是嫁了自己的親弟弟?
恰在此時,靈堂外忽然傳來一陣吵嚷聲。
過得須臾,祁瀾大步進來,對著一身素袍的皇帝恭聲道:“陛下,謝小侯爺說要進來見蘇姑娘最后一面。”
王氏忍不住回頭看向外頭。
謝驥曾做過她三年女婿,相貌堂堂又嘴甜愛笑,雖年紀小些,不太穩重,但對蘇吟卻是一片真心。
前日她曾見過謝驥一面,從前那般鮮亮熾熱的男兒,如今兩鬢斑白,瘦了一大圈。
才剛滿二十歲,竟就白了頭。
王氏暗嘆一聲。
寧知澈薄唇輕啟,冷冷吐出三個字:“讓他滾。”
王氏唇瓣顫了顫,終是沒敢開口說什么。
祁瀾應聲出去。
沒過多久,外頭的動靜不僅沒有變小,反而傳來打斗的聲音。
王氏心下一驚,忙去瞧皇帝的臉色,卻見這位年輕的帝王正凝望著她的養女,連眼皮都沒抬一下。
外頭打得越來越兇,小半個時辰后,一道熟悉的身影闖了進來。
王氏不由愣住。
謝驥師承其祖父謝煜大將軍,自然很能打,但從前也無法以一敵十多位御前侍衛,更別提里面侍衛里頭還有個祁瀾,今日到底是如何闖進來的?
謝驥一進靈堂便看見了那金絲楠木棺,身形頓時重重一晃,紅著眼沖上前。
寧知澈面色陰沉,立時揮拳砸了過去。
蘇吟那六歲的堂妹見謝驥挨打,頓時哇哇大哭,撲過去死死抱住皇帝的腿:“皇上別打我姐夫!別打別打!”
四夫人嚇得臉色發白,立時將女兒拽了回來:“說什么傻話!你大姐姐已與謝侯爺和離了,他已不是你姐夫了!”
寧知澈恍惚一瞬,忽地憶起當初與蘇吟定親后,曾看見蘇吟那小她兩歲的堂妹輕輕撞了下她的肩,打趣道:“是是是,天底下就沒有哪個郎君比得過我姐夫,行了罷?”
彼時那短短兩個字聽得他耳朵一整個白日都是紅的,滿心甜蜜,一夜睡不著。
如今才過去幾年,這兩個字竟就成別人的了?
寧知澈垂眸看向被護在母親懷里的小姑娘,緩緩道:“你再說一遍,誰是你姐夫?”
蘇府幾位夫人一聽此言,瞬間驚出了一身冷汗。
四夫人整個人不停發抖,捂住女兒的嘴不敢讓她回答皇帝的話,涕淚橫流地解釋:“臣婦這小女兒三年前撞壞了腦袋,傷了心智,什么都不懂,這才言行無狀冒犯了陛下,還望陛下恕罪。”
寧知澈默了默,將目光移回謝驥臉上:“滾回你的定北侯府,朕不想殺你。”
謝驥雙眼通紅,執拗道:“臣要見她最后一面,見完她之后,任憑陛下處置。”
寧知澈扯了扯嘴角:“你府里六百府兵、百余侍衛、百余下人也全都任由朕處置嗎?”
謝驥瞬間變了臉色。
寧知澈漠然移開視線:“滾。”
謝驥抿了抿發白的唇,終是轉身離開了靈堂。
王忠走進來,告訴眾人時辰差不多了。
周圍剛停沒一會兒的哭聲瞬間又變響了,寧知澈卻已聽不見了,沉默片刻,親自為蘇吟緩緩闔上棺蓋,看著她的身子與那兩尊靈位一點點隱在華貴的棺木之中,忍不住紅了眼。
沉重的棺木離地,被十六個宮人抬往蘇氏祖墳。
寧知澈沒乘御駕,騎馬緊跟在棺木邊,耳邊是震天響的嗩吶聲。
整副喪儀因太過隆重,惹得百姓紛紛擠來路邊瞧,忽聞皇宮遙遙傳來喪鐘聲,一杵又一杵,共二十七聲。
大昭禮法有言,皇帝、太上皇駕崩,喪鐘三十七聲;太皇太后、太后崩逝,喪鐘三十二聲;皇后薨,喪鐘二十七聲。
京中的所有寺廟也得了皇帝旨意,于巳正時分撞鐘萬杵。
漫天紙錢在鐘聲與嗩吶聲中揚起再飄落,輕輕落在山路上。
寧知澈忽然覺得有些恍惚,看著棺木被抬入蘇氏祖墳所在的南郊燕冠山,看著蘇吟的弟弟妹妹們和宮人跪地大哭,再看著自己騎馬回到皇宮。
直到進了蘭華宮正殿,看著空無一人的床榻,他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從今往后他再也見不到蘇吟了。
他終于承受不住,在宮人驚恐的喊聲中嘔出一口血來,重重昏倒在地,墮入無邊無垠的黑暗。
*
后半夜,謝落窈身穿一襲玄色勁裝,臉蒙黑布,帶著人悄悄潛入南郊燕冠山,命手底下的人引開守衛,哼哧哼哧將蘇吟的墳挖開,待終于看見那方棺材,卻紛紛變了臉色。
棺材上的七顆長釘竟被人撬開了!
謝落窈頓時慌了,忙讓人合力將棺蓋打開,只見棺內空空蕩蕩,被搜刮得干干凈凈。
完了。
蘇吟被人偷走了。
到底是哪個膽大包天的畜牲干的!
謝落窈又恨又怕,卻不能大張旗鼓地找盜墓賊,更不敢透露給任何人知曉,霎時間眼前陣陣發黑,氣得險些昏過去。
第36章 白發
長空如墨, 夜色深濃,謝驥小心翼翼扛著一個粉色綢袋悄聲回了定北侯府。
院中的下人已被事先支開,正是冬夜里最冷的時辰, 呼出的氣在空中凝成白霧, 連喘氣都帶著寒意。他踩著雪融后濕冷的青階大步進了正屋, 將肩上的綢袋輕輕放在床上。
粉綢被拋落在地,躺在羅帳中的女子玉容上畫著淡妝,用脂粉蓋住了原本慘白的膚色,一襲素色宮緞云形千水裙遮住了身上的塊塊紫斑,看上去與活著時沒什么兩樣。
謝驥癡癡凝望蘇吟了很久才終于像是想起來什么似的,慌忙為她蓋好錦被。
斷斷續續哭了四日, 他一雙眼睛干澀酸痛得厲害, 本以為到現在已流不出眼淚了,可此刻握著蘇吟那只怎么也捂不暖的手, 眼淚仍是一顆顆砸了下來。
“別怪我掘你的墳擾你安息。”他坐在床沿, 俯身與蘇吟額頭相抵, “我實在不信你會服毒自盡,皇帝又不讓我見你, 我總得親眼看看你是否真的沒了才能死心。”
萬一她沒死,只是昏睡不醒, 屆時被封在棺材里活活悶死了怎么辦?
即便只有萬中之一的可能,他也得親自確認。
如今見到了蘇吟, 最后一絲僥幸也化為烏有,謝驥心如死灰,趴在她身上痛哭不止。
沒了。
他的夫人沒了。
本以為只要自己安分些, 別再想著將蘇吟搶回來,她便能好好活著, 可她卻仍是沒了命。
早知如此,他就該死在蘇吟奉旨給他下毒的那日,或者更早些,在第一次受罰時挨完那一百杖五十鞭便死,這樣或許蘇吟便能活下來。
蘇吟大他一歲有余,在娘家時又做慣了長姐,成婚那三年在他面前便一直是一副端莊沉穩的樣子,他也樂意藏起自己的利爪尖牙,在蘇吟面前扮作乖巧模樣,換得幾分關心疼愛。
可他知曉蘇吟其實膽小得緊,以致他根本不敢去想——那晚蘇吟被毒藥折磨直至咽氣,長夜漫漫,卻無一人陪在她身側,她彼時該會有多疼,多害怕。
謝驥疼得整顆心都揪作一團,輕聲道:“你等我幾年可好?待我從族中過繼一個嗣子繼承祖父的香火,便下來陪你。”
他想了想,目光柔和了些:“吟兒,你下輩子便不要再同旁的男人青梅竹馬了,同我一起長大可好?”
“我雖不會作詩作畫,也不通樂理,但很會爬樹,無論果子長在多高的枝頭上,我都能摘下來給你。”
“我烤的魚和野物也很香,做的菜也好吃,三年前那回是因你在邊上盯著我瞧,我緊張得手一直抖,才將菜做咸了些,后面便不好意思炒給你吃了。你若下輩子愿再嘗一回,定會十分喜歡。”
“我還會做許多種孩童喜歡的小玩意,力氣也很大,可背著你滿山遍野地跑。”
……
謝驥說著說著,眼中浮起溫柔色:“所以其實和我一起長大也很有趣,是不是?”
久久都無人應答。
謝驥低眸沉默許久,嗓音忽地啞了下來:“整整兩月未見了,我……真的很想你,抱一抱我可好?”
仍是無人答他。
謝驥淚流滿面,俯身輕輕枕在蘇吟胸前,將她的雙手放在自己腦袋上,假裝被她抱在懷里,在她身上疲倦地闔上眼。
一夜美夢。
翌日清晨,最后一抹夜色才剛褪去,屋外便響起了敲門聲。
謝驥霍然驚醒,下意識安撫般摸了摸蘇吟的腦袋,將羅帳放下,起身走至門后。
李媽媽聽見主子的腳步聲,便在門外壓低聲音開口道:“侯爺,東府的四小姐來了,說要見您,此刻正在花廳候著。”
謝驥雖未將昨夜之事告知府上任何人,但府里這么多府兵侍衛下人,他昨夜扛著尸首入府,總有幾人瞧見了這一幕,心里也能猜到幾分。
但整個定北侯府里的人都是老侯爺留下的,自然不會背叛主子,便是猜到了,也個個都裝作不知。
“謝落窈?她來做什么?”謝驥瞬間皺起眉,“不見。”
剛說完這句話,他想起謝落窈的潑辣性子,頓了頓,終是打開屋門出去,改口道:“罷了,我去瞧瞧。李媽媽,您幫我守著。”
“侯爺放心。”李媽媽肅然恭聲道,“咱們府里這么多人守著,絕不會讓外人闖進您的正屋。”
此地是名將謝煜的府邸,老定北侯當年戰功赫赫,威名遠揚,輔佐過圣祖爺和太上皇兩位皇帝,兩朝都是武將之首。
皇帝是皇帝,至于旁的人,縱是如今老侯爺已不在了,定北侯府也容不得外人強闖。
謝驥聽得恍惚一瞬。
祖父一生未娶,沒有親生血脈,將他視作親孫子教養。府中所有人都敬重祖父,便個個都真心待他。
若是當年……宣平侯府那位薛老夫人選了祖父便好了,再不濟,別墮了祖父的孩子也好。
謝驥垂下眼眸,抬步走至花廳。
謝落窈一見他來了,強按下心中焦躁,裝出一副關懷同宗堂弟的模樣:“驥弟,昨日阿吟下葬,我放心不下你,故來瞧瞧。你……如何了?”
謝驥沒搭理她,徑自走到上首,坐下飲茶。
“……”謝落窈壓抑著怒意開口,“無論怎么說,兩月前你抗旨那日我東府都救了你一命,我三哥哥先是替你接了那圣旨,后又求沈老宗主為你在陛下面前假言你體內余毒清不掉了,陛下這才放過了你。你一個二十歲的大男人,好歹也要知道感恩罷?”
“這本就是你宣平侯府欠我定北侯府的。”謝驥面無表情道,“當年若不是你祖父將我祖父關了一年有余,帶回一具假尸謊稱我祖父已戰死,借此搶了我祖父的未婚妻,你父親、你三位兄長、還有你,哪有機會出世?”
說到此處,他冷哼一聲:“搶自己親弟弟的女人,數遍京中高門,也就只有你宣平侯府做得出來了。”
聽他提起祖父一輩的舊怨,謝落窈頓時憋屈地坐了回去,半晌才道:“從前見你在阿吟面前乖乖巧巧,怎么每每到了我面前,說話就這般嗆人?”
“她是我妻,你怎可與她相比?”謝驥將茶盞放回小案,“你若想看男人在你面前乖乖巧巧,找你夫君去,莫來尋我。”
“……”謝落窈恨極了他這張嘴,但當下想著更要緊的事,只好忍著屈辱繼續道,“你昨夜去哪兒了,怎么眼下烏青這般重?”
謝驥眸光微動,皮笑肉不笑地回了句:“去了趟你娘家,和你爺爺徹夜長談。”
“……”謝落窈見謝驥神色鎮定,嗓音極穩,半點慌亂都無,甚至還能半開玩笑半譏諷地刺她一句,瞬間打消了一大半疑心,心里頓時更急了些。
不是謝驥,不是蘇府,也不是她娘家,更不是皇帝,那到底是誰偷走了她的阿吟?
若是好人還好說,若是阿吟的仇家,到時候將她丟去燒了該如何是好?或者將蘇吟多放了幾日,發現蘇吟竟還活著,直接將人綁了交給皇帝,屆時便全完了。
謝落窈心亂如麻,再也坐不下去,立時起身告辭。
謝驥看著謝落窈的背影,忽地抽出腰間別著的匕首,站起來大步過去攥住她的手臂,將匕首抵在她脖子上。
謝落窈脖子一涼,震驚地看著眼前這高出自己一個頭的男人,不懼反怒:“謝九,你長本事了,身為謝氏子,竟對女子動粗!”
整個謝氏一族通序齒,謝驥在謝家年輕一輩中行九,但因早早就襲了爵位,如今京中沒幾個人這般叫他。
謝驥已什么都顧不得了,拿著匕首將她抵在墻邊沉聲問道:“你連六年前養的狗死了都哭得眼睛腫了好幾日,為何如今吟兒過世,卻只在初聞她出事和昨日下葬時哭過,兩只眼睛到現在還好好的。說!你到底有何事瞞著我?”
謝落窈怒意一凝,疑心再起,二度試探:“你昨夜當真沒出去?”
謝驥定定看著她。
兩姐弟對視片刻,謝落窈氣得發抖,壓低嗓音咬牙切齒:“臭小子,我就知道是你偷的!”
謝驥眼睛發紅,聲音顫得厲害:“你到底與我夫人密謀過什么?她沒死是不是?快說!她是不是還活著!”
謝落窈看著謝驥頭上的白發,終是低低一嘆:“罷罷罷,左右已瞞不住了,我實話告訴你便是。”
“謝驥,阿吟的確沒死。”
謝驥渾身重重一顫,手中匕首“咣當”一聲掉在地上。
蘇吟還活著。
她真的還活著。
謝驥又哭又笑,狀若瘋癲,最終跌坐在地上,放聲大哭。
*
蘇吟做了一個很長很長的夢,神識先于軀體醒來。
她疲憊地想著,七日已過去,如果一切順利,自己此刻應是在去往南境的馬車上;若途中生變,那自己應還被封在棺材中。
此刻感受著陣陣晃動,她更傾向于前者,心中稍定,緩緩睜開眼。
一張熟悉的俊朗面龐映入眼簾,男人一見她醒了,臉上霎時綻出一個極大的笑,眼圈卻紅了,哽咽喚她:“吟兒。”
如被一盆涼水從頭澆下來,蘇吟瞬間清醒,張了張唇,開口聲音極啞:“謝……驥?”
久睡剛醒的腦袋昏昏沉沉得厲害,她無力去想謝驥為何在這里,便直接問了出來:“你怎么在這兒,落窈呢?”
謝驥看出她在瞧見自己后并無一絲歡喜,眼神肉眼可見地黯淡了下來,但仍是將來龍去脈實話告知于她。
蘇吟聽完沉默了很久,低眸看見身上換了身衣裳,明顯不是宮里的料子,心里頓時一沉:“這身衣裳是誰幫我換的?”
謝驥面不改色:“李媽媽。”
蘇吟看著他緋紅的耳尖,眉心霎時狠狠跳了跳,靜了須臾,低嘆道:“阿驥,我實話同你說,我如今只想獨自一人過些清靜日子,你可否放我走?”
謝驥聞言眼淚瞬間掉了下來,低下頭輕輕道了聲好。
見他這般輕易便應了下來,蘇吟不由怔了怔。
謝驥將旁邊小榻上的包袱交到她手里:“戶籍、路引都在里面了。包袱里的銀錢是從你私庫里拿的,衣裳是用你自己的銀錢買的布衣,戶籍和路引是謝落窈備下的,馬車外面還有三個謝落窈為你挑的奴仆,亦是用你的銀錢買的。這些通通都與我無關,你安心收下便是。”
蘇吟卻知謝驥從不將她的事假手于人,銀錢或許真是她自己的,但戶籍、路引和奴仆定是謝驥親自備下的。
但現下離開要緊,她終是沒有戳破,道了聲謝后便要下馬車。
謝驥忽抬手用袖口擦了擦鬢邊,緋色袖口瞬間沾了塊墨痕,鬢邊白發也在這一瞬顯露人前。
那抹白落于墨發之中實在扎眼,讓人想不注意到都難。蘇吟看得連心跳都停了一息,下意識伸手去摸。
白的擦不掉,手指上反倒沾了墨跡。
那些是真的白發。
謝驥才剛滿二十歲,比她還小,頭發竟已白成這樣了。
蘇吟眼眶發燙:“你的……頭發……”
“一夜之間就變成這樣了,我也不知是什么緣故。”謝驥抬手掩住自己的右鬢,將身子側向另一邊,低下頭輕輕開口,“很丑,是不是?”
蘇吟喉嚨哽了哽:“沒有。”
謝驥聽得俊臉微紅,聲音更輕了些:“快走罷,外面還有駕馬車,也是用你私庫里的銀子買的,你可坐那架馬車到南境。”
蘇吟靜了很久,低低說了聲“多謝”,拿著包袱起身欲下馬車,才剛掀開門簾,忽然聽見身后似有什么重物撞到了馬車內壁,猛然回頭一看,見謝驥已倒在軟毯上,左手緊緊捂著胸口,神情痛苦至極。
她心下大驚,立時折了回去將謝驥扶起來:“阿驥?阿驥?你這是怎么了!”
謝驥似是已疼得說不出話,許久后才稍稍緩了些,安慰般朝她笑了笑,艱難道:“無妨……只是……只是余毒發作了而已……別擔心……你走罷……我……我過會兒便好了……”
蘇吟指尖發顫,狠了狠心正要離開,叫定北侯府的人進來守著他便好,卻忽被男人抓住衣袖。
謝驥似已疼到神志不清了,紅著眼眶喃喃道:“疼……好疼……姐姐……我好疼……”
男人此刻虛弱地躺在地上,濃密的眼睫上掛著淚珠,眼尾暈開薄紅,一雙桃花眼蓄滿了淚水,眸光顫然而破碎,蒼白的唇微微張合,抓住她衣袖不停乞憐。
蘇吟雙腿如被灌了鉛般沉重,定在原處不知何去何從。
謝驥聲音越來越輕,抓著她衣袖的那只手漸漸失力,忽地垂落下來,下一瞬,像是再也堅持不住一般閉目昏死過去。
蘇吟霎時臉色一變,撲過去失聲喊他名字:“阿驥!”
*
紫宸殿。
最后一針下去,昏迷了整整三日的皇帝終于緩緩醒轉。
沈老宗主眉間憂色卻沒淡去多少,待皇帝稍緩了緩,屏退一眾宮人,眼見殿內只剩自己與皇帝兩人,方嘆聲相告:“陛下,有句話老朽不得不與陛下直言,您……怕是難享天年了。”
三年前皇帝中毒后未能及時解毒,而是硬扛了兩個月,縱然活了下來,但毒粉實打實地傷了龍體,本就需要寬心靜養,卻又在后來驟聞蘇姑娘成婚,不僅龍體又傷了一回,體內還留了三分余毒。
但其實這也沒什么,雖余毒清不了,可皇帝身子骨極好,只要情緒一直平和,即便不能如龍體絲毫無損時那樣有百歲之壽,但也能活到七十。
雖減了三十歲的壽數,但能活到七十,也算長壽了。
可皇帝千不該萬不該日夜煩心痛苦,心緒皆被一個女子牽引,先前余毒還能勉強壓制,前幾日那蘇姑娘一死,便如最后一根弦也崩斷了,余毒已蔓延至全身,今日能醒過來已是漫天神佛和地底下的寧氏皇族列祖列宗一起保佑他的結果,如何還能活得長久?
寧知澈沉默一瞬,啞聲開口:“那朕還能活多久?”
“兩月前老朽就已說過,陛下體內的余毒若再頻繁發作下去,您便連活到佑寧皇帝那個歲數都難。”沈老宗主輕嘆,“老朽攜徒孫傾盡畢生所學,也最多只能保陛下活到而立之年。”
三十歲。
他今年二十三,只剩七年不到的壽數了。
寧知澈出了會兒神,忽地輕輕一笑:“也好。”
他斂眸思慮片刻,緩緩道:“為保朝堂穩固,此事不可聲張。”
“老朽明白。”沈老宗主猶豫片刻,溫聲勸了句,“為江山計,陛下還是得快些立后納妃,綿延皇嗣。”
“無妨。”寧知澈平靜道,“朕可傳位于三皇弟,他雖只有十歲,但天資慧敏,日后帶在身邊好生教著,定也能做個明君,比扶幼帝即位要好上許多。”
自古以來皇帝除非膝下實在無子可繼承大統,否則絕不會甘心將辛苦得來的皇位拱手相送。沈老宗主嘆聲道:“陛下,可您真要一世不娶嗎?”
寧知澈默了默,驀地反問了句:“沈老宗主年逾九十,卻至今連通房都沒有一個,是何緣故?”
沈老宗主聽罷許久都未能說出一句話,直至寧知澈以為他不會回答了,方澀然道:“老朽少時頑劣不懂事,嘴又硬,心里喜歡一個姑娘十分,卻連一分也不肯說與她聽,非要裝作厭她的模樣,日日欺負她,惹她委屈生氣,最后她喜歡上了旁人,連看我一眼都不愿了……”
寧知澈如被這番話刺痛了一般猛地別開了臉,嗓音極啞:“多謝沈老宗主為朕醫治,老人家定是累極了,先回去安歇吧。”
沈老宗主聞言立時收攏心緒,識趣地起身告退,但在離開前留下一句:“陛下體內余毒已無法控制,日后極可能會時時發作,屆時怕是只能靠陛下自己捱過去了。”
寧知澈微一頷首:“朕知曉了。”
沈老宗主走后,王忠帶著宮人進來伺候寧知澈洗漱,然后上了些好克化的吃食,服侍主子用膳。
寧知澈用了碗粥便回到御案前處理已堆積三日的政務。
王忠看在眼里心疼得不得了:“陛下,您才剛醒,好歹歇一歇再批折子。”
寧知澈卻不敢讓自己停歇。
方才只是用了碗粥,他腦中便反反復復都是蘇吟入葬的那一幕,揮之不去,體內余毒肆虐,疼得他臉色煞白,只有逼著自己投入國務中才可稍稍緩解兩分。
他聞言沒有回應,手中御筆不停,直至入夜方沐浴用膳,接著又忙到子時將至。
夜已深了,王忠依照皇帝的吩咐在熏爐中添了一勺又一勺安神香,到最后安神香的氣味濃到令他光是站在那里聞都險些直接睡過去,皇帝才終于喊了停。
層層珠簾紗幔垂落,宮人悄聲退下。寧知澈眉頭深蹙,闔目入眠,卻又做了那個夢。
昏迷那三日,他一遍遍做著同一個夢。
夢中他一遍遍沖進蘭華宮,可無論再如何拼命往里狂奔,都仍是遲了一步,只能一次又一次眼睜睜看著蘇吟咽氣,一次又一次心神俱碎,痛不欲生。
但今夜這個夢里,他終于趕在蘇吟服毒前將那包藥粉從她手中奪了過來,看著活生生坐在小案前的清婉女子,萬般后怕與慶幸涌入心間,整個人都開始微微發抖,再也顧不得什么帝王儀態,跪坐在地上將她緊緊擁在懷里,不停顫聲求她:“別死,別死,昭昭,不許自盡……”
“玉蘭樹朕已命人種回去了,朕日后不逼你了,什么都不逼你了,你別再犯傻,好好活著。”
蘇吟昂起臉看他:“真的不逼我傷阿驥了?”
寧知澈心如針刺,疼得瞬間紅了眼眶,緩了許久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卻已變得嘶啞:“嗯。”
蘇吟彎了彎眼眸,抬臂抱住他的腰:“帶我回紫宸殿。”
寧知澈在她懷中輕輕閉上眼,哽咽著說了聲好。
他正欲將蘇吟抱起來,卻覺懷中女子輕得近乎沒有重量,怔怔低眸看去,發現蘇吟的面容已然開始模糊。
眼前之景驀然開始崩塌,他下意識護著懷中的蘇吟,可她終是漸漸化為泡影。
寧知澈慢慢睜開眼,就著床前未熄的燭光看清殿中景象,忽地自嘲一笑,終于無法再騙自己。
這只是個夢。
他沒能阻止蘇吟自盡。
蘇吟已死了。
夜色還未散盡,寧知澈渾身劇痛難忍,高大的身軀在錦被之下緩緩蜷縮成團。
第37章 有孕
蘇吟出神地看著裙襕上繡的紋樣, 已保持這個姿勢一動不動在床沿靜坐了半個多時辰。
先前謝驥昏倒,謝府的人便立刻尋了個客棧歇腳,找了個大夫過來為他診治。
謝驥是老侯爺唯一的嗣孫, 底下有一眾忠心于他的侍衛和下人, 本不必她擔心, 她亦無心與謝驥再續前緣。半個多時辰前她便要走,但謝驥仿佛在昏迷中也感覺到了不安,立時抓住她的衣角,不讓她離開半步。
男人力氣極大,蘇吟兩只手一起用力都掰不開他那五根手指,只好坐在此處等他醒來。
不知又過了多久, 最后一縷霞光也從天邊淡去, 蘇吟困得睜不開眼,回頭看了看仍抓著她不放的謝驥, 讓人搬了張高些的椅子放在床邊, 上面放個軟枕, 趴在椅子上睡了一覺。
待蘇吟再度睜開眼時,窗外已全暗了下來。
燭光柔暖, 謝驥眉眼里都是笑,正單手托腮瞧著她, 眸光晶亮璀璨勝過上元佳節的萬千華燈,讓蘇吟只瞧一眼便瞬間移開了視線, 不敢與之對視。
蘇吟這才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躺在了床上,默了默,也不多費口舌去問謝驥方才是不是他將自己抱上了床, 只立時起身穿上繡鞋,溫聲道:“侯爺既已無事了, 我便先去另開一間上房了,明日一早就動身趕往南境,侯爺也早些回京吧。”
謝驥體內余毒清不了已成定局,她雖心中有愧,但又不會醫術,留下也無用,且凡事都有個萬一,萬一有朝一日寧知澈知曉她并沒死,尋過來時若見她獨自一人生活,大抵不會要她的命,只不過會抓她回去狠狠罰她一頓罷了,但若寧知澈尋過來時發現她與謝驥在一處,定會以為她假死欺君就是為了與謝驥私奔,屆時便不知該氣成什么樣子了。
如今好不容易所有人都安然無事,她怎敢再與謝驥糾纏不清?
更何況……
想起寧知澈無數次的痛苦質問,蘇吟不由眼神一黯。
就算寧知澈一世都不會找到她,她也絕不可能再與謝驥重修舊好了。
待來日寧知澈立后納妃,再過個幾年確保無事,她若能遇到一個溫柔有擔當的好郎君,或許還會再嫁,若不能,孤獨終老也不錯。
謝驥聞言笑容僵在臉上,看著蘇吟纖瘦決絕的背影,眼眶漸漸染上緋色。
蘇吟見他兩鬢斑白,見他“余毒發作”昏迷倒地,卻仍不愿留下來。
也不知是因害怕被皇帝發現,還是因為別的緣故。
謝驥只當是前者。
他實在無法眼睜睜看著蘇吟離開,當即大步上前握住蘇吟正要拉開門的那只纖手。
蘇吟霎時渾身一僵。
身前是廂房門板,身后是男人高大的身軀。她此刻夾在兩者中間,整個人都被身后男人的影子籠罩。
她不敢回頭,便試圖抽出自己那只手,沉聲呵斥:“謝驥,放開!”
向來乖巧聽話的男人聞言不僅未松手,反而上前一步將她緊緊擁住,嗓音極低極啞:“可我不想你走。”
謝驥體格好,身軀即便是在冬日也如火爐一般溫暖。
蘇吟被身后源源不斷傳來的熱意燙得渾身不自在,又清楚感覺到他的起勢,雪嫩的面頰瞬間暈開霞色,立時奮力掙扎。
謝驥緊箍著她不肯放手,紅著眼眶聲聲哽咽哀求:“別走,夫人,吟兒,姐姐,別拋下我……”
力量懸殊,蘇吟根本無法掙脫,聽著他卑微至極的挽留,胸間霎時悶堵得厲害,忽然胃里一陣翻江倒海,臉色一變,忍不住彎腰干嘔。
“吟兒!你怎么了?”謝驥嚇了一跳,立時扶住蘇吟,輕輕拍著她的后背為她順氣,見她吐成這樣,整顆心都疼得揪作一團,立時揚聲命人將大夫叫來。
蘇吟這幾年身子已養得很好了,極少生病,此刻隱隱預感到不對勁,忙開口制止:“不必,我……”
“無事”二字還未說出口,蘇吟胃里又是一陣不適,再度掩唇彎腰。
謝驥呆呆看著這一幕,腦子忽地閃過一絲念頭,霎時臉色發白,艱難道:“吟兒,你……”
恰在此時,門外響起敲門聲,繼而侍衛的聲音從外傳來:“主君,大夫到了。”
謝驥掩起眸底的難過,將蘇吟扶回桌邊,為她戴上帷帽遮住面容,然后才開口讓人進來:“大夫,我夫人方才干嘔不止,勞煩你為她瞧瞧。”
大夫雖不知謝驥身份,但見他相貌堂堂氣度不凡,先前侍衛付診金時又出手闊綽,知曉此人非富即貴,忙道了聲“公子客氣”,恭請蘇吟將手搭在脈枕上。
蘇吟沉默須臾,依言伸出了手。
謝驥右手緩緩握成拳,蒼白著唇緊盯著大夫臉上的神情。
柳大夫凝神號脈,眉頭驀地舒展開來,含笑道賀:“恭喜夫人,您已有兩個多月的身孕了。”
猜測被證實,蘇吟心中五味雜陳,一時間茫然不知所措,下意識抬手撫上自己尚未顯懷的小腹。
謝驥臉上血色瞬間褪盡,唇瓣顫了顫,澀然道:“那……她胎像如何?還有她方才難受得緊,可有法子讓她舒服些?”
柳大夫見小兩口都不似歡喜,心里頓時咯噔一下,立時收起臉上的笑,謹慎回答:“女子有孕前三月胎像不穩也屬正常,夫人只需好好養著,定能平安誕下胎兒。至于公子的第二問,婦人懷胎或多或少都會有些不適,夫人孕中保持心情舒暢,切勿多思多慮,或許便能好受些。”
謝驥聽得直皺眉,暗恨皇帝讓蘇吟懷胎受罪,又忍不住心酸委屈。
光是想象蘇吟為別的男人孕育子嗣,腹中孩兒在她肚子里一點點長大,身上流著她與那人各一半的血,縱是蘇吟已離宮,也能在日后成為她和那人一世都難以斬斷的牽絆,他就已難過得想落淚。
可若要他勸蘇吟墮胎,卻又舍不得說出口。
待大夫寫好安胎方子,他命人去抓藥,關上門后,屋里兩個人都沉默不語。
半晌,蘇吟拿上包袱起身告辭。
謝驥輕輕拉住她的衣袖,對上那雙沉靜的杏眸,默了幾息才道:“此地只是個小鎮,客棧的菜食不大好。我命人買些回來給你。”
“多謝侯爺。”蘇吟微微側身掙脫他的手,“我自己著人去買便好。”
謝驥被她的疏離客氣刺得心口發疼,緩了許久才好受些,啞聲道:“那你要獨自生下這個孩兒將他養大?還是要將他……墮掉?”
蘇吟聽罷靜了下來。
她本就處在逃亡路上,孩子對她來說無異于累贅。
可這終歸是她自己的骨肉。
她與寧知澈的骨肉。
想到此處,蘇吟不禁恍惚一瞬,撫在小腹上的那只手輕輕發顫。
拋開這些不提,日后若皇帝尋到她,有這個孩子在,依他的性子,縱是再恨自己假死欺君,也定不會對一個為他懷嗣的女子如何,屆時她被抓回去后便不會受多少苦。
她垂下眼眸:“多謝侯爺關懷,但這個孩子不是您的,無論我生不生都與侯爺無關,便不勞侯爺費心了。”
說完她不去看男人驟然變得慘白如紙的臉色,戴著帷帽抬步出門,找掌柜的再開了一間上房,又為三個奴仆開了間可住四人的稍房。
掌柜的賠著笑提醒:“姑娘,方才有位薛公子已為您和您的婢女付過房錢了。”
老侯爺當年的未婚妻姓薛,即便那位薛夫人早在四十年前就已嫁入宣平侯府,老侯爺也仍將她視作妻子,雖然嘴上從不提,但謝驥身為老侯爺的孫子,自然知曉祖父的心意,便也將薛夫人視作祖母,出門在外若要隱去謝氏子的身份,回回都假稱自己姓薛名詠。
蘇吟,薛詠。
蘇吟不再去想,仍將銀子遞了過去:“那便有勞店家將先前收的錢退還給薛公子,開的上房和稍房也一并退了,為我再開兩間離他遠些的吧。”
掌柜的見她態度堅決,只好依言照做。
蘇吟跟著伙計到了西南角的上房,進門前給了伙計一些銀錢,托他去當地風評最好的酒館買幾樣好菜回來。
伙計忙應了下來,小半個時辰后便拎著食盒回了客棧,還未等他上樓將食盒交給蘇吟,便被今日客棧來的那位貴客攔了下來。
貴客直接給了他一錠銀元寶,拿另一個食盒換了他手中那個,命他給那位姑娘送去。
伙計不敢置信地握著那錠銀子,一時間喜得合不攏嘴。
他自然知曉貴客與那位姑娘是一同住店的,更知道貴客還用了他們客棧的廚房,心下猜測這兩人是未婚夫妻,便不做他想,笑瞇瞇說了許多祝福小兩口的好聽話,果然看見貴客聽著聽著臉就紅了,暗道這郎君也忒疼媳婦了些,尋常百姓家的男兒尚且不能舍了臉面為妻子下廚,更何況是富家子弟。
伙計嘖嘖稱嘆,將銀子收好,上樓將飯菜交給蘇吟,依照貴客的吩咐,并未在蘇吟面前多言半句。
蘇吟吐得厲害,實在沒什么胃口,但因顧念胎兒,又怕半夜會餓醒,仍是忍著惡心打開了食盒。
如她所想,食盒里只有三菜一湯,且不是什么山珍海味,但比起客棧里的飯菜已好了許多倍。
畢竟此地只是個偏僻小鎮,若伙計送過來滿食盒的珍饈美饌,她不用想便知定是謝驥的手筆,反倒不敢動筷了。
蘇吟心神稍安,先去漱口凈手,再回到桌邊用膳。
這些菜雖遠不如宮里御廚做的精致,但卻出乎意料地酸辣可口,十分開胃,令她這個素日只喜清淡的人都吃得停不下來,配的那碗鯽魚豆腐湯更是香氣撲鼻、滋味鮮美。明明只是一頓瞧上去簡單普通的家常菜,滋味卻勝過所有她從前吃過的各地名廚用各色珍貴食材精心制作的美味佳肴。
許是肚子里多了一個人,蘇吟難得用了三碗飯,一碗熱湯入腹,胃里暖洋洋的,平復了先前那陣不適,眉間終于有了幾分笑意,靜坐了半個時辰便讓伙計送熱水上來供她沐浴。
幾個伙計很快便扛著浴桶拎著熱水進了屋。蘇吟見那浴桶明顯是新買的,桶底鋪的篾墊也干干凈凈,便給了為首的伙計一錠銀子:“勞煩幾位告訴掌柜的,讓他將先前收的銀子退還給薛公子。”
老侯爺留下的家業頗豐,謝驥即便是讓人去辦再小的事也至少是給一整錠元寶的賞錢。
幾個伙計面面相覷,終是應了下來。
蘇吟孕中疲累,冬日泡熱水澡又太過舒服,在浴桶中坐了一刻鐘便迷迷糊糊睡了過去,再度醒來時發現自己不知何時已被抱回了床上,天也已亮了。
而謝驥,此刻就坐在她床沿。
蘇吟默默坐起身,垂睫看著自己的手指。
謝驥一雙桃花眼爬滿血絲,目光也落在她玉白纖細的手指上,良久,啞聲開口:“我突然記起一樁事,一夜難眠,所以來問問你。”
蘇吟抬起眼眸,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謝驥動了動唇瓣:“九月初你回京那晚,我曾與你云雨過兩回,你可記得?”
九月初……
蘇吟心神大震。
她與寧知澈行房前幾日才剛與謝驥云雨過,到今日正好兩個多月。
蘇吟臉色蒼白,平靜道:“彼時你用了羊腸避子,我與陛下行房時卻未用,所以定是陛下的。”
“先前大夫便說過,羊腸并不能全然杜絕懷嗣的可能。”謝驥說完這句話,不知突然想到了什么,俊臉驀地一紅,微微低下頭,眼神閃躲,“而且那晚……陛下在窗外朝我放箭,我躲避時不慎……弄出來一些,你沒感覺嗎?”
“……”蘇吟怒然重重推了他一下,“這種葷話你也說得出口!”
謝驥受了這一記重推,看著她尚未隆起的小腹,頓時眉開眼笑,又立時哄道:“別生氣別生氣,你懷著孩兒呢。”
蘇吟想起一事,突然冷靜下來:“謝驥,我進宮之后還喝過避子湯,這個孩兒當真不是你的。”
入宮第二日她便高熱昏迷,事后女官曾同她說過,她昏迷時皇帝曾讓李院首順道配了一副避子湯。
當時她不覺有什么,現下想來卻萬分慶幸自己喝了那碗避子湯,否則若真懷上謝驥的孩兒,那她該如何是好?
“我娘從前也曾喝過避子湯,仍是懷了我。”
“為我開藥的是李院首,他是杏林圣手,配的方子怎會有紕漏?”
“各人體質有異,再好的藥方也無法完全避免懷嗣,世上多的是服了避子湯后仍懷上孩子的婦人。”謝驥摸了摸她的腦袋,柔聲道,“別說避子湯了,我娘當年懷我時還曾喝過墮胎藥,我也仍是無事。”
“慈恩寺的住持曾為我算過,我此生僅有一個女兒。你腹中懷的若不是我的孩子,那我這一世怎會有女兒?”謝驥笑吟吟繼續道,“還是說,姐姐日后還愿與我再生一個?”
慈恩寺的住持是位得道高僧,讖言從未出過錯,十年前就曾算出蘇吟的曾祖父蘇大學士在何年何月過世,又曾在五年前對她笑言“蘇姑娘此生有二夫”,彼時寧知澈還是個溫柔郎君,聽了這話氣得險些掀了慈恩寺。
意識到這個孩子可能真是謝驥的,蘇吟渾身都開始微微發抖,蒼白著唇瓣開口:“你不必說了,這個孩子只能是陛下的血脈,若不是,我便將她送走,你我這輩子都別見她。”
孩子大多都承了雙親的相貌。若她腹中懷的真是謝驥的孩子,即便謝驥屆時假稱孩子是從外抱養的,但若孩子一日日長大,越長越像她與謝驥,外人如何會瞧不出來?若被寧知澈知道,又怎會放過她和孩子?
“別怕,吟兒。”謝驥見她怕成這副模樣,立時心疼得紅了眼眶,“我知你擔心什么。但我已沒了官職,早在兩月前就同陛下說過日后會離京,如今和你一起走也不會惹人懷疑。你一個躲著過日子是過,和我一起躲著過日子也是過,我同你去個無人能找到你我二人的地方,你以后讓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絕不會惹你生氣。你我從此做一雙閑云野鶴,平平淡淡過完這一生,可好?”
“你懷著孩子諸多不便,且女子在外極易被人盯上,總要有人護著你。”謝驥微微哽咽,“何況你我都是孤兒,總不能讓孩子如我們一般,從小就沒有親生父母陪在身側。”
蘇吟眼眶微微發燙,瞬間低下了頭。
“蘇吟,我實在無法讓你懷著孩子獨自南下。”謝驥聲音啞得厲害,姿態卑微至極,“實在不成,你就當我是個侍衛,我在你附近買一處院子守著你們娘兒倆,平日無事絕不會來吵擾你。這樣可以嗎?”
第38章 開棺
趕了十日的路, 一行人終于到了南境。
十一月下旬的京城下著大雪,南境卻如仍在深秋。
蘇吟穿著一襲素色襦裙,上身罩一件天水碧如意云錦紋織金薄襖, 被婢女扶下馬車。
院落都已置辦好, 只是個兩進一出的小院子, 不似定北侯府和蘇府雕欄畫棟,亭臺樓閣如云,但左側屋擺了一屋子的書,正史古史起居注、天文歷數五行醫方、河渠邊防古跡游志等應有盡有,是謝驥命侍衛騎快馬先行一步預先為她備下的。雖藏書數目遠不及蘇府,但能于四日之內在邊境買來這么多書, 已十分難得了。
庭中精心栽種了許多花草, 院墻邊還做了個紫藤花架,底下扎了秋千, 被這院子的上一位主人布置得極溫馨。秋千旁還有石桌石凳, 待來年春日, 她便可坐在紫藤花下彈箏下棋、看書作畫。
離這院子不到五十丈的地方還有一個書塾,附近幾個村子的孩童日日都在此地聽學。
蘇吟的曾祖父蘇逾是一代文豪, 一生桃李滿天下,詩風豪放飄逸, 詞風溫和婉約,在豪放婉約兩派中都穩居泰斗之位, 寫詩作詞時近乎割裂,就如一具軀體中藏了兩個人的魂魄一般。
她被曾祖父帶在身邊教養十余年,常換成男兒裝束隨曾祖父離京講學, 耳濡目染間也對傳學授業心生向往,正因如此, 才會每年春秋都來南境一趟,做謝落窈孩兒的女夫子。
待孩子大些,她或許可以去書塾授課……
“怎么了?不合你意嗎?”謝驥聽她蹙眉看著院子出神,頓時緊張得不行,“是小了些,但我莫名覺得你會喜歡,所以才選了這一處。若你覺得不好,我就再挑處別的。”
蘇吟聞言收回心緒:“我很喜歡,不必換了。”
她不欲用謝驥的銀錢。兩進一出的宅院完全夠她帶著三個婢女住了,若再買一座更大的便得花更多銀子,沒什么必要。
見天色暗了下來,她不敢多留謝驥,立時婉言趕客。
謝驥立于門檻外,看著利落轉身往里走的蘇吟,艱難地張了張唇,終是沒敢開口喚她名字。
蘇吟腹中懷的極可能是他的孩兒。
這個認知使謝驥心神激蕩了整整十日,不知該怎么疼蘇吟才夠,滿心甜蜜無從宣泄,無數遍想擁蘇吟入懷,抱著她親上一整日。
可蘇吟卻不愿再與他親近,他亦無法如從前做夫妻時那樣厚著臉皮強行抱她上榻。
蘇吟有了身孕,他如今已舍不得逼迫蘇吟一丁半點。
謝驥斂眸靜了片刻,命人在院外準備了被褥,讓侍衛輪流守夜,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他與蘇吟住的地方只有一墻之隔,蘇吟若遇險,只需大喊一聲他便能聽到。若非如此,他定然放心不下蘇吟帶著婢女在邊境獨住。
在馬車上顛簸了整整十日,如今才剛安頓下來,蘇吟看著眼前三個十四五歲的丫頭,到底說不出讓她們餓著肚子為自己備晚膳的話,便給了些銅板,讓她們買些飯菜回來一起吃。
婢女們歡歡喜喜地應了,沒多久就拎著食盒回來。
蘇吟一見那幾樣色澤鮮亮的菜肴,立時扭頭干嘔。
“是奴婢買的不合姑娘口味么?可這菜已很清淡了,沒什么油水。”婢女連忙為她順背,“姑娘想吃什么,不若還是奴婢做給您吃罷。”
蘇吟搖了搖頭。
這菜的確清淡,即便叫婢女燒火做飯,也頂多只能做成這樣了。
待那陣不適稍稍壓下去了些,蘇吟拿起筷子迫著自己進食,只用了小半碗便停了下來。
婢女們急得不行,迅速扒完碗里的飯去廚房生火炒菜,酸的辣的清淡的都做了一些,本以為總能有一樣能入得了主子的眼,不料蘇吟仍是吃不下。
蘇吟不再掙扎,洗漱沐浴后便上床安歇,因睡得太早,半夜醒了一遭,睜眼便看見婢女正端著一盤什么吃食站在床沿。
見她醒了,婢女立時笑著走過來些:“姑娘嘗嘗?”
是盤甜糯的軟酪,被做成了粉白兔子形狀,胖乎乎軟乎乎的兔身隨著婢女的走路的動作在盤中左搖右擺地晃啊晃,表情又可愛到近乎滑稽,惹得蘇吟不禁一笑。
她不喜食甜,從小到大沒吃過幾塊點心,但此刻看著這五個粉白軟糯、形狀喜人的軟酪,終是忍不住用錦帕捏了一個入口。
并不很甜,剛剛好。
蘇吟吃了一塊又一塊,心里卻有些無奈。
都說酸兒辣女,可她肚子里這個似乎什么滋味的吃食都想嘗一嘗。
那日她與謝驥各退一步,她同意謝驥留在南境伴她生育,但是等到孩子稍大一些,能看出來到底像誰了,屆時無論孩子是不是他的,他都得在孩子滿月后離開。
原本謝驥死活不肯答應,言道無論孩子是不是他的,都要留下來伴她與孩子一生,直至聽到她淡淡說“那便墮胎”,才終于紅著眼眶點了頭。
蘇吟吃完最后一塊軟酪,漱口后便繼續睡,一覺睡到天微明。
閑著養胎實在無趣,蘇吟雖有心完成曾祖父生前未編纂完的《新南朝史》和逝后世人還在整理的《蘇文貞公集》,但曾祖父的詩稿文稿和收集的史料都在京城,只好戴上帷帽出門去書塾瞧瞧。
一開院門便看見謝驥守在那兒,兩鬢微霜,頭發被露水微微打濕,不知已在院外站了多久。
蘇吟心知若自己去書塾,謝驥定會跟著,不好讓一群單純不經事的孩童看見謝驥直勾勾盯著她瞧的模樣,便足尖一轉,繞去了村子里。
此后一個月都是如此,每每開門,謝驥都候在外頭眼巴巴地看著她,然后默默陪她在附近的幾個村子里走一會兒。
南境有王氏一族世代守護,期間又被圣祖爺親自領兵平定過,雖是與南蠻毗鄰的邊境,但也算祥和安寧。
大年將至,村子里喜慶熱鬧了不少,正中央還搭了個戲臺,請了戲班子過來唱戲。炊煙裊裊,此起彼伏的雞犬聲從附近的屋舍傳來,道旁田里的菜長得正好,昨夜剛下過一場雨,遠處群山云霧繚繞,如一副水墨畫般。
垂髫孩童你追我趕地嬉鬧著,見有人來,睜著一雙滴溜圓好奇地瞧著她與謝驥。
見蘇吟在孩子們的注視下有些不自在,謝驥笑著隨手折了幾片長葉,長指翻飛間一個惟妙惟肖的小人便成形了。
孩子們見那小人頭戴翎冠,手持長槍,披風獵獵,與戲臺上那個英武威風的謝煜大將軍簡直一模一樣,個個眼睛發亮,哇地一下驚嘆出聲。
蘇吟瞧著被孩子們圍在中間的謝驥,忽而目光緩緩下落,看著自己的小腹怔怔出神,直至被謝驥叫了一聲才醒過神來。
謝驥柔聲問道:“在想什么?”
蘇吟倏然回神,搖了搖頭,轉身往回走,剛離了那村子,身前突然伸來一只手,那只手中還捏著一個小人。
小人頭戴官帽,挺拔儒雅,即便沒有五官,也仍能讓人瞧出幾分慈祥隨和。
“我十七歲前常年在北境軍營,所以沒見過你曾祖父,但看過一回畫像。”謝驥輕輕道,“若做得不像,你別見怪。”
蘇吟眼淚險些奪眶而出,小心接過,低低道了聲謝。
兩人一路沒再說話,直至到了院門外,謝驥才開口喚住正要邁步進門的蘇吟:“吟兒。”
蘇吟回頭看他。
謝驥唇瓣顫了顫,啞聲道:“大夫說有孕的婦人時不時會身上酸痛,夜里或許會難以安歇,你睡得好嗎?”
蘇吟默了默,垂睫開口:“還好。”
其實不算好,但謝驥似是比她睡得還更不好。
她不再多言,轉身回了屋子,在書房窩了一個多時辰便到午膳時分了。
前些日子婢女的廚藝不知何故突然精進了不少,每頓飯菜都很合她的口味,再不會如先前那樣一見飯菜就想干嘔。左右無事,她便移步去了廚房,本想看看今日婢女做什么膳食,卻見兩個小姑娘正坐在灶邊說笑,沒有半分燒火做菜的跡象。
兩個小姑娘一見她來,立時白了臉色,慌忙站起身喚了她一句。
蘇吟沉默良久,輕聲問道:“先前的飯菜是隔壁送來的,對嗎?”
兩個小姑娘對視一眼,年紀大些的那個咬了咬唇,開口答了她的話:“是……公子親自下廚做的。”
謝驥做的?
蘇吟不禁愣了愣,又問了句:“每頓飯菜都是嗎?”
“是。”
蘇吟便不說話了。
兩日后便是大年三十,縱是南境不似京城冷,這一日天上也飄著細雪。小姑娘們在門上貼了年畫對聯,還做了些紅燈籠掛在門邊和廊下,入夜后便在周圍村子隱隱傳來的陣陣鞭炮聲里將一道道年夜菜呈了上來。
九菜一湯,共十道菜,明顯都是謝驥的手藝。
蘇吟看著滿桌的佳肴出了許久的神,忽地輕輕問道:“他在何處?”
婢女猶豫一瞬,實話回答:“在院門外。”頓了頓,又補了句,“其實這一個月來每晚公子都會在外頭站著,直到深夜才離開。”
蘇吟聞言又靜了很久,而后垂下眼睫:“外頭下著雪,冷得很,請他進來一同用年夜飯吧。”
婢女呆了呆,險些以為自己耳朵出問題了,過了片刻才終于反應過來,立時喜上眉梢,忙應了一聲,依命出了門
沒一會兒,屋外便傳來一陣腳步聲,男人幾乎是跑進來的,卻又在屋門處驀地止住腳步,站在原地怔怔凝望著她。
蘇吟抬起眼眸,靜靜看向他頭發上的點點雪色。
有些是真的雪,有些卻是因她假死而生的白發。
蘇吟收回目光,給了三個婢女各一個紅封,讓她們去側屋吃酒過年,不必留在屋里伺候。
待三個姑娘高高興興退下,蘇吟才抬頭溫聲道:“坐吧。”
謝驥瞬間又紅了眼眶,依言坐了下來。
蘇吟見他一邊低頭吃著飯,一邊眼淚啪嗒啪嗒掉在碗里,不由嘆氣:“你這般愛哭鼻子,日后還怎么做父親?孩子一哭你也跟著哭嗎?”
一聽此言,謝驥瞬間猛地抬頭看她。
“若孩子真是你的,你便留下陪她長大罷。”蘇吟低眸捏著湯匙柄在碗里緩緩攪動,“你只費了一個月便讓周圍村子里的小孩子個個都喜歡你喜歡得不得了,她應會很喜歡你這爹爹,日后定然每一天都過得極歡喜。”
謝驥霎時心跳如雷:“吟兒……”
蘇吟繼續道:“若不是,你就回京另娶,往后別再來找我了,也別說什么不介意,我無論如何也不可能與你一起撫養他的孩子。要是你仍不答應,就當我沒說過方才那番話。”
謝驥靜了須臾,低低開口:“好,我答應你,若不是我的孩兒,我便回京,往后再也不來南境。”
蘇吟面色稍霽,卻聽他又問了句:“那你呢?”
她不由一怔:“什么?”
“你只說我與孩子如何,那你與我呢?”謝驥抿了抿唇,澀然道,“你與我……還可做夫妻嗎?”
蘇吟沒有回答。
謝驥也識趣地沒有追問。
日子還長。
即便現在蘇吟仍放不下皇帝,但以后如何,誰又能說得準呢?
他還年輕,可以慢慢等。
*
今夜是除夕,依照祖制,皇帝設宴于朝明殿,宴請王公諸臣及其內眷。
因是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個年,今夜的除夕宮宴辦得極隆重,絲竹管弦聲中,重臣一個接一個地端起酒盞起身說著恭賀之語,年輕的帝王含笑聽著,每聽完一位臣工的賀語,便飲一盞酒。
王忠又急又心疼,站在御座旁壓低聲音勸道:“陛下,您好歹顧著點自己的龍體!”
寧知澈置若罔聞。
他即便醉得再厲害,看上去也與尋常無異,直至宴畢之后回到紫宸殿,酒力才終于涌將上來,吞沒他最后一絲強裝的平靜。
不欲讓宮人瞧見自己狼狽脆弱的模樣,寧知澈當即揮退殿內所有人,待整個正殿只余自己一人,方坐在御座上低眸看著那方血書怔怔落淚。
不知過了多久,殿外忽然傳來請安聲,寧知澈聽一眾宮婢太監均不敢阻攔此人入內,便知來人是誰。
他的皇祖父和皇祖母早已攜手歸隱山林,鮮少過問宮中事,連他登基大典那日都未曾歸京,但今日傍晚卻不知何故突然回了宮,只是仍不愿參加宮宴。
見來人已走了進來,寧知澈立時起身繞出御案行禮問安:“皇祖母萬安。”
“澈兒免禮。”太皇太后將他扶起來,柔聲道,“方才見你喝了那么多酒,哀家有些放心不下,便熬了碗解酒湯給你送來。”
太皇太后本就是個極溫柔端莊的人,如今上了年紀,更是如廟里的菩薩般慈眉善目。
寧知澈默默接過蘭瑾嬤嬤手里那碗解酒湯,抿了一口,動作稍頓,而后仰首飲入腹中。
這不是解酒湯。
是強心護心的湯藥。
太皇太后見自己孫兒將藥喝完,笑與他說了兩刻鐘的家常話,隨即看著孫兒微紅的眼角和眉宇間藏都藏不住的痛苦落寞,話音一轉,狀似隨意地問了句:“聽聞蘇家姑娘服毒自盡了?”
心口傷疤被人霍然撕開,寧知澈瞬間唇色發白,良久才低低“嗯”了聲。
太皇太后感慨道:“哀家聽聞你予她皇后規格的喪儀,又親自護送她入葬,不由憶起當年哀家為與前夫脫離干系而服下假死藥,彼時你皇祖父聽聞我出事,也曾像你一樣不顧祖宗禮法……”
寧知澈臉色一變,沉聲打斷:“假死藥?”
“不錯。”太皇太后像是沒發現他神情的異樣一般笑著繼續說道,“服下此藥后不過小半個時辰便會氣息全無,且身上還會漸漸生斑,足可以瞞過他人,縱是再如何醫術高明的大夫也看不出異樣。當年哀家便是這般騙過了哀家的前夫,也騙過了你皇祖父。”
說完這番話,太皇太后又嘆了一聲:“從前哀家還瞧著蘇家姑娘是個心性堅韌的,三年前尚且能咬牙活下來,怎的如今卻突然自盡了呢?”
寧知澈早在聽到世上竟有假死藥這種東西后心里就已掀起了一陣驚濤駭浪,聞言抿緊薄唇,垂睫正對上太皇太后那雙沉靜無波的眼眸。
良久,寧知澈緩緩開口,嗓音微啞:“多謝皇祖母特意回宮指點孫兒。”
“孫兒明白了。”
*
夜雪飄飛,皇帝攜御前侍衛登上燕冠山,進入蘇氏祖墳。
十余個侍衛奉旨挖墳,待那方金絲楠木棺終于顯露人前,在燭光下見那七枚長釘明顯是被人撬開后再鑿入原孔中的,紛紛心里咯噔一聲。
寧知澈看著那七枚長釘沉默良久,啞聲下令:“開棺。”
侍衛領命撬開長釘,合力掀開沉重的棺蓋,只見女尸尚在棺內,但里頭的金銀珠寶卻被洗劫一空。
寧知澈垂眸盯著那具腐爛的女尸。
雖然身形極為相似,但她絕不是蘇吟。
有人打開了棺木,用一具女尸換走了她,并偽裝成被盜墓的模樣,這樣即便日后他察覺到不對,想要挖墳開棺再確認一番,見到里面空空蕩蕩只余一具女尸,也只會以為棺蓋被人打開過是因有人為財盜墓,便能打消疑心。
因蘇吟的死而干涸一月有余的心臟像是在一瞬間突然被注入了血液,軀體終于開始回暖,沉寂的雙眼也終于有了星星點點的光亮。寧知澈眉頭稍舒,心里才剛浮起絲絲縷縷的歡喜,卻又忽然記起一事:“朕記得蘇吟下葬第二日,謝驥就離京了,是不是?”
王忠心臟猛地一跳:“……是。”
余毒如狂風驟雪般在寧知澈體內肆虐,他卻已感受不到了,在寒風中站了許久,動了動蒼白的唇,嗓音啞得嚇人:“將棺木合上,換一個地方安葬此人。”
侍衛恭聲應是。
寧知澈垂下眼眸,帶著宮人轉身下山。
酒意陣陣向上狂涌,似要將他的腦袋撕裂,余毒肆意燒灼著他每一寸血肉,疼得他臉色青白,眼前發黑,行至半山腰時,忽地彎下腰嘔出一口血來。
王忠嚇得失聲喊道:“陛下!”
“讓血襟司去查謝驥的行蹤,查到后即刻入宮稟報,不得有誤。”寧知澈雙手撐在膝蓋上,俊顏慘白如雪,唇角還殘留著一抹血色,“謝驥那兩個月不可能有機會和她互通消息,假死藥不是他給的,蘇府也做不出這般膽大妄為之事。傳旨下去,提審謝落窈,告訴她,若再不說實話,朕便宰了她夫君。”
王忠渾身一抖,忙不迭應了下來。
寧知澈怔怔看著雪地上那一灘鮮紅的血,驀地笑了出來。
今夜是除夕。
她此刻……是在與謝驥一同守歲嗎?
寧知澈緩緩閉上眼。
只盼事實并非如他心中所想。
第39章 上元節
南境距京城千里, 即便寧知澈再如何快馬加鞭近乎不眠不休地趕路,待終于到南境衙署,也已是正月十三了。
今歲比往年冷了許多, 明明已入春, 這一日仍是夾雨夾雪, 寒冷刺骨,縱是身披錦絹油衣,但迎著雨雪一路策馬疾馳,寧知澈仍是渾身都濕透了。
皇帝悄然親至邊關,南境官府的各位臣工紛紛伏首在地,心中震驚惶然之余又覺百思不得其解:南蠻近些年來安安分分, 邊境并無動亂;他們這群官員也勤勉忠心, 并未鬧出什么貪污叛國的大案;皇帝此番前來又未帶軍馬糧草,那便不是想打南蠻一個措手不及為大昭開疆擴土。到底發生了何事, 竟能驚動圣駕?
卻聽皇帝一面在屏風后慢條斯理地解著油衣, 一面淡淡開口:“朕此番前來, 是為尋一個人。”
尋人?
臣工們面面相覷,暗道也不知是何人物, 竟能讓天子不辭辛苦親自到南境來尋。
血襟司指揮使立時邁步走至跪在最前頭的南境總督面前,將一紙供詞遞給了他, 卻未言半句,只垂眸看著紙上一處。
王大人順著他的目光細細看去, 見上面寫著:“……臣女雖為蘇吟偽造南境女籍,備下路引,但謝驥謹慎多疑, 不愿用臣女所備之物……”
謝氏高門顯貴,當年蘇氏女在廢太子“過世”后另嫁謝煜大將軍之孫一事傳遍了整個大昭。王大人雖不知這蘇氏女的閨名, 但卻知曉謝煜大將軍的孫子單名一個驥字。
聽聞這位曾背叛過天子的蘇氏女去年十一月就已歿了,皇帝卻以皇后之儀將其厚葬。
王大人瞬間理清了來龍去脈,意識到自己管轄之地來了個活祖宗,后背立時嚇出了一層冷汗,當即恭聲請罪,保證定會盡快尋到此人。
雖然兩人隱匿了身份,但南境來往居住人員管理極嚴,他們既來了此地,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屏風后傳來皇帝低沉的嗓音:“需要幾日?”
王大人聽得心里咯噔一下,試探道:“五……五日。”
久久沒有回應。
王大人眼一閉,顫聲開口:“三日。”
寧知澈將褪下的油衣置于屏風上,淡聲道:“裴疏,你帶上人與王總督一起查,最遲后日正月十五便得將她的行蹤上報給朕。”
血襟司指揮使立時領命帶著一眾官員退下。
過得片刻,雜役拎著一桶桶剛燒好的熱水進來。
寧知澈接連趕了多日的路,夜里在客棧安歇時又總是忍不住去想蘇吟是否正與謝驥親密,攪得他五內俱焚,難以安寢,到了今日已然疲倦到了極點,沐浴后草草用了些膳食,然后躺在內衙官舍的床上,卻仍睡不著。
謝驥慣會死纏爛打和撒嬌裝可憐,蘇吟一向多憐惜他幾分,如今她被這樣的男人日日纏著,與之獨處兩個月……
寧知澈緩緩閉上眼。
她還活著。
但她如今與謝驥在一起。
整整兩個月,數十個日夜,她與謝驥都做了些什么?是否已重修舊好?
腦中一經冒出這個念頭,瞬如毒蔓般瘋長蔓延,寧知澈體內余毒霎時大盛,整顆心臟如被架于熊熊烈火之上,每一瞬都似被無限拉長,從傍晚疼到次日天色將明,才終于稍稍平復。
整整五個時辰的折磨讓寧知澈疼到心神恍惚,一雙墨眸空洞地看著窗外飄著的細雪。
七年……
他自嘲一笑。
再這樣下去,他怕是連五年都活不到了。
*
昨天下了一整日的雨雪,今晨終于停了。蘇吟打開院門,卻未如往常那般看見謝驥,不由一愣。
侍衛見狀忙解釋道:“昨夜公子淋了雨,回去后就發了高熱,病得厲害,今日便來不了了。”
此處是邊關,縱是有侍衛守著,謝驥仍是不放心,所以每晚都會親自在她院子外面守到半夜才會離開,然后在第二日天不亮時再過來,無論怎么勸都不聽。
謝驥身子骨一向很好,若放在從前,莫說只是淋了雨,就是被丟去冬日的寒湖里凍個半日再撈起來,也照樣能活蹦亂跳。
去年挨的刑罰和中的毒傷了他的身子,至今還未休養好,這兩月又每日只歇兩三個時辰,日子久了,身子自然熬不住。
蘇吟垂眸在原地站了片刻,終是抬步去了謝驥的宅院。
謝驥正在喝藥,看見她來,整個人瞬間僵住,就這么端著藥碗呆呆瞧著她。
蘇吟緩步上前,坐在床邊的杌凳上:“聽聞你病了,我過來瞧瞧。”
謝驥聞言眼眶發紅,立時捧著碗低下頭,開口嗓音嘶啞難聽:“今日天冷地滑,你就別出去了,小心摔著。”
蘇吟頷首:“好。”
這番簡單對答過后屋里便靜了下來。謝驥垂首坐了許久,終于記起手里還端著碗藥,便低眸小口小口地抿著。
涼意和苦澀從舌尖蔓延開來,待最后一口入腹,床外忽然傳來女子輕柔而略顯猶豫的聲音:“我想……今日搬來你屋里住,你睡床我睡榻,中間隔一扇屏風。”
謝驥心口重重一顫,手中的玉碗險些摔在被褥上,紅著眼眸愣愣看著她,待終于確定不是自己錯聽,一陣又一陣歡喜雀躍瞬間涌上心頭,霎時沖淡了嘴里殘存的那點苦得發麻的藥味。
“好,我即刻派人去將你的東西搬來。”怕她反悔,謝驥說話時語速極快,“你睡床罷,會舒服些,我著人為你換一床干凈被褥便好。”
蘇吟看著他那雙歡喜到發光的漂亮眼睛,靜了須臾,低低應了一聲。
今日謝驥病著,中午便只能由婢女燒火做飯,雖然燒的菜也很不錯,但終究比不過謝驥做的。蘇吟肚里懷了個極度鬧騰又挑食的孩兒,勉強用了小半碗便再也吃不下了。
謝驥看在眼里,待蘇吟去了書房,便拖著病體進廚房燒了三樣菜,再讓人將蘇吟請出來用膳。
蘇吟抿緊唇瓣看著謝驥那張蒼白得嚇人的臉。
許是擔心會將病氣傳給她,謝驥此刻臉上還蒙了塊素巾掩住口鼻。
她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只默默坐下再用了兩碗飯,將自己和孩子都喂得飽飽的。
見蘇吟吃得心滿意足,謝驥將身子轉至另一側,掀起素巾笑著抿了口下人呈上來的湯藥,如吃了蜜糖般心里極甜。
夜里用膳洗沐過后蘇吟便褪鞋上了床,謝驥也是如此,兩人隔著屏風靜靜躺著,誰都沒有說話。
蘇吟夜里時不時便會渾身酸痛,不大好歇覺,此刻躺在床上,難受得忍不住翻了個身。
明明只是極輕地動了一下,屏風后的男人卻立時坐了起來:“你怎么了?不舒服?”
蘇吟愣了愣,還沒來得及回答,男人就已起身走了過來,追問道:“哪里不舒服?”
她沉默一瞬,實話實說:“腰疼。”
謝驥聽得心中揪痛,沉默著抬手撫上蘇吟的后腰,為她輕輕按揉。
男人的掌心實在是燙,隔了數月再度與他親近,蘇吟臊得整張俏臉微微發紅,但見對方眼中沒有半點欲色,只有濃濃的擔心和愧疚,心里那點不自在便漸漸散去了。
謝驥按揉手法嫻熟,又有使不完的勁,一瞬不停連著揉一個時辰也不會累,不似自己那三個小丫頭一樣需要輪著為她按。蘇吟腰處的不適終于得到緩解,舒服地展眉閉眼,沉沉困意涌將上來,不知不覺便睡著了。
謝驥見蘇吟睡得香甜,眸光瞬間柔了下來,凝望眼前這張雪玉臉龐許久,終是情不自禁低頭在她額間印上一吻,爾后又癡癡看了她片刻,忽而目光下移,怔然看著她微微隆起的小腹。
四個月了。
謝驥心跳如雷,將耳朵貼過去凝神細聽,在某個瞬間驀地渾身一顫。
孩子。
無與倫比的幸福和滿足盈滿整副軀體,心里像是有無數朵小花在剎那間綻放,讓他忍不住揚起唇角,卻又在轉瞬間生出萬千忐忑和害怕,隔著一層肚皮似乞求般對著孩兒喃喃道:“乖女兒,一定要認我做爹爹啊。”
*
翌日謝驥的病便好了。蘇吟穿了身顏色素雅的襖裙,披上一件雪色斗篷掩住孕肚,和謝驥一起出門。
許多孩子家中交不起束脩,年后偶然間得知蘇吟習字,便每日早早地在河邊等著兩人過來。蘇吟也從起初的每日在村子里閑逛變成帶著書去河邊教孩子們念書。
謝驥盤腿坐在不遠處的野花叢里,一面守著蘇吟,一面編著花環。
蘇吟總覺有人在盯著自己瞧,可每每抬頭四顧卻未發現任何異樣,只好歸結于自己孕中多思多疑。
她不能久坐,教了半個時辰便合上了書。
謝驥見她停下,立時便拎著花環過來,小的那幾個分給了女孩子們,最漂亮的那個則遞給了蘇吟。
蘇吟抿了抿唇,伸手接過,卻又在下一瞬感覺到一道不容忽視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可待她再度抬頭細細掃視四周,仍未發現有什么不對。
恰在此時,有個小姑娘扯了扯她的袖子,脆聲開口:“姐姐,今日是正月十五,夜里鎮上有燈會,很漂亮,你會去看嗎?”
方才那陣強烈的被人窺伺的直覺來得快去得也快,這兩月從附近村子過來偷瞧她的男人不在少數,但有謝驥在側,蘇吟無需擔心什么,便不再多想,搖頭道:“不去了罷,人太多了,我不喜熱鬧。”
但肚里這個頑皮的孩兒半點都見不得她這娘親悶在屋子里久坐,蘇吟只好在用過晚膳后戴上輕紗帷帽出門逛街市。
鎮上的人太多,燈市又不像京城的華街一般有官兵守著,謝驥怕極了蘇吟出事,全程緊緊跟在她身側,一雙眼睛就沒從她身上移開過,根本無心去賞什么破燈籠。
此刻在街上走著,孩兒便乖乖巧巧呆在肚子里。蘇吟不禁偏頭瞧了眼謝驥,眸光微動。
寧氏出君子,謝氏出武將。孩子這樣淘氣喜動,倒真有些像謝家的骨肉。
謝驥突然對上她清凌凌的眸光,霎時呼吸一滯,愣愣瞧著她。
蘇吟瞬間回神,將腦袋轉了回去。
謝驥卻不愿放過她,在身側輕聲問道:“為何忽然瞧我?”
蘇吟一默,信口胡謅:“無事,我只是突然憶起你已行冠禮,卻不知謝氏族老為你取了什么字。”
謝驥聽罷彎了彎唇,握住她的手,以食指為筆,在她小巧柔軟的掌中一筆一劃寫了兩個字:“明熠。”
蘇吟怔了怔。
明熠,明昭。也太巧了些。
不過世上只有她最親近的幾人才知曉她的小字,謝家族老自然不知,否則定不會為謝驥取一個與他前妻小字這般像的表字。
謝驥曾是蘇吟的夫君,自然知道她小字是“明昭”。
丈夫常以小字喚妻子以示恩愛,成婚三年謝驥卻一直沒喚蘇吟“明昭”或“昭昭”,不是不想,而是因他清楚那個男人從前就是這般喚蘇吟的。
那個男人與蘇吟青梅竹馬十多年,兩人有自小的情誼,彼時世人又都以為那人已死了,謝驥無意在稱呼上面與一個死人爭長短,也愿大度些,讓蘇吟在心里留存一份獨屬于她與“過世”竹馬的回憶,所以那三年即便再如何想叫得纏綿親密些,也只是喚她“吟兒”。
想到此處,謝驥慪得幾欲吐血。
早知那人還活著,他還裝什么大度,定要在成婚那三年每一個伏在蘇吟身上的夜里都一遍一遍“昭昭”、“昭昭”地喚她,非得讓蘇吟余生每回聽到別人喚她小字時想起的都是他謝驥的臉不可。
見蘇吟怔然看著自己,謝驥按下心緒,解釋道:“‘明熠’其實是祖父當時為他的親兒子取的名,彼時好似還取了個女兒名,到底叫什么我也不甚清楚,總之后來因薛夫人將孩子墮了,這兩個名字便都沒用上,明熠二字就留給了我作表字。”
原是如此。
蘇吟淡淡一笑:“明者正直光亮,熠者熾熱輝耀,這兩字極好,很適合你。”
謝驥仍握著蘇吟那只白膩微涼的玉手,聽她把自己說得這樣好,頓時心口怦然,努力壓下上揚的嘴角:“你從前不是說我性情莽撞,腦子一根筋?”
“及冠前的確如此,現在沉穩些了。”蘇吟溫聲道,“但即便莽撞,你也還是個很好的郎君。”
許是因懷了孩子,蘇吟周身的清冷氣質淡去了很多,此刻站在華燈之下眉眼盈盈同他說話,簡直溫柔到了骨子里。
愈發美了。
謝驥看得口中生渴,喉結霎時上下一滾,又見街上男男女女成雙入對,再也舍不得放開蘇吟的手,就這么牽著她繼續逛:“前面有人耍戲法,我陪你去瞧瞧。”
蘇吟看著眼前這個表面鎮定實則緊張忐忑到手心滲汗的男人,終是沒有掙脫謝驥的手,本想就這么由著他牽著自己去瞧人耍戲法,卻又感覺到一道復雜至極的目光凝在自己后背。
她瞬間停住腳步,一陣極度的慌懼瞬間自心底而生,令她雙腿僵硬沉重,幾乎動彈不得。
直覺告訴她必須得立時逃離,而她一貫惜命,寧信其有不信其無。
“怎么了?”謝驥擔憂地看著她的臉,“臉色怎的這樣差?”
蘇吟張了張唇,半晌,澀然喚他:“謝驥。”
謝驥看著她眼中淚意,自己的眼睛也在一瞬間跟著紅了,啞聲道:“我在。”
“我有些害怕。”蘇吟嗓音顫然,“我們走吧,別留在南境了。”
“好。”謝驥什么都沒問,當即扶著她回去,“我們今夜就走。”
兩人迅速回到馬車。車夫得了令,立時揚鞭驅馬。
寒風掀起側簾,蘇吟這才看見天上不知何時又飄起了雪,正想著接下來該逃去何處,馬車卻忽然停了。
謝驥臉色一變,立時伸臂將蘇吟護在身后。
四周歸于一片死寂,整方天地靜得只能聽見寒風將簾布高高掀起又重重拍落在側窗上的悶響,一聲又一聲,似是擊在人的心里一般。
蘇吟渾身發冷,腦中似有個聲音在不停尖叫著讓她快逃。
可若真是他來了,又如何逃得了?
錦繡門簾被馬夫用顫抖的手緩緩掀開。車外,年輕俊美的帝王身著一襲絳色織金龍袍,威嚴冷肅、貴不可言,此刻高騎馬上,左側是令文武百官聞之喪膽的血襟司指揮使裴疏,右側是祁瀾,身后是數十御前侍衛和近百血襟司影衛。
血襟司影衛個個身著玄衣,神情冰冷,官袍上用銀線繡著駭人可怖的蟒紋,此刻手持弓箭立于夜雪之中,猶如索命閻羅。
看著對面一言不發的帝王和他身后的血襟司影衛,蘇吟全身都開始微微發抖。
真的是他。
他終于還是發現了。
他追來了,還帶著血襟司的人。
血襟司影衛殺人如麻,所到之處無一不見血,此番寧知澈帶血襟司的人過來抓她,便是不打算輕饒了。
寧知澈垂落眼眸,目光越過謝驥,無聲看著蘇吟。
她騙了他,逃出皇宮,與謝驥藏在南境,打算與謝驥在此廝守一世,此刻見到他,躲在謝驥身后發著抖,從前看著他時眼里除卻恐懼之外還有幾分愧疚,如今連這點少得可憐的愧疚都沒了。
但那本就不是他想要的東西,他想要的,蘇吟早就將它給了別的男人。
寧知澈緩緩抬手,隨著他的動作,所有血襟司影衛迅速上箭挽弓,銀白箭尖斜斜向下,齊齊對準謝驥。
看著這一幕,蘇吟腦中如有一根弦驟然崩斷,霎時氣血上涌,失聲大喊:“阿兄!”
“別求情,保重自身。”謝驥低低道,“陛下要殺的只有我,血襟司影衛個個箭法精準,絕不會射中你。”
寧知澈的手停在半空。
對面馬車內的女子聲淚俱下,眼中恐懼害怕有之,焦急心疼有之。
恐懼害怕是對他的,焦急心疼是對謝驥的。
心臟生出一陣又一陣鈍痛,像是在被那人的眼神寸寸凌遲,一刀刀將血肉剜下來。
疼到眼眶發紅之時,寧知澈忽然扯了扯嘴角。
也不知若蘇吟知曉他已沒幾年可活了,日日夜夜都被余毒折磨,是否也會心疼他的身子,也為他焦心?
“放箭”二字已至唇邊,寧知澈卻久久都未開口說出來,半晌,緩緩將手放下。
近百影衛紛紛一愣,但仍是迅速將弓箭收回。
蘇吟瞬間如釋重負,卻又不敢相信寧知澈竟就這么放過了謝驥。
寧知澈低眸靜了很久,驀地淡聲下令:“回京。”
回京?
裴疏難以置信地看向天子。
血襟司的影衛每回出任務,刀與弓箭之中至少要有一樣沾上人血,提著人頭回去復命都是常事。他原以為今日要將名將謝煜唯一的后人百箭穿心,晨起還專門給謝煜大將軍燒了紙錢,結果皇帝竟就這么放過了欺君罔上的謝侯?
“那蘇吟呢?”裴疏不放棄地追問,“陛下可要將她帶回京城處置?”
謝驥一顆心瞬間提至嗓子眼,抿緊唇瓣死死盯著皇帝。
寧知澈聞言眸光動了動,再度抬眼看向蘇吟。
蘇吟臉色發白,如被什么蟄了似的立時低頭避開他的目光。
寧知澈見狀面色不比她好看多少,一雙手緊緊攥著韁繩,靜默許久方平靜道:“不必。”
不必?
不必帶她回京?
蘇吟昂起臉怔怔與寧知澈對視。
風雪模糊了天子的面容,男人說完那兩個字后便未再開口,卻也沒有離開,只是騎在馬上靜靜凝望著她,像是在等她說些什么,或是做出何種他想要的反應。
應是過了很久,久到寧知澈墨發上落了一層細雪,手也凍得通紅,他眼中最后一絲光亮終于也熄了下去,墨眸歸于一片沉寂,重復下令:“回京。”
謝驥緊繃的寬肩瞬間一松,暗舒了口氣。
寧知澈用目光最后細細描摹一遍蘇吟的面容,而后收回目光,騎馬轉身,率先策馬向北而去。
裴疏見天子離去,顧不上震驚困惑,忙和祁瀾帶著一眾影衛和侍衛跟上主子。
蘇吟看著寧知澈漸行漸遠的背影,不敢相信他就這么離開了,既沒殺謝驥,也沒將她抓回宮。
可他卻真的走了,沒有回頭。
若不是前方雪地上還有他們留下的道道馬蹄印,便真如一場夢一般。
“吟兒,沒事了。”謝驥回身抱住她輕輕安慰,“別怕,他走了。”
“他已放過了你,以后我們二人終于可以安安穩穩地過日子了。”謝驥眉眼含笑,擁著她柔聲道,“你若害怕他再回來,我們明早便離開此地,江南、北境、西疆……你喜歡哪里我們就去哪里,可好?”
蘇吟心里空空落落,半點死里逃生的慶幸和歡喜都沒有,腦中都是寧知澈方才的模樣。
兩月未見,他清瘦了許多,今夜看見她和謝驥在一處,也未如從前那樣發怒冷臉,平靜到讓人心慌。
明明該高興的,蘇吟卻沒來由地覺得胸間一陣發悶,心里隱隱有些不安。
這股不安在兩月后裴疏突然闖入她與謝驥在江南置辦的新宅院時終于放大到極致。
血襟司指揮使官職特殊,只聽命于皇帝一人,即便是對著已承襲了侯爵的謝驥也不必行禮。
謝驥將蘇吟護在身后,有些慶幸蘇吟今日穿的衣裳寬松,孕肚又比尋常六個月的小許多,并不明顯。
他看向眼前站著的男人,沉聲問道:“裴指揮使今日是奉皇命而來嗎?”
裴疏掌管刑獄,每日除了殺人就是嚴刑審訊重犯,日子久了心腸便愈發冷硬,一向不喜與除了皇帝之外的任何人廢話,聞言直接上前與謝驥交手。
謝驥雖是老侯爺親自教出來的,但到底年輕,比裴疏少練了六七年武藝,又是正經將門出身,出招正派,不似裴疏手段陰狠毒辣,四十招過后漸漸落于下風,最終被失去耐心的裴疏用一枚暗器擊倒。
剩下的侍衛早就被影衛控制。裴疏一邊用錦帕拭手,一邊俯視著地上那正扶著謝驥的素衣女子:“蘇姑娘放心,謝侯只是中了迷藥,不會有事。我手中并無陛下的旨意,今日前來只是想請姑娘回京,并不打算殺人。”
蘇吟立時抬頭:“大人并無陛下旨意?”
裴疏掃了眼手底下的影衛,后者會意,立時將在場其他所有人都拖了下去。
待眼前只余蘇吟和昏迷的謝驥,裴疏這才斂容開口:“陛下自南境回京后就大病了一場,體內余毒發作得厲害,先前還好些,近來愈發不成了,聽王忠說,陛下被余毒折磨得整宿整宿睡不著覺。蘇姑娘若還念半分舊情,便隨我走一趟罷。”
蘇吟低頭沉默許久,輕聲道:“我不會醫術,回去也無用。”
裴疏深深皺眉:“蘇姑娘,先不提陛下如今變成這副模樣是否與你有關,就說當年,當年若非陛下被你背叛后還念著你,在被劇毒折磨得神志不清時還逼著我與祁瀾再三發誓不可找你尋仇,姑娘以為你還能活到現在?”
蘇吟不知當年還有這樁事,聞言心跳一滯:“他……還曾逼你們發誓不可找我尋仇?”
裴疏面無表情道,“陛下待你情深,不僅命我們不可找你尋仇,還嚴令我們不可將你下毒一事泄露出去,登基后又殺盡了所有知曉此事的旭王舊黨。外人只道陛下痛恨旭王,我卻知陛下殺那些人不單單是為了泄憤和清除異黨,更是為了封口。否則若此事傳出去,文武百官怕是個個都要上書讓陛下處置了你,圣祖爺和太皇太后更是不會容你活在世上。屆時就連蘇大學士的謚號也會被百官請奏收回,神位亦會被百官上書移出太廟。”
蘇吟臉色煞白。
裴疏繼續道:“旭王是什么樣的人,彼時他利用姑娘謀害皇兄,一旦他上位,定不會留你性命。姑娘應也清楚這一點,否則當初不會在借旭王之勢保全蘇府后便立時選中定北侯府當靠山。可老侯爺不幸戰死,定北侯府勢力大減,已護不住你。若不是陛下殺回京城,最早待旭王當上太子,最晚待他登上至尊之位,便是蘇姑娘命喪黃泉之時。旭王不是陛下,可不會對你和蘇府心慈手軟。”
“今日本官是自作主張南下來尋你,并非奉旨而來,陛下并不知我來了江南找你。追隨陛下的所有人都被三令五申需對你恭恭敬敬,不可因過去之事對你心存半分怨氣,更不可擅自對你動手,所以本官不好強行抓你回宮。”
“蘇姑娘可自己好好想想,你若覺得自己已然盡數償還陛下,如今已不欠陛下什么,且對陛下再無半分情意,即便幾年后聽到陛下駕崩也不會有一絲難過愧疚,本官即刻就走,你就當我未曾來過。”
聽到“駕崩”二字,蘇吟張了張唇,出聲艱澀:“他……病得這樣嚴重嗎?”
裴疏神色凝重,壓低聲音道,“事到如今我也不瞞你了,陛下怕是只有四五年的壽數了。”
皇帝的龍體狀況不能隨意叫人知曉,御前的人和沈老宗主口風都很緊,若非皇帝密召他和首輔入宮交代后事,他也想不到主子竟已病成這樣。
“沈老宗主說,陛下若能歡喜些,或許能多活幾年,余毒也能少發作幾回。”裴疏輕嘆一聲,“若非如此,我也不敢將這等大事告知于你。”
“不可能。”蘇吟穩著聲線開口,“陛下自幼身子康健,我離宮前他還好好的……”
可對上裴疏那雙沉靜如幽潭的眼,她后面的話瞬間哽在喉中,再也說不出來。
無人敢在這種事情上撒謊,況且裴疏追隨寧知澈多年,忠心耿耿,絕不會說這種話咒他。
半晌,蘇吟澀然問道:“他是被我下的毒影響了壽數?”
“是也不是。”裴疏無意將過錯推至她一人身上,也自知無權代皇帝指責她什么,當下只實話實說,“陛下若能一世心情平和,還是能享天年的,只是陛下的喜怒哀樂皆系于你一人之身,你去年服藥假死,陛下以為你真的服毒自盡了,悲慟之下昏迷了幾日,余毒蔓延至全身,再難控制,這才成了如今這副模樣。”
即便如此,歸根結底也是因為她下的毒。
蘇吟掩在披風下的小腹又開始隱隱作痛,蒼白著臉道:“裴大人確定陛下見到我會歡喜嗎?”
“年初自南境回京,本官曾聽見陛下在睡夢中一遍遍喚姑娘名字,讓你同他回去,言道再也不將你關在蘭華宮了。”裴疏嗓音極輕,“姑娘與陛下相識多年,應比任何人都清楚陛下的心思才對,難道還猜不出來陛下如今為何會夜不能寐?”
確定自己回去后不會再被關入蘭華宮,蘇吟閉了閉眼:“那便勞煩裴大人設法讓謝驥清醒過來,我與他道個別,不然他醒來見不到我,恐會鬧上血襟司。”
她本想留一封書信便離開,卻知即便自己在信里說得再清楚,謝驥也仍是會認定是裴疏逼她寫的,屆時還是要鬧。
裴疏神色一松,依著她的話給謝驥灌了瓶藥:“本官在門外候著,姑娘最好快些。”
蘇吟默了默,輕輕點頭。
裴疏走后半刻鐘謝驥便醒轉過來,睜眼看見蘇吟仍在身側,并未被裴疏帶走,瞬間紅了眼眶。
“不必擔心,我無事。”蘇吟不敢看他的眼睛,垂眸低聲道,“但阿驥,我得回宮一趟。”
“為何?”謝驥愣了愣,旋即眉眼一壓,沉聲問道,“陛下要你回去?”
“不是。”蘇吟微微低下頭,“陛下病了,我想去瞧瞧他。”
“你是要瞧他,還是想回到他身邊?”謝驥眼眸赤紅,“陛下是當朝天子,有整個太醫院為他醫治,還有沈老宗主在側,實在不成還可張榜尋醫,何需你為他擔心?你去年定是在宮里過不下去了才會冒死離開,如今他好不容易才放過了你,你卻要自己再跳進去嗎?”
蘇吟沉默下來。
她與寧知澈的這筆賬無論怎么算,都是她欠寧知澈多些。
寧知澈去年關了她兩月,若他一切安好,她還能假裝自己已與他恩怨兩消,可以心安理得地過完余生。
可寧知澈如今卻快沒命了。
蘇吟低聲道:“他病得厲害,我放心不下,想回去陪著他。”
“那你要陪他多久?”
蘇吟又是一陣靜默,不愿讓他空等:“若孩子是你的,屆時我會送出宮交給你養。”
“你這樣說便是不打算回來了。”謝驥聲音發顫,“蘇吟,你以為我為何會希望這個孩子是我的?我是因你才會喜歡這個孩兒,你將孩子給我養,自己卻要去陪著陛下,你……”
說到此處,他淚流滿面,再也說不下去。
“是我對不住你。”蘇吟不再多言,起身往外走,“你放心,他不會再對我做什么。我走了,你好自珍重。”
“蘇吟!”謝驥立時追上去從后擁住她,哀求道,“別走,你別走。”
他難忍哽咽,“我知你對陛下心懷愧疚,可我也曾為你服過毒,難道你就只心疼陛下,半點都不顧念我嗎?”
蘇吟默了默:“你的余毒已清,去年十一月我醒來那日你裝暈,當時我沒有看出來,事后想起陛下余毒發作時的模樣,便知你是裝的了。”
謝驥臉色一白。
“但我真的很高興你無事,阿驥。”蘇吟溫聲道,“你好好調養身子,日后活久些,就如沈老宗主那樣,九十歲了也仍康健無虞。”
“蘇吟,”謝驥嗓音澀啞,“難道就因陛下病重,就因他余毒未清,而我身上的傷痊愈了,中的毒也被沈老宗主解了,你就要舍下我奔向他嗎?”
蘇吟無法告訴他皇帝已活不了幾年了,聞言只道:“縱是我不欠他什么,我與他相識多年,他如今病重,我也是要回去瞧瞧他的。”
“那我呢?”謝驥抱著她不放,“那你就不要我了?”
蘇吟便說不出話了,半晌用力將他的手掰開,徑直往前走。
“蘇吟,”身后傳來謝驥哽咽嘶啞的聲音,“你不能這樣對我!”
蘇吟腳步霎時頓住。
“當年是你騙我說喜歡我,是你算計于我,誘我對你步步動情,直至最后整顆心都落在你身上。”謝驥啞聲道,“蘇吟,你不能這般狠心,不能不要我。”
第40章 回宮
“我知當年利用了你, 也曾盡力補償。”蘇吟輕輕閉上眼,“成婚三年我執掌中饋,管家理賬, 打理莊子田鋪, 每日晨早伴你起身上朝, 夜里等你下值歸家,閑時為你做衣做鞋,做護腕護膝,和離后明知陛下深怨我向著你,仍是寧肯傷了和他的情分也要數度護你性命……阿驥,我能為你做的都已做盡了。”
“這就做盡了?”謝驥眼眶通紅, “那三年你是待我很好, 我日日既歡喜又心疼,每日下值都是跑著進屋的, 發誓這一輩子定要十倍百倍回報你的好, 讓你做京中過得最舒心的高門夫人。我本以為你我二人可濡沫白首, 一世幸福美滿,可你才給了我三年, 如何夠?”
“你說你向著我,”他慘然道, “可陛下回來后你就看不見我了,為了逼我死心, 對我說過多少次狠話?我只當你說的那些話全是假的,都是為了我好,但你縱是已逃出了皇宮, 這幾月也不曾親近過我,好似多看我幾眼就是背叛了陛下。可我是你自己挑的丈夫, 你我三書六禮三媒六聘,沒有一道禮數落下,是正經夫妻,如今你已離了他,有何不敢接受我?若陪在你身邊的是陛下,你也舍得在他想親近你時躲開?舍得像對我這般冷落他?你這是向著我?”
蘇吟一哽,不知該如何回答他的質問,艱難啟唇:“陛下……龍體不虞,需要我陪著。”
“就因陛下龍體不虞,而我身子無恙,你就選了他?”謝驥崩潰至極,“蘇吟,我也需要你,你難道看不出來?早知如此,我去年受刑中毒后何必咬牙活下來?不如直接死了,或許你還能多瞧我幾眼!”
蘇吟本已被謝驥說得低下了頭,聽他竟說這種氣話,立時回身怒喝:“阿驥!”
“你又吼我!”謝驥積攢的委屈在一瞬間爆發,當即吼了回去,“難道你當初做陛下的未婚妻時也對他這樣兇?還是你從來就只舍得訓斥我!”
素來乖巧聽話的男人發起怒來實在可怕,尤其謝驥還是個習武之人,震懾力十足。蘇吟被這道吼聲震得五臟六腑都跟著顫了顫,下意識后退一步,忽然間小腹傳來一陣絞痛,霎時捂著肚子蹲下來。
“吟兒!”謝驥臉色一變,再顧不上與蘇吟拌嘴,忙沖上前去扶她,“你如何了?”
蘇吟搖了搖頭:“無事,緩一緩便好了。”
謝驥看著蘇吟蒼白的俏臉,想起她已懷孕六月,瞬間又悔又心疼:“吟兒,我……”
“我說了無事。”蘇吟安慰了句,隨即頓了頓,溫聲說道,“方才你說得對,是我不好,以后不兇你了。”
“不,不要,我沒有怨你,我不是這個意思!”謝驥近乎語無倫次,急得眼淚掉下來,立時將她攬入懷中,“我……只是怕你走……”
他低頭將臉埋入蘇吟頸側,“陛下是君,龍體關乎江山社稷,我也愿他萬壽無疆。若你實在放心不下,我可陪你回京求見陛下,但你別離開我可好?”
蘇吟默了默,澀然道:“他……病得真的很重,我想回到他身邊。”
謝驥如被匕首捅穿心臟,整顆心刺痛難忍。
無論他說得再多,蘇吟仍是想要回宮陪著陛下。
“那孩子呢?”謝驥追問道,“他現下還不知你懷了孩子,你入宮后要如何對他說?”
“實話實說。”
謝驥薄唇向下一壓,靜了須臾方繼續追問:“天家最注重顏面,皇室血脈又須純正無誤,你大著肚子回去,不怕他對孩子下手?”
“他不會。”
聽她說這句話時語氣淡然又篤定,謝驥才剛忍住的淚意險些再度失控:“那你先前為何怕他,甚至還一度想要把孩子送去給別人養?”
蘇吟沉默一瞬:“現在不怕了。”
謝驥怔怔看著她,忽像是覺得有些荒謬似的笑了出來,眼睛卻是紅的:“那我呢?”
兩顆滾燙的淚從他眼中砸下來,輕輕問她:“我在你心里算什么?”
蘇吟心口重重一顫。
謝驥久久凝望她的面容。
這張臉,這個人,他愛極了她身上的每一處,一顆心從歡喜炙熱到最后絕望疲憊。
半晌,謝驥木然開口:“我的孩子不能認他人為父。若孩子是我的,勞煩將她送來定北侯府。”
蘇吟垂眸看著自己的小腹,默了幾瞬,低聲道:“我每個月要見她一次。”
“好。”謝驥點點頭,“你是孩子母親,應該的。”
謝驥頓了頓,繼續道:“謝家不養閑人,謝氏子世代守衛邊疆,直至戰死。若孩子不是我的,勞煩你同陛下說一句,讓我去北境。”
他沒有家了,總要衛國。
相識至今,蘇吟還是頭一回和謝驥這樣冷靜正經地對談。
她不由愣了愣神:“好。”
謝驥靜了很久,而后啞聲道:“那我送你回京。”
“不必,有裴大人……”
“你腹中懷的極可能是我的骨肉。”謝驥出言打斷,“我護送你是理所應當。”
蘇吟便不說話了。
謝驥細瞧她的臉色:“現下好些了嗎?”
蘇吟默了默,低低“嗯”了一聲。
謝驥點點頭:“那我替你收拾東西。”
蘇吟一怔:“這些事讓下人去做就好了。”
“她們三個加起來也沒我心細。”謝驥徑自轉身進屋,“你身子重,先進來坐著罷,別累著了。”
蘇吟看著他的背影,終于憶起那兩尊用紅布蓋住的靈位。
去年寧知澈將那兩尊靈位放入她棺中,靈位便跟著她從京城到南境,再從南境到江南。
她立時追進去,走到佛堂時看見謝驥剛將靈位拿了下來,步子頓時加快了些:“給我罷。”
謝驥見狀不由蹙眉:“你慢些,別摔著。”
最后一個字才將落下,謝驥就見蘇吟身子踉蹌一下,立即騰出一只手去扶她,不料右手一時沒抓穩,其中一尊靈位掉了下來。
兩人臉色都是一變。謝驥眼疾手快,迅速伸手接住。
動作間紅布掀起,神位上的“先祖考”三字清晰落入謝驥和蘇吟眼中,還未等兩人瞧清更多,紅布便又重新蓋落。
祖父。
兩人無聲對視片刻,最終還是謝驥先開口:“要掀開看看嗎?”
蘇大學士當年避開蘇家其他子孫,獨獨要蘇吟一人供奉這兩尊靈位,所以上面刻著的絕不可能是蘇府那兩位祖父母的名姓。
應是蘇吟真正的家人。
蘇吟自然也清楚這一點,纖指探出又收回,過了許久才道:“讓我想想。”
謝驥知蘇大學士當年吩咐過蘇吟不可讓任何人瞧見這兩位尊者的名姓,即便是她自己也只能在臨死前才能看,而蘇吟又一向將曾祖父的話視作金規玉律,聞言并未多說什么:“你坐著罷,很快便能收拾好。”
蘇吟低眸:“嗯。”
謝驥裝好細軟,接著叫下人為他收拾東西,自己則去廚房做了幾樣蘇吟素日愛吃的點心,然后拎著食盒背著包袱走到蘇吟身邊:“怕你著急,我只讓你那三個婢女跟著回京,其他下人留在此地慢慢收拾。”
蘇吟看著他額間的汗珠和鼻尖蹭的灶灰,猶豫一瞬,遞了方錦帕過去。
那塊錦帕干干凈凈,疊得方正整齊,上面繡著一匹正昂著腦袋去夠枝頭玉蘭的千里馬,繡工略顯拙劣。
蘇吟還有四月分娩,這幾月有空便給孩兒做小衣裳,謝驥不舍得蘇吟辛苦,又知她頭一回做母親,不愿將這些事交給婢女去做,便也跟著學,學成之后做的第一樣繡品便是這方錦帕。
謝驥瞬間又紅了眼眶,忙低頭去藏自己的淚眼,暗罵自己沒出息。
他自喜歡上蘇吟之后不知哭過多少回,若祖父知道他如今竟變成這副懦夫模樣,只怕會后悔當初撿他回謝府。
“孩子的衣裳都在包袱里了,你回去后不必重新做。”謝驥將錦帕接過來擦了擦臉,而后攥著臟了的帕子掃了眼地上,終是沒舍得扔掉,沉默片刻,往自己衣袍里一塞,“走罷,再耽擱下去便要用午膳了。”
蘇吟低垂眼簾:“好。”
江南距京城路遠,中間還有幾段水程,蘇吟懷著身孕又不能連日趕路,待終于到宮門口,已是一月后了。
到了今日,蘇吟已懷孕七月有余,縱是穿著寬松的春裳,細看之下也能瞧出孕肚。
裴疏看出來后私底下問過數次蘇吟腹中懷的是不是龍胎,卻未得到回答,心里便大概有了數,此后糾結過多日,最終仍是選擇帶蘇吟回宮。
終歸蘇吟應不至于做出混淆皇室血脈的事來。如今最要緊的是陛下的病,他只要將人帶回宮里,屆時主子見了后自有決斷。
況且就算蘇吟懷的真是謝侯的孩子,陛下知道后若能徹底放下過往,于龍體也有益處。
謝驥騎馬繞至側窗,隔著錦簾與蘇吟道別:“我已將你送到,該回府了。”
蘇吟聞言輕輕抬手掀起錦簾一角。
馬車外,年輕郎君身著緋色圓領袍,小臂上戴著玄色護腕,腰系赤玉,高騎紅鬃烈馬,比此刻燒了半邊天的絢麗晚霞還要耀眼奪目,正逆著光垂眸靜靜凝望著她。
蘇吟忽然記起過去自己離京或回娘家,謝驥每每騎馬來接她時好似都是這樣看著她。
只是從前謝驥意氣風發、銳氣凜然,猶如旭日東升,每回瞧見她時都會忍不住彎起唇角,兩鬢也沒有白發。
謝驥對上那雙明澈的杏目,攥著韁繩的力道漸漸收緊,克制再克制,終于還是不死心地最后問了一遍:“真的不要我嗎?”
他說這話時目光移向別處,并沒有看蘇吟,嗓音極低極啞。
蘇吟聽得長睫一顫,唇瓣翕動幾瞬:“保重。”
輕輕柔柔的兩個字砸在謝驥心上,他微微昂頭看著天邊赤紅如血的晚霞,雙目酸痛難忍,只覺這霞光也太刺眼了些。
“那我走了。”他偏頭看向不遠處的裴疏,語氣如常,“有勞大人將她好生送到陛下身邊。”
裴疏曾親眼見過皇帝當年得知蘇吟和謝驥成婚后萬念俱灰的模樣,對謝驥實在給不了什么好臉色,但到底念及此人是謝老侯爺的嗣孫,終是勉強客氣地應了一句。
謝驥厭惡皇帝身邊的所有人,得到回應后便立時收回目光,最后看了眼蘇吟,目光掃過她白皙的額頭,清澈漂亮的眼眸,小巧挺翹的鼻子,嫣紅柔軟的唇,過往無數次與蘇吟親密纏綿的畫面在腦海中浮現,濃濃的不舍瞬間占據了整個胸腔,令他幾乎控制不住將蘇吟強行帶走的沖動。
他在心底發了瘋般地想著:將蘇吟帶回侯府,管她心里裝的是誰,她既敢誘自己動情,就要負責一輩子,如果孩子不是他謝驥的,便要蘇吟為自己再生一個。
可他帶不走。
那人是皇帝,他就算想學宣平侯府那幫混賬堂伯堂兄仗著權勢搶女人都做不到。
分別在即,謝驥想扯出一個笑,再對蘇吟說幾句體面的道別話,可卻發現自己無論如何也笑不出,喉間更像是扎著無數根細針,根本說不出話來。
名為難過的情緒奔涌而至,謝驥滿心酸澀,不敢再多留,拽動韁繩讓馬兒掉轉方向,低喝一聲,策馬向西。
緋色袍擺在風中翩躚,蘇吟目送謝驥漸漸遠去,待最后瞧不見了方放下簾布,輕聲道:“裴大人,走罷。”
裴疏長舒一口氣,命影衛驅馬前行。馬車駛過道道宮門,最終停在紫宸殿門外。
直到這一刻,蘇吟才終于生出幾分膽怯和忐忑。
裴疏擅自做主將皇帝的心上人帶回了宮,心里比蘇吟還忐忑,索性將蘇吟放在正殿門口便直接走人。
三個婢女已乘著另一架馬車跟謝驥回府。蘇吟呆呆看著裴疏離去的背影,待聽見身后傳來王忠帶著顫音的問話才終于回過神,將披風攏緊,轉身喚道:“王公公。”
“蘇姑娘?”王忠瞪大了眼睛盯著她瞧,“您怎么——”
蘇吟淡聲開口:“陛下在里面嗎?”
王忠后面的話噎在喉中,忙道:“在在在,陛下在里頭批折子。”
蘇吟微一頷首,正欲進去,卻被王忠攔住。
“姑娘,”王忠壓低聲音求道,“陛下近來睡得不好,連著許多日只歇兩個時辰,您既是回來了,好歹勸一勸,否則陛下如今的身子——”
說到此處,王忠臉色一白,立時噤聲,不敢再說下去了。
蘇吟眼眶微微發燙,抬步進了殿門。
女官已被調回紫宸殿,循著腳步聲偏頭看去,見是蘇吟回來了,霎時整個人都呆住了。
那日隨皇帝去燕冠山挖墳的宮人都被嚴令緘口,紫宸殿有半數宮人不知蘇吟還活著,此刻看見這個熟悉的清麗婦人進門,膽小些的兩個宮婢直接嚇得叫出了聲。
寧知澈聽見宮婢的尖叫,當即皺了皺眉,掀起眼皮看了過去,卻在下一瞬望入蘇吟那雙微紅的杏目。
時間仿佛在一瞬間凝滯,心跳也像是跟著停了下來,耳邊所有的聲音都消失了,千百種情緒狂涌而來,令他甚至忘了反應。
宮人悄然退下,正殿只余他們二人。
蘇吟步步走近,直至停在寧知澈面前,輕輕開口喚他:“阿兄。”
寧知澈終于回過神,低眸看著眼前的奏折,啞聲道:“你怎么回來了?”
蘇吟喉嚨哽了哽,臉上綻出一個淺笑:“不可以嗎?”
寧知澈握著御筆的那只手青筋凸起,默了許久,嗓音又啞了幾分:“你知道了?”
蘇吟聞言眼淚奪眶而出,沒有回答,只伸手取下寧知澈手中御筆,將它放在筆山上,而后去牽他的手。
時隔五個月再度親近,手掌相觸的一瞬間,兩個人都眸光顫然。
蘇吟壓下種種心緒,牽著他的手溫聲道:“王公公說你只睡了兩個時辰,歇一會兒罷。”頓了頓,又補了句,“我陪你。”
寧知澈怔怔看她許久,忽然平靜下來:“你若喜歡謝驥便與他好好在一起,不必覺得愧疚,更不必可憐朕。”
蘇吟只當沒聽見,正欲叫水沐浴,卻在松開手的下一瞬被男人握住。
寧知澈眼眸赤紅,緊緊抓著她的手不放:“你……真要走?”
“不是,我不走。”蘇吟心知每一次發怒焦急傷心痛苦都會減少寧知澈的壽數,忙柔聲安撫,“我趕了許多日的路,今日還未沐浴,我只是想叫人抬水進來而已。”
寧知澈神色一僵,眼中閃過一絲不自然,而后神色如常地命女官著人備水。
待女官聞聲進來再領命退下,殿內又靜了下來。
明明已與寧知澈認識這么多年,蘇吟卻覺自己此刻尷尬拘謹得仿佛是在和從未見過面的新婚丈夫獨處。
那只手仍被寧知澈握在掌心里,而他的目光則一直凝在她臉上,半瞬都不曾移開過。
蘇吟正想著不知寧知澈什么時候才能看出自己懷了身孕,忽地聽見身前男人啞聲道:“昭昭,陪朕四年。”
她一怔,抬眼撞入寧知澈幽深的眼眸。
“四年一過,無論你是想留在宮中做太后還是想出宮,朕都允你。朕的私庫都會留給你,你日后可做天底下最富有的女子。”寧知澈感受著掌中纖手的柔軟和溫度,啞著聲線繼續道,“待朕走了,你也才二十六七,還可與他再廝守幾十年,和他生兒育女……”
說到此處,他像是終于看到了什么,話音一頓,視線緩緩下落,定在蘇吟微微隆起的小腹之上,瞬間渾身僵住。
“我特意讓人將春裳的腰身裁寬了些,看著不明顯,其實已七個多月了。”蘇吟順著他的目光看向自己的孕肚,輕聲道,“但我當初與你行房前幾日與……謝驥云雨過,所以我不知孩子到底誰的。”
七個多月……
憶起去年九月與蘇吟的徹夜云雨、纏綿交合,寧知澈心跳快如擂鼓。
去年蘇吟與謝驥云雨時用了羊腸,他是知曉的,況且之后蘇吟還曾喝過避子湯,接連用了兩種避子手段,這孩子定不可能是謝驥的。
這是他的皇兒。
承了他與蘇吟各一半血脈的皇兒,會喚他父皇,喚蘇吟母后。
心間仿佛被注入一道熱流,暖意隨著血脈流遍全身,絲絲歡喜才剛浮起,看著眼前身量嬌小纖瘦,只有小腹隆起的蘇吟,又被濃濃的心疼盡數壓下。
寧知澈小心抱起蘇吟,將她輕輕放在龍床上:“為何上元節那日不告訴朕?”
“因為不知是不是你的,”蘇吟抬手撫上他的眉眼,“若不是你的,我怕你會殺了孩兒。”
“朕不會。”寧知澈閉目感受著她的撫摸,“朕至多只會殺了謝驥。”
蘇吟指尖一抖,不敢相信他到了今日竟還想殺謝驥,一瞬間甚至有些后悔回宮,霎時聲音發顫:“為何?”
“有孩子在,你與他一世都斷不干凈,所以孩子與他之中必須得死一個。”寧知澈緩緩道,“朕不忍殺你的骨肉,只能殺他了。”
蘇吟臉色煞白:“可是——”
“但如今朕活不長了,朕不僅不會再起殺心,還會重用他,讓定北侯府權勢恢復至謝煜大將軍在世之時。”寧知澈握住她撫摸自己的那只手,“朕說了,四年后待朕離世,你可與他廝守余生。”
蘇吟瞬間愣住。
恰在此時,女官帶人拎著熱水進來,待將浴桶上滿水,便識趣地恭聲告退。
掌下肌膚縱是隔著衣料也仍細膩柔軟,寧知澈眸光一暗,小心翼翼抱起蘇吟,面色鎮定,語氣正經:“你懷著身孕不方便,朕幫你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