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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為何回來

    蘇吟上一回與寧知澈親近還是在五月前的十一月初六。

    彼時她已被關(guān)在蘭華宮近兩月, 寧知澈喝醉了酒,于昏暗之中欺上床榻欲與她云雨,卻又因她點頭承認希望他快些娶妻立后而怒然離去。

    此刻寧知澈替她褪盡衣裳, 抱她入浴桶, 抹了薔薇香胰的修長手指緩慢撫揉她身上每一寸肌膚, 溫柔而不容抗拒。蘇吟長睫顫得厲害,不敢看他那雙晦暗如墨的眼,只能低眸看著飄在水上的片片嬌嫩花瓣。

    寧知澈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之上。

    縱是蘇吟的孕肚比尋常七個月的小些,但里面到底裝了個孩子,小腹和腰肢不可能再如從前那樣平坦纖細。

    寧知澈看得薄唇一抿,俯身吻了吻蘇吟的額頭, 嗓音低柔:“皇兒平日可會鬧你?”

    蘇吟愣了愣, 實話答道:“孩子皮得緊,只要我白日里坐得稍久些, 便會在肚里踢我。”

    寧知澈與蘇吟自幼都是安靜少動的性子, 沒想過自己竟能和她懷上一個這么鬧騰的孩兒, 聞言立時蹙眉,手掌輕輕撫上她的肚子:“疼嗎?”

    “不疼。”蘇吟看出寧知澈眼中藏得并不深的關(guān)切和心疼, 思及這孩子這般淘氣,不大像是他的血脈, 心里霎時百感交集,下一瞬又突然想到若自己懷的是謝驥的孩子, 此刻豈非是在當著孩子的面與別的男人親近,立時下意識拂開他的手,“阿兄身子不好, 出去歇一歇罷,讓宮人來伺候我便好了。”

    寧知澈掌下一空, 怔怔看著眼前不敢瞧自己的蘇吟,幾瞬之內(nèi)便明白了她此刻在想什么,頓時氣得面色鐵青,當即重重吻了上去。

    大掌覆在蘇吟后腰,鼻尖縈繞著清冽的龍涎香氣,唇齒被熟練撬開,舌尖被男人克制著力道含吮,交纏間溢出曖昧的靡靡水聲。

    她已五個多月未再與男人親密過,此刻未著寸縷被人摟在懷中親吻,濕了他的衣袍,耳邊是男人愈發(fā)粗重的呼吸聲,令她瞬間羞到整個人滾燙發(fā)軟。

    寧知澈與蘇吟重逢至今已七月有余,但兩人親密獨處的日子真正算下來卻只有不到半月,連行房也不過只有三四回而已。

    女子的唇瓣甜香柔軟,掌下玉膚柔膩白皙勝過羊脂暖玉。太久沒與蘇吟親密,他的肉軀和神識都無法控制對蘇吟的思念和依戀,近乎貪婪地向她索取著,四肢百骸都傳來極致的愉悅和滿足。

    纏綿又溫柔的長吻結(jié)束,蘇吟軟在水中,聽見上方傳來他喑啞的嗓音:“孩子是朕的。”

    “即便不提那兩種避子手段,去年九月你與他只有那一晚,與朕卻行過四回房。”寧知澈用錦帛為她仔細擦洗身子,說到她與謝驥的那晚時眸中墨色翻涌,又迅速恢復如常,“不必多想,孩子絕不可能是謝驥的。”

    蘇吟默了默,忽地問道:“那若是呢?”

    寧知澈動作一頓。

    蘇吟暗暗攥緊墊在桶底的華貴錦綢,輕輕開口:“你會如何?”

    浴房靜得讓人心慌,甚至連溫熱水珠順著雪白柔嫩的肩頸滑落墜回水中的聲音都清晰可聞。

    但這片死寂沒有維持太久,寧知澈垂眸繼續(xù)為她潔身,平靜道:“朕會如何,全在于昭昭你。”

    蘇吟微怔:“何意?”

    “若你和朕一樣滿心希望這是你與朕的孩子,即便孩子不是朕的,朕也不會太失落。”寧知澈嗓音低沉,“但若你日夜盼著這孩子是他的,即便孩子生下來是朕的骨肉,朕亦不會太歡喜。”

    “所以昭昭,”寧知澈凝望著她那雙春水杏目,“你希望自己腹中是誰的孩兒?”

    蘇吟心跳一滯,澀然道:“我盼著給你留個后嗣,但……你要是真的早早離世,孩子若是公主還好,若是皇子,四五歲如何能承繼大統(tǒng)?即便硬扶他上位,幼帝登基江山不穩(wěn),朝臣也會忌憚我把持朝政,可若不讓他登基,他是你的兒子,新帝不一定容得下他。”

    “別怕。”寧知澈將她擁入懷中,“你說的朕都知曉,你信朕,朕會為你和孩子安排好,定要讓你們過上全天下最安穩(wěn)富貴的日子。”

    他的懷抱堅實可靠,蘇吟輕輕環(huán)住他的腰:“那你多活幾年可好?”

    寧知澈聽出她話里壓抑的哭腔,沉默許久,將她從水中抱出來擦身,沒有回答她這句話,而是啞聲問她:“為何舍了他回來找朕?”

    他頓了頓,澀然道:“你是與他說好回來陪朕幾年直至朕駕崩,之后再回去與他廝守嗎?”

    “沒有。”蘇吟低垂眼簾,“你是皇帝,若叫人知道你壽命不永,輕則朝局不穩(wěn)、人心惶惶,重則國家動蕩、外賊來犯,我雖知他不會行惡,卻冒不起這個險,所以沒有同他細說。”

    寧知澈怔然看她良久,默默為她穿衣,再抱回床上,掃了眼她的肚子:“餓不餓?可要傳膳?”

    蘇吟搖了搖頭:“入宮前才吃過一頓,還飽著。”話音稍頓,又問了句,“你呢?”

    “還好。”寧知澈抬手解衣,沉沉目光落在她出浴后粉嫩俏麗猶如含露芙蓉的臉龐上,嗓音啞得不像話,“比起用膳,朕更想歇息。”

    蘇吟神色一僵,臉上紅暈瞬間深了幾分,小聲提醒:“……七個多月了。”

    “朕知道。”寧知澈將龍袍被隨手擲于紫檀白玉屏風上,入帳欺了下來,“別怕,朕只親一親你。”

    才剛穿上的寢衣又被解開,溫熱的唇瓣貼上蘇吟的肩,再一寸寸向下,他的唇落于何處,何處便被激起一陣酥軟。

    孕中的她比先前任何時候都敏感,心底深處難以自抑地生出隱秘的渴求,抬眼又望入寧知澈眸中濃得化不開的墨色,令她羞恥到忍不住偏頭將臉埋入褪下的寢衣中。

    怕蘇吟不舒服,寧知澈吻得極輕,感受到她的反應,眼中晦色愈發(fā)深濃。

    “昭昭,”他聽著蘇吟的輕嚀,嗓音瞬間啞到極致,“這幾月,你可曾與他……行過房事?”

    他拼命讓自己別去想,試圖告訴自己何必再問,可只要一想到自己孤枕難眠時蘇吟正那個男人獨處一室,嫉恨和酸楚便如野草毒蔓般在心底瘋長,難以控制。

    這是他放在心上十余年的女子,叫他如何能不介意?

    謝驥在江南紅著眼眶發(fā)出的聲聲質(zhì)問猶如在耳,蘇吟低眸壓下心緒,搖了搖頭:“沒有。”

    歡喜在心間蔓延開來,寧知澈抿了抿唇,追問道:“為何沒有?是因懷著身孕,還是因別的緣故?”

    “……”

    寧知澈凝望她許久,眼中漸漸升起星星點點的光,見她憋得俏臉通紅,眉間染上兩分不易察覺的笑意,換了句話問她:“為何回來?”

    蘇吟一愣,實話答道:“放不下你,便回來了。”

    放不下他。

    “那你不怕他因此傷心?”寧知澈喉結(jié)滾了滾,“他一聽你要回宮,定是又在你面前淚流不止,你不心疼?”

    蘇吟靜了片刻,聲音低到幾乎聽不見:“我更怕你死,也更心疼你日夜苦于余毒。”

    這句話猶砸落池中的巨石,在寧知澈心間蕩出層層漣漪,久久不能平靜,甜蜜與酸澀相伴而生,將他整顆心牢牢覆住。

    過往蘇吟也曾數(shù)度在他和謝驥之間選擇他,但他清楚蘇吟是妥協(xié)于他的權(quán)勢,是為了保住謝驥的命,蘇吟對他雖心存愧疚,情意卻不及從前萬分之一。

    只有這一回,無關(guān)他的權(quán)勢,無關(guān)謝驥,無關(guān)她的娘家,主動向他走近。

    嘗到久違的甜,寧知澈一雙墨眸瞬間染上緋色,忽地啟唇問道:“這幾月你不在身側(cè),朕夜里輾轉(zhuǎn)難眠時突然憶起一樁事。”

    他說話時指間動作半瞬未停,蘇吟閉目咬唇,素手緊緊攥著他的里衣,聞言努力穩(wěn)著聲線道:“什么?”

    “你當年既已決意毒害朕,就該看著朕咽氣再走,最好補兩刀確保朕死透以絕后患,這么簡單的道理你不可能不知,為何會在朕還未死時便匆匆離開?”寧知澈垂眸定定瞧著她,“你別告訴朕,你自信那包毒粉一定能要了朕的命,或是毒害皇子心中驚惶,一時失手。”

    舊事重提,蘇吟心中劇顫,唇瓣翕動許久,卻怎么也說不出口。

    “昭昭,”寧知澈吻了吻她雪白的臉頰,“回答朕。”

    避無可避,蘇吟張了張唇,艱澀開口:“你叫我如何做到留在那里看著你死?如何能再捅你兩刀?”

    “是你自己說既做了惡人便要做到底,為何做不到?”

    蘇吟一噎,看著眼前咄咄逼人的皇帝,低聲道:“我是想自己和全家都能活命,但和你從小到大的情分也不是假的。”

    聽到這句話,寧知澈眸底赤色瞬間深了幾分,再度低頭吻了上來。

    蘇吟摟著他脖子迎合,引得對方越擁越緊,越吻越深。

    “昭昭,”寧知澈過了許久才放過她,唇瓣在她耳側(cè)流連,輕聲呢喃,“每日都對朕說些好聽話,可好?”

    蘇吟默了默:“可我不會。”

    寧知澈靜靜看她須臾,不知突然想起了什么,忽然間下床出去,沒多久又拿著幾封信回來,隨手打開一封面無表情地念給她聽:“謝小將軍親啟。”

    蘇吟腦中“嗡”地一聲,立時記起這是當年自己算計謝驥時寫的信,耳朵瞬間紅到滴血,根本顧不上問寧知澈這些信為何到了他手中,迅速伸手去搶。

    “見字如面,展信舒顏。分別月余,聽聞將軍負傷,蘇吟醒亦憂君,夢亦念君……唯愿將軍切切保重,好生養(yǎng)傷,加飯支余息,添衣御早寒……”寧知澈單手制住蘇吟雙腕,咬牙切齒地念信,“愿安遂,盼君歸。”

    “醒亦憂君,夢亦念君?愿安遂,盼君歸?”寧知澈妒恨得眼眸猩紅,近乎發(fā)瘋,“這不是挺會說動聽話的嗎?”

    “……”蘇吟艱難道,“你是何時拿到這些信的?”

    寧知澈臉上怒意一凝,捏著信箋沉默幾息,低低道:“去年十一月初六。”

    十一月初六。

    難怪他那晚會醉成那副模樣,難怪第二天便要宮人將玉蘭樹移走,原是這個緣故。

    十一月蘇吟假死離宮,是寧知澈最不愿回憶的一段時日,后怕與苦澀洶涌襲來,將妒恨盡數(shù)淹沒,垂眸又看見蘇吟隆起的孕肚。

    那般身段玲瓏、纖瘦嬌小的姑娘,肚子被孩兒一點點撐大……

    寧知澈閉了閉眼,再也舍不得質(zhì)問她半句。

    他靜默片刻,為蘇吟蓋上衾被,將信收好,而后回來躺在她身側(cè)。

    蘇吟被他擁在懷中,抬眸看著他清雋的眉眼,忽將素手探入,輕輕握住。

    寧知澈長睫重重一抖,抿緊薄唇與蘇吟對視,眸光顫得厲害。

    第42章 第 42 章

    明月被烏云遮掩, 殿內(nèi)霜色褪去,只余床前兩三盞燈燭的暖光朦朧照入帳中。

    寧知澈將下頜枕在蘇吟肩窩上,一張冷白俊顏漸漸暈開薄紅, 濃密的眼睫輕輕顫著, 額頸青筋凸顯, 情不自禁地溢出聲聲悶哼。

    白皙柔軟的纖手握著他,起初是一只,后來許是攏不住,沒多久另一只柔荑也攀了上來。

    這般熟練的動作,輕易就能將他掌控,是另一個男人當初手把手教出來的。

    這個認知讓寧知澈妒恨到近乎發(fā)瘋, 又難以自控地沉溺這陣令人醉魂酥骨的極歡之中。

    “昭昭, ”她給的歡愉濃到最極致之時,寧知澈輕輕闔眼, “朕舍不得你。”

    蘇吟未回來時, 他只覺余下的四五年漫長又絕望, 每多活一日都是煎熬。

    蘇吟如今回來了,他又覺四五年實在太短, 短到每每憶及就酸澀難忍。

    蘇吟心口窒悶,聞言靜了幾瞬, 并未出言安慰,只默默加快了動作。

    靡靡濃香在男人愈發(fā)粗重的呼吸聲中彌漫開來, 蘇吟心跳快得厲害,佯裝鎮(zhèn)定地起身拭手。

    “昭昭,”寧知澈卻無法如蘇吟這樣立時從那陣旖旎情濃中抽離, 從后纏上來同她溫存,低頭著迷地親著她雪膩生香的玉頸, 嗓音啞得不像話,“好喜歡你這般待朕……”

    蘇吟俏臉通紅,咬了咬牙只當沒聽見,由著他親了一會兒,而后提醒道:“褥子臟了,阿兄叫人進來換一床罷。”

    寧知澈想起蘇吟懷著孩子一路舟車勞頓從江南回京,舍不得再鬧她,聽罷戀戀不舍地從她頸側(cè)出來,用錦帛擦了擦身,淡聲命人進來收拾床榻。

    女官帶著個宮婢入殿,見主子一掃先前沉郁,此刻眉宇間隱隱透著幾分甜蜜滿足,眼里也終于有了光彩,顯然這兩位祖宗不僅未因舊事再起爭執(zhí),反而和好了,心下終于松了口氣,不敢多瞧那沾了帝王雨露的錦褥,迅速換上一床干凈的便帶著人恭聲告退。

    待出了殿門,跟在女官后頭的宮女忍不住低聲問道:“大人,那蘇姑娘好似懷了身子……”

    “倚翠,你雖年紀輕,但也算是當年東宮的老人了,學的規(guī)矩都丟哪兒去了?”女官回頭瞥她一眼,“事關(guān)龍裔,這話豈是你能問出口的?”

    女官心好,性子也和善,時常護著手底下的人,紫宸殿一眾宮人都不大怕她。倚翠忍了又忍,還是咬牙將心里的話吐了出來:“奴婢只是覺得……那蘇姑娘四年前就背叛過陛下,陛下沒要了她的命已是仁慈至極,她卻還處處向著那謝侯,陛下忍無可忍才處置了她,可即便氣狠了也只是將她關(guān)在霍皇后的宮里,一應用度也都照著皇后的份例來,還將您也派去了蘭華宮照看她,她卻看不到陛下的好,不僅鬧出假死這樁事來,還和謝侯躲去南境,陛下因她都病了多少回了?如今她懷了身子便又回來了,一回宮就纏著陛下歡好……顧大人,不是奴婢刻意將她往壞處想,而是她朝秦暮楚,實在算不得一個好姑娘,根本配不上……”

    “倚翠!”女官倏然停步回身壓低聲音呵斥,臉色森寒,再不見昔日和善模樣,“你魔怔了?先不說蘇姑娘是陛下放在心尖上的女子,就提她的出身,她是蘇閣老的曾孫女,蘇閣老的神位至今還在太廟供著呢!你豈敢用言語辱她?今日我就當沒聽見,從今往后你給我管好自己的嘴,若再有下次,本官也護不住你了!”

    倚翠面色發(fā)白:“大人當年是娘娘身邊的人,陛下是娘娘的親生骨肉,難道您就半點都不心疼陛下嗎?”

    聽她提起舊主,女官不禁喉嚨一窒。

    她們娘娘與太上皇青梅竹馬兩廂情深,若非天意捉弄,這一世原可歡歡喜喜活到老。

    二十一年前大昭與西狄交戰(zhàn),彼時太上皇還是太子,主動向圣祖爺請命帶兵出征。

    太上皇師承謝煜大將軍,西狄雖來勢洶洶,這一仗原也不難打,直至那日西狄動用近幾十年來在京中埋下的所有內(nèi)線,將娘娘擄走做人質(zhì),一封塞了娘娘貼身小衣的書信送入大昭軍營,如愿以償?shù)刈屢幌蛱幾儾惑@的太上皇瞬間慌了心神。

    兩軍交戰(zhàn),太上皇不可能為了娘娘一人不顧邊境百姓,可也絕不可能舍棄自己的心上人,百般苦心思量,費盡心思冒險將娘娘從守衛(wèi)森嚴的西狄軍營中救了出來,卻被最擅弓箭的三王子射下了馬,墜下戈壁山,雖被及時救回,第二日夜里便醒了過來,不曾耽誤軍情,卻失了記憶。

    思及此處,女官低低一嘆。

    太上皇忘了娘娘,不再如從前那樣心里只裝得下娘娘一人,雖沒有介懷娘娘曾被西狄擄去軍營褪下小衣一事,仍信守諾言求圣祖爺賜婚,將娘娘風風光光迎入東宮,予她正妃應有的敬重和尊榮,卻言道他是大昭太子,皇家需開枝散葉,他登基后亦需用后宮安撫和制衡前朝,不可能一生只娶娘娘一人。

    但這么多年的情分豈是失憶就能盡數(shù)抹去的?許是太上皇心中也有顧慮,所以并未一登基便選秀,而是充耳不聞朝中眾臣的勸諫,耐著性子等了數(shù)年。

    第三年,娘娘生了陛下。

    也就是這一年,蕭家那位三朝元老連上五道折子,字字懇切,求皇帝念在蕭家忠心耿耿、府中幺孫女一片癡心的份上,納其入宮侍奉。

    彼時蕭家位居世家第二,權(quán)勢僅次于謝氏。太上皇思慮三日,終是下旨將那位蕭姑娘納入宮為妃。

    娘娘知曉后一夜未眠,第二日跪在太上皇面前,求他允準自己出宮。

    女官至今都還記得那日情形。

    彼時太上皇高坐上首,垂眸看了娘娘許久才緩緩道:“你怨朕?”

    娘娘答:“不怨。”

    “陛下別這樣瞧臣妾,臣妾說的是實話。”娘娘笑道,“陛下是為救臣妾才負傷摔下山,后來即便忘了臣妾也并未薄待我半分,無論是從前還是如今,陛下都是個極好的男兒。就算日后蕭姑娘入宮,臣妾也信陛下絕不會讓我受委屈。”

    太上皇:“那你為何執(zhí)意要離宮?”

    娘娘聞言默了片刻,答:“陛下是位明君,若臣妾沒有與陛下一同長大,沒有見過陛下滿心滿眼都是臣妾的模樣,此生能做陛下的皇后,當是臣妾的福分。”

    “只可惜我見過。”娘娘的眼淚自那雙美眸簌簌而落,泣不成聲,“所以陛下,你放我出宮罷。這三年我也累了,不愿再日日絞盡腦汁設(shè)法讓你憶起往昔,不愿明知你已不喜歡我卻還日日厚著臉皮撒嬌媚寵纏著你,也不愿再因你時常冷淡而難過得夜不能寐,因你偶爾沖我展顏一笑而欣喜若狂。你就當看在我們二人自幼一同長大的份上,放我走罷,否則我屆時眼睜睜看著你寵幸別的女人定會變成妒婦。今日體面些分開,你我還能保全昔日情分。”

    大昭從未有皇后離宮的先例,莫說皇后,即便是末等御女,只要承了君王雨露,便一世都不能離開皇宮,更何況娘娘還育有皇長子。

    但當年的太上皇溫潤如玉、仁善寬厚,是個不輸圣祖爺?shù)拿骶侨湛粗诿娑哪锬锍聊S久,終是點了頭,且并未要求娘娘守身,破例允準她再嫁。

    而這世上竟真的有人敢求娶皇長子之母。

    河東裴氏,鐘毓名門,主支長公子裴璟豐神俊朗、英武過人,年紀輕輕就已官至二品平西大將軍。

    娘娘起初不肯應,直至兩年過后才終于應了下來。

    娘娘嫁入裴家當天,登基五年一貫勤政的太上皇無故罷朝一日,次日下旨選秀。數(shù)月后宮里傳出消息:蕭妃身懷龍?zhí)ィ臃赓F妃;皇長子立為太子,入主東宮。

    第五年冬,娘娘被診出喜脈。

    消息送入宮中,太上皇當晚就突發(fā)惡疾,三日后醒來不顧朝臣反對,下旨將一眾妃嬪放還娘家,連育有二皇子的蕭貴妃也被送出了宮。

    后宮妃嬪在一日之內(nèi)清了個干干凈凈,太上皇抱著年僅三歲的陛下夜訪裴府。

    女官那日就在娘娘身側(cè),親眼看見芝蘭玉樹的帝王紅著眼眶站在屋門外,華貴的墨狐氅上落了一層白雪,抱著孩子說他已全部記起來了,舍棄臉面尊嚴,姿態(tài)放到最低,近乎卑微地求娘娘與裴公子和離,隨他回宮。

    “陛下,你帶澈兒回去罷。”娘娘站在裴公子身旁溫聲道,“我與你一同長大,多年情深,雖一朝陰差陽錯與你走至陌路,但也不愿見你難過。裴璟很好,我是真心想與他做一世夫妻的,并非與你置氣;你也很好,我從未后悔當年與你相識、嫁你為妻、為你懷嗣生子。我不怨你納妃,你也別怨我在你不記得過往之時棄你另嫁,從今往后你我各自安好,我定會日夜祈愿你子孫繁茂、江山永繼。”

    太上皇不肯放手,之后每日都來裴府,娘娘卻不愿再回宮。

    如此一年過去,太上皇眼睜睜看著娘娘與裴璟愈發(fā)恩愛,終于有一日徹底失去理智,將君子之道盡數(shù)拋至腦后。

    帝王雷霆手段,裴氏一族在短短數(shù)日之內(nèi)被連根拔起,裴璟被打入死牢。

    娘娘身著素衣求見太上皇,當晚紫宸殿燭火徹夜未熄,第二日太上皇便赦免了裴家,命裴璟駐守西北永不許歸京,又著禮部重新籌辦帝后大婚。

    此后娘娘似是認命了一般乖乖留在太上皇身側(cè),像最初那樣全心全意待太上皇,期間還誕下了皇三子。那些年太上皇一日比一日溫柔,眉眼間常含著笑意,長春宮日日歡聲笑語,一片歲月靜好。

    直至那日西北送來急報,裴璟戰(zhàn)死。

    娘娘得知后呆坐了半日,而后關(guān)了長春宮的宮門,不愿再見太上皇,更不愿再侍寢。

    太上皇見娘娘一副要為裴璟守身的模樣,終于明白此前的柔情蜜意皆是娘娘假裝,傷怒至極之際當即命人強行將宮門撞開,是夜仍是留宿長春宮。

    宮人們在殿外聽了一晚上的劇烈爭吵,期間甚至還能聽到一道清脆的巴掌聲,接著便是太上皇帶著些許哽咽的怒吼,將窗欞都被震得微微發(fā)顫:“你竟敢為了他打朕!”

    女官那時聽得膽戰(zhàn)心驚,生怕太上皇暴怒之下反手還娘娘一巴掌,卻只聽見一片玉器被揮落在地的聲響,接著娘娘驚恐的哭顫聲從殿內(nèi)隱隱傳來。

    是夜宮人上了五回水。兩位主子多年青梅竹馬的情分盡數(shù)毀于這一晚,此后太上皇每去一次長春宮,兩人便歇斯底里吵一次,彼此折磨,再無寧日,可縱是如此,太上皇仍是日日留宿。最終娘娘再難忍受,決意謀劃出逃。

    陛下察覺到了,卻并未告知太上皇,而是默默為自己母后籌謀得完備些。

    怎料娘娘掛念那個在裴家落難時被連夜送出府后失去下落的孩子,并未依照陛下所言躲去南陽,而是去了陋巷尋子。

    這一去便出了事,恰逢北邊動亂,待太上皇最后找到娘娘時,娘娘已死在賊人刀下。

    娘娘出事后太上皇便徹底瘋了,連帶著也恨上了欺瞞君父、助母離宮出逃的陛下,震怒之下竟廢了陛下的儲君之位,貶去南陽。

    ……

    回憶遠去,女官神思回籠,對著眼前憤慨不已的宮女緩聲道:“當年之事是造化弄人,究其根源過錯不在蘇姑娘身上,這種話日后別再說了。”

    倚翠還待再辯,卻聽女官又說了句:“你回去收拾收拾,明日便去浣衣局罷。”

    倚翠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不敢相信道:“大人?”

    “你安生在浣衣局待到二十五便能出宮了,但若繼續(xù)在御前伺候,你心思不正,哪日沖撞了蘇姑娘,定會死無葬身之地。”女官神情平靜,“我是為你好。”

    言畢女官不再聽她的哀求,將錦褥交給另一個宮女,站在殿門外繼續(xù)守著。

    殿內(nèi)靜了下來,似是陛下與蘇姑娘已歇下了。

    女官心知陛下今晚有蘇姑娘在側(cè)定能睡個好覺,心神稍安,抬頭看向眼前的夜色,忽地憶起多年前娘娘在裴府抱著剛出世的二兒子與裴璟說笑的那一晚。

    那個孩子比陛下小三歲有余,若還活著,去年應就已經(jīng)及冠了罷?

    女官怔怔出了會兒神,待至深夜,方回到皇帝賜下的小院安歇。

    *

    翌日清晨,蘇吟緩緩睜開眼,見寧知澈仍在夢中,便躺在寧知澈懷里靜靜瞧著他。

    這一日是休沐,所以王忠并未進來提醒皇帝起身上朝,見主子難得歇了四個多時辰喜得不得了,帶著一眾宮人靜悄悄候在外頭,半點聲響都不敢出,生怕吵擾主子安歇。

    蘇吟保持一個姿勢太久,身子有些發(fā)酸,因而稍稍動了一下。

    寧知澈的睫毛立時顫了顫,還未等眼睛完全睜開便攥住她的手腕,開口時嗓音是剛醒來的磁啞:“別走。”

    蘇吟一默,等他清醒過來,溫聲開口:“你昨夜歇得可好?現(xiàn)下身子可有好受些?”

    “嗯。”寧知澈已連續(xù)多日只能歇兩個時辰,昨夜難得歇了個好覺,此刻一醒來看見蘇吟躺在懷中,一顆心瞬間軟得不成樣子,低頭一下下啄著她的臉,親完臉又隔著寢衣親她的肚子,“皇兒可有鬧你?”

    寧知澈此刻的模樣實在乖巧黏人,蘇吟不由看得怔了怔神,半晌才道:“沒有,今日孩子乖一些。”

    寧知澈凝望她許久,忽柔聲開口:“還有三月就要分娩了,你怕嗎?”

    蘇吟沉默一瞬,實誠地點了點頭,爾后又道:“不過怕也無用,婦人生子都是如此。阿兄宮里有整個太醫(yī)院可助我平安生產(chǎn),我比起旁的婦人已算幸運了。”

    只是該受的疼仍是免不了。

    暫且不提屆時分娩的劇痛,就是如今懷胎也頗為難熬,近來她的身子愈發(fā)重,頭暈和渾身酸痛都是常有的事,有時走著走著便雙腿一軟,差點暈過去。

    寧知澈垂眸看她片刻,神色如常地扶著她起身洗漱,待用過早膳便喚來王忠,低聲道:“去尋沈老宗主,就說朕四年前同他提過的蠱蟲今日可交給朕了。”

    王忠聞言一愣,瞬間明白了過來。

    他曾伺候過太上皇,聽聞當年太后在裴府生育第二子時難產(chǎn),太上皇便曾用過一種蠱,將太后分娩的痛楚移至自己身上。

    太后費了一日一夜才將那裴璟將軍的骨肉生下,太上皇便在宮里疼了一日一夜。

    憶及那兩位貴主當年的恩恩怨怨,王忠不由一陣唏噓,依命退了下去,過了小半個時辰便將一個玉葫蘆瓶帶了回來。

    蘇吟要喝的安胎藥已然熬好,寧知澈將細如藥粉的子蠱下入藥中喂給蘇吟服下,母蠱則種在他自己身上。

    兩刻鐘過后,蘇吟忽然蹙了蹙眉。

    寧知澈立時問道:“怎么了?”

    “無事。”蘇吟語氣遲疑,“只是……我方才小腿還疼得厲害,如今卻突然好受了不少。”

    寧知澈淡淡一笑,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那就好。”

    第43章 分娩

    三個月很快過去。

    七月里御花園荷香最馥郁的那日, 蘇吟終于發(fā)動了。

    因是頭一胎,蘇吟又曾見過手帕交謝落窈生女時的慘狀,彼時一盆盆的血水端出來, 屋里傳來撕心裂肺的慘叫聲, 后來謝落窈連叫的力氣都沒了, 疼暈過去又被穩(wěn)婆弄醒,費了一日一夜才將孩子生下,場面實在嚇人,縱是她已做了數(shù)月的準備,對孩兒出世滿懷期待,可到了這一刻仍是不免有些害怕, 怕到忍不住拽住寧知澈的寬袖, 卻不敢用力。

    產(chǎn)房不吉利,連尋常大戶人家的公子都不會進去, 更何況寧知澈還是天子, 國運系于他一人之身。

    蠱蟲將蘇吟九分的疼痛轉(zhuǎn)移到了寧知澈身上, 他深知縱是男人也難以承受婦人分娩時遭受的劇痛,不愿在蘇吟面前失態(tài), 又怕她覺察出不對,本想去側(cè)殿坐一坐, 但此刻回身望著蘇吟那雙盈盈淚眼,步子無論如何也邁不出去。

    她很怕。

    寧知澈心里揪疼, 坐在床邊的圈椅上,輕輕握住她的手。

    他什么話都沒說,但眼里的溫柔滿到快要溢出來, 且不知為何今日分娩遠遠沒有預想中的痛,簾外又有太醫(yī)院的一眾國手守著, 蘇吟漸漸定下心神,依照接生嬤嬤的話使勁。

    此番選的接生嬤嬤個個都有二十來年的經(jīng)驗,不知曾助多少妃嬪和宗婦平安誕下子女,什么樣的產(chǎn)子情狀都見過,但見這位被皇帝藏在宮里的美人分明不像是個好生養(yǎng)的,此刻臉蛋卻面色紅潤,只因長時間使勁兒而出了些香汗,半點不似尋常婦人生子時那樣痛到面容扭曲、慘叫連連,反倒是守在床邊的皇帝額上冒著冷汗,床上躺著的夫人每用一次力,皇帝的臉色便蒼白兩分,仿佛疼的不是那位夫人而是皇帝似的,不禁紛紛暗暗稱奇。

    不過就算婦人產(chǎn)子就算再順利也是往鬼門關(guān)上走了一遭,蘇吟到底還是費了兩個時辰才將孩子生下來。

    為首的趙嬤嬤在啼哭聲中抱著孩子向兩位主子道喜:“恭喜陛下!恭喜夫人!是位玉雪可愛的小公主!”

    正歡喜著,卻見懷里這個粉雕玉琢的小小人兒嚎了兩聲便突然停了下來,動了動眼皮,艱難睜開眼,盯著她看了兩息,而后小小的眉頭慢慢皺起來,轉(zhuǎn)動烏圓的眼珠看向四周,似是在找什么。

    趙嬤嬤不由愣了愣,但孩子得盡快洗沐,想著嬰兒剛出世就睜眼也不是稀罕事,便立時醒過神來,與另幾位接生嬤嬤一同為公主潔身剪臍,再用早已備好的錦帛將公主一裹,這才笑著將孩子抱給兩位主子瞧。

    蘇吟剛與寧知澈拭凈彼此額頸上的汗,見趙嬤嬤將孩子抱來,目光落在襁褓中嬰兒嬌嫩可愛的小臉上,想起慈恩寺那位老住持的讖言,心里霎時百感交集。

    竟真是個女兒。

    看著欣喜到近乎無措的寧知澈,蘇吟說不出心里是何滋味。

    寧知澈小心翼翼抱著剛出世的女兒,看著她小小的臉蛋和小鼻子小嘴,不禁滿心柔情。

    這是蘇吟為他誕下的女兒,是他和蘇吟的親生骨肉,亦是他生命的延續(xù)。

    縱是幾年后駕崩,他也還有個女兒留在世間。

    孩子的名字和封號早已定好,名喚承晞,封號華曜。

    名字是蘇吟取的。

    承者,續(xù)也;晞者,驅(qū)夜迎晝。

    “撥雪尋春,燒燈續(xù)晝。”

    蘇吟在盼他活久些。

    寧知澈漸漸紅了眼眶,見女兒一直盯著自己瞧,不由笑了笑:“瞧朕做什么?識得朕是你父皇嗎?”

    華曜上一世四歲喪父,其實早已記不清自己父皇的模樣,連一丁點印象都不曾留下,只能通過皇叔的回憶和太廟掛著的畫像想象父皇在時的樣子。

    眼前男子面如冠玉、容貌昳麗,宮中畫師雖畫工精湛,卻畫不出她父皇萬分之一的好容色。

    三皇叔說,父皇愛極了母后,也很疼她。

    母后……

    華曜還不能偏頭,只能轉(zhuǎn)動眼珠子去瞧。

    床上的年輕女子剛生下她,神情有些疲憊,鬢發(fā)被汗浸濕,黏在清雅脫俗的臉上,此刻正眼神復雜地看著她,比起父皇純粹的歡喜,母后不知為何好似并沒有很高興。

    時隔數(shù)十年未見,縱是華曜再如何拼命讓自己別忘記母后,但僅剩的那點回憶也早已被漫長歲月沖淡,只余一道模糊的身影留在腦海中,連聲音都難辨。

    這便是她的母后,亦是她的第一位帝師。

    蘇吟還不能坐起身,手臂也沒有多少力氣,寧知澈便將孩子放在她身側(cè),好讓她瞧清楚女兒的模樣。

    她仔仔細細打量了三遍女兒這張嬌嫩的小臉,但孩子太小,眉眼都沒長開,現(xiàn)下還瞧不出到底像誰,只好作罷。

    寧知澈見她似是有些不安,柔聲勸慰:“女兒也很好,無法繼承皇位,你與她這輩子便能過得安穩(wěn)富貴,將來你要是想攜女離宮也容易些。”

    王忠將備好的賞賜發(fā)了下去,太醫(yī)率先離殿,返至太醫(yī)院為蘇吟配調(diào)理身子的藥,接生嬤嬤和宮婢將內(nèi)室收拾好便悄聲退至殿外,奶母也將公主抱去側(cè)殿。殿內(nèi)只余他們二人。

    蘇吟猶豫許久,終是將老住持的話說了出來。

    當年那和尚在寧知澈與蘇吟最濃情蜜意之時斷言蘇吟此生有二夫,寧知澈本就不信神佛,那時氣得忍不住出言怒斥,怎料蘇吟幾年后當真嫁了謝驥,此刻聽見蘇吟提起那老住持曾說謝驥命中有一女,心里不由狠狠一跳。

    寧知澈雖厭謝驥,卻知謝驥與謝煜大將軍一樣都是個情種,若蘇吟不回到謝驥身邊,謝驥定一世都不會再娶。

    他不覺得承晞是謝驥的女兒。

    但或許,蘇吟會在他走后與謝驥誕下第二女。

    寧知澈眼神微黯,抬手為她掖好被子,緩聲道:“住持僥幸說中一兩次并不代表次次都能應驗,晞兒定是朕的血脈,即便不是……也無妨。你不必多想,好生休養(yǎng)要緊。”

    并非他不在意,相反他在意極了。只是他已活不了幾年,就算將孩子爭到手也不能伴她長大,所以孩子到底是不是他的,其實也不是很重要。

    他只盼蘇吟能平安活到老。

    蘇吟見他眉宇間有濃濃倦色,將才至喉邊的那句“若孩子是謝驥的,便將她送出宮”咽了回去,輕輕道:“你也上來躺一會兒吧。”

    她的嗓音實在溫柔,寧知澈依言上來躺在外側(cè),小心摟住她。

    他承了蘇吟分娩的痛苦,現(xiàn)下也已累極了,沒多久便闔上雙目,但終是疲倦之至也仍是睡不著,忍不住開口輕喚:“明昭。”

    “嗯?”

    寧知澈默了許久,喑啞著嗓音說道:“無事,睡罷。”

    蘇吟不知寧知澈方才到底想說什么,但卻知道他在難過。

    蘇吟輕輕拽了拽男人的衣袖:“子湛,你湊近些。”

    寧知澈怕碰到她傷處,此刻只是虛摟著她,聞言低頭靠近,下身卻不動。

    蘇吟微昂起臉,唇瓣輕輕印上他的薄唇。

    這三月寧知澈每日都會忍不住抱著蘇吟吻上數(shù)遍,可縱是日日都親也仍是在她靠近的那一瞬下意識屏息。

    粉嫩香甜的舌主動送了進來,由著他索求。

    蠱蟲尚未取出,將蘇吟的痛覺轉(zhuǎn)移到寧知澈身上的同時也讓他隱隱能感覺到蘇吟心緒的變化。

    寧知澈閉上眼,任由甜蜜在心間彌漫,捧著蘇吟的臉加深了這個吻,但終是怕蘇吟累著,沒有吻太久便離開了蘇吟的唇,輕輕擁著她入眠。

    兩人再度醒來時已至傍晚,宮人早已將膳食備好。蘇吟被寧知澈喂了碗碗清淡的肉粥和蛋羹,抬眸看向女官,溫聲問道:“晞兒呢?乳母可有喂她喝奶?”

    “公主她……”女官神色古怪,醞釀了半晌措辭才道,“公主不知為何怎么也不肯喝奶,一見乳母解衣便大哭,換了好幾個乳母都是如此。最后幾位乳母無法可施,只好將奶擠在碗里一勺一勺喂給公主喝。”

    蘇吟和寧知澈都是一怔。

    寧知澈皺起眉:“可有找太醫(yī)瞧過?”

    “瞧過了,”女官忙恭聲回道,“幾位太醫(yī)都說公主康健得很。”

    “無事便好,許是孩子生性如此。”蘇吟想了想,吩咐女官:“下回她餓了便抱來讓我試試,若成,就讓太醫(yī)不必準備回奶湯了,日后由我自己來喂她便是。”

    寧知澈此前曾命人就哺乳一事問過乳母,知曉孩子喝奶時很可能會咬疼母親,聞言立時道:“孩子每日要吃好幾回奶,現(xiàn)下她還沒長牙,你若心疼可白日喂幾次,但夜里還是得交給乳母,等她日后長牙了便別喂了。晞兒縱是用勺喝也不打緊,左右無人敢餓著她。”

    蘇吟淺淺一笑:“我知乳母定會好生照看她,但她到底是我頭胎生的女兒,我第一次為人母,總想待她好些。”

    華曜的小衣裳小鞋子都是蘇吟親手做的。寧知澈知她自幼沒享過父母疼愛,便想盡力對女兒好,聽罷不再多言,只抬手撫摸她的烏發(fā)。

    蘇吟低眸靜了片刻,待女官退下,忽輕輕喚道:“子湛。”

    “嗯。”

    蘇吟又沉默了會兒,聲音更輕了些:“你不娶我嗎?”

    寧知澈揉她頭發(fā)的動作一頓,過了許久才終于啞聲開口:“若朕娶你,你日后想出宮會麻煩許多。”

    蘇吟垂睫想了片刻,道:“那等晞兒幾月后長大些再說罷。若她生得像你,你便娶我。日后她要是想留下做公主,我便隨她留下,左右只是個女兒,日后無論誰登基,即便是為著名聲也必會善待我們母女倆;若她愿與我離宮,你便假稱我與她暴病而亡,送我們走。”

    寧知澈本想說“生得不像也無妨”,但念及自己大限將至,蘇吟攜女出宮雖不能享天家富貴尊榮,卻可縱情山水,或許余生還可過得更歡喜些,便沒有說話。

    過得片刻,女官抱著孩子進來:“陛下,蘇姑娘,公主餓了。”

    蘇吟雖盡力讓自己顯得沉穩(wěn)些,但終是無法在男人面前解衣哺乳,即便那人是孩子的父親,聞言紅著臉看了眼寧知澈。

    寧知澈沒有心思去想那等事,見狀俯身親了親她的額頭:“不要逞強,現(xiàn)下是你更脆弱些。”

    蘇吟應了聲好,待寧知澈轉(zhuǎn)身便抬手褪衣,略顯笨拙地將孩子抱在懷中,正要掀起小衣喂女兒,卻見懷中嬰兒一點點瞪圓了眼珠子,神情堪稱驚恐。

    她掀衣的動作就這么停了下來,明知孩子聽不懂,仍是盡量放柔嗓音安慰了一句:“別怕,我是你娘親,喝飽了便不難受了。”

    華曜與自己親娘靜靜對視一瞬,果斷張嘴嚎哭。

    蘇吟被這聲嘹亮的哭聲嚇得猛然一抖,險些將孩子丟出去。

    才剛走出殿外的寧知澈臉色一變,立時大步往回走,進殿看見蘇吟正無措地哄女兒,忙將孩子接過來,瞧著蘇吟蒼白的臉色和微紅的眼睛,對懷里這小團子的慈愛頓時消去了一大半。

    見自己父皇臉色發(fā)沉,華曜默默止了哭,睜著一雙噙著淚的烏溜溜漂亮眼睛瞧著他,試圖挽回些許父愛。

    寧知澈心緒復雜。

    這般愛哭任性,莫非真是謝驥的骨肉?

    他不愿深想,將孩子交給女官:“讓乳母用小勺喂給她喝,別餓著了。”

    女官依言抱著孩子告退。

    待孩子走后,寧知澈將目光移回蘇吟身上,正欲安慰她幾句,卻見她此刻敞著里衣,露出肩頸大片雪色,那件柔粉小衣也松松垮垮,隆起處洇開濕痕,不知是女兒的淚,還是……

    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寧知澈猛地別開臉。

    蘇吟也終于反應過來自己還未穿好衣裳,忙側(cè)過身系好小衣和里衣。

    既是無法喂孩子,她便每日飲兩次回奶湯,但回奶少說也要三五日,需時不時擠出來些。她羞于讓乳母幫忙,更羞于讓寧知澈瞧見,只好避開眾人悄悄擠。

    許是孕期養(yǎng)得太好或是別的什么緣故,蘇吟奶水很足,第二日歇覺前才擠過一回,半夜便又開始脹疼。

    她無奈起身,輕手輕腳下了床。

    或許是這兩日擠了好幾回,她手酸得厲害,已不剩多少力氣,擠兩下便要停下歇一會兒。

    說不上來是為什么,此刻深更半夜孤身一人借著月色做自己閨中時想都沒想過的事,蘇吟忽覺眼眶發(fā)酸,低著頭緩了好一會兒,正欲繼續(xù)動作,卻恰在此時聽見身后傳來低低一嘆。

    她下意識回身看去,隔著淚眼望見寧知澈正站在不遠處,不知已瞧了她多久。

    寧知澈邁步走近,將蘇吟抱坐在自己腿上,擁著她輕聲道:“朕知你怕羞,這兩日雖清楚你在做什么,卻只能由著你避開朕。但如今看來,或許朕幫你會好些。”

    幫她?

    “不必!”蘇吟實在接受不了,“我……我自己來便好……”

    “別怕,朕不看你,更不會對你做什么。”寧知澈一邊柔柔哄她,一邊解了她的小衣,“這里只有我們兩個,旁人不會知曉,你不必羞。”

    他話音溫柔,那只手卻不容抗拒地握著她開始收力。蘇吟緊緊閉眼,自欺欺人地將他想象成女兒的乳母或是女官,如此心中的羞意還能減輕些。

    懷中女子死死咬著唇,月光下睫羽不停顫著,整張俏臉紅到滴血。

    寧知澈也好不到哪里去,心臟在胸腔里狂跳,似要破開皮肉而出,縱是拼命克制著不往她身前瞧,可掌心柔膩飽滿到不可思議的觸感就已足夠令他難以自持。

    他已素了八個月,且即便是去年,也只與蘇吟云雨過寥寥幾回。

    而在與蘇吟行房前,他也并非沒有欲念,自二十及冠至二十三回京,他已壓抑了整整三年。

    他是個正常男人,雖習的是君子之道,卻練成了一具武人身,即便再如何深惡謝驥重欲,也知自己其實比謝驥還更貪戀蘇吟這副身子。

    甜香縈繞在鼻尖,寧知澈再難自抑,目光下落,看著眼前艷色。

    蘇吟縱是閉著眼也能感覺到他將視線落在了何在,霎時羞意大盛,正猶豫著是要假裝不知還是叫他別亂瞧,卻忽然被他松開。

    她微怔,鼓起勇氣睜眼看向?qū)幹骸?br />
    寧知澈與她對視須臾,忽而開口喚她:“昭昭。”

    蘇吟被這一聲喚得心口發(fā)緊。

    寧知澈喉結(jié)滾了滾,嗓音極啞:“朕怕是要食言了。”

    他在蘇吟呆呆的目光下端起小案上的玉壺倒茶漱口,連漱三回才將茶盞擱下,而后緩緩俯身靠近,噙住,含吮。

    蘇吟如夢初醒,意識到他在做什么,腦中瞬間轟地一聲炸開。

    第44章 第 44 章

    正值盛夏, 近來都是艷陽天,白日里晴朗無云,每每入了夜, 月光便亮得出奇。

    蘇吟仰著頭, 露出一截柔細瑩白的玉頸, 如墨綢般順滑烏亮的長發(fā)披散在繡龍織金的云錦之上,身軀從僵硬緊繃一點點軟成春水。

    殿內(nèi)一片沉寂,靜到她可清晰聽見自己和寧知澈凌亂交錯的呼吸,以及那令人無法忽視的吸吮和吞咽聲,猶如響在耳邊。

    她失神地看著窗紙上被風吹動的竹影,極度的寂靜將這些聲音放大的同時, 也讓她全身感官都匯集在被兩瓣溫熱銜住的那一處。

    前所未有的難耐讓每一瞬都顯得無限長, 連吹入殿中的夜風都似在這極度曖昧靡亂的氛圍里慢了下來,裹挾著白日殘存的熱浪拂在身上, 不僅無法驅(qū)散躁意, 反讓兩個人都出了層薄汗, 身上黏黏膩膩,愈發(fā)干渴, 呼吸也變得滾燙。

    寧知澈許是怕她不舒服,刻意放緩了些, 令蘇吟能清楚感覺到他此刻在如何叼著那處嘬吮止渴,脹意減輕的同時, 愈來愈盛的羞恥感讓她一張臉比寧知澈捧著她身前柔軟的那兩只手掌還燙。

    太荒唐了,甚至勝過先前在浴池被他托舉嘬舐。

    月影在殿內(nèi)鋪的金磚上一點點偏移,不知過了多久, 寧知澈吻去雪酥紅尖上沁出的那滴甜汁,終于從她身前抬起頭來, 卻沒有立即直起身,而是湊過來一下下輕啄她的眉眼和臉頰,既似安撫又似意猶未盡,開口時嗓音沙啞:“好了。”

    女子孕時和分娩后的所有事他都早已細細問過太醫(yī)和接生嬤嬤,知曉不能吮盡,得留一些。

    蘇吟半羞半惱,怒然抬腿將他踹開。

    寧知澈一個不察竟真被蘇吟踹得后退一步,見蘇吟勁力十足,知她恢復得不錯,稍稍安心了些,接著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這是蘇吟第一次毫無顧忌對他生氣耍小性。

    他與蘇吟相識雖早,但因他的身份,蘇吟縱是在最喜歡他時也仍有所保留,不似待謝驥,生起氣來或嗔或罵,連不顧矜禮動手打人的事都做過。

    四年前他追去江南欲找蘇吟問個清楚,就曾看見蘇吟被年僅十七沒個正形的謝驥氣得忍不住抬腿踹人,那張清清冷冷的觀音面怒到臉色漲紅,一雙美目難掩慍色,蹙起眉頭瞪著謝驥,明媚鮮活得仿佛換了一個人,而彼時謝驥挨了她一腳,唇角都要咧到天上去了,兩人雖是在拌嘴,看上去卻被尋常舉案齊眉的夫妻不知甜蜜多少。

    寧知澈生得高大,月光只能照到他腰際以下,一張臉隱在陰暗之中,蘇吟看不清他的神情,此刻記起他體內(nèi)余毒,怒意霎時僵在臉上,立時便生出幾分后悔。

    她回宮時已懷胎七月,之后的三月本該比先前還難熬,但許是太醫(yī)院的安胎方子比南境和江南名醫(yī)開的藥方好,最后三月她身上幾乎連半點不適都無,連分娩也不覺得有多疼,反倒是寧知澈這幾月虛弱了許多,自己明知寧知澈身子大不如前,若惱他將他推開再輕斥幾句便是,實在不該這般用力踹他。

    兩人靜靜對視須臾,寧知澈率先將目光收回,將蘇吟抱至無風處,命人打了盆熱水進來為她擦洗上身,再替她換了件干凈的寢衣。

    蘇吟默然由著他折騰,待被抱回床上,若無其事閉上眼正欲繼續(xù)安歇,忽聞身側(cè)傳來寧知澈的聲音:“還氣朕嗎?”

    她張了張唇正要回答,卻聽寧知澈語調(diào)平靜地再說了句:“若還生氣,可再踹朕幾回,只是要小心些,別牽動了傷處。”

    “……不必了。”蘇吟訥訥開口,“其實也不是很生氣。”

    寧知澈默了默,道:“現(xiàn)下可有好受些?”

    到底是蠱蟲,縱然沈老宗主再如何說此蠱對身子無害,寧知澈也仍是怕蠱蟲傷及蘇吟,不敢讓它在蘇吟體內(nèi)留太久。蘇吟自分娩第三日開始飲回奶湯,今日已是第四日,太醫(yī)說婦人產(chǎn)子后三日后便會減輕痛楚,所以今日正午寧知澈就已命蠱醫(yī)趁蘇吟小憩時將蠱蟲取出。

    “嗯。”蘇吟不欲多談這種羞人的事,聲音細如蚊吟,“很晚了,你明日還要上朝,睡罷。”

    寧知澈聽蘇吟語氣便知她確然舒坦了些,溫聲道了句好,為她掖了掖被子,擁著她閉目入睡。

    *

    定北侯府。

    謝驥早在兩月前就開始焦心得睡不著覺,時不時還會干嘔,每日都要算好幾遍日子,只能推斷出蘇吟大抵是在前幾日分娩,卻不知到底是哪天。

    蘇吟棄了他,他費了一月試圖逼自己忘了蘇吟,但近兩月每每想到她的孕肚會一日大過一日,分娩時還要往鬼門關(guān)上走一遭,便無法不擔心。

    天底下不知有多少婦人死在生孩子這一日,蘇吟身子再好也終究只是個身量嬌小的柔弱女子,長得又這般嬌小,才勉強到他肩膀,臀胯也小,要將那么大一個孩兒從下身生出來,不知得有多疼多艱難。

    皇帝將蘇吟懷胎回京一事瞞得嚴絲合縫,他無從得知蘇吟分娩時是否一切順利、如今是否平安、誕下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一顆心如被置于火上炙烤,終于在八月初九那日忍不住向?qū)m里遞了道折子,沒成想皇帝看了折子后居然召他入宮。

    謝驥不由心中生疑,但因?qū)嵲跔磕钐K吟和孩兒,雖覺皇帝肚里十有八九憋著壞水,仍是命侍衛(wèi)即刻備馬。

    宮人將他帶到了御書房。

    帝王已將龍袍換下,此刻身著一襲月白錦袍,身姿頎長,姿容絕世,此刻站在御案前不知正翻著本什么書,閑適翩然中又透著幾分與生俱來的尊貴,依舊令人覺得高不可攀。

    謝驥左看右看也沒看出來皇帝到底哪里有病,咬牙下跪行禮:“臣謝驥參見陛下,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寧知澈掀起眼皮看了他一眼,很快便又將目光收回,嗓音極淡:“起來罷。”

    “謝陛下。”謝驥起身站在下首,在心里斟酌措辭。

    寧知澈的視線仍落在紙上,薄唇輕啟:“是女兒,七月初三那日生的。”

    女兒?

    果真是女兒?

    謝驥聞言瞳孔驟縮,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那蘇吟呢?她如何了?可還好?”

    聽見他急切的三連問,寧知澈當即蹙了蹙眉,沉著臉“嗯”了一聲。

    皇帝答得雖敷衍,但到底還是告訴了他蘇吟如今安好。謝驥懸在三月的巨石終于落地,啞聲道:“臣……想見一見她們母女倆。”

    聞言,寧知澈眸中墨色翻涌,嗓音冷了兩分:“只要朕在這世上一日,你就別想見蘇吟。”

    謝驥額間青筋狠狠跳了兩跳,忍了又忍才沒有出言回懟。

    “至于晞兒……”寧知澈長指微動,翻了一頁,漠然道,“她是朕的女兒,大昭的公主,你如何能承得起她一聲爹爹?”

    “陛下憑何斷定女兒是你的?”謝驥氣得渾身發(fā)抖,“慈恩寺的老住持都曾說過臣命里有一女,若這孩子不是臣的,難道陛下還愿將蘇吟送回臣身邊讓她與臣再生一個?若真如此,臣定深謝陛下大恩,日夜為陛下祝禱,祈愿陛下萬歲千秋!”

    站在龍椅旁的王忠聽他竟對天子不敬,當即開口:“謝小侯爺慎言!”

    謝驥緊抿唇瓣看著站在上首的帝王,卻見皇帝突然出了會兒神,而后聽見對方莫名變得低啞了些的嗓音:“你若真有這本事哄得她回到你身邊,朕不會再攔著。”

    謝驥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若換作從前,皇帝聽了他方才那番話,賞他一百大板都算是手下留情了,今日不僅不發(fā)怒,竟還說不會再攔著?

    雖然想不明白皇帝為何突然這般好心,但他也知皇帝雖厭他至極,或罰或下獄或賜毒酒通通都是明著來,從不屑用陰詭手段對付他,否則當初只需派出一個裴疏便可暗中將他除去,所以今日這話應是真的。

    只不過蘇吟此番是主動回宮,并非被皇帝逼迫,皇帝能說出這句話,或許是因蘇吟給足了底氣,不然皇帝如何舍得放她離開?

    謝驥想到此處心里的狂喜頓時散去一大半,但卻不愿放過哪怕一絲微弱的可能:“陛下是天子,君無戲言。今日臣得了陛下這句話,他日若蘇吟愿隨臣回府,望陛下能信守承諾放她離宮。”

    寧知澈低垂眼簾沒有回應,半晌才道:“午時將至,昭昭還在等朕用膳,你回去罷。”

    謝驥心口一刺,蒼白著唇靜了須臾,抬袖告退。

    待謝驥走后,寧知澈在原地站了片刻,將書合上,淡聲吩咐:“擺駕回紫宸殿。”

    王忠忙應了下來,伺候皇帝乘御輦回到寢宮。

    蘇吟聽見宮人的請安聲,抱著孩子的雙臂緊了緊力道。

    一月過去,女兒長大了些,卻愈來愈像謝驥,尤其是那雙桃花眼,簡直與謝驥的一模一樣。

    縱然寧知澈言道他母后也生了雙桃花眼,孩子許是像皇祖母,但女兒眼睛耳朵像謝驥,鼻子嘴唇像她,五官里只剩眉毛瞧不出來像誰,實在不大可能是寧知澈的孩子。

    第45章 身世

    蘇吟近幾日試探著問過多次, 想將孩子送去謝府,寧知澈卻執(zhí)意不肯,言道孩子現(xiàn)下才一個多月, 如今不過是能從這張臉大致分辨出像誰, 但孩兒全身上下又不是只長了一個腦袋, 不能僅從尚未完全長開的眼耳唇鼻判斷她的生父究竟是誰,又說孩子還小,眉毛還沒長齊,現(xiàn)下還瞧不出孩兒眉形像誰,不可在這時候就斷定她是謝驥親生,更不可將她送去給別的男人養(yǎng)。

    但寧知澈雖這般說, 這些日子卻明顯低落了不少, 眉頭就沒舒展過,朝臣都以為寧知澈是憂心南方水患, 蘇吟卻知那只是其中一半緣由。

    用過午膳, 蘇吟哄了許久都未能將孩子哄睡, 身前忽伸來一雙骨節(jié)分明的手。

    “朕來試試。”

    蘇吟微怔,柔柔道:“南邊災情嚴重, 你忙得已整整兩日沒歇好覺了,今日好不容易閑下來, 我將孩子交給乳母照看,守著你睡一會兒可好?”

    “無妨, 不差這一會兒,左右才剛用完膳,正好消食。朕知你心疼孩兒, 不親眼瞧見她香甜入睡便無法安心。”寧知澈將孩子從蘇吟手里抱過來,旋即瞥了眼她的手臂, 抬眸看向在旁隨侍的宮女。

    宮婢會意,連忙上前將蘇吟扶至羅漢床邊坐下,為她按揉肩臂。

    午后正是最易犯困的時候,宮婢按揉的力道又把握得極好,蘇吟不知不覺便靠在軟枕上闔了眼。

    宮婢便漸漸停了動作,在皇帝的目光示意下拿了張薄衾輕輕蓋在蘇吟身上,而后與其他宮人一同悄聲退下。

    殿中極為安靜,寧知澈抱著孩子走至蘇吟對面坐下,怔怔凝望她姣好的睡顏,過了許久才收回視線,垂眸看著懷里睡得正香甜的女兒,盯著她那兩條光禿禿的小眉毛瞧了許久,也沒能看出到底像不像自己。

    晞兒那雙眼尚可說是像祖母,但耳朵……

    寧知澈長指攏緊。

    耳朵生在眼后,又不似眉目鼻唇那般容易識記,一眼便能看出不同來。除非雙耳長得特別或與之極為親近,常人大多時候都無法清楚記得旁人的耳朵到底長什么樣子。

    他雖是母后所出,但稍稍大些便須避母,且母后當初又常年居于長春宮不見外人,他少有機會與母后相處,自然也不記得母后的耳朵長什么樣。

    倒是曾在長春宮侍奉多年的女官提了句,說公主的眼睛和耳朵都生得像太后。

    但今日他見了謝驥,晞兒那雙眼和耳朵就如跟謝驥一個模子刻出來的一般,令他連多看一眼都覺雙目刺痛得厲害。

    像母后尚可解釋,幼時生得與祖母相似的人也不是沒有,但難道就真的這般巧,孩子像蘇吟,像她祖母,像謝驥,卻獨獨看不出來到底像不像他?

    到了這一刻,寧知澈終是無法再自欺欺人。

    他并非圣賢,即便再如何告訴自己是皇帝,是天下人的君父,他也無法接受自己深愛的女人為別的男人誕下孩兒,方才在御書房召見謝驥,也不是沒有動過殺意。

    他接受不了。

    心臟如被一只大掌攫住,自胸腔傳來一陣又一陣悶痛。

    一滴滾燙的淚砸在華曜臉上,多年身居高位讓她即便在一具嬰兒的軀殼里也仍是立刻睜眼醒了過來,抬眸對上自己父皇那雙通紅的眼,瞬間驚得睡意一絲不剩。

    她雖不記得父皇上一世脾性如何,但皇家教子極嚴,寧氏子嗣雖個個看起來溫潤守禮像文人君子,卻都入過軍營上過戰(zhàn)場,都有一身錚錚傲骨,她父皇幼時便被定為儲君,自然更是如此,怎會輕易落淚?

    雖然懷中的小團子只有一個多月大,但此刻見她呆呆看著自己,寧知澈眼里仍是閃過一道不自在,默了須臾,神情恢復平靜,抱著華曜起身走向小床,將她輕輕放進去。

    華曜看在眼里,霎時心疼得厲害。

    上一世只因她一句“女兒不愿只做華曜公主”,父皇便力壓眾議立她為皇太女,命謝氏宗子攝政,又留下首輔與血襟司指揮使制衡攝政王,以防攝政王讓天下改姓謝,在駕崩前殫精竭慮精心謀劃,確保幼帝即位后大昭仍能海晏河清,她亦可以在十五歲后順利親政。

    父皇于大昭是明君,于她是慈父,于母后更是滿心傾慕,臨終前日夜苦心思量,為母后留下不知多少條后路,生怕母后出事。

    眼見父皇就要抬袖拭淚,待母后醒來便什么都不會知曉,華曜再顧不上自己的臉皮,小嘴一扁放聲嚎哭。

    嬰兒的啼哭聲嘹亮得似要將殿頂掀翻,寧知澈面色一僵,偏頭去看蘇吟,果然看見蘇吟已被驚醒。

    蘇吟當即快步走過來,急聲道:“怎么了?”

    華曜默默閉上嘴。

    待走近些,蘇吟瞧見寧知澈微紅濕潤的眼眶,瞬間愣在原地,怔怔喚他:“……子湛?”

    寧知澈默了默,將孩子抱起來交到她懷里,開口時嗓音沙啞:“孩子方才醒了一遭,許是沒瞧見娘親,因而有些害怕,你在此哄哄她罷,但別累著自己。朕有些困了,去側(cè)殿歇一覺。”說完不等她回答便立時抬步往外走。

    “子湛!”蘇吟忙把孩子放回小床,追上去從后緊緊抱住他,“別走,子湛,就在正殿睡罷,我叫乳母進來將孩兒抱走,我陪你歇一會兒。”

    上一回被蘇吟抱得這般緊還是在去年她穿上紗衣為謝驥求情之時,寧知澈啞聲道:“不必,孩子方才哭了,你定會心疼……”

    “我也心疼你。”蘇吟迅速打斷,擁著他不肯放手,“我也舍不得見你落淚。”

    寧知澈眼眶越來越紅,喉間愈發(fā)艱澀,再也說不出一句話。

    見寧知澈沒有再離開的意思,蘇吟緩緩將他松開,喚乳母進來將孩子抱走。

    待殿內(nèi)只剩他們二人,蘇吟方牽起寧知澈的手往床榻走,而后褪鞋入帳,與他靜靜相擁。

    但也沒有靜太久。

    她看著寧知澈緋紅的眼尾,終是忍不住伸手輕輕捧住他的臉,湊上前一遍遍親他雙目。

    這幾個月她與寧知澈幾乎沒有再提從前的事,無論是她當年虧欠寧知澈的那樁樁件件,還是寧知澈去歲將她幽禁蘭華宮,他們兩個都默契地當作從未發(fā)生過。

    說是幾乎沒有再提,是因她曾在女兒滿月那日問過一句:“若我去年沒有離宮也沒有懷上孩子,阿兄會將我關(guān)在蘭華宮一世嗎?”

    那時寧知澈喝醉了酒,抱著她坐在廊下,聞言用酒醉后變得遲鈍的腦子認真捋明白她方才問了什么,然后想都不想便搖頭:“不會。”

    “忍不住,”寧知澈低眸玩她的裙衿,將那玉色細帶纏繞在自己指尖,自言自語般輕聲繼續(xù)說,“舍不得。”

    ……

    輕柔的吻帶著蘇吟唇瓣的溫度落在寧知澈薄薄的眼皮上,鼻尖縈繞著她身上獨有的幽香。寧知澈閉目感受著她的疼惜和愛撫,壓抑了不知多久的委屈猶如洪水霍然沖破堤壩,翻涌蔓延至身上各處。

    蘇吟吻著吻著便驀地停了下來,怔怔看著不停自男人眼中滾落的淚,近乎慌亂地為他揩拭,卻越擦越多。

    她見謝驥哭過多回,今日卻是第一次看見寧知澈掉眼淚。

    不同于謝驥委屈時的抽噎,寧知澈縱是落淚也仍隱忍壓抑,半點聲音都無,俊雅白皙的面龐被淚水浸濕,眼尾和鼻尖都是紅的。

    蘇吟漸漸住了手,垂睫靜了很久,摟住他脖子輕輕道:“等我身子養(yǎng)好了,我倆再生一個好不好?”

    寧知澈沉默片刻,搖了搖頭,在蘇吟愕然的目光中低頭吻住她的唇。

    并非他不想,他做夢都想與蘇吟有個孩子。若他還能有二十年壽數(shù),待蘇吟調(diào)養(yǎng)好身子,他定然會夜夜耕耘,向蘇吟索要一個孩兒。

    但他僅剩四年壽數(shù),蘇吟產(chǎn)女后至少兩年后他才會舍得讓她再度懷嗣,懷胎分娩又要再花個十月,生的是女兒還好,若是皇子,蘇吟便要與皇兒一同站在風口浪尖上了。

    “下一世罷,下一世你我再要一個孩兒。”寧知澈離開蘇吟的唇,薄唇流連在她脖頸處,嗓音帶著難以察覺的哽咽,“來生你就只能是朕的了,朕……實在不愿你我之間再有第三人。”

    男人滾燙的淚水不停順著她脖頸滑落,蘇吟閉上眼,任由他將自己覆在身下一遍遍親吻。

    待寧知澈終于沉沉睡去,蘇吟躺在他身側(cè)靜靜守了他一會兒,忽地想起一事,低眸思慮片刻,輕手輕腳下床。

    幾月前偶然間窺見其中一尊牌位上刻的“先祖考”三字,但直至今日,她也仍未將那兩塊紅布掀下來。

    產(chǎn)女前不掀,是怕自己情緒大動以致早產(chǎn)。

    產(chǎn)女后不掀,是因身子虛弱還需坐月。

    如今她已平安誕下女兒,也出了月子,身子恢復了些,再無拖延的理由。

    她總歸要知道自己的親祖父親祖母是誰。

    蘇吟深吸一口氣,步步走至神案前,緩緩抬手,掀開蓋在右邊那尊靈位上的紅布。

    紅布輕輕墜落,只見神位上空空無也,連一個字也沒有。

    竟是一尊空的牌位?

    蘇吟不由愣了愣,立時將另一塊紅布也掀開,待瞧清上面刻的字,頓時臉色煞白,蒼白著唇死死盯著那一行描金楷字。

    先祖考謝公諱煜府君之靈位。

    謝公諱煜。

    謝煜。

    謝煜大將軍……謝驥的祖父。

    *

    謝驥出了宮門,騎著馬在外頭靜了許久,忽揚鞭驅(qū)馬向京郊而去,半個多時辰后便停在了慈恩寺門外。

    進了寺院,一株參天古樹栽于佛殿前,古樹的枝條上掛滿了香客的祈愿,后山的玉蘭花林傳來道道悠遠的撞鐘聲,檐下的青玉佛鈴隨風晃蕩,僧人們在殿內(nèi)的佛像前虔誠誦經(jīng),佛音裊裊,讓人聽后也跟著變得心境平和。

    謝驥喚住一個小沙彌,讓他帶自己去尋住持。

    老住持正站在后山的兩株枯玉蘭前,聽見腳步聲也未曾回頭。

    謝驥合十見禮:“方丈。”

    老住持目光仍凝那兩棵樹上。

    “方丈?”謝驥見老和尚盯著兩棵枯樹不知在想些什么,忍不住又喚了一句。

    住持聽見他的第二聲喚,終于轉(zhuǎn)身合十:“施主。”

    謝驥開門見山:“方丈,謝驥想求您替我算一算……”

    “謝施主,數(shù)年前老衲就已說過,一人不擲二簽。”住持嗓音低沉和緩,“施主已在老衲這里算過一回子嗣之事,再擲簽便不準了。”

    謝驥本想問蘇吟所生之女是不是自己的血脈,聞言頓時一噎,站在原地想了片刻,啞聲問道:“那我不擲新簽,只問從前算過的事。方丈,我命里當真有一女嗎?”

    “是。”說到此處,住持話音稍頓,強調(diào)道,“定北侯府謝小侯爺謝驥,名下有且僅有一女。”

    謝驥將揚起的唇角壓下去,追問道:“那是親生還是養(yǎng)女?”

    住持沉默一瞬,緩緩開口:“定北侯府謝小侯爺,命里有親生一女。”

    一聽此言,謝驥終于心神大定,喜笑顏開道:“多謝方丈!”

    即便知曉僧人算命之言不可盡信,但這句話到底給了謝驥一些安慰。他快步出寺騎馬回府,腳步輕快猶似當年與蘇吟還是夫妻之時,一回府便命管事給慈恩寺送去兩千兩香油錢。

    謝驥的祖父是兩朝重臣,曾助圣祖爺?shù)腔c圣祖爺既是君臣亦是至交好友,后來又被圣祖爺欽定為太上皇的武學帝師,幾十年間兩位皇帝不知賞賜了多少好東西下來。謝老將軍沒有親生子孫,將這偌大的家業(yè)全交到了謝驥手中。

    他徑直去了書房,屋內(nèi)擺滿了各種小玩意,竹圓環(huán)、竹搖鈴、魯班鎖、磨喝樂,還有用木頭做成的小馬車、小船、宅院和各類飛禽走獸,又用從前蘇吟教的畫藝繪了幾個小人,再照著模樣縫制成娃娃。

    每一樣玩意都做了一大一小兩個,大的給蘇吟,小的給女兒。

    他想讓蘇吟和女兒做天底下最喜樂無憂的兩個女子。

    想起老和尚今日說的話,謝驥瞬間彎了彎眸。

    他的親女兒啊。

    和蘇吟生的親女兒。

    謝驥一掃心間陰翳,越想越高興,忍不住抓起一個娃娃抱在懷里躺在榻上滾了兩圈,彎起的唇角一直到入夜都沒落下來,晚膳時多用了一碗半,不管什么菜塞到嘴里都覺得香,當晚難得早早安歇,抱著娃娃做了一夜好夢,再不似前幾月日日食不下咽,夜夜孤枕難眠。

    翌日清晨醒來謝驥神清氣爽,提著劍就去了竹林練武。

    他總要有個健壯長壽的好身子,才可護他的夫人和女兒一世平安。

    第46章 第 46 章

    謝驥自卯正練到辰正, 整整兩個時辰過去方收劍回鞘,邊用錦帛擦汗邊回赤麒院,剛出竹林便看見喬管事滿臉緊張驚恐地朝他跑來, 一面跑一面急聲喚他“侯爺”。

    他緩緩斂起臉上的笑, 站在原地等著喬管事跑至近前。

    “侯爺!宮里的王大監(jiān)來了, 說是陛下要您即刻入宮覲見,您快些回屋換身衣袍罷!”喬管事將話一口氣說完,而后翕動了幾下嘴唇皮子,壓低聲音提醒道,“主子,小的瞧著那王公公臉色似是有些古怪……”

    皇帝昨日才召見過他一次, 今日又要他入宮。謝驥隱隱有些不安, 沉聲問道:“如何古怪?”

    “小的也說不上來,就是……時而嘆氣搖頭, 時而又像是吞了只蒼蠅似的膈應得緊。”

    謝驥一怔:“嘆氣?”

    皇帝每每見到他也像吞了只蒼蠅, 王忠是御前首領(lǐng)太監(jiān), 自然與皇帝一樣膈應他,謝驥不以為奇, 但嘆氣搖頭作甚?

    謝驥猜不出到底發(fā)生了何事,一顆心不停往下沉, 再也笑不出來。

    喬管事看在眼里,頓時也忍不住像王忠那樣嘆氣搖頭。

    皇帝召見小侯爺總不可能是要給侯爺官復原職, 大抵不是為著什么好事。

    老侯爺沒兒沒女,膝下就這么一個嗣孫,眼見小主子為情所困, 不僅前程盡毀,而且兩鬢頭發(fā)也都白了, 他們這群深受老侯爺恩惠的下人焉能不著急心疼?

    夫人好雖好,但小侯爺實在不該娶她過門。

    他們老主子是什么人?兩朝重臣,一代帝師,圣祖爺在位時最看重的兩位臣子之一,十八歲助圣祖爺復位登基,十九歲被封定北大將軍,二十二歲封侯,此后四十年位列朝中武將之首,過世后被賜謚號“武忠”,附祀宗廟,神位在西殿諸臣中居于第三,前兩位都是開國功臣。

    小侯爺有這樣一個祖父,若非瞧上了不該瞧上的女子,“謝煜獨孫”這個身份足可庇護他一世,又怎會惹得當今圣上不喜?

    謝驥沉默著抬步回到正屋更衣,待走到前廳,正在那兒候著的王忠一見他來,臉色果然如管事說得那般古怪。

    “謝小侯爺,”王忠恭聲道,“陛下口諭,命您即刻入宮。您隨奴才走一趟罷。”

    御前的人嘴巴都緊,謝驥也不多費唇舌求王忠向自己透個口風,聞言與王忠一同出府乘馬車入宮。

    與昨日不同,這一回皇帝竟是在紫宸殿召見他。

    紫宸殿既是議政之地又是皇帝寢宮,謝驥此前從未來過,此刻一踏入宮門,想到皇帝將蘇吟帶進宮后定然在此地寵幸過她,甚至或許蘇吟如今就是在紫宸殿與皇帝同住,雙腿猶如被泥封住了般愈發(fā)難以抬步。

    奪妻之恨實難消弭。皇帝介懷蘇吟與他的過往,恨他占了蘇吟三年,恨他不愿放手,他又何嘗不恨皇帝奪走了蘇吟?

    王忠將他帶到側(cè)殿,但并未領(lǐng)他進去,而是讓他獨自入殿。

    皇帝的寢宮是天底下最富麗堂皇之地,謝驥卻分不出心神去看殿內(nèi)布設(shè),徑直往里走,直至看見供桌前的那一雙璧人。

    他幾乎是立時便停下了腳步。

    來時他總擔心是蘇吟出了事,如今見蘇吟好端端站在不遠處,懸著的一顆心終于稍稍回落。

    蘇吟棄了他,他很難不心生怨懟,也嘗試過放下蘇吟,試圖告訴自己這個女人從前背叛陛下,如今又舍棄他,既不專情又不純善,實在不是良配,自己但凡還要點臉就該忘了她。

    但每當他說出蘇吟一分壞處,便會忍不住想起她十倍的好,想起蘇吟為他量身做衣裳,為他洗手作羹湯,想起蘇吟那三年日日傍晚挑燈坐在窗邊候他歸家,在他受傷時為他上藥包扎,在他生病時徹夜守于他床榻,他祖父過世時陪在他身邊溫聲安慰,想起蘇吟不知多少次跪在地上求皇帝饒過他。

    他知曉蘇吟在皇帝面前定然從未那般低聲下氣過,所以皇帝當初見到蘇吟下跪求情時眼神才會那般震驚、妒恨、憤怒和委屈。

    也正是因此,他縱知蘇吟騙他棄他,也仍是忘不了,放不下。

    寧知澈此刻見謝驥一直盯著蘇吟看,心里卻難得無波無瀾。

    若蘇大學士在靈位暗格里留的那封信中所言為真,那蘇吟便是謝武忠公的親孫女。

    他到底不是個無私大度之人,縱然嘴上說著不會阻攔蘇吟在他死后出宮另嫁,卻根本無法含笑祝福蘇吟日后與謝驥重修舊好,或是再遇良人與之白頭到老。

    但當?shù)弥x驥日后或許真的要喚蘇吟姐姐,兩人日后再無可能,寧知澈其實也沒有多歡喜。

    謝煜將軍已戰(zhàn)死四年,他知曉蘇吟現(xiàn)在定然萬分后悔沒有早些掀開靈位上的紅布,那樣或許還能在謝煜將軍臨終前與之祖孫相認。

    當年定北侯府如日中天,權(quán)勢甚至可與謝家主支宣平侯府相比,蘇吟若是養(yǎng)在謝煜將軍膝下,定會千嬌萬寵地長大,成為京中過得最自在恣意的貴女,四年前那些事也通通不會發(fā)生了。

    謝驥將目光從蘇吟臉上移開,瞥了眼在供桌上的兩尊牌位上,而后神色一凝,盯著牌位上刻的字細細看了三遍,整個人霎時僵硬在原地,近乎難以置信。

    先祖考謝公諱煜?

    謝煜?

    他的祖父?

    刻在骨子里的尊卑禮數(shù)讓謝驥勉強冷靜下來向皇帝抬袖行禮,而后一瞬也等不得,疾步走至供桌前死死盯著那尊牌位,可無論他怎么看,那上面刻的都是他祖父的名諱。

    沒了那兩塊紅布才知原來這兩尊牌位都刷著紅漆,并非靈位,而是長生祿位,所以蘇大學士當初讓蘇吟日日叩拜上香非為祭奠,而是為其祈福延壽。

    他祖父是保家衛(wèi)國的名將,在世之時就有北境百姓為他祖父立生祠,替他祖父祈求福壽,累積福德,以求他祖父能活久些,多守護北境幾年。

    但這兩尊長生祿位用的并不是上等漆油,無法保持太久,即便不見光也會在過個幾十年全然褪去,屆時沒了紅漆看上去便像是兩尊靈位,到那時蘇吟再拜就是祭奠亡者了。

    想到此處,謝驥只覺毛骨悚然。

    前塵往事在此時自腦海深處浮現(xiàn),他忽地記起五年前與祖父月下對酌,祖父曾笑與他說:“驥兒,你可知曉,祖父當年差點就有了個親生孩兒。我與她那時都歡喜得不得了,挨坐在一起給孩兒想名字,翻了不知多少古籍,想了好幾日才定下兒子叫明熠,女兒叫……”

    祖父當時醉得厲害,說到后面聲音越來越輕,到最后幾乎聽不見。

    叫什么呢?

    謝驥拼命回想。

    記憶里的祖父單手支頤闔著眼,唇瓣一張一合。他盯著祖父的嘴看了一遍又一遍,終于看懂了祖父說的是哪兩個字。

    “明昭。”

    女兒叫明昭。

    謝驥臉色瞬時慘白如紙。

    被他忽略的過往回憶再度涌現(xiàn),耳邊仿佛正回響著祖父的聲音:“驥兒,不知為何,明明你那新婦長得與她并不相似,性子也不似她溫柔愛笑,我就是覺得蘇氏像極了她。”

    ……

    “這是曾祖父留給我的信。”蘇吟緩步上前將信遞給謝驥,輕輕道,“我知單憑一尊牌位和一封信并不足以確定我的身世,血襟司已在查了,稍晚些我也會去一趟宣平侯府問一問薛老夫人。”

    聽聞薛老夫人不喜京城,宣平侯府的老主君深愛妻子,當時雖已官至首輔,仍是辭了官攜妻南下長居。近日因謝三公子成婚,兩位這才回了京。

    謝驥怔怔接過來,手指微微發(fā)著顫,打開細看。

    許是顧忌著什么,蘇大學士并未詳述當年之事。

    他略過蘇大學士寫的長長的歉語,目光落在那兩句話上:“……你父是謝煜獨子,你母霍清敘為我門生。我遍尋各地多年難覓其蹤跡,兩人應已身亡……”

    謝煜獨子?

    那蘇吟豈非真是祖父的親孫女?他的……姐姐?

    他怎可與蘇吟做姐弟?

    謝驥煞白著臉步步后退,眼神呆滯地搖頭喃喃道:“不可能……這絕不可能……”

    寧知澈見謝驥這個樣子,心知今日是無法從他嘴里問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了,側(cè)眸又見蘇吟臉色比謝驥的還難看,便對著蘇吟啟唇開口:“薛老夫人確實曾與謝老將軍有過一個孩兒,但聽聞老夫人當年在孩兒兩個月大時便服了墮胎藥。你先回去歇著,今晚朕陪你去一趟宣平侯府向薛老夫人問個清楚。”

    蘇吟在世人眼中已死,只能在夜里戴上帷帽蒙面出宮。

    蘇吟此刻心亂如麻,雖見謝驥難以接受此事,卻實在沒有心思寬慰他,對寧知澈輕輕點了點頭,而后將臉轉(zhuǎn)向謝驥,勉強穩(wěn)著聲線讓他暫且回去,待今晚去宣平侯府問出結(jié)果或等血襟司查出來龍去脈再著人遞消息給他。

    謝驥愣愣看著蘇吟那張雪白憔悴的面容,這才記起信中說她親生父母生死不明,動了動唇瓣欲要安慰蘇吟,蘇吟卻已被皇帝攙扶著與他擦肩而過。

    他怔然看著蘇吟的背影。

    蘇吟是祖父的親孫女。

    他這些年享的尊榮,承的好處,受的偏愛,甚至連定北侯府,原本都該是蘇吟的。

    第47章 第 47 章

    待回了正殿, 宮人將一道道御膳呈上來,蘇吟勉強用了一碗飯便停了筷。

    蘇吟親祖父已逝,雙親生死不明, 親祖母又早已另嫁謝氏族長。寧知澈知蘇吟心里難過焦急, 也知寬慰無用, 早日查清一切才能讓她好受些,便讓人去將蘇吟的養(yǎng)父養(yǎng)母請入宮。

    “不必。”蘇吟在水下輕輕抓住寧知澈的手,“曾祖父當年既是命我臨死前方可打開那封信,便大抵不會將此事告知我父親母親,縱是真告訴了他們二位,他們知道的也不會比信中寫的更多, 問也無用。”

    “好。終歸謝煜將軍只有過薛老夫人一個女子, 你若真是謝煜將軍的親孫女,祖母便只能是薛老夫人。”寧知澈低眸仔細為她凈手, 溫聲道, “薛老夫人如今就在宣平侯府, 今晚一問便知。”

    當年謝氏兄弟奪妻一事鬧得沸沸揚揚,甚至還捅到了御前。寧知澈也曾聽皇祖父提起過謝氏兄弟年輕時為了薛氏女爭得死去活來的壯觀場面。

    謝氏一族雖建朝兩百年門楣不倒, 但真正成為世家之首卻只是近幾十年的事。

    確切來說,就是在出了那一文一武兩兄弟之后。

    長公子謝瑾呈才學絕世、霞姿月韻。

    二公子謝煜天降神將、勇冠三軍。

    兩人都是當年他皇祖父在位時的肱骨之臣, 都與他皇祖父交情甚好,若非后來兄弟二人為了一個女子決裂, 如今謝家的權(quán)勢怕是還要再上一層樓。

    聽聞四十多年前謝煜將軍北上赴任時遇險失蹤,謝瑾呈千里尋弟,卻在救下謝煜性命后將其私囚于明州, 并帶一尸首回京謊稱謝煜戰(zhàn)死,借機謀奪弟妻。

    聽聞謝煜在兩年后逃出明州回到京城, 深夜一腳踹開宣平侯府的大門,沖至兄長院中看見薛老夫人與謝瑾呈從一個屋里出來,氣得高聲怒斥兄長無恥。

    聽聞薛老夫人得知真相后毫不猶豫便選擇和謝煜離開京城,半年后為謝煜懷上一胎,卻在一月后留下一封書信悄然離開。

    而謝煜追回京城后得知薛老夫人已將腹中孩子墮掉,痛極之下無視謝氏祖訓直接對兄長動起了手,招招狠厲致命,謝瑾呈卻不曾回擊。

    薛老夫人聞訊趕來,擋在險些被打死的謝瑾呈身前,苦苦哀求謝煜莫再傷她丈夫。

    謝煜妒恨成瘋,欲要即刻帶薛老夫人走,薛老夫人卻死活不愿離開。

    謝煜與薛老夫人自幼相識,早已向圣祖爺請旨賜婚,若非謝瑾呈設(shè)計插足,薛氏早已成了他的夫人。他自然不愿相信薛老夫人會變心,見薛老夫人不肯跟他走,以為是謝瑾呈逼迫于她,氣得拽起兄長還要再打,卻被薛老夫人狠狠扇了一巴掌。

    此事鬧得遍京皆知,薛老夫人那日怒斥謝煜莽撞粗魯不敬兄長,糾纏親嫂不知廉恥,當著謝瑾呈和府中下人的面將謝煜從頭到腳貶低得一無是處。

    至此,謝煜將軍徹底死心,在那一日撕去袖口上象征主支公子身份的謝氏云紋,大步離開宣平侯府,此后脫離謝家嫡脈,一年到頭只在述職時回京,旁的時候就連中秋除夕也仍駐守在北境,更是至死都沒有再進宣平侯府的大門。

    寧知澈抬手撫摸蘇吟的烏發(fā)。

    他自己的情路走得坎坷不順,便盼愿世上每一對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馬都能得償所愿、百年好合。

    只可惜薛老夫人最終選了謝瑾呈,棄了謝煜。

    恰在此時,乳母帶著幾個宮婢將華曜抱進殿中。

    蘇吟整理心緒,擠出一絲笑來,伸臂將孩子抱了過來,低眸看到女兒嚴肅地繃著小臉蹙著眉,小嘴也抿得平直,瞧上去竟莫名有了幾分寧知澈的模樣,不由怔了怔。

    寧知澈湊過來瞧了一眼,見華曜一張小臉滿滿地寫著不高興,可愛得緊,頓時彎了彎唇:“乖孩兒,誰招你了?”

    皇帝雖只是隨口打趣,乳母卻聽得冷汗都快下來了,唯恐天子怪罪她們這些人照顧不周,忙解釋道:“方才奴婢抱著公主從左側(cè)殿出來時正好瞧見謝小侯爺出宮門,許是侯爺生得高大英武,公主盯著看了會兒,也不知何故,之后便不大歡喜了。”

    聽到謝驥的名字,蘇吟臉上的笑意一點點褪去。

    寧知澈眸光微動,將華曜從蘇吟懷中接過來,看著孩兒那蹙成小山的眉頭,輕聲道:“晞兒不歡喜見到他?”

    華曜張了張唇想說些什么,隨即意識到自己才一個月大,一顆牙都沒長,便又默默閉上了嘴。

    上一世母后在她親政之后提出離宮,她沒有出言挽留,一因母后已然陪伴輔佐她至長大及笄,她不忍母后在深宮消磨一世;二因父皇遺旨不許任何人阻攔;三因謝驥彼時已苦苦守了母后十五年,確實癡情。

    但她身為人女,享了父皇滿心慈愛,終究心疼自己爹爹,終究盼愿父皇母后能恩愛白首,彼此圓滿。

    所以……叫她見了謝侯如何能歡喜得起來呢?

    華曜目光一黯,看著近在咫尺的雙親,咧起櫻桃小嘴朝父皇母后甜甜一笑,露出下排粉嫩的光禿禿的牙齦。

    父皇只余四年不到的壽數(shù),母后今日又心緒不佳,而她如今卻才滿月不久,什么都做不了,好在還能用這具嬰兒身哄父母舒眉展顏。

    懷中的小團子笑得極甜,寧知澈卻臉色大變,直直盯著華曜的左臉,整個人一點點僵成玉塑。

    女兒笑起來時左頰上有一個淺淺的梨渦,與他一模一樣。

    寧知澈心臟砰砰直跳,嘴角不受控制地向上揚起,用最后一絲理智死死壓下內(nèi)心的狂喜,沉聲命所有人退下,而后迫不及待將華曜捧至蘇吟面前:“昭昭,你瞧瞧她的左臉,你快瞧!”

    華曜頭一次見父皇這般失態(tài),不由愣了愣,笑容也就這么僵在臉上。

    “你瞧!昭昭,你瞧!”寧知澈指著女兒嬌嫩臉頰上那個小小的梨渦,一張俊顏漾開濃濃喜色,激動到近乎語無倫次,“你沒有,謝驥沒有,只有朕有梨渦,且也是生在左邊。晞兒像朕,她是朕與你的孩兒,不是謝驥的,她的眼睛耳朵是隨的母后而非謝驥,她是朕的親生骨肉!”

    華曜不記得自己幼時模樣,重生到現(xiàn)在又還沒照過銅鏡,只知前世長大后許多老臣都曾感嘆過她生得愈來愈像先帝,世人皆言兒肖母女肖父,她也只當是尋常,今日才知原來自己幼時竟生父不明,身世存疑。

    先不提皇家血脈最是要純正無誤,華曜亦不愿自己被父皇誤以為是別人的女兒,當即抿起嘴唇,讓自己臉上的小梨渦看起來更明顯些。

    蘇吟愣愣將目光從女兒左臉移開,抬眸看向難得喜形于色的寧知澈。

    初秋的日光暖暖灑在父女二人身上,一大一小兩個人逆著光,此刻都在朝她笑,左頰都有一彎淺淺凹痕,美好得簡直不像話。

    蘇吟抿了抿唇,伸臂柔柔擁住父女倆,腦袋枕在寧知澈胸膛上。

    寧知澈一顆心又酸又軟,臉上的笑漸漸斂起,眼眶愈來愈紅,過了許久才啞聲道:“女兒是朕的,你先前說要嫁朕的那番話還作數(shù)嗎?”

    蘇吟眼睫重重一顫,點了點頭。

    寧知澈眼尾赤色霎時深到極致,倏然低頭吻住她的額頭。

    華曜夾在父母中間眼睜睜看著兩人親密,小臉瞬間憋得通紅,好在親爹到底沒忘記自己還抱了個礙事的她,叫乳母進來將她速速帶走。

    她在乳母懷里艱難回頭,正好瞧見父皇橫抱著母后大步走向床榻的挺拔背影,不由怔了怔神。

    重生是逆天而行,并非民間話本上寫的那般簡簡單單做一個夢便能達成所愿。

    縱是她貴為女君,也得窮盡畢生功績,拼了命才能換來一次回到父皇在世之時的機會。

    其實真的很難,但每每想要放棄時,她總會記起前世父皇在聽見她說想做皇帝時,含笑輕輕說的那聲“好”。

    彼時她僅有四歲,又只是個公主,莫說朝臣反對她即位,連歸隱多年不問朝政的圣祖爺也從江南回宮勸父皇收回成命。后來朝臣拗不過父皇,又齊齊跪請父皇賜母后自盡,以防母后干政成為天下第二個呂后。

    當年光是撞柱諫君的老臣就有三個,在朝明殿外長跪的臣子更是不計其數(shù),但父皇終是將她推上了皇位,也保住了母后性命,且日夜苦心籌謀,讓大昭得以在她羽翼未豐的十余年里朝堂穩(wěn)固,國家太平。

    所以無論謀求重生有多累多難,她也仍是咬牙挺了過來,一日都不敢停歇。

    畢竟父皇當年為她做的那些事,其實也如重生一般難如登天。

    今世今年父皇二十四歲,母后二十二,她何其幸運,竟還能親眼瞧一瞧父母容顏正好時的模樣。

    單是為了這一眼,即便上一世再苦,也一切都值了。

    華曜收回目光,低眸一笑。

    殿內(nèi)暖香裊裊,蘇吟躺在柔軟錦褥上,眼見寧知澈欺身而來,想到自己剛出月子沒多久,料定寧知澈舍不得碰她,便沒有偏頭躲開。

    寧知澈俯身細細親著她:“蘇氏嫡長女的身份怕是不能用了。若你是謝家女,屆時認祖歸宗,以謝煜將軍孫女的身份入宮足可母儀天下,朝臣們也不敢多說什么;若不是,便讓你父母再收養(yǎng)你一回,對外只道你是蘇府二姑娘,或是再擇一高門認你作義女也可,全憑你心意。”

    蘇吟沉默不語,抬手輕撫他的臉。

    寧知澈靜靜看她片刻,聲音忽然輕了些:“你為朕生了孩兒,與朕成婚,陪朕到最后一日,你我之間的恩怨便算是一筆勾銷了。他日朕駕崩之后你若想再嫁,也無需覺得愧對朕什么,想來晞兒也不會攔著你。”

    蘇吟喉嚨哽了哽,紅著眼眶笑道:“你不會難過?”

    “朕又瞧不見。”寧知澈也笑了,“朕會在離世前為你和晞兒安排好一切,待闔了眼便不再瞧你了,頂多看一看我們的女兒。”

    他小氣善妒,不攔著蘇吟再嫁已至他的極限,實在無法含笑祝福蘇吟與旁人白頭到老,若屆時在黃泉之下日日看著蘇吟與謝驥或是別的什么男人恩愛甜蜜,他怕是會變成厲鬼。

    蘇吟微微低下頭,許久才道:“我會護著女兒。”

    寧知澈默了片刻,安心之余又覺心酸難忍,忽地輕輕笑了笑:“蘇明昭,你若會說些花言巧語騙一騙朕便好了。”

    騙他說放不下他,忘不掉他。

    騙他說無法在他死后奔向別的男人,不會再嫁,想為他守身一輩子。

    最好能哭著罵他幾句,讓他日后莫再說這種蠢話。

    如此,他便還能做一場美夢,仿佛蘇吟心里仍只有他一個。

    但這樣也好。

    世間癡情的女子大多都不會過得太好,譬如他皇曾祖母,再如他母后。

    蘇吟無言以對,但男人似乎也不需要她解釋什么,低頭重重吻住她的唇,似啃似咬。

    *

    宣平侯府。

    薛老夫人笑吟吟看著眼前正坐在小凳上伺候她洗腳的男人。

    男人雖已年逾古稀,卻仍溫潤如玉、風度翩翩,是她的少時竹馬,她自幼喜歡的人,從家世到才能,從相貌到性子,都挑不出半分不好來,當年甚至還為了她辭去首輔官職,同她遠赴江南長住。

    她當年第一胎便是在江南生的,是個男胎,早產(chǎn)了三月,一出世便斷了氣,丈夫怕她見了難過,不敢讓她瞧孩兒的模樣,因而她連兒子的面都沒見著。

    第二胎生女兒時又難產(chǎn),她還記得那日丈夫赤紅的雙眼,素日里最是淡漠沉著的男人,卻后怕到抱著她微微發(fā)抖,不停顫聲重復著“不生了,我們不生了,只要這一個女兒便好”。

    就因這句話,她最后便真的只生了這一個女兒,而丈夫身為謝氏族長、侯府主君,竟也真的不介意膝下無子,成婚四十年都沒有納妾收通房,只在女兒長大后招了贅婿入府,讓長孫襲爵。

    世上怕是再找不到比他更好的夫郎了。

    薛老夫人看著丈夫輕輕將自己的雙足從水中托起來,捧在懷里用錦帛仔細擦干,隨后又見他四十年如一日地俯身抱她去床榻,忍不住笑道:“六十好幾的人了,真不怕扭著你的老腰么?”

    謝瑾呈小心將她護在懷里,聞言也跟著淡淡一笑,素來冷肅的眉眼驀地柔和下來:“現(xiàn)下還好,大抵還能再抱你七八年。”

    “八年后你才七十五,你十八歲時可是揚言過要背我到八十歲的。”薛老夫人揶揄道,“當年你是怎么說的來著?你天生神力自幼習武,身子骨好得很,八九十歲照樣能翻筋斗給我瞧,如今不翻筋斗也就罷了,怎么還短了我五年?”

    謝瑾呈腳步一頓,但只須臾便繼續(xù)抬步:“年少無知狂悖之言,怎可當?shù)昧苏妫俊?br />
    薛老夫人聽得樂不可支。

    男人年輕時幾乎夜夜都要鬧她,如今兩人都已上了年紀,兩把老骨頭,再也折騰不起來,雖一入夜便早早上床躺著,卻只是靜靜相擁入眠。

    薛老夫人由著丈夫為她掖好被角,兩人才剛躺下,便聽外頭許媽媽穩(wěn)聲道:“主君,老夫人,宮里有貴客到府,如今已在正堂坐著了。”

    圣祖爺和太皇太后不在京中,太上皇又已被幽禁,皇帝又沒有立后納妃,如今宮里能在宣平侯府稱得上“貴客”的只有一位。

    宣平侯府是謝家主支,代代出天子近臣,幾乎每位皇帝都曾屈尊親自到過府上,薛老夫人不以為奇,但此刻已然入夜,哪有皇帝夜訪臣子府邸的?

    薛老夫人看向自己丈夫,小聲問他:“是不是咱們那三個不孝孫惹出什么大禍來了?”

    謝瑾呈眼底一片沉郁,緩了緩神色,一邊扶老妻起身,一邊溫聲安慰:“莫怕,若真是孫兒見罪于圣上,今晚來的便該是血襟司的人才是,何須勞動陛下大駕?”

    薛老夫人雖不是第一次面圣,但心里終歸有些犯怵,卻不能對天子避而不見,迅速披衣梳髻,與丈夫一同挪步正堂。

    蘇吟坐在寧知澈身旁,下首左側(cè)依次坐著薛夫人的女婿和宣平侯府的三位公子,右側(cè)則坐著薛夫人的獨女和謝家的三位少夫人。

    京中識得她的人不少,蘇吟縱是輕紗蒙面也難掩身份,但她與皇帝一同前來,宣平侯府的人即便猜出她是何人也個個都識趣地只作不知。

    薛老夫人常年住在江南,連中秋除夕都不會回京,近日是因幺孫成婚才歸家,因而宣平侯府與蘇府雖同在京城,蘇吟今日卻是生平頭一次見她。

    許是歲月格外善待美人,又許是一輩子養(yǎng)尊處優(yōu),丈夫體貼,兒孫恭敬,府上沒有半點操心事,薛老夫人雖年逾六十,頭上卻沒有幾根白發(fā),臉上也沒有多少皺紋,瞧上去至多只有四十五六。

    謝閣老扶著薛老夫人向?qū)幹盒卸Y問安。

    兩人輩分高,無論去到何處都是一同高坐上首,習慣了挨坐在一起,今夜皇帝到府,他們二人自然只能分坐在下首兩側(cè)的第一位。

    落座時薛老夫人瞧見丈夫微沉的臉色,忍不住睨了丈夫一眼,那雙眼睛雖不再如年輕時明亮清澈,卻依舊溫柔,里頭盈滿了笑意。

    蘇吟看在眼里,忽然不知該如何開口。

    薛老夫人如今夫妻恩愛,四世同堂,一家子其樂融融,明顯早就淡忘了舊事。

    她將目光移向?qū)幹骸?br />
    寧知澈神色不變,言道回宮時路過宣平侯府,瞧見府門外的護國柱石,念及謝家建朝至今的輔佐護國之功,便進來瞧瞧,溫聲對兩位老人家說了幾句關(guān)懷之言,又就朝政問了三位公子幾句,最后賜給剛成婚的謝三和顧氏一對玳瑁鑲金嵌珠寶鐲,便帶著蘇吟離開。

    “問不出口也不打緊,左右血襟司已在查了。”寧知澈凝眉細瞧蘇吟的臉,“你昨夜沒睡好,今晚早些安歇,或許明日便有消息了。”

    蘇吟垂睫點了點頭。

    驟然得知身世,她又才剛出月子不久,從昨日開始便心神恍惚,走著走著便身形一晃。

    寧知澈臉色微變,立時扶住她:“明昭!”

    謝家一眾主仆正跪在正堂外恭送皇帝回宮。薛老夫人跪在丈夫身側(cè),看見那個素衣蒙面的年輕姑娘不知何故踉蹌了一下,聽見皇帝語氣微急的那一聲喚,不由愣了愣,當即看向丈夫:“你聽見陛下喚那姑娘什么了嗎?”

    謝瑾呈低眸,頓了頓,緩聲道:“沒有。”

    薛老夫人便又看向自己女兒:“嬋兒,你可聽見了?”

    謝嬋實話回答:“母親,陛下似是喚那位姑娘‘明昭’,但不知是哪兩個字。”

    “明昭?”薛老夫人呆呆重復著這兩個字,“明昭……明昭……”

    記憶里似有一個男人在對她說:“‘慰我以好音,期我以明昭’。晚梔,我們生的若是個女兒,就叫她明昭可好?”

    這個人……是誰?

    腦海里立時出現(xiàn)了一道聲音,如魔音般一遍又一遍告訴她,這是她的丈夫。

    但謝瑾呈嗓音清冷如沉金碎玉,方才回憶里那個男人的聲音卻清朗動聽,尾音微揚輕快,一聽便知是個燦爛溫暖如夏陽的男兒,絕不是她的丈夫。

    薛老夫人只覺腦子里似有什么東西在拼命掙脫束縛而出,致使她頭痛欲裂,疼得緊緊捂著腦袋蹲了下來。

    求生的本能讓她下意識逼自己別再去想,但心底卻似有另一道聲音在哀求:“那個人很重要,記起來,再疼也要將他記起來。”

    于是她忍著劇痛拼命回想,可她如今已六十一歲,記性本就不大好了,此刻痛得眼前發(fā)黑,如何能想得明白?

    耳邊模糊傳來丈夫、女兒和孫子孫媳們急切的呼喚聲,喚她“夫人”,喚她“母親”,喚她“祖母”,還有兩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喚她“曾祖母”。

    這些聲音明明來自她最親的那幾人,此刻卻吵得她愈發(fā)頭疼,甚至想要逃離。

    薛老夫人眼睜睜看著那個叫“明昭”的姑娘與皇帝的身影一點點隱入黑夜中,也不知哪里來的沖動,忽然間狠力掙脫丈夫的懷抱,踉蹌著追了上去。

    但她已經(jīng)年老,沒跑兩步便被人攔下。

    丈夫再度將她擁住,關(guān)懷的聲音在耳邊響起,聽上去那般著急心疼,薛老夫人此刻卻只覺得恐懼,恐懼到渾身都開始發(fā)抖。

    但這是她的夫君,與她青梅竹馬,是她從小就喜歡的人,又和她做了四十余年的夫妻,有什么好怕的?

    青梅竹馬……

    若眼前人是她的少時竹馬,那方才回憶中那個喚她閨名,說要給女兒取名為“明昭”的那個男人……又是誰?

    理智告訴她該相信丈夫,畢竟丈夫四十年來一心一意待她,將她看得比自己的性命還重,那些愛意作不得假,若因一段莫名其妙、不知真假、沒頭沒尾的回憶就輕易懷疑他們二人那么多年的情分,豈非真是老糊涂了?

    可她方才即便記不起那個男人的容貌,即便不知那人的身份名姓,光是聽著他的聲音,就已難過酸楚得忍不住想要落淚。

    “夫人?夫人?”謝瑾呈見妻子臉色白得嚇人,當即顫抖著擁住她,隨后猛地偏頭厲聲吩咐,“速去將袁大夫找來,快去!”

    一陣巨大的恐懼自心底而生,想起那個古怪瘆人的蠱醫(yī),薛老夫人縱是此刻頭痛欲死也仍是一邊拼命搖頭一邊往角落里縮,抬頭又見那個姑娘已離開視線,頓時急得忍不住哭了出來,可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急什么,只知自己無論如何也要親眼見一見那個叫明昭的女子,終是不管不顧,用盡僅剩的力氣大喊:“明昭——”

    凄厲的哭喊聲傳至院外,蘇吟猛地回頭,與寧知澈對視一眼,當即快步折了回去。

    回到正堂,蘇吟一眼便瞧見薛老夫人正縮在角落里不肯讓任何人靠近,不由一怔,忙走過去俯身喚她:“老夫人?”

    溫柔而略顯遲疑的一聲輕喚讓薛老夫人暫時從恐懼中抽身,她呆呆昂頭看著眼前雪膚烏發(fā)的女子,動了動嘴唇,艱難開口:“明……昭?”

    “是。”蘇吟看著薛老夫人滿臉的淚思慮須臾,抬手褪去面紗,低眉見禮,“晚輩明昭見過老夫人。”

    王忠見蘇吟竟將面紗解了下來,張了張唇想要勸她戴上,偏頭卻見皇帝神色如常,便又默默閉上了嘴。

    薛老夫人怔然看著蘇吟那張清麗動人的臉,明明瞧不出她像誰,心卻莫名安定了下來,任由蘇吟將她扶起來,輕聲問道:“你……是誰家的姑娘?”

    謝瑾呈掩在寬袖下的手指一點點攏緊。

    “晚輩名喚蘇吟,小字明昭,家父是蘇大學士的長孫蘇辭。”蘇吟如實相告,“但晚輩只是府中養(yǎng)女,曾祖父留下一紙遺書告知我是謝煜大將軍的親孫女。”

    謝煜?

    謝家一眾晚輩紛紛愣住。

    “不可能!”薛老夫人的獨女謝嬋率先開口,“叔父膝下只有謝驥一個嗣孫,何來親孫女?況且即便真有,兩家早已分府,蘇姑娘也該去問定北侯府的人才是,為何尋上我母親?”

    寧知澈淡淡掃了眼謝嬋,后者臉色霎時一白,低聲告罪:“臣婦失儀。”

    “謝煜……”薛老夫人喃喃重復,“謝煜……謝煜……”

    或許是因上了年紀,又或許是別的什么緣故,從前的事她已忘了大半,剩下的那部分記憶也真真假假辨不清楚,只依稀記得謝煜是自己丈夫的弟弟,好似曾對她說過許多莫名其妙的話,還打過她的丈夫,糾纏過她這嫂嫂。

    謝瑾呈聽不得自己夫人念這個名字,妻子每念一聲都仿佛是在用利刃剜他的心臟,薄唇輕啟,啞聲提醒她:“夫人,他是你的小叔。”

    想到自己竟當著丈夫女兒和孫子孫媳的面一聲聲念著小叔的名字,實在有些不像話,薛老夫人立時回神,無措又歉然地低下頭。

    坊間盛傳謝閣老與薛老夫人是神仙眷侶,蘇吟也瞧得出來謝閣老眼里真真切切的愛意與心疼,府上的謝嬋和一眾孫輩也都是真心實意擔心薛老夫人,但今夜情勢明顯有異,蘇吟不敢讓薛老夫人留在此地,便想將老夫人帶走細細詢問。

    謝家滿門忠臣,薛老夫人又是主君的正妻,膝下還有三個在朝為官的孫兒,怕是就連寧知澈也不好將薛老夫人帶走。

    寧知澈將目光從蘇吟低垂的眉眼之上收回,淡聲道:“薛老夫人,皇祖母近日鳳體抱恙,今夜向朕提及與老夫人在閨中時的舊情,一時頗為掛念,還望老夫人入宮小住幾日。皇祖母見了老夫人后心中歡喜,病也能好得快些。”

    謝瑾呈臉色微沉。

    世人皆知圣祖爺與太皇太后已歸隱山林,一年至多只回宮一兩次,如今非年非節(jié),兩位貴主自然不在京中。更何況太皇太后是名門閨秀,他的夫人是五品小官之女,兩人出身天差地別,年歲上又差了三歲,何來什么閨中舊情?

    謝瑾呈平靜開口:“太皇太后邀臣妻小住,是臣妻之幸。聽聞圣祖爺與太皇太后兩位貴主都在江南隱居,臣定早日攜妻啟程回江南,屆時定當?shù)情T恭請?zhí)侍笫グ病!?br />
    第48章 承認

    謝家主支對寧氏皇族忠心耿耿, 即便被皇家拿刀架到脖子上也不會生出絲毫怨懟,若今夜是要帶走哪個公子,定然無人阻攔, 但宣平侯府自先祖謝瑛開始便個個愛妻, 動他們夫人無異于掘他們祖墳。

    寧知澈一聽謝瑾呈這番話便知他今夜無論如何都不會放薛老夫人離開, 若是換作旁的高門,無需與人廢話,開口吩咐一句便可將人帶走。

    但他此刻身在謝家主支,面前站著的是宣平侯府的主君、謝氏大族的族長,謝家于大昭的功勞實在太大,世家之中僅有謝氏一族代代都將江山百姓置于家族榮辱之上, 建朝兩百多年來幾乎每一位謝氏子都死于為國盡忠, 謝瑾呈當年亦曾與謝煜兄弟合力助他皇祖父登基,在朝時嘔心瀝血輔佐君上, 歸隱時也不忘傳學于世, 敬獻的十道治國良策更是至今仍在沿用, 造福天下百姓。

    如今薛老夫人之事未明,似謝瑾呈這樣的昔日能臣, 他不愿冷言申斥,正要開口吩咐女官直接將薛老夫人帶走, 便聽見一道顫然微怯的嗓音:“獻瑜。”

    話音落下,幾乎是一瞬間謝瑾呈臉上的寒意便全然融化, 目光移向自己的妻子:“嗯。”

    薛老夫人雖莫名有些怕謝瑾呈,但他到底是自己的丈夫。

    她自幼就有不足之癥,連當年圣祖爺身邊的神醫(yī)都斷言她活不過三十歲, 若非丈夫舍棄前程辭了官,這些年一面帶她游山歷水, 哄得她日日歡喜,一面苦心鉆研醫(yī)術(shù),一點點調(diào)理她的身子,費勁心思延長她的壽數(shù),她定然活不到今日。

    這男人明明生了副極冷的心腸,卻將僅有的溫柔全給了她。她不愿謝瑾呈與皇帝硬碰硬,便軟言軟語同謝瑾呈打著商量:“我久不見太皇太后,也想與娘娘一敘。”

    匆匆趕到的袁蠱醫(yī)聞言臉色一變,忙在暗處給主君使眼色。

    謝瑾呈卻只是垂眸靜靜看著自己的妻子。

    謝煜當年罵得對,他的確是衣冠禽獸,的確恬不知恥,從薛晚梔十七歲到六十一歲,已強占了弟媳整整四十四年,卻猶嫌不夠,還想與她攜手走到此生盡頭,再求來世。

    他試圖說服自己,謝煜與薛晚梔只不過是年少相識,他卻與薛晚梔相濡以沫四十余年,不僅育有一女,膝下還有孫兒和曾孫。

    這么多年了,薛晚梔即便從前再喜歡謝煜,也該淡了一些,應不至于心里連他半點位置都沒有。

    可他卻還是怕極了薛晚梔記起一切之后會離開,就像年輕時那樣,明明那兩年已被他漸漸捂熱了心,與他圓了房,親口說愿意試著與他做真正的夫妻,可一得知謝煜還活著,便毫不猶豫回到了謝煜身邊。

    薛老夫人見丈夫沉默不語,念及他的好,舍不得見他難過,小聲道:“只是小住而已,至多兩三日我便歸府。”

    謝瑾呈習慣了事事順著妻子,從不知多少年前開始就已無法再對她說半個不字,此刻聽薛晚梔語氣小心翼翼,夾帶著絲絲央求,終是對她妥協(xié),靜了片刻,開口嗓音艱澀:“那夫人可要記得回來。”

    一句話讓薛老夫人不知從何而來的懼意散了些,她不禁一笑:“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來。”

    只是她需要親自向這個叫明昭的姑娘確認一番,自己是否當真還曾與別的男人有過孩子。

    謝瑾呈眼眶瞬間發(fā)紅,抿了抿唇:“好。”

    他看向皇帝,抬袖一禮,恭聲道:“那臣妻便叨擾太皇太后了。”

    寧知澈見謝瑾呈退讓,神色稍緩:“謝閣老言重了。”

    袁蠱醫(yī)眼見薛老夫人跟著皇帝和蘇吟離府,待隨謝瑾呈回到正屋,急得忍不住開口:“主君,您怎能讓老夫人入宮呢!休說太醫(yī)院里全是國手,只要陛下和蘇氏女向老夫人細說來龍去脈,當年之事便瞞不住了!”

    “蠱蟲已種了四十余年,本就已不中用了,她記起謝煜也是遲早的事。”謝瑾呈漠然道,“何況此事既是驚動了皇帝,就絕無可能再瞞過去了,血襟司又不是吃干飯的。”

    袁蠱醫(yī)也知瞞不過去。

    當年主君既已決意奪妻,就不該救下謝煜將軍。

    既已決意給老夫人下蠱瞞她一世,就不該讓老夫人生下那個孩子。

    既已查出那蘇吟是謝煜將軍的孫女,就不該只作不知,而是斬草除根。

    既知蠱蟲會老去,就該盡早再種一只新蠱,讓老夫人永無記起來的可能。

    主君一向明智擅斷,行事果決從不留后患,卻獨獨在老夫人的事上處處心慈手軟。

    袁蠱醫(yī)嘆道:“好在咱們府上有丹書鐵券,您對圣祖爺又有從龍輔佐之功,在朝中又有許多得意門生,陛下縱是要問罪,想來也不會對您如何。”

    謝瑾呈神色淡然:“圣祖爺光風霽月、仁德公正,絕不會包庇于我,我亦不愿損了圣祖爺?shù)馁t名。”

    “丹書鐵券保的是族中蒙冤子孫,我是行惡事食惡果,無顏動用。”

    “至于我的門生,我教他們?yōu)楣偾逭惺吕诼洌麄內(nèi)舨粏柺欠呛诎诪槲仪笄椋潜悴慌淠贸①旱摿恕!?br />
    不過一死而已,他騙了夫人一世,合該受死。

    謝瑾呈忽地抬眸看向放在小案上的繡繃,上面那只鶴只差一只腳便繡完了。

    袁蠱醫(yī)順著他的視線看過去,嘴角抽了抽。

    老夫人不擅女工,繡藝拙劣至極卻不自知,能將兩條腿的仙鶴繡得像只四條腿的犬,若非主君芝蘭玉樹、身姿頎長,無論穿什么都好看,不然當真見不得人了。

    謝瑾呈恍惚一瞬,耳邊猶似還能聽到妻子含笑的嗓音:“這是我的家,我自然要回來。”

    她若記起一切,當真還會愿意回來嗎?

    *

    待御駕回宮時夜已深了,寧知澈命人將薛老夫人安置在芷蘭殿,溫聲勸薛老夫人早些安歇,那些事明日再談。

    薛老夫人原想同蘇吟睡一宿,但看見皇帝那雙墨眸都快黏在蘇吟身上了,便默默把話咽了回去,識趣地應聲告退。

    蘇吟送薛老夫人去芷蘭殿,服侍老人家洗漱上榻,守著薛老夫人闔眼入眠過后才回到紫宸殿。

    寧知澈已等了她半個多時辰,見她回來,眉頭頓時舒展了些:“朕還以為你今夜要歇在那兒了。”

    蘇吟沉默一瞬。

    白日寧知澈還在因她日后或許會離宮再嫁而難過介懷,夜里便像是全然忘了那回事。

    她坐在妝臺前抬手卸去釵環(huán):“余下的每一日都很珍貴,我想多陪陪你。”

    薛老夫人的身子被謝閣老養(yǎng)得不錯,再活個十幾二十年也不是難事,但寧知澈卻只剩四年的壽數(shù)了。

    宮人已將熱水備好,蘇吟去沐浴更衣,寧知澈便在浴房外頭哄女兒歇覺。

    男人低柔的嗓音隱隱傳進來,蘇吟抬手示意宮人輕些舀水,以便聽得更清楚些。

    女兒雖小,但好似也知曉那是她父皇,每每見到寧知澈,那雙烏溜溜的眼珠子便出奇地亮,此刻被自己爹爹抱在懷里柔聲哄著,高興得一直咯咯笑,久久不愿安睡,惹得寧知澈也愈發(fā)開懷。

    帝王的笑聲清朗悅耳,如玉墜清潭,嬰兒的笑聲天真軟糯,叫人聽之忘憂。父女倆在外頭樂了好一陣。

    蘇吟愣了愣神,怔然道:“都說天家教養(yǎng)皇子公主比謝氏教子還嚴厲許多,可我瞧著子湛日后也會是個寵女兒的溫柔爹爹。”

    “也?”女官也愣了愣,抓住了她話里最要緊的那個字,“姑娘原以為陛下日后會是嚴父,那在您心里何人能做溫柔慈父?”

    蘇吟霎時心頭一跳,沒有言語。

    女官打量了片刻蘇吟的神色,輕輕問道:“敢問姑娘,是謝小侯爺嗎?”

    蘇吟默了默:“子湛心愛孩子,無論是嚴是慈都好。”

    女官心下一嘆。

    理是這么個理,但陛下從前是最溫柔和善不過的性子,若不是被一步步逼得失了理智,蘇姑娘與陛下一同長大,豈會認為陛下會是公主的嚴父而非慈父,又怎會覺得陛下如今不及謝侯溫柔?

    女官輕聲提起舊事:“有樁事陛下怕是一世也不會告訴姑娘。陛下不愿姑娘獨自承受懷胎分娩之苦,多年前便已向沈老宗主要了一對能轉(zhuǎn)移疼痛的良蠱,此番您有孕,陛下便將蠱蟲用在了姑娘身上,將姑娘分娩時的疼移到了自個兒身上。”

    蘇吟心神俱震,猛地偏頭看向女官:“什么?”

    女官嘆道:“姑娘,您細細回思過往,當真覺得陛下不如謝侯好嗎?”

    蘇吟出聲艱澀:“我沒有這個意思,我只是覺得……”

    對上女官沉靜無波的眼神,蘇吟喉間澀啞,再難出聲。

    女官今夜說這番話已是僭越,之后只恭恭敬敬伺候蘇吟沐浴,不再多言。

    蘇吟也沉默了下來,出神回思往事,待沐浴更衣完畢,孩子已躺在寧知澈懷里睡著了。

    寧知澈今日終于確定女兒是他的血脈,只覺懷里的小團子越瞧越漂亮,遲遲舍不得將孩子放下。

    蘇吟走過去瞧了一眼,看見女兒正依偎在她爹爹懷里睡得極香,小臉掛著甜笑,兩只小手還緊緊抓著寧知澈的衣袍。

    她原以為謝驥那樣熾熱開朗的男兒更得人喜歡,但華曜對寧知澈的孺慕之情只要長了眼睛就能看出來,若非現(xiàn)下還不會說話行走,定會日日追在寧知澈后頭喊父皇。

    寧知澈從蘇吟出來的那一瞬開始便已將目光移至她身上,一眼便看出她心里裝了事,卻未開口問蘇吟,只柔聲道:“產(chǎn)女傷身,你現(xiàn)下還在喝調(diào)養(yǎng)的藥,不可多思多慮,早些安歇罷。”

    蘇吟胸間愈發(fā)悶堵,靜靜坐在寧知澈身側(cè),忽喚他一聲:“子湛。”

    寧知澈“嗯”了一聲,耐心等著她的下文。

    蘇吟對上他專注的眼神,一時啞然無言,靜了許久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對不住。”

    寧知澈怔了怔,釋然一笑:“若是為著你當年下毒或是嫁給謝驥,抑或白日你我談論的離宮改嫁一事,便不必言歉了。”

    “不是。”

    “那是為何?”

    蘇吟喉嚨一窒,半晌才艱難坦言:“去年你說得不錯,我從前的確……心里更偏向謝驥。”

    寧知澈過去曾多次因蘇吟向著謝驥而妒恨到近乎扭曲,此刻乍然聽她說這句話,猶如一處已然潰爛生瘡的傷口被尖刀利刃剜去,既疼得厲害,又因她終于肯直面這道一直橫在他們二人中間的殘垣而心里詭異地輕松了不少。

    他沉默許久,驀地笑了笑:“朕還以為你一世都不會承認了。”

    蘇吟抬眸,視線從寧知澈青筋迭起的手背緩緩上移,隔著淚簾看他溫潤俊雅的側(cè)顏,穩(wěn)著聲線繼續(xù)道:“我懷胎時謝驥照顧了我五個月,事事用心細致。我曾認為他比你更……溫柔有趣,更能做個好爹爹,曾在懷胎時真心盼愿孩兒是他的骨肉,直至那日裴疏說你已時日無多。”

    “嗯。”寧知澈神色平靜,“還有嗎?”

    “在與謝驥成婚的第三年,我其實便已開始試著接受他這個丈夫,去年在南境為謝驥雕刻赤玉佩作及冠禮,就是打算從此徹底放下你。”

    “嗯,還有呢?”

    “謝驥擅長表達,相比于你,我確實更容易瞧見謝驥的好。”

    即便寧知澈與她相識十多年,從小到大為她付出的遠比謝驥要多。

    “嗯。”

    “他年紀稍小些,喜怒哀樂又絲毫不加掩飾,常因我而落淚,且在你這個皇帝面前完全處于弱勢,所以比起你,從前他確實更容易讓我心軟心疼。”

    即便寧知澈與她相識更早,情誼更深。

    “嗯。”

    ……

    寧知澈一聲比一聲應得艱難遲緩,忽然發(fā)現(xiàn)懷里的女兒不知何時竟已醒了,正睜著一雙濕潤烏圓的眼睛瞧著他,小嘴扁得厲害,瞧上去似是快要哭出來了。

    他看著華曜那雙淚眼,自己的雙目也跟著漸漸變得澀痛,安撫般輕輕拍了拍女兒的后背,讓乳母進來將孩子抱走。

    待殿內(nèi)重歸靜寂,寧知澈坐在蘇吟身旁垂眸出神許久,試圖裝作不在意,畢竟蘇吟從前偏心謝驥他又不是不知道,但終是有些不甘心,啞聲問道:“你那時真的覺得他比朕更溫柔有趣?”

    蘇吟微微低下頭:“是。”

    “他那時當真比朕更容易叫你心疼?”

    “是。”

    “你當真曾希望女兒是他的血脈?”

    蘇吟喉間如被堵了一團棉絮,出聲艱難:“……是。”

    “朕與你重逢之前,你真的曾打算徹底放下朕?”

    “……是。”

    “你說的與謝驥成婚第三年試著接受他這個丈夫,是指要試著喜歡他?”

    蘇吟深深垂首:“……是。”

    寧知澈久久未再言語。

    重逢至今,這還是蘇吟第一次將從前的心思如實說與他聽。

    寧知澈垂睫輕輕一笑:“其實這種時候,你不必這般坦誠。”

    他看著面前這個不知到底是薄情還是重義的女子,壓抑著情緒問道:“那你可有喜歡上他?”

    “尚未。”蘇吟實話回答,“因為你回來了。”

    寧知澈眸光輕輕發(fā)顫。

    “從前是我不好,待你不公。”蘇吟難忍哽咽,“嘴上說著要補償你,心里卻總是記掛著謝驥,時時念著他對我的恩,卻鮮少憶及你對我的好,只記得他滿腔赤誠,卻不記得你溫柔錯付,只瞧見你疾言厲色、步步相逼,卻忘了是我先將你逼至絕境。”

    “無需愧疚,朕說過,你我早已扯平了。”寧知澈緩緩閉上眼,喉間干澀,“但你……從前如何偏心謝驥,此后便要如何偏心朕。”

    蘇吟淚如泉涌。

    寧知澈出了會兒神,平靜開口:“朕還要向你討一個承諾。”

    “什么?”

    “朕死后你若想回到謝驥身邊,誰都不會攔你,但你一世都不能忘了朕,永遠不能讓謝驥越過朕在你心里的位置,朕至多只能容忍他與朕地位平齊。”寧知澈低眸凝望她的面容,“你可能做到?”

    蘇吟一怔:“若我是老侯爺?shù)膶O女,謝驥便是我名義上的親弟弟,我沒有想過今后回到他身邊。”

    寧知澈眸光微動:“當真沒想過?”

    “沒有。”

    寧知澈靜了一瞬,想到蘇吟還年輕,讓她為自己守寡一世實在殘忍,聲音緩了下來:“謝驥雖整日哭哭啼啼招人嫌,但身子健碩,應能長命百歲,房里也干凈,待你亦算真心,能讓你日子過得舒服安穩(wěn)。至于你們二人的身份,你若真想再嫁,便別在意世俗的眼光,左右外人忌憚謝氏權(quán)勢,想來也無人敢當著你的面說什么。”

    說完這番話,寧知澈當即意識到自己此刻竟在勸自己的女人回到她前夫身邊,無私大度到感天動地,簡直不像個正常男人,眸中頓時閃過一絲惱怒,俯身扛起蘇吟上了龍床:“沒想過最好,終歸世上的好男人又不是只有謝驥一個,你若真想再嫁,憑你公主生母、謝煜孫女的身份,要什么男人沒有?”

    素色寢衣被重重丟出帳外,蘇吟抬眼撞入寧知澈裹挾了沉沉欲念的墨眸,見他忍得難受,俏臉粉若桃花,輕聲道:“前兩日李院首說我的身子養(yǎng)得不錯……可以行房了。”

    寧知澈沒有說話。

    懷胎分娩對女子傷害太大。太醫(yī)雖說無礙,他私心里卻想蘇吟再調(diào)養(yǎng)兩個月,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在此時與她云雨。

    但他素了近一年,夜夜溫香軟玉在懷,也實在有些難熬。

    寧知澈低垂眼簾:“你方才說覺得他比朕溫柔有趣,溫柔二字便罷,有趣是指哪方面?”

    “……他曾在市井生活多年,手很巧,會做孩子喜歡的小玩意。”

    憶起去年九月去定北侯府奪蘇吟回宮的那晚看見的艷景,寧知澈只信了五分。

    窗邊歡愉,屬實有趣。

    寧知澈面無表情從寢衣上撕下一條細帶,將蘇吟的雙腕縛住,另一端系在床架上。

    “子湛!”蘇吟又驚又怕,“你這是做什么!”

    寧知澈將蘇吟翻了個面,讓她趴伏在錦褥上,從后欺了過去,嗓音沙啞:“與你做一件溫柔有趣之事。”

    第49章 疼他

    正殿安靜得出奇, 蘇吟背對著寧知澈,雙臂被束在木架上,一雙杏目失神地看著縛在自己手腕上的綢帶。

    先前與寧知澈的那幾回都是面對面, 縱然今夜男人顧念她才剛產(chǎn)女不到兩月, 沒有做到最后一步, 此刻情狀也已足夠令她羞憤欲死。

    寧知澈將蘇吟的烏發(fā)撩至她身前,身后失了遮掩,全然展現(xiàn)在他面前。朦朧燭光下,曼妙婀娜,奪人心目。

    落在身后的視線驟然變得晦暗,蘇吟霎時渾身一僵。

    方才男人尚存幾分理智, 留幾分憐惜, 慢條斯理,從這一瞬開始便愈發(fā)失控放肆。

    殿中響起女子婉轉(zhuǎn)動聽的鶯囀, 寧知澈聽在耳中, 眸光微顫, 忽然間抬手輕輕捏住蘇吟的下頜,迫使她將臉轉(zhuǎn)向自己, 想看一看她此刻神情。

    蘇吟被迫昂起臉與他直視,原本圣潔脫俗的神女面染上濃濃春色, 嬌艷欲滴,一雙美目蒙上水霧, 猶如江南煙雨中的一彎清澈湖泊,含情染媚,顧盼撩人。

    寧知澈眸中墨色愈發(fā)深濃。

    世上怎會有這般美的女子?

    渾身上下每一處都長在了他心坎上, 只需瞧一眼便能讓他心尖塌軟。

    這樣的目光蘇吟熟悉至極,往往男人眼神變得這樣壓抑而危險后便會在床笫間死命折騰她, 當年謝驥是這樣,后來寧知澈亦是如此。

    蘇吟想起寧知澈與她徹夜交合的初次,轉(zhuǎn)而思及他初識風月不久后便隔了一年未曾與自己親密,本就是個在床笫間不大溫柔的男人,方才又聽見她親口承認自己曾經(jīng)偏袒謝驥,若真要云雨,今夜大抵不能善了,整張臉頓時一陣紅一陣白,暗悔剛剛告訴他自己已能行房。

    “蘇明昭,”寧知澈低眸一瞬不瞬地瞧著她,“方才朕要你日后像偏心謝驥那般偏心朕,要你絕不能讓謝驥日后越過朕在你心中的位置,你都未曾回應朕。”

    蘇吟愣愣點頭,末了又覺這樣顯得有些敷衍,便又正色補了一句:“好,我日后將你置于第一位,只在意你。”

    寧知澈眸光動了動:“當真能做到?”

    蘇吟頷首:“能。”

    寧知澈眉眼瞬間柔和下來,松開蘇吟的下頜,指腹撫上她嫣紅嬌嫩的唇瓣,輕輕摩挲,語氣意味不明:“那你要如何偏疼朕?”

    “……”

    這句話在床榻上說,聽起來便格外曖昧羞人。

    蘇吟低睫避開他的目光,試圖裝作沒聽見。

    “蘇吟,明昭,昭昭……”寧知澈見蘇吟不答,伸臂擁住這具嬌小雪軀,低頭吻著她紅到滴血的耳垂,在蘇吟耳邊一聲聲喚她名字,抱著她追問,“怎么疼朕?”

    男人豐神俊美,生了副極好看的皮囊,又有副磁沉動聽的好嗓音,此刻舍了帝王威嚴,啞聲向她索要疼愛憐惜,令蘇吟臉頰愈發(fā)滾燙,終是受不住他的軟磨硬泡,艱難開口,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那你……將我的手松開。”

    寧知澈長睫一顫,靜了須臾,依言把綢帶解開。

    得了她的回應,男人目光愈發(fā)赤灼,眸光晶亮得嚇人,里頭像是燃著幾團火,唇邊還噙著一絲笑。蘇吟看著這樣的寧知澈,只覺羞恥至極,連抬眸與他對視都不敢,索性咬咬牙抽走那根雪綢,將綢帶綁在他頭上,遮住那雙惱人的墨眸。

    寧知澈沒料到蘇吟竟會做出這種舉動,不由一怔,唇邊笑意變得更深了些,一動不動盤腿坐在錦褥上,任由蘇吟縛住自己的雙目,待她束好,平靜開口,嗓音如常:“可以了?”

    “……嗯。”

    寧知澈默了一瞬,像是突然記起了什么,聲音忽而變得有些恍惚:“四年前你與謝驥新婚同游,朕追去江南,在你與謝驥隔壁那間船屋住了三日。第二夜謝驥不知因何落了淚,朕曾在你們二人屋外親眼看見你褪衣軟聲哄他破涕為笑。”

    蘇吟心臟巨顫,臉色瞬間變得煞白:“你……在隔壁……住了三日?”

    寧知澈靜默不語。

    那么多年的感情,他總要親自確定蘇吟是否真是心甘情愿嫁給謝驥,才愿相信她真的舍棄了自己。

    江南畫舫遠不如皇家御舟華美,不能完全隔絕外音,他又自幼習武,耳力極佳,彼時謝驥與蘇吟新婚燕爾,他在畫舫住了三日,便聽了三夜的搖床聲,其間隱隱夾雜著謝驥壓抑著欲念的嗓音,喚她姐姐,問她舒不舒服,喜不喜歡。

    “蘇明昭。”寧知澈不愿再回憶,雪綢掩住了他通紅的眼睛,只余沙啞嗓音出賣他的情緒,“朕那時真的恨極了你。”

    恨到失去理智之時,他也曾不止一次想過先殺了蘇吟再自盡。

    恨意實在太深,以致那三年的每一個日日夜夜,他都在想著該如何報復蘇吟。

    直至去年九月在定北侯府窗外看見那一幕,他心中恨意濃到極致,在與蘇吟重見的前一瞬都還在想著該如何折磨她泄憤。

    但當蘇吟從屋中出來,那張已三年未見的熟悉臉龐寫滿了恐懼和羞愧,險些連頭都抬不起來,渾身都在發(fā)抖,他仍是沒出息地一點點心軟。

    他想,昔日蘇府是東宮麾下臣,雖說一榮俱榮一損俱損,蘇府既享了依附東宮的好處,欲要搏一搏從龍之功,便要承擔或會在他失勢后受牽連的風險,但蘇府除卻是他麾下臣之外還是他未來岳家,蘇吟更是他未過門的妻,不能全然以利益得失論之。

    他牽連了蘇吟,蘇吟下毒殺他,他們二人算是扯平。

    至于蘇吟改嫁謝驥,只要蘇吟仍如從前那樣喜歡他,他也能體諒。

    但不過短短三年,謝驥便擠進了她的心。

    “為何從前不偏疼朕呢?”寧知澈仍是無法釋懷,“難道就因他年紀比朕小,權(quán)勢不如朕,眼淚比朕多些,你就心疼他多些嗎?”

    與去年吃醋發(fā)怒時的聲色俱厲不同,此刻寧知澈的語氣里沒有責備,似乎只是單純覺得疑惑,覺得實在難以費解。

    蘇吟喉嚨一哽,唇瓣張張合合,卻說不出半句話來。

    寧知澈握住蘇吟的手,將那只柔荑置于自己心口。

    在江南畫舫的那三夜,在南陽蟄伏的那三年,他生不如死之時,曾無數(shù)次幻想過蘇吟突然出現(xiàn)在他面前,如待謝驥那樣哄他重得歡欣。

    蘇吟曾在與他的初次那日說過謝驥很好哄,只需一句話便可哄好。

    彼時他很想告訴蘇吟,縱是他們二人之間發(fā)生了這么多事,其實他也不難哄。

    寧知澈俯身帶著蘇吟倒下去,整個高大身軀覆在她身上,低頭聞著她頸間淺香,嗓音啞得厲害:“蘇吟,哄一哄朕。”

    他抬手將蘇吟的雙臂帶向自己的腰,呢喃道:“蘇吟,疼一疼朕。”

    第50章 第 50 章

    帝王身著一襲玄緞寢衣, 因是夜里,頭上的金冠已卸了下來,墨發(fā)以玉帶半束隨意披散在身后, 分明是再慵懶翩然不過的模樣, 但因相貌氣度實在出眾, 頂著這樣一張清濯如玉的臉,有著這樣尊貴無雙的氣度,縱是此刻雪綢蒙眼,嘴里又說著索要憐惜的話,語氣和姿態(tài)卻不似謝驥從前向她撒嬌求憐時那樣卑微脆弱。

    畢竟是皇室子弟,多年身居高位, 儀態(tài)和氣節(jié)已然刻入骨髓, 即便低下頭,瞧上去也比尋常男人多幾分矜傲和不容褻瀆, 讓人很難對他生出心疼這種情緒。

    或許也正因這個緣故, 她從前才會下意識關(guān)注謝驥的感受多些, 即便寧知澈受的苦痛和委屈遠比謝驥要多。

    想到寧知澈竟在床榻之上要自己哄他疼他,蘇吟連雪頸都暈開粉色, 猶豫須臾,閉眼纏上他的腰。

    尋常女子在這種時候大多會含羞帶怯說一句“求郎君憐惜”, 她性子內(nèi)斂,說不出口, 但此刻感受到男人的身軀瞬間緊繃,心頓時狠狠一抖,終是忍不住顫聲開口:“夜深了, 一回便停罷。”

    一回便夠她受的了。

    寧知澈沉默片刻,將腰間那雙瑩白玉腿放下來, 翻過蘇吟的身子讓她再度跪伏在錦褥上,沉聲道:“并攏。”

    蘇吟又是羞又是驚疑不定:“子湛……”

    話音未落,寧知澈箍住她腰從身后欺近,預想的劇烈撐脹感卻沒有到來。

    蘇吟頓時靜了下來,心知自己才剛產(chǎn)女四十多日,寧知澈仍是舍不得碰她,即便已憋了近一年。

    謝驥雖好,但到底年紀幾歲,不知節(jié)制。若換了謝驥,得知太醫(yī)說她已能行房,今夜定是忍不住的。

    寧知澈稍稍得到緩解,俯身貼近她耳邊呢喃道:“你再好生調(diào)養(yǎng)兩月。兩月之后待你身子大好,那一晚你要全聽朕的。”

    他身上的清香極好聞,嗓音更是磁啞惑人,湊過來時一縷墨發(fā)垂落在蘇吟頸邊,令蘇吟忽覺心尖生癢,不禁攏緊纖指。

    每每寧知澈退讓克制,都會令她憶起從前那個太子阿兄,世上最溫柔的君子。

    她在這種時候一向被動,此刻不知哪里來的勇氣和沖動,忽然間轉(zhuǎn)身將寧知澈推回錦褥上,看著身下雪綢蒙眼的男人,動了動唇瓣,輕聲問道:“不是說要我哄你?”

    她這套動作順暢如行云流水,寧知澈默了默,沒有回答。

    蘇吟聽著他響如擂鼓的心跳聲,從枕下拿了塊潔凈錦帕為他仔細擦拭。

    寧知澈渾身一顫,但終是沒有拂開她的手,也沒有問她為何要這樣做。

    綢布遮住了他的視線,卻將其他感官無限放大,忽覺被溫熱含裹,繼而前所未有的酥麻感瞬間順著血流蔓延至全身,巨大的震驚激蕩之下,寧知澈腦中瞬間變成一片空白。

    只過了短短兩三瞬寧知澈便立時反應過來,迅速將蘇吟推開,一把扯落眼上的綢布,氣得幾乎要發(fā)瘋,攥住她的手咬牙切齒道:“這也是那個混賬教你的?”

    他死死盯著蘇吟的臉,只要她敢點頭,今夜便是謝驥的死期。

    “不是,不是!”蘇吟見他胸口劇烈起伏,恐他余毒再發(fā)作,忙解釋道,“今夜之前我從沒做過這種事,真的沒有。”

    寧知澈直直望入她那雙眼,神色緩了些:“當真沒有?”

    “當真沒有。”蘇吟后知后覺地感到極為羞恥,“我只是……因你先前也這樣待過我不止一回,所以才……”

    寧知澈一怔,靜了許久,驀地起身抱她去漱口。

    蘇吟接過寧知澈遞來的一盞又一盞茶水,想說其實不必漱這么多回,畢竟方才只兩瞬便被他推開了,但看見寧知澈臉色沉沉,終是默默閉上了嘴。

    她才剛漱完,寧知澈便俯身重重親了過來,吻著她,亦咬著她,直至寧知澈清冽的氣息盈滿她唇舌間,將方才殘留在她口中的兩縷靡香驅(qū)散,她才終于被放過。

    寧知澈抬手摩挲蘇吟的唇瓣,低眸定定瞧她片刻:“當真只這般待過朕?”

    蘇吟有些摸不清他此刻情緒。

    看上去像是極為生氣,又似乎隱隱透著歡喜。

    看上去像是無法接受,方才卻明顯動情。

    蘇吟只好實話答他:“嗯。”

    寧知澈喉結(jié)滾了滾,出聲微啞:“為何愿意做這種事?”

    蘇吟深深垂首,艱難答道:“阿兄比我還愛潔,那你又為何愿意?”

    寧知澈靜靜凝望她良久,忽而又開始為他自己倒茶漱口。

    蘇吟看在眼里,不由愣了愣,轉(zhuǎn)而又想到寧知澈忍不了一點污濁,現(xiàn)下漱口也不奇怪,便沒有再多思。

    寧知澈放下茶盞,移眸看向蘇吟,將她抱回龍床上,引開她雙膝,遽然俯身低頭。

    熟悉的熾歡瞬間將她吞沒,蘇吟大驚失色:“子湛!”

    她試圖像方才寧知澈待自己那樣把他推開,但寧知澈的雙掌緊扣在她腰間,勁力大得很,根本無法推動,直至最后連抗拒的力氣都沒了。

    并非只有寧知澈近一年未曾云雨,她亦如此。

    羞于啟齒的渴求和愉悅伴著羞臊一陣陣涌上來,蘇吟眼角洇濕,閉目靜躺。

    直至月上中天,寧知澈才直起上身,命人上水,抱著已然失魂無力的蘇吟去浴房。

    看著寧知澈仔仔細細為自己清洗的模樣,想起重逢之初他曾淡聲說過多次“朕就喜歡人婦”,蘇吟忽然便心里發(fā)酸。

    從前東宮的太監(jiān)宮女在碰寧知澈的東西之前都得先凈手三回,如若不然,那些東西即便再貴重難尋,即便之后洗得再干凈,他也不會再要了。

    一個物件尚且如此,女人要與他同床共枕,要和他做盡親密之事,他應更加在意才對。

    這樣愛潔到極致的一個人,怎會喜歡人婦?怎會為了報復泄憤而要她的身子?

    她早該想到的。

    所以寧知澈到底是有多喜歡她,才會直到現(xiàn)在還無法舍棄她呢?

    待從浴房出來,蘇吟被抱回帳內(nèi)同寧知澈并肩而躺,忍不住鉆進他懷里:“子湛。”

    香軟入懷,寧知澈下意識擁住她:“嗯。”

    “若是可以,你我屆時可否在東宮辦婚儀?”蘇吟輕輕道,“我想在那兒與你禮成。”

    若無那些事,四年前的春末他們就已成婚了,或許連孩兒都已兩三歲了。

    蘇吟低睫:“你我此生缺憾太多,我想盡量填補。”

    昏暗之中,寧知澈緩緩閉上眼,輕輕應了句好。

    蘇吟默了幾瞬,想到他只剩四年壽數(shù),眼眶漸漸發(fā)燙,強笑道:“要是真有來生便好了。”

    寧知澈不知想到了什么,也笑了笑:“那來生朕可能要換一具肉身了。”

    蘇吟一怔:“為何?”

    一陣沉寂過后,寧知澈嗓音低沉:“朕的母后今生過得太苦,若有來世,朕盼著有人能告訴她莫再入宮與父皇相識,也不必生下朕。”

    蘇吟聽寧知澈提起太后,知他難過,立時將他抱得更緊了些。

    寧知澈的皇祖父后宮中只有太皇太后一人,太皇太后膝下只有一子一女,太上皇作為圣祖爺唯一的皇子,是建朝兩百年來唯一一個不需奪嫡便可順利稱帝的皇帝。

    彼時大昭正是朝局最穩(wěn)的時候,太上皇又自幼由圣祖爺親自教養(yǎng),仁厚禮賢、勤政愛民,所以早在登基之初就已將皇權(quán)牢牢握在了手中。

    也正因此,當年太上皇憶起過往,將已然再嫁裴璟的太后奪回宮中,后又將太后慘死的過錯歸結(jié)于寧知澈將太后放出宮,因而怒廢太子,這兩樁事都無人能攔得住。

    寧知澈扯了扯唇角:“朕倒情愿父皇一世都記不起母后,如此他至少還可做個明君,母后也可與裴璟幸福一世,不致遭他禍害,朕與你也不至于走到今日這般田地。”

    這幾年發(fā)生的所有事,禍根都在他父皇身上。

    蘇吟將臉埋進他懷里:“太后娘娘與裴璟將軍的那個孩子如今有消息了么?”

    寧知澈沉默一瞬:“裴疏仍在查。”

    裴疏是裴璟的幼弟,當年曾隨裴氏男丁一同下獄,直至太后向太上皇低頭才被放了出來,一步步爬到血襟司指揮使的高位。

    那個孩子是裴璟唯一的血脈,裴疏敬愛長兄,是以鍥而不舍尋了多年,卻未有音訊。

    “母后生前掛念二弟多年,”說到“二弟”兩字,寧知澈話音一頓,“若真尋不回來,朕只盼他能得好心人收養(yǎng),覓得賢妻,前程似錦,喜樂無憂,一生順遂。”

    “娘娘與裴將軍那樣的人物,生下來的孩子即便放在泥里也是明珠,日子過得定不會差。”蘇吟溫聲安慰,“當年之事你已盡力了。顧女官曾同我說,娘娘從未后悔生下你,雖后來深恨太上皇,但對你的疼惜與對那位裴家弟弟是一樣的。”

    寧知澈出了會兒神,揉了揉她的頭發(fā),換了話頭:“謝煜將軍是極好的人,立下的豐功偉績家喻戶曉,自不必說,當年他明明可置身事外,卻仍冒死為母后,為朕,為裴璟求情。”

    寧氏皇族為鞏固帝位,兩百年來陸續(xù)削弱過其它所有世族的權(quán)勢,卻獨獨對謝氏一族另眼相待,不是沒有緣由。

    謝家男兒實在忠肝義膽、正直磊落,是大昭的護國符。

    大昭的歷代武將之中,功績位列第一的是助皇族打下江山的謝瑛大元帥,第二便是謝煜將軍。

    若蘇吟是謝煜將軍的后人,于她算是件好事,至少待他歸去后,世上還有謝家能護著她。

    “謝瑾呈有些古怪,薛老夫人瞧上去也不大對勁。”蘇吟平靜道,“我若真是謝煜將軍的孫女,那當年薛老夫人與謝煜將軍的那個孩子便沒有墮掉,十有八九是被謝瑾呈瞞天過海悄悄送走了,大抵連薛老夫人都不知情。”

    但薛老夫人受了驚嚇,腦子不甚清楚,老人家又一貫歇得早,她雖著急,卻也不忍在此時多問,即便問也問不出什么來。

    而謝瑾呈是謝氏族主,昔日首輔,不僅是忠烈之后,他自己也曾是能臣,現(xiàn)下沒有證據(jù),不能拿他如何。

    “謝瑾呈對薛老夫人的情意不似作假,應不會傷你父母,你父母定還好好活著。”寧知澈說到此處蹙了蹙眉,“但朕想不明白,你出世時謝煜將軍已是朝中武將之首,蘇府權(quán)勢也不弱,蘇大學士到底有何顧忌,為何不敢將你的身世告知謝煜將軍?”

    莫不是有什么把柄落到了謝瑾呈手里?

    他說的這些蘇吟也知曉,她隱隱猜到或許曾祖父并不如她想象中那樣霽月清風,畢竟若是真的一生清正,怎會不敢對謝煜將軍直言,又豈會試圖瞞她一世?

    但世上本就無完人,曾祖父收養(yǎng)了她,她便一世都對曾祖父感激不盡。

    “不說這些了,我們睡罷。”蘇吟心疼地昂起臉親了親他的額頭,“你要養(yǎng)好身子。女兒還這般小,你舍得撇下她嗎?”

    “舍不得。”寧知澈眸光顫然,輕輕開口,“蘇吟,你給了朕一個好女兒。朕得女如此,真的很歡喜。”

    粉雕玉琢的小嬰兒看著他時,那雙烏亮的眼睛里全是孺慕和依戀。

    許是血脈相連,華曜甚至能讀懂他的情緒,會因他欣喜而咧嘴甜笑,因他難過而默默落淚。

    寧知澈擁著蘇吟闔上雙眼。

    四年太短,他得盡力活久些。

    至少得守著女兒長大,看著她招駙馬,總不能將這些事交給蘇吟一人。

    *

    翌日清晨蘇吟剛梳洗完,便看見女官帶著一個小宮女匆匆走進來,急聲道:“姑娘,薛老夫人不知怎的昏睡不醒,似是不大好了。”

    蘇吟聞言臉色一變,立時出殿上了輦轎,趕至芷蘭殿。

    太醫(yī)已在殿中為薛老夫人醫(yī)治了,見蘇吟過來,恭聲道:“老夫人本就有心臟不足之癥,原是短壽之相,也不知被哪位高人用藥硬生生延長了壽數(shù),這才得以活到今日,昨夜老夫人心悸受驚,身子一時受不住。宮中并無老夫人的脈案,若是方便,最好請那位高人入宮與微臣一同為薛老夫人診治。”

    昨晚薛老夫人入睡前蘇吟還曾讓太醫(yī)為老夫人把過脈,彼時太醫(yī)言道老夫人無恙,蘇吟這才放心離去。

    也不知薛老夫人在她走后又記起了些什么,才會突然復發(fā)。

    但現(xiàn)下說這個已無用了。人命關(guān)天,蘇吟即刻讓人速速給宣平侯府傳信。

    從皇宮到宣平侯府來回要近一個時辰,但謝瑾呈只過了半個多時辰便趕來了芷蘭殿。這位已逾花甲之年的昔日首輔此刻步伐匆匆,年輕他四五十歲的小太監(jiān)一路小跑都跟不上。

    蘇吟見謝瑾呈臉色比昏迷不醒的薛老夫人還差,默默讓開了位置。

    皇帝還未下朝,女官恐謝瑾呈責怪蘇吟,便一直杵在一旁,不敢離開半步。

    謝瑾呈嘴唇發(fā)白,取出金針為薛老夫人護住心脈。

    蘇吟在一旁看著薛老夫人吃痛皺眉,聽著謝瑾呈一邊施針一邊柔聲輕哄,不由恍惚幾瞬。

    當年這位謝閣老與謝煜將軍一文一武,都是百年難遇的能臣,難分伯仲。

    素聞這位謝閣老性子極冷,原來再冷漠的男人到了心愛之人面前也會變得溫柔。

    同行小廝遞上一紙藥方,恭請?zhí)K吟著人為薛老夫人抓藥熬煮。

    待謝瑾呈施完針,薛老夫人臉上終于恢復些許血色。

    謝瑾呈安撫般輕輕揉了揉妻子的頭發(fā),這才看向蘇吟,神色歸于淡漠:“夫人心臟有疾不宜挪動,老朽想隨夫人在宮中住幾日,勞煩蘇姑娘代老朽向陛下陳情。”

    蘇吟原以為謝瑾呈會借機帶薛老夫人回府,聞言不由愣了愣,思慮片刻,點頭應了下來。

    但她到底還是怕謝瑾呈心懷不軌,便同寧知澈說了一聲,接下來兩日搬來芷蘭殿與薛老夫人同住。

    謝瑾呈明知她在提防自己,卻并未多說什么,白日守在薛老夫人身邊,夜里則宿在側(cè)殿。

    蘇吟看在眼里,不禁開始懷疑是不是自己多慮。

    謝瑾呈當年雖囚親弟、奪弟媳,卻先后救過謝煜將軍和薛老夫人性命,品行雖有瑕疵,但仍算是個正人君子,應不至于做出什么惡事。

    第三天夜里,薛老夫人終于醒了過來。

    蘇吟忙湊上前輕喚:“老夫人?”

    薛老夫人緩緩睜開眼,靜靜看她片刻,張了張唇:“你……是誰?”

    蘇吟心里頓時一咯噔:“晚輩明昭,三日前才剛與您見過,您不記得了嗎?”

    “明昭?”薛老夫人怔怔一笑,“真巧,阿煜為我們女兒取的名字也叫明昭,但大夫說我懷的是個男胎……”

    說到此處,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左右瞧了瞧:“謝煜呢?他在何處?”

    蘇吟不知該如何回答,艱難道:“謝煜將軍他……”

    薛老夫人視線驀地定住,愣愣看著不遠處那面銅鏡。

    鏡中女子雖保養(yǎng)得宜,但仍掩不住面容蒼老。

    是四十多歲,還是五十,或者更老?

    是……她?

    薛老夫人低頭看向自己,目光寸寸下移,掃過自己不再烏亮順滑的長發(fā),不再窈窕纖瘦的身形,不再雪白滑膩的肌膚。

    怎會如此?

    薛老夫人眸光怔然。

    她不是才十九歲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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