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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溫泉

    京城連著下了兩日的雨, 直到第三日午后才云開雨霽。

    謝驥臉色蒼白地呆坐在紫宸殿的右側(cè)殿中,滿腦子都是方才血襟司指揮使裴疏站在皇帝面前的恭聲回稟:

    “……陛下,當年之事已悉數(shù)查清, 謝閣老也已招認, 蘇姑娘的確是謝煜將軍的親孫女。當年謝閣老在薛老夫人生下長子后將嬰兒連夜送出京城, 交由西疆一戶趙姓人家收養(yǎng)。二十一年前蘇姑娘的父親偶然得知真相,遂攜妻子和剛出世不久的女兒奔赴京城欲與謝煜將軍相認,可剛一踏出西疆地界便被謝閣老的人發(fā)現(xiàn),恰好遇上正在肅州講學的蘇大學士,便向大學士求救。但因謝家是武將世家,隨便一個護衛(wèi)赤手空拳也能與蘇家的五六個帶刀侍衛(wèi)匹敵, 大學士最后只能勉強救下尚在襁褓中的蘇姑娘一人, 蘇姑娘的雙親則被抓回了西疆。”

    “蘇姑娘的父親隨了薛老夫人,生來便有心疾, 且比薛老夫人的病還嚴重許多, 原是連十歲都活不過, 被謝閣老醫(yī)治過后才得以活到成婚生女之時,經(jīng)此波折, 回到西疆沒幾日便心疾復(fù)發(fā)而亡。”

    “蘇姑娘的母親霍夫人尚在人世,現(xiàn)下已在回京路上。”

    ……

    謝驥怔然偏頭看向窗外天上從沉沉烏云里探出來的半輪金烏。

    他一時不知是該為祖父被那等無恥之人欺瞞了一世而憤怒, 還是心疼蘇吟沒了父親,還是因自己心愛的女子到最后竟成了名義上的姐姐而覺得荒唐可笑。

    上首驀地傳來一聲熟悉的輕喚:“阿……”

    那道清冷的嗓音在空中凝滯兩瞬, 將原本要說出口的“驥”字咽下,改成一聲“阿弟”。

    聽蘇吟這般快就接受了他們的姐弟身份,謝驥連魂魄都好似隨著身軀震顫了一瞬, 僵硬地回過頭,目光移向坐在皇帝身旁的蘇吟。

    想到自己當年竟算計嫁給了自己名義上的弟弟, 蘇吟有些難以面對這個男人,緩了幾息才平靜開口:“今日下午宣平侯府會給京城的各個謝氏旁支下帖,將從前之事一一告知各位旁支府君。祖母的意思是,屆時將我記入族譜時順道也將你改記在父親母親名下。”

    謝驥心尖刺痛:“你我曾是夫妻,怎可做親姐弟?”

    “當初與你成親的是蘇氏長女,如今站在你面前的是謝明昭,你們二人如何做不了姐弟?”寧知澈面無表情道,“謝煜將軍膝下只有一子,你既是謝煜將軍的嗣孫,自然要記在明昭父母的名下。”

    謝驥險些被皇帝這番話慪死:“當年祖父是因膝下無子無孫才收養(yǎng)臣為嗣孫,如今吟兒身世大白,祖父有了親生血脈,臣自該從族譜除名,將定北侯府還給吟兒。”

    蘇吟眼見寧知澈面色冷了下來,立時按住他的手,安撫般握了握。

    寧知澈一愣,臉上的寒意漸漸散去,瞥了眼瞧見這一幕后眸中燃著妒火的謝驥,將蘇吟的那只白皙小巧的柔荑握在手心。

    不過只是一個再也掀不起風浪的便宜內(nèi)弟而已。

    蘇吟心里向著他,便夠了。

    蘇吟緩了緩語氣,耐心勸說謝驥:“父親已然身故,我是女子無法襲爵,我的孩子也不能繼承侯府。你是祖父收養(yǎng)的嗣孫,本就可承門庭繼家業(yè),地位與嫡長孫無異。你好好撐著定北侯府的門楣,別再說什么從族譜除名的話了。”

    “難道你要將祖父留下的定北侯府送給外人不成?”謝驥紅著眼睛開口,“你與陛下生的孩子自然不能承襲謝家的爵位,但若是你和我……”

    “謝驥!”寧知澈面覆寒霜,冷聲打斷,“朕看在明昭與你是姐弟的份上才讓你三分,你若再敢瘋言瘋語——”

    “陛下要打要殺悉聽尊便!”謝驥執(zhí)拗道,“終歸這夜不能寐的日子臣也過夠了,若還要與我的夫人互稱姐弟,從此以后如行尸走肉般過完余生,還不如現(xiàn)在死了干凈。”

    蘇吟怕極了去年的情形再現(xiàn),忙趕在寧知澈起殺心之前沉聲喝止:“阿驥!”

    她的一聲喝勝過十道軍令,謝驥如被按下了什么機關(guān)一般瞬間住口。

    寧知澈眼尖地發(fā)現(xiàn)蘇吟的目光在一瞬間從恨鐵不成鋼變成怔愕不忍,垂眸時果不其然看見謝驥此刻又是一副想哭又忍著不哭的模樣,頓時冷笑不已:“你才夜不能寐多久,這便過夠了?朕若是像你這般脆弱,恐怕不等殺回京城便已淚盡而亡了。”

    蘇吟眼看謝驥臉色一沉,似又要不知死活地回懟皇帝,忙開口道:“阿驥,定北侯府的爵位與家業(yè)是祖父掙下的,祖父既立你為嗣,族中便無人可替祖父將你除名。這樁事你一時接受不了也屬情理之中,回去靜下心來好好想想,莫要忘了祖父的教誨,莫再任性了。”

    舉凡大族皆注重傳承重于血緣,謝家世代出武將,身負守護河山的重擔,自然更是如此。

    她若身有戰(zhàn)功,還可厚顏讓寧知澈下旨改律法讓她這個女子襲爵,但她不是。

    可若收養(yǎng)嗣子,終歸都不是祖父的親生血脈,還不如將侯府交給祖父擇定的謝驥。

    謝驥自小就很能打,又得祖父精心教養(yǎng)多年,雖然在情愛上魯莽又一根筋,可上了戰(zhàn)場卻也是一員猛將,沒有墮了謝家的威名。

    若予他十年,定可成材。

    屆時……寧知澈已不在了,女兒有謝驥這個舅舅,或許能多一道保命符。

    蘇吟心里酸澀,忽而聽見謝驥平復(fù)下來的嗓音:“臣想見一見公主。”

    接連被謝驥觸碰兩條底線,寧知澈幾乎按耐不住怒意。

    有了女兒之后,他便又有了一道軟肋。

    華曜才一個多月大,那么小,那么軟,他每每將女兒抱在懷里時都小心翼翼,怎愿讓外人隨意見她?

    那是蘇吟為他生的孩子,他在這世上唯一的骨肉,他承受不起華曜出事的后果,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可能。

    “你是晞兒的娘舅,日后總會有機會見她。”思及謝驥如今是蘇吟的弟弟,寧知澈到底還是忍讓了三分,緩緩道,“但她現(xiàn)在太小,莫說是你,就是朕的胞弟昨日纏了朕一個時辰說要看一看親侄女,朕也沒有答允。”

    蘇吟原以為寧知澈會命人將謝驥丟出去,見他竟心平氣和地說出這番話,不由愣了愣。

    謝驥聞言蹙眉:“安昌郡王知曉蘇吟回宮生女了?”

    “朕不日便要下旨冊封明昭為后,自然無需再隱瞞。”寧知澈淡聲道,“屆時明昭自定北侯府出嫁,禮部與宮里的女官會入謝府將帝后大婚儀程告知于你。你是明昭的親弟弟,朕親迎明昭進宮之前的全部事宜都要交托給你。”

    換個身份也好。

    蘇吟先前謀害過他,當年雖嚴令所有知悉此事的人緘口,但終歸紙包不住火,若哪日被有心之人翻出來欲置蘇吟于死地,即便他能保住蘇吟的命,蘇吟的名聲也全毀了。

    就當蘇氏女已死,嫁他為妻的是忠烈之后謝明昭。

    謝驥如被五雷轟頂,身子晃了一晃,第一時間看向蘇吟:“你……真要與陛下成婚?”

    “是。”蘇吟頷首,“若非當年陛下與蘇府接連出事,我本就是要嫁陛下的。”

    寧知澈原以為自己厭極了這個纏著蘇吟不放的男人,到了這一瞬多少會有些得意暢快,但此刻看著謝驥慘白的臉,突然間什么都不想說了。

    謝驥死死不肯放手,他又何嘗不是如此?

    “要告知你的事都已說盡,朕瞧你這模樣應(yīng)是吃不下飯,便不留你在宮中用午膳了。”寧知澈牽著蘇吟起身往外走,“王忠,送謝侯出去。”

    耳邊傳來王忠恭敬不失禮數(shù)的提醒,謝驥置若罔聞,怔怔看著攜手而去的那對俊郎佳人。

    蘇吟若真嫁了皇帝,除非皇帝短命,且駕崩之前還允許她再嫁,否則便與他再無任何可能了。

    要他送蘇吟出嫁……

    謝驥輕輕閉上眼。

    叫他如何做得到?

    *

    兩人才剛用完午膳,祁瀾便上前稟報:“陛下,謝閣老求見。”

    蘇吟的祖母被這個人欺瞞了一世,祖父因為這個人孤獨一生,父親因為這個人與祖父祖母分離,至死都沒有與祖父相認,母親也因這個人而被困在西疆二十余年。

    她私心里恨極了謝瑾呈,但若不是有謝瑾呈,她的祖父早在十九歲時便已死在北境,她的祖母也活不過三十,父親更是活不過十歲。

    昨日她問祖母想如何處置謝瑾呈,祖母沉默了兩個時辰,到最后也沒說要不要殺了謝瑾呈。

    寧知澈看了眼深深蹙眉的蘇吟,淡聲道:“將他提來。”

    祁瀾恭聲告退離開之后,蘇吟輕輕開口:“阿兄打算如何懲治他?”

    寧知澈默了一瞬:“發(fā)配西疆罷。”

    西疆距京城千里,風沙漫天,謝瑾呈已六十多歲,發(fā)配西疆與賜死也沒有多大區(qū)別。

    蘇吟沉默一瞬,想起此人醫(yī)術(shù)高明,已為她祖母和父親延壽,心里便存了一絲希冀:“不若讓謝瑾呈替阿兄瞧瞧,或許他能為阿兄解毒。”

    “謝瑾呈這幾十年來只鉆研心疾和調(diào)理,大抵治不好朕。”寧知澈將已經(jīng)睡著的女兒交給乳母,“但他既來了,讓他把一回脈也無妨。”

    蘇吟原以為謝瑾呈此番是想求寧知澈輕判他的罪行,或是求寧知澈讓他再見一見祖母,不成想謝瑾呈來后竟恭聲問道:“陛下可否容老朽為您搭脈看診?”

    她不禁站起身來:“你……看出來了?”

    謝瑾呈沒有言語,待寧知澈伸出手便上前看脈。

    蘇吟盯著謝瑾呈漸漸皺起的眉頭,一顆心不停往下墜。

    良久,謝瑾呈收回手,直截了當?shù)亻_口說道:“陛下體內(nèi)的毒已蔓延至全身,老朽不擅解毒,救不了陛下,但可寫下兩紙醫(yī)方,其中一紙助陛下緩?fù)矗劣诹硪患垼粲谐蝗毡菹掠錾夏転楸菹虑迦ビ喽镜母呷肆坚t(yī),它可助陛下在解毒后復(fù)元。”

    皇帝在中毒后元氣大傷,即便哪日余毒被清也活不過六十,有這紙復(fù)元方在,好歹能延壽至八十。

    王忠見他的確是個有本事的,急得顧不上什么規(guī)矩,在一旁忍不住插嘴:“那謝閣老可否從今日開始隨宮里的太醫(yī)研學解毒?閣老聰慧穎悟,或能另辟蹊徑。”

    謝瑾呈接過宮人遞來的紙筆:“大監(jiān)應(yīng)知,習醫(yī)是數(shù)十年之功,莫說老朽今年六十七歲,腦子愈發(fā)糊涂,即便老朽真能做到,只怕陛下也等不到老朽學成。”

    寧知澈垂眸看著謝瑾呈花白的頭發(fā):“閣老為何要直接將醫(yī)方予朕,何不親自為朕醫(yī)治,如此還可躲開重罰。”

    謝瑾呈抬眸看了他一眼,淡然道:“陛下一日為君,臣便一日效忠陛下,絕無私心。”

    寧知澈靜靜看他片刻,旋即移開目光:“薛老夫人說要與閣老和離,但不愿再見你,便請閣老今日順道將和離書也寫了罷,朕會命人送去給薛老夫人。”

    謝瑾呈筆尖一頓,半晌,輕輕“嗯”了一聲,隨后又啞聲問道:“她……還好嗎?”

    蘇吟漠然開口:“晚輩深謝伯祖父的兩紙良方,但祖母如今是否安好已與伯祖父無關(guān)了。”

    謝瑾呈盯著蘇吟的臉看了須臾,雖被她冷冷說了一句,但瞧出妻子無恙,緊繃的神色便在一瞬之內(nèi)緩了下來。

    他低垂眼簾,將兩張醫(yī)方和一紙和離書寫完,而后看著和離書怔神許久,方執(zhí)筆署名,摁下朱印。

    蘇吟記起一事,當即揮退宮人,沉聲問道:“我曾祖父蘇大學士二十多年前既已將我?guī)Щ鼐┏牵瑸楹螞]有將我送至定北侯府,是不是你威脅了曾祖父什么?”

    謝瑾呈聞言一哂。

    王忠被主子瞥了一眼,立時沉下臉色:“請謝閣老對姑娘放尊重些。”

    蘇吟暗暗蜷緊纖指:“我曾祖父有何把柄落在了你手中?”

    謝瑾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輕笑道:“聽聞蘇大學士當年將蘇府的祖業(yè)都交給了你。”

    “是。”

    謝瑾呈擱下筆:“整個蘇府都是蘇大學士的親生血脈,你就沒想過他為何會將祖輩攢下的家業(yè)都送給你一個外人?”

    寧知澈緩聲道:“謝閣老若知道些什么,直言便是。”

    謝瑾呈默了默:“蘇大學士十九歲那年離京查案,曾因救人而被卷入山洪,彼時所有人都以為蘇大學士已死,蘇大學士卻在二十多年后活著回來了,只是不慎失了記憶,此事你應(yīng)知曉。”

    蘇吟頷首:“是。”

    謝瑾呈忽然又笑了:“山洪洶涌湍急,蘇大學士身為文臣,被卷入其中竟能活命,且全身其它地方都無恙,卻唯獨傷了腦子,忘了前塵往事,當真極巧。”

    蘇吟聽出他的話外之意,霎時眸光震顫:“你懷疑我曾祖父是鳩占鵲巢冒名頂替之徒,有何證據(jù)?”

    “我讀過蘇大學士十九歲之前的文章,他回京之后縱然極力模仿年輕時的文風,境界卻明顯不及。”謝瑾呈平靜道,“正如他即便再如何模仿年輕時的溫潤平和,也仍是透著幾分浮躁。”

    “當年我便是用這一樁事威脅了他。”謝瑾呈輕輕一嗤,“他許是良心未泯,無顏將蘇家的東西傳給自己的子孫,所以才將蘇家的祖業(yè)交給了你。”

    說完他又淡聲補了一句:“不過你曾祖父已去,此事死無對證,你也可不信。”

    蘇吟默然不語。

    近日發(fā)生的事太多,蘇吟已兩日沒睡好。寧知澈命祁瀾將謝瑾呈帶下去,再讓人把這兩張醫(yī)方交給太醫(yī)院的人查看,便帶著她去內(nèi)室小憩。

    蘇吟往寧知澈懷里靠了靠,忽道:“阿兄可否另賜蘇家一座宅院,讓我養(yǎng)父養(yǎng)母他們搬離祖宅?至于蘇家的祖業(yè),既然曾祖父交給我處置,我想歸還官家。”

    寧知澈抬手揉了揉她的腦袋:“你也信了謝瑾呈的話?”

    蘇吟一默:“我從前也不是沒有懷疑過。”

    真正的蘇氏已經(jīng)絕后了,祖業(yè)充公總好過送給一個毫無蘇家血脈的人。

    她不愿再想這些事,深深埋進寧知澈懷里。

    “你父親的尸骨半月后便能迎回京城安葬,你母親霍夫人也會扶棺而歸。”寧知澈吻了吻她的額頭,“下月是朕登基后第一次秋狝,朕想帶你同去,圍場風光秀麗,你可在那兒緩一緩心神。至于婚儀,你才剛與家人相認,你我成婚的日子可推至明年開春,禮部也能籌備得更好些。”

    蘇吟一哽:“可你時日無多,晚一日和我成婚,便要與我少做一日夫妻。”

    “婚儀歸婚儀,后日申時是吉日良辰,封后圣旨朕仍是要在那時給你,鳳印也會一并交到你手里。”寧知澈眸光一暗,“接了旨你便是朕的妻了。”

    蘇吟不再開口,只緊緊擁住眼前之人。

    *

    蘇吟父親入葬謝氏祖墳時已是九月初了。

    那日寧知澈換了一身常服,陪著蘇吟從定北侯府走到謝氏祖墳所在的明華山。

    蘇吟左看了眼寧知澈,右瞥了眼謝驥。

    兩個男人今日難得君賢臣恭,一左一右陪了她一路。

    因祖母和母親哭得撕心裂肺,她放心不下,便在定北侯府住了半月。

    寧知澈沒有說什么,只吩咐李院首為蘇吟的母親調(diào)理身子,然后默默禁足謝驥。

    蘇吟在定北侯府的身份從主母變?yōu)榇笮〗悖@半月府里下人的臉上神情個個都復(fù)雜萬分。

    從前小侯爺因為癡情于蘇吟而屢屢受罰,他們也不是沒有在私底下抱怨過,如今才知當初怨懟的竟是老侯爺唯一的親孫女,一時間簡直愧疚羞慚到無地自容。

    霍夫人得知蘇吟與謝驥過去曾是夫妻,忍不住在最后一晚與女兒同睡時多嘴問了句:“昭昭,外頭都說你從前與驥兒感情極好,娘想問問你,你心里……到底是喜歡驥兒還是陛下?”

    驥兒乖乖巧巧的,將她視作親娘孝順,京中那群貴公子里比謝驥好看的不如他身強體健,比謝驥身強體健的不如他年輕癡情,是個不可多得的好郎婿。

    當皇后是風光榮耀,但若哪日皇帝厭棄了女兒,昭昭在宮里如何還能好過?

    若不是封后圣旨已下,她倒情愿女兒與謝驥重修舊好,至少府里絕不會有哪個人給女兒氣受,她們母女倆也可日日相見,對外只稱謝驥是老侯爺為昭昭挑的童養(yǎng)夫,外頭若還有閑話便由他們說去,終歸也不敢跑到她們面前陰陽怪氣。

    “母親,”蘇吟有些無奈,“我與陛下自小一同長大,是真心想嫁他為妻。”

    霍夫人也知女兒嫁進宮已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瑔柲蔷湓捴徊贿^是因?qū)嵲谏岵坏门畠海犃T輕嘆一聲,換了話頭:“那你當真明日便要回宮?”

    蘇吟不便告訴母親寧知澈只剩四年不到的壽數(shù),聞言只道華曜還在宮里,她心中惦念。

    霍夫人便又忍不住多念叨了幾句:“驥兒說他不打算再娶,過幾年收養(yǎng)一個嗣子繼承家業(yè)。要是你與驥兒成婚那三年有個孩子該有多好……”

    “母親慎言!”蘇吟當即臉色大變,“我連鳳印都已接了,與陛下明年開春便要完婚,這種話切莫再說。”

    “我知曉我知曉,我也只敢在你面前說說。”見女兒被自己惹急了,霍夫人忙解釋道,“娘只是覺著你與驥兒當年要是生下個一兒半女,這偌大的侯府便可交到外孫手里,便不必將你祖父留下的家業(yè)送給外人了。”

    還有一句她不敢說,若昭昭當年與驥兒生了個孩子,皇帝大抵就不會再要昭昭入宮,昭昭便可留在謝府。

    她只有這么一個女兒,又不打算賣女求榮,嫁進宮有什么好?連在皇帝面前說句話都得捋上三遍才敢張口說出來。

    蘇吟出聲艱澀:“母親在西疆住了多年,如今才剛回京,您有所不知,我過去……十分對不住陛下,如今只想好好與他過日子。您若真心為我好,便別再叫我為難了。”

    霍夫人聽這話似是不太對勁,頓時一愣:“什么叫對不住陛下?陛下是國君,你是臣女,還能做出什么對不住陛下的事?”

    “我……”蘇吟猶豫須臾,揀了最嚴重的那樁事說,“我毒殺過陛下,險些害死他。”

    霍夫人被這話驚得一下子坐起來,嚇得連說話都不大利索:“昭昭,這種話可不能亂說!”

    見女兒靜默不語,神色不似作假,霍夫人只覺眼前陣陣發(fā)黑:“兒啊,你怎敢做出這種掉腦袋的事來!”

    她急急追問,“那陛下為何沒有抓你進牢獄?陛下當真愿放過你?真愿娶你?”

    蘇吟愈發(fā)難以啟齒。

    她的確進過詔獄,也被軟禁過,但都不是因為這樁事。

    聽聞被寧知澈幽禁的太上皇過得連冷宮妃嬪還不如,但她即便那時在詔獄也是被人好吃好喝地供著。

    “陛下是個極好的人,體諒我當年的難處,娶我為后也是真心。”蘇吟低下頭,“當年下毒一事被他壓了下來,沒幾個人知曉,但我做的其它事卻是紫宸殿人人皆知,母親明日可問一問女官,便知陛下如今能待我如初究竟有多難得了。”

    霍夫人半輩子賢惠本分,沒想到自己竟生了個膽敢在皇帝頭上動土的女兒,呆呆出了會兒神,半晌才道:“若真如此,娘今后再也不說那些話了,只一心盼愿你與陛下帝后和睦,鸞鳳和鳴。”

    蘇吟心下一嘆,將母親摟緊懷里:“我每月都會回娘家一次,母親若想我了也可隨時進宮。”

    霍夫人霎時淚如泉涌:“宮規(guī)森嚴,女子入宮后一輩子能回娘家兩三次都算是圣眷優(yōu)渥。陛下若真能破例允你月月都回,娘便可放心了。”

    蘇吟輕輕為母親拭淚:“母親若還不困,可愿聽女兒說說我與陛下的過去?”

    霍夫人怔然點頭:“好。”

    蘇吟其實不太敢回憶從前寧知澈對她的好,記起來的往事越多,就越發(fā)襯得她當年薄情寡義、見異思遷。

    “從哪里講起呢?”蘇吟聲音飄渺,“不若從三歲那年開始說罷。”

    *

    翌日上午巳時一到,王忠便帶著人來接蘇吟回宮。

    霍夫人聽蘇吟說了一晚上的話,直到現(xiàn)在仍未緩過神來。

    她年少時身邊全是姑娘家,及笄后才與丈夫相識,在昨夜之前從不知男女之間青梅竹馬的情誼竟能這般美好長久。

    通過女兒的言語,她甚至能想象出那個金尊玉貴的太子十余年如一日地守著她女兒長大的模樣。

    此刻看見皇帝身邊的首領(lǐng)太監(jiān)說話時一直賠著笑,對她和女兒恭恭敬敬,霍夫人心里最后一絲不安也煙消云散,挽著女兒的手送她出府,親自扶蘇吟上了馬車。

    蘇吟溫聲朝霍夫人道別:“母親萬萬保重,今日風大,快進去罷。”

    霍夫人站在側(cè)窗外拍了拍她的手背:“請娘娘代臣婦問陛下和公主安。”

    女兒已接了封后圣旨和鳳印,人后她可喚女兒名字,人前只能尊稱一聲娘娘。

    蘇吟應(yīng)了下來,移眸看向謝驥。

    今日她回宮,謝驥便也在今日解了禁足。

    她頓了頓,臉上漾開一個客氣得體的笑:“阿弟也要保重身子,祖母和母親便拜托你了。”

    謝驥凝望她許久,點了點頭。

    蘇吟低頭放下簾布,隔絕那道令人不敢回視的目光。

    馬車駛離定北侯府,向皇宮方向而行。

    王忠今日親自當車夫,知道主子這半月想蘇吟想得睡不著,當下不敢耽擱,一路甩著馬鞭,不到半個時辰便到了紫宸殿門外。

    蘇吟一進去便看見寧知澈正抱著女兒批奏折,心里的沉悶頓時一掃而空,忍不住笑道:“天底下哪有皇帝抱著孩子忙國務(wù)的?”

    寧知澈猛地抬起頭來,見蘇吟身著一襲月白羅裙站在珠簾后巧笑嫣然,當即抿了抿唇,帶著華曜起身走過去:“回來了?”

    蘇吟“嗯”了一聲,從他懷里接過孩子,聽著女兒在臂彎里咿咿呀呀地同她說話,心里愈發(fā)柔軟,不禁低頭親了親小家伙的臉蛋,輕輕道:“乖孩子,好想你。”

    話音剛落,身前忽然伸來一雙手將孩子抱走,繼而上方傳來男人微沉的嗓音:“抱了兩刻鐘了,你才剛回來,歇一歇罷。”

    華曜如今已出世兩個半月,比剛生下來時沉了不少,蘇吟確實有些手酸,聞言沒有多想,任由寧知澈吩咐乳母將孩子抱走,直至王忠和女官領(lǐng)著宮人退下,才終于反應(yīng)過來他說的“歇一歇”是什么意思。

    炙熱粗暴的吻落在蘇吟唇上,男人緊緊將她擁在懷里,一路吻著走向床榻。

    “渴……”蘇吟倒在錦褥上,被男人滾燙的身軀和灼熱的呼吸燙得口干舌燥,艱難伸手推他,“我在馬車上滴水未進……”

    話還沒說完,剩下的半句便被男人卷入唇舌中,清甜的氣息渡進來,一點點撫平她的渴意。

    “十五日未見,你就只想女兒不想朕嗎?”換氣的間隙,寧知澈貼在她耳邊啞聲問道,“朕給你寫的書信不曾回過一封,回來之后也只看了朕一眼,天下哪有你這樣做妻子的?”

    蘇吟細細瞧寧知澈的臉,見他氣色好了些,便知謝瑾呈的方子確實能減輕他余毒發(fā)作時的痛楚,眼神頓時柔和下來:“母親二十一年未見我,這些日子從早到晚寸步不離,我不好當著母親的面回信給你。”

    寧知澈低眸看著眼前這張日思夜想的臉:“明日啟程去冀州圍場秋狝,那里一眼望去全是草原,景致極美,朕正好同你散散心。”

    蘇吟忽地想到一事:“此番隨行的大臣有哪些?”

    寧知澈瞬間就明白了她真正想問的是什么,唇角的笑意散去一些:“謝驥是定北侯府的主君,謝煜將軍的嗣孫,如今又成了皇后的親弟,論理是要隨朕秋狝的。”

    蘇吟眉頭緊鎖。

    “論理”,那就是可以將謝驥從隨行大臣中剔除。

    但秋狝一年一回,日后還有她與寧知澈的婚儀和每年大大小小的宮宴,總不能次次都避著謝驥。

    何況謝家在京城的那幾位已及冠的公子應(yīng)該都會去冀州圍獵,若獨獨撂下謝家如今身份最為貴重的謝驥,朝臣還不知要如何猜測。

    蘇吟不再糾結(jié)這樁事,抬手撫上他的玉冠:“阿驥于你只是臣子,一切照規(guī)矩來便好。”

    寧知澈靜了片刻,驀地開口:“岳母很喜歡謝驥。”

    蘇吟指尖一頓。

    寧知澈垂眸與蘇吟對視,一句“待朕駕崩,若岳母要你嫁回定北侯府,你可會答應(yīng)”已至唇邊,但到底沒有說出口,靜了片刻,從她身上起來:“你歇一會兒。明日便要動身去冀州,朕今日要將折子看完。”

    蘇吟怔怔看著寧知澈的背影,忽而追上去抱住他的腰:“我更喜歡你。”

    寧知澈渾身一顫。

    “母親的確希望我與謝驥再續(xù)前緣,但我昨夜已告訴她,我是真心想嫁你為妻。”蘇吟細細解釋,“我與母親說了你我的舊事,母親祝我與你鸞鳳和鳴,送我離府時還讓我問你安好。”

    “阿兄,好阿兄。”蘇吟摟著他柔聲細語,“別再難過了可好?”

    寧知澈握住她的手,半晌,低低“嗯”了一聲。

    蘇吟才剛松一口氣,就又被寧知澈抱回床榻。

    男人將她覆在身下繼續(xù)親吻,聲線啞得厲害:“再說一遍。”

    “……”蘇吟忍著羞意重復(fù),“我……更喜歡阿兄。”

    寧知澈宛若被這句話定住身形,一雙墨眸怔怔看著眼前這個人。

    除了去年蘇吟騙他的那幾回,他便再未聽蘇吟明明白白對他說過一次喜歡。

    “記住你這句話,謝明昭。”寧知澈喉嚨一窒,“縱是今后朕死了,你也只能更喜歡朕。”

    *

    秋風盡染皇家獵苑,萬物披金。

    隨御駕抵達圍場的第二日,蘇吟換了身淺色騎裝,端坐在女眷席位之首看著一眾年輕的貴公子策馬射箭。

    寧知澈做太子時縱是整個謝家武藝最高強的謝二公子也贏不了他,如今因他有余毒在身,便只會在最后帶領(lǐng)群臣獵鹿時才會下場。

    許是謝氏男兒騎射遠超旁的高門貴子,怕前三甲全被自家收進囊中,今日有意藏拙,所以謝二公子并未上場,謝驥因此奪得魁首。

    蘇吟雖換了身份,但容貌未改,席中認出她的命婦和貴女不在少數(shù),一見謝驥蒙眼縱馬射出十箭皆中紅心,豐神俊逸、雄姿英發(fā),驚嘆之余紛紛往她那處瞧。

    女官身著御前宮裝立于蘇吟身側(cè),見狀淡淡掃視了一圈,駭?shù)眠@群女子齊齊移開了目光。

    場中的謝驥扯下蒙眼的黑布,看向一群貌美女子中最為清麗脫俗的那人。

    去年因新帝謀權(quán)篡位停了一年秋狝,謝驥上一回來冀州還是太上皇在位的時候。

    彼時蘇吟還是他的妻,如今便成了即將入主中宮的皇后娘娘。

    蘇吟知謝驥在想什么,從前每每看見謝驥放不下她便萬分著急,生怕謝驥真會因為自己而一世不娶,如今卻突然冷靜了下來。

    謝驥性子犟,認死理,放下過往需要很長一段時日。

    如今后悔當初招惹謝驥也已無用了,只能等他淡忘,盼他日后能遇上真正的良人。

    正出著神,蘇吟忽覺一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回頭果然對上寧知澈的目光,便朝他笑了笑,舉起茶盞遙遙相敬。

    她的舉動并不算招眼,但因在場所有人都知她是將來的國母,此刻就連幾個部族可汗都看向了高座上的皇帝,想看看這位謝皇后在皇帝心中究竟是何地位。

    但見帝王回以一笑,抬手舉起酒盞仰頭飲盡。

    旁人都嘆皇帝神情實在溫柔,唯有謝驥默默低下了頭。

    待那群王公大臣比試完,下午再與幾個可汗商談?wù)拢詈蟮热胍购笥眠^晚膳,寧知澈終于閑了下來,拉著蘇吟便往碧山上走。

    蘇吟知道冀州圍場里有幾處溫泉,最大的那處就坐落在碧山,是皇帝御用之地。

    到得今日她已生女三月,身子早已養(yǎng)好了,而寧知澈一年多沒有與她行房,因而即便此刻被他帶著往山間溫泉走,蘇吟也說不出半句指責他貪欲的話。

    御前侍衛(wèi)被寧知澈留在了山腳,沒有跟著他們二人上去。

    今夜的月光亮得出奇,襯得山路旁的琉璃燈盞都成了擺設(shè),潺潺水聲愈來愈近,到了最后一段路,男人倏然俯身將她抱了起來,大步走向聲源處。

    溫泉旁已放了張屏風,屏風后的木案上擺著兩身干凈衣裳,顯是寧知澈預(yù)先著人備下的。

    蘇吟身上衣裙被男人看似有條不紊地一一褪盡,還不等感受到?jīng)鲆獗憬肓藴責岬娜校粗鴮幹赫驹诎哆厡捯陆鈳Вy霜灑在他頎長偉岸的身軀上,耳朵霎時泛起熱意,默默轉(zhuǎn)身不敢再看。

    須臾,身后傳來水聲,水波一圈圈漾開輕輕撞著她的后背,一雙結(jié)實的手臂將她拽入懷中,輕柔細密的吻一下下落在她薄肩上,直到她被吻得發(fā)軟,身后才終于傳來帝王微啞的嗓音:“朕兩月前說過,待你養(yǎng)好身子,你得有整整一夜全聽朕的,你可還記得?”

    蘇吟顫著眼睫閉上眼:“那你……輕些……”

    男人似是笑了一下,蘇吟并未聽清,因為下一瞬便在水聲中被他抱至前方三步遠處的大石后面,后背貼上微涼石面的那一刻,她看見身前忽地伸來一只手,掌心里赫然放著一片羊腸。

    這種避子之物謝驥曾用過三年,蘇吟從沒想過有朝一日寧知澈竟也會用這種東西。

    “別在朕與你赤身相對時想別的男人。”寧知澈一眼便看穿她心中所想,臉色微微發(fā)青,“幫朕戴上,朕不想讓你再懷一回孩兒。”

    蘇吟一張俏臉頓時憋得通紅,在強裝鎮(zhèn)定和閉眼不看之間果斷選擇了后者,閉上眼睛全憑經(jīng)驗為他戴了上去。

    寧知澈見蘇吟動作這般嫻熟,拼盡最后一絲理智才沒有抱醋發(fā)瘋,但心里仍是酸楚得厲害,索性將蘇吟從水里抱出來,迫使她伏在大石上背對著自己。

    ……

    謝驥不知自己為何要冒死潛入此地。

    女子帶著哭腔的嚀聲伴著男人的輕哄隨秋風送入他耳中,謝驥盤坐在黑暗中背對著那雙墨影,不敢再回頭瞧哪怕一眼。

    他耳力極佳,能聽清身后每一絲細微的聲響,恍惚間突然記起去年九月皇帝來侯府抓蘇吟回宮的那一晚,皇帝也曾在窗外撞見過他與蘇吟云雨。

    心神俱碎,生不如死。

    原來竟是這樣的感覺。

    第52章 謝嗣音

    壓抑的低泣聲被流水聲和簌簌葉聲掩蓋, 細微到幾不可聞,但寧知澈仍是立時停了下來,眼底的暗色瞬間褪去, 猛然抬頭向聲源處看去。

    蘇吟顫了顫眼睫, 睜眼時正好捕捉到寧知澈收回目光后眼中一閃而過的異色, 不由怔了怔:“怎么了?”

    黑暗中那道本就極低的哭聲戛然而止,仿佛方才只是一場錯覺。寧知澈沉默一瞬,從蘇吟身下抽離,將她抱回水中,搖頭道了聲無事。

    水面及至蘇吟胸前,蘇吟身后的大石則將她的玉肩擋得嚴嚴實實。

    寧知澈見狀臉色終于稍稍好看了些, 但他已素了一年多, 好不容易才等到今夜,事事都已命人準備妥當, 本想與蘇吟在此溫存, 可卻連一次周公之禮都沒行完便被迫中止, 終是煩躁難忍。

    他的異常反應(yīng)讓蘇吟心中生疑,偏頭看向四周:“有人闖進來了?”

    無需寧知澈回答, 話一出口她便反應(yīng)了過來。

    她沒有習武之人的好耳力,但卻知曉若不是此地有外人, 寧知澈絕不會在這時候停下來。

    而除了謝驥,整個冀州圍場還有哪個人敢擅闖碧山御池?

    當年與謝驥行房被寧知澈看見, 如今與寧知澈云雨又被謝驥看見。蘇吟有些崩潰,熱意順著脖頸寸寸攀升,心慌意亂到了極致, 一時竟不知該說些什么,好在寧知澈似乎并沒有披衣出去抓謝驥的打算, 否則屆時三人相對,局面還不知會有多令人抓狂。

    她躲在大石后面等了一會兒,輕輕問道:“走了嗎?”

    “嗯,走了。”寧知澈垂下眼眸,就著月光瞧她臉上神情,“要繼續(xù)嗎?”

    蘇吟聞言紛亂的心神頓時恢復(fù)清明。

    她知曉,寧知澈對當年她與謝驥船上的那三夜和去歲九月重逢的那一晚難以忘懷,每每記起來都痛苦萬分。

    今夜或許是唯一一個讓他釋懷的機會。

    想到此處,蘇吟抿了抿唇,果斷點頭:“要。”

    寧知澈握在她纖腰上的雙掌瞬間收緊力道,啞聲開口:“你想清楚,他方才哭了。”

    蘇吟默了默,不再如從前那樣順著他的話想象謝驥難過時的模樣,輕輕道:“那你當初可有哭過?”

    話音落下,許久都沒聽見男人回答。

    蘇吟心里霎時酸疼得厲害,摟住寧知澈的脖子將他帶向自己,再度貼上他硬實的胸膛,聲音更輕了些:“你是我夫。夫妻敦倫,天經(jīng)地義。”

    寧知澈心尖巨顫,定定盯著她那雙杏眸,克制著情緒開口:“你說朕是你什么人?”

    “是我郎君,是我丈夫。”蘇吟不躲不避,昂起臉親了親他的唇,“亦是我女兒的爹爹。”

    男人俯身覆落,蘇吟勉力攀著,連言語都隨水中月影晃漾顛顫:“阿兄,緩些……”

    她此刻嗓音軟得不像話,尾音又顫得可憐。寧知澈眸色如墨,將她濕漉漉的鬢發(fā)攏至耳后,呢喃道:“今夜朕怕是做不到,下回定會輕些。”

    “……”

    濃濃的愛意和難以言喻的滿足盈滿心臟,寧知澈情不自禁喚道:“昭昭。”

    蘇吟輕應(yīng)了一聲。

    寧知澈卻沒有再開口。

    蘇吟正欲追問,便聽見外頭遠遠傳來女官著急的聲音:“陛下!娘娘!不好了,公主不見了!”

    一聽獨女出事,蘇吟臉色瞬間由紅轉(zhuǎn)白,立時上岸穿衣,慌得連手都在不停發(fā)抖。

    寧知澈迅速穿好衣袍,事態(tài)緊急,顧不上質(zhì)問斥責女官,只對著蘇吟沉聲道:“朕先過去,別擔心,你和顧綾慢慢下山。”

    寧知澈快步離開沒一會兒,女官便沖進來伺候她更衣。待穿上外裳,蘇吟一邊系腰衿一邊急急往山下跑,直到這時候才有空問女官:“是有人迷暈乳母將晞兒擄走了?可帳外這么多侍衛(wèi)守著,連祁統(tǒng)領(lǐng)也被陛下留給了晞兒,且圍場內(nèi)時時都有官兵巡邏,難道竟無一人看到賊人進出公主營帳嗎?”

    她和寧知澈就這么一個孩子,從乳母到宮人再到侍衛(wèi)個個都是精挑細選出的極忠之人,今夜她和寧知澈不在,女兒的營帳外便又加了兩隊巡邏官兵,論理不可能有人進得去。

    小主子失蹤,女官又焦急又自責,聞言紅著眼眶答道:“祁統(tǒng)領(lǐng)進帳搜查,發(fā)現(xiàn)公主營帳的地底下被人挖了條密道,因密道口藏在床底下,我們昨日便都沒發(fā)現(xiàn)。方才祁統(tǒng)領(lǐng)已帶人順著密道去追了。”

    冀州圍場是皇家御用秋狝冬狩的地方,即便在平時也有官兵值守,若想在這里挖密道,圍場里一定有內(nèi)應(yīng)。

    蘇吟眼前一陣黑一陣茫白,走路都有些不穩(wěn)。

    那人未將孩子即刻殺死,而是帶走,那大抵是想用晞兒威脅寧知澈。

    既是豁出命威脅一國之君,此番十有八九是沖著大昭來的。

    可如今西夷和南蠻都安安分分,只有北境從前是她祖父謝煜鎮(zhèn)守,如今祖父已逝,由副將暫代軍務(wù),不如從前太平。

    但冀州圍場占地足有五萬畝,要從女兒的營帳挖地道到無人守衛(wèi)之地,至少需費時數(shù)月,那時女兒甚至極可能還未出世。

    女兒還未出世,便已開始謀劃了?

    蘇吟越想越覺毛骨悚然。

    女官猶豫一瞬,低聲道:“娘娘,謝侯現(xiàn)下似是不在圍場,遍尋不得……”

    “不是他。”蘇吟迅速替謝驥反駁,“他不會做這種事。”

    女官也知自己說錯話了,聞言忙出言告罪。

    蘇吟腳步半瞬未停,一路跑下了山。

    官兵此時正在逐個營帳搜查,連那幾個部落可汗的住處也沒有放過,裴指揮使則奉命帶著血襟司的人騎快馬出圍場找尋密道出口,圍場也被下令封鎖,另有一隊人馬帶著封城門的旨意奔往冀州城樓。

    寧知澈見蘇吟丟了魂一般呆呆看著那些進進出出各個帳篷的官兵,走過去扶住她的肩:“已抓到一個內(nèi)應(yīng)了,現(xiàn)下正在審問,很快便能有結(jié)果。冀州風涼,進去等罷。”

    蘇吟任由寧知澈攙著自己回到主帳,與他并肩坐在一處,一夜未眠。

    *

    穆卓爬出昏暗逼仄的地道,快步走至樹下解繩上馬,一雙幽藍的瞳眸盯向懷里粉粉嫩嫩的小嬰兒,冷冷道:“孤上一世被你這詭計多端的中原女人滅了國不說,你一扭頭就納了二三十個男寵。孤沒掐死你就不錯了,你還有臉瞪孤?”

    北狄人生在高原,個個身形威猛高大,眼前人雖然只有八歲,卻與京城十三四的少年郎差不多高了,縱是騎上駿馬看上去也沒有很違和。

    華曜千算萬算沒算到此人竟還活著,還和她一樣求到了重生,看樣子似要將她擄去北狄慢慢報復(fù),不由暗自焦急。

    她如今只有三個月大,什么都做不了,更別說還被喂了顆藥丸,現(xiàn)下連哭叫都發(fā)不出聲音。

    父皇的人一時半會兒追不上來,附近少有人煙,穆卓換成了大昭少年裝束,方才在地道里還將用宮緞繡制的襁褓也換成了平民用的葛布,又會說中原話,夤夜在外誰能知曉他是個擄走公主的北狄王子?

    沅河附近有條暗道,不一定非得走城門才能出冀州城,而那條暗道在三年后才被人發(fā)現(xiàn)。

    她若真被帶去北狄,少說也要等十幾歲了才能設(shè)法逃回來,那父皇今生豈非又要英年早逝?母后久久尋不回她,也不知會有多難過。

    華曜恨得幾欲嘔血。

    好歹等她長幾顆牙,容她將解毒醫(yī)方說與父皇聽再擄人啊!

    黑色駿馬穿夜而行,不知過了多久,前方傳來愈來愈清晰的嘩嘩水聲。華曜頓時心里一咯噔。

    沅河到了。

    恰在此時,穆卓卻猛然一拉韁繩停在原地,活像是撞了鬼。

    華曜在他懷里艱難偏頭看去,見一個高大男人正在岸邊倚樹飲酒,地上橫七豎八躺著十來具尸首,旁邊還有一匹正吃草的烈馬。

    夜色朦朧,河風拂動那人的衣袍,他微低著頭似在出神,光是一個月下側(cè)影便已足夠讓華曜認出他是誰。

    謝驥。

    華曜心里霎時復(fù)雜難言,雖不知他怎會出現(xiàn)在這里,卻瞬間安心了不少。

    謝驥聞聲抬眸掃了一眼,歪頭用北狄語問道:“這群北狄賊子接應(yīng)的就是你?”

    穆卓暗罵自己倒霉。

    但凡換成別的將門公子,他或許還能有機會定活下來,可眼前這個偏偏是謝家的人,姓謝也就罷了,偏偏還是謝煜的孫子。

    謝家世代鎮(zhèn)守昭國邊關(guān),有一半子孫都葬身于北境戰(zhàn)場,其中有八人甚至連尸骨都未能尋回,謝驥的祖父就是死在他們北狄人手中。

    穆卓只有八歲,十多年后還能與謝驥一戰(zhàn),如今和他硬碰硬就是找死,見狀立時策馬轉(zhuǎn)身欲逃,可才剛跑出十丈,便被人從后精準射下了馬,連忙將華曜牢牢護在懷里。

    “一個北狄小兒,竟也敢擅入我大昭境內(nèi)?”謝驥拿著弓箭走向跌落在地的穆卓,走到近處時才發(fā)現(xiàn)他方才綁在身前的布包竟是個孩子,當即蹲下來從他懷里搶走華曜,寒聲逼問,“這孩子打哪兒偷來的?”

    天色微明,他一面說著一面細瞧華曜的臉,欲要看看是不是大昭百姓,卻在看清這孩子的模樣時驀地一怔。

    華曜知道自己生了雙桃花眼,恐謝驥誤會,死死閉著眼睛不敢睜開,再抿起嘴唇,讓自己臉上的小梨渦看起來更明顯些。

    因為有這個小梨渦,她笑起來有六分像皇帝。

    謝驥看得沉默了會兒,微微扯開裹著華曜的葛布襁褓,露出她身上穿的小衣裳。

    淺粉宮緞,上面繡了一朵朵薔薇。他看一眼便知是蘇吟的繡工。

    真是蘇吟的孩子。

    謝驥臉色一沉,抬腿狠踹地上的北狄少年一腳:“誰給你的狗膽,竟敢偷我大昭公主!”

    他這一腳用了十成的力道,穆卓被踹得當即吐出一口血,緩了緩,忽地嗤笑一聲,語氣微嘲:“謝將軍,我若是你,今夜就假裝什么都沒看見。”

    謝驥面無表情,俯身將他提拎起來:“隨我回去面圣。”

    “你懷里抱著的這個孩子已活過一世了,她前世費盡千辛萬苦謀求重生,就是為了今生救父。”穆卓噙著笑繼續(xù)道,“皇帝的五臟六腑都已被毒藥侵蝕,只要謝將軍把她交給我,放我離開,她就救不了皇帝,皇帝三四年后就會一命嗚呼,你便可與皇后長相廝守了。”

    華曜瞳孔驟縮,只恨不能親自殺他滅口。

    她倒不怕謝驥會將她交給穆卓,穆卓今夜碰上謝驥必死無疑。

    但前世之事不能說與今生之人聽,否則便全亂套了,只怕過個幾日連她父皇母后都會記起前世。

    這番話荒謬至極,但聽穆卓竟知道皇帝曾中過毒,又將皇帝的死期說得有鼻子有眼,謝驥難免信了一兩分,口中卻仍道:“閉上你的嘴。有什么話留著等審問你的時候再說。”

    穆卓上下嘴唇一碰,輕笑道:“那你不要你的女兒了?”

    聽到“女兒”二字,謝驥的腳步驀地頓住。

    華曜臉上怒意也猛然一滯。

    穆卓欣賞著謝驥臉上神情,好整以暇道:“上一世你們昭國皇帝死后,你與皇后生了個女兒,你可知曉?”

    謝驥薄唇發(fā)顫:“什么前世今生,莫再胡言亂語。”

    “你女兒叫謝嗣音,生得很像你,很愛笑,很黏你。你前世將她視若珍寶,愛她如命。”穆卓不動聲色觀察著他的臉色,“要是你將懷里這個孩子還給你們昭國皇帝,皇帝就不會早死,你的女人就不會回到你身邊,你那捧在手心里養(yǎng)大的獨女,當然也就不會有機會出世了。”

    說到此處,他又是一笑,“謝將軍,你當真舍得?”

    嗣音。

    謝驥神情恍惚。

    嗣為承繼,音為聲譽。

    祖父只有蘇吟一個親孫女,蘇吟若真與他生下女兒,定北侯府就能交給他們的孩子了,謝家的聲望和榮耀都可由蘇吟的親生血脈延續(xù)。

    的確像是蘇吟取出來的名字。

    華曜緩緩蜷緊手指。

    平心而論,謝嗣音明媚愛笑聰明大膽,雖從小在蜜罐里長大,母后、外祖母和謝侯乃至整個侯府的下人都寵著她,卻仍不驕不矜,還自學醫(yī)術(shù)藥理,就為讓母后活得長壽些,是個極好的姑娘。

    也是她此番重生最愧對之人。

    謝驥怔神許久,面色漸漸恢復(fù)平靜,忽將穆卓往地上一丟,收回弓箭拔刀出鞘,漠然道:“北狄賊子意欲妖言惑我,離間我與陛下,當即刻殺之。”

    穆卓看傻子一般難以置信地看著謝驥,見他渾然一副油鹽不進的模樣,搖頭哂笑:“我還以為謝將軍有多愛妻女,原來你的女人和孩子加起來在你心里也比不上……”

    謝驥不等穆卓說完,單手捂住華曜的眼睛,迅速揮刀下落,斬下他的頭顱。

    華曜重重松了一口氣。

    若留穆卓在世,他熟知今后數(shù)十年發(fā)生的所有事,又深恨她前世滅了北狄,定會趁她還未長成之時輔佐北狄王入侵大昭,著實是個大患。

    謝驥持刀站在原地盯著穆卓的腦袋看了片刻,松開遮住華曜眼睛的那只手,平靜問道:“公主,臣當真有一個女兒喚作嗣音?”

    他只覺自己定是瘋了,才會信那北狄小兒的鬼話。

    華曜默了一瞬,點了點頭。

    雖見她點頭,謝驥也仍是只信了五六分,但這五六分已足夠令他心酸難抑,緩了許久才又問了句:“他也活了兩世?”

    華曜又點了點頭。

    “冀州圍場守衛(wèi)森嚴,他能偷你出來,定是謀劃了很久,至少半年前就已重生,或許已幫著北狄王想好法子對付大昭。”謝驥抬眼看向遠處騎馬尋來的裴疏,“若真如此,北境怕是要出事了。”

    不多時裴疏便帶著血襟司影衛(wèi)趕到此地,見謝驥抱著孩子,地下還躺著十多個蒙面死人,險些驚出一身冷汗,忙下馬走近:“謝侯,你懷中抱的可是公主?公主如何了?”

    “公主一切安好。”謝驥一看見裴疏就想起皇帝,一想到皇帝就憶起昨夜看到的那一幕,不欲與他多說,抱著華曜翻身上馬,“這些北狄人的尸首就有勞裴指揮使處置了,我將公主送回去便好。”

    裴疏不敢將華曜交給謝驥,瞥了手底下的影衛(wèi)一眼,示意他們將尸首處理了,隨即跟了上去。

    兩人騎了近兩個時辰才終于回到圍場。蘇吟已枯坐了整整一夜,一聽孩子找回來了,立時沖了出去。

    謝驥不去看皇帝,一雙桃花眼凝望著蘇吟憔悴的臉龐,腳步下意識加快了些,將華曜還給她,輕聲道:“別怕,孩子好好的。”

    蘇吟瞬間哽咽。

    兩個男人守了蘇吟一會兒,見她好些了,便無聲對視一眼,移步別處議事。

    謝驥并未提及華曜和穆卓重生,只將自己策馬散心至沅河時偶然撞見賊人擄走公主一事?lián)䦟嵎A報,又道北狄今日既敢擄走公主,他日兩國必有一戰(zhàn),請求皇帝準許他赴北境駐守邊關(guān)。

    寧知澈并未思慮太久,緩聲道:“允。”

    謝驥叩首大拜:“多謝陛下。”

    寧知澈看著跪在下首的男人,指節(jié)在御案上輕叩兩下,忽而低低說了句:“多加保重,務(wù)必平安歸來。”

    謝驥垂眸:“是。”

    他昨夜親眼看見蘇吟與皇帝恩愛,也一宿未歇,從主帳回來后倒頭就睡,原本鮮少做夢,今日卻破天荒夢見了蘇吟,還有一個穿著嫩黃裙裳梳著卯發(fā)的稚童。

    女娃娃三四歲的模樣,生得眉目如畫,漂亮得好似神女座下的仙童,正抱著一本醫(yī)書坐在蘇吟腿邊。

    看著這一大一小兩個人挨坐在一起的模樣,謝驥心都快化了。

    女娃娃一張小嘴叭叭叭個不停,他只能聽清一句:“娘親,你與爹爹三十多歲才生了音音,音音定要叫你們活到一百多歲才好……”

    謝驥想聽聽蘇吟會說些什么,可眼巴巴等了許久都沒等到她開口。

    她就這么坐在窗邊低著頭,也不知突然想起了誰。

    夢境很短,謝驥睜開醒來,抬手一抹才發(fā)現(xiàn)自己不知何時竟又流了滿臉的淚。

    他愣愣坐了一會兒,起身下榻出了帳篷,去到華曜公主的住處,徑自闖了進去,沖至正躺在小床里的華曜面前,在女官壓抑著怒氣的質(zhì)問聲中低低問道:“公主,臣今日算是救了你一命,是不是?”

    華曜靜靜等著聽他的下文。

    謝驥聲音更輕了些:“等公主能說話寫字了,能否告知臣如何才能重生?”

    最后兩字他并未發(fā)出聲音,但華曜看懂了他的口型,遲疑一瞬,終是點了頭。

    謝驥臉上終于有了兩分笑意,但也只有兩分:“多謝。”

    第53章 夢(1)

    蘇吟深恐女兒再度被人擄走, 這一晚歇覺前便沒有讓乳母將華曜抱走,而是與女兒同睡。

    華曜依偎在蘇吟懷里,昂起小臉凝望著眼前這張清麗面龐, 久久不愿闔目入眠。

    蘇吟見女兒那雙烏圓漂亮的眼睛漸漸浮起一層薄霧, 自己的雙眼霎時也跟著酸疼, 抬手輕輕拍著她的后背,嗓音溫柔到極致:“嚇著了嗎?莫怕,娘親守著你。”

    莫怕,娘親守著你。

    這句話從前世父皇駕崩到她及笄親政,華曜曾聽過許多遍。

    她年幼即位,能安然活到羽翼豐滿之時, 一半靠父皇臨終前殫精竭慮為她鋪路, 一半靠母后替她擋著那些直逼她而來的刀林劍雨。

    父皇走后的那么多個擔驚受怕的夜晚,因為有母后守在她身側(cè), 她才得以安歇。

    但在母后心里, 謝嗣音也一樣重要, 甚至若真論起來,謝嗣音承了母后的姓氏, 且自出世起便陪在母后身側(cè),相較于她這個數(shù)十年如一日忙于國政的長女, 或許謝嗣音與母后更親一些。

    謝嗣音因侯府獨女的日子過得太過舒坦,從小到大得到的愛已足夠多, 拒了無數(shù)高門求娶,一世未嫁,甘愿留在謝侯和母后身邊盡孝, 當了一輩子自由自在的姑娘家。

    母后與謝嗣音有五十年朝夕相伴的母女情,若哪日真的記起了前世, 當真能接受此生沒有謝嗣音嗎?

    ……

    蘇吟見女兒那兩彎尚未長好的小眉毛越皺越深,將孩子往懷里小心攏了攏,猶豫著輕輕哼起歌謠哄華曜入睡。

    她長在蘇府,養(yǎng)母將她視作嬌客,待她客客氣氣,談不上什么母女之情,自然也就沒有對她唱過哄嬰孩的歌謠,但她曾聽養(yǎng)母對阿弟哼過許多遍,便記了下來。

    只是她初為人母,到底從沒唱過,少時的記憶又模糊,因而哼得斷斷續(xù)續(xù),好在女兒還小,不會笑她。

    但不嫌棄歸不嫌棄,孩子聽了她哼的曲子不僅未生困意,眼睛反倒越來越紅。

    帳外,寧知澈與定國公和謝驥商議平定北狄事宜歸來,站在夜色中靜靜聽了片刻,直至蘇吟泄氣地止了歌聲,才抬步走了進去。

    蘇吟循聲抬頭看了一眼,抿了抿唇,將女兒的小身子翻過來面向?qū)幹海p輕道:“晞兒瞧,是誰回來了?”

    華曜抬頭望見父皇凝望母后時臉上的甜蜜笑意,想到父皇若知道前世母后不僅真的回到了謝侯身邊,還有了個女兒,不知會有多難過,瞬間啪嗒一聲掉了兩顆眼淚。

    獨女驟然落淚,寧知澈頓時心疼得揪作一團,走過去將孩子抱起來,溫聲道:“是爹爹不好,叫你受了驚嚇。今夜爹爹和娘親都在這里陪著你,不必怕了。”

    華曜枕在寧知澈的寬肩上輕輕閉上眼。

    她怕,怕極了。

    重生本就是逆天而行,無論成功與否都只有一次機會,她五十余年不敢停歇一日才換來今生,已無法再求第三世了。

    她貪婪些,既想為父皇改命,又盼雙親能白頭偕老,長伴她身側(cè)。

    但今日穆卓將前塵一語道破,她的父母身在局中,記起前世不過是早晚的事。

    謝侯和謝嗣音都將母后置于心中首位,都真心實意愛著母后。為父者前世忠于她這個皇帝,在她親政前助她壓制權(quán)臣鏟除奸佞,在她親政后毫不猶豫將兵權(quán)交還,今生亦對她不曾起過半分惡念;為女者在外謹守君臣之禮,心里卻視她如胞姐敬重。父女倆都不是什么壞人。

    正因如此,反而難辦。置之如鯁在喉,終日懸心;除之心有不忍,良心難安。

    寧知澈一邊哄著孩子一邊將蘇吟推回榻上:“昨夜你一宿沒睡,早些安歇罷。”

    “無妨,我不困。”蘇吟惦記著國政,低聲問道,“北邊要起戰(zhàn)事了嗎?”

    “北狄歷來對大昭國土虎視眈眈,無數(shù)大昭將士戰(zhàn)死邊關(guān),光是你謝家的男兒就有二十七位。昨夜北狄王的幼子膽敢將朕的公主擄走,這仗即便今時不打,過不了兩年仍是要交戰(zhàn)。”寧知澈嗓音微沉,“朕時日無多,須得趁現(xiàn)在身子尚可,將北狄平了,否則他日朕纏綿病榻,屆時北狄再打過來,苦的便是百姓了。”

    蘇吟聽得低下了頭,卻在下一瞬被寧知澈伸手抬起下頜,撞入他幽深的瞳眸中。

    “當年之事禍根在朕的父皇身上,不在于你。朕短壽是因朕自己心緒不穩(wěn),錯亦不在你。”寧知澈輕聲道,“你若仍是愧疚……朕除你之外,心中放不下的就只剩晞兒了。朕駕崩時她只有三四歲,叫她那樣小便沒了爹爹,朕對不住她。待朕走后,你替朕多疼疼她罷。”

    蘇吟難忍淚意,勉強擠出一絲笑:“阿兄安心,晞兒也是我的孩子,我也舍不得讓她受苦。”

    寧知澈忽覺肩上一片濡濕,偏頭瞧見女兒竟在無聲淌淚,蹙眉道:“晞兒不愛哭鬧,每每見到朕與你都笑得極甜,這回怕是真被嚇狠了。”

    蘇吟取出錦帕為女兒擦臉,聞言輕嘆一聲:“這孩子小小年紀連哭都忍著不出聲,性子與阿兄幼時一模一樣。”

    寧知澈不禁一笑:“你也一個樣。朕認識你那么多年,就沒有見過你嚎啕大哭的時候。”

    華曜低垂眼簾。

    這句話,父皇前世也說過。

    彼時父皇已至盡頭,被余毒折磨得不成人樣,母后守在龍榻前泣不成聲,哭得肝腸寸斷。

    那時她太小,父母之間的過往都是父皇留下的人告訴她的。

    女官和王忠得了父皇嚴令,在她面前只說好話,裴指揮使卻是什么事都說與她聽。

    裴疏說,從前父皇中毒瀕死,母后神情漠然,半滴眼淚都沒掉,這樁事父皇記了好幾年,每每憶起便拉著他喝酒。

    大抵就是因這個緣故,父皇臨終前見母后大哭,雖極為心疼不舍,但最終是含笑而逝的。

    寧知澈抱著孩子坐在床沿:“宮中規(guī)矩森嚴,朕在時還可讓你們母女過得愜意些,但等朕一走,換了三皇弟做皇帝,你與晞兒便只能循規(guī)蹈矩,處處拘束。朕想過了,要么你屆時與晞兒一同假死離開京城,要么朕今年便命人修筑華曜公主府,到時候你與晞兒同住,還可將你祖母和母親也接到府里。”

    蘇吟微怔:“不是說公主及笄之后才能出宮建府嗎?”

    “朕顧不得許多了,設(shè)法讓你與晞兒日后過得自在舒坦些要緊。”寧知澈俯身將已止了淚的華曜輕輕放回榻上,“到時候朕將私庫玉鑰給你,私庫里的金銀珠寶夠你們母女富貴十輩子了。朕也會留足人手,護你和晞兒平安一世。”

    華曜仰頭看著如謫仙般好看的父皇。

    父皇深愛母后,而自己是他們二人的獨女。

    都說天家無情,但她前世能投生在母后腹中,做他們的女兒,是她最大的幸事。

    若父皇此生長壽,她不敢想象自己該會有多幸福。

    夜色漸濃,寧知澈著人抬水進來伺候沐浴,然后便上榻歇息。

    華曜已記不清上一次與父母同睡是多少年前的事,此刻躺在雙親中間,既覺歡喜又覺尷尬羞赧。

    蘇吟見女兒一動也不敢動,不到兩尺長的小小身子躺得板直,連腳趾都緊張到蜷起,瞧上去可愛得緊,忍不住撲哧一笑:“阿兄一上榻,晞兒躺得比朝臣們在你面前站得還忐忑拘謹。”

    華曜抬頭望入母后笑盈盈的眼眸,那雙明澈動人的杏眼里此刻沒有謝侯和謝嗣音,里面只映著父皇和她的影子,回頭又見父皇也彎起了唇角,笑得連肩膀都在微微聳動,那張略顯清冷的俊顏上暈開柔柔暖色,眸中也只裝著母后和她兩人。

    前世幻想過無數(shù)遍的溫馨畫面在一瞬間變得具象。華曜抓起父皇的手,費力地帶向母后,珍而重之地交到她手中。

    蘇吟一愣,還未等反應(yīng)過來,又見女兒的小手也搭了上來。

    看著神情舉止明顯異于尋常嬰孩的女兒,寧知澈緩緩斂起了笑。

    北狄王幼子自七月前便開始命人挖地道,從圍場外直達晞兒的小床底下,而晞兒那時還在蘇吟腹中,那時京中沒幾個人知曉蘇吟懷孕回宮。

    白日里女官曾向他稟報,言道謝驥闖入公主帳中,問了公主兩句話,言辭間似將公主這一小小嬰兒當作大人一般,古怪得緊。

    他心知女兒身上有秘密,謝驥也有事瞞著自己,但女兒連話都還不會說,謝驥更是整日一副“要殺便殺,左右活著也沒什么意趣”的模樣,如今定北侯府又成了蘇吟的娘家,謝驥便連最后一絲顧慮也沒了,無論他如何逼問都梗著脖子不愿實話實說。

    蘇吟低眸對上女兒那雙濕漉漉的眼睛,心里驀地一軟,低頭親了親她塞進自己掌心的那只小手:“乖乖莫哭,娘親愛你。”

    此言一出,她掌心里一大一小兩只手都瞬間顫了顫。

    寧知澈細瞧女兒聽到蘇吟這句話后眼里掩飾不住的歡喜和依戀,將心中的狐疑壓下。

    終歸是他與蘇吟的孩子,古怪些也無妨。

    至于謝驥,他那樣的人,再壞也壞不到哪里去。

    “睡罷。”寧知澈將薄衾為蘇吟蓋好,“你的眼睛都已快睜不開了。”

    還未等他靠過去,便聽蘇吟輕應(yīng)了聲,抱著孩子往他懷里一點點挪過來。

    臂彎里鉆進來一大一小兩個女子,是他的妻和他的女兒。

    眼前的畫面幸福得不太真實,令他忍不住開口試探:“謝驥后日便要離開,他想你繡一枚平安符贈他。”

    蘇吟頓時沉默了下來。

    大昭將士出征,妻子都會送上一枚親手縫制的平安符,保佑丈夫平安歸來。她和謝驥成婚那三年曾繡過四枚。

    良久,她輕輕開口:“沙場兇險,我祖父就是在北境丟了性命,連尸首都沒有找到,只能立衣冠冢。謝驥是為國出征,阿兄賜一枚平安如意扣予他罷,平安符我就不繡了,想來御賜之物定比我繡的管用。”

    “好。”寧知澈抿了抿唇,“你安心,謝驥熟悉北境地形,與你祖父一樣用兵靈活注重方略,只是缺些歷練。朕這回派定國公同去,有定國公坐鎮(zhèn),謝驥又生了副鐵打的身子,應(yīng)不會有事。”

    蘇吟打量了寧知澈身上一遭,這才想起自己從未為他繡過任何東西:“回宮后我給阿兄做兩身冬衣罷,等入了冬剛好可穿在身上。”

    寧知澈知道那三年蘇吟曾為謝驥做過不少衣鞋,唇角瞬間一揚:“你要給朕裁衣?”

    “嗯。”

    寧知澈唇邊笑意更深了些:“宮中有御衣司,你的手嬌貴,只做一身給朕便好了。”

    蘇吟看出他眼里星星點點的歡喜,笑道:“那我再替阿兄繡兩個荷包,一個繡龍騰祥云,阿兄上朝議政時戴,另一個繡竹馬繞青梅,阿兄在寢殿戴。”

    華曜縱是不去看父皇的表情也能感受到他此刻心里已甜得開了花,若非自己昨夜差點被擄去北狄,只怕下一瞬便會被親爹命乳母速速帶離此地。

    就這樣罷,這樣便很幸福了。

    華曜在心里默默想著。

    前世那些事只她一個人記得便好,不要叫母后記起來,更別讓父皇知曉。

    她也想做一回被父母一同呵護長大的姑娘。

    就像謝嗣音一樣。

    *

    因北方戰(zhàn)事將起,此番秋狝短短五日便結(jié)束1了,御駕在第六日啟程歸京,費了十日抵達宮城。

    寧知澈一回宮便召宣平侯和兵部尚書進御書房議事,臨出門前不顧華曜掙扎將她從蘇吟懷里抱走,命乳母將孩子帶去側(cè)殿,末了將蘇吟扛去床榻:“你已寸步不離守了晞兒十多日了,如今回了紫宸殿,絕不會再有賊人將她擄走。孩子有的是人照看,你好好歇一歇。”

    蘇吟抬眸瞧他:“那你何時回來?”

    “怕是要夜里了。”寧知澈捧住蘇吟的臉,俯身與她額頭相抵,啞聲道,“上一回在碧山溫泉還未盡興,這十多日晞兒又與你我同睡。你歇一覺養(yǎng)養(yǎng)精神,等朕回來。”

    蘇吟知他憋得難受,輕輕點了點頭。

    寧知澈用指腹摩挲她的臉:“睡罷,朕等你睡著了再走。”

    蘇吟方才與孩子笑鬧時不覺得困,此刻躺上柔軟舒服的錦褥,遲來的倦意一點點將她裹住,緩緩闔上了眼。

    坐在床沿的男人不知何時已起身輕步離開,腳步聲越來越遠。

    四周愈發(fā)昏暗,暗到極致時,又漸漸升起些許暖黃的燭光。

    蘇吟看見自己身穿一身嫁衣,端坐在床榻上,眼前站著同樣穿著大紅喜服的謝驥。

    芙蓉暖帳,龍鳳花燭。

    這幅場景與四年前她嫁入謝府的那一日極為相似,只是謝驥瞧上去成熟穩(wěn)重了許多,雖仍俊朗不凡,但明顯已年過三十。

    是……夢?

    蘇吟眼睜睜看著謝驥俯身欺向坐在榻上的那個自己,一個又一個吻如雨點般落在她臉上和脖頸上。

    紅衣墜地,墨發(fā)交纏。男人一邊吻著,一邊近乎瘋魔地一遍遍傾訴思念:“好想你,吟兒,我好想你……”

    “你摸摸,我沒叫別人碰過,一直在等你。”他攥著女子玉白的手一寸寸撫過自己的身子,直至握住那一處,一雙桃花眼瞬間失神,喃喃道,“好想你,真的好想你。”

    眼前場景靡艷至極,蘇吟有些崩潰,想不通自己怎會做這種夢。

    榻上的女子連言語都被顛晃得破碎:“你當真……愿將定北軍的兵權(quán)……還給晞兒?”

    蘇吟頓時怔住,在下一瞬聽見謝驥沙啞的嗓音:“陛下安心了,你才能安心。我有何不愿?”

    榻上女子聞言沉默了下來,良久才道:“謝家無后,你是想收養(yǎng)一個嗣子還是與我生一個?”

    謝驥唇瓣幾度張合,最后低低道:“生子如過鬼門關(guān),你年紀不輕了,還是收養(yǎng)罷,孩子也沒有多重要。我回來前服了避子湯,日后也會記得喝。”

    榻上女子又是一默,忽而抬手探向他的臉。

    謝驥如年輕時一樣主動低頭貼過來,在她掌心蹭了蹭。

    榻上女子輕聲道:“我會盡力對你好。”

    謝驥眸光溫柔:“我知道。”

    ……

    蘇吟心中五味雜陳,腦中一遍遍回蕩著兩人方才的對話聲,還未等她緩過來,畫面驟然一轉(zhuǎn),滿屋喜慶的紅瞬間褪去,變回她熟悉的謝府正屋布景。

    蘇吟看見另一個自己坐在窗邊發(fā)呆,聽見謝驥半跪在她面前輕聲問道:“吟兒,到底怎么了?”

    窗邊女子靜了半晌,低下了頭:“我……有身孕了。”

    謝驥整副身軀瞬間僵住,眼中閃過狂喜、慌亂、忐忑、擔心,唇瓣不停顫著,許久都說不出一句話來,一雙通紅的桃花眼緊張地看著她。

    “大夫說我身子養(yǎng)得很好,胎象也穩(wěn)固。”窗邊女子低聲道,“既然不小心有了,便生下來罷,但無論是男是女都只生這一個。避子湯和羊腸都無法確保我不懷嗣,待孩子生下來,你恐怕得飲一劑絕子湯了。”

    “我今日就喝!”謝驥喜極而泣,伸出手臂似想將她扛起來,卻又克制收回,最后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將她摟緊懷里,喃喃道,“孩子,我也有孩子了……”

    “你放心,我一定會努力做個好爹爹,”他微仰著頭看著她,目光溫柔到近乎虔誠,“也會誓死效忠女帝陛下,不叫你為難。”

    窗邊女子眸光動了動,緩緩伸手拂去他眼角的淚。

    ……

    蘇吟怔怔看著這一幕。

    夢見嫁謝驥和懷胎已夠荒唐了,她不愿更不敢妄想女兒坐上皇位,怎會做這樣的夢?

    但話說回來,寧知澈疼晞兒疼到了骨子里,將女兒推上皇位這種事,他也不是做不出來。

    恰在此時,屋中的光線在一瞬間變得昏暗,窗外一片沉沉夜色。

    蘇吟看見謝驥從后抱住桌邊正在插花的女子,薄唇流連在她頸上,右手不安分地下滑,啞聲道,“先帝的忌辰已過去了。吟兒,我想要……”

    聽到“先帝的忌辰”五字,蘇吟腦中霎時“嗡”了一聲。

    這幾個荒唐又沒頭沒尾的夢好似在一瞬間聯(lián)系了起來。

    夢中的謝驥已不容反抗地將另一個她抱回了羅帳,蘇吟聽著里面久久不息的靡音,渾身微微顫抖。

    這幾個夢里每一個細節(jié)都真實得嚇人,根本不像是幻夢,簡直令人心底生寒。

    她不禁捫心自問,若謝驥真的執(zhí)意不肯再娶,在寧知澈走后癡癡守了她十幾年,甚至還要一直等下去,她會不會心軟回到他身邊?

    嘴唇忽然印上兩瓣溫熱,接著是額頭和臉頰,似有人在一下下親著她。

    羅帳內(nèi)的靡音終于淡去,蘇吟緩緩睜開眼,視線所及之處,寧知澈正在燭光下朝她彎唇淺笑。

    “醒了?”寧知澈垂眸打量她的臉色,見她睡了幾個時辰精神仍未養(yǎng)回來,便溫聲道,“起來用些吃食再睡,朕今夜不鬧你。晞兒好好的,你若想她了,朕叫乳母抱她來陪娘親用膳。”說著伸手欲扶她起身。

    想起夢中那一幕幕,蘇吟面容蒼白。

    若說夢里的那個“蘇吟”對謝驥沒有半點動心,連她自己都不信。

    仿佛自己在睡夢中又棄了寧知澈一回,蘇吟下意識躲開他的觸碰。

    寧知澈皺了皺眉,再次伸手欲探她額溫,卻又被她避開,眉頭頓時蹙得更深了:“你臉色不太好,朕命人叫太醫(yī)來給你瞧瞧,別是在馬車上顛簸出病來了。”

    蘇吟瞬間眼眶發(fā)紅。

    寧知澈才將轉(zhuǎn)身,一雙手臂便從后緊緊摟住了他。他不由一怔,還未等回頭去瞧,便被蘇吟用盡渾身力氣拽向床榻。

    兩人的距離瞬間拉近到只剩一圈之隔,他愕然看著蘇吟洇濕的眼睫:“你……”

    “別怨我,子湛。”蘇吟緊緊抱著他不放,聲音顫得厲害,“別怨我……”

    寧知澈怔了怔,看著簌簌落淚的蘇吟,眸光一點點柔和了下來:“夢見從前的事了?朕不怨你,真的不怨你。”

    蘇吟淚如泉涌,想問他“若我在你走后對謝驥有了情意,回到了他身邊,與他也有了一個孩子,那你會不會怨我”,卻無論如何也開不了口。

    她只能安慰自己那僅僅是個夢而已,摟著寧知澈的脖子將他帶向自己,昂首親了上去。

    鋪天蓋地的吻落在寧知澈臉上,他第一回感受到蘇吟這般熾熱的愛意,像是無比害怕他離開,拼命想要將他留住,心蕩神馳間渾身酥軟,閉目承受蘇吟的每一個炙吻,任由她翻身欺上,抖著指尖剝?nèi)ニ腻\衣。

    第54章 第 54 章

    蘇吟從前也不是沒有主動過, 但即便那時她的目光再柔和專注,說出口的情話再婉轉(zhuǎn)動聽,寧知澈都仍是覺得一顆心懸在半空, 無論如何都落不到實處。

    他見過蘇吟當初心悅自己的模樣。

    每年大小宮宴, 無數(shù)次假意抬袖飲茶, 只為能悄悄看他一眼。

    每年秋狝冬狩,只要見他下場,目光永遠追尋他的身影。

    每每聽見有人喚“太子殿下”,比他還先回頭。

    每每受了委屈,在旁人面前永遠神情淡淡,獨獨到了他面前情緒輕易潰不成軍。

    明明不喜熱鬧, 卻去遍了他常去的地方, 只為能與他偶遇。

    明明最愛惜臉面,卻在及笄那日鼓起勇氣主動向他挑明心意。

    明明最擅明哲保身, 自小不喜多管閑事, 卻聽不得旁人說他半句不好。

    蘇吟全身上下唯一的那塊疤, 就是四歲那年和旭王打架時留下的。

    他還記得那一日蘇吟細嫩的臉頰被打腫了一邊,耳朵也被咬出了血, 頭發(fā)全散了,耷拉著小腦袋乖乖聽蘇大學士嚴厲訓斥。他匆匆趕到時, 正聽見蘇吟不服氣地小聲辯駁:“可是二皇子不敬儲君,罵太子阿兄偽善心狠, 阿兄明明是世上最溫柔最好的人!”

    蘇吟向來敬重她的曾祖父,從小到大只忤逆過蘇大學士兩次,一次就是四歲那年為了他與旭王打架, 另一次便是蘇大學士不愿她嫁進皇宮,想為她招贅婿入府, 蘇吟卻鐵了心想做他的太子妃。

    所以他如今一眼就能看出蘇吟早已不如當初喜歡他,甚至連看都不用看,因為若換作當年那個心里只有他的蘇吟,去年自南境訪友歸來途中聽聞他還活著,回京后應(yīng)是迫不及待直奔皇宮親自確認,而非回謝府交代后事,設(shè)法將謝驥摘出來。

    那日蘇吟申初進城,城門守衛(wèi)申正時分將她已回京的消息遞進宮中,他在紫宸殿等到最后一抹霞光消失于天際都沒等到蘇吟求見的消息。

    今夜被蘇吟這樣淚流滿面地用力吻著,他才終于能感受到久違的愛意。

    “別哭,朕真的不怨你。”寧知澈心里甜如蜜糖,扣著蘇吟的腰將她欺至身下,低頭輕輕吻她,“你也別記恨朕去年將你關(guān)在蘭華宮,朕當初……心里實在太疼了。”

    他與蘇吟的感情順風順水十多年,京中人人都道他們二人郎才女貌、佳偶天成,他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有旁的男人擠進來,眼睜睜看著那人博她心疼,享她偏愛,越是疾言厲色聲嘶力竭想將她拽回來,越如流沙逝于掌心,便愈發(fā)憤怒絕望,如今回想起來只覺后怕。

    “還好你只是服藥假死,沒有真的自盡。”寧知澈嗓音沙啞得厲害,“朕那時原想著,等皇弟稍大一些就將皇位交給他,如此便可安心下去找你了。”

    蘇吟泣不成聲。

    寧知澈當初假死,她沒多久便理好情緒另嫁他人;他夢中離世,自己亦能心安理得回到謝驥身邊。

    但寧知澈去年以為她真死了,卻悲慟懊悔到余毒難抑,連三十之壽都不能享,另娶更是從未想過。

    相比之下,她實在薄情。

    寧知澈見她眼淚愈發(fā)止不住,怎么擦也擦不完,無奈輕嘆:“民間常言婦人生一子老十歲,即便朕是皇帝,叫醫(yī)術(shù)最高明的太醫(yī)用最好的藥,也只能盡量讓你的身子恢復(fù)如初。昭昭,你辛苦為朕孕育子嗣,朕怎會再拿從前之事怨怪你?”

    說起獨女,他忍不住抿唇而笑:“晞兒雖小,但也知道我倆是她最親的人。她方才一見朕議政回來,眼睛一下子就亮了起來,高興得哇哇直叫,在乳母懷里一直撲騰。朕與她說爹爹今晚要陪娘親,明早下朝后再與你一同陪她玩,小家伙立時更歡喜了,不停朝朕點頭,活像小雞啄米似的,當真可愛。”

    蘇吟記起夢中自己有了第二個孩子,瞬間低下了頭。

    好在只是個夢,還有挽救的機會。

    “子湛。”蘇吟緊緊擁住寧知澈,“待你走后我不會再嫁,我為你守身一世。”

    寧知澈心臟霎時重重一顫,幾乎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為何?”

    蘇吟聽出他連聲線都變得有些不穩(wěn),心里瞬間酸疼得厲害:“我不想找別人了,只想百年之后與你合葬,與你下一世繼續(xù)做夫妻。”

    寧知澈喉嚨哽了哽,許久才啞聲道:“你還年輕……”

    蘇吟直接打斷:“我若為你守身,你可歡喜?”

    寧知澈默了半晌,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反問道:“你當真愿意?”

    “愿意,”蘇吟將他抱得更緊了些,“我愿意的。”

    寧知澈眼尾頓時暈開赤色,低頭埋進蘇吟頸側(cè),這才回答了她先前的問話:“歡喜。”

    “朕好歡喜。”他的嗓音愈發(fā)沙啞,“朕原本想著世間若真有鬼魂,朕死后魂魄絕不留在人世,因為朕實在見不得你日后嫁給別人。”

    婦人喪夫再嫁后大多都會在意新夫勝過前夫,最后與之同穴而眠的也是新夫。

    他如何接受得了蘇吟將別的男人看得比他還重,如何接受得了蘇吟和別的男人合葬?

    寧知澈光是想象便無法承受,終于忍不住將憋在心里的話全說了出來:“朕見不得你與別的男人親近,夜里只要一想到你日后會躺在別的男人榻上,朕就難受得睡不著覺。”

    “先前朕說自己能接受你日后的新夫與朕在你心中地位平齊,其實是朕口是心非,朕根本見不得你心里裝著別的男人。哪怕你只從朕這里勻走一絲一毫的喜歡給你的新夫,朕也會妒恨到發(fā)瘋!”

    “明昭,別嫁給旁人,不許再嫁,更不許與謝驥重圓。朕受不住,真的受不住。”寧知澈顫著手指蘇吟耳上那塊疤痕,紅著眼眸道,“你從前說過的,說過朕是這世上最溫柔最好的人,說過你這輩子只會喜歡朕一個,說過你只愿做朕一人的妻子。你不知道朕當初聽到你說那些話時心里有多高興,朕從小到大一直記著你的話,你自己怎么能忘了呢?”

    蘇吟如被這番話重重擊中心臟,看著眼前眸底猩紅的男人,記起當年她的太子阿兄總是眉眼含笑,說話時語調(diào)平緩,嗓音溫柔,何嘗有過這樣患得患失、痛苦難抑的時候?

    是她讓寧知澈變成這副模樣。

    明明有那么多那么多機會,但凡她四年前下毒后過去抱一抱他,但凡她去年回京那晚沒有與謝驥云雨,但凡她利落些與謝驥徹底斷了,但凡她別那么護著謝驥……哪怕她能做到其中一樣,寧知澈都不會這么痛苦。

    如今說什么都晚了。

    蘇吟悔不當初,只能一遍遍親著他,一遍遍顫聲保證:“是我不好,對不住,我不會再嫁給別人,絕對不會,從今以后只做你的妻子……”

    殿內(nèi)溫度漸漸攀升,明黃的床幔掩住帳中那雙人影。

    蘇吟腦子昏昏沉沉,費力地算著今夜到底是自己與寧知澈的第幾回。

    若沒算錯,應(yīng)是第六次。

    原來竟只有六次。

    蘇吟見寧知澈仍在克制,輕聲道:“可以再往里些。”

    “你先前不是說難受?”寧知澈一怔,“不是說不喜歡?”

    “一開始有些,后來就慢慢好了。”蘇吟越說聲音越低,“也不是不……”

    “喜歡”二字她說得極輕,幾乎要湮沒在床帳內(nèi)的靡音里。寧知澈看著蘇吟那顆幾乎要藏進被子里的腦袋,眸色愈發(fā)晦暗。

    他曾見過聽過蘇吟與謝驥云雨,知道這種話蘇吟即便是對著謝驥也說不出來。

    蘇吟在自己的驚呼聲中被寧知澈托舉了起來,后背隔著床帳抵上墻壁,雙膝大開,整個人全靠他手臂的力量懸空三尺。

    寧知澈低眸看著她這副明明萬分羞恥驚慌卻又強裝鎮(zhèn)定的模樣,抿了抿唇:“當真不嫁別人了?”

    蘇吟不敢低頭看他,閉著眼點頭:“嗯。”

    寧知澈一顆心瞬間被甜意填滿:“朕能給你的,日后都會留給你。你縱是做寡婦,也定會是全天下最尊貴的那個。”

    蘇吟默了默:“我不在意這個。”

    寧知澈也靜了下來,半晌,傾身上前緩緩撐入,眼見蘇吟眼睫抖得愈發(fā)厲害,霎時間再難克制,往最里處狠狠一懟。

    玉軀瞬間在他懷里顫了顫,他如愿聽到蘇吟喉中溢出一道動聽的嚀聲,喉結(jié)頓時上下一滾。

    他雖只有蘇吟一個女人,行的房事次數(shù)也不多,但也能看出蘇吟是喜歡與他云雨的。

    比和謝驥行房時更喜歡。

    蘇吟聽著寧知澈滿足的低嘆聲,心里愈發(fā)柔軟,抬手為他拂去額上沁出的細汗。

    寧知澈本就生得龍章鳳姿、顏如美玉,此刻這張俊雅白皙的臉龐浮起一抹緋紅,一雙清冷的墨眸染上濃濃欲色,瞧上去愈發(fā)令人移不開眼。

    “怎么了?”寧知澈嗓音沉啞,“看著朕做什么?”

    蘇吟猶豫一瞬,在岔開話頭和實話實說間選擇了后者:“阿兄生得很好看。”

    寧知澈瞬間愣住,須臾后面無表情道:“你從前每隔幾日便要夸朕一回,但自從識得謝驥后便沒再對朕說過。朕還當你這幾年換了口味,已不喜歡朕這種長相了。”

    蘇吟一噎:“沒有,一直都喜歡。”

    寧知澈哪里肯信她的話。

    從前沒有謝驥,蘇吟就算每日瞧他再久也仍嫌不夠,有時隔了一陣見不上面,再次相逢時能盯著他這張臉瞧上好半天,一眼都舍不得挪開。

    那才是喜歡他的樣子。

    寧知澈一想起從前的美好便心中酸澀,既恨自己四年前沒能護住蘇吟,讓她身陷囹圄,不得不嫁給謝驥,又恨她明明是逢場作戲卻對謝驥動了真心,頓時懲罰般將蘇吟抱下床榻,大步走向妝臺,將她的雙手按在臺面上,迫使她正對著那面半人高的銅鏡。

    銅鏡被磨得锃亮,蘇吟看著鏡中那雙清晰的裸影,男人高大英武,肌肉緊實,女子嬌小玲瓏,婀娜曼妙,整張臉瞬間憋得通紅,忙別開臉不敢再看。

    寧知澈將蘇吟的臉扳正,緊扣她的腰窩重重抵了上去,看著鏡中那雙瞬間迷離失魂的杏目,在她身后沉聲道:“若真覺得朕好看,就別移開眼,今夜好好看個夠。”

    ……

    *

    華曜明顯感覺出自己爹爹這些日子開心了許多。

    母后陪她玩鬧時,父皇便在一旁批奏折,時不時瞧她倆一眼,眸中盛滿了溫暖笑意。

    再沒有比雙親俱在且陪在她身邊更幸福的事了。

    華曜默默收回目光,見母后低頭蹭著她的脖子逗她,便配合地咯咯笑出聲。

    蘇吟看著懷里這個生得越來越像自己和寧知澈的小娃娃,眸光愈發(fā)溫柔:“晞兒在長牙了。”

    言畢又偏頭看向乳母:“公主長牙怕是會難受得緊,你們這些日子須得好生照看。公主夜里若低熱或哭鬧不止,無論多晚都送回正殿來,不必擔心吵擾陛下和我。”

    站在一旁的幾個乳母愣了愣,見皇帝并無反對的意思,不由暗道這華曜公主果真是帝后的心肝肉,忙恭聲應(yīng)是。

    華曜幽幽一嘆。

    原以為長牙了就能說話,昨夜她一感覺到自己冒牙了便嘗試將藥方背給娘親聽,但許是這具肉身實在太小了,牙雖長了兩顆,開口還是只會嗚嗚哇哇,連自己親娘都聽不懂她在說什么。

    只怕至少要八九個月大時才有望吐字清晰地將藥方說出來了,要想提筆寫字更是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

    余毒在她父皇體內(nèi)多留一日,父皇的身子便會多傷一分。她等不得了。

    華曜扯了扯自己娘親的衣袖,指了指外頭。

    蘇吟臉上漾開寵溺的笑:“晞兒想出去玩了?”

    華曜點點頭。

    蘇吟便將孩子抱了起來:“我?guī)剝撼鋈プ咦摺!?br />
    寧知澈溫聲道:“你手勁本就小,把她交給乳母抱罷,你在一旁陪著便好,別累著了。”

    蘇吟對上寧知澈那雙笑眸,想起這個男人最喜歡在榻上用左手牢牢攥住她兩只手腕,臉頰一燙,抱著孩子抬步就走。

    一路上華曜鬧著要往太醫(yī)院的方向去,蘇吟便順著女兒的意思走了進去。

    沈老宗主和李院首日日都在里頭苦思為皇帝清除余毒的良方,見蘇吟抱著公主進了太醫(yī)院,忙起身請安。

    華曜果斷朝沈老宗主張開雙臂,咿咿呀呀著要老人家抱。

    當年父皇中毒,便是這位沈老宗主救了父皇一命,也是沈老宗主在父皇去世前兩月想出了解毒醫(yī)方,只可惜彼時父皇的五臟六腑都已被毒藥侵蝕,即便解毒也無用了。

    沈老宗主一愣,見蘇吟并不介意,便將這金尊玉貴的小公主接了過來,小心翼翼抱在懷里。

    華曜指了指太醫(yī)院的那三個大藥柜子,示意老宗主抱她過去。

    沈老宗主有些擔憂:“里頭藥味極重,嬰兒的鼻子比大人靈得多,被藥味一熏恐會難受哭鬧。”

    蘇吟溫聲道:“小孩子見什么都新奇。她既喜歡,進去瞧瞧也無妨,若真哭了也不是什么大事。”

    華曜又是一嘆。

    父皇將她視作掌上明珠,把她放金玉堆里嬌養(yǎng);乳母和宮人怕掉腦袋,更是日日拿她當祖宗。宮里只有母后一人肯讓她進太醫(yī)院這種地方。

    若非如此,她也舍不得叫母后勞累。

    沈老宗主聽罷不再多勸,依言抱著公主走了進去。

    華曜視線緩緩掃過那一個個小抽屜上寫著的藥名,最終定在右側(cè)藥柜子最高的那一格,抬手指了指。

    沈老宗主順著她的手指看了過去,不由一怔。

    這是寒骨散,是太醫(yī)院專為血襟司研制的毒物,用來逼審重犯。

    寒骨散與父皇所中毒粉藥性相克,是藥方中最重要的那一味。華曜知道沈老宗主極聰明,她今日將君藥點了出來,沈老宗主只需費些時日便能想出完整的藥方,而自己只指了這一味藥,也不容易惹人起疑。

    但終究事關(guān)父皇龍體,華曜根本等不起,恨不能今日就治好爹爹,加上沈老宗主前世寫的方子存在不足,雖能解毒,但藥力過于峻猛,后來由謝嗣音換了其中兩味才溫和了些。

    雖是下下策,為保萬全,華曜也只能將方中那十五味藥全指給沈老宗主看。

    沈老宗主緊盯著眼前的藥柜子,臉色愈發(fā)凝重,在原地站了許久,雙肩緩緩沉下來,轉(zhuǎn)身看向蘇吟:“娘娘,陛下或許有救了。”

    蘇吟本在擰眉看著自己行為古怪的女兒,聞言心神大震,急急道:“宗主此言當真?”

    “可以一試。”沈老宗主將華曜還給了她,“還請娘娘先帶公主回宮,老朽還得與李院首再斟酌斟酌。”

    蘇吟知道沈老宗主從不夸口,他既說可以一試,那便是有□□成的把握可以治好寧知澈,聽罷拼命忍住險些奪眶而出的淚水:“那便一切拜托兩位了。若真能為陛下解毒,皇家和謝氏都會記著你們的功勞。”

    沈老宗主淡淡道:“是公主天資慧敏指點了老朽,老朽不敢居功。”

    蘇吟頓了頓,低眸看向懷里根本不像是尋常嬰兒的華曜,沒來由地記起那晚做過的夢,心底深處頓時生出幾分忐忑,但到底還是喜悅占了上風。

    寧知澈……可以活下來了。

    蘇吟喜極而泣,不敢耽誤沈老宗主時間,連忙帶著女兒離開。

    華曜被蘇吟抱上鳳輦,見自己母后眼尾通紅,當即心疼地抬手摸了摸蘇吟的臉。

    印象中母后很少哭,前世她只見母后在父皇過世和她六歲那年大病時落過淚,今生她也只在自己被穆卓擄走后看見母后哭過。

    但聽聞,母后也曾為謝嗣音哭過。

    華曜一想到謝嗣音此人便心緒復(fù)雜。

    謝嗣音是她見過的心思最單純坦蕩的女子,生得甜美嬌俏,如晨間新綻的一朵粉嫩嫩的櫻花,一雙水眸清澈干凈,笑容明媚燦爛如三月春陽。

    前世她日夜忙于政務(wù),身子漸漸承受不住,太醫(yī)斷言她只有半百之壽,是謝嗣音寫了張調(diào)養(yǎng)方子,又針對她的身子狀況專門畫了一本《長壽養(yǎng)生功》,叮囑她務(wù)必日日晨起都照著畫中小人的動作練上半個時辰,才讓她多活了二十余年。

    若無那多出來的二十年,她絕無可能在父皇過世前重生。

    前世謝嗣音為她把脈時偶然間瞥見那張解毒方子,明明可以裝作沒有看到,卻仍主動提起,為她改良了藥方。

    她總覺得謝嗣音其實已猜出來了幾分,但謝嗣音沒有問,她也就沒有提。

    蘇吟低頭貼著女兒的臉:“多謝你,好孩子,多謝你。”

    華曜很想說不必謝她,她實在算不得一個好女兒。

    母后的娘家謝氏一族位居世家之首,權(quán)勢滔天。前世她年幼登基,為了坐穩(wěn)皇位,親政后不得不借母后的手削弱了謝家的權(quán)勢。

    為了治國和謀求重生,她宵衣旰食,未曾休息過一日,母后生病她騰不出時間探望,更別提在病榻前盡孝,母后離世她連葬禮都去不成,最后只能由謝嗣音這個小女兒為母后摔瓦送葬,過后她甚至連墳前祭拜都沒去過兩次。

    她前世在位時國泰民安,海晏河清,時和歲豐,萬朝來賀,一力將大昭推向極盛,政績僅次于開國皇帝,畢生無愧于黎民百姓,無愧于列祖列宗,卻愧為人女。

    但華曜不會說話,即便能說話也無顏開口,只能笨拙地抬手抱住蘇吟。

    鳳輦在紫宸殿外停下。蘇吟抱著華曜走進正殿,步子愈邁愈急,待看見仍在埋頭處理國務(wù)的寧知澈,又猛然停住腳步。

    寧知澈聞聲抬頭,遠遠就見蘇吟神色不對,立時面色一沉,起身走了過去:“你怎么了?”

    蘇吟將女兒交給女官,屏退殿中宮人,直至只剩下她與寧知澈兩個人,才終于撲進他懷里大哭。

    寧知澈渾身一顫,僵硬地伸手摟住蘇吟。蘇吟不再隱忍的哭聲重重砸在他心上,讓他連呼吸都覺得疼,正想開口追問,蘇吟卻又突然踮起腳親了上來。

    蘇吟吻得極深,吮著他的唇瓣,甜軟的舌尖勾著他,在他心上輕易掀起一陣戰(zhàn)栗。

    寧知澈被親得耳尖發(fā)紅,將她抱回床榻。

    蘇吟自那晚做了噩夢過后就越來越黏人,每日時不時便主動走過來與他溫存,行房時也多有迎合,夜里更是要躺在他懷里才能安歇,連在睡夢中都會帶著哭腔喊他名字。

    寧知澈心里甜如蜜糖,伸手抽出床邊的檀木格,熟練地從里頭的匣子中取出一片羊腸。

    帳中掀起陣陣紅浪,風停雨歇前,寧知澈終于從蘇吟被撞得斷斷續(xù)續(xù)的話語中得知了來龍去脈。

    絕望之中突然現(xiàn)出一絲生機,寧知澈還沒來得及生出什么情緒,就見蘇吟哭得停不下來,不由低嘆一聲,將蘇吟摟緊懷里:“時至今日,朕才終于敢信你對朕仍有情意。”

    蘇吟枕在他肩上艱澀道:“只盼不要是空歡喜一場。”

    寧知澈不愿她忐忑,笑著將話頭引到女兒身上:“若沈老宗主真因晞兒的指點治好了朕,那明昭可當真為朕生了個好女兒。”

    蘇吟知道女兒古怪,今日之事無法用常理解釋,可女兒是她與寧知澈的親骨肉,又明顯不是個會禍害大昭的妖孽,若真能救寧知澈一命,即便再古怪也是天賜福瑞。

    但她隱隱覺得女兒的異樣和自己那晚做的夢有些許聯(lián)系,這個直覺令她瞬間又開始不安。

    這份不安愈放愈大,直至難以忽略。蘇吟迫切想要做些什么來平復(fù),下意識摟住寧知澈的脖子,帶著他往后仰倒。

    再度將香軟覆在身下,寧知澈不由一怔,低眸對上蘇吟的杏眼。

    想起夢中她與謝驥的那一場場云雨和那個孩子,蘇吟聲音有些顫:“阿兄,我還想要。”

    身下女子臉上的紅暈還未褪去,鬢邊那幾縷烏發(fā)被香汗打濕黏在頰側(cè),嬌媚而不自知,此刻對他說著勾人的話,嗓音又軟又顫,聽得寧知澈連心跳都停了一瞬,忍不住問道:“你近日怎么這般……磨人?”

    蘇吟咬唇不語,將他往下一勾。

    寧知澈眸中墨色一瞬翻涌,喉結(jié)滾了滾,低聲喚她:“明昭。”

    他再度抵入,嗓音瞬間啞到極致:

    “你當真是要了朕的命了。”

    *

    第五日下午,沈老宗主踏進紫宸殿,眼下雖帶著濃濃烏青,卻難得笑容滿面,朝寧知澈行禮賀喜:“恭喜陛下,清除余毒的藥方已成。”

    蘇吟歡喜之至,緊緊握住寧知澈的手。

    沈老宗主含笑道:“裴指揮使為確保陛下龍體無虞,將生死置之度外,吞下毒粉,代陛下先試了一回此方藥效,服藥三日后余毒盡解。陛下盡可放心了。”

    寧知澈聞言頷首:“裴疏一向忠心,朕記下了。待朕痊愈,你們幾個都重重有賞。”

    藥很快熬好端了上來,蘇吟坐在一旁守著寧知澈將藥飲盡,緊張地等著湯藥起效。

    沈老宗主在一旁提醒:“方中有劇毒之物,這幾日解毒時陛下怕是要受些苦楚。”

    寧知澈道了聲無妨,讓王忠?guī)е蚶献谥魅?cè)殿候著,而后看向蘇吟,猶豫道:“晞兒應(yīng)已醒了,你去瞧瞧她罷。”

    “她有乳母照看,我等會兒再過去。”蘇吟不肯走,“我想在這里守著你。”

    寧知澈便不說話了。

    他承受的疼痛比蘇吟預(yù)想中的劇烈得多,蘇吟眼睜睜看著他一張臉幾乎在藥力發(fā)作的那一瞬間便變得慘白。不過短短幾息過去,寧知澈就連坐都坐不穩(wěn)了。

    寧知澈今日比先前余毒發(fā)作時看起來還要痛苦。蘇吟淚水迸出眼眶,撲過去扶住他,摸到他被冷汗浸濕的衣袍,忽地記起去年寧知澈在發(fā)怒之際說的話:“……當初朕被你所下之毒活活折磨了兩個多月,日日從早疼到晚,如被烈火燒灼遍身,直至實在熬不住,快要疼死時才終于等到沈老宗主想出解毒之法……”

    她張了張唇,艱難問道:“阿兄,你四年前中毒時……也和今日一樣疼嗎?”

    寧知澈卻已痛得說不出話了,無意識地將腦袋埋在蘇吟懷里,蒼白的唇瓣貼著她的脖頸,靠著從她身上索取的那點溫暖和甜意緩解疼痛。

    蘇吟其實也無需他回答。

    解毒再疼,哪會有中毒時疼呢?

    兩個多月,六七十個日夜,每日都這般疼,她根本不敢想寧知澈到底是怎么撐過來的。

    好在寧知澈的命保住了,好在她還有機會補償。

    蘇吟抽泣著為寧知澈拭汗。直至一個半時辰過去,寧知澈的臉才漸漸恢復(fù)血色。

    沈老宗主進來把了回脈,言道因?qū)幹褐卸镜臅r日太長,照此方飲藥一個月才能徹底清去余毒,過后再照著先前謝瑾呈留下的復(fù)元醫(yī)方調(diào)養(yǎng)兩年,龍體便能康復(fù)。

    蘇吟將已然筋疲力盡的寧知澈扶上床榻,為他蓋好錦被,親自送沈老宗主出去,在殿門外壓低聲音問道:“宗主,陛下痊愈后能否長命百歲?”

    她記得少時曾聽沈老宗主提起過寧知澈身強體健,可活過百歲,雖知寧知澈中毒后損及龍體,定然無法康健如初,但還是忍不住存了一絲希冀。

    沈老宗主靜了一瞬,實話回答:“陛下應(yīng)能活過八十五,也算長壽了。”

    蘇吟沉默了下來,半晌又問道:“謝驥去年也中過此毒……”

    “謝侯中毒后沒幾日便解了毒,雖也傷了身,但不至于影響壽數(shù)。”沈老宗主知她想問什么,“他生了副鐵打的身子,若無意外,這輩子輕輕松松就能活到九十九。”

    “咱們陛下就沒謝侯那般好的運數(shù)了。”沈老宗主嘆道,“這么毒的東西在陛下體內(nèi)留了整整四年,日夜侵蝕臟腑,陛下哪里還能再長命百歲呢?若無謝瑾呈的那張復(fù)元方子,陛下這輩子活到五六十歲都算命長了。”

    蘇吟眼神一黯,澀然道:“我知曉了。”

    她看著殿內(nèi)出了會兒神,忽又問道:“聽聞宗主這里有可轉(zhuǎn)移疼痛的良蠱,不知可否予我一對?”

    “娘娘想將陛下解毒時的劇痛移到自己身上?”沈老宗主猶豫道,“可您是女子,怕是受不住。”

    蠱蟲轉(zhuǎn)移疼痛的同時,也會讓代為承受劇痛的人感知到對方的情緒,而皇帝又不能讓臣屬知曉心中所想。若非如此,世上肯為皇帝赴湯蹈火的男兒多的是,他隨便從中挑一個替皇帝承受劇痛就好,皇帝也就不必自己扛著了。

    “宗主放心,我受得住。”蘇吟說到此處恍惚一瞬,“解毒需一個月,我不想再讓他疼了。”

    沈老宗主聽出她話里的疼惜與愧疚,低嘆道:“陛下愛娘娘如命,定不會答允。”

    “我會設(shè)法不叫他知曉。”

    沈老宗主親眼目睹皇帝受了四年的苦,私心里也盼著有人能為皇帝分擔,聽她話說到這份上,終是點了頭:“晚些時候老朽會將蠱蟲送來。但娘娘屆時若扛不住,老朽還是得將實情告知陛下,將蠱蟲取出來。”

    蘇吟見他松口,稍稍舒了一口氣:“多謝宗主。”

    待沈老宗主走后,蘇吟轉(zhuǎn)身回到殿中,見寧知澈睜眼躺在帳中等著自己,步子立時加快了些,柔聲道:“怎么不睡一會兒?”

    寧知澈搖了搖頭,將她的手握在掌心里:“你同老宗主說什么了?這么久才回來。”

    蘇吟張了張唇:“……沒說什么,就是問了問解毒這一個月你可有什么要忌口的。”

    “你要為朕洗手作羹湯?”寧知澈彎眸笑了笑,“朕的明昭何時這般能干了?”

    蘇吟心里霎時一跳。

    寧知澈也想起了蘇吟與謝驥的那三年,唇邊笑意漸漸淡了下來。

    他舍不得讓蘇吟做的事,蘇吟已主動為別的男人做過了。

    謝驥當初嘗到她做的菜,定是幸福到掉眼淚了罷?

    寧知澈不再自虐,收回思緒溫聲道:“做飯辛苦,你也不是喜歡下庖廚的人,御膳房多的是宮廚,無需你親自動手。”

    蘇吟喉嚨哽了哽:“我學會了你最愛的玉棠糕。”

    寧知澈一怔:“何時學的?”

    “太后娘娘過世之后。”蘇吟低下頭,“玉棠糕是娘娘最拿手的糕點,我知你思念母后,便想學著做給你吃,未曾料到太上皇會將你貶去南陽。”

    寧知澈凝望著蘇吟低著的腦袋,久久未發(fā)一言,最后輕輕將她拽入懷中:“明昭。”

    “嗯。”

    寧知澈嗓音低啞:“你先前想為朕守寡,是因為愛朕還是愧疚?”

    蘇吟沒料到他突然提起這個,頓時喉嚨一窒:“……因為愛你。”

    “那你這些時日主動親近朕,為朕哭,也都是因為愛朕,而非因為愧疚才想補償朕?”

    “……是。”

    寧知澈眉眼溫柔似水,吻了吻蘇吟的額頭:“朕也愛你,很愛很愛。”

    寧知澈很少將愛掛在嘴邊,蘇吟聽得心慌意亂,將目光移至別處:“你方才疼了一個多時辰,睡一會兒罷。”

    “那你也上來。”寧知澈捧起她的手,用自己的右臉輕輕蹭了蹭她柔軟的掌心,尾音慵懶又親昵,“朕想和你一起躺著。”

    這個動作是謝驥從前對她撒嬌時最愛做的,那日的噩夢里謝驥也曾這樣蹭過她的手。蘇吟一想起那個夢便心亂如麻,卻仍立時應(yīng)道:“好,我陪你。”

    雖然龍榻大到可以躺下四五個人,寧知澈還是往里挪了挪。

    蘇吟悄悄吸了口氣將紛亂的心緒壓下,褪鞋上榻躺在寧知澈身側(cè),柔柔道:“睡罷。”

    妻子入懷,寧知澈終于心滿意足地閉上眼。

    倦意如濃霧在他體內(nèi)寸寸蔓延,明明已疲累至極,他卻仍做了個夢。

    皇宮各處都掛著白綢,靈堂燭火長明,蘇吟頭簪白花,身著素衣,整個人消瘦了一圈,面龐帶著病態(tài)的蒼白,一雙杏目腫得厲害,不知已哭了多久,此刻正跪坐在地上神情麻木地燒著紙錢。

    蘇吟身后站著兩個鬼魂,其中生了一張與他一模一樣的臉,正凝望著蘇吟纖弱的背影,另一個是他的皇祖母。

    寧知澈聽見皇祖母的魂魄溫聲催促:“澈兒,走罷,莫逗留在人世了。”

    他立時反應(yīng)過來自己夢見了什么,看著猶如一具行尸走肉的蘇吟,心疼之余萬分慶幸自己身上余毒已解。

    鬼魂聞言靜了許久,轉(zhuǎn)身欲要離開靈堂,忽然間從外頭刮來一陣狂風,靈堂內(nèi)的燭光霎時重重搖曳,光影晃在蘇吟側(cè)臉上。

    蘇吟渾身一顫,猛地抬頭轉(zhuǎn)身看向門外的夜色:“子湛,是你嗎?”

    寧知澈和兩個鬼魂都愣住了。

    “子湛,”蘇吟又喚了一句,眼淚不停順著臉頰滑落,聲音哽咽得不像話,“你在這里嗎?”

    太皇太后率先移開視線,再次催促:“越看越舍不得,快走罷。你難道不想與你母后團聚嗎?”

    鬼魂又是一陣沉默,終是依言往外走。

    風一會兒便停了,整個靈堂歸于沉寂,蘇吟怔怔看著不再有任何異狀的燭火,忽然間急急起身,“子湛!你還在嗎?”

    寧知澈看著慌亂無助的蘇吟,心臟疼得揪作一團,不遠處的鬼魂也忍不住回了頭。

    “別走,子湛,別走……”蘇吟眼淚越淌越多,一顆顆砸在地上,最終崩潰大哭,“子湛,我好想你!別走!別拋下我!”

    鬼魂看著哭得撕心裂肺的蘇吟,眸光哀傷地黯淡下來,眼底滿是蒼涼和悲苦。

    太皇太后第三次催促:“澈兒,快快走罷,莫再心軟。”

    鬼魂沉默良久,最后認命般低下了頭,輕聲道:“我不走了。”

    太皇太后震驚地看著他,急忙肅容勸說:“深宮寂寞,你駕崩前還留下遺旨準許皇后再嫁,你莫看皇后現(xiàn)在哭得傷心,日后十有八九會出宮另找個郎君,即便不離開,她也可在宮里養(yǎng)幾個面首。你若留在她身邊,屆時你該如何自處?人死萬事休,你何苦自己給自己找罪受?”

    “這七日她一直哭,眼睛都快哭壞了。”鬼魂啞聲道,“她這樣愛孫兒,或許不會再找別的男人了。”

    太皇太后滿臉恨鐵不成鋼,欲罵又止,最終還是放柔了嗓音:“好孩子,皇祖母說句不中聽的話,你那皇后與謝侯是原配夫妻,兩人從前也算恩愛,聽聞謝侯至今未再娶,對皇后癡心一片……”

    鬼魂蹙眉為蘇吟辯駁:“明昭自小在大學士府長大,學的規(guī)矩禮法已刻進了骨子里,謝驥如今是她的親弟弟,她絕不可能再對謝驥起心思。”

    說完他嗓音忽然低下來,輕輕道:“明昭孤身一人在宮里帶孩子,皇祖母叫我如何放心得下她?”

    太皇太后的嘴唇開開合合,最后長長一嘆,愴然淚下:“早知如此,哀家當年不如將你教得薄情冷血些,好過如今年紀輕輕就沒了命,連做鬼也做不舒坦!”

    鬼魂目送太皇太后離開靈堂,走回棺槨前,低眸凝望著仍在哭泣的蘇吟,眸底藏著溫柔細碎的月光,即便明知蘇吟什么都感受不到,什么都聽不見,仍是忍不住抬手隔著虛空撫摸她的臉:“別哭,朕在這里。”

    “朕不走,就在你身邊陪你。”

    “一直陪著你。”

    第55章 第 55 章

    寧知澈忽覺唇上忽然落了兩瓣溫熱, 像是怕吵醒他似的,落得很輕,只一瞬便離開了。

    意識到是夢外的蘇吟在親他, 寧知澈著實不愿再繼續(xù)做這個晦氣的夢, 一心只想醒過來, 即便只是看一看蘇吟,與她說說話也好。

    但許是太疲倦了,即便意識再清醒,眼睛也仍睜不開。

    眼前的場景恰在此時發(fā)生了變化,靈堂內(nèi)大片大片的白色在一瞬間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紫宸殿的云頂檀梁, 雕龍金柱, 翠玉珠簾,鮹紗羅帳。

    原本跪在地上大哭的蘇吟此刻抱著一尊神位躺在榻上, 整個人似是大病了一場, 臉瘦得只剩巴掌大, 眼睛還蒙著塊浸了藥的白布。

    蘇吟的母親霍夫人在一旁心疼抹淚:“終于醒了,你昏迷的這三日當真嚇死娘了!”

    蘇吟動了動蒼白的唇, 嗓子已被燒得沙啞:“女兒對不住母親,叫您擔心了。”

    說完又問, “我昏睡時仿佛聽見晞兒在哭,她人在何處?可有用膳?”

    “用過了, 陛下哭累了,方才已睡下了。”霍夫人忙道,“滿宮都是伺候陛下的人, 你無需操心,好生養(yǎng)病要緊。”

    陛下?

    寧知澈心神復(fù)雜。

    果真是夢, 晞兒這時候至多四歲,他怎會將這般小的女兒推上皇位?

    蘇吟這才放下心來:“多謝母親。”

    霍夫人無奈道:“你這孩子,怎么還是張口多謝閉口對不住的?驥兒非我親生,在我面前都不似你這般生分客氣。

    寧知澈時至今日聽見謝驥的名字仍會覺得憋悶,守在榻沿的鬼魂聞言原本純白的魄體更是直接變黑了一些。

    蘇吟蹙眉:“阿弟得知先帝駕崩,前些日子無詔回京,入宮求見于我。消息雖壓了下來,但阿弟和離五年都未再娶妻,此事人人皆知,先帝一去,外頭便又開始議論起我與他當年那段過往來,都傳到晞兒耳朵里了。母親既與阿弟親近,有空便多著人送信去北境勸一勸他,叫他早些娶妻生子,如此不論于他還是于我都好。”

    寧知澈心中煩悶愈盛。

    好在他余毒已清,否則就算沒有做這夢,他也能猜到謝驥聽見他這么早就死了該有多高興,即便蘇吟已說過會為他守寡,但一想到蘇吟會在沒有他的余生里被別的男人百般惦記糾纏,他就覺得憋屈至極。

    “驥兒那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倔驢一般!莫說勸他娶妻,我連個美婢都塞不進他屋里。”霍夫人發(fā)愁道,“我也急著呢!驥兒不肯再娶,日后侯府的家業(yè)都不知交到誰手中。”

    寧知澈聽罷氣得忘了這只是個夢,和鬼魂齊聲罵了一句無恥。

    不肯娶妻不就是奢望有朝一日蘇吟還能回到他身邊?

    只可惜蘇吟已親口說過要為他守身,莫說他已不會再早死,即便他真死了,蘇吟也絕不會再嫁。

    說到此處,霍夫人忍不住道:“不過娘說句實話,驥兒再好也終歸只是個外人,定北侯府這一脈只你一個女兒,你卻已身入皇家。娘一想到咱們侯府這么大的家業(yè)只能拱手送給一個收養(yǎng)的孩子,心里就堵得慌。養(yǎng)孫哪有親孫好,若是你當年和驥兒生個孩子留在謝府……”

    寧知澈難以相信岳母竟說出這種話來,膛間頓時騰地一下燃起道道怒火,一時間竟不知是該自責將岳母夢得這副模樣,還是疑心夢外的岳母私底下是否也這般想過。

    只要有孩子就一世都牽扯不清,天知道那三年他有多怕聽到蘇吟有孕的消息。原配丈夫本就難忘,更別提還是個曾救蘇吟于困頓的原配丈夫,若蘇吟那時候真懷上了謝驥的骨肉,原配丈夫加上頭胎生的孩子,她怕是一世都無法割舍了。

    一旁的鬼魂比他還要震驚憤怒些,駭人的黑霧不斷從身周蔓延,直到聽見蘇吟開口。

    “母親怎又說這種話!”蘇吟急得咳嗽了兩聲,蒼白的臉都被咳出三分血色來,“我懷上晞兒時才剛與謝驥和離,連皇祖父都曾疑心過晞兒不是寧氏子孫。先帝好不容易才平息眾議將晞兒立為新君,如今您的外孫女尚未親政,連皇位都未坐穩(wěn),您卻在宮里說什么我和謝驥生個孩子……這話若傳出去,那幫老臣不僅要彈劾謝家不敬天家,怕是還會舊事重提,再疑心一遭晞兒的血統(tǒng)!”

    霍夫人呆呆看著蘇吟:“昭兒……”

    蘇吟嗓音哽咽又嘶啞:“若非我當年改嫁謝驥,先帝體內(nèi)的余毒早在七年前就已清完了;若非我事事顧念謝驥,先帝當年便不會與我決裂,以致余毒侵入五臟六腑,再無轉(zhuǎn)機。先帝就是因我與謝驥的事才會剛過完二十八歲的生辰便早早駕崩,如今您還說這種話,豈不是在誅我的心么?”

    這個夢雖荒誕,卻詭異地讓人覺得真實,處處合情合理,就連女兒做皇帝,細想之下都不是不可能。

    若他體內(nèi)余毒未解,便只能在三四年后駕崩,要是將皇位交給三皇弟,雖然三皇弟與他是一母所出,大抵會善待他的妻女,但世事難料,與其賭三皇弟的人心,不如多費些心力,直接將權(quán)柄交給自己的孩子。

    鬼魂聽了蘇吟這番話,周身的黑霧瞬間散去,見她又是咳嗽又是落淚,頓時心疼地抬手想給她擦臉:“眼睛還敷著藥,不能哭了……”

    “好好好,是娘錯了,不提了不提了!”霍夫人忙給蘇吟拭淚,“太醫(yī)說你這眼睛不能哭了,快快止住。娘只是一時糊涂才說了句不該說的,以后再不提了。”

    蘇吟平復(fù)了好一會兒,語氣沉緩:“母親已是第二回說這種話,今日到底是一時糊涂,還是見先帝胸襟寬廣,留下遺旨許我再嫁,便起了心思,盼著我哪日能為謝家繁衍子嗣,欲要出言試探于我,您自己心里清楚。”

    霍夫人臉色一變:“昭兒,我……”

    “先帝已將整個天下都交給了您女兒和外孫女,謝家雖不能由親生子孫繼承家業(yè),但作為太后的娘家、皇帝的外祖家,尊榮必不會少。世事難兩全,您與我都要知足。今日之后母親若還這般拎不清,就別再喚我昭兒了,像祖母和幾位族兄那樣恪守君臣之儀,改口尊稱哀家太后娘娘便是。”言畢,蘇吟抬頭沉聲道,“來人,送老夫人回府。”

    霍夫人似是從沒見過蘇吟對她冷臉,當下不敢相信地看著蘇吟,張口欲要說些什么,卻被女官半恭敬半強制地即刻帶離正殿。

    內(nèi)室只剩蘇吟一人,她抱著靈位發(fā)了會兒呆,半晌,抬手一字一字撫摸靈位上刻的“先夫?qū)幹褐弧保溃骸安辉S生氣,我已與母親說清了。”

    寧知澈的心驀地一軟。

    蘇吟話里話外都護著他,他縱是有天大的氣也該消了。

    鬼魂默默躺下,側(cè)擁著蘇吟,明知她聽不見,仍是在她耳邊低低應(yīng)了聲:“嗯。”

    蘇吟用了些吃食和一碗藥后便又闔上了眼,夢境也隨著蘇吟入睡而歸于一片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漸明,殿中燈影幢幢,蘇吟手中拿著一本《資治通鑒》,正在給小皇帝講周太祖北抗契丹。

    寧知澈怔怔看著蘇吟懷里那個三四歲的小娃娃。

    他的女兒看起來才這般小,個頭只比御案高一點點,就這么當了皇帝。

    華曜肅著小臉聽完,昂頭問道:“攝政王說鄰國之中北狄最為猖狂好戰(zhàn),所以才讓謝氏一族駐守北境。父皇一去,北狄見我年幼,便又開始亂了起來。”

    “是。”蘇吟頷首,“不過你父皇早有部署,定北侯這幾年也越發(fā)精于用兵了,北邊不會出事。”

    華曜面色凝重:“可北狄留不得,遲早要除去。”

    “是。”蘇吟再次頷首,“但北狄人十分擅武,國力在鄰國之中居首,大昭又有西夷和南蠻在一旁虎視眈眈,要打下北狄不易。皇帝若想滅北狄,待你再大一些,可與攝政王和定北侯從長計議。”

    華曜似是也知自己年紀太小,不再糾結(jié)此事,仰起稚嫩的小臉回了句:“娘親能不能別叫我皇帝?爹爹走了,世上喚我晞兒的只剩下娘親一個了。”

    蘇吟沉默許久,道:“陛下年幼即位,又是女子,若連哀家都不尊陛下為國君,臣民又怎會將你放在心里敬重?”

    華曜聞言腦袋頓時耷拉下來,像一朵蔫了的薔薇花:“哦……”

    蘇吟眉心微蹙:“陛下九五之尊,一言一行須有帝王威儀,不可彎腰垂首作低落沮喪之態(tài)。”

    華曜忙立時昂首挺胸,“兒臣謹遵母后教誨。”

    寧知澈看得心疼,不遠處那個鬼魂也一臉心疼,既心疼女兒,也心疼被迫從慈母變嚴母的蘇吟。

    蘇吟輕輕揉了揉女兒的小腦袋:“兩日后便是陛下的登基大典,哀家這些日子為你擬了三個年號,本想叫你從中挑一個喜歡的,但思來想去,總覺得還是你父皇給你取的封號‘華曜’二字寓意更好些。你沿用亡父取的封號作年號,朝臣們知曉了也會贊你純孝。”

    “‘華曜’是什么意思呀?”

    “皇家子孫享天下之養(yǎng),無論是皇子還是公主都須將江山百姓置于首位。”蘇吟牽著女兒走回內(nèi)室,“你父皇愿你如旭日華光照耀大昭山河,雨露福澤惠及天下萬民,是以賜你封號‘華曜’。”

    說到此處,她眼神恍惚一瞬,聲音也變得飄渺:“你父皇若知道他取的華曜二字被定為你的年號,應(yīng)會高興罷?”

    寧知澈聽得一顆心愈發(fā)柔軟。

    蘇吟盼他高興,他自然會高興。

    華曜洗沐過后被宮人伺候著上榻歇息,眼巴巴看著回到御案前批閱奏折的蘇吟,小手抓著被面糾結(jié)許久,才鼓起勇氣問了句:“母后,可以陪兒臣睡嗎?”

    蘇吟抬頭看了過來,這回沒有拒絕女兒的請求,上榻將孩子抱在懷里。

    華曜乖乖窩在蘇吟懷里,忽然間像是想起了什么,歪著腦袋好奇問道:“裴指揮使說父皇和母后很小的時候便認識了,有多小呀?比兒臣還小么?”

    蘇吟在聽到女兒提起她與寧知澈二人過往的那一瞬間便紅了眼睛。

    “是,比你還小一歲。”蘇吟忍著眼淚朝女兒笑,“母后第一次見你父皇時只有三歲,你父皇那時也才五歲。”

    華曜“哇”了一聲,一雙烏眸亮晶晶地瞧著蘇吟:“母后這么早便識得父皇了,那您可也坐過父皇的肩膀?”

    四歲的女兒稚言稚語,聽得寧知澈就算在睡夢中也覺得臉熱。

    確實坐過一回。

    他與蘇吟的初次,在浴池中,蘇吟坐過。

    床帳中的蘇吟一聽這話便敏銳地捕捉到了女兒真實的情緒:“你想父皇了?”

    方才還甜甜笑著的小女帝臉色瞬間一僵,白嫩的眼眶和鼻子都變得通紅,濃密的眼睫很快便被淚水沾濕,像是意識到皇帝不該哭鼻子,當即羞愧地背過身去不敢叫蘇吟瞧見。

    但四歲的孩子越是扁嘴強忍眼淚,便越是哭得一抽一抽。

    父女連心,雖說只是個夢,但看見尚處稚齡的掌上明珠因思念自己而哭,寧知澈仍是跟著眼眶發(fā)燙,守在床邊的鬼魂更是直接落了淚。

    蘇吟看著女兒抽泣得一聳一聳的小小肩膀,忽然間緩緩下榻穿上繡鞋,背對著女兒半跪下來,偏頭溫聲道:“晞兒,上來。”

    寧知澈聽得一愣,鬼魂也愣住了,華曜抹著眼睛轉(zhuǎn)過身來,見蘇吟半跪在榻前,頓時呆了呆。

    “上來罷。”對著十月懷胎生出來的女兒,蘇吟的嗓音溫柔得不可思議,“你爹爹雖已去了,但娘親還在。娘親也能扛起你的。”

    華曜一聽這話頓時抽泣得愈發(fā)厲害了,連說話都說不利索:“可、可是您的病才、才剛好……”

    “娘親已無事了,”蘇吟抿唇一笑,“晞兒上來便是。”

    華曜終究只是個小孩子,聽了這話,終是渴望戰(zhàn)勝了擔心,依言坐了上去。

    四歲的女兒已經(jīng)有些重量了,蘇吟連手勁都不算大,肩上更是從沒扛過重物,大病一場之后又瘦了一大圈,自然有些吃力。

    但她終是將華曜扛了起來,小心翼翼往前走。

    華曜此刻穩(wěn)穩(wěn)坐在母親肩上,頓時破涕為笑,淚珠尚掛在睫梢,眼中卻難掩興奮和滿足,像尋常人家與父母嬉鬧的幼童那般小聲歡呼。

    蘇吟扛著華曜從內(nèi)室走到外殿,又去庭院里逛了一圈,和女兒就著月色和琉璃宮燈里的朦朧暖光觀賞庭中栽的花草,又由著華曜坐在自己肩頭摘下兩朵晚香玉,一朵簪在她發(fā)上,一朵插在自己頭上。

    蘇吟的兩個娘家都是高門大戶,除卻四年前蘇府落魄之時,蘇吟這二十多年過的都是養(yǎng)尊處優(yōu)的日子。寧知澈見不得蘇吟勞累,寸步不離跟在蘇吟身邊的鬼魂也忍不住伸出手,想將蘇吟肩上的女兒抱過來,可那雙虛無的手卻只能一次次穿過女兒的身體。

    寧知澈能清楚感知到魂魄的焦急、心疼、悲傷、無力,這些濃烈又消極的情緒與他自身的情緒混雜在一起,攪得他胸間沉郁。

    蘇吟直待華曜盡興了才帶著她回到床榻,重新為她蓋好錦被:“小娃娃不能晚睡,快些安置罷,明晚母后再同你玩。”

    一回到殿中,她與華曜就從尋常母女變回了太后和皇帝。

    華曜乖乖點頭:“好。”

    蘇吟揉了揉女兒嬌嫩的臉蛋:“睡罷,哀家等你睡著了再出去。”

    華曜又點了點頭,驀地喚了一聲:“母后。”

    “嗯?”

    華曜卻紅了臉,羞答答地抓著被子往上擋住自己,只露出白皙的額頭和一雙烏溜溜的漂亮眼睛,小小聲道:“兒臣好愛您。”

    蘇吟一怔,旋即忍不住抿唇而笑:“母后也愛你。”

    頓了頓,又更正了方才那句話,“父皇和母后都愛你。”

    一句話叫華曜瞬間幸福地笑彎了眼睛,直到步入夢鄉(xiāng),小臉上都還帶著笑意。

    蘇吟輕手輕腳出了內(nèi)室,回到御案前繼續(xù)忙國務(wù)。

    夜里的皇宮靜得只剩殿外的風聲。鬼魂看著埋首案牘的蘇吟,又忍不住想為她揉肩,伸出去的手在半空凝滯須臾,而后頹然地垂落下來。

    蘇吟對這一切毫無察覺,直待將最后一本奏折批完才終于擱下筆,坐在原處出了會兒神,然后才起身凈手,卻未即刻回內(nèi)室安歇,而是去了小佛堂。

    佛堂里擺著他的靈位。

    夜色深濃,蘇吟凝望著靈位上他的名字,眼眶被淚意漸漸染紅,忽而喃喃道:“我也想你了。”

    鬼魂一直跟在她身后,聞言微微低下頭。

    蘇吟自嘲一笑:“我好蠢是不是?一直到看見你臨死前半個時辰還在拖著病體為我們母女思慮謀算,我才真正明白你到底有多好;一直到你沒了,我才終于意識到以后真的看不見你了。”

    “我真的好想你啊,好想好想。”蘇吟喉嚨哽了哽,輕輕道,“若能回到過去該有多好?即便是回到被你關(guān)在蘭華宮的那一段時日也可。”

    “太傻了。”蘇吟聲音發(fā)顫,“我連給你下毒的事都做過了,還有什么好怕的,何須假死?”

    “你逼我給你挑皇后,我直接撕了那沓貴女的畫像,畫一張我自己給你便是,或者將畫像摔你身上拂袖而去,也好過乖乖照做,既叫我自己難過憋屈,也讓你愈發(fā)覺得我不在意你。”

    “你將我禁足,不許我踏出殿門,也不許宮人與我說話,我可以裝病裝暈,可以日日落淚,或是每天寫信哄你,甚至可以直接逼女官去紫宸殿帶話,讓你趕緊放我出去,否則我就死給你看,即便這樣你怕是都會立刻趕過來。”

    寧知澈微微發(fā)怔。

    那時他只要一想到蘇吟為了謝驥連他們年少的情誼都不要了便胸口作痛,身軀也被余毒折磨,偏偏每日從早到晚腦子里全是蘇吟,疼得他幾乎失了理智,連自己都覺得自己像個瘋子一般。

    蘇吟此刻所言,便是他那時求而不得的回應(yīng)。

    寧知澈再次感知到了鬼魂的情緒,難以言狀的酸楚混雜著極致的遺憾,又夾帶著隱秘的甜蜜和強烈的想要將蘇吟擁進懷中的沖動,以及只能與她天人永隔的痛苦,除此之外還有絲絲慶幸,慶幸自己沒有離開凡世,留在了蘇吟身邊,陪她渡過漫漫長夜,看到了她對自己的思念和愛意。

    慶幸?

    寧知澈忽然抓住了這個夢的一處漏洞。

    蘇吟已說過會為他守寡,他既知蘇吟不會再找別的男人,死后怎可能還會像這個鬼一樣需要再三糾結(jié)才能下定決心留在蘇吟身邊?

    這個夢漫長得厲害,他眼睜睜看著日升日落,春去秋來,看著華曜漸漸長大,開始學著處理政務(wù)。蘇吟從紫宸殿搬去了慈寧宮,但華曜極黏母親,夜里總是賴在蘇吟榻上不走。

    許是因華曜生得越來越像他,連說話時的語氣也與他有幾分相似,蘇吟對著女兒走神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

    蘇吟還將那尊親手刻的靈位也帶去了慈寧宮,日日晨起和睡前,都會去小佛堂與他的靈位說說話。

    謝驥每月都會派人從北境送一道請安折子入宮,順道獻上費心搜羅來的奇珍異寶與名貴藥材,以及一堆親手做的小玩意。蘇吟未曾多看一眼,請安折子照常批閱,至于那些獻進宮的東西則直接讓王忠送去給霍夫人。

    鬼魂一直守在她們娘倆身邊,將蘇吟對他數(shù)年不變的思念和對謝驥的有意疏遠看在眼里,笑得一日比一日幸福,唇角一日比一日咧得更高,傻氣到令寧知澈不愿承認這是他自己的魂魄。

    安穩(wěn)快樂的日子止于那日華曜中毒昏倒。

    皇帝的膳食從購置食材到最后端到桌上的每一步都有紫宸殿的宮人盯著,上桌后每道菜要經(jīng)銀匙和兩個侍寢宮女試毒。蘇吟怕極了女兒出事,除此之外還要自己親自為華曜再試一回毒才肯讓女兒動筷。賊人若想投毒基本無從下手,若想刺殺皇帝更是難如登天,于是便從華曜的伴讀入手。

    小姑娘是御史大夫府的小姐,御史大夫愛女如命,甚至愿意親自下庖廚做糕點哄女兒高興。華曜畢竟只有九歲,聽說之后很是羨慕,便要伴讀偷偷揣兩塊她爹爹做的糕點進宮嘗一嘗,結(jié)果一嘗就出了事。

    蘇吟抱著昏迷不醒的女兒險些崩潰,厲聲命血襟司徹查。

    第三日女兒還未醒,蘇吟默默取出一把匕首放在枕下,大有若華曜撐不過去便一刀捅死自己的態(tài)勢,急得鬼魂眼眶猩紅,幾近發(fā)瘋。

    好在李院首寫出了藥方,但其中一味藥長在北境雪山峭壁上,采摘時稍有不慎便會喪命,所以就連太醫(yī)院里也沒有多少,不夠救人。雖可以拿旁的藥材代替,可到底藥效遠遠不及,只能勉強保命,至于旁的就不好說了。

    蘇吟聽了太醫(yī)的話后呆坐了一會兒,忽然記起了什么,命王忠速速去一趟謝府,在謝驥送來的那一大堆藥材里找了一通,竟真的找到了太醫(yī)所說的芷盈根。

    聽聞這滿滿一個匣子解毒護肝的稀世藥材,都是謝驥自己在空閑時一株一株從崖壁上拔回來再炮制好的。

    就因為這樁事,半月后謝驥回京述職,蘇吟沒有再像往年一樣將他推給攝政王。

    當年眉目如畫的少年將軍在苦寒之地駐守數(shù)年,變得愈發(fā)冷毅持重,身軀也健壯了不少,唯一不變的是還和以前一樣,一見蘇吟就紅了眼睛。

    寧知澈心緒復(fù)雜難言。

    夢外謝驥已救過華曜一回,夢里謝驥拼死挖來的藥又救了華曜一回,轉(zhuǎn)而又思及謝驥曾在蘇吟最落魄時幫過她,寧知澈已對這個人厭惡不起來了。

    不過最多也就只能止步于不厭惡了。

    蘇吟隔著一道屏風向謝驥道謝,言明已命人去北境尋藥,會將她先前借用的芷盈根補上,但此藥難尋,需要費些時日,末了賞賜謝驥一大堆金玉。

    謝驥靜了很久,低低回了句:“你一個人在宮里帶著陛下不易,我得守著北境,一年至多只能回京一兩次,便想給你多備些解毒和補身的藥材,并沒有挾恩圖報的意思。”

    蘇吟也沉默了一陣,嘆道:“謝驥,這些年我一直不肯見你,你也該明白我是何意。如今你手握一方兵權(quán),要什么女子沒有?我們二人和離已快十年了,你也該放下了。”

    “你以為我不想?”謝驥自嘲般笑了笑,“十年……我比你還希望我能放下。”

    蘇吟靜了半晌,最后漠然道:“謝侯既不聽勸,哀家也不便多說什么了,終歸你娶不娶妻都與哀家無關(guān)。王忠,送謝侯出宮。”

    謝驥未再像年輕時那樣逮著機會便糾纏蘇吟,只在臨出御書房前回頭看向她:“我早在十七歲那年便說過我最經(jīng)不起騙,當年是你騙我說要與我做一世夫妻,永不分離。你不愿記著那些話,把你我的過往當成一場錯誤,我卻忘不掉。”

    “我心里有你,不想耽誤別的姑娘。你若厭我放不下你,可以盼我早點死,那樣我們兩個都解脫了。”

    聽到謝驥最后一句話,寧知澈額間青筋頓時狂跳。

    謝驥這張嘴是有些厲害的。

    無論是說情話,還是讓蘇吟愧疚心軟,都比他厲害許多。他從前大抵就是輸在嘴皮子上。

    謝驥說完那番話便踏出了御書房。蘇吟怔怔看了謝驥離開的方向許久,方起駕回慈寧宮。

    華曜已練武回來了,正霸占著蘇吟的書案看歷代皇帝寫的治國方略集。

    蘇吟一看見女兒臉上便漾開笑意:“今日箭術(shù)學得如何?”

    “尚可。”華曜實話答道,“已能縱馬射中箭靶了,只是準頭還要再練。”

    蘇吟笑道:“陛下真厲害。”

    華曜含蓄頷首:“那是。”

    蘇吟又是一笑,抬步走向角架,又問起華曜中毒的案子:“既已查出是你三皇叔做的,陛下打算如何處置?”

    “依照國法懲辦。”華曜將書合上,走向自己母親,“三皇叔賜毒酒,府中女眷充作官奴,府邸和一應(yīng)莊鋪田產(chǎn)抄沒充公;御史大夫府內(nèi)下毒的侍女杖斃;御史大夫雖御下不嚴,但念在他一向忠心,此事并不知情,且那兩塊糕點是兒臣自己向云宛討要的份上,只貶官一等便是。”

    蘇吟將手放入撒了牡丹花瓣的水中,一邊由著宮人伺候凈手,一邊溫聲道:“那便照陛下說的辦。”

    華曜“嗯”了一聲,目光下移,看著蘇吟那雙白膩纖細的手,忽問了句:“方才母后可是去了見謝侯?”

    蘇吟臉上沒多少訝色,似是已猜到女兒會問,聞言實話說與女兒聽:“是,哀家謝過他的藥,賞了些東西,又勸他早日娶一房妻子回來。”

    “那謝侯可應(yīng)了?”

    “未曾。”蘇吟搖了搖頭,“罷了,隨他去罷。”

    華曜默了一瞬,用眼神示意宮人通通退下,覷著蘇吟的臉色小心翼翼地開口:“那若是……謝侯當真決意等母后一世,母后可會應(yīng)他?”

    明明蘇吟已說過不會再嫁,明明這只是個夢,寧知澈仍是心口發(fā)緊,縱是在睡夢中也能聽見自己瞬間變得急促的心跳聲。

    鬼魂比他還要忐忑百倍,忐忑到不敢面對,右腳往后撤了一步,似是想在蘇吟回答前離開這里,卻又硬生生止住。

    蘇吟一默:“他娶不娶妻,與哀家何干?”

    聽見這話,一人一鬼并一個做夢的寧知澈頓時都松了口氣。

    華曜笑得眉眼彎彎,拿起錦帛親自服侍蘇吟將手上的水拭干,開口時嗓音里帶了幾分女兒家獨有的軟糯:“我就說嘛,娘親貴為一國太后,除非爹爹再世,否則天底下便無人能配得上您的身份,怎能下嫁臣子?”

    蘇吟見宮人都已退出殿外,便也不再張口陛下閉口哀家了,輕捏了下女兒的臉:“你爹爹要是能轉(zhuǎn)世重生,即便變成個殺豬漢,我也收拾收拾陪他擺攤賣肉去。”

    鬼魂的魄體瞬間黯淡了下來。

    他既選擇留在此地,自然不能轉(zhuǎn)世了。

    寧知澈沒有感知到鬼魂的半分后悔和惋惜,這個傻鬼只是在害怕蘇吟有下一世,而自己卻沒有了。

    他頓時又開始慶幸自己不必再早死,否則他定也會一樣舍不得離開蘇吟和女兒。

    華曜繼續(xù)向蘇吟撒嬌:“謝侯拼死采的藥救了女兒一命,女兒自會記得他的功勞,賞金賞銀也好,加官進爵也好,有的是法子褒獎他,但娘親若因為感激謝侯救了我一命而應(yīng)嫁謝侯,那女兒日后到了九泉之下當真無顏面對爹爹了。”

    寧知澈心中熨帖。

    果真是親生骨肉,有此一女勝過十個皇子。

    蘇吟似是沒想過九歲的女兒竟能說出這番話來,聞言愣了片刻,點頭道:“我知曉。”

    華曜得到回答后頓時越笑越甜,忽然又喚了蘇吟一聲:“阿娘。”

    “嗯?”

    華曜捧起蘇吟的手放在唇邊“吧唧”親了一口,笑盈盈道:“好愛你。”

    蘇吟一怔。

    九歲的華曜想了想,又學著蘇吟五年前的樣子更正了自己方才那句話:“爹爹和我都愛你。”

    寧知澈的臉頓時又開始發(fā)燙,心也跟著淌過一陣暖流。

    蘇吟也紅了臉:“誰與你說的你爹爹愛我?”

    “裴指揮使今日教我射箭時說的,他說——”華曜學著裴疏的腔調(diào),“先帝是臣見過的最癡情的男子,一生愛極了太后,愛得連命都不要了。”

    蘇吟笑意漸斂,面上的緋意從臉頰移至眼圈,看著華曜臉上笑出的淺淺梨渦,顫然抬手撫了上去。

    左頰上的梨渦是華曜和寧知澈臉上最像的一處。

    寧知澈看著蘇吟流著淚撫摸女兒的臉,想起少時蘇吟曾說過很多遍他笑起來最好看,這些日子與蘇吟云雨時,蘇吟也格外喜歡親他臉上梨渦的位置。

    待他夢醒,定要讓蘇吟在夢外也摸一摸他的臉。

    “你再看會兒書。”蘇吟柔聲道,“今日難得閑下來,就不必傳膳了,我做些糕點和家常菜,我們母女二人一起吃。”

    華曜腦袋搖成撥浪鼓:“不成的。”

    蘇吟笑了笑:“有何不成,你幼時不是總說愛吃娘做的菜?”

    “可爹爹給我的遺信里寫了,說您其實不喜歡下廚。從前我年幼嘴饞,如今大一些了,自然不能再讓母親辛苦。”

    蘇吟愣愣道:“你爹還寫了這個?”

    “是。”華曜點頭,“爹爹說他娶您過門是想叫您做天下最尊貴舒心的女子,奈何天不遂人愿,不得不讓您獨自養(yǎng)大孩子。他說宮中有十二司,都是侍奉我們母女的人,不想讓您親自做縫衣下廚這些瑣事,叫我長大后便莫要總纏著您燒菜給我吃了。”

    蘇吟瞬間哽咽,將女兒攬進懷里。

    最終蘇吟還是去小廚房做了四菜一湯并兩碟玉棠糕,迎上華曜詫異的眼神,將糕點推至女兒面前,柔柔道:“你爹爹不僅心疼我,也很心疼你。他雖是皇帝,但若看見你羨慕別家小姑娘有爹爹做糕點,定也愿意做給你吃的。如今他不在了,便由娘親代他給你做罷。”

    “阿娘,”華曜大為感動,紅著眼撲進蘇吟懷里,“你真好……”

    蘇吟眸光一黯,唇瓣輕輕動了動,無聲說了幾個字。

    華曜沒聽見,但寧知澈和鬼魂都看清了她的唇形,她是在說——

    “我不好的。”

    *

    華曜一日日抽條長高,從稚嫩可愛的女童長成亭亭玉立的少女,只待明年及笄便能從蘇吟和攝政王那里接手全部政務(wù),成為真正的皇帝。

    而蘇吟雖保養(yǎng)得宜,肌膚依然白膩光滑,身形依然纖瘦窈窕,容貌也遠勝同齡貴婦,但終歸已三十六歲了,歲月不可避免地在她臉上留了些許痕跡。

    寧知澈說不出地心疼和難過。

    在他心里蘇吟永遠只有十五歲,卻原來他看著長大的小姑娘也會變老。

    鬼魂比他還心疼些,每個深夜都坐在蘇吟榻前,一遍遍撫摸她臉上漸漸長出來的細紋。

    這幾年謝驥依然定期給蘇吟寫請安折子,依然鍥而不舍地送著他從邊疆搜羅來的寶物。蘇吟仍是不肯收,如從前那樣將東西送去給霍夫人。

    眼見華曜很快便要及笄,霍夫人入宮的次數(shù)也多了起來,委婉地勸蘇吟:“陛下已長大了,昭兒,你也該考慮考慮自己的事了。”

    蘇吟高坐在金座上蹙眉反問:“我該考慮什么?”

    “昭兒,你父親二十出頭便去了,娘守寡三十六年,最知其中的苦楚和寂寞……”

    蘇吟頷首:“原來母親嫌房中寂寞了,那女兒為母親挑個夫婿便是。”

    霍夫人一噎,咬牙繼續(xù)道:“娘與你分別二十多年,當初才剛找到你,可你沒多久便嫁進了皇家,過后又在宮里一直養(yǎng)育陛下,我們娘倆連說話的時間都沒有多少……”

    “先帝臨走前曾提過讓您也一并住進宮里,是您因當年在西疆被謝瑾呈的人關(guān)了二十多年,所以不愿再住在高墻之中。”蘇吟輕嘆,“我知母親想我回謝府與你同住,可晞兒是皇帝,她離不得皇宮。一面是您,一面是我十月懷胎掉下來的肉,我也為難得緊。不若這樣罷,待晞兒及笄過后,每月的前半月我在宮里住,后半月出宮陪您罷。”

    “這樣也成。”霍夫人神色稍緩,可很快眉間又浮起憂色,覷著蘇吟的臉色猶豫道,“可是昭兒,謝家只你一個女兒,你當真忍心看著你祖父拼死掙下的家業(yè)落到別人手中嗎?”

    聽見岳母又說起這等事,寧知澈霎時氣血上涌。

    蘇吟深吸一口氣,聲音冷了下來:“母親,我已三十六了。”

    “武皇三十九歲生李旦,四十余歲誕下太平公主,宣穆皇后四十四生司馬干,天底下四十歲還在生的婦人不知有多少。你若肯再找個男人,到時候娘替你多備幾個好大夫好穩(wěn)婆,定不會叫你出事。”霍夫人道,“況且我聽李院首說,你的身子這些年養(yǎng)得很不錯,遠勝旁的婦人。若非如此,你是娘的心肝兒,娘無論如何也舍不得叫你生。”

    “太醫(yī)院里二三十個名醫(yī)都是先帝給我們母女留的人,每日都來請平安脈,為我和晞兒精心調(diào)理身子,我的身子當然好極了。”蘇吟氣極冷笑,“先帝在時我還曾問過是否要給他再生一個皇子留后,當初先帝都舍不得我生第二胎,如今我的親娘倒舍得了!”

    蘇吟越說眼神越凌厲:“若先帝沒有留那道遺旨,我不信娘還敢起這種心思。如今不過是欺負先帝仁善,欺負我心疼你寡居多年,也欺負晞兒乖巧孝順,才敢一而再再而三地在我這個太后面前說這種話!”

    霍夫人被這番話刺得眼淚都下來了:“昭兒,你說這話便是在扎娘的心了。若不是你爹爹走得早,我們夫婦只有你一個女兒,娘怎舍得叫你生孩子給謝家留后?你不想生那便不生罷,謝家無后便無后,好過你我母女因此離心。”

    蘇吟閉了閉眼:“母親回去罷,年關(guān)將至,宮里正忙著,過一陣子我得空了再回府看您。”

    霍夫人失魂落魄地出了殿門。

    第二日一早謝府便遞來消息,稱霍夫人突發(fā)重病。

    寧知澈看著蘇吟匆匆忙忙乘馬車回謝府,快步走進霍夫人所住的慈安堂。

    榻上霍夫人高熱不醒,淚流不止,嘴里一直喃喃念著“昭兒”。

    看著病重的老母親,蘇吟挺直的脊背緩緩塌了下來。

    寧知澈忽然有種不詳?shù)念A(yù)感。

    但好在蘇吟并沒有起什么傻念頭,只是回宮后接連許多日都抱著他的靈位睡。

    殿外寒風卷動殘雪,一聲聲撞在窗欞上。他聽見蘇吟抱著靈位輕聲開口:“夫君,我好想你。”

    鬼魂一直默默坐在床沿守著蘇吟,聞言紅著眼俯身在她額頭落下一個吻,啞聲道:“不許找別的男人,不許生孩子。”

    只可惜蘇吟什么都聽不見。

    終究只是個夢,寧知澈并不似鬼魂這樣害怕,被蘇吟一聲帶著哭腔的“夫君”喚得渾身骨頭都酥了,一心只想著等他醒了定要讓蘇吟在夢外也這般喚他。

    霍夫人病好后不再提留后一事,但卻肉眼可見地蒼老了許多,性子也變了,愈發(fā)沉默寡言。

    蘇吟因此煩躁了不少,每日眉頭緊鎖,只在面對華曜時溫柔些。

    除夕過后謝驥回京,左手拎著一個食盒,右手拿著一個首飾匣求見蘇吟。

    “原本說要趕回來過年,奈何北邊風雪太大,路不好走,緊趕慢趕還是遲了兩天。”謝驥眉眼柔和,“我得了塊美玉,很襯你,便拿去做了一對鐲子、一支玉簪和一塊玉佩,還有這是你從前愛吃的牡丹水晶糕和……”

    他的話還未說完,蘇吟便一揮袖將他帶來的那堆東西從桌上重重拂落:“滾!”

    玉器和糕點砸下來滾落至謝驥腳邊,他呆呆看著蘇吟,似是從沒見過她這副模樣:“吟兒?”

    “算我求你,謝驥,算我求你……”蘇吟顫聲道,“你我和離十五年了,整整十五年了,你另找個女人罷,莫再纏著我這寡婦了。”

    謝驥看著對他難掩厭惡的蘇吟,臉色一點點變得蒼白,沙啞著嗓音開口:“我說過了,我做不到。”

    “那你就離我遠些!”蘇吟壓抑著怒火冷聲道,“母親逼我,你也逼我……”

    “我沒有!”謝驥急急解釋,“吟兒,我真沒有!我昨日傍晚才剛回京,母親的事我昨日才知,我是想你回來,但從沒有想過要拿母親逼你……”

    “有沒有都沒什么區(qū)別了!”蘇吟迅速打斷,“我不想再對不住先帝。你日后別再派人送東西給我,更別再來找我,陛下很快便可及笄親政,若有要事直接求見陛下便可,你我這輩子都別再有任何瓜葛。”

    謝驥眸光黯淡下來,低著頭半晌沒有言語,再開口時聲音輕得幾乎聽不見:“那樣我……活不下去。”

    “不必再用這種話激我,我聽膩了。命是你自己的,你若真這般脆弱無能,那也隨便你。”蘇吟猛地別開臉,“帶上你的東西滾出去,莫再來找我了。”

    謝驥啪嗒一下落了兩顆淚,撿起地上的玉飾和糕點收進匣子和食盒中,行禮告退。

    寧知澈忽覺有些不安,這種不安在次日晨早謝府傳來謝驥服毒自盡的消息時達到頂峰。

    蘇吟怔怔看著進來稟報的宮人,似是不敢相信謝驥竟真的做了傻事。

    華曜原是在紫宸殿與攝政王議政,不知從哪里聽到了消息,立時拋下攝政王奔至慈寧宮:“阿娘。”

    聽到女兒的聲音,蘇吟如夢初醒:“怎么了?”

    “您要去看謝侯嗎?”

    蘇吟張了張唇,艱難道:“嗯……我去看一眼。”

    寧知澈感知到來自鬼魂的劇烈嫉妒、酸楚和恐懼,甚至能聽見鬼魂的心聲,他在一遍遍央求華曜:“乖女兒,攔住你娘親,別讓她去……”

    但華曜沉默一瞬,卻只是命人給蘇吟備車,叮囑宮人將車內(nèi)布置得暖和些,而后柔柔道:“娘親,早些回來。”

    蘇吟朝女兒擠出一個笑,點了點頭,乘馬車回到謝府,走進赤麒院的正屋。

    寧知澈厭極了這個屋子,當下恨不能立刻醒來,奈何就像是被死死摁在了這個夢里一般,無論如何也睜不開眼。

    謝驥暫時還沒死。

    鬼魂在得知這個消息后忍不住破口大罵了謝驥一刻鐘。

    大夫嘆道:“一顆就能致命的毒丸,謝侯連吞了七八顆,現(xiàn)下雖還有氣,但大抵還是……”

    說到此處,大夫一嘆:“老朽只能盡力相救。”

    這一救就是整整四日。

    霍夫人在一旁直掉眼淚,蘇吟眼神空洞地陪著等。

    第五日清早,大夫連連搖頭:“謝侯明顯心存死志,半點活下去的念頭的沒有,府里還是早些為侯爺置辦后事罷。”

    寧知澈聽見鬼魂忍無可忍的咆哮聲:“不想活就和朕一起當鬼!!!”

    第56章 第 56 章

    蘇吟聽了大夫的話, 低頭靜默良久,瘦弱的雙肩緩緩沉下來,啞聲讓霍夫人和婢子們出去, 撐著自己起身走至榻前。

    寧知澈一顆心瞬間提了起來, 再瞥一眼鬼魂, 只見那傻鬼眼睛通紅,唇瓣發(fā)顫,直直盯著蘇吟的動作,蘇吟每朝謝驥走一步,他的神色就崩潰一分。

    榻上躺著的男人臉色青白,閉目不醒。蘇吟坐下來, 垂眸看著謝驥那雙布滿凍瘡和老繭的手, 輕輕道:“沒有討厭你。”

    謝驥的眼睫頓時顫了顫。

    蘇吟嗓音艱澀:“當年蘇府遭難,你護了我三年, 雖是借著祖父的權(quán)勢, 但若沒有遇見你, 我怕是很難活到現(xiàn)在,這個恩情我一直記著。”

    “我女兒四歲登基, 北狄多次進犯,這十多年你率軍守在北境, 力保山河無恙,讓我無需憂心外敵, 夜里才能睡得安穩(wěn)些。”

    “我知北境苦寒,知你好幾回差點死在戰(zhàn)場上,五年前為我采藥時也差點從崖上摔落, 亦知你這十五年心里一直很苦,那日朝你發(fā)火只是因一時心煩, 不想你繼續(xù)犯倔,并不是嫌惡你。”

    “醒一醒罷,阿驥。”蘇吟無力道,“你難道真想叫我愧疚一世嗎?”

    眼淚不停從謝驥的眼角滑下來,裝了半天聾子的大夫見狀大喜,忙上前繼續(xù)施針。

    但謝驥五日前應(yīng)是絕望至極,自盡時就沒想過要活,吞的毒丸實在太多,縱是此刻被蘇吟安慰了幾句,終于有了念頭活下去,也仍是大羅神仙都難救。

    大夫束手無策,謝驥回光返照般睜開了眼,面容俊朗蒼白,唇角溢出鮮紅的血,見蘇吟守在榻前,一雙沒有神采的桃花目癡癡瞧著她,張開唇似是想說些什么,卻已發(fā)不出聲音了。

    蘇吟嘆了一口氣。

    寧知澈聽出這聲嘆息中帶著無奈和妥協(xié),鬼魂也聽出來了,本就沒有半點血色的面容慘白如雪,看起來比榻上瀕死的謝驥還脆弱破碎。

    謝驥聽了蘇吟這聲嘆,眼淚瞬間泉涌而出。

    蘇吟輕輕道:“若你能熬過去,那我們便再試一試。”

    試一試什么?

    她想與謝驥試一試什么?

    寧知澈怔怔看著這一幕,一時間竟聽不懂蘇吟在說什么。

    鬼魂不敢相信地看著蘇吟,而后徹底崩潰,委屈和憤怒幾乎要將他整個魂體撕碎,周身黑霧瘋狂蔓延,怒然咆哮:“理他做什么?讓他死!”

    謝驥原本已在擴散的瞳孔重又凝聚,如漫古長夜中終于出現(xiàn)了一道曙光,用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緊緊攥住蘇吟的手,就像抓住最后一絲希望,艱難發(fā)聲:“不許……騙我……”

    蘇吟靜了一瞬,沒有拂開謝驥的手,輕輕點頭:“嗯,不騙你。”

    謝驥緊繃的身軀頓時一松,但仍是抓著蘇吟不肯放手,眼睛也舍不得眨,一直瞧著她。

    寧知澈看不下去了,只有拼命告訴這只是個夢,心里才能好受些。

    又過去兩日,謝驥居然真的靠著驚人的意志力活了下來。

    寧知澈不得不承認謝驥的身子骨確實不錯,至少在同輩武將中無人能越過他,打也打不死,毒也毒不死,大抵就是因為這個緣故才能被天生將才的謝煜老侯爺看中,將他撿回來當嗣孫。

    謝驥再度醒來看見蘇吟仍在榻前,眼睛瞬間發(fā)紅,又是歡喜又是忐忑地看著蘇吟,一瞬都不肯移開視線。

    蘇吟沒有言語,接過婢子熬好的藥,舀了一勺喂至謝驥唇邊。

    謝驥看著眼前那只捏著玉匙的白膩纖手,眼淚刷地一下又掉了下來,忙低頭將藥一滴不剩地喝進嘴里。

    蘇吟繼續(xù)舀藥喂他,待湯藥見了底,方輕聲道:“我在謝府住這七八日,陛下已派人來問了四回。你既醒了,那我便先回宮了。”

    謝驥臉色一白,頓時急了:“那我們……”

    寧知澈瞬間心頭火起。

    鬼魂更是又開始怒吼:“誰跟你是我們!厚顏無恥!”

    蘇吟默了一瞬,提醒謝驥:“我們?nèi)缃袷墙愕堋!?br />
    “這有何妨?京中人人皆知我是祖父收養(yǎng)的,屆時我找一戶人家,對外稱我找到親生父母了便是。”謝驥急得眼淚掉下來,“吟兒,你什么都不必想,這些事通通交給我來辦。你既已答應(yīng)了就不能反悔了,我真的等了你好久好久,這十五年想你想得沒睡過一個好覺,吟兒,吟兒……”

    謝驥抓著蘇吟的衣袖一遍遍哀聲喚著她,蘇吟低著頭半晌沒言語,最后實在承受不住這樣的卑微乞求,瞥了眼謝驥那只干裂可怖的手,轉(zhuǎn)移話題般問了句:“你手上全是凍傷,傷裂處都發(fā)黑了,平日不抹藥么?”

    謝驥如被蘇吟這句問話蟄了一下,立時松開了她,將自己丑得嚇人的手藏進被子里,赧然解釋:“會抹的,但北境實在太冷了,傷好后出門練一回兵又會凍裂,抹了也無用。”

    寧知澈暗覺不妙,果然蘇吟聽了謝驥的話后久久無言,最后啞聲道:“我要七萬定北軍的兵權(quán)。”

    謝驥愣了愣,但很快便點頭應(yīng)下:“好,你要什么我都給。”

    蘇吟擱碗凈手,命婢女將凍瘡藥膏取來,用指腹勻了些,捧起謝驥的手輕輕為他抹藥:“我回去與陛下說一聲你我的事。”

    鬼魂霎時如遭雷轟,凝實的魂體瞬間淡去了一半。

    謝驥的慌亂焦躁被蘇吟短短一句話輕易撫平,心跳響得連寧知澈都能聽到,眼睛更是亮得出奇:“真的?”

    “嗯。”

    謝驥臉龐頓時暈開一層薄緋,一個在戰(zhàn)場上廝殺多年的大將軍此刻害羞得像個新嫁娘:“……好,我等你。”

    蘇吟擦好藥后便拭手起身:“我走了,陛下還在等著我用午膳。”

    謝驥頗為不舍地“嗯”了一聲,叮囑道:“外頭冷,記得將斗篷系好,手爐也拿上,別凍著了,走路時步子緩一些,小心跌跤。”

    寧知澈往鬼魂那里瞧了一眼,見那傻鬼獨自站在陰暗處看著蘇吟和謝驥,滿臉哀傷絕望,魂體搖搖欲墜,仿佛窗外蕭瑟寒風之中的一片枯葉。

    宮人小心將蘇吟扶上馬車,為她蓋上白狐裘,車內(nèi)還放了一尊白玉鏤雕福壽暖爐。

    這個夢真實到令人很難不生疑,寧知澈甚至能聞到車內(nèi)清新淡雅的玉蘭香,混著一縷他慣用的龍涎香,兩種全然不同的香氣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起,是蘇吟在他的第三年忌日親自調(diào)配的香料。

    蘇吟一路都在怔怔看著暖爐出神,直至馬車停下才收回目光。

    車外傳來一陣沉穩(wěn)又隱隱透著幾分急切的腳步聲,很快那明黃的車簾便被人霍然掀開,簾后露出一張笑臉來:“母后!”

    蘇吟避開女兒的灼灼視線:“嗯。”

    華曜親自攙著母親下來。她生得高挑,雖還未及笄,但個頭已趕上蘇吟了,白嫩小巧的下頜掩在斗篷的絨毛邊里,清麗眉眼里俱是笑意:“昨日雪停,兒臣獵了一只山鹿,就等著母后回來與我一同吃肉呢。”

    說完又問,“兒臣聽聞謝侯已無礙了?”

    蘇吟腳步一頓,輕“嗯”了聲。

    華曜眸光微閃,那張神似父親的芙蓉面上卻仍是笑盈盈的:“那兒臣便可安心了。”

    母女二人在宮人的簇擁下進了正殿,各自凈手走至桌邊。

    御膳房的廚子已在烤著了,桌上還擺著一道干煸鹿肉,一道鹿肉養(yǎng)身湯,一道醬鹿肉,一道燉鹿排,另有九樣蘇吟愛吃的珍饈佳肴。

    華曜命御廚和宮婢都出去,親自為蘇吟烤肉。

    蘇吟無奈道:“不是說過多次了?你是皇帝,怎可做這些下人們的活計?”

    “阿娘生我養(yǎng)我,孝順阿娘本就是我應(yīng)當做的。”華曜夾了塊滋滋冒油的肉到蘇吟碗中,“況且我也不喜歡烏泱泱一堆宮人在桌邊侍膳,只想和阿娘親親熱熱一起吃。”

    蘇吟擠出一絲笑,勉強用了些便停下筷子,待華曜也擱下玉箸,便命宮人撤走飯菜,而后猶豫道:“晞兒……我有事與你說。”

    寧知澈呼吸一滯,鬼魂一雙眼霎時變得猩紅。

    華曜的笑容也出現(xiàn)了一絲裂縫:“好,女兒洗耳恭聽。”

    蘇吟低垂眼簾:“我打算在你及笄后出宮與謝驥成婚。”

    話音落下,尖銳劇烈的痛苦從鬼魂那里源源不斷地傳至寧知澈胸間,心臟如被活生生撕成兩半再拋入御花園冰冷的池水里。

    華曜聞言臉上的笑再也維持不住了:“就因為謝侯自盡?”

    蘇吟靜默半晌,忽然低下了頭:“終究是我先騙的他。”

    華曜也沉默了一會兒,而后輕聲道:“您決定好了?”

    “嗯。”

    華曜眼圈驀地發(fā)紅。

    寧知澈已不敢再看鬼魂的神情,他還可安慰自己這只是個夢,一醒來便能看見蘇吟躺在懷里,鬼魂卻是真真切切地在經(jīng)受痛苦和煎熬。

    鬼魂似是不信華曜會這般算了,夜里穿墻進了紫宸殿,果真聽見華曜冷聲吩咐新任血襟司指揮使:“替朕去查兩樁事。”

    “第一樁,查清楚霍老夫人逼太后生子一事是否有謝侯在背后攛掇。”

    “第二,朕要知道謝侯這十多年在軍營是否真的連一個女人都沒碰過。”

    幾日后指揮使帶著查到的消息進宮稟報:“霍老夫人為太后擇了幾個年輕力壯的侍衛(wèi),原打算若太后無意再嫁,便將這幾個男人送去宮里做太后的男寵,日后悄悄生一個孩子送至謝府。謝侯此前確實不知霍老夫人的心思。”

    “謝侯這十多年確實沒有碰過女人。北境民風開放,向謝侯示愛的姑娘不在少數(shù),甚至還有下藥爬床的,聽聞謝侯直接將那女子用被子一裹丟了出去,自己跳進冰湖里泡了將近一個時辰,后來更是連那張床都不要了……”

    華曜靠坐在龍椅上揉著眉心:“朕原以為謝驥心思歹毒,本想將他除去,如今倒是不好下手了。”

    指揮使眼一閉牙一咬,以頭抵地:“臣還有一事要稟報陛下。謝侯發(fā)現(xiàn)了臣在暗中查探,讓臣請陛下放心,他日后會用避子湯和腸衣避子,不會叫太后懷……懷孕。”

    華曜愣怔一瞬:“他真這般說的?”

    “是。”

    女官見華曜愁眉不展,等指揮使退出殿外,便在一旁勸道:“天底下哪有母親不愛孩子的?您若跑去太后跟前大哭一場求她別走,那就是再來十個謝侯纏著她,太后也定然舍不得您。”

    “朕及笄后很快便會擇定皇夫,政務(wù)也會越來越冗雜繁瑣,到時候怕是連每日騰出半個時辰陪伴母后都做不到。”華曜輕輕道,“朕看得出來母后對謝驥也不是全然不在意。母后已將最好的年華都給了我,世人皆知女子守寡的日子不好過,你叫我如何開口求母后留在這宮墻之中?”

    華曜思慮片刻,命女官將李院首請來,沉聲問道:“世上可有男人用的絕子湯?”

    李院首一愣:“有是有,但民間常說的絕子湯其實就是雷公藤湯,連服十四日起效,連服兩月后漸漸滅精,但停藥三月后又會生精,功效比避子湯好不了多少,毒性卻強了十倍不止。微臣以為不如外套羊腸,內(nèi)服避子湯,兩者加起來效用比單服絕子湯還要好些。”

    華曜默了默,又問了句:“若男人每次行房前都用避子湯和腸衣避子,可否讓女子一世無孕?”

    “避子湯和羊腸一起用自是可以的。微臣多嘴,聽聞謝侯爺當初在年輕時僅用羊腸,甚少飲避子湯,也仍是三年都沒出過岔子。”

    “那就好。”華曜神色一緩,“不過謝侯正當壯年,又在軍營待了十多年,只怕比年輕時還身強體健些,朕還是不放心。李大人既猜了出來,朕索性便直言了。勞大人費神想出個好些的絕子藥方來,一碗下去便叫謝驥斷子絕孫。”

    說完華曜頓了頓,又補了句:“最好不會太過傷身。”

    李院首聞言頓時發(fā)愁:“斷子絕孫容易,不傷身卻難,微臣只能盡力。”

    *

    冬去春來,春去夏至,縱是寧知澈和鬼魂再如何不愿看見蘇吟嫁給別的男人,那一日也仍是到了。

    他眼睜睜看著蘇吟披上嫁衣,回到謝驥身邊。

    帝后婚儀至少需籌備數(shù)月,他沒有一日不盼著與蘇吟的洞房花燭夜,沒想到還不等婚儀到來,便先在夢里看見了蘇吟和謝驥又一次成婚的場景。

    喜房紅燭高照,蘇吟盛顏仙姿,肌膚勝雪,無需像旁的新嫁娘那般嬌羞低頭,便能叫人心如鹿撞。

    寧知澈很清楚接下來謝驥會做什么,情愿死也不肯再繼續(xù)看下去,卻仍是無論如何都醒不過來,而那傻鬼居然還不死心地站在那兒不肯離開。

    直至謝驥將蘇吟推倒,一件一件剝?nèi)ニ囊律眩V迷地吻著她的身子。蘇吟雖未迎合,但也沒有抗拒。

    鬼魂終于再也無法騙自己,轉(zhuǎn)身出了謝府,飄蕩在夜色中空無一人的街巷,瘋了一般喃喃自語:

    “她真的又嫁給了謝驥,謝驥一自盡她就心軟了。”

    “當年她哭得那樣撕心裂肺,一直求朕別拋下她。朕留下來了,她卻嫁了別人。”

    “騙子,明明那樣舍不得朕,如今還是說回到謝驥身邊便回去了。”

    ……

    鬼魂崩潰痛苦了一整夜,最后記起女兒,終于清醒了些,撐著自己回到紫宸殿。

    華曜臉色肅然,正與一個道士說話:“當真可以重生?”

    “自然。”

    “那要如何才能做到?”

    “救萬民于水火,解百姓于倒懸。陛下以畢生功績攢足功德,年老時壽終正寢,便可重活一世。功德越滿,便能重回到越早之時。”

    華曜神情一松:“朕還當是什么,這本就是皇帝應(yīng)盡之責。”

    “世事無常,要想無病無災(zāi)壽終正寢可不容易。”道士笑著搖頭,“就算真能老死,要想攢足功德也不是易事。上一位做到的人可是費了整整六十五年,一日都不曾停歇,連胞妹的最后一面都狠下心不去見,這才得以重生到二十二歲。”

    華曜怔然道:“重生竟這般難嗎?”

    “逆天改命之事哪有簡單的?不過是獻祭今生換來世罷了。”道士嘆道,“陛下若真想重生救父,這一世定然無瑕顧及您身邊尚在人世的血脈至親了,您自己也只能辛苦奔勞一輩子。”

    華曜沉默了下來,半晌才道:“朕還有母后要孝敬,母后辛苦生養(yǎng)朕,若朕連母后最后一面都不能去見,便不配為人女了。容朕再想一想。”

    道士見她為難,溫聲道:“其實重生分正邪兩術(shù),方才貧道說的是正術(shù),邪術(shù)要簡單許多,只不過需要獻祭百條純善之人的性命……”

    華曜立時沉下臉:“朕乃國君,怎可濫殺無辜?”

    ……

    重生?

    寧知澈心神巨震,在這一瞬終于將夢里夢外的一切都串聯(lián)起來了。

    他終于明白為何穆卓早在華曜出世前便能算準她的公主營帳會搭建在何處,終于明白女兒一個小嬰兒為何能將解毒藥方里的所有藥材一一指出來。

    女兒重生了。

    寧知澈怔怔看向那個與他生得一模一樣的鬼魂。

    所以……這個夢是真的?

    他真的死過一回?蘇吟真的在他死后嫁了謝驥?

    寧知澈忽然記起蘇吟那晚被噩夢驚醒后哭著一遍遍同他說對不住,記起蘇吟就是從那晚開始愈發(fā)黏人,夜里抱他抱得極緊,他偶爾稍稍動一下,蘇吟即便在睡夢中都會慌亂到嗚咽,像是怕極了他會走,怕極了他會不要她。

    所以蘇吟到底夢見了什么?

    他隱約猜到了答案,再也無法置身事外,只能告訴自己重生之說荒誕至極,天下更是無神無鬼,否則母后至死都在掛念與裴璟生的那個孩子,怎會不托夢告訴他二弟在何處?

    鬼魂日日守在女兒身邊,一連半月都拼命忍著不去看蘇吟。直至那日蘇吟回宮小住,鬼魂克制再克制,還是忍不住去了慈寧宮。

    寧知澈也因此看見了蘇吟再嫁后的模樣。不同于先前守寡時的面如白紙,蘇吟今日雖看不出什么嫁人的歡喜,但整張臉?gòu)善G欲滴,如臨近枯萎時重新得到澆灌的花朵,瞧上去年輕了好幾歲,一看便知這些時日謝驥沒少與她云雨。

    也是,他當初只是失去蘇吟三年便想她想得快要發(fā)瘋,謝驥這時候已與蘇吟和離十六年,如何忍得住不碰她?

    鬼魂自然也看出來了,本就已黯淡一大半的純白魂體瞬間又淡了一分。

    寧知澈聽見鬼魂一遍遍拼命勸說他自己:“她是迫于無奈才嫁謝驥,心里定然還是愛朕的。”

    “她不知朕在這里,若是知道,絕不會舍得離開。”

    “她已為朕守身十一年,如今女兒連皇夫都定下了,她也該去過自己的日子了,總不能真讓她當一輩子寡婦。”

    ……

    鬼魂勉強哄好了自己,釋懷了一些,但寧知澈仍能不斷感知到來自鬼魂的陣陣鈍痛,疼到令人根本無法忽略。

    蘇吟三日后便又回了謝府,鬼魂留在宮里,每日看著蘇吟為他刻的牌位,以及這十一年來蘇吟在思念他時作的一幅幅畫,抄的一摞摞經(jīng)文,寫的一篇篇祭夫文。

    這些都是蘇吟愛他的證據(jù)。

    他克制著不去見蘇吟。但一日日過去,思念如野草瘋長,愈發(fā)令人難以承受,他終是忍不住又去了一趟謝府。

    蘇吟今日似是喝醉了酒。謝驥服侍她洗漱沐浴,自己的外袍因被吐了穢物,便脫了下來,穿著那身雪緞中衣抱蘇吟上榻,乍一眼看上去竟有幾分溫潤如玉的味道。

    謝驥一邊為蘇吟蓋被子,一邊滿臉心疼地念叨著:“謝落窈就是個酒壇子,你這三杯就倒的酒量如何能同她比?醉成這樣,明日定要頭痛了。你先躺一會兒,我去給你熬解酒湯。”

    蘇吟似是醉得狠了,呆呆看著謝驥出神,眼里一點點蓄起淚光,見謝驥轉(zhuǎn)身要走,立時將他拽了回來,昂頭吻了上去。

    寧知澈不敢相信蘇吟竟會主動親謝驥,霎時如被一柄尖利的刀扎進心窩肆意翻攪,疼得呼吸不上來,只恨不能沖過去將謝驥一腳踹開。

    鬼魂也像是被死死釘在了原處,雙目猩紅地看著這一幕。

    謝驥一副受寵若驚的模樣,幸福地任由蘇吟吻著他,忽然間捉住蘇吟作怪的手,紅著臉啞聲道:“……等一等,我讓人去熬避子湯。”

    他才剛起身,蘇吟便又急急將他拽了回來,眼淚一顆顆滾落,哭著親他的臉:“別走,夫君,不要走……”

    聽見這聲夫君,鬼魂的魂體重重一晃,魂體又淡去了兩分。

    謝驥心疼得跟著掉眼淚:“好,我不走。”

    他一手抱著蘇吟,一手從匣子里取出一片羊腸,柔聲哄道:“我不走,莫哭了。”

    鬼魂似是知曉接下來會發(fā)生什么,終于沒有再傻傻留在這里,倏然轉(zhuǎn)身離開,此后安安靜靜窩在紫宸殿的角落,成了個真正的死物。

    寧知澈看出來了,自從蘇吟回到謝驥身邊,鬼魂原本凝實的魂體一日比一日稀薄,仿佛被日光一點點驅(qū)散的濃霧,不知何時便會徹底消失。

    只有強忍著不守在蘇吟身邊,不去看她和謝驥親密,鬼魂才會消散得慢一點。

    但每當蘇吟回宮,他仍是次次都忍不住出去瞧她,看她笑著拿出為女兒新做的衣裳和親手做的玉棠糕,聽她絮絮叨叨地叮囑女兒保重身子,又事無巨細地囑咐皇婿好生侍奉華曜。

    兩個月過去,蘇吟第五次進宮,上午才剛收下李院首終于寫出來的絕子藥方,下午便對著滿桌的御膳干嘔不止。

    蘇吟懷孕了,懷了謝驥的孩子。

    若這個夢是前世真實發(fā)生過的事,那蘇吟豈不是真和謝驥有過孩子?

    寧知澈腦子里一片亂糟糟,心里更是刺痛得厲害,又怕極了蘇吟會因為這個孩子喪命。

    鬼魂聽了太醫(yī)的話,明明已沒有痛覺,卻仍像是心如刀絞般緩緩蹲下來,魂體在瞬息之間淡得幾乎透明,仿佛下一瞬便會魂飛魄散。

    太醫(yī)都說蘇吟身子康健,只要孕期好好養(yǎng)著,便可以平安產(chǎn)子。

    許是因為太醫(yī)的這句話,許是為了謝家,又許是她自己狠不下心墮胎,蘇吟猶豫再三后終是選擇將孩子留下來。

    鬼魂氣得連聲音都有些哽咽:“三十七了還生什么生!若真出點什么事,到時候你后悔都來不及!”

    他又氣又放心不下,明知自己見不得蘇吟和謝驥柔情蜜意,仍是忍不住再次跟著她回謝府。

    華曜私底下對謝驥發(fā)了一通大火。謝驥默默受著,最后重重磕頭,發(fā)誓絕不會讓蘇吟出事。

    沈老宗主已過世數(shù)年,謝驥不知從哪兒尋來了轉(zhuǎn)移疼痛的蠱蟲,也像他當初那樣代蘇吟承受懷胎分娩之苦。

    整個大昭醫(yī)術(shù)最高明的大夫和最擅接生的穩(wěn)婆都進了謝府。謝驥小心翼翼地照看蘇吟,從早到晚守在她身側(cè)。

    寧知澈知道這個孩子的出現(xiàn)是個意外,知道謝驥的確是在盡心盡力照顧蘇吟,也知道天下沒有哪個男人不想和心愛的女子孕育一個孩兒,但還是沒有辦法不恨謝驥。

    有了共同的孩子,蘇吟和謝驥越來越像一家人,站在一旁默默看著兩人為迎接孩子出世做準備的鬼魂顯得越來越多余。

    他的魂魄一日日消散,最終只剩一個模糊的輪廓。

    蘇吟這一胎懷得雖不算十分順利,但好在最后母女平安。

    霍夫人喜得合不攏嘴:“孫女也好,日后招個贅婿入府,既可一世留她在家中,不必擔心她受夫家欺負,謝家的香火也不會斷絕。”

    謝驥抱著女兒跪在蘇吟床榻前哭得稀里嘩啦:“多謝你,吟兒,多謝你給了我一個孩子……”

    謝驥圓滿了。

    那他呢?

    鬼魂絕望至極,最后那點模糊的輪廓也開始散去,想到女兒,撐著自己轉(zhuǎn)身離開,回到皇宮。

    華曜還在睡,不知夢見了什么,深深皺著眉頭。

    鬼魂下意識伸手想將女兒的眉頭撫平,旋即記起自己碰不到她,又苦笑著收回。

    他輕輕開口:“爹爹要走了,來世——”

    說到此處,他驀地恍惚一瞬,喃喃道,“險些忘了,朕不會再有來世了。”

    他靜了幾息,聲音更輕了些,“是爹爹對不住你。夜里早些安歇,別熬壞了身子,好生保重。”

    最后一抹夜色褪去,天際晨星閃爍,東邊隱隱泛白。

    華曜夢中似有所感,顫了顫眼睫。

    還不等她睜開眼,第一道曙光灑進來,鬼魂便徹底消散得一干二凈了。

    第57章 第 57 章

    寧知澈猛然驚醒。

    懷中緊擁著女子綿軟馨香的軀體, 蘇吟輕柔而帶著擔心的嗓音驀地響起:“阿兄?”

    寧知澈怔怔低眸,看見蘇吟清雅的臉龐,肌膚光潔如玉, 烏眸清澈如水, 是最年輕的模樣, 還未染上歲月的痕跡。

    蘇吟看著他眼角濕潤,伸手欲為他拂去,猶豫著問道:“阿兄夢見什么了?”

    聽到這聲阿兄,寧知澈瞬間記起夢中蘇吟喝醉酒哭著喚謝驥夫君,勾著謝驥不讓他走的那個夜晚。

    她與謝驥的孩子就是在那晚懷上的吧?

    夢里的心痛欲死、絕望崩潰還留在寧知澈胸間,他下意識偏頭避開蘇吟的手。

    蘇吟的手探了個空, 頓時愣了愣:“子湛?”

    話音落下, 她看見寧知澈竟連目光也移開了,詫異之余瞬間敏銳地意識到寧知澈做的夢定然與她有關(guān)。

    是夢見從前的事了?

    蘇吟下頜繃緊, 細白手指緩緩攥緊衣袖。

    不對, 寧知澈從前吃醋難受過多回, 即便是在去年他們鬧得最僵的那一段時日,若她鼓起勇氣去碰寧知澈, 寧知澈也不會像今日這般躲開她的手。

    “朕……去一趟御書房,昨日看了刑部呈上來的金陵貪污案卷宗, 發(fā)現(xiàn)幾處疑點,想命血襟司下金陵復(fù)審。”寧知澈將抱著她的手收回來, 掀開錦被起身下榻,嗓音低沉沙啞,“你再歇一會兒, 午膳不必等朕了。朕留裴疏在御書房用膳。”

    簾后候著的內(nèi)監(jiān)見皇帝醒了,忙過來侍奉主子更衣。

    蘇吟心里霎時掀起了驚濤駭浪。

    血襟司指揮使位高權(quán)重, 是天子近臣。若換作旁的皇帝,這個時辰召見重臣進宮,待議完事后留臣工在宮里用膳也不是什么奇事。但寧知澈從來舍不得將她丟在紫宸殿自己用膳,即便裴指揮使于寧知澈而言亦臣亦友,寧知澈至多也只會命御膳房給裴疏做一桌飯菜,他自己定會回來紫宸殿陪她。

    蘇吟怔然看著寧知澈清雋好看的側(cè)影,眼見內(nèi)監(jiān)已為寧知澈束上墨玉帶,他抬步便要走,心底瞬間生出前所未有的慌亂:“子湛!”

    兩個小內(nèi)監(jiān)眼皮一跳,心知情勢不對,默契地弓著腰退了出去。

    寧知澈停下腳步,站在原處沒有回頭。

    蘇吟下榻披衣,步步走至寧知澈身后,強壓下不安開口問他:“你怎么了?”

    她頓了頓,柔聲繼續(xù)道,“到底夢見什么了?說與我聽可好?”

    蘇吟話里的忐忑和試探其實并沒有多明顯,但寧知澈與她相識至今已有十九年,一聽就聽出來了。

    她猜到了。

    她也夢見過那些事。

    寧知澈忍著心口刺痛緩緩轉(zhuǎn)身:“那明昭半月前從睡夢中哭著驚醒,抱著朕一直說對不住,是夢見了什么?”

    蘇吟高懸多日的那顆心頓時墜向寒淵:“你……你也……”

    時至今日,寧知澈還有什么不明白。

    他半是自嘲半是質(zhì)問地開口:“你那晚主動說愿為朕守寡,不是因為愛朕愛到無法再接受別的男人,而是因夢見了你回到謝驥身邊對不對?”

    蘇吟整張臉霎時煞白如雪。

    短暫的死寂過后,寧知澈不愿再留在此地,重又轉(zhuǎn)身邁步。

    蘇吟立時沖上前抱住他的腰,慌到渾身都在發(fā)抖:“別走!子湛,只是一個夢而已,不是真的,不是真的……”

    身后之人是他看著長大的姑娘,是他深愛多年的女子,是他的妻,還為他生了個孩子。寧知澈閉了閉眼,嗓音比剛醒來時還要啞:“朕有些累,你容朕緩一緩。”

    蘇吟渾身一顫,靜了兩息,僵硬地將手收回來,眼睜睜看著寧知澈離開正殿。

    寧知澈在殿門外站了會兒,吩咐侍衛(wèi)去請裴疏進宮,而后行至華曜所住的側(cè)殿。

    四個月大的小娃娃正面無表情地看著乳母用一個撥浪鼓逗她,突然間看見親爹來了,眼睛頓時一亮,咧嘴笑了起來,露出兩顆小白牙,朝寧知澈揮舞著手臂,咿咿呀呀著要他抱。

    看著這個像極了自己與蘇吟的孩子,寧知澈心里一軟,將女兒從乳母懷里接過來:“公主今日如何?她在長牙,可有何處不適?”

    乳母戰(zhàn)戰(zhàn)兢兢回答:“回陛下,公主一切安好。”除了每日都冷冰冰的,只有皇帝皇后能逗笑她,實在不像個正常嬰兒。

    寧知澈聞言頷首,淡聲命她們都下去,抱著女兒走到窗邊坐下。

    華曜當了幾十年皇帝,一眼看出自己父皇臉色不對,又見母后沒有跟來,心里頓時一咯噔。

    寧知澈垂眸看著自己女兒。

    四個月大的小嬰兒無法完全控制自己的表情,此刻華曜臉上的不安和驚慌盡入他眼中。

    寧知澈啟唇開口:“晞兒,你可是重生之人?”

    一聽此言,華曜僅有的一絲僥幸也沒了。

    完了。

    父皇記起來了。

    理智告訴華曜現(xiàn)在必須要裝傻糊弄過去,她年幼登基,為了鞏固皇權(quán)什么事都做過,自問不是什么光明磊落、不打誑語的好人,可這一刻面對自己的父親,華曜怎么也做不出騙他的事。

    寧知澈知她這是默認了,酸楚在心間蔓延開來,動了動唇瓣,澀然問道:“那你娘親當真與謝驥……成婚生女了嗎?”

    華曜看出父皇鎮(zhèn)定神情下掩藏的痛苦,頓時也跟著難受起來。

    寧知澈看著女兒難過的神色,默了一瞬,輕輕揉了揉華曜的腦袋:“莫哭。那些都是前世的事,都過去了,與今生無關(guān)。”

    華曜稍稍舒了一口氣,正發(fā)愁著母后是否也記起來了,便聽寧知澈又問了句:“晞兒,你十五歲時曾說要孝敬母后,后來為何又決意重生?”

    她聽得一愣,從自己的回憶里扒拉了一陣,終于記起當年是有這么回事。

    謀求重生實在太難,需耗盡她的一生,若她選擇救父,便顧不上生她養(yǎng)她的母親了。

    母親回宮她抽不出時間理會,母后生病她無法在榻前照顧,就連母親過世她也無法守靈,只能托謝嗣音代她燒紙錢。

    可就在母親生下謝嗣音的那一晚,她夢見爹爹魂飛魄散,連來世都不會再有,雖只是個夢,仍叫她心疼極了,加上后來沅州楊縣地動,百姓死傷近十萬,她想為父皇改命,亦想救她的臣民,這才下定決心賭上一賭。

    彼時謝嗣音已會走路了。她原想將道士的話告訴母后,到謝府時正看見謝嗣音一邊屁顛屁顛跟在母親后面,一邊奶聲奶氣地不停說著:“音音愛娘親,音音好愛娘親,音音好愛好愛娘親,好愛好愛好愛好愛……”

    說不清是為什么,明明母后依然如從前那樣愛她,可看見這一幕,她沒有再將她想重生救爹爹的事告訴母后。

    寧知澈反應(yīng)過來女兒現(xiàn)在還小,便換了個好回答些的問題:“那道士說上一個重生的人花了六十五年。晞兒,你費了多少年?”

    華曜低頭努力控制著手指比給他瞧。

    寧知澈瞬間紅了眼眶,抱著女兒溫聲道:“好女兒,多謝你。”

    華曜搖了搖頭,而后又不放心地艱難開口:“爹娘……不要……分開。”

    她說得含糊不清,重復(fù)了兩遍寧知澈才聽懂。記起夢里的肝腸寸斷,他險些當著女兒的面落淚,想說“可是你娘愛謝驥勝過愛朕,我們二人是否會分開從來只取決于她,而非朕”,卻終是沒有言語。

    他不記得自己是如何從側(cè)殿出來的,等終于回過神來,已坐在御書房了。

    裴疏拿著金陵貪污案的卷宗站在下首細看,眉頭越皺越緊:“陛下慧眼,這案子是有些貓膩,看上去有條有理證據(jù)確鑿,可這魏大人像是被人推出來頂包似的。臣回去命副使去一趟金陵。”

    說完久久不見皇帝回應(yīng),抬頭一瞧,見寧知澈微微低著頭,眼眸黯淡無光,滿是沉寂,即便坐在日光之中,也透著幾分孤寂蒼涼,整個人看上去比四年前從江南回來時還低落頹然。

    裴疏一眼就看出來定是因為蘇吟,畢竟這世上也就這么一個人能輕而易舉就叫皇帝大喜大悲。

    他暗道紅顏禍水,將卷宗合上,嘆聲說:“臣陪陛下喝兩盅?”

    王忠見主子沒有說什么,便命人在皇帝和裴疏面前各擺了一桌御膳,呈上一壺流香酒。

    酒過三巡,裴疏又是一聲嘆:“臣絞盡腦汁也想不明白,不過一個女人而已,陛下為何非得喜歡她?”

    寧知澈聞言蹙著眉認真反駁:“她很好的。”

    裴疏面無表情:“是是是,容貌京城第一美,才學也好,愛蘇府,愛謝府,愛謝驥,獨獨不愛陛下您。”

    寧知澈被他最后一句話刺得心臟鮮血淋漓,許久才啞聲道:“她從前很愛朕,如今也在盡力待朕好。”

    “那陛下為何至今還在因她而痛苦?”裴疏將酒盞擱下,肅容勸道,“她從前是很好,但如今心里念念不忘謝驥,連臣都看得出來。陛下貴為天子,身份相貌氣度才學武藝樣樣都無人能及,天底下滿心傾慕陛下的女子難道還少?陛下為何就非她不可呢?”

    寧知澈被他說得心口窒悶,漠然反問:“那你呢?”

    裴疏神色一僵。

    “朕的皇后當年心有苦衷,你那小青梅可沒有。”寧知澈神色淡淡,“她如今已嫁了那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五年了罷?你勸朕放下,自己都二十七了,怎么還不娶妻?”

    裴疏一個八尺高的武將世家嫡子被這番錐心之語刺得眼淚一顆顆砸下來,突然間端起酒壺往嘴里猛灌。

    最后裴疏醉到連路都走不穩(wěn),被手底下的影衛(wèi)扶回去了。

    王忠看著正坐在龍椅上出神的皇帝,躬身問道:“陛下可要起駕回紫宸殿?”

    寧知澈靜了半晌,低低道:“不了,朕今夜就宿在御書房。”

    王忠瞬間不可思議地瞪大了眼睛,張著嘴呆了好一會兒,才終于記起回應(yīng)皇帝:“是。”

    *

    王忠手底下的小內(nèi)監(jiān)給蘇吟傳話說皇帝今夜不回來歇息時,蘇吟正坐在女兒的小床邊給寧知澈做荷包。

    她聽后拿著繡針的那只手重重一顫,針尖險些扎進肉里。

    良久,蘇吟放下繡繃,輕輕應(yīng)了聲“知道了”。

    薄暮時分宮人照舊呈上一道道御膳,皇帝雖不在,這一桌菜肴卻仍是照著帝后共用的份例來。

    正殿少了寧知澈的身影,蘇吟只覺這個地方無趣到連一刻鐘也呆不下去,滿桌的珍饈佳肴吃起來也味同嚼蠟,勉強用了一碗便停了筷,打起精神陪醒來的女兒玩了會兒,再將孩子哄睡,而后去書案練字。

    原是臨摹顏真卿的《論座帖》,等她停筆一看,這才發(fā)現(xiàn)大半張紙上寫的竟都是“寧子湛”。

    蘇吟靜站了會兒,將自己這幅臨帖燒了,擱筆凈手,喚來女官:“陪我去趟御書房。”

    顧女官垂首提醒:“下官曾聽祁統(tǒng)領(lǐng)說陛下煩悶時常與裴指揮使飲酒,娘娘可要吩咐人熬一碗解酒湯帶去給陛下?”

    蘇吟一愣:“可他從前明明……”

    “那是從前。”顧女官恭聲道,“娘娘與謝侯成婚第一年,陛下每隔幾日便要與裴指揮使喝一回酒。祁統(tǒng)領(lǐng)說陛下那時喝得很兇,后來為著復(fù)位大計才漸漸戒了。”

    蘇吟沉默了下來,沒有如顧女官所言吩咐宮人去熬,而是自己親自去廚房煮了一碗放入食盒中。

    她不確定自己能不能將寧知澈哄回來,猶豫一瞬,偏頭問女官:“不如我抱晞兒同去?”

    “我的好娘娘啊,您還看不明白嗎?”女官長嘆一聲,“下官雖不知發(fā)生了何事,但陛下從來都將您放在第一位,會這般疼愛公主全因公主是您所出,您如今卻想用公主叫陛下心軟,這不是因果顛倒了么?”

    蘇吟默了默,由著女官為她系好披風,拎起食盒出門。

    紫宸殿距御書房不遠,不過一刻鐘軟轎便停了下來。

    王忠忙迎了過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蘇吟看出來了:“陛下不愿見我?”

    王忠委婉道:“陛下瞧上去心里不大好受,想一個人靜一靜。”

    蘇吟不敢讓寧知澈靜一靜,拿著食盒徑直闖了進去。

    寧知澈許是聽見了御前侍衛(wèi)攔人的動靜,蘇吟沖進去的那一瞬,正對上他那雙幽深的墨眸。

    兩人都沒有說話。幾個御前侍衛(wèi)本就只是象征性攔了幾下,不敢對蘇吟動粗,見皇帝臉上并無慍色,便都識趣地默默退了出去。

    月色泠泠,寧知澈身著墨青色錦袍,矜貴與清冷渾然天成,就那么坐在龍椅上靜靜瞧著蘇吟。

    蘇吟走過去,果然聞到他身上有一股淡淡的酒香,便將食盒放在他的御案上,取出里頭那碗熱湯:“醒酒的,趁熱喝了罷。”

    寧知澈靜了片刻,問:“你熬的?”

    蘇吟想到這一碗簡單至極的湯水是她第一次下廚給寧知澈做的吃食,瞬間低下了頭:“嗯。”

    寧知澈依言端碗飲盡:“多謝。”

    蘇吟將碗收回食盒里:“你還在喝藥,日后莫再飲酒了。”

    寧知澈低眸:“嗯。”

    其實今日也沒喝多少。他肩上擔著大昭,還有妻女要養(yǎng),這條命又是女兒為他掙來的,他不想糟蹋。

    蘇吟鼓足勇氣去牽他的手:“走罷,阿兄,和我回紫宸殿。”

    寧知澈沒動。

    蘇吟眼眶發(fā)燙:“只是一個夢……”

    寧知澈倏然打斷:“是真的。”

    蘇吟指尖發(fā)顫。

    “夢里是前世,前世朕真的死了,你嫁了謝驥,為他誕下一女,是因女兒重生為朕改命,朕這一世才能有個好結(jié)果……”見蘇吟連唇瓣都白了,寧知澈止住話音,將目光移開,“罷了,本就怪不得你,你什么都不欠朕,相反朕還該感激你為朕守身十一年,替朕養(yǎng)大了孩子。”

    “可是明昭,你待他真好啊。”寧知澈喃喃道,“以太后之尊下嫁臣子,后來懷了孩子也愿生下來。但凡你只是將他收作男寵,朕都可騙一騙自己你對他沒有情意。”

    蘇吟蒼白著臉開口:“子湛……”

    “何時開始的?”

    蘇吟沒明白他的意思:“什么?”

    寧知澈起身逼近,平靜質(zhì)問:“何時變的心?”

    “因何對他動了情?”

    他生得高大,蘇吟在他的影子里步步后退,直至后背抵上御書房的側(cè)墻。

    蘇吟顫聲否認:“我沒有……”

    “你到現(xiàn)在還想騙朕嗎?還是想騙你自己?”寧知澈慘然笑道,“你放心,朕不會再像去年那樣報復(fù)你,只是想要一個答案。”

    蘇吟怔怔看著眼前這個深陷痛苦的男人,逼著自己回想四年前那段黑暗至極的時日。

    “我也想一直像少時那樣滿心滿眼全是你。”蘇吟輕聲開口,“但那時人人都想踩我一腳,卻又因我身在京城,明面上不好做得太過分,不敢欺我,便加倍辱我的家人。”

    “我養(yǎng)父和阿弟在北境受折磨,是謝驥一封急信送至邊關(guān)救了他們的命。”

    “我養(yǎng)母日日焦心,病得快死了,是謝驥找太醫(yī)治好了她。”

    “我大堂妹蘇妍被逼做袁家的妾,是謝驥暴揍袁三公子一頓為我妹妹出氣,替她尋了一門好親事。”

    “自從遇見他,我的家人再也沒有受過旁人的欺負和羞辱,日子也漸漸好了起來。”

    ……

    “這些事還可說謝驥是借著祖父的權(quán)勢才幫到我的。”

    “但我幼妹蘇姩被人劫走,從馬車里丟了出去,雖僥幸未死,但卻數(shù)月昏迷不醒,眼瞧著一輩子都要毀了。四嬸嬸接受不了,抱著姩姩哭得撕心裂肺,怒罵我是個連累全家的喪門星。是謝驥千里奔赴西疆,冒著大雪在那位最擅治腦的隱世名醫(yī)門前站了十日,才求得名醫(yī)出山。”

    “四嬸嬸的話雖難聽,但也沒說錯,姩姩確實是被我連累的。”蘇吟含淚道,“謝驥救了姩姩,我這輩子都得承他的情。”

    寧知澈眼眶發(fā)紅,張了張唇欲要開口說話。

    “我提起舊日苦難不是在怪你,一榮俱榮一損俱損的道理我不是不懂。”蘇吟聲淚俱下,“可我多希望你當年在放太后出宮前給我留一條后路,別讓我的家人遇上那些事,別讓我背負謝驥的恩情。我多希望是你的人保護蘇府……”

    寧知澈終于忍不住通紅著眼出言打斷:“朕留了!”

    蘇吟呆呆昂起臉,眼角還掛著淚珠:“什么?”

    “當年父皇將朕視作殺妻仇人,連江山和朝局都不顧了,朕原先準備的應(yīng)對手段通通失了作用。”寧知澈嗓音發(fā)顫,“但朕那時雖自身難保,無力護著你,也不會眼睜睜看著你死。”

    “皇祖父退位歸隱前將大權(quán)全部交到了父皇手中。父皇鐵了心要報復(fù)朕,祖父攔不住,但護住一個被遷怒的蘇府卻是綽綽有余。朕被貶去南陽后曾將一封書信送至江南,求皇祖父保全你。”

    “那時你騙朕說皇姑母答應(yīng)為你求情,所以你才能來南陽看朕。姑母近年來越發(fā)懂得明哲保身,除非祖父祖母有吩咐,否則絕不會多管閑事。朕從未想過你會對朕撒謊,以為是皇祖父授意姑母代為出面,才會半點疑心都未起。”

    ……

    蘇吟猛地記起當年廢太子暴斃的消息傳到京城的那幾日圣祖爺確實進京了,彼時圣祖爺坐在龍輿之上,右手緩緩撥動著一串佛珠,無聲瞧了她許久。

    她頓時渾身發(fā)冷。

    只怕圣祖爺已什么都猜到了,只是裝作不知罷了,雖不知為何沒有殺她,但皇長孫遭她毒害,后來自是不可能再向蘇府伸出援手了。

    原來如此。

    原來就差一點她便可得到圣祖爺?shù)谋幼o,無需再與旭王做交易,無需再傷寧知澈,也無需嫁謝驥。

    寧知澈閉了閉眼:“還有你說的那位西疆名醫(yī),她是朕的人。”

    蘇吟瞳孔驟縮,白著臉道:“這怎么可能……”

    “那位老夫人姓江,單名一個涓字,是沈老宗主的親外甥女。你說是謝驥冒雪在她門外站了十日的誠心感動了她,難道你就沒想過,每年求江老夫人出山救人的男男女女那般多,那些人為自己的至親摯愛求醫(yī)時難道就不誠心誠意?為何江老夫人這么多年只肯答應(yīng)救你幼妹一人?”

    蘇吟猶如醍醐灌頂,渾身在一瞬間失了力氣,順著墻面緩緩坐下來。

    “朕從沒有不管你,朕怎么舍得?”寧知澈在她身前半蹲下來,錦繡袍擺如初綻的墨蓮,“當年朕的確恨你,但后來漸漸有了自己的勢力,一直在暗中護著你。你應(yīng)該還記得,謝煜將軍戰(zhàn)死后的第二年,旭王麾下的張徑翻出十六年前的一樁逆案,矛頭直指定北侯府。”

    蘇吟眼淚奪眶而出:“……那一紙能證明祖父清白的物證是你派人送來的?為什么后來不告訴我?”

    寧知澈沉默良久,緩緩直起身:“本就是朕連累了你,難道還要說出來向你討賞嗎?”

    說完又自嘲般笑了笑,“況且你的心已在謝驥那里了,滿腦子只記得他的恩情,叫朕怎么開口告訴你?”

    蘇吟心里一酸。

    “這段時日朕不回紫宸殿住。”寧知澈轉(zhuǎn)身走回御案,“夜深了,你回去罷,早些安歇。”

    蘇吟心慌意亂,起身過去攔腰抱住他:“不,不要,你不回去那我也要住這里。”

    寧知澈忽然覺得委屈極了,掙開她的手崩潰質(zhì)問:“你既然這樣放不下謝驥,為何還要與朕同睡!”

    蘇吟不管不顧又抱了上去,“是我不好,以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不知道姩姩是你救的,不知道那些事是你為我做的,從今往后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

    “這句話你已說了不下三遍了,次次都騙朕,次次都做不到!”

    “這回是真的。”蘇吟眼睛酸疼得厲害,“你給我時間,我證明給你看,若證明不了……”

    后面的話哽在喉中,無論如何也說不下去。

    “你不想與我同榻,我走就是了。”蘇吟將他松開,“但皇帝將寢宮讓給皇后,自己住御書房,傳出去到底不大好聽。我明日命人將芷蘭殿收拾出來,帶著晞兒搬進去。”

    寧知澈簡直不知道謝家到底是怎么生出這樣一個姑娘來的,無論她是進是退,都能讓他心里鈍痛得像是被刀子重重捅了幾下。

    “我走了。”蘇吟拎起御案上的食盒,“天冷了,御書房比不得紫宸殿暖和,叫宮人鋪一床厚些的被褥,暖爐也備上。”

    寧知澈沒有言語,目送蘇吟走出御書房的門,然后又看著她跑回來,在他身前站定:“真是你救了姩姩嗎?”

    蘇姩即便后來被救醒,心智卻仍停留在三歲之時,是蘇府唯一一個沒能從那場大禍中全須全尾脫身的人。

    看著滿臉緊張的蘇吟,寧知澈神色到底緩和了些,朝她點了點頭。

    蘇吟如釋重負,而后笑道:“聽說去年我假死之后謝驥闖進蘇府靈堂,姩姩曾哭著抱住你的腿大喊‘皇上別打我姐夫’?”

    寧知澈一想起那日就惱火,咬牙切齒道:“你妹妹一句話叫朕難受了半個月,你還好意思笑?”

    蘇吟抿了抿唇,踮起腳重重親了他一口:“明日你若得空,我派人去接姩姩進宮,與姩姩說清楚你才是她姐夫。”

    寧知澈斂眸平靜道:“不必,也不是什么要緊的事。”

    “可我覺得要緊。”蘇吟輕聲道,“很要緊。”

    寧知澈久久沒有說話,最后也只是移開視線淡淡道了句“隨你”。

    第58章 第 58 章

    大昭歷代皇后要么住長春宮, 要么便是蘭華宮。長春宮因是寧知澈亡母生前的住處,如今在宮里成了禁地,蘭華宮又曾是蘇吟的冷宮, 所以蘇吟才選了芷蘭殿。

    芷蘭殿原是惠熙帝寵妃崔氏的寢宮, 坐落在紫宸殿西側(cè), 即便不乘輿輦,走路到紫宸殿也費不了一盞茶的功夫。

    翌日上午,蘇吟抱著女兒搬了進去。

    得知父母分房而居,華曜連喝奶都不甜了,趁現(xiàn)在年紀小眼淚多,抱住蘇吟就開始哇哇大哭。

    皇帝的體面比起自己父母來根本不值一提。華曜不知到底是父皇不愿和母后共寢, 還是母后不愿和父皇同榻, 但無論是哪一種,撲進母后懷里哭都是最有用的辦法。

    母女連心, 蘇吟一眼就看出來華曜是不想她和寧知澈分開, 輕拍女兒的后背柔聲道:“只是暫時在這里住一陣子罷了, 以后會回去的。爹娘會一起陪晞兒長大。”

    華曜止了哭,噙著眼淚半信半疑地瞧蘇吟。

    “不騙你。”蘇吟輕輕用帕子為女兒擦臉, “你爹爹說你是重生之人,此事過于荒誕離奇, 我也不知該不該信,但你一個小小嬰兒竟能指點沈老宗主把清余毒的藥方寫出來, 我姑且就當世上真的有前世今生罷。”

    她話音一頓,斂眸道:“你爹爹……有些難過,需要時間緩一緩, 我雖可以纏著他不放,卻不愿將他逼得太緊, 所以還是慢慢來罷。”

    況且她還想悄悄給寧知澈下蠱替他承受清余毒的劇痛,本就要尋個由頭躲出來。

    華曜仰頭看著神情溫柔的母親,安心之余忽然察覺到了一絲不對勁。

    她不清楚謝驥在母后心中地位到底如何,但謝嗣音終歸是母后的親女兒,而且還是個愛母親如命的好女兒。如果母后真的記起了前世,雖說應(yīng)不至于為了謝嗣音能出世而拋棄父皇和她,但也不該這么平靜,連半點低落和悵惘都沒有。

    母后這模樣,倒像只是大致知曉前世發(fā)生了什么,卻沒有憶起謝嗣音這個人,至少絕對沒有記起謝嗣音的好。

    蘇吟瞧著蹙起眉頭似在思索的女兒,驀地啟唇問道:“晞兒,我前世真的和謝驥生了個……女兒嗎?”

    她只在夢里像個旁觀者一般看見自己懷了謝驥的孩子,卻不知道那孩子的名字,沒見過那孩子出世后的模樣,還是寧知澈昨日告訴她那是個女兒,她才知道了一丁點有關(guān)那孩子的事。

    華曜被母親問得心跳都停了一瞬,遲疑地點了點頭。

    見女兒竟真的能聽懂她的話并給出回應(yīng),蘇吟靜了一瞬,摸了摸華曜的腦袋:“那你怪我嗎?”

    華曜愣了愣,而后拼命搖頭。

    母后將她帶來人世,用心呵護她長大,但凡她說出口的都會盡力為她辦到,但凡她想要的都會盡力給她,從未拒絕過她的請求,也從未想過要她回報什么。她前世雖幼年喪父,但從母后那里得到的愛比許多父母雙全的孩子擁有的還要多。

    皇家親情涼薄,即便是在前世,寧氏也沒有幾個皇帝像她這般幸運,能在母后的疼寵之下渡過一段開心幸福的年少時光。

    蘇吟發(fā)覺自己問了句蠢話。

    她的孩子乖巧懂事,怕是心里再難過也不會怪她半分。

    蘇吟心里一軟,輕輕道:“我與你爹爹只生你這一個孩子,好不好?”

    華曜呆呆看著自己母后:“可以嗎?”

    她自然希望母親只有她一個孩子,如此便不會有弟弟妹妹分走母親的疼愛,日后繼承皇位也簡單些。但大昭此前雖也有兩位為皇后空置后宮的皇帝,可那兩位皇后都育有一個天資聰穎的皇子,如此才勉強堵住了朝臣的嘴。

    前世是因父皇早逝,母后才沒有再生一個兒子;今生父皇長壽,不廣選秀女充盈后宮已會惹得群臣勸諫,若雙親只生她一個公主,膝下連半個皇子都沒有,那群老臣的唾沫星子怕是都要濺她父母臉上了。

    蘇吟第一次聽見女兒說話,如天下所有母親一樣既驚又喜,一雙水眸泛起星星點點的光,如日光下波光粼粼的清澈湖面。

    華曜受限于這具嬰兒身,聲音奶呼呼的,吐字也不清,但這三個字好懂,蘇吟一遍就聽明白了孩子在說什么。

    “嗯,就只要你一個孩子,”蘇吟柔柔向華曜保證,“只疼你一個。”

    華曜癡癡看著自己母親,明知不該提起謝嗣音,卻終是忍不住道:“那妹妹呢?”

    其實前世她與謝嗣音沒有什么姐妹之情。謝嗣音從未逾矩喚過她姐姐,她也從未裝大度認下謝嗣音這個妹妹,她們二人的關(guān)系一輩子都止于君臣。

    蘇吟聽懂了,霎時沉默下來。

    一個前世生的孩子,蘇吟這輩子沒有像懷華曜時那樣感受她在肚子里一日日長大,更沒有養(yǎng)育過她,對那個毫無半點記憶且素未謀面的小女兒著實談不上有多少母女情分。

    但那終歸是她的孩子,她說不出什么冷漠無情的話來。

    良久,蘇吟溫聲開口:“前世是前世,今生是今生。我這輩子只想留在你爹爹身邊。”

    華曜聽見這句話,一顆心終于落地。

    母后或許會騙男人,但絕不會騙孩子。無論是對她還是對謝嗣音,母后從來都是說到做到。

    蘇吟想到寧知澈中午就要用膳喝藥,便將華曜交給乳母,命女官同御膳房說一聲中午不必做菜,自己去廚房做了三菜一湯并一碟玉棠糕,拎著食盒回紫宸殿。

    寧知澈神情疲憊,似是沒有睡好,此刻正低眸翻著一本不知什么東西。

    蘇吟看見他手里那本書的封皮眼熟得很,走過去一瞧,視線所及是幾行秀雅的楷字:“建寧十九年十二月十一,京城大雪,聞阿兄低咳四聲,心甚念之。盼君早愈,愿君安康。”

    她瞬間反應(yīng)過來這是什么:“我的札記怎么在你這里?”

    寧知澈沒有回答。

    蘇吟劈手將它奪了過來:“你何時挖出來的?又怎知道我在家中埋了這本札記?”

    寧知澈看著她通紅的臉頰,薄唇微啟:“昨夜。”

    蘇吟一愣:“昨夜?”

    “你十歲那年就曾拉著朕一起在東宮埋過一枚玉石,很驕傲地告訴朕那是你用攢了五年的壓祟錢買的美玉,已去慈恩寺開過光,埋在東宮定能保朕逢兇化吉,一世平安。你那時怕忘了自己把玉埋在何處,還在土面上插了一對福娃娃。”寧知澈緩聲道,“朕昨晚睡不著,便出宮去蘇府轉(zhuǎn)了轉(zhuǎn),見你院子角落的花圃土面上露出兩個娃娃腦袋,挖開一看果然發(fā)現(xiàn)下面埋了東西。”

    蘇吟垂眼翻開這本札記。

    里面一大半內(nèi)容都與寧知澈有關(guān),年份從建寧八年到建寧二十三年,最早那幾年的紙頁已泛黃了。上面的字跡從歪歪扭扭、錯字頻出漸漸變得娟秀工整,文字也從幼稚單純漸漸染上少女情思,寫到后面甚至還會一字不落地記下每次偶遇時寧知澈同她說的話,紙頁之中還夾著每次她見到寧知澈后傻乎乎摘回來留作紀念的樹葉和小花。

    若無中間這些事,他們二人原該在建寧二十三年三月初九就已成婚。當年的她從正月初一開始便在札記里數(shù)著日子期待那一天的到來,即便用詞再含蓄,但字里行間顯露出的害羞、忐忑和幸福仍是滿得幾乎要溢出紙面,叫人一眼就能看出來。

    當年蘇府被抄家,這本札記帶不走,卻又舍不得毀去,她只好趕在官兵進來前匆匆將它埋了。

    看著這本被她遺忘四年的札記,蘇吟說不上來心里是何滋味:“你都看完了?”

    “嗯。”寧知澈凝望著她的玉靨,“看了三遍。”

    他本想問“當年那般喜歡朕,為何說變心就變心了”,可話到嘴邊又咽了回去。

    原因他不是不知。

    正如蘇吟昨日所言,當初那些人不敢欺侮蘇吟,便將那些羞辱加諸于她的妹妹們身上。

    那時蘇姩就是因在鄭府二姑娘逼蘇吟的四妹下跪磕頭時哭著罵了幾句,所以才會被人丟下馬車。后來謝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把鄭二拎到蘇府眾人面前讓她磕了三十個響頭,再將鄭二從疾馳的馬車上丟了出去,其他羞辱過蘇府的人也都被謝驥挨個找上門尋仇。

    大抵謝驥于蘇吟而言是黑暗中出現(xiàn)的一道光,而蘇吟對他的情意卻在那一次次眼睜睜看著家人受辱時一點點磨滅了,或許沒有消磨殆盡,但已足夠讓她接受另一個男人。

    蘇吟大致猜到了寧知澈心里在想什么,翻至札記的空頁,拿起筆山上的御筆,執(zhí)筆蘸墨,垂首在上面一筆一劃寫下:“致和二年十一月初八,一夜難眠,思夫甚矣。”

    她輕聲道:“這本札記既然被你挖了出來,從今往后我便繼續(xù)寫了,也不知算不算太晚?”

    寧知澈盯著“思夫甚矣”四字看了很久,最后將目光移至蘇吟眼下那層明顯的烏青,眉心微動,別開臉道:“這是你的東西,問朕做什么?”

    蘇吟彎了彎眸,將札記放下:“凈手用膳罷。”

    寧知澈走到次間一看,見桌上只擺著三道民間家常菜、兩碗白菜煎蛋豆腐湯和一碟糕點,頓時一怔:“你做的?”

    “……嗯。”蘇吟越看自己做的那幾道青菜豆腐越上不了臺面,只怕紫宸殿大宮女吃的都比這好,“我廚藝不大好,只會做這幾樣菜。”

    寧知澈眉眼溫和了下來,掀袍落座:“沒有,這些菜很好。但下回別做了,庖廚油煙重,女兒家身子嬌弱,手又嫩,莫做這些活計。”

    這是寧知澈今日對她說的最長一句話了。蘇吟笑著“嗯”了一聲,邊吃邊不動聲色觀察寧知澈,見他雖不再說話,卻比平常多添了一碗半的飯,玉棠糕也乖乖吃完了。

    午膳后兩刻鐘宮人端著加了蠱蟲的湯藥進殿,沈老宗主也掐著點過來,與蘇吟對視一眼,面色不變地欺君罔上:“頭兩日需死死壓制余毒,所以用藥峻猛,到第三日余毒已被清走大半,便會減輕用量慢慢解毒,陛下從明日開始就會好受些了。”

    寧知澈不疑有他,聞言頷首,端起藥飲入腹中。

    沈老宗主如昨日一般退至側(cè)殿守著。蘇吟不停給寧知澈擦汗,錦帕濕了一張又一張,眼見他雙目半闔著,似是疼得連睜眼的力氣都沒了,唇色比紙還白,忍不住昂起頭去親他。

    寧知澈纖長羽睫動了動,在那張圣潔脫俗的臉上落了兩彎淺影,垂眼靜靜瞧著她,那雙眸子干凈漂亮如置于清水中的琉璃一般,清晰倒映著她的影子。

    眼里只有她一個,心里只有她一個,身子也只有她一人碰過。

    蘇吟突然有些不敢親下去了,輕輕道:“定國公當年助你成事,他女兒是個極好的姑娘,當年蘇府落魄,京中貴女幾乎人人都笑我,獨她待我如初。她那般喜歡你,你那時真的沒想過要娶她嗎?”

    寧知澈飛快瞥了眼她近在咫尺的嫣紅唇瓣,移開目光:“你也是個好姑娘。”

    他們二人還未和好,蘇吟沒想到寧知澈竟會這般說。她羞愧地低下頭,訥訥道:“你到現(xiàn)在還覺得我是個好姑娘?”

    “嗯。”寧知澈低睫看著她烏黑的發(fā)頂,“去年朕口不擇言,說旁的姑娘個個心善,不似你惡毒心狠三心二意,世間難尋。朕一直很后悔當初那般罵你。”

    蘇吟笑了一下:“你也沒說錯。”

    “說錯了。”寧知澈打量著眼前嬌小的女子,幼時那個扎著兩個小揪揪的女童已長大了,不再穿粉嫩嫩的小衣裳,如今滿頭烏發(fā)高綰,身著淺色華服,白皙的耳垂也穿了耳洞,戴上潤而不透的玉墜兒,黛眉輕淺,玉面淡拂,美如月中聚雪。

    皇宮不是人待的地方,那十多年里蘇吟一直陪著他,是他生命中唯一一抹亮色。

    母后自聽到裴璟戰(zhàn)死那日開始便與父皇徹底撕破臉,那些年人人都對長春宮避之唯恐不及,只有蘇吟敢時常陪他進去陪母后說話。

    他和蘇吟那時都不是什么活潑會逗人開心的性子,兩個十歲出頭的鋸嘴葫蘆你一言我一語,笨拙地哄母后吃飯,勸她好好活下去。

    有時碰上父皇過來,蘇吟嚇得小臉都白了,身子一直抖。他原想說下回不必再陪他進去,但卻聽蘇吟小聲道:“那道蝦元子娘娘吃了半顆就放下了,蒸鵝也只吃了一塊,飯也只用了兩口,辣羹蟹倒是吃了三塊,估摸著娘娘近日不大喜歡吃清淡的,下回我倆試試酒燒香螺和五辣醋蚶子。裴氏祖地在河東,聽說那兒的人會將面食做成貓耳朵的模樣,吃起來筋滑利口,我們將米飯換成貓耳朵面試試,避開陛下偷偷過來,看看娘娘愿不愿意多吃些。”

    回憶遠去,寧知澈動了動唇,啞聲道:“是朕說錯了,你就是個好姑娘。”

    蘇吟怔然看他片刻,忽地一笑,喃喃開口:“如果四年前我在南陽多問一句就好了,或者你多問我一句也好。”

    只可惜當年她攜毒而來,不敢露出絲毫馬腳,滿腦子只想著言多必失。

    只可惜寧知澈從不疑她,無論聽她說什么都信,一見她來南陽便高興成了傻子。

    寧知澈靜了下來。

    當初蘇吟高高興興同他說事情已了,以前說好每年都要陪他過生辰,他的及冠禮就更不能落下了,所以特意來南陽尋他。

    那時他們已分別數(shù)月,他擔心蘇吟擔心到夜不能寐,又見蘇吟瘦得可憐,顯然那幾個月受了不少苦,如何舍得懷疑她說的話?僅有的一絲不安也只是讓他吩咐祁瀾秘密去京城確認一番蘇府是否真的已解脫困境,但還未等祁瀾回來,蘇吟就已下手了。

    “大概這就是命。”寧知澈自嘲一笑,“從前慈恩寺住持說你此生會有二夫,朕那時還氣得斥責了那和尚一通,不曾想他竟真是個有本事的。”

    蘇吟心里一跳,忙移開話題:“我今日同晞兒說只要她一個孩子,我們以后不生了。”

    寧知澈很快應(yīng)了:“嗯。”

    男人的反應(yīng)在蘇吟意料之中,她半玩笑半憂心道:“但那群老臣怕是要睡不著了。”

    “無妨。”寧知澈淡聲開口,“還好你是謝家的女兒,若非如此,前朝和大昭都沒有過公主即位的先例,只怕朕屆時一說要將江山交給晞兒,謝氏第一個就會站出來勸朕再生一個皇子。謝氏位居世家之首,門生滿天下,若他們鐵了心反對晞兒繼承皇位,那還真是有些麻煩,如今謝家倒是直接變晞兒登基的最大助益了。”

    蘇吟想到謝家權(quán)勢太盛,恐為皇家所不容,艱難道:“皇家日后可會除去謝氏?”

    崔氏一族輝煌了數(shù)百年,卻在七十年前被寧知澈的曾祖父連根拔起。

    孟國公府和鎮(zhèn)國公府當年煊赫如斯,如今卻都只剩一個空殼。

    裴氏一族當年位居世家第三,但四年前太后薨逝,太上皇將裴家主支殺得只剩裴疏一人了。

    寧知澈默了默,實話道:“謝家祖上有開國之功,子孫代代為我寧氏守國門,謝門武將無一例外全部戰(zhàn)死沙場,皇家就算再無情也不會忘記謝氏的功勞。除非謝家謀逆,否則皇家不會對謝家下殺手。退一萬步說,就算哪日皇家真想鏟除謝家,謝氏大族根基這般深,沒幾百年也倒不了。”

    蘇吟舒了一口氣。

    寧知澈不愿隱瞞她,繼續(xù)說道:“但前世晞兒幼年登基,待她及笄時朝中勢力定已失衡,若要這張龍椅坐得安心,只能削弱謝氏。不過謝家終究是晞兒的母族,若朕沒猜錯,晞兒在收走謝家部分實權(quán)后應(yīng)會給你娘家抬爵。”

    “今生朕好好活著,不會讓你夾在女兒和謝家中間為難了。”寧知澈凝望她低垂的眉眼,“你那幾個族兄也不是傻子,知曉謝家權(quán)勢已極,最有才干的主支大公子和二公子主動退仕,只留謝三和謝驥在朝為官。謝家男兒都很聰明知進退,你不必擔心你娘家。”

    蘇吟啄了下他的唇,柔聲細語,“等晞兒繼承大統(tǒng),我們便出宮游山歷水可好?”

    她的思緒一跳一跳,寧知澈聞言薄唇抿得平直,別開臉不讓她親第二下:“你心里裝的不是朕,與朕一同賞玩山水做什么?”

    蘇吟雙目發(fā)酸,低低道:“我心里有你。”

    寧知澈沒有應(yīng)聲。

    蘇吟知道寧知澈這回夢見她在他死后與謝驥再婚生女,是真的被傷透了心。

    愧疚和難過才剛從心底浮起,她便驀地想到了一處不對:既然是死后的事,寧知澈怎會知道得比她還清楚?

    蘇吟隱隱猜到了原因,連骨頭縫都在嘶嘶冒著寒意,直接將心中疑問說了出來。

    寧知澈聞言沉默許久,知道蘇吟從小最怕鬼,便只淡淡道:“朕也不知緣由,反正就是夢見了。夢本就虛幻奇異,生者夢見死后的事也不算稀奇。”

    “你騙我。”蘇吟聲音發(fā)顫,“你……你前世是不是……”

    見寧知澈不說話,蘇吟喉嚨一哽:“你以前不是說若世上真有神鬼,那你變成鬼后便絕不會留在人世看我嗎?”

    寧知澈啞聲道:“前世有個女子在靈堂哭成淚人,跪在地上求朕別走,朕得多狠心才能割舍得下她?”

    顆顆淚珠從蘇吟眼眶滾落:“子湛……”

    “你不必愧疚,朕是自愿留下守著你的。”寧知澈輕輕拂去她臉上的淚,“你前世守寡十一年才再嫁,又不是朕尸骨未寒便急急找好下家,放在民間也算不得薄情。”

    “不不,我待你不好。”蘇吟知道他真正怨的是什么,“我前世明知你最介意謝驥,卻還是回到了他身邊,是我不好。”

    這句話瞬間刺中寧知澈心中最痛的那一處,他眼眶倏然一紅,立時抬手捂住蘇吟的眼睛。

    蘇吟去摸他的臉,果然探到一陣冰涼濡濕。

    “我真的不知道你為我做了那么多事。”蘇吟心中大慟,緊緊抱住寧知澈不讓他掙開,“我去求過你皇姑母,求她幫幫你,幫幫蘇府。她說太上皇恨極了你,誰也救不了,蘇府她也不敢救,太上皇就是因知道你喜歡我,才會往死里磋磨蘇府。太子有過先責太傅,可連太傅府都只是被流放,蘇府男兒卻要等著斬首。我又求大長公主替我送封信給圣祖爺和太皇太后,她說太皇太后重病纏身,她不愿打擾父母。”

    “我總記得妹妹們遭我連累后代我受辱,而謝驥護住了她們,替她們報了仇,我便一直記得謝驥的好。”她泣不成聲,“我用你的命保住了蘇府,用你對我的情分保住了謝驥,欺負你待我情深,欺負你舍不得殺我,在所有人里待你最狠,最后所有人都好好的,唯有你前世英年早逝,今生也差點活不成。”

    寧知澈疼到麻木,一雙墨眸空洞地望向窗外。

    他想起去年篡位那日太上皇輕笑著拍了拍他的肩:“回來了就好,朕特意留了蘇吟一條命,終于等到了今日這場好戲。”

    “你身為朕的兒子,卻從小就站在裴璟那頭,說朕與你母后緣份已盡,說朕是皇帝,不可因一己私利拆散臣子夫妻,讓朕放你母后出宮。如今你的小青梅也嫁了別的男人,朕倒要看看你從前勸朕的那些話能不能勸得了你自己,看看你會不會跟朕當年一樣發(fā)瘋,會不會和朕一樣痛苦,還是繼續(xù)和以前一樣滿口自以為是的仁義道德。”

    ……

    寧知澈閉上眼。

    太上皇毀了他母后,毀了他,也毀了蘇吟。

    這樣一個人,竟是他的生父。

    他想殺了太上皇為母親報仇,卻覺得一刀殺之實在太便宜那人,又擔心母親還未轉(zhuǎn)世,仍在地府和裴璟一起等著那個遺落在外的孩子,怕太上皇死后會繼續(xù)欺負母親。

    他啟唇開口,嗓音啞得聽不出原來的音色:“藥效過了,你昨夜沒睡好,回去午憩罷。朕也躺一躺,下午還要召見工部侍郎。”

    蘇吟忙擦淚扶他起來。

    寧知澈微微用力掙了掙:“我是男人,身子沉,讓宮人來便好了。”

    蘇吟只當沒聽見,厚著臉皮攬住他的腰,然后抬頭去看他的臉色。

    寧知澈薄唇一抿,偏頭避開她的目光。

    蘇吟眉眼彎了彎,立時將他摟得更緊了些,一步步攙著他走到榻前,俯身欲為他脫下赤舄。

    寧知澈蹙著眉將她的手拂開:“朕自己來。”

    他褪鞋上榻,由著蘇吟為自己掖好被子,看了眼她頭上過分素凈的發(fā)飾:“庫房里有許多簪釵步搖,鈿花華勝,整套的頭面也有許多,金累絲和點翠的都有。宮里沒有別的女人,那些都是你和晞兒的,若喜歡便去挑挑。”

    蘇吟下意識抬手摸了摸自己發(fā)間的玉簪和珠花:“不必了,祖父那幾十年也攢了些家業(yè),我不缺首飾,今日是急著來見你,所以才沒有打扮。”

    聽見那句“急著來見你”,寧知澈頓時默了默,而后平靜道:“你娘家的歸你娘家的,宮里沒有別的女人,晞兒又沒多少頭發(fā),那些都是你的,你不用也是閑置在庫房里。”

    蘇吟抿了抿唇:“好,那我明日去挑幾件,戴上給你瞧。”

    寧知澈想起蘇吟也有過一小段天真爛漫的年華。那時蘇吟不到七歲,兩人還沒有男女之防,蘇吟每回新做了珠花和裙裳便會立刻進宮問他好不好看,覺得哪家鋪子糕點好吃也會立刻想到給他也帶一份。

    “睡罷。”蘇吟聲音放輕了些,“明日之后便不疼了。”

    寧知澈已被余毒折磨了四年,多疼一個月少疼一個月對他來說沒什么區(qū)別,聞言只“嗯”了一聲。

    蘇吟也知寧知澈不在意,但卻實在不想見他再疼得臉色慘白了。

    “明日開始中午我就不過來了。”她摸了摸寧知澈的腦袋,“晞兒每日只肯睡四個多時辰,她身子里雖裝了個大人的魂,但畢竟只有四個月大。我聽人說這個年紀的小孩子每日都要歇七八個時辰,睡少了怕是對身子不好,便想哄她中午睡一會兒。”

    寧知澈眸光微黯:“好,你也要好好歇著。”

    蘇吟俯身啄了他一下,柔柔道:“先前說要做給你的竹馬繞青梅荷包已繡了一半了,等做完我給你戴上。”

    溫熱柔軟的觸感留在寧知澈唇上,他將腦袋側(cè)向墻面:“不必費神做這些。”

    “可我想做給你。”蘇吟追著他的唇又親了一下,“我畫了十幾幅青梅竹馬的圖樣才終于得了一幅滿意的,就想繡一個最好看的荷包給你。”

    寧知澈眼睫顫了顫。

    蘇吟知他累極了,見他不再拒絕便將身子撤回來,柔柔道:“我走了。下午姩姩進宮,若你愿見,待你議完事我便帶她過來,若不愿我便送她回去。”

    腳步聲漸漸遠去,寧知澈在榻上躺了一會兒,直待殿內(nèi)什么聲音都不剩了,蘇吟留下來的淺香也散得一干二凈,才撐著自己起身下榻,走到次間蘇吟的書案前。

    右側(cè)那兩本書下壓著一疊畫紙。寧知澈抽出來一張張翻看,總共十七幅青梅竹馬的荷包圖樣,每幅都畫得很細致精美,每幅都有不同的巧思,能看得出來費了不少功夫,不是敷衍了事。

    女子常贈荷包給心上人以示情意,但年少時他與蘇吟一個是太子,一個是學士府嫡女,都是循規(guī)蹈矩之人,莫說互贈定情信物,就是說句稍稍親密些的話都會雙雙臉紅。

    他忍不住想,若那些事通通沒有發(fā)生,當年他和蘇吟順利成婚,兩個此前連衣袖都沒碰過兩次的人直接拜堂入洞房,在榻上褪衣相對,只怕兩個人的臉都能燙熟雞蛋了。

    寧知澈出了會兒神,將畫紙照原樣折好放回去,喚來王忠:“下午蘇府女眷進宮,讓她們申時入紫宸殿覲見。”

    王忠恭聲應(yīng)是。

    第59章 第 59 章

    申時一到, 王忠便將蘇府的大夫人王氏和蘇姩領(lǐng)進紫宸殿。

    蘇吟和幼妹的生母四夫人沒什么話好說,所以今日只讓人去接幼妹一人進宮,雖早在馬車入宮城后就已收到奏報稱王氏主動跟著來了, 但此刻見養(yǎng)母牽著蘇姩進來, 仍覺恍如隔世。

    王氏作為一個養(yǎng)母來說已算好到極致了。

    彼時京中高門都知她這大學士府嫡長女是撿來的, 但王氏從未讓那些嘲諷她身世的話傳到她耳朵里。

    她喜穿素衣,還不愿學女紅,放在別的人家定要被好好說教一通,但王氏卻只會淡淡道:“愛穿白衣便穿,不愛繡花便不繡。你既愛看書寫字,那我花些銀錢叫人把你的繡樓拆了改建書樓便是。”

    王氏教她:“大戶人家規(guī)矩多, 容易悶出心病來, 在小事上給自己松松氣兒,才能活得久些。”

    蘇吟不愿受養(yǎng)母的禮, 特意沒有與寧知澈同坐上首寶座, 趕在王氏跪完皇帝再跪她之前把王氏扶起來:“我與陛下尚未完婚, 大夫人不必跪我。”

    王氏出身鐘毓名門,極重禮數(shù)規(guī)矩, 聞言一笑:“封后圣旨已昭告天下,娘娘執(zhí)掌鳳印金冊, 臣婦于禮應(yīng)當跪拜娘娘。”言畢帶著蘇姩恭恭敬敬向蘇吟和她懷里的華曜跪地叩首。

    寧知澈頓時心緒復(fù)雜。

    若說王氏在意蘇吟,蘇吟養(yǎng)在她膝下十多年, 她都未曾親近過這個女兒;若說不在意,可前世蘇吟生下小女兒后霍夫人這個親娘喜笑顏開,王氏卻對著蘇吟眼淚直掉。

    不過無論如何, 光是這一樁事,王氏這個母親在他眼里就已勝過霍夫人了。

    待養(yǎng)母和蘇吟落座, 蘇吟終是沒忍住開口問道:“今日怎么大夫人也跟著來了?”

    王氏也不知道自己為何要來。

    或許是想親自確認一番養(yǎng)女是不是真的還活著,看看皇帝是否真的原諒了她,她在宮里過得好不好,她生了公主后身子恢復(fù)得如何了,小公主是什么模樣,是像蘇吟多些還是像皇帝多些。

    王氏答不上來,正如她也不知道自己為何會越發(fā)思念這個被她冷落了十多年的養(yǎng)女,明明人家已和親娘相認,她卻拼命想尋個由頭進宮見蘇吟。

    蘇吟見狀沒有追問,只溫聲對幼妹道:“四年前為你醫(yī)治的江老夫人可還記得?她是陛下的人,當年是陛下救了你。”

    怕蘇姩聽不懂,這兩句話蘇吟說得很慢。

    小蘇姩來時已被王氏耳提面命不能在宮里提謝驥,呆呆問道:“是陛下救的我?”

    蘇吟頷首:“是,快謝謝你大姐夫。”

    小蘇姩最聽蘇吟的話,一聽蘇吟這般說便信了。她雖心智受損,但卻看得懂自己姐姐的心思,知道蘇吟十分想她親近這個皇帝姐夫。

    “蘇姩深謝大姐夫救命之恩,”蘇姩跪下來朝寧知澈磕了個頭,用王氏教的話祝福姐姐和姐夫,“愿大姐夫與大姐姐長長久久,恩愛到老。”

    聽蘇姩一口一個姐夫,寧知澈神色緩和了些,讓宮人扶她起來:“你是朕的妻妹,朕救你是應(yīng)當?shù)模槐匮灾x。”

    蘇吟招手示意幼妹走到跟前來:“這是姐姐的孩兒,你還未見過。”

    王氏也忍不住跟著侄女走上前去,瞧瞧玉雪可愛的小公主,再瞧瞧自己的養(yǎng)女,心里霎時涌過一陣奇異的感覺。

    當年被抱來蘇府時尚在襁褓中的小娃娃,如今竟也做了母親,生了孩子。

    王氏眼睛一酸,將自己日夜揪心的問題問了出來:“娘娘身形纖瘦,生公主時……疼不疼?”

    蘇吟沒料到養(yǎng)母竟會關(guān)心這個,想到自己分娩時是丈夫代她承受痛苦,與寧知澈對視一眼,笑著搖了搖頭:“勞大夫人掛心,我生華曜時一切順利,沒受什么苦。”

    王氏松了一口氣:“那便好。”

    她與蘇吟一樣腰細臀小,二十年前生獨子時痛得死去活來,掙扎了一天一夜才把孩子生了下來。

    她自己差點沒活下來,便怕蘇吟和兒媳婦也跟自己一樣。

    蘇吟有些承受不住養(yǎng)母突如其來的關(guān)心,今日叫幼妹進宮的目的已然達成,正打算說幾句場面話再送客,心思通透的王氏就已出言告退了。

    她不禁一愣,而后將華曜交給女官,親自送養(yǎng)母出去。

    王氏沒敢叫蘇吟送太遠,一到正殿門口便請她回去。

    蘇吟見她這般恭敬,一絲禮數(shù)都不敢錯,輕嘆道:“我終歸是蘇府出來的女兒,大夫人不必如此。”

    王氏卻搖頭:“娘娘忘了蘇府罷。”

    養(yǎng)母的話一句比一句令人驚異,蘇吟頓時怔住。

    “我養(yǎng)育娘娘一場,雖待你算不得親近,但原本也盼著你能得償所愿,與你自小喜歡的郎君長相廝守。”王氏苦笑,“不承想后來蘇府卻成了你身上枷鎖,害得你與陛下破鏡難圓。”

    “娘娘當年終究是為了蘇府才背棄陛下,即便陛下不計較,但若蘇府時時橫在你與陛下中間,你們?nèi)绾芜能重修舊好?”王氏輕輕道,“蘇府落魄了,比不得謝家,在朝堂上幫不了你什么,可到底也算是書香世家,還有些不值錢的骨氣在身上,不愿拖累自己家的姑娘。”

    蘇吟眼眶發(fā)燙。

    王氏抬手為她拂去身上落的雪:“霍夫人待娘娘可好?”

    蘇吟也說不上來到底是好還是不好,但仍點了點頭。

    “是臣婦多慮了,哪有親娘不愛孩子的?”王氏笑著哽咽道,“再不好也比養(yǎng)在臣婦膝下好。”

    不等蘇吟開口,王氏便又拿出一只玉鐲和一枚大金鎖塞到蘇吟手里:“娘娘婚期將近,公主也已過百日了。臣婦自知這鐲子和金鎖比不得宮里的,權(quán)當給娘娘和公主添個喜,望娘娘莫要嫌棄。”

    蘇吟見鐲身翠綠、種色兼具,顯是價值不菲,蘇府如今大不如前,這定已是王氏手中最貴重的寶物。她默了默,終是沒有推辭:“多謝大夫人。”

    王氏眼角的皺紋頓時舒展開來,不再多言,牽著侄女往外走,待出了宮門卻見外頭多停了兩輛馬車,不由疑惑地看向送她出來的宮人。

    紫宸殿宮人的儀態(tài)比官家小姐還要端莊,垂首斂目道:“這是陛下賞給大夫人和蘇姑娘的東西,珠寶綢緞和玉器字畫是大夫人的,金銀和藥材是蘇姑娘的。”

    蘇姩掀開馬車簾布一看,見里面整整齊齊擺滿了金銀珠寶,頓時瞪大了眼睛:“大伯娘,新姐夫好大方!”

    王氏方才匆匆一瞥,也被車內(nèi)的珠光寶氣晃了下眼睛,趕緊捂住這傻侄女的嘴,將她按下去和自己一起面向正殿叩謝圣恩,然后才敢?guī)еp賜離宮。

    蘇姩這句話自然被宮女一字不落地稟報給了寧知澈。

    “新姐夫?”寧知澈涼涼道,“朕五歲與你相識,十七定親,反倒成后來者了。”

    蘇吟用目光示意宮人退下,伸手抱住寧知澈的腰。

    “不是后來者。”她輕輕哄著,“是你先來。”

    寧知澈薄唇抿了抿,終是沒再抓住這個“新”字不放,說起旁的事來:“皇祖父和皇祖母已在回京路上了。”

    蘇吟臉色僵了僵,擠出一個笑:“那正好留兩位圣主在宮里過年,你應(yīng)也許久沒與祖父祖母團聚了。”

    寧知澈低眸瞧了眼她發(fā)白的面色:“兩位長輩是天下最溫柔心慈的人物,又與你祖父謝煜是故交好友,你不必怕他們。”

    蘇吟輕嘆:“倒不是怕。”

    是愧。

    她傷了人家老夫婦最疼愛的寶貝孫兒。將心比心,若華曜無辜被未婚夫毒害,她和寧知澈可不會管什么苦衷不苦衷,定要拔刀親自將那男人砍了,誰求情都不頂用。

    大抵圣祖爺一開始也是這般想的,只是后來放棄了殺她而已。至于為什么,雖不知詳盡,但定是因?qū)幹旱木壒省?br />
    蘇吟將臉貼在他胸膛上輕聲喚道:“子湛。”

    “嗯。”

    蘇吟抬起右手,細白纖指勾住他的腰間玉帶:“今夜想和你睡。”

    寧知澈憶起前世她勾著謝驥上榻的模樣,心臟盈滿酸澀,沒有回應(yīng)這句話。

    蘇吟便懂了,后退半步松開他,柔柔道:“那我走了?”

    寧知澈喉結(jié)上下滾了一遭,視線凝在她臉上許久,才終于從喉間溢出一聲微啞的“好”。

    蘇吟笑了笑,沒再留下糾纏,回芷蘭殿將華曜抱起來,將王氏送的金鎖拿給女兒瞧:“大夫人送的,要戴上試試嗎?”

    華曜點了點頭。

    蘇吟便將女兒脖子上的玉項圈解下來換成金鎖:“沉不沉?”

    華曜搖頭。

    蘇吟還惦記著華曜睡眠不足的事,嚴肅道:“以后可不能強打精神不肯安歇了,夜里我會親自盯著你,每日中午也得歇上半個時辰,我會叫乳母看著。若再發(fā)現(xiàn)你裝睡,我就當著所有宮人的面打你屁股,聽明白了嗎?”

    “……”華曜點了點頭。

    蘇吟眼神柔和下來,摸了摸女兒的腦袋。

    冬日里天黑得早,窗外一輪冷月,有風吹過,拂落枯枝上堆積的簇簇白雪。

    芷蘭殿門外,王忠已陪著皇帝站了半個時辰。

    月光映照著地上白雪,襯得他家主子愈發(fā)清冷寂寥。王忠不懂情愛,但卻知主子沒有娘娘陪著就睡不著,不由在心里嘆氣再嘆氣。

    好在皇帝沒有再站半個時辰,但也沒有抬步進去,只吩咐他備馬。

    王忠便知道主子這是又要出宮了:“這大雪天的,陛下不若乘車出去罷?”

    皇帝沒說話。

    王忠只好叫人去牽一匹品種普通些的馬來,伺候主子換了身常服,披上大氅,扮作尋常官家公子模樣。

    寧知澈只帶了裴疏出宮,然后對著皇帝在心里嘆氣的人便成了裴疏。

    其實從前裴疏與皇帝并沒有這般熟,畢竟他是裴璟的幼弟,太上皇不喜自己兒子與裴家的人走得近。

    當年皇帝的至交好友是鎮(zhèn)國公府世子宋執(zhí),曾是皇帝的伴讀,與皇帝和蘇吟一同長大。

    只可惜四年前宋執(zhí)也投靠了旭王,成了旭王麾下最得力的臣子。

    宋執(zhí)不知從哪里學來了易容變聲之術(shù),能以假亂真,又有一身好武藝,那三年裴疏好幾次差點死在他手里。

    去年皇帝登基,第一個被送進血襟司處死的就是宋執(zhí)。

    裴疏感慨萬千。

    若宋執(zhí)沒走歪路,今夜就不必他裴疏陪著皇帝來這什么破慈恩寺了。

    慈恩寺酉時不到便關(guān)門謝絕香客,但皇帝要見住持,自有人跑著去將人請來。

    寧知澈在禪房等著,見沙彌恭恭敬敬奉茶,卻沒有喝。

    出門在外茶水糕點不能隨意入口,裴疏自然也沒喝,等了一會兒見老住持來了,便去門外守著。

    老住持還記得皇帝多年前和蘇吟來算過姻緣,彼時他一句“姑娘此生有二夫”惹得皇帝臉都綠了,此刻看著明明暗暗的燭光中皇帝清濯的臉龐,也不著急開口問對方為何而來,只靜靜等著。

    “朕不信佛,更不信凡人能未卜先知。”寧知澈啟唇問道,“住持,你可是重生之人?”

    老住持神色一頓。

    寧知澈見住持默認,也無意追問一個無欲無求的佛僧當年為何不將事情與他說清楚,而是只肯向他透露一兩分。

    他起身道:“如今命數(shù)有變,住持先前所卜之事或許算不得準了。”

    說完抬步往外走,指尖剛碰到門閂,便聽見后面?zhèn)鱽砝献〕值穆曇簦骸袄像牡拇_是重生之人,但因遲了五日,沒能救吾妻性命,從此皈依佛門,苦修數(shù)十年后倒也有了些道行。”

    老住持站在桌邊,一張布滿褶皺的臉隱在昏暗的光線中:“今世的變數(shù),老衲幾年前便算到了。”

    “是么?”寧知澈面色不變,“可朕聽聞住持曾為謝驥算命,言道他此生僅有一女。”

    老住持一聽此言便笑了:“的確如此。”

    “重生是道家之術(shù),謝小侯爺卻是找佛家算的命數(shù)。佛曰世間一切,命中注定;凡事因果,皆有定數(shù)。”老住持恭聲道,“所以無論公主是否重生,侯爺此生都有一女。”

    聽他竟真的算到了女兒重生,又口口聲聲命中注定,寧知澈神色冰冷:“除非謝驥再娶,否則絕無可能。”

    老住持笑而不語。

    寧知澈與他再無話說,開門出去。

    裴疏卻想往里走:“臣去問問那和尚,看看他能否算出臣那侄兒何時能找回來。”

    寧知澈做了那場夢,知道十五六年內(nèi)裴璟的兒子都不會找到,一邊想著明日問問華曜,一邊側(cè)身將道讓出來容裴疏進去。

    沒過多久,里面?zhèn)鱽砼崾枳タ竦穆曇簦骸拔腋改感稚┤懒耍褪N液臀抑蹲恿耍〉降姿悴凰愕贸鰜砟愕故墙o個準話!一直看著我嘆氣作甚?”

    裴疏不一會兒便含怒出來了:“陛下,咱們快走快走,跟那和尚說話簡直氣死個人!”

    兩人照原路出去,才將上馬,就見寺門外樹下的陰影里蹲著一個姑娘。

    寧知澈側(cè)眸看向裴疏。

    裴疏知曉內(nèi)情,便沒有下馬詢問,只往皇帝那兒靠了靠,壓低聲音道:“是宋執(zhí)未過門的娘子,每日都站在此處,站累了便蹲,直到宵禁才肯回去。”

    寧知澈一聽這話便記起來了。

    宋執(zhí)當年就是因未婚妻的命捏在旭王手里才背叛了他,去年被打入血襟司之前還曾捧著蘇吟贈的定親禮跪在他面前,求他看在蘇吟的面上放過他的未婚妻。

    到底是他十多年的好友,彼時人人都以為他恨蘇吟,只有宋執(zhí)不僅敢提蘇吟,還敢用蘇吟的名頭求情。

    “女兒家夜里待在外頭不安全。”寧知澈將目光收回來,“明日叫兩個人暗中護著,但別逼她回去,她想蹲在外頭便由著她蹲。”

    裴疏應(yīng)了聲是。

    *

    也不知是不是因白日見了養(yǎng)母,蘇吟夜里忽然做了個夢。

    但夢到的不是養(yǎng)母,而是一個姑娘,瞧不清模樣,看個頭只有十二三歲,穿著粉裳,依稀能瞧出來是個甜美乖巧的孩子。

    甜美乖巧的孩子正在發(fā)火:“是,我就是在怪祖母,責怪你一個親娘還不如蘇府那個大夫人待我阿娘好!”

    “別人看你守寡這么多年,看你年紀大了,有些話不敢說,怕把你氣死,我生來不孝,我不怕,你就是錯了,你就是沒那么愛我娘!”

    “你說的沒錯,當年如果沒有你,或許我娘不會把我生下來。但若我不出世能叫阿娘過得更好,那我情愿這輩子世上沒我這個人,最好下輩子也沒有!”

    “誰也沒逼你待我娘好,但你別一邊惹我娘不痛快,一邊說什么你才是這世上最愛她的人。我是娘生的,祖母愿意待我娘好,我便敬著你;你若再讓她難過,那祖母從今往后也別想笑了!”

    ……

    蘇吟聽得發(fā)怔,心里已猜到了這姑娘是誰,卻不大敢信自己真能養(yǎng)出一個性情這般剛烈的女兒來。

    待她回過神來再看過去,見這小姑娘像是一下子長大了些,看身形至少有十五六歲了,正枕在她膝頭喚“阿娘”,一聲又一聲,根本不嫌膩。

    在面對她時,小姑娘像是換了一個人,聲音軟軟糯糯的,又甜又溫柔。

    小姑娘叫著叫著娘忽然停了下來,問她:“阿娘,如果下輩子沒有我,你只有陛下一個女兒,可會難過?”

    蘇吟聽不清夢中的自己回答了什么,只隱約看見小姑娘笑著落下淚來:“我就知道阿娘也是疼我的。”

    “我才舍不得叫您難過。若真如此,我便日日去佛前祈禱,求菩薩保佑阿娘來生別記起我這女兒。”

    “一點都別記起來。”

    ……

    殿外狂風漫卷,哐哐砸著窗欞。

    蘇吟猛地驚醒。

    “娘娘?”女官聽見聲響,忙上前掀開床簾柔聲關(guān)懷,“做噩夢了嗎?夢見什么了?”

    蘇吟張了張唇正想答,可就這一會兒的功夫,腦子里卻已什么都不剩了。

    女官見她神情茫然,瞬間撲哧笑了出來:“記不起來了?下官也常這樣,夢倒是真實得很,比戲本子還精彩,可一睜眼便什么都忘了。”

    蘇吟想了會兒實在想不起來,只好放過了自己,也跟著笑了一陣,然后問道:“什么時辰了?”

    “亥時正。”

    蘇吟睡不著,索性下榻穿衣,打算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沒想到才剛命人打開宮門,就看見寧知澈大步離開的背影。

    門外的雪地上還留著一雙腳印。蘇吟呆了好一會兒,忽而揚了揚唇,抬步追了上去,一直跑進紫宸殿,將斗篷和裙襖都脫了,蹬鞋上榻。

    第60章 想我嗎?

    蘇吟脫下的斗篷和裙襖就丟在寧知澈面前的黃梨木透雕云紋衣架上, 女兒家的冬衣毛絨絨,顏色溫柔,面料也軟, 還帶著縷縷馨香。在這樣冷的冬夜, 讓人一看就覺得暖。

    方才咻地一下鉆進被子里的女子此刻正趴在榻上盯著他瞧, 雙眸亮晶晶,眼神直勾勾,意圖十分明顯。

    寧知澈脫氅衣的動作就這么停了下來,靜了片刻,平靜道:“那你在這里睡,朕去側(cè)殿。”

    “不要, ”蘇吟爬起來, 作勢要下榻,“我跟你一起。”

    寧知澈眉頭擰起, 轉(zhuǎn)身離開, 走到一半聽到身后竟真的傳來了腳步聲, 回頭看見蘇吟穿著單衣抓起斗篷就匆匆忙忙追了出來,鞋也沒穿好。

    外間開著一扇窗通風, 就這么一會兒的功夫就將她凍得直哆嗦,寧知澈霎時間氣血蹭蹭蹭往上涌, 大步過去拎起她走回內(nèi)室,咬牙切齒將她塞進被子里。

    “好冷, ”蘇吟死死抓著寧知澈的手腕不讓他走,“你也上來。”

    寧知澈額心跳了跳:“這是朕的寢殿,有地龍有暖爐, 你在被子里還冷?”

    “就是冷。”蘇吟將他往下拽,面不改色耍無賴, “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或許是生了孩子之后比從前更怕冷了罷。”

    寧知澈沉默了半晌,想起她懷華曜時大著肚子連走路都艱難的模樣,緊繃的雙肩松弛下來,啞聲妥協(xié)道:“先松開,朕還未沐身。”

    蘇吟彎了彎眸,依言收回手:“去罷,我等你。”

    “嗯。”

    蘇吟覷了他一眼,得寸進尺:“洗干凈些。”

    寧知澈靜了兩瞬,轉(zhuǎn)身就走。

    皇帝沐身用的浴湯是提前備好了的,蘇吟躺在榻上數(shù)著時間,等數(shù)到三千一百一十二的時候才終于看見寧知澈穿著一身雪白中衣從浴房出來。

    對上蘇吟意味不明的目光,寧知澈鎮(zhèn)定解釋:“天冷,沐浴會慢一些。”

    蘇吟忍俊不禁:“有道理。”

    “……”

    怕男人一個惱羞成怒又要跑,蘇吟趕緊收了笑,往里挪了挪:“快上來快上來,別凍著了。”

    寧知澈薄唇一抿,上榻躺在外側(cè),懷里立時鉆進來女子玉軟花柔的嬌軀,僵硬須臾,抬手將她摟緊。

    蘇吟昂頭吻了上去。

    男人的軀體還帶著剛沐浴過的熱氣,白皙的肌膚透著紅,身上清香好聞。

    蘇吟見寧知澈雖不似從前那般稍一撩撥便克制不住,但也沒再躲開,一動不動由著她親,便離開他的唇瓣,湊到他耳邊笑盈盈道:“騙你的,你這里溫暖如春,我不冷。”

    寧知澈見她這般得意,腦門突突了兩下,當即就要走人。

    蘇吟哪里肯放他走,將整個人都掛在他身上,雙臂摟著他脖子,死皮賴臉追問:“為何大晚上不睡覺跑芷蘭殿外面站著,嗯?”

    寧知澈眼底劃過一絲惱怒,沉聲道:“松手。”

    他這副黑臉模樣放在去年剛重逢時還能嚇住蘇吟,如今蘇吟已知道這個男人拿自己毫無辦法,只當沒聽見他的話,繼續(xù)道:“是舍不得我搬走嗎?”

    “是想我了嗎?”

    “是沒有我在身邊便會睡不著嗎?”

    寧知澈被她問得心里鈍痛難忍:“不是,朕想女兒了。”

    “是嗎?那你跑什么?”蘇吟將臉貼在他胸膛上,輕輕道,“我好想你,昨夜沒睡好,今夜好不容易有了點困意,睡一陣又清醒了,原想出門逛一逛,過來紫宸殿看看你有沒有乖乖歇覺。你若沒睡,我便哄你早睡;若睡了,我便悄悄爬上來。”

    她捧起寧知澈的臉親了親:“方才在芷蘭殿外面站了多久?冷不冷?”

    寧知澈斂眸:“不冷。”

    “怎會不冷?”蘇吟又捧起他的手放在唇邊輕啄,“方才你的手都凍紅了。”

    溫熱的唇瓣一下下親著寧知澈微涼的手指。他長睫一抖,心也跟著顫動,沒再反駁。

    蘇吟將他拉回榻上蓋好被子,“真的不想我嗎?”

    寧知澈凝望著她那雙溫柔得似要將他溺死的水眸,沒有吭聲。

    “想不想我?”蘇吟壓著他親了又親,“想不想?想不想?想不想?”

    寧知澈在蘇吟的攻勢下無從躲逃,索性翻身將她覆在身下,低頭堵住她的嘴。

    他的吻帶著橫沖直撞的怒火,像是發(fā)泄,又像是渴了很久一般瘋狂從她的唇舌間掠奪甘甜。

    蘇吟的身子漸漸軟下來,聽見男人愈發(fā)急促的呼吸聲,適時解開自己的中衣系帶。

    大片大片的雪膚闖入寧知澈的視野,羊脂白玉般,比上等宮緞還要細膩柔滑。

    寧知澈忽然想起老住持的話,“無論公主是否重生,侯爺此生都有一女。”

    老住持言之鑿鑿,看他神情,聽他話音,謝驥不僅今世仍有一女,而且還是親生的。

    蘇吟是謝驥第一次心動的姑娘,是謝驥的發(fā)妻。謝驥對蘇吟的執(zhí)念不亞于他,當真會與別的姑娘成婚生女嗎?

    若不會,那個孩子是如何來的?

    蘇吟柔軟的掌心撫上他精壯的身軀,提醒他回神:“子湛。”

    寧知澈捉住蘇吟亂摸的手,壓低眉眼與她對視:“你已是朕的皇后,即便你再如何舍不得前世那個孩子,朕也不會放你出宮與謝驥生女。”

    蘇吟一愣,點了點頭:“我知曉。”

    寧知澈細瞧蘇吟神情,卻少有地看不出她心思:“你可難過?”

    蘇吟坦誠道:“并非每個婦人從一開始便會愛自己的孩子,就算是晞兒,我也是在胎動后才漸漸對她生出母女之情。我這輩子沒有生養(yǎng)過那個孩子,莫說她的模樣性子,我連她的名字都不知道,除卻前世母女這層身份,她于我而言與陌生人無異,著實談不上有什么難過。”

    寧知澈靜了片刻:“若你想知道她的名字,朕可以說與你聽。”

    “不必,”蘇吟迅速拒絕,“不用告訴我。”

    若知道名字,她怕是一輩子都忘不掉了。

    謝驥很疼孩子,那孩子有個無底線寵愛她的父親,有顯赫至極的母族,定北侯這一支只有她一個女兒,整個侯府都是她的,她前世定是過得很好。

    這樣便夠了,她與那孩子的母女緣分就這般止于前世便好。

    寧知澈默了默,又問了句:“當真不難過?”

    蘇吟親親他俊美的側(cè)臉,“這輩子能和你白頭偕老,我高興得很。”

    寧知澈定定看她許久,驀地托起她的臀,將纖白玉腿分于身前,勁腰往下一沉。

    “啊……”蘇吟瞬間攥緊他敞開的雪緞中衣,不受控地微微張開唇。

    在被徹底被拖入熾歡之前,她忽然記起一事,忙問道:“今日你怎么不用羊腸?”

    寧知澈埋進眼前這團溫香軟玉中,嗓音已啞得快聽不清:“因為朕已服了絕子湯。”

    “你說什么?”蘇吟的神志瞬間清明了一大半,仰起身子急聲追問,“何時服的!這么大的事怎不說與我知曉?”

    “上午不是你自己說只要晞兒一個孩子?”寧知澈瞥了她一眼,不理解她反應(yīng)為何這般大,“下午朕便讓人熬了藥。”

    方子是前世李院首花了數(shù)月才想出來的,他直接記下來拿去給李院首看了一眼,確認無誤后便叫人抓藥熬制了。

    “我不是這個意思!”蘇吟急得聲音發(fā)顫。

    “那是什么意思?”寧知澈問道,“你想賭朕一輩子謹慎理智,連一次疏忽亂性都不會有,一輩子都不會讓你懷上第二個孩子?”

    蘇吟無言以對,想到寧知澈的身子,胸間更加窒悶,澀然道:“這種東西很傷身吧?”

    “不會,這與女子喝的絕子湯不一樣,藥性溫和許多。”寧知澈低頭咬了咬她雪脯軟肉,“別想了,一碗湯藥再傷身也不會比婦人懷孕生子傷身。既然主動勾朕云雨,便該專心些。”

    “今晚不要了,我回芷蘭殿睡。”蘇吟不敢信他的話,紅著眼往外爬,“等明日我問過李院首再說。”

    “說了無妨就是無妨。朕還要養(yǎng)你和女兒,怎會因貪一時之欲而不顧惜自己身子?”寧知澈額間青筋直跳,一把將想要逃跑的蘇吟薅了回來,咬牙道,“你這時候說不做,跟叫朕死有什么區(qū)別?”

    蘇吟半信半疑。

    “男子與女子不同,若真被絕子湯大傷,定會影響行房。”寧知澈將仍在掙扎的蘇吟抱起來,抵著雕龍描金的床柱重重鑿她,擁著她軟成春水的嬌軀,唇瓣松開那被含得紅潤的耳垂,啞聲呢喃,“現(xiàn)在信了嗎……”

    *

    翌日清早,王忠看著神清氣爽的主子,又瞅了眼熏爐,心下了然。

    果然,只要娘娘在這里,陛下便不用再點安神香了。

    王忠不由暗道這娘娘莫不是安神香成精,才會叫陛下離了她便難以安寢。

    蘇吟惦記著隱瞞借蠱蟲轉(zhuǎn)移疼痛的事,私心里不愿這么早搬回紫宸殿,便在寧知澈命人將她的東西抬回來時制止道:“衣裳首飾可搬回來,書和筆墨紙硯便放那兒罷。歷代皇后都與皇帝分宮別住,我雖夜里與你同榻,但也想有自己的宮室。”

    “好。”寧知澈很快點了頭,“但芷蘭殿原來只是貴妃寢宮,配不上你的身份,得修葺擴建,宮名也得改。”

    蘇吟笑道:“你怎么應(yīng)得這般爽快?難道不怕日后你我一拌嘴,我便躲去芷蘭殿住?”

    寧知澈沒有立時應(yīng)聲。

    尋常女子在夫家受了委屈可以往娘家跑,蘇吟嫁了他這個皇帝,跑不了,總得讓她有個容身之地。

    雖然用不上,但得有。

    有了,她便能心安一些。

    寧知澈當下只是道:“這有什么,你以前在謝府不是也有自己的水云閣?”

    蘇吟心里一咯噔:“你連我院子的名字都知曉?”

    “你的事朕什么不知?”寧知澈墨眸一瞇,涼涼道,“朕還知道你在那兒挖了個小池子,池水在日光下渟膏湛碧,清澈見底。”

    那一陣子他本已快忍不住了,發(fā)了瘋地想將蘇吟擄去南陽,將她拖入泥潭。若他勝,再帶蘇吟一同回京;若他兵敗,就和蘇吟一起死。

    但看見那方暗喻他名字的清水池,他一顆心泡得酸酸脹脹,終是咬咬牙又忍了下來。

    蘇吟的臉刷地一下紅了。

    華曜瞧瞧娘,再瞧瞧爹,最后默默看向父皇寢宮里那面刻著大昭疆域圖的墻。

    寧知澈順著華曜的目光看過去:“現(xiàn)下是嚴冬,北境的雪有五六尺厚,最早在明年三四月便要打起來。”

    他頓了頓,又道:“難怪謝驥非要改謝老將軍畫的布防圖和軍陣圖,原來是北狄也有人知曉將來之事。看來謝驥也記起了前世。”

    “如此也好。”蘇吟輕聲道,“謝驥戍邊多年,無人比他更熟悉北境地形和敵人打法。他既也記起來了,大昭便能少些傷亡。”

    “嗯。”寧知澈頷首,“待他得勝回來,官位也該往上升一升了。”

    這些便不是蘇吟能管的了。她只抱著華曜安慰:“國事有你爹爹和朝臣們擔著,你現(xiàn)在就是個奶娃娃,只需乖乖長大便好。”

    華曜心里一嘆。

    嬰兒的軀體限制她言語和行動的同時腦子也未發(fā)育好,她再也思考不了復(fù)雜的事,甚至變得與嬰兒一樣幼稚,會無意識地抱著腳丫子啃,看見爹娘不在就委屈地想哭。越是適應(yīng)這副身子,她就愈發(fā)像個正常嬰兒。

    這樣的她,也的確幫不上什么忙了。

    *

    十二月初六那日,圣祖爺和太皇太后的車駕入了宮城。蘇吟換了身溫婉的藕荷色裙襖,與寧知澈一同去接兩位圣主。

    象征皇家的明黃車輦停在慈寧宮門前,圣祖爺率先躬身下馬,而后朝車內(nèi)伸出手,扶著老妻下來。

    兒子不孝,兒媳慘死,長孫受難,接連的打擊讓兩位老人家添了許多白發(fā)。尤其是太皇太后,看上去老了十多歲。

    蘇吟看在眼里,低眸跟著寧知澈上前行禮。

    圣祖爺溫潤爾雅,太皇太后溫柔慈和,兩個都是脾性極好的人,一人扶寧知澈,一人扶蘇吟,笑著說一家子不必多禮。

    “你們二人好事將近,你母親走得早,只能哀家和你祖父回來操持了。”太皇太后拍了拍寧知澈的手背,又偏頭看向蘇吟,笑瞇瞇開口,“哀家從前還與你們皇祖父說,澈兒和吟丫頭這兩個孩子都是悶葫蘆,也不知等日后成了夫妻,會不會再生出一個小悶葫蘆來。”

    說著太皇太后左瞧右瞧,“你倆生的小悶葫蘆呢?今日沒帶來嗎?”

    寧知澈:“……”

    蘇吟見圣祖爺在旁邊聽得一直笑,心里的忐忑終于散去一些:“孩子還小,受不得寒,此刻正在慈寧宮里等著給二位長輩見禮。您進去便能見到她了。”

    太皇太后著急看寶貝曾孫女,一聽此言,當即牽著蘇吟的手快步往里走,待見到那粉雕玉琢的奶團子,喜得立時伸手抱起來,來來回回打量華曜,越看越喜歡:“澈兒和吟丫頭生得好,孩子也長得漂亮。”

    蘭嬤嬤抱著兩個錦緞包袱笑著上前:“這是太皇太后親手為公主做的百家衣和百家被。娘娘說民間孩子有的,咱們小公主也得有。乞百家布,求百家福,庇佑公主無病無災(zāi),健康長大。”

    皇家最缺的就是親情。蘇吟心里一暖,真心實意道:“多謝皇祖母。”

    圣祖爺則將一個玉匣交給蘇吟:“這是我們夫婦的私庫密鑰,也一并給孩子罷。”

    私庫里的是兩位老人家的積蓄,蘇吟不敢接。

    “拿著吧。朕與你皇祖母老了,攢再多銀錢在身上也無用,本就要留給孩子們。”圣祖爺面容溫和,“我們都分好了,小輩們都有,這一份是華曜和將來她弟弟的。”

    蘇吟眼皮一跳。

    寧知澈命宮人帶公主下去,而后上下嘴皮子一碰,說出一句讓兩位老人家當場呆住的話來:“不瞞祖父祖母,朕前些日子被人下了藥,如今已絕嗣了。”

    蘇吟也呆住了,不敢相信寧知澈竟當著他親祖父親祖母的面說出這種話來。

    圣祖爺?shù)谋砬楸懒言S久才勉強恢復(fù)正常:“誰下的?”

    “袁家幼子,旭王舊黨的后人,為了給父兄報仇入宮做了太監(jiān),潛伏在朕身邊尋機下藥,如今已被正法。”寧知澈說得有板有眼,“皇祖父若想知道始末,朕明日讓裴疏將案宗給您過目,此事是他審問的。”

    圣祖爺默了默,問:“還可醫(yī)好嗎?”

    “不能,連行房都不大成了。”寧知澈鎮(zhèn)定道,“整個太醫(yī)院都給朕把過脈了,都說無治。”

    兩位老人家無聲對視一眼,最后圣祖爺拍拍寧知澈的肩:“你想開些。至于皇位以后誰來繼承……你是皇帝,自己看著辦便好。”

    寧知澈應(yīng)了聲是,和蘇吟陪二位長輩說了會兒話后便告退離開,留圣祖爺和太皇太后在此歇息。

    圣祖爺怔怔看著孫兒和孫媳并肩而去:“澈兒為了蘇吟,當真是將我們二人當傻子。”

    太皇太后自嘲一笑:“你我給澈兒生了個瘋子爹,害得他和他母親這般苦,他如今為了妻女將我們當傻子又如何,難道不是理所應(yīng)當?”

    聽她提起不孝子,圣祖爺挺拔的脊背一點點彎下去,低低道:“夫人說的是。”

    “只要孫兒能安心,我樂意當傻子。”日光在太皇太后的滿頭銀發(fā)上跳躍,“他怕我知道吟丫頭當年下毒一事,我就當什么都不知;他只想要一個女兒,我自然也要站在他那頭。我沒多少年好活了,如今什么都不圖,就希望澈兒得償所愿,和吟丫頭好好過日子。”

    圣祖爺瞬間崩潰,將老妻一把攬進懷里,渾身都在發(fā)顫:“別說這種話,求你,別說這種話。”

    “哎呦哎呦,不得了,還是個皇帝呢,越老越愛哭了。”太皇太后笑著給丈夫擦淚,“你孫子孫媳想將他們的小悶葫蘆送上皇位,日后怕是有的折騰。與其在這里哭我,你不如想想法子給小兩口幫把手,能幫一點是一點。”

    *

    十二月的北境冷得根本不像是人能呆的地方,整個天地都被厚厚的白雪覆蓋,風雪大到能將成年男人吹著跑,刮在臉上真如被刀割出道道血口子一般發(fā)疼。

    夜里比白日還要冷,定國公的嗣子霍宴從小習武,自問也算個鐵血硬漢了,此刻被凍得連手指頭都不想伸出來,見謝驥大晚上的竟還在雪中練劍,頓時滿臉敬佩,暗道謝家男兒能被世人盛贊果真不是沒有原因的,就這體魄,這毅力,哪戶人家的公子哥能比得上?

    過了半個時辰,霍宴終于看見謝驥收劍往回走,好心倒了一杯熱茶遞過去:“九郎,快暖一暖身子。”

    謝驥接過來道了聲謝。

    霍宴看著營帳外下個沒停的大雪,長嘆道:“你祖父謝煜將軍可是個軍事奇才,設(shè)下的布防和練出的軍陣至今無人能破,保住了北境四十年的安穩(wěn),咱們當真要將他老人家的布局通通換了嗎?”

    不是說謝驥做的新策略不好,但謝煜將軍在北境的名頭實在太響了,將軍廟的香火比佛寺還旺。過去四十多年都是那般守城的,一次都沒出過岔子,今朝被他們改了,若是不慎打了敗仗,怕是要被百姓的唾沫淹死。

    謝驥不說話。

    換布防一事是連皇帝都準了的,霍宴也只是嘴上說說罷了,見他不理,便又換了別的話來講,揶揄道:“聽說昨晚又有姑娘圍著你跳舞?”

    謝驥生得俊,又是戍邊武將,保家衛(wèi)國的男兒在這里最招女兒家喜歡。北境姑娘不似京城貴女含蓄矜持,個個熱情奔放,瞧上了哪個男人便敢攔下來表達情意。

    謝驥直接將頭扭到另一邊。

    霍宴一嘆:“九郎,你我也算是在軍營一起長大的,我好心勸你一勸……”

    他看了看外頭,確定沒人偷聽,這才壓低聲音繼續(xù)說:“我知道她是你發(fā)妻,但你如何能爭得過那一位?你這樣犟下去,那位不殺你就不錯了,難道還愿將她讓給你不成?”

    見謝驥還是默不作聲,霍宴恨鐵不成鋼:“不是我要咒你,咱們武將不比文官,每日在刀口上舔血,說不準什么時候便沒了。你謝家武將個個都這般能打,可最后還不是通通戰(zhàn)死沙場?其中有八人甚至連尸首都找不回來!”

    “九郎,邊關(guān)軍營的日子夠苦了,你難道還要孤獨到死嗎?”他苦口婆心勸道,“放過你自己,早些娶妻生子罷,也過一過夫人在懷、兒女繞膝的好日子。”

    謝驥張了張唇,直到這時候才終于開口說了第一句話:“我有妻女。”

    風聲太大,謝驥聲音又太小。霍宴沒聽清:“什么?”

    謝驥又不說話了,眼神卻柔和下來。

    他和蘇吟前世做了好多年夫妻,生的女兒又甜又機靈,一口一個愛阿娘愛爹爹,在床上打著滾撒嬌,鬧著不肯成婚,說她有爹娘就夠了。

    多好的一個家。

    光是這些甜蜜幸福的記憶就已足夠支撐他熬過北境的漫漫長夜了,他現(xiàn)在半點都不覺得這里苦。

    守住了邊關(guān),蘇吟才能過得安穩(wě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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