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第 61 章
十二月初七是蘇吟生辰, 也是寧知澈最后一日飲藥。
蠱蟲將寧知澈清余毒九成的疼痛轉移到了蘇吟身上,她日日中午拿女兒作借口,假稱要陪女兒午睡, 去芷蘭殿躲著, 嚴令乳母不可泄密, 這才勉強瞞了寧知澈一月。
但今日卻不大好瞞了。
十二月初七不僅是她的生辰,八年前的今日還是她的及笄禮,是她與寧知澈定情之日。
寧知澈今日特意罷朝,從晨起睜眼醒來便開始盯著她瞧,不說話,也不讓她離開紫宸殿, 只一直靜靜看著她。
寧知澈一刻鐘前已飲了藥, 過不多久她便要疼得站不起來了,若這副模樣被寧知澈看見, 她想象不出寧知澈屆時會是什么反應。
“總看我做什么?”蘇吟本就心焦, 見狀有些不自在地走到另一邊去。
寧知澈視線緊緊追著蘇吟的身影。
幼時的蘇吟愛穿粉裳, 小臉圓圓,烏眸清亮, 生得白凈可愛,在旁人面前不愛說話不愛笑, 唯獨在他面前活潑一些。
第一次陪蘇吟過生辰那年她才四歲,小小一只, 收到他送的賀禮后哇地一下驚呼出聲,高興得直接撲上來抱住他大喊:“太子哥哥天下第一好!我們以后年年都要陪彼此過生辰!”
這句“天下第一好”,蘇吟每年過生辰都會對他說一次, 稱呼從最初的太子哥哥慢慢變成阿兄,到了她十八歲那日, 許是因他們二人沒幾個月后便要成親,蘇吟破天荒沒有與他兄妹相稱,而是喚他“寧郎”。
當年十八歲的蘇吟拽著他的衣袍一點點湊近,很小聲地說:“我的寧郎天下第一好!
一聲寧郎聽得他耳根滾燙,夜里在東宮翻來覆去睡不著。
在那之后他們分別三年,去年好不容易重見,蘇吟二十二歲生辰那日又已逃出宮,和謝驥在一處,算算年歲,他已有四年沒有陪蘇吟過生辰,那聲只聽過一次的“寧郎”,后面也沒再聽蘇吟這般喚他。
寧知澈倏地收回目光,示意王忠去將生辰禮取來。
蘇吟回眸看了眼王忠呈上來的剔紅嵌螺鈿長匣,知道這是寧知澈送的賀禮,便直接打開,只見里面整整齊齊裝著一對對高貴典雅的絹人,以金絲為骨,細棉填肉,上等絹紗蠶絲為膚,錦綢宮緞為衣,仿著她與寧知澈從小到大每一歲的模樣,從垂髫幼童到長大成人,做得惟妙惟肖,仿若真人。
寧知澈共陪她過了十六個生辰,這里面便有十六對絹人。
蘇吟只記得及笄那日自己穿的是素緞襦裙,外罩云煙粉織金上襖,寧知澈穿的是墨綠鶴紋圓領廣袖長袍,余下的便全忘了。
匣子里真的有一對各穿著墨綠和粉白襖裙的絹人,做工精細,連華服紋樣和腰間玉飾鏤空的花紋都與當年他們穿戴在身上的一模一樣。
而余下的十五對絹人的神情姿態、穿的衣裳、戴的飾物、手里拿的物件,也都能叫人看了之后依稀記起當年情景。
蘇吟不禁眼梢發燙:“你如何能記得這般清楚?”
寧知澈默了默,實話回答:“每年十二月初七朕都會作畫,畫我們二人。”
蘇吟怔怔看他須臾,雙手捧著長匣,像是捧著自己與寧知澈的十六年時光:“多謝阿兄!
寧知澈眸光動了動:“就這一句?”
蘇吟愣住:“什么?”
寧知澈薄唇向下一抿:“沒什么!
蘇吟終于反應過來了,迅速拽住這個又要生悶氣的男人。
說來好笑,年少時羞于做的事,如今她與寧知澈都做了個遍;從前不嫌幼稚年年都說的話,今日卻羞于啟齒。
她二十三歲了,終是沒好意思再像少女時那樣撒著嬌說寧知澈是天下第一好,只擁著他柔聲道:“多謝你,寧郎。”
見寧知澈眸光顫然,低頭欲親她,似是動情,蘇吟下意識閉上眼,可預想中的熾吻卻沒有到來。
寧知澈的唇只是輕輕碰了碰她額間綴的珠玉,一如從前年少時。
“明昭,生辰喜樂!
十六年如一日的賀詞,一板一眼,一如既往地不會說情話。
蘇吟忍不住笑了出來,眼眶卻紅了。
寧知澈揉了揉她的烏發,“今日你生辰,我們出宮逛一逛!
感覺到體內隱隱作痛,蘇吟知是藥效起了作用,瞬間清醒過來,著急找個地方躲寧知澈:“緩些罷,我想先陪晞兒午睡!
寧知澈不肯放她走:“那就讓乳母把晞兒抱來紫宸殿,朕守著你們母女倆!
這條路行不通,蘇吟只好換了個說辭:“罷了,她睡得好好的,還是別擾她了。既是要出門,先容我去沐浴更衣。你先批會兒折子罷!
“好!睂幹好蛄嗣虼剑暗饶沣迳沓鰜恚尢婺忝杳!
蘇吟稍舒了一口氣,強忍著疼痛走到浴房。
好在紫宸殿的熱水是時時都備著的,若要沐浴直接命人抬水進來便好。
蘇吟吩咐宮人都出去,無力靠坐在浴桶旁。
灼痛迅速在體內瘋狂爬升,就這么幾息的功夫,她額頭上就滲出了大滴大滴的汗。
太疼了,疼得叫人發瘋。
這一個月她如被烈火燒心、灼炭燎身,每一瞬都仿佛被拉得無限長,痛苦到極致時甚至想過自盡,若非她身強體健,定然捱不下來,這才切身體會到了寧知澈過去四年有多難熬。
蘇吟眼睛發酸,死死咬唇強忍著不叫自己痛呼出聲,以免讓寧知澈聽見。
最后這兩日余毒快清干凈了,不會再像最開始那樣要疼一個時辰,只需熬過三四刻鐘便好了。
蘇吟正疼得意識不清,忽聞外面傳來寧知澈如沉金碎玉般的嗓音:“明昭!
她心跳霎時停了一瞬,萬萬沒想到寧知澈竟守在外面,努力穩著聲線回應:“嗯?”
寧知澈靜了片刻,問:“為何沒有水聲?”
蘇吟疼成這樣,怕自己一個不好滑進水里起不來,自然不敢在這時候下水,原想等不疼了再草草洗一遍身子,此刻聽寧知澈起了疑心,便撐著自己起身將手伸進浴桶里攪了攪,笑道:“寒冬臘月泡在熱水里舒服極了,不想動彈!
外面又是一陣沉默,而后寧知澈壓低聲音吩咐了句什么,接著便是一陣遠去的腳步聲,似是婢女內監通通退出了殿外。
蘇吟心口狂跳,下一瞬果然聽見砰地一聲巨響,是寧知澈直接踹開了浴房的門。
男人高大的身軀擋住了光線,蘇吟呆呆坐在方凳上仰頭和他對視。
蠱蟲將疼痛轉移到她身上的同時,也讓她能感知到幾分寧知澈的情緒。
寧知澈死死盯著蜷縮在浴桶旁的蘇吟。
眼前女子額上頸間全是汗,玉靨卻煞白如雪,疼得不受控地微微抽搐發抖,目光也是散的,下唇被生生咬出一道血印來。
他被余毒折磨了四年,自然一眼就看明白了這是怎么回事。
“朕要你自作主張替朕受苦了?這余毒能把人活活疼死你知不知道!”寧知澈怒聲咆哮,大步走過去一把將蘇吟抱起來,摸到她被冷汗浸透的中衣,心里頓時后怕得厲害,猩紅著眼顫聲道,“你存心要朕不好過是不是?你若因此出事,叫朕如何是好?再死一回嗎?”
蘇吟張了張唇,澀然解釋:“我只是不想再看你疼成那樣了,能替你扛一點是一點。”
寧知澈一怔,瞬間記起少時自己勸父皇放母后出宮,被罰去雨中長跪,蘇吟求皇姑母帶她進宮,急急趕來為他撐傘。
臣女不能在宮中久待,雨又下得那般大,他哄蘇吟回去,蘇吟拖著不肯走,蹲在他面前給他擦臉:“我不想叫你孤身一人跪在這里,能多陪你一會兒是一會兒。”
能多陪他一會兒是一會兒。
能替他扛一點是一點。
記憶中那張被雨水打濕的小臉和眼前這張被冷汗浸濕的嬌容重合,寧知澈闔上雙目,驀地低頭吻下來。
寧知澈難得吻得這般溫柔,不帶半分欲念,只有萬千珍重。蘇吟攥緊他月白錦袍上繡的松竹銀紋,睜眼看著面前這雪中素玉般的俊顏,忽然有種當年那個溫潤太子跨越時光而來,抱著她親吻的錯覺。
寧知澈一直到太醫為他們取出蠱蟲時都仍是抱著蘇吟不放,下頜抵著她的發頂,安靜了好半天。
蘇吟坐在他腿上輕聲道:“今日過后你便無事了,真好!
寧知澈將她摟得更緊了些。
見蘇吟緩過來了,寧知澈便抱她去側殿的浴房沐身,最后又將一身清爽的蘇吟抱回內室,躺在榻上摟著她:“歇會兒,朕陪你!
蘇吟點了點頭。
她一覺睡到傍晚,換了身常服,戴上帷帽,與寧知澈一起出宮逛夜市。
臘月一到,盛京夜夜都有燈市。長街人聲鼎沸,小販的吆喝混著行人的笑談不斷傳入耳中,孩童在人群中穿梭嬉鬧,見蘇吟一襲白衣美得不似凡人,寧知澈身姿如玉文雅翩然,懷里還抱著個白嫩可愛的小娃娃,不由停步多瞧了幾眼。
寧知澈不在意路人的目光,沉默地陪在蘇吟身邊。蘇吟一路上看了什么,他便抬眼示意隨行侍衛去買什么。
華曜重生后才知自己父親原來這般不善言辭,和謝驥簡直是兩個極端。
若今夜是謝驥陪母親過生辰,定能笑著說一整晚的話哄母親高興,還不帶重復的。
華曜終于知道前世自己親爹究竟哪里比不上謝驥了,著急得厲害,忍不住扯了扯寧知澈的衣裳。
寧知澈低眸瞧了女兒一眼,替華曜將毛絨絨的小帽子戴正:“風大,別著涼了。”
華曜呆呆看著自己爹爹溫和的眉眼,默默閉上了嘴。
蘇吟走到一半才發現長街掛著的都是玉蘭式樣的花燈,湊近一瞧,見每個燈籠上都用小字寫著一句賀詞:
“且喜且樂,且以永日。”
“順遂無虞,皆得所愿!
“有趣有盼,無災無難。”
“如花似葉,歲歲年年,共占春風!
……
這些字跡蒼勁有力,勢如抽刀斷水,一看便知出自寧知澈之手。
她一個個看過去,待終于走到長街尾,見左右道旁的兩個花燈各寫著——
“芝蘭茂千載,琴瑟樂百年。”
“愿為雙飛鴻,百歲不相離!
寧知澈今日為她賀生辰時的未盡之言,都寫在這一個個花燈上了。
蘇吟心里一暖,忍不住捂住女兒耳朵,靠近寧知澈輕輕道:“多謝寧郎,我的寧郎天下第一好!
寧知澈眼眸霎時一暗,突然間牽起蘇吟的手轉身快步往回走。
路上都是人,女兒也還在這里,蘇吟又驚又羞,壓低聲音道:“你這是做什么!”
“夜深了,”寧知澈面色鎮定,“帶孩子回宮歇息。”
“……”
蘇吟紅著臉任由寧知澈牽自己,待行至驊河邊,忽聞不遠處傳來一聲女子的呼喊:“蘇姑娘!蘇姑娘!”
她下意識回頭,見一個瘦弱的姑娘朝她奔來,跑到一半便被寧知澈的暗衛按在地上。
“蘇姑娘,我終于見到你了!”那姑娘趴在地上放聲痛哭,“求你看著我們自幼相識的份上救救宋執吧!他不是壞人,他也不想背叛陛下,當年聽命于旭王只是為了保住我的命。求你向陛下求求情,放他一條生路吧……”
認出這人是宋執的未婚妻施婉,蘇吟頓時心緒復雜。
宋執作為旭王麾下最得力的臣屬,早在去年就已被處死了,而且是裴指揮使親自動的手。
施婉應是無法接受現實,已然神志不清了。
蘇吟撓了撓寧知澈的掌心:“派兩個人送她回去罷。”
寧知澈點了頭。
華曜在寧知澈懷里看著這一幕,恍惚記起前世這個女子后來嫁給了定國公的嗣子霍宴,若沒記錯,好似就是明年的事。
前世這兩年謝驥還在京城和她爹爹搶她娘親,沒有回北境,是霍宴暫代北境軍務……
華曜正想著前世,忽然被自己爹爹抱進了馬車。錦簾將冷意和路人通通隔絕在外,華曜視野中只剩她的父母雙親。
她思緒一頓,乖乖窩在爹爹懷里,再也分不出心神去想旁的事。
寧知澈橫抱著華曜,柔聲哄女兒入睡。
或許是父親的懷抱寬闊溫暖,母親又在身邊柔柔注視著她,華曜心安極了,不到一刻鐘便甜甜入夢。
一下馬車,寧知澈就將已睡著了的華曜交給乳母,然后拉著蘇吟就往正殿走。
蘇吟直接被抱進了床帳里,帝王如一座玉山般倒下來貪婪地親著她,吮了會兒她的耳垂,哄她:“明昭,再喚朕一聲寧郎,再說一遍朕天下第一好。”
方才那遍已是厚著臉皮說的,蘇吟一聽此言頓時閉目裝死。
寧知澈解開蘇吟的裙衿,扯落綢褲,右掌順著瑩白玉腿滑入內側:“明昭,再說一遍給朕聽!
蘇吟渾身重重顫了顫,一點點弓起身子。
寧知澈見蘇吟仍羞于開口,咬了咬她的頸肉,沉腰抵入。
解毒后的皇帝勁大力猛,蘇吟被懟得身子一點點上移,腦袋快要撞上床欄,然后及時被寧知澈攥著腳腕拽了回去,如此反復。
魂蕩神馳間,蘇吟又聽見寧知澈在耳邊誘哄,比今夜哄女兒睡覺時還要溫柔百倍:“好明昭,再說一遍!
寧知澈說著話,仍不停往蘇吟最難耐處擊鑿,每懟一次,便如有一道白光在蘇吟腦中炸開。
蘇吟忍著羞意依言又說了一遍,聲音低得幾乎聽不清:“……我的寧郎天下第一好。”
伏在她身上的男人瞬間停了下來。
冬日本就蕭索沉寂,此刻殿內無人說話,更是靜得可怖。
蘇吟突然明白了寧知澈對那句話的執念為何會深到這地步,輕聲道:“我會記住我自己每年生辰親口說的話,不會再忘了,不會再覺得旁的男人比你好!
寧知澈通紅著眼看她許久,再度伏了下來,啞聲道:“我們大婚的吉服已經做好了。”
“這回無人能攔著朕了!
第62章 大婚
臘月正月不能行嫁娶之事, 寧知澈便將婚期定在了二月初五。
大婚前一月,蘇吟回府待嫁。
女兒好不容易回來一趟,卻是為了出嫁, 霍夫人又喜又舍不得, 日日在蘇吟面前落淚。
蘇吟在和生母相認前已做了二十來年的孤女, 年幼時那份濃濃的想要被母親疼愛的渴望早已在漫長時光中一點點消磨殆盡,在蘇府時又習慣了和養母客客氣氣互不打擾地相處,見親娘日日夜夜黏著自己,只覺十分不自在。
霍夫人看出來了,哭得愈發厲害,一遍遍追問:“你是不是更喜歡你那出身高貴的養母?”
蘇吟默了一瞬:“沒有。”
她垂眸看著手中書卷:“我只是已經長大了!
“什么長大不長大?”霍夫人委屈控訴, “別人家女兒一個個都可親近自己的娘了, 哪個不是一回娘家就巴不得每時每刻都賴在母親身邊?獨你一個待親娘如待親戚一般客氣疏離,不是忘不掉你那養娘是什么?”
蘇吟蹙起了眉:“我當年是被曾祖父硬塞給王夫人作養女的, 在蘇府時王夫人只喚我大小姐, 我也只喚她大夫人, 與養母并不親近。”
霍夫人卻仍一直抹淚:“你父親早死,我守寡二十多年, 沒有哪日不盼著和你相認,誰知你這沒良心的……”
蘇吟閉了閉眼, 啪地一聲合上書。
霍夫人怕女兒一氣之下真的不理自己了,瞬間閉上了嘴。
女官含笑上前, 連哄帶勸地將霍夫人請出了水云閣。
內室瞬間安靜了下來,蘇吟卻沒了看書的興致,索性早些沐浴上榻, 才剛闔眼躺下,便聽見芙蓉帳外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
蘇吟如有所感地睜開眼, 一眼看見有個戴面具的高大男人抱著孩子掀簾走來,立時騰地一下坐起身,訝然道:“不是說成婚前須避一陣子嗎?你怎么來了?”
寧知澈聞言腳步停了一瞬,而后繼續抬步走至榻前坐下,將孩子送到她懷里:“朕戴了面具,應不算犯忌諱。晞兒想你了,朕只好陪她過來!
蘇吟抱著香香軟軟的女兒“哦”了一聲,道:“那你現在可以回去了!
寧知澈惱羞成怒地背過身去。
蘇吟等自己笑夠了才捂住女兒耳朵,湊到寧知澈面前輕輕道:“我也想你了!
寧知澈眸光輕顫,將身子轉回來,一雙黑眸凝望著蘇吟清婉的眉眼,右掌裹住蘇吟白皙柔嫩的手。
蘇吟心中沉悶一掃而空,彎眸抱著女兒靠了過去,就這么安安靜靜依偎在他懷里。
寧知澈的懷抱太過溫暖堅實,讓人覺得踏實安心,蘇吟連自己什么時候睡著了都不知道。
等蘇吟睜眼醒來只見滿室天光,寧知澈已帶著女兒離開了,她自己平躺在云青色軟帳中,身上蓋著綢面寢被,被角掖得平平整整。
她彎了彎唇,掀被下床,踩著軟緞繡鞋過去梳洗更衣。
女官等蘇吟穿戴齊整了,立時上前稟報:“娘娘,霍夫人病了,現下正發著低熱。”
蘇吟擰起眉頭,一邊出門往慈安堂走,一邊問道:“府醫過去看了沒有?”
“看過了,說是霍夫人肝火擾心,做了一宿噩夢,喝幾副藥就好了,霍夫人院里的丫頭已在熬了!
蘇吟有些無奈。
霍夫人膈應王氏的程度不亞于寧知澈膈應謝驥,先前不知從哪里得知她年前在宮里與王氏見了一面,竟傷心到哭了整整兩日,跑進宮質問她是不是不要親娘了。
她走進霍夫人屋里,見生母正目光呆滯地靠坐在床上,不知在想什么,猶豫須臾,接過婢女剛熬好的藥,讓下人退出去,自己走到床邊坐下,舀了一勺遞到霍夫人唇邊。
霍夫人伸手將那柄小勺推了回去,緩緩轉動眼珠看向蘇吟:“昭兒。”
“嗯!
霍夫人覷著她的臉色,低聲道:“娘夢見你和驥兒……生了個孩子,叫嗣音!
聽到這個名字,蘇吟端著藥碗的手重重一抖,瓷勺撞在碗沿上,發出一道清脆的響聲。
“真真是個混世小魔王,被驥兒寵得無法無天,連外祖母都敢說教。”霍夫人嘴上罵著,臉上卻掛著寵溺的笑,“我就沒見過嘴皮子這么厲害的小妮子,在夢里罵了我整整一宿,叫人連一句都回不了嘴!
“一個夢而已,您只有華曜一個外孫女!碧K吟垂眼掩去眸中情緒,“母親將藥喝了,喝了藥就不會再做噩夢了!
霍夫人看著矜雅沉靜的女兒,腦中一遍遍回響著夢里那個叫人又愛又恨的小外孫女說的話:
“外祖母難道沒有發現我娘不愛笑不愛說話也不愛熱鬧,與常人大不一樣?就沒想過她這性子是如何養出來的?就沒想過讓她歡喜些?”
今日是個好天,半室都是明亮的日光,明明那樣暖,可落到蘇吟身上卻仿佛如月華流轉,叫人平白看出幾分清冷孤寂。
霍夫人終于意識到自己女兒的性子確實太悶了,不像個年輕人,女兒家應該要活潑愛笑些才好。
謝家與皇家一樣嚴教子,嬌寵女。無論主支旁支的謝家女個個都被捧在掌心里長大,個個都明媚燦爛,因有個強大的娘家,嫁人之后還能繼續被夫家捧著。
只有她的明昭,比她這年過四十的寡婦還少言少語。
思及此處,霍夫人心都快都碎了。
她的明昭是如何長大的呢?
她對此一無所知,張開嘴想問一問蘇吟,卻見蘇吟突然擱碗起身:“母親見諒,女兒還有事,讓婢女服侍您喝藥罷。”
蘇吟走得干脆利落,霍夫人將要出口的話頓時噎在喉間,眼睜睜看著女兒轉身離開,越走越遠,越走越遠,等出了那扇門,便連背影都看不見了。
蘇吟回到水云閣,勉強用了一塊軟酪便吃不下了,坐在書案前怔怔出神。
日頭漸漸西移,期間蘇吟用了頓午膳,也是只吃了半碗飯便放下銀筷,又回到書案前繼續發呆。
女官見主子不對勁,嚇得忙叫人回宮稟報皇帝。
寧知澈匆匆趕到時正看見蘇吟戴著帷帽出門,步子頓時緩了下來:“你要去哪兒?”
蘇吟躊躇片刻,實話回答:“慈恩寺。我想給……音音點盞轉世燈,請方丈為她做場法事,讓她來世投個好胎。”
聽她已記起那個孩子,寧知澈頓時沉默了下來。
謝嗣音曾經存在過是事實,比起蘇吟一輩子不愿面對,蘇吟像這般坦坦蕩蕩與前世做個了斷顯然能讓他好受得多。
蘇吟看著寧知澈那雙黯然眼眸,直接把臉懟到他面前:“寧郎,你在難過嗎?”
這一聲寧郎不管聽多少遍都還是叫人脊柱酥麻,心間塌軟。寧知澈輕哼一聲,捏了捏她的臉:“方才有些,現在只剩一點了!
蘇吟追問:“那最后這一點難過要如何才能消弭?”
眼前女子眉眼認真,目光真誠,仿佛這個問題對她來說十分重要,不輸于為小女兒超度。寧知澈眸光動了動,沒有回答,而是換了旁的話來說:“何不請方丈到府中做法事?或者回宮也可,宮里也有法師。”
蘇吟頓了頓,搖頭道:“不了。”
若在謝府做法事,霍夫人和府里的下人便都會知道了。
若去宮里……音音只怕會覺得不自在。
“那朕陪你過去,但不進大雄寶殿。”寧知澈牽起蘇吟往外走,“誰的爹爹誰疼,正如晞兒向著朕,謝嗣音自然也向著謝驥,大抵不會希望朕與你一起為她超度。”
他也不想擺出一副悲憫而釋懷的姿態告訴謝嗣音自己會好好照顧她的娘親,讓謝嗣音安心往生。
兩人輕車簡從到了慈恩寺,慈恩寺香火極旺,雖已臨近傍晚,仍有不少來來往往的香客。因他們二人要來,御前侍衛早早便將宋執的未婚妻帶去了別處,以免像上次那樣沖撞帝后。
蘇吟尋到住持,溫聲道明來由,寫下謝嗣音的名字和生辰八字,請住持安排一場大法事。
住持雖見紙上寫的生辰八字是在十多年之后,卻也沒有多問什么,當即應了下來。
法事在半個時辰后開始。
霞光灑金,殿內佛像巍峨矗立,眾僧圍坐下首,瞑目捻珠,誦經敲魚。
蘇吟突然記起前世小女兒總是滿臉心疼地對她說:“阿娘,要多笑一笑才好!
佛音裊裊,她對著前方那片虛無輕輕保證:“我會照顧好自身,高高興興過完這輩子。”
夜風柔柔拂過她的頰,帶起一陣輕微癢意。
待誦經聲停下來時已至中夜了,蘇吟捧著親手點燃的轉世燈邁步走進慈恩寺的供燈堂,卻見里頭昏蒙光影中立著一道清雋身影。
蘇吟看到寧知澈站在一盞燈前久久都沒有挪步,突然記起了一樁事,耳邊頓時嗡地一聲,小心翼翼安置好次女的轉世燈,硬著頭皮跑過去一瞧,果然看見寧知澈面前那盞燈旁寫著寧知澈的生辰八字,名字用的是“陸湛”。
陸是太后的姓氏,子湛是寧知澈的字。
寧知澈將那盞燈取下來,嗓音低沉:“這是你四年前為朕供奉的長明燈?”
“……嗯!
“先夫陸湛之靈。”寧知澈念著黃紙上面寫的字,掀眸瞥她一眼,“先夫?”
“哎呀,”蘇吟大窘,一把搶過黃紙放在燭火上燒了,“如今是現夫了,現夫!
寧知澈低低笑了出來。
帝王笑起來的聲音好聽得緊,雖戴著面具,蘇吟看不清他臉上神情,但也知道那張俊顏雪融冰消后定然比白日的春陽還暖。
蘇吟紅著臉把那盞靈燈也搶了過來,呼出一口氣將它吹熄。
寧知澈看著蘇吟的動作,輕聲喚她:“明昭!
“怎么?”
寧知澈卻只是靜靜與她對視。
蘇吟也不催,只自顧自地低頭去握他的手。
寧知澈注視著她泛粉的玉靨,喉結緩緩滑動:“你當著佛祖和你女兒的面牽朕?”
“又不是行荒淫之事,佛祖慈愛包容,定不會怪罪!碧K吟不僅不松開,還直接抱了上去,“至于音音,我與你的事,也沒有什么不敢叫她知曉的!
馨香盈了滿懷,寧知澈怔然聽著蘇吟這句話,緩緩抬手擁住她。
“明昭!彼骂M抵著蘇吟的發頂,輕輕闔上眼,“朕現在一點都不難過了。”
*
二月初五,葉嫩花初,芳景如屏。
定北侯府張燈結彩,一眼望去全是大紅色,喜慶非凡。
霍夫人生在西疆,第一次見皇后鳳冠和吉服,忍不住多瞧了幾眼,見那頂鳳冠前飾九只銜珠金龍,下有九只點翠金鳳,鳳冠鑲嵌的上等玉石足有百余塊,珍珠更是顆顆飽滿瑩潤,足有數千顆;婚服織錦綴珠,捻金繡鳳,腰束玉革,璀璨奪目,華貴至極。
她不由暗嘆不愧是天家,果真富貴無匹。
今日過后蘇吟便是皇家婦,霍夫人心中不舍,想同女兒再說會兒體己話,但屋子里全是宮中女官,外頭還有六位謝氏尊長、兩個位高權重的命使大人候著,她連開口的機會都沒有。
戰事在即,這場婚儀并沒有多靡費,所耗銀兩數目不僅在規制內,其中一半還是從皇帝內帑里撥的。但這場婚儀仍是很隆重,花費沒有逾制,卻抬高了禮數,不僅前來迎禮的大人皆是德高望重的賢臣,皇帝更是親自到謝府接親。
吉時一到,八位女官恭請帝后升婚與。
蘇吟朝霍夫人頷首告別,牽著紅綢轉身。
“昭兒!”霍夫人急忙拉住她,惹來皇帝壓抑著情緒的銳利目光。
蘇吟停步回頭,等著霍夫人開口。
霍夫人嘴唇顫了顫:“多笑一笑,過得歡喜些!
寧知澈微詫,神色緩和下來。
蘇吟斂眸應了聲“好”。
眾人跪拜恭送帝后,龍鳳與向皇宮方向緩行。正副使吳閣老和御史大夫騎馬隨護,以首輔夫人為首的十二位命婦扈隨,前有血襟司二十四影衛,后面是浩浩蕩蕩的守衛軍,中間是二百一十八抬嫁妝。
皇家和謝家聯姻的場面壯觀如斯,百姓紛紛圍在道旁瞧熱鬧。
京中百姓雖不知皇后曾給皇帝下過毒,但卻知道皇后曾是臣妻,因這三邊都得罪不起,加上百姓無比敬重謝老侯爺,連帶著心里也忍不住親近皇后幾分,便是再愛說嘴的人也安安靜靜,不敢也不愿在背后嚼舌根。
龍鳳與輦駛入宮城,帝后攜手登壇祭告天地,共祈上蒼降福,再行至朝明殿,受文武百官叩拜,宴請眾臣,三登高樓,受萬民恭賀,于漫天煙火之中舉杯與民同樂,最后才是結發合巹。
洞房破例設在東宮,蘇吟看著正殿熟悉的布設,每一景都是一段年少回憶。
帝王今夜身著大紅喜服,比平常還要俊雅三分,坐在旁邊垂眸端詳帳中嬌艷欲滴的新婦許久,眸光在燭火中明明暗暗。
他一共見過蘇吟三次鳳冠霞帔的模樣,只有這一次是屬于他的。
原本二十歲便能娶回的心上人,如今快二十五了才得以與她做夫妻。
蘇吟終于能體會到新嫁娘的羞意,微微垂首避開寧知澈的目光,視線落在手中拿的紅盒子上,里面裝著她與寧知澈用紅線緊緊綁著的兩縷烏發。
一只修長如玉的手伸過來,將小盒抽走,置于喜被之下。
視線所及之處都是曖昧的紅,龍鳳花燭搖曳的火光讓人的心也跟著晃蕩起來。
蘇吟喝了兩盞半的酒,此刻醉意上涌,腦子不太清楚,連自己身上華服是如何被褪盡的都不知道。
只記得寧知澈脫得很慢,目光一寸寸撫過她的婚服,像是想牢牢記住她穿嫁衣的模樣。
時隔一月不曾行房,男人今夜溫柔而用力,唇瓣吻過她身上每一處,連足尖都不放過,像是要在她全身都留下自己的氣息與印記,忽然間喑啞著嗓音問她:“昭昭,朕是你何人?”
蘇吟呼吸一滯:“是我丈夫。”
寧知澈靜靜凝望著她潮紅的嬌容,一雙湛黑眼眸晦暗如濃墨,似在等她開口說些什么。
蘇吟檀口微張,聲音小得幾乎聽不清:“夫君。”
這兩個字一出,她看見寧知澈的眼尾立刻就紅了。
“夫君,”蘇吟再也顧不上害羞,撲過去抱住寧知澈,一遍又一遍說給他聽,“夫君,夫君……”
男人高大的身軀再度壓下來,幾滴滾燙砸落在她頸肩。
長舟猛然撐入荷塘最深處,滿池花開,沁露遺香。
喜燭長燃,一室旖旎。
第63章 正文完結
四月十五, 邊關傳來急報,兩國戰事已起。
寧知澈愈發忙了,每日不是在宣正殿就是御書房, 只有用膳和安寢時才會回紫宸殿。
整個皇宮的氛圍都肅穆了不少, 蘇吟雖知定北軍勇猛, 謝驥又已憶起了前世,定可守住國門,但仍有些坐不住,直至二十三日后收到第一道捷報才終于心安。
謝驥這幾個月安安靜靜,即便聽到她和寧知澈成婚也沒有做出任何叫她為難的事來,只全身心撲在軍務上, 叫蘇吟不禁松了口氣。
前世嗣音的降生直接改變了謝驥沖動幼稚的性子。如今的謝驥, 倒是和前世嗣音慢慢長大后的他有些像了。
外頭傳來宮人的請安聲,蘇吟收斂心緒, 笑著起身相迎:“回來了?”
“嗯!睂幹簩⑺龓霊阎, 滿身疲乏在擁住這個人的一瞬間便消散得一干二凈, “對不住,又留你一個人在這里!
“我正要與你商量一樁事!碧K吟從他懷里出來, “我想等晞兒再大些后便入國子監開女學,收女監生!
寧知澈沉吟道:“國子監的學生分為蔭監、舉監、貢監三類, 開女學容易,但如今只有男人能參與科舉, 讀書考舉非一日之功,即便朕修改國法準允女子入仕登科,近幾年恐怕也招不到多少女舉監和貢監, 只能暫且多收些蔭監生,讓官員之女入國子監!
但他既是要推女兒上位, 自然要先設法拔高女子地位,開女科是必行之事。
況且蘇吟少時心愿就是云游四海廣收學子,如今華曜還小,他陪不了蘇吟云游四海,總要讓她能做自己喜歡的事。
蘇吟也知變革都是一點點鑿開口子,若一下豁出個大洞定會生亂,第一步踏出去了,后頭便好走了。
她抬了抬下頜:“我要領國子監的俸祿。”
寧知澈失笑:“自然。”
蘇吟眼眸晶亮地盤算著未來的日子:“到時候我就可以用自己掙來的俸祿給我們仨買東西了,攢一攢還可買一座小宅子;蕦m太大了,墻又筑得這般高,不像個家,哪日住膩了宮里,我們一家三口便去我買的宅子住一宿。”
寧知澈聽她一口一個“我們仨”、“一家三口”,心里淌過一陣暖流,唇邊不由掛起笑意:“好。”
他知道蘇吟雖手握定北侯府的大半家業,但那是謝老將軍用命掙下的,蘇吟用著總覺不安心,皇后的月俸雖多,但到底不如花國子監的俸祿來得幸福滿足。
蘇吟又問起北境軍情:“北邊如何了?”
寧知澈頓了頓,道:“謝驥重傷。”
蘇吟一怔:“什么?”
“北狄二王子是個厲害角色,他弟弟重生后把你祖父留下的布防圖和軍陣圖告知于他,順道將謝家功夫的一招一式都畫給他瞧,他便能破解個七八成!睂幹喊欀,“布防和軍陣是換了,但謝驥身上的功夫換不了,和敵將對打時幾乎每一招都在對方預料之中,那一仗雖勝,謝驥卻中了兩三刀,深可見骨,怕是很難再打下一場了!
蘇吟沉默了下來,但也沒沉默太久,因為寧知澈正看著她,便覷了他一眼:“你吃醋了?”
“沒有!睂幹浩届o道,“他是戍邊將領,你身為皇后,關心他的傷勢無可厚非。”
蘇吟湊過去啄了下他的臉:“我盼他得勝平安歸來,盼與你恩愛偕老!
寧知澈瞬間被她安撫好了心緒,輕哼一聲,繼續說國事:“即便謝驥打不了,定國公和他的嗣子都在北境,保住北境應無問題。”
但少了一位將領,軍陣便要再次調整,死的大昭士兵便要多些了。
兩人臉色俱是凝重,直到十多日后第二封捷報送至京城時才得以舒緩。
蘇吟走過去細瞧,見上面寫著謝驥負傷上陣,帶兵殲敵兩萬,與寧知澈對視一眼,展開的眉頭重又皺起來,心里復雜難言。
寧知澈低聲道:“往后定北大將軍一職可交由謝驥擔任。”
蘇吟心里一跳。
定北大將軍是二品官,謝驥才二十出頭,如今滿朝文武也不過只有裴疏一個不滿三十的重臣。
這已算是青云直上,一步登天了。
只要謝驥不再犯倔,不出幾年,他應就能位列武將之首了。
*
北境五月的夜里仍有些涼,謝驥褪了衣袍,閉目靠坐在溫泉中。
第三道捷報已由定國公著人送去京城,北狄主力已被擊潰,接下來只需收拾殘局便好,大概再有一月便可班師回朝。
謝驥就著月光低頭看了看自己身前縱橫交錯的刀傷。
那北狄賊子前世花了幾十年摸清了他的武功路數,若不是祖父當年還曾教過他裴家的功夫,他怕是在打第一場仗的時候便沒了。
他不禁在心里暗暗感激那位素未謀面的裴璟將軍。
若非當初尚處稚齡的裴將軍發現了被謝瑾呈圈禁的祖父,祖父還不知要什么時候才能回京,后來的定北侯府也就不會有了,祖父也就不會因為感恩緬懷裴將軍而背著太上皇偷偷教他裴家功夫,他此番自然也就活不下來了。
今年中元節定要給裴將軍多燒些紙錢。
這件事一想完,謝驥腦子剛一放空便又被蘇吟和女兒的身影填滿,想到蘇吟已嫁了皇帝,頓時眼眶發燙,正默默淌淚,忽然聽見不遠處的草叢傳來自己好兄弟霍宴的聲音:“九郎,我有要事同你說,可否容我過來?”
“我泡澡療傷你過來作甚?”謝驥嗓音還啞著,豎眉道,“出去,到我營帳等著!
草叢里靜了幾息,而后霍宴的聲音低下來:“是與她相關的事……”
謝驥臉色一變,騰地一下從水里出來,牽動身前身后數道猙獰的刀傷,疼得他眼前發黑,險些當場栽倒,扶著岸邊石頭才勉強穩住身形,迅速上岸披衣,一邊系衣帶一邊道:“過來。”
身后傳來皂靴蹭過草叢踩過沙石的窸窣動靜,腳步漸近。謝驥穿衣的動作忽然緩了下來。
他與霍宴在北境軍營共事數年,身后的腳步聲雖模仿到了九成像,但細聽之下仍能辨出和霍宴平常走路時的不同。
雖可能是他多想,雖然這是大昭營地,但他仍不敢掉以輕心。
謝驥在夜色之中摸出短劍,待那人走到身后,直接轉身刺了過去,卻對上霍宴震驚的眼神,忙急急收回來。
竟真是霍宴。
謝驥緊繃的身軀瞬間松弛下來。
霍宴氣得跳腳:“九郎,你做什么?”
“對不住,我以為是賊人闖進來了!敝x驥惦記著蘇吟,顧不上同霍宴多說,催促道,“快說,她怎么了?”
霍宴罵了兩句,左右瞧了瞧,這才湊過來壓低聲音開口:“她……”
謝驥屏息凝神。
霍宴眼中寒光乍現,手腕翻轉間一柄匕首飛快捅入謝驥小腹。
謝驥重傷之下躲避不及,瞳孔因為劇痛而驟縮。
“對不住,謝小將軍!蹦侨藫Q回自己的聲音,“我的未婚妻還在等我,她快撐不住了,我需要一個身份正大光明回京!
“我與你并無仇怨,原本選的是霍宴,但他上有父母下有妹妹,我于心不忍,只好選你了。”
謝驥已疼得快說不出話來了,用最后幾絲意識拼命回想這個人的身份。
他一定在哪里聽過這個人的聲音。
究竟是誰?
凌亂的記憶突然在某一刻定格。
謝驥一瞬間如醍醐灌頂,霎時心底生寒,從滲血的唇齒間艱難溢出兩個字:“宋……執……”
*
紫宸殿內,寧知澈猛然驚醒。
“怎么了?”蘇吟立時跟著起身,抬手為他撫背,“做噩夢了?”
寧知澈神思回籠,轉眸對上蘇吟溫柔的眼神,沉默一瞬,搖了搖頭:“不算是噩夢。”
他夢見母后了。
夢里的母后仍然是記憶中的模樣,穿著淺綠裙裳,和裴璟并肩而立,正焦急地望著不遠處的一個男人。
他瞧不清那男人的容貌,連身形也只能看到一個模糊的輪廓,只能依稀辨出那男人渾身是血,旁邊還有個小女童正心疼地抱著那男人哇哇大哭。
寧知澈將蘇吟攬入懷中,抱著她靜靜坐了許久,忽然道:“朕終于可以送父皇上路了!
聽他竟真的打算弒父,蘇吟大驚,唇瓣張張合合幾回,最終卻只是道:“你自己決定便好。”
寧知澈將臉埋在她頸間:“嗯!
蘇吟猶豫一瞬,低聲問道:“你打算何時動手?”
“六月初七。”寧知澈眸光泛冷,“母后被逼著從裴府回到宮中的那一日!
六月初五,第三封捷報送至京城,和捷報一道呈上來的還有一塊赤玉佩,是她前年送謝驥的及冠禮,附信一封,真心實意賀她與寧知澈鸞鳳和鳴,成婚大喜。
觀謝驥信中意,似是已然決定放下。
蘇吟有些不敢相信,但又無比希望謝驥真能釋懷。
寧知澈高興得大醉一場,夜里纏了她一宿。
六月初七,寧知澈命人備下毒酒,請裴疏入宮一同送太上皇赴黃泉。
蘇吟怕鬼,太上皇幽禁的地方又臟得很,寧知澈不肯讓她陪著進去,她只好在外頭的樹蔭底下坐著等。
殿內昔日溫潤卓絕的太上皇如今形容枯槁,瘦得只剩皮包骨,神色淡淡地掃了眼滿臉恨意的裴疏,端起案上的毒酒一飲而盡,噙著一絲笑看向自己長子:“終于下定決心殺朕了?”
“是啊!睂幹嚎粗@副滿不在乎生死的模樣,扯了扯唇角,“朕夢見母后和裴璟在九泉之下相聚,還找回了他們的孩子,終于圓滿,想來他們一家不日就會一起轉世,朕便無需擔心母后到了地底下還要繼續被你惡心了,自然要來送你上路!
裴疏聽見“還找回了他們的孩子”這一句話,猛地看向寧知澈。
一番話讓泰然自若的太上皇瞬間眼眸發赤,紅到滴血。他撲過去揪住寧知澈衣襟,嘔出一口又一口血,眼中恨意森森:“逆子!逆子!朕真后悔生了你!”
寧知澈長笑一聲,笑聲爽朗,嗓音清潤:“正好。若有來生,朕也希望母后早早嫁給裴璟,別再與你做什么青梅竹馬,更別再為你生孩子!
太上皇身形重重一晃,怒意凝固在臉上,怔怔看他許久,忽然間彎下腰劇烈咳嗽,一邊咳一邊吐血:“逆子……逆……子……”
寧知澈漠然看著生父的身子一點點倒下去,最后伏在地上,一雙眼失了焦距,嘴里一遍遍喃喃念著他母后的閨名。
裴疏這才走過來急聲追問寧知澈:“陛下當真夢見我那侄兒已同我兄嫂泉下相聚了?”
寧知澈知道裴疏已苦苦尋找他侄子數年,想起華曜曾說過前世裴疏一輩子都沒得償所愿,斟酌道:“畢竟只是一個夢,誰也說不得準。但你找了這么多年都沒找到,最好有些準備!
裴疏只肯聽第一句:“陛下說的是。我是查案的人,怎可因為一個夢就斷定我侄兒已去?”
寧知澈知他只剩那一個親人,不好再勸,看了眼已沒氣了的父親,淡聲吩咐宮人斂尸密葬,邁步踏出殿門,大步走向正在樹下等他的妻女。
華曜已能站起來了,只是還不穩當。
蘇吟此刻纖腰微折,正坐在圈椅上張開雙臂耐心等著女兒走過來。
小小的孩子跌跌撞撞走向蘇吟,撲在母親懷里,仰起小臉朝母親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露出四顆白白的小牙,換來蘇吟柔柔的一聲夸贊:“晞兒真厲害!
柔和清風拂過林葉,引得斑駁光影在蘇吟和華曜臉上輕晃,母女倆生了張相似的清麗面龐,在日光下美好得如一幅畫。
寧知澈眉眼溫軟,走過去抱起華曜,伸手牽住蘇吟:“走罷,我們回去。”
蘇吟細瞧他的神色,輕聲道:“好了?”
“嗯!睂幹何站o蘇吟,“結束了!
第64章 番外(1)
暴雨瓢潑, 遠方一片朦朧,青灰破敗的檐角滴落著雨珠,水汽從窗縫里鉆進來, 涼意直滲進人心里去。
一道驚雷響過, 蘇吟迷迷糊糊間下意識往寧知澈懷里鉆,卻鉆了個空。
床邊似是有人守著, 見她翻身,立時俯身過來急聲喚她:“大小姐?大小姐?”
大小姐?
宮中何人會喚她大小姐?
蘇吟的困意瞬間散去了一大半,意識從夢里抽離出來,在睜開眼的前一瞬終于記起方才似是自己在蘇府的大丫鬟清綰的嗓音。
清綰此刻眼圈通紅, 穿著一身半舊的青布衣裳, 發飾只剩一根素銀簪, 對上她震愕的目光, 喜得掉下眼淚來:“菩薩保佑!小姐,您可終于醒了!”
蘇府百年前娶過中宮嫡出的公主, 又出了個文壇泰斗, 蘇吟的貼身婢女一向比小門小戶的小姐還氣派, 她只見過清綰在蘇府最落魄的那幾月打扮得這般素凈。
她怔然抬眸掃視這個狹小簡陋的屋子, 房梁陳舊,布設極簡, 又低頭瞧了眼自己, 入睡前身上那件宮緞寢衣已換成了便宜料子做的中衣, 一看便是自己另一個丫鬟清瀾的繡工。
清綰和清瀾都是蘇府家生子,早在她與寧知澈重見那日下午便被她送回了蘇府,與她斷了主仆緣分。
蘇吟試探問道:“如今是什么年月了?”
清綰愣了愣, 但也沒有多想,老老實實回答:“建寧二十三年, 四月初九!
蘇吟不由屏息。
她竟回到了毒害寧知澈的兩月后!
雖不知是怎么回事,但想到寧知澈還在生死邊緣掙扎,蘇吟顧不得同清綰多說,迅速起身披衣。
清綰雖不解主子為何突然這么著急下地,但還是趕忙過來服侍:“小姐要出門么?可您病了多日,還是歇一歇吧,有事吩咐奴婢去做便好了!
蘇吟搖了搖頭:“非得我自己去不可,屋里只有一把傘是好的,你不必跟著我,去做飯罷。”說完便叫清瀾將傘拿來,快步沖入雨簾中。
蘇府這段日子住的地方是百年前那位公主高祖母留下的其中一處小宅子,宮里顧及公主的金面,又見這宅子歷經百年后破得不成樣,才沒有將它收走,給了蘇府女眷一個容身之地。
府里窮得叮當響,自然沒有馬車,這般大的雨也不好雇牛車。蘇吟只好步行,剛走出巷子口沒多遠,便聽見后面傳來車轱轆駛過濕泥路面的聲音。
她默默退至路邊,卻見那架馬車突然緩了下來,最終停在她面前。
一只女子的手掀開側簾,露出車內并肩而坐的那雙青年男女,其中那位姑娘憐憫地打量了蘇吟一遭,柔聲問道:“蘇姑娘欲到何處去?若不嫌棄,我與執哥哥載你一程吧?”
見這兩人竟是宋執和他的未婚妻施婉,蘇吟神色一頓,看了眼雨勢,又想到走路實在太耽擱時間,便沒有客氣:“那就多謝施姑娘與宋公子了,勞煩將我送至定北侯府!
“定北侯府?”施婉倒吸一口涼氣,忍不住回頭與宋執對視一眼。
宋執皺眉:“如今整個京城的確只有謝府能幫你,但謝侯爺是鎮守邊關的大將,這樣的身份不是常人想見便能見到的。你若是想攀附謝家,只怕連定北侯府的門都進不去!
蘇吟淡淡一笑:“二位將我送到便好。”
宋執定定看她須臾,將目光收回來。
施婉看看宋執再看看蘇吟,笑著請蘇吟快上來。
眼前女子巧笑倩兮,與心上人對視時眼里俱是羞澀與幸福,蘇吟腦海中卻浮現出施婉在宋執被下獄后命人送來的血書。
蘇吟當初收到那封血書時還在回京路上,尚未與寧知澈重逢。施婉在血書上苦苦哀求她立刻寫一封急信派人快馬加鞭送去給寧知澈,求她為宋執說幾句好話,讓寧知澈饒宋執一命。
她那時自身難保,連自盡謝罪都不是沒想過,只覺施婉定是瘋了才會叫她給寧知澈寫信替宋執求情,自然沒有照做。
況且……她也實在沒臉求寧知澈放過另一個背叛他的人。
而等她回京,除她之外的旭王舊黨已被盡數殺光了。
定北侯府位于京城西邊,與蘇府如今住的地方隔了好幾條街巷,等馬車抵達侯府門前雨已小了許多。
蘇吟再次出言道謝,臨下馬車前忽然頓住,回頭看向宋執,啟唇開口:“旭王并非良主,我與宋公子七歲相識,今日多嘴勸公子一句,最好及早抽身,如今收手還來得及!
宋執沉默許久,自嘲道:“多謝姑娘提醒,但我已無路可退了。”
蘇吟聞言不再多勸,直接下了馬車。
宋執與寧知澈師出同門,是世家公子中的翹楚,文武雙全,心狠狡猾。
他既是要跟著旭王,那自己只能借祖父的勢力盡早將此人除去了。
蘇吟快步走至府門前,同門房管事說了來由。
這一年她的祖父尚在人世,威名響徹八方,定北侯府的勢力正處于巔峰之時。
蘇吟雖見過老侯爺,跟著謝驥喚過老人家“祖父”,但今日還是頭一回以孫女的身份拜見他老人家,縱是面上再淡定,心里也忍不住生出幾分緊張來。
管事想也不想便拒絕為她稟報主君:“莫說姑娘是廢太子的未婚妻,上面盯得正緊,就算不是,我家侯爺也不會輕易見客!
蘇吟上前一步,聲音低了些:“我是為薛老夫人的事而來。”
管事眼皮一跳,瞇了瞇眸,冷冷道:“我家侯爺是心善,但也不是沒脾氣。京城高門皆知年輕時被兄長奪妻是侯爺畢生之痛,姑娘若是想借薛老夫人的名頭誆騙侯爺放你進門求見,侯爺發起火來,后果可不是你們蘇家能承擔得起的!”
蘇吟頷首:“我知曉,管事替我將話帶給侯爺便是!
管事盯著她看了片刻,叫手底下的小廝繼續看著,自己進去請示主子的意思。
就因“薛老夫人”這四個字,管事跑得比年輕小伙還快,這般大的府邸一來一回也沒費多少時間。
“姑娘隨我來,”管事出來時臉色已緩了下來,“我家侯爺有請!
蘇吟微一頷首,跟著管事邁入府門,拐過熟悉的曲折游廊,被帶向前院的花廳。
記憶中那位威震北庭的名將此刻正負手立于那幅大昭山河圖前等她,雖已年過六旬,身形卻仍挺拔如勁松,看起來比四十歲的人還硬朗,聽到她的腳步聲后緩緩回身,一張飽經風霜的臉龐依稀能瞧出年輕時的瀟灑俊逸,雙目炯炯有神,不怒自威。
這便是她的祖父,兩朝元老、天子之師,權勢居于當朝武官之首,功勛在歷代所有良將中位列第二,厲害到即便后來過世,也能保她和蘇府在腥風血雨之中安然無恙。
謝侯爺瞥了眼蘇吟衣裳上的縷縷雨痕,命人將暖爐搬來,再煮一盞姜茶給蘇吟。
“姑娘見諒,我膝下只有一個收養的臭小子,又久居北境,今年宮里出了大事才在京城多留了兩個月,因而府里沒有為女客準備替換的衣裳。”老將軍溫聲道,“天涼雨急,女兒家受不得寒,坐下來烤烤火罷!
蘇吟心里一暖:“多謝祖父。”
廳中斂目垂首的小廝婢女通通被驚得抬起了頭,暗道這蘇氏女不知是瘋了還是嘴太快喊錯了,竟對著他們侯爺叫起祖父來。
侯爺曾助圣祖爺登基,又是陛下的武學恩師,手握定北軍兵權,駐守邊關數十年,豈是旁人能隨便攀親的?
謝侯爺皺了皺眉,不由多看了這膽大包天的小姑娘幾眼。
他記得剛回京時曾見過蘇吟,彼時蘇吟正四處找人借錢為獄中的家人打點。他見蘇吟膚白勝雪,一身素衣,雖看不出生得像誰,卻總覺得與他當年那未婚妻有幾分相似,便一時心軟贈了些銀兩。
也不知是不是聽了這聲祖父的緣故,他越看蘇吟,越覺得她像那個人。
蘇吟朝正打量她的謝老將軍盈盈一拜,擲地有聲:“孫女謝明昭拜見祖父!
此言一出,滿廳下人再難維持面色,一個個目瞪口呆地看著蘇吟。
謝老將軍臉色大變,沉聲質問:“這個名字你從何處知曉!”
“明昭是我小字!碧K吟迎上老將軍的視線,不躲不避,“從前只以為是蘇大學士為我擇的字,后來才知是祖父取的名!
大昭女子的小字只有娘家至親和丈夫知曉。
謝驥與她成婚后嘟囔了一句“明昭二字聽著熟悉,好似在哪里聽過”,很快便拋之腦后,得知寧知澈最愛叫她明昭,于是那三年都只喚她吟兒或夫人。
也正因此,祖父至死都不知她叫明昭。
“祖母當年并非移情別戀,而是被謝瑾呈下了蠱,忘了與您的過往。”蘇吟哽咽道,“她也沒有喝墮胎藥,當年為您誕下一子,被謝瑾呈送去西疆。后來父親成婚生女后得知真相,欲帶我母親與我逃回京城,卻被謝瑾呈的人追了上來!
“還好蘇大學士將我救下,但父親隨了祖母,一出世便有心疾,奔逃間病發離世,母親也被抓回了西疆。”
“蘇大學士有把柄捏在謝瑾呈手中,所以這十多年都不敢將真相告知祖父!
蘇吟朝謝侯爺叩首:“明昭今日所言句句屬實,祖父帶上蠱醫去宣平侯府一查便知,若有半句假話,聽憑祖父發落。”
話音落下,廳中鴉雀無聲。
征戰沙場數十年的將軍被蘇吟這幾句話砸得頭腦陣陣暈眩,扶著方椅才勉強站穩,怔怔凝望著跪在身前的蘇吟,過了許久才終于回過神來,啞聲問道:“她是因為中了蠱才……拋棄我?”
蘇吟鼻尖發酸:“是!
“我與她……有過一子?”
“是。”
謝侯爺眼眶驟然發紅,連聲怒罵:“畜生!無恥之尤!”
他猛地轉頭厲聲下令:“去請京城最好的蠱醫過來!再將圣祖爺賜的寶刀拿來!帶上人,隨我回一趟宣平侯府!”
“我需要一日時間查證,你先回去,明日我再叫人接你過來,在此之前謝府會護你周全!彼麑⑻K吟從地上扶起來,語速極快,“來人,送姑娘回府!
蘇吟知道祖父急著去東府找祖母:“好,明日我再過來,屆時還有兩樁要緊的事與祖父說!
謝侯爺匆匆點頭回應,接過仆人呈上來的寶刀就要出門,走到一半突然停步回頭:“這般大的雨,這么遠的路,你方才是走過來的?”
蘇吟實話回答:“路上碰見了宋家長公子,他送了我一程!
“宋執?”謝侯爺皺起眉,“此人并非善類,你離他遠些!
“我知曉。”蘇吟笑道,“我還想請祖父幫我除去他呢!
謝侯爺聞言只道:“他尚未行惡,我不殺無罪子民,若他實在擋了你的路,我至多只能為你將他趕出京城!
頓了頓,看著纖瘦的蘇吟,正色道:“若你真是我孫女,我定不會再讓你受半點苦!
蘇吟不禁眼眶發燙,笑著搖頭:“蘇府待我不錯,我只是在這一陣子難熬些罷了!
謝侯爺沉默片刻,嗓音和緩:“我知道了,蘇府我也會盡力護著!
謝家侍衛護送蘇吟回府的陣仗太大,回去路上她坐在馬車里,不停聽見外頭傳來百姓的竊竊私語聲。
等馬車進了鳶南巷,女眷聽到動靜紛紛出去瞧。王氏見馬車上掛著謝家的標志,一個個威武健壯持劍別弓的男人護在蘇吟身后,霎時驚得心口狂跳,待養女一進家門便忍不住抓著她問個明白:“這些是……謝侯爺的人?”
定北侯手握重權,在朝中威望頗高,如今蘇府落魄,王氏連高聲提起這位大人物都不敢。
“是!碧K吟直截了當道,“謝侯爺是我親祖父,我找到家人了。”
王氏的震驚和忐忑僵在臉上,心里涌上一陣異樣的滋味來。
蘇吟安慰道:“祖父已答應會護著蘇府,你們不必害怕。”
王氏卻不知為何歡喜不起來,手指攥緊帕子:“那你……是打算回你祖父身邊?”
蘇吟點頭:“嗯,我知道老太公偏心我這個外人,讓長輩們心里不舒服。府里所有人都是血脈至親,一家人原可親親熱熱地過日子,偏偏摻進來一個我,攪得大家都不自在。待我走了,府里定會更和氣。”
王氏莫名覺得心亂,慌忙擺手:“我沒有想趕你走的意思……”
“我知道!碧K吟和聲細語,“是我自己想走了!
其實她后來和親生母親相認后在謝家也沒有什么歸屬感,但若祖父在世,那就不一樣了。
蘇吟想起老侯爺,唇角不由帶上笑意,轉而想到正在受苦的寧知澈,面色又凝重起來,向王氏和幾個嬸母行禮告退,回自己房里收拾東西。
王氏唇瓣顫了顫,卻不知該說些什么,只能眼睜睜看著蘇吟和自己擦肩而過。
蘇府不大,消息傳得快,兩個丫頭得知自家小姐的親祖父就是大名鼎鼎的名將謝煜,被這個消息砸得腦子發昏,連做活都無法靜下心來。
謝侯爺的親孫女啊……
光是想想就覺得高不可攀。
她們蘇府從前雖然也有侯爵,但與定北侯府完全比不得。莫說是謝侯爺的親孫女,只怕侯爺收養的那個嗣孫也沒有哪個世家公子敢得罪。
蘇吟也靜不下心,一邊擔心祖父祖母,一邊掛念在南陽受苦的寧知澈,好不容易熬到下午,聽見外頭傳來消息,說是定北侯與宣平侯大打一架,將嫂夫人搶回自己府中,然后馬不停蹄進宮告御狀去了。
她又熬了一個晚上,第二日清晨終于等到謝家派人來接,雖然早有準備,但看見祖父派來的人是謝驥時仍是心跳停了一瞬。
斷虹霽雨,日光透過云霧灑落,萬物生輝。眉目如畫的少年將軍利落下馬,雖見蘇吟容色傾國,但也沒有多瞧,禮貌斂眸,規規矩矩朝蘇吟抱拳行禮:“謝驥奉祖父之命,前來迎阿姐歸家!
然后又朝王氏拱了拱手,“多謝蘇府撫養我阿姐長大,這個恩情謝家記下了。”
蘇吟收回目光。
這時候的謝驥未滿十七,滿腦子只有練武殺敵保家衛國,美色于他而言還不如一件好兵器吸引人。
只要她不再步步引誘,謝驥便不會對她動心。
她最后看了眼門后的王氏和妹妹們,被謝家的下人們簇擁著上了馬車。
馬車駛離鳶南巷,謝驥騎馬跟在左側,一路未與蘇吟說一句話。
蘇吟今日到謝府時門房管事已換了一副面孔,撲通一聲跪下來含淚喚她小姐。
她心里惦記著兩樁重要的事,加快步子進去內院,到了自己祖父面前。
謝侯爺眼里全是血絲,正守在仍昏睡的薛老夫人床沿,見蘇吟來了,激動得立刻站了起來。
獨子已去,眼前這弱柳扶風般的小姑娘就是他唯一的血脈。
謝侯爺老淚縱橫,見蘇吟要向自己行禮,哪里舍得讓孫女下跪,忙將她扶了起來:“你母親我已派人去接了。乖孩子,好孩子,回家就好,以后祖父好好補償你!
說完這話,謝侯爺將謝驥拽到蘇吟面前:“這就是我那收養的孫兒,單名一個驥字,你今日應是頭一回見他,你們姐弟倆好好認認臉。”
見謝驥那雙桃花眼望向自己,蘇吟瞬間拉住謝侯爺的衣袖:“祖父,我有話要單獨同您說!
謝驥神色一頓,識趣地退了出去。
蘇吟這才繼續開口:“您的左副將被您壓了二十年,見接管定北軍無望,便與北狄勾結,欲在明年冬害您性命!
謝侯爺眼神一厲:“你從何處得知?可有證據?”
蘇吟只答了第二問:“我身在京城,手中沒有證據。但祖父掌管定北軍,只要細查便能查到蛛絲馬跡!
謝侯爺記在了心里,看出她在回避,撫須笑嘆:“原本還想問問你從何處得知你祖母中蠱一事,想來你也不愿說了!
蘇吟揚了揚眉:“不可以么?”
謝侯就怕孫女拘謹,聞言哈哈大笑:“自然可以!你在自己家里想怎樣便怎樣,祖父不會逼你做任何事。”
“我還有一事要與祖父坦白!碧K吟招手示意謝侯靠近些,壓低聲音繼續道,“太子殿下是被我所害!
謝老將軍的笑容瞬間凝固在臉上,見蘇吟不似說笑,瞬間倒吸一口涼氣:“太子不是惡人,每日從早到晚都忙于政務,輔政五年注重民生,近兩年一大半的良策都是太子所呈,大前年西疆動亂,是太子出京平定,前年隨州饑荒,去年柳陽地動,也都是因有太子親自處理災情,兩地才能盡快恢復元氣。”
“明昭,”謝老將軍肅然道,“謝家子孫縱是被刀架在脖子上,也絕不能殺利國利民之人,你可明白?”
蘇吟苦笑:“若真只是被一刀抹脖子,或是只需死我一個,那倒簡單了。”
謝老將軍神色復雜地看著蘇吟,無聲嘆了口氣。
他駐守北境,見過許多流放的罪臣男丁女眷,男丁最慘不過一死,女眷卻不一樣。
蘇府人丁興旺,與謝府不同,聽聞蘇家有十幾個女孩子,其中好幾個年華正好。
“都是祖父的錯。”謝老將軍嗓音嘶啞,“你要是長在謝府,何須這般為難?”
“但殿下并未身死,傳到京城的是他放出的假消息!碧K吟抓住祖父的衣袖,“求祖父將我送去南陽陪殿下。”
“殿下當真還活著?”謝老將軍又驚又喜,說完頓了頓,蹙眉看著孫女,“我聽說你與殿下已有婚約,你說想去陪殿下,是仍對他有情?但經此一事,你已與殿下不合適了!
“你身份本就低殿下一等,有這樁事橫在你與殿下中間,日后殿下每每想起一回便膈應你一回,一輩子都心懷芥蒂;你每每想起一次便愧疚一次,一世都在殿下面前抬不起頭!
“不如由祖父出面彌補殿下,等殿下回京,你再好好與殿下言明苦衷,道明歉意,從此你們二人恩怨兩消,男婚女嫁,各不相干。”
蘇吟搖了搖頭:“他更想我自己償債,我也想去陪他!
謝老將軍靜了良久,嘆道:“也是,若你祖母捅我一刀,我也會只想讓她親自來償!
“話雖這般說,但你既選了太子,謝家自然不能袖手旁觀!敝x老將軍慈愛地摸了摸孫女的腦袋,“我叫驥兒送你過去,你到了南陽后告訴殿下,謝家會盡全力助他復位!
蘇吟聞言面色不變地拒絕:“阿弟身負軍務,祖父派侍衛送我去便好了!
“驥兒年紀雖輕,但還算能打,他陪著你,我才可放心。”謝老將軍欲言又止,“況且驥兒與殿下……”
蘇吟:“謝驥與殿下怎么?”
謝老將軍長嘆一聲,低聲將話說完:“驥兒與殿下是親兄弟!”
蘇吟如遭雷轟,蒼白著臉喃喃道:“您說什么?”
“陛下當年雖然如愿逼得皇后回宮,卻無法忍受皇后與裴璟的孩子活在世上。世人都道皇后與裴璟的兒子是不慎遺落民間,但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和好幾個忠仆,怎會說不見就不見了呢?”謝老將軍含淚道,“裴璟于我有恩,陛下又是我教出來的學生,我心中有愧,暗中找了十來年才找回裴璟的孩子,可憐驥兒一個忠臣之后,竟餓到跟狗搶餿飯吃。”
蘇吟聽得指尖冰冷,抖著手端起案上的熱茶飲了一口才勉強回溫。
難怪華曜與謝驥的眼睛生得這般像。
難怪祖父這么一個不在乎香火的人到了五十多歲突然收養一個孫子。
難怪寧知澈和裴疏找了那么多年都沒找到。
誰能想到她祖父竟會欺君,而且還將裴璟的孩子養在皇帝眼皮子底下。
“我原想等太子羽翼豐滿再行計議,不料娘娘竟因為尋子而出事。早知如此,我當初還不如冒死將驥兒的身世告訴娘娘和殿下!敝x老將軍又是一嘆,“驥兒和裴疏都性情沖動,藏不住事,陛下又正值壯年,我原以為太子已不在了,原打算將這個秘密帶進棺材里,把謝家交給驥兒,便算還了裴家的恩!
蘇吟艱難道:“我知道了,等我到了南陽會尋機告知殿下,但讓謝驥護送就不必了,免得生出事端來。時日還長,他與殿下往后有的是機會相認。”
“也好!敝x老將軍點了點頭,“叫驥兒送你去的確招搖了些,我派幾個人悄悄送你去南陽,再帶上一個假孫女去北境,陛下那里就說我帶孫子孫女回任上了!
蘇吟舒了口氣:“事不宜遲,祖父今日就送我南下吧!
謝老將軍愣了愣,本想說“可你我祖孫才剛相認,我還想與你多說說話”,卻怕孩子為難,便笑瞇瞇應了下來:“好,祖父這就叫人送你。”
婢女得了主君的吩咐,立刻便開始為蘇吟收拾行囊。
謝老將軍挑了兩個機靈的婢女,再勻了兩個暗衛出來貼身保護蘇吟,又從府兵里支了四十個分成四隊喬裝打扮暗中護送,到了傍晚和謝驥一起送蘇吟從偏門出去,一路不停叮囑。
蘇吟一一應下,臨上馬車前又被自己祖父叫住。
威名遠揚的老將眼里全是不舍,與尋常人家送晚輩出遠門的老人沒有任何區別,紅著眼對她說:“你險些毒死殿下,殿下心里肯定有氣。他若不肯原諒,你就回祖父身邊來,剩下的事交給祖父便好。”
蘇吟又是感動又不由失笑:“好,祖父放心,殿下心軟得厲害,不會對我如何!
“人家差點沒命,即便不心軟也情有可原。但你自己也受了許多苦,殿下若真過不去那個坎,你別留在那里任打任殺,回家便是,萬事有祖父替你扛著!敝x老將軍為她將帷帽整理好,“快些去罷,再晚便要明日才能動身了!
蘇吟應了一聲,拜別謝侯爺,又朝謝驥頷首道別。
謝驥沖她燦爛一笑:“阿姐,好生保重!
很簡單的一句祝福,禮貌又疏離,不帶任何不該有的情愫,只有敬重。
蘇吟輕輕點頭:“多謝阿弟。”
*
馬車走得慢,第十日上午,蘇吟終于到了寧知澈的躲藏之地。
四周布滿了寧知澈的暗衛,蘇吟一進山就被裴疏攔了下來,聽見對方拔刀厲聲問自己的身份,抬手挑開帷帽輕紗,露出自己的臉。
“蘇吟?”裴疏看著這張熟悉的清麗容顏呆了呆,旋即暴怒道,“你怎知道殿下在此地?你這妖女,將殿下害成這副模樣,我們沒去找你報仇,你倒敢來找我們!”
謝家的護衛立時上前一步擋在蘇吟面前,為首一人冷然警告:“我家小姐傷的是殿下,可不是裴公子你,要罵也是殿下親自來罵,何須裴公子替主出氣?”
“你家小姐自己做出這等好事,還不讓別人說了?”裴疏怒意更甚,嗓門也拔得更高了些,卻不經意間瞥見護衛革帶上的謝府腰牌,臉色變了變,驚疑不定道,“慢著,你們是定北侯府的人?管蘇吟叫小姐?”
蘇吟將帷帽摘下來:“我是誠心來向殿下賠罪認錯的,還請裴公子放我進去。”
裴疏聽了這話暫且將疑惑按下,猩紅著眼咆哮:“殿下連命都差點沒保住,壽命短了二十年,你拿什么賠!誠心?誰信你的誠心!”
“那你進去通稟一聲,若殿下不愿見我,我即刻就走。”蘇吟嗓音平靜,“還是說你打算瞞著殿下擅自將我趕走?”
瞞而不報擅自做主是臣子大忌。裴疏臉色一陣紅一陣白,終是讓開路來:“通稟就不必了,多此一舉,你進去吧。但我丑話說在前頭,你若再想傷殿下……”
“把你的丑話咽回去!碧K吟抬步進山,“我不會再傷他!
裴疏一噎,震驚地看著蘇吟的背影,又氣又不敢信她的話,立刻跟了上去。
蘇吟被裴疏帶至一處清幽雅致的院落,離那扇門越近,心跳便越快。
只可惜還是晚了一步,若能回到下毒之前便好了。
蘇吟微微屏息,開門進去,輕步走入內室。
梅紋窗格開了半扇,熾碎日光漏進來,剛滿二十歲的青年郎君清瘦了許多,但仍眉眼如玉,正靠坐在榻上端著藥碗出神,似是剛醒不久,聽見動靜,遲鈍地掀眸看來,待望見立于不遠處的那道裊娜身影,整個人如被施法定住了一般,無法動彈分毫。
寧知澈在及冠那日滿心柔情時被她下毒,如今才過了兩個多月,如今正是恨她的時候。
蘇吟鼓足勇氣向他走近,輕聲喚道:“子湛!
第65章 番外1
聽見這聲子湛, 寧知澈如夢初醒,氣極質問:“你來找孤做什么!發現孤沒死,想再來下一回毒?”
蘇吟知道他這時候才剛活過來沒兩天, 正在氣頭上, 聞言迎著寧知澈冰冷的視線走到床沿坐下,誠懇道:“不, 我是來道歉的!
寧知澈輕嗤一聲,不知是在嘲諷她還是在嘲諷自己:“你兩個多月前來南陽毒害孤時還說是來陪孤過生辰呢!
蘇吟心虛地低下頭。
“你那時說什么來著?”寧知澈赤著眼死死盯著她,“你說我們每一年都要陪彼此過生辰,今年自然也不能落下;你說想要親眼見證孤束發戴冠;你說你想孤想得想哭, 過來見我一面。”
“騙子!睂幹侯澛暤, “你看見孤這般蠢, 被你耍得團團轉, 這么輕易就上了你的當,是不是很得意?”
蘇吟正要開口, 躲在窗外偷聽的裴疏忍不住現出身形來, 義憤填膺道:“殿下可算是清醒過來了!她就是個騙子, 您這回可別再信她的鬼話了!”
寧知澈瞬間皺起眉頭。
蘇吟站起身想過去把窗子關了, 卻被寧知澈迅速拉住。
青年郎君眼里一半怒意一半慌亂:“去哪里?孤和你的賬還沒算完,你休想跑!”
蘇吟沒有立刻回答, 而是低眸看向他攥著自己衣袖的那只手。
這時候的寧知澈剛滿二十歲, 不似三年后歸京稱帝時故作輕浮, 又是重逢第一晚便讓自己當著他的面脫衣沐浴,又是口口聲聲“朕在床笫間喜歡人婦”,方才即便出手這般急, 也仍記得男女之別,連拉她的衣袖都只是碰了小小一角而已。
蘇吟抿唇一笑:“我想和子湛單獨說話, 不想聽外人插嘴,打算過去把窗子關上。”
裴疏冷哼一聲:“你先前做出這種事,還想和殿下單獨說話——”
“裴疏!”寧知澈沉聲喝止,“帶著人退出五十步外,孤有事再叫你!
裴疏雖然知道寧知澈放不下蘇吟,但聽到這句話仍是不敢相信地瞪大了眼睛:“殿下,你才剛撿回一條命,余毒還沒清完呢,還敢信她?”
蘇吟眸光動了動。
當初寧知澈是因在聽到她與謝驥成婚后氣得嘔血,才導致留了三分余毒在體內。如今她不會再和謝驥成婚,寧知澈應就可以順利清去余毒了。
寧知澈平靜道:“你出去,不必擔心孤,孤心中有數,這次有防備,不會再重蹈覆轍!
裴疏忍了又忍,還是沒忍住,咬牙切齒道:“殿下都打算讓我們滾出五十步遠了,這還叫對她有防備?”
蘇吟心知裴疏后來的恭敬平和應該是寧知澈訓誡了三年的結果,現在的裴疏對她充滿怨氣。
她理解裴疏的憤怒,卻不愿聽他嗆自己,轉身拉住寧知澈的手輕輕晃了晃,柔聲道:“子湛,叫他走好不好?”
寧知澈上一次與蘇吟牽手還是在幼年天真爛漫時,自蘇吟滿十二歲,莫說肌膚相貼,許多時候連說話都要隔著屏風。
感受著掌中玉手的纖軟柔膩,寧知澈長睫顫了顫,手指攏緊收力,鎮定掀眸看向裴疏,吩咐道:“退下!
裴疏難以置信地看著自己主上:“殿下?”
“退下。”
裴疏腦門直突突,到底還是咬牙應了下來,惡狠狠瞪了蘇吟一眼,憋憋屈屈帶著人退至五十步外。
外頭終于安靜下來。蘇吟愉悅揚眉,重新坐下,朝寧知澈伸出手:“把藥給我,我喂阿兄喝。”
寧知澈瞥她一眼,淡聲道:“孤當日被你喂了一盞毒酒,如今可不敢再喝你喂的東西了。”
蘇吟只當沒聽見,沒費多少力便將藥碗從寧知澈手中奪了過來,松開那只握著他的手,舀了一勺湯藥喂至他唇邊。
寧知澈對上那雙盈滿柔情的熟悉水眸,下意識啟唇喝藥。
蘇吟沒忍住笑了一聲,換來青年惱怒地奪回藥碗一口飲盡,啪地一聲將空碗擱在木案上。
“先別急著笑,孤與你的賬還未算清!睂幹耗坏,“孤和你相識多年,原以為自己與你是兩情相悅,不成想竟是孤自作多情。”
他看著蘇吟的眼睛,湛黑眼眸如一潭死水般沉寂無波,“蘇明昭,那樣折磨人的毒物,你是如何做到笑著喂給孤喝的?”
蘇吟一哽,心知他這句話的重點不是下毒,而是“笑著”。
“已經過了兩個多月,圣上先前下令處決蘇府男丁的消息應該傳到南陽了,阿兄應該能猜到我為何要背叛你。”即便不是第一次聽他質問,此刻蘇吟仍覺出聲艱難,“若不演得像些,如何能騙得過你?”
寧知澈沉默良久,啞聲道:“就算你有苦衷,可你毒害孤后為何一句解釋都不給,難道你達成目的之后還要繼續演嗎?”
蘇吟澀然解釋:“當時外面……有旭王的人監視。”
“好,”寧知澈點頭,“好。”
他眸底赤色越來越濃,“就算如此,那你為何能做到那樣冷漠地看著孤吐血倒地,難道旭王還會連你為孤傷心都不準嗎?”
“這倒沒有!碧K吟低下頭,“我也不知道那日為何會那樣對你。我就是覺得……既然做出那樣的事,若再表現出一副傷心不忍的模樣,實在虛偽惡心!
寧知澈又靜了一陣,道:“你叫孤如何信你?”
蘇吟沉默了下來。
屋中陷入一陣漫長的靜寂,最終還是寧知澈先開口打破:“你如何知曉孤還活著,又怎么知道孤藏身在這里?”
蘇吟聽他不再逼問,默契地順坡下驢,面不改色扯謊:“我祖父查到的。”
“你祖父?”寧知澈知道蘇吟的祖父早已過世,聽了這話一下子就明白了,“你找到家人了?”
“是!碧崞鹱娓,蘇吟眼中不由泛起幾分暖色和驕傲來,“你也識得,就是定北侯爺。正因有祖父護著我,我才可過來找你,不必再與旭王為伍,也不必擔心旭王報復!
“定北侯?”寧知澈一怔,“難怪。”
想到蘇吟做了十八年的孤兒,寧知澈暫且散了心中怨氣,神色緩下來,“謝侯爺爽朗開明,又疼晚輩,定會是個好祖父。”
蘇吟彎了彎眸,轉而想起謝驥的身世,笑意僵在臉上,猶豫道:“還有一樁事……我知道娘娘與裴將軍的孩子在何處了!
寧知澈瞳孔一縮,瞬間坐直身子,嗓音發緊:“在何處?可還活著?這些年過得如何?”
蘇吟越見他著急在意,便越是心亂如麻,努力維持鎮定不叫他起疑,溫聲回答:“活著。你應見過他,就是我祖父收養的嗣孫,叫謝驥!
“竟是他?”寧知澈恍惚一瞬,喃喃道,“孤記得他天生神力,武藝不錯。生于裴氏,養于謝氏,兩家都是武將世族,難怪謝驥比試時那般英勇,上陣殺敵更是不要命!
“難怪我怎么找都找不到!睂幹旱蛧@,“原來竟被養在謝府。”
蘇吟還是第一次聽寧知澈夸謝驥這么多句,默默低頭絞自己的帕子玩。
寧知澈垂眸瞧了會兒她的動作,忽然問道:“你與謝驥先前認識?”
蘇吟心里一跳,險些將絲帕甩出去,拼命逼著自己冷靜下來,穩著聲線回答:“先前不認識,只是聽過他的名字,如今我已與祖父相認,和謝驥姐弟相稱,便算認識了!
寧知澈盯著她的臉看了片刻,冷聲道:“不對。”
“你不對勁!
“你的眼睛告訴孤,你與他關系非凡!睂幹褐敝蓖K吟的杏眼,“你與他之間有何事瞞著孤?”
蘇吟沒想到寧知澈心思竟這般敏銳,明明現在什么都沒發生,仍是叫他察覺出異樣來。
青梅竹馬自幼相識就這點不好,她從小到大少有能騙得過寧知澈的時候,不管心里想什么都能叫他一眼看出來。
蘇吟霎時心口亂跳:“我與祖父相認當日傍晚便動身來南陽了,與謝驥總共才說過兩句話,能有什么事瞞著你?不信你回頭問問我祖父,他老人家總不至于騙你。”
聽她搬出值得信賴的謝侯爺,寧知澈面色稍霽,涼涼道:“孤還以為你聽到我死了,見謝驥少年郎君初長成,相貌俊美,英武不凡,又是謝侯爺的嗣孫,于是在和謝侯爺相認前動過再嫁的心思!
蘇吟被他猜中一半,干笑一聲,忙扯開話頭:“祖父叫我代他向你致歉。他老人家當年原是為了謝驥的性命著想才將此事瞞得這樣緊,娘娘出宮時他身在北境,不知娘娘去了尋子,也不曾料到娘娘會出事。”
“謝侯言重了,我對謝侯只有感激。”聽到侯爺竟向自己道歉,寧知澈順利被她牽著鼻子走,“侯爺不將謝驥的身世告訴任何人是對的。母后若知道謝驥是她的孩子,定會忍不住想看看謝驥,即便什么都不做,父皇也能從母后的情緒瞧出看出不對來。血襟司到現在還在替父皇搜尋二弟的蹤跡,若是叫父皇知道謝驥的身世,不僅謝驥會死無全尸,只怕謝侯也活不成了!
蘇吟等他說完,沉吟道:“還有一事。祖父還說,讓娘娘至死都不知謝驥身世已是罪過,裴疏一直惦記他侄兒,是否要現在就告知于他,阿兄自己看著辦便好。”
寧知澈靜了片刻,輕聲道:“還是說罷。裴疏不會害他侄兒,就是心里再藏不住事也會拼命憋著!
言畢看她一眼,疑心又起,“為何此番不讓謝驥同你一起來?”
蘇吟被他問得頭都要大了:“謝驥有官身,陪我過來容易叫圣上發現。”
寧知澈想了想,點頭道:“也是。”
蘇吟舒了口氣。她連著趕了多日的路,夜里在客棧睡得不算好,將正事一一說完之后困意瞬間浮了上來。
想到自己還未與寧知澈成婚,寧知澈如今又是個板正守禮的君子,蘇吟看向旁邊的檀木榻:“子湛,我有些累,想在你房里的榻上躺一會兒,醒來后再與你說話!
寧知澈怔了怔,立時道:“未婚男女睡于一室不合禮數,孤叫人——”
他正想說叫人帶蘇吟去側屋睡,卻見蘇吟已走到旁邊那張小榻前坐下脫鞋。
那樣小的翹頭履,和他的手掌差不多長,淺青的綢制鞋面,繡著簡單素雅的蘭花紋,干干凈凈,不染凡塵,被她整整齊齊擺在榻前。
而那雙掩在雪白羅襪里的足,也同樣小巧玲瓏。
寧知澈像是被什么蟄了一下眼睛,猛地收回視線,胸腔里的心臟怦怦作響,喉間干渴,后面那半句話再也說不出來了。
小榻那邊驀地傳來女子的聲音,因為疲倦,聽上去軟糯嬌懶:“子湛。”
寧知澈下意識應了一聲:“嗯!
蘇吟半闔著眼,聲音越來越輕,“我祖父還說會助你成事。”
寧知澈默了默,問:“你是不是少說了幾句?”
蘇吟:“什么?”
寧知澈:“比如若孤仍是介懷你下毒一事,待謝家扶持孤復位,便當你我恩怨兩消,從此孤娶孤的太子妃,你嫁你的如意郎!
蘇吟驚得抬起腦袋:“你怎知道?”
寧知澈薄唇一抿:“一猜便知道了。”
“哎呀呀,”蘇吟笑盈盈道,“果然還是阿兄最了解我!
因著蘇吟特意將這幾句分道揚鑣的話掩而不提,寧知澈胸間郁氣散了些,又聽蘇吟這般說,當即輕哼一聲:“睡你的覺,晚些時候起來用膳!
蘇吟唔了一聲,嗅了嗅榻上疊得方方正正的那塊薄衾的氣味,直到聞見清雅的檀香才放心地蓋在自己身上。
寧知澈看得耳根發紅:“你聞什么?”
“聞一聞是不是阿兄身上的香味!碧K吟慢悠悠答他,“如果是別人用過的,我可不要。”
寧知澈順著蘇吟的話在腦海中想象她埋在自己胸前嗅他身上味道的畫面,霎時臉頰生燙,板著臉道:“十個男人九個不正經,別在男子面前說這等葷話。”
“……這算什么葷話?”蘇吟不服地小聲嘟囔了一句,裹緊薄衾不再開口,不到一炷香的時間便睡死了過去。
屋外風拂林葉,鳩頌鵲吟,屋內一片安靜,只聞少女清淺均勻的呼吸聲。明明那樣輕,卻像是響在寧知澈耳邊一般。
寧知澈忍不住循聲看了過去。
視線所及之處,白嫩清麗的臉蛋輪廓柔美,嫣紅唇瓣微張,嬌小身軀被云水藍薄衾裹得嚴嚴實實,正睡得香甜。
他的未婚妻躺在他的榻上,蓋著他的衾被……
寧知澈倏地閉上眼,心中一遍遍默念非禮勿視非禮勿聽,煎熬地等了一個時辰才終于等到蘇吟輕嚀一聲醒了過來。
蘇吟睜著一雙惺忪睡眼看向寧知澈,見他仍保持著自己睡前的姿勢,不禁抿了抿唇。
寧知澈看一眼便知她心中所想,冷著臉道:“你狠心害孤掉頭就走的事還不算完,別想這般輕易便將此事揭過!
蘇吟“哦”了一聲:“可以用膳了嗎?我餓了!
“……嗯!
蘇吟眉眼彎彎,待洗漱凈手,再等小廝將膳食擺上桌,便走至床前欲扶寧知澈下來。
寧知澈像是被她的掌心燙了一下般遽然收回手,鎮定道:“男女授受不親,孤自己來便好!
二十歲的寧知澈與后來的他判若兩人,根本瞧不出成婚后纏著她云雨的模樣。蘇吟不禁笑了出來:“羞什么?又不是沒有親過!
寧知澈冷然道:“你還好意思提起這樁事?那日你花言巧語誘孤吻你,只不過是為了讓孤卸下心防,騙孤服毒!
“如何不好意思提起?”蘇吟厚著臉皮開口,“提起來才好向你道歉呀!
寧知澈一噎。
“對不住,子湛!碧K吟誠懇道,“你可愿原諒我一回?”
寧知澈被她下的劇毒折磨了兩個多月,只要一閉上眼,腦中便會浮現出她決然離去的背影,越是細想她如何算計自己性命,就越是心涼。
他沒辦法不怨。
下人已退了出去。蘇吟向寧知澈逼近一步,輕聲道:“那日我確實是別有目的,今日沒有,可以再親你一回嗎?”
寧知澈眼睫一抖,沒有作聲。
蘇吟踮腳湊近,近到兩人唇瓣即將貼上時,才終于聽見寧知澈沙啞著嗓音開口:“這不合禮數。”
兩唇相碰和隔著玉飾親額頭,兩者到底還是不同。
蘇吟柔柔道:“但合情意!
寧知澈眸光顫然。
蘇吟直接親了上去。
如同萬千煙火在腦中轟地一聲齊齊炸開,寧知澈渾身僵住。
白皙清冷的玉靨近在眼前,盈潤柔軟的唇瓣吻著他,舌尖勾著他,引他動情,誘他深入,熾熱纏綿,唇齒間全是她清甜的氣息。
他守了十多年的小青梅已長大了,竟學會了主動親他。
寧知澈艱難從這陣意亂情迷中抽身而出,偏頭離開她的唇。
對上蘇吟不解的目光,寧知澈啞聲道:“成婚前不可以親近。”
“……”蘇吟眼睜睜看著寧知澈走至桌邊坐下,聽見他平復下來的嗓音:“吃飯罷,你不是說餓了?”
蘇吟只好依言跟過去坐下。
今日寧知澈用膳時安安靜靜,只是瞧了她許多次。蘇吟被看得心里發毛,忍不住問道:“怎么了?”
寧知澈搖了搖頭:“無事。”
只是因身份之差和男女之別,這么多年他只在兩個多月前蘇吟第一次來南陽時才與她同席用膳過。
午飯后沈老宗主進屋給寧知澈把了一回脈,眉頭舒展開來,瞥了眼坐在一旁的蘇吟,含笑道:“殿下今日心緒平和了不少,方才裴疏還與我說,殿下今日胃口終于好了些!
寧知澈斂眸不語。
沈老宗主寫了張方子交給他:“清余毒不僅要內服湯藥,還需藥浴。殿下讓人照方熬藥,今晚便開始泡罷。”
寧知澈鬼使神差側眸看向蘇吟,很快反應過來,猛地將腦袋轉回來。
沈老宗主意味深長地看他一眼,丟下一句“此方溫和,即便是正常人泡藥浴也不會損及身子”便告退出門。
蘇吟托著腮瞧寧知澈通紅的耳根,忽喚了他一句:“阿兄。”
“嗯!
見他連看自己一眼都不敢,蘇吟彎了彎眸,櫻唇輕啟:“我陪你藥浴可好?”
寧知澈不敢相信自己聽到了什么,立時沉下臉色:“不可,絕對不可!你是女子,怎可與男子共?是誰教你說這種話?”
“無人教,我自己看話本學的!碧K吟笑道,“阿兄既不愿我陪,那我夜里在簾外守著你可好?”
寧知澈皺眉欲要再說,卻聽蘇吟柔柔開口:“藥浴也是醫毒的一環,期間不知會出什么事,得有人守著。阿兄如今受的苦都是因我而得的,我總要為你做些什么,心里才不會這般愧疚!
他猶豫一瞬,終是點了頭。
*
入夜后下人將熬好的藥湯倒入浴桶,再備好棉帕浴巾和寢衣便退了出去。
燭光照出錦簾后的那道婀娜身影,雖知蘇吟瞧不見,寧知澈仍覺不自在,最后只脫了上衣便入了浴桶。
氤氳水汽盈滿浴房,往外飄出清香微苦的藥味,越發濃郁。
蘇吟聽見寧知澈下了水,抬步從簾后現出身形。
寧知澈見她忽然進來,頓時將身子往下一沉,肅然問道:“你做什么?”
蘇吟迅速解衣,踩著木凳入水。
動作間波紋微漾,一層層撞向寧知澈的心口。他閉著眼不敢看蘇吟,直到一雙纖細滑膩的雙臂柔柔將他抱住,下方傳來她刻意放軟的嗓音:“寧郎。”
寧知澈心尖一顫,嗓音極。骸懊髡,別這樣,快出去。”
蘇吟輕聲道:“若沒有那場變故,你我二人上月就已是夫妻了。”
她不知這場夢什么時候結束,或許明早一睜眼便發現自己回到了紫宸殿。
既是如此,禮數規矩又有何要緊,終歸她已嫁了寧知澈。
蘇吟湊至寧知澈耳邊:“阿兄體內余毒熾盛,夫妻云雨可泄熱去火,能讓你好受些。”
寧知澈聽得耳邊嗡嗡作響,咬牙切齒:“孤定要寫信問問你祖父究竟是誰將你帶壞了,這等穢言穢語也說得出口?”
蘇吟知他絕不會捅到長輩面前,聞言不以為意,素手繞至后頸,將小衣也解了下來。
雪色盡入眼中,寧知澈下意識再度閉上雙目,怒不可遏:“蘇明——”
最后一字還未說完,便被兩瓣柔軟封唇,更軟之處正碾在他身前,掌心里被塞入一塊絲滑布料,正是她的小衣。
理智在懷中女子的攻勢下漸漸化為烏有,長大后許多個褻瀆青梅的幻夢成了現實,寧知澈攥緊掌心小衣,閉目任由她放肆。
心蕩神馳間,他忽然意識到不對。
蘇吟吻他的動作太過嫻熟,根本不似第一回第二回與人接吻。
熾情瞬間褪去一大半,寧知澈將蘇吟推開,死死盯著她那雙杏眼:“你這兩個多月與誰吻過?誰教得你這樣親男人?”
“與你,你教的!碧K吟半真半假道,“在夢里教的。”
寧知澈喉結上下滑動:“滿嘴謊話!
蘇吟瞥了眼浴桶,輕輕一笑:“這浴桶嶄新干凈,而且這樣大,三個人也坐得下。”
她抬手勾住寧知澈的脖子,“當真不是阿兄今晚為我新換的嗎?”
寧知澈眼睫顫了顫。
蘇吟打量著他的臉色,笑意更深了些:“看來阿兄也猜到了我今晚會進來,嗯?”
寧知澈忍無可忍捂住蘇吟的嘴,卻被她捧著手一下下輕啄掌心。
與接吻時的纏綿不同,落在掌心的吻顯得格外純潔而珍重。
蘇吟伸手將寧知澈放在浴桶邊的短劍拿來,見他臉色蒼白地盯著自己,握著劍柄小聲道:“我這回不是想殺你!
一柄短劍要不了寧知澈的命,但他受不住蘇吟再欺騙背叛他一回,聞言緊繃的身軀松弛下來,低低“嗯”了一聲。
蘇吟割下寧知澈和自己的一縷墨發,緊緊綁在一起,高興道:“好了,這便算結發為夫妻了;槠陔m遲了一月,但好在你我終于順利在今年成婚。今夜圓房,婚儀記得日后補給我!
寧知澈深深凝望眼前笑靨和她手中纏繞緊綁的兩縷烏發,出聲干澀:“明昭……”
蘇吟見寧知澈還在忍,傾身過去與他緊貼,腰肢輕擺,緩緩蹭動。
從未感受過的極致酥麻鋪天蓋地侵襲感官,寧知澈思緒神志雙雙沉淪,即便再如何在心中默念君子之道也無用了。
“我這回沒有再背棄你了。”蘇吟輕聲呢喃,“不要再怨我可好,夫君?”
夫君二字入耳,寧知澈僅剩的理智瞬間瓦解。
第66章 番外一
一個時辰后, 蘇吟穿著新換的衣裳坐在榻上發呆。
方才她已將話說到那份上了,寧知澈還是沒有與她做到最后一步。
想起那端方君子親到一半突然停下來,以一副兄長訓妹的姿態滿臉嚴肅地同她說“未上玉牒, 婚儀未成, 便不算成婚”,然后用綢巾將她一裹抱出浴房, 自己進去繼續泡藥浴,蘇吟忍不住嘟囔了一句小古板。
太久沒看見這樣守禮的寧知澈,她險些忘了從前寧知澈連看見她挽袖都要移開目光,連為她捻去衣上落花都要用錦帕包著手。
雖說寧知澈應該只是不知如何面對她才會直到現在都沒出來, 但念及他才剛活過來沒幾日, 蘇吟怕他出事, 還是忍不住回到浴房。
蘇吟的腳步很輕, 但男人仍很快察覺到了動靜。
一陣水聲響過,等她進到里面, 寧知澈已在穿衣了, 一丁點不該露的都沒露給她瞧。
蘇吟往那處瞄了一眼。
寧知澈好不容易熄滅的躁火被她這一眼看得差點復燃, 眉心跳了兩下, 勉強鎮定下來,將自己收拾齊整, 沒有再提方才在浴桶里的赤身擁吻, 而是問道:“你何時回京?”
蘇吟愣了愣, 笑盈盈反問:“你這般說,到底是想我走,還是不想?”
寧知澈薄唇緊抿。
蘇吟起了逗他的心思, 上前一步摟住他的脖子,指腹若有若無地摩挲男人后頸, 仰著臉笑道:“親我一口,再說一聲喜歡我,我便不走了,可好?”
眼前女子笑容狡黠,語氣慢悠悠,仿佛知曉自己比她用情更深,篤定自己離不開她。寧知澈胸間窒悶,稍稍用力掙開她的雙臂,嗓音沒有一絲起伏:“腿長在你自己身上,心也一樣。你想走便走,無需說這種話,孤不會求你留下!
蘇吟尷尬地斂了笑意,眼睜睜看著寧知澈拋下自己大步離開浴房。
她忘了,這時候的寧知澈還記著她下毒后冷漠離去的模樣,是逗不得的。
寧知澈溫柔好脾氣,過去十五年沒與她鬧過一次別扭。
阿弟每每與她拌嘴,養母都會押著阿弟過來與她道歉言和。
也正因如此,她不擅哄人,也不擅主動與人化解齟齬。
蘇吟低頭在原地站了會兒,慢吞吞出了浴房,見祖父的貼身護衛正站在屋門外與寧知澈說話,忙走過去問:“怎么了?”
護衛見蘇吟安然無恙,恭聲喚了句“小姐”。
旁邊的裴疏見他一副舒了口氣的模樣,氣得冷笑一聲:“你還擔心你家小姐的安危?我才該擔心我們殿下吧!你家小姐這么心狠手辣——”
寧知澈皺眉喝止:“裴疏!
裴疏黑著臉閉上了嘴。
護衛朝寧知澈垂首拱手:“殿下可否容下官與小姐單獨說幾句話!
寧知澈沉著臉定定盯著他。
這個男人是謝侯的貼身護衛,容貌端正,武藝出眾,身有軍職,謝侯有意提拔。
謝家權勢已極,為讓皇家安心,表明謝家并無結黨營私之意,無論娶媳覓婿都往小門小戶找,整個謝氏大族的女婿里家世最好的也不過只是手無實權的孟國公世子。
謝侯特意派此人護送蘇吟,應是打算若蘇吟與他因下毒一事斷了情緣,便試著撮合此人和蘇吟。
他面無表情道:“這話你問你家小姐便好了!
蘇吟朝寧知澈笑了笑:“借你的側屋一用!
寧知澈袖中的手緩緩握緊:“嗯。”
蘇吟邁步出去,帶著護衛走到側屋,開門見山道:“顧校尉,可是祖父有事叮囑?”
護衛恭恭敬敬低頭回話:“是,侯爺曾吩咐過,若小姐在這里過得不好,便叫屬下帶小姐去北境,由侯爺向殿下賠罪。小姐現在動身,等到了北境,那里的雪便融得差不多了,景色也美,再晚幾個月又要冷了!
“我在這里沒有過得不好。”蘇吟淡淡一笑,“殿下怨的也不是我下毒,無需祖父替我賠罪!
而且寧知澈即便沒有祖父相助,也不過只是需要多費些時日回京罷了。
護衛聽不懂那句“殿下怨的也不是我下毒”是何意,但不妨礙他覺得蘇吟不適合留在這里,擰眉道:“恕屬下多嘴,即便殿下對您仍有情意,但裴公子屢屢出言不遜,您在日日受氣,如何能好過?”
“他如何能給我氣受?”蘇吟神情古怪地看他一眼,“你沒看見他嘴角長的燎泡?我才來了半日,他就快把自己氣死了!
何況在將謝驥的身世告知裴疏前,她也需要裴疏在眾人面前氣跳腳幾次,否則底下的人知曉裴疏深怨她傷了寧知澈,卻見裴疏不到一日便熄了火氣,定會暗暗揣測。
謝驥的事太大,她不敢拿祖父的命去賭這些人全都可信。
護衛無言以對。
蘇吟想了想,溫聲道:“你是有軍職的人,守我不如守國門,明日便回北境去罷,這里有府兵和婢女護著我便好了。到了北境為我報聲平安,叫祖父不必擔心我!
護衛糾結片刻,終歸掛念邊關百姓和年過花甲的謝侯,點頭應了下來。
蘇吟回到正屋,見寧知澈已躺下了,整個人背對著她,走過去一瞧,見他闔著眼,呼吸平緩,似是已睡著了。
她猶豫片刻,吹熄了燭火,走到那張榻前褪衣躺下。
山里的夜靜悄悄的,偶爾幾聲蟲鳴聽上去也不叫人著惱心煩。
蘇吟在黑暗中睜眼細聽寧知澈那邊的動靜,不知何時眼皮便開始打架,迷迷糊糊間隱隱感覺到有人盯著自己看,睜眼只見一道高大黑影立在榻前,瞬間清醒過來:“子湛?”
今夜云厚,沒有月光,她看不清寧知澈的神情,輕輕問道:“你怎么了?”
一陣短暫的沉默過后,前方傳來寧知澈低沉平緩的嗓音:“那個人是不是叫你同他一起去北境?”
蘇吟驚得支起上身:“你怎么知——”
話音未落,那道黑影便陡然朝她壓來。
唇上撞來兩瓣柔軟,她“唔”地一聲倒了下去。寧知澈一大半的重量都壓在她身上,雙臂像鐵鉗一樣箍著她,發了狠地吻著,又吮又咬。
這不像是二十歲的寧知澈能干出來的事。蘇吟眼淚都快被他咬出來了,用力將他推開了些,獲得幾瞬喘息之機:“我方才同顧校尉……”
才說了七個字,寧知澈便又追著她的唇吻了上來,這回咬得比剛剛還用力。
蘇吟品出幾分不對,見他一副不愿停下聽解釋的模樣,右手往下摸索,隔著衣料握住。
男人渾身一僵,果然停了下來。
“祖父心疼我,知道我將你傷得狠了,怕我在這里不好過,的確想將我摘出來,由他老人家來與你交涉。”蘇吟柔聲道,“我已同顧校尉說了我不走,叫他明日自己動身回北境!
寧知澈抿唇看著她。
“在浴房說的那番話也沒有看輕你的意思!碧K吟啄了他的臉一口,“只是覺得你可愛,想逗一逗你,早知你會多想,我定會認認真真回答我不走!
她把臉懟得近一點,想瞧清楚寧知澈的表情:“還生氣么?”
寧知澈喉結滾了滾,沒有回答她的話,別開臉啞聲道:“松開!
蘇吟笑了一聲,不僅不松,反倒攏緊收力,輕輕吐出兩個字:“就不!
寧知澈正要自己動手掰開,卻聽蘇吟湊在他耳邊輕聲道:“我只對夫君一人這樣無禮,夫君也不肯答允嗎?”
聽見這句話,他的手就這么僵在原處,半點動彈不得。
蘇吟昂頭一下又一下親著他,柔風細雨般,手上的動作更柔:“夫君,你不知道我有多高興自己能來陪你。”
寧知澈受不住這樣的溫柔,終是顫著眼睫攥著她的手腕,執拗又古板地重復那句話:“你我還未成婚。”
“可我很想!碧K吟老老實實道,“在我心里你我已是夫妻了,難道你不是這樣想的么?”
寧知澈被這句直白的話激得心跳一停,半晌,艱難開口:“你會后悔!
“不后悔。”蘇吟輕聲道,“不這樣做才會后悔。”
……
屋內暗得沒有一絲光亮,交錯的呼吸聲掩在屋外的鳥鳴蟲吟中。
因是初回,實在有些艱難。還未開始蘇吟便忍不住輕嘶一聲,惹得青年郎君停了許久才敢一點一點繼續。
二十歲的寧知澈沒有二十五歲的他嫻熟,卻有不一樣的好處。
恰是這副難耐到丟開君子風度,萬分急切地想要向她索取更多,卻又毫無章法,只知一味橫沖直撞的模樣,最讓人心如鹿撞,無法自持。
忽然一只手伸來,牢牢捂住她的嘴,云層不知何時被風吹動,一道月光滲進來,照見男人薄紅的如玉容顏:“低聲些。”
蘇吟想起門外的守衛,頓時紅了臉,忙咬唇忍著。
細碎動聽的嚀聲消失,寧知澈眸光一暗,忽地騰出只手掰開她的唇:“別咬!
他看著月色下蘇吟嬌艷的玉靨,喉結上下一滾:“低聲些便好,讓孤一人聽!
“……”
蘇吟要臉,本不想再發出聲音,奈何他帶來的感受愈發讓人連嘴都合不上。
好在寧知澈比她更遭不住,半點瞧不出白日端方君子的模樣。對比而言,她不算丟人。
“明昭!睂幹菏裎侵K吟的頭發,喃喃喚她名字,“明昭,明昭……”
月色如水,一夜熾歡。
風停雨歇之際,蘇吟如有所感,一顆心漸漸往下墜,靜了靜,輕聲道:“夫君!
寧知澈饜足地親著她的玉頸:“嗯!
蘇吟抬手撫摸他的發:“能在今年與你成婚圓房,我很歡喜!
寧知澈眉眼溫柔至極,如月河在其間流淌:“孤也很歡喜!
才說完這句話,便見蘇吟的身軀漸漸變得透明,屋中的墻柱也開始坍塌。
他下意識將蘇吟緊緊護進懷里,不過兩息的時間,蘇吟便在他懷里消失得一干二凈了。
……
眼前的夜色散盡,日光照進繁復的花窗中。
寧知澈緩緩睜開眼,見殿中雕梁繡柱,丹楹刻桷,白玉為地,滿室金碧輝煌,儼然是帝王寢殿才能有的裝設。
日頭偏西,此刻不是清晨,而是下午。
他怔怔看著身側空蕩蕩的位置許久,終于清醒過來,忽地自嘲一笑。
當真是執念成魔,竟夢見蘇吟在和謝驥成婚前到南陽去尋他,對他說那樣動聽的話,還將初次交付給他。
王忠覷著主子的臉色小心翼翼上前稟報:“陛下,城門守衛來報,定北侯夫人已回京了,此刻正往蘇府去。裴指揮使叫人來問,是否要血襟司即刻前去捉拿蘇吟?”
寧知澈收回思緒,默了默,起身下榻:“捉拿蘇吟倒不必,讓他去查一查謝驥的身世便好!
雖只是個夢,但謝驥的年歲倒也對得上。
“啊?”王忠一呆,“是!
“速去為朕備一匹快馬,朕要出宮。”
王忠聽得心里一咯噔,忙出言提醒:“陛下,今夜設了國宴,諸邦使臣還等著您召見吶!”
“便說朕身子抱恙,改至明晚!睂幹荷裆敖卸Y部侍郎去一趟會同館安撫來使,莫慢待了他們!
王忠只好應下,心道旭王黨羽這么多,只有這定北侯夫人能得皇帝丟下友邦來使出宮親自捉拿,且連車駕都不備,直接騎馬去,也不知到底是恨極還是愛極。
思及此處,王忠不由輕嘆一聲,跑出去叫人套馬,回來時瞧見兩個小內監正服侍皇帝換衣,將那身龍袍脫下來,換上昔日做太子時常穿的月色錦袍,腰佩白玉,驚得張開了嘴,卻不敢說什么。
寧知澈低頭看著衣袍上繡的竹紋。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夢里的蘇吟認真對他解釋苦衷,真心實意道了好幾回歉,眼神又那樣溫柔,竟叫他心里的戾氣散了一大半。
戾氣一散,人便冷靜了許多。
他身為國君,應當胸襟寬廣,包容大度。
當年無論是下毒還是另嫁,蘇吟都算是迫于無奈。
既非她的本意,那么只要她像夢中一樣懷愧含情,將心收回來,便一切都好說。
蘇吟現在應該很怕他,若他還要疾言厲色,謝驥那頭卻一副情深似海的模樣……
寧知澈眉心狠狠跳了跳,及時打住想象,快步走出宮門,利落上馬,猜測蘇吟應已在回定北侯府路上了,便帶著兩個侍衛趕往蘇吟必經的梅和巷。
御馬一騎絕塵,他到梅和巷尾后沉下心等了一刻鐘,才終于看見一架掛著謝字燈籠的馬車迎著秋陽從對面駛來,旁邊跟著一個騎著紅鬃烈馬的青年將軍。
寧知澈閉了閉眼,默默告訴自己君王須戒躁守靜,拼命回想過去青梅竹馬十五年的美好和夢中蘇吟認真說愛他的模樣,才勉強將怨氣再次壓了下去。
對面的謝驥目力好,遠遠便認出了他,或許是想到他與蘇吟的過往,身形明顯僵硬了一瞬,然后掀開馬車側簾,低頭對蘇吟說了幾句什么。
寧知澈見兩人湊這般近,如被尖針刺目,猛地將視線收回來。
馬車緩了下來,不多久又加快往這頭趕,最后停在距他二十步遠的地方。
謝驥下馬掀開車簾,想扶蘇吟下來一同向皇帝行禮。
寧知澈垂眸看去,見簾后露出一張過分蒼白的俏臉。
比與他青梅竹馬時瘦一些,比三年前東宮和蘇府出事后胖一些。
那張臉的主人渾身微微發著抖,望向他的眼神四分害怕三分愧疚兩分悵惘一分尷尬,卻不敢多瞧他,很快便斂眸收回目光,不動聲色避開謝驥的攙扶,自己下地走到他面前,撲通一聲跪了下來。
她的聲音也與她這個人一樣,雖然強裝鎮定,但還是忍不住發抖:“罪婦蘇吟叩見陛下!
謝驥正要屈膝行禮,卻見蘇吟怕皇帝怕成這副模樣,又自稱罪婦,頓時一愣,便也跟著雙膝跪地:“不知臣妻做錯了何事,陛下寬宏大量,還請饒恕她一回,臣愿代她受過!
寧知澈看見蘇吟立時緊張地抬起眼皮瞄了瞄他的臉色,似是怕他生氣,卻不敢直視他的眼睛,蜻蜓點水般瞥一眼便又恭順地低垂眉眼。
“罪婦自知犯下大錯,不敢求陛下原諒,更不敢叫旁人代我受過!彼袷枪钠鹆水吷挠職獠鸥艺f出這句話,“只求陛下看在我曾祖父和謝老侯爺生前對大昭忠心耿耿的份上,饒恕蘇府和謝府!
謝驥一聽此言便知蘇吟犯的罪怕是大到連祖父的余蔭都護不住她,頓時急了:“陛下——”
卻見俊雅翩然的帝王忽然躍下馬,走到蘇吟面前,屈尊俯身親自扶起蘇吟。
謝驥一呆。
蘇吟見寧知澈這般溫和,摸不準他的心思,霎時抖得更厲害了。
寧知澈凝望近在咫尺的熟悉眉眼,柔聲喚道:“明昭!
一聲“明昭”帶來的恍惚輕易便將蘇吟滿腦子的忐忑驚疑都壓了下去,她暫時忘了恐懼,怔怔看著眼前這個闊別三年的舊人。
寧知澈身上錦袍,是她從前夸過的式樣。
他特意穿著這身錦袍來見自己,是何用意?
蘇吟心里隱隱有所猜測,卻不敢自作多情,轉而瞟向寧知澈的侍從,心臟瞬間跳得更快了。
寧知澈……竟只帶了兩個人來?
難道真不是來抓她的?
“明昭,”寧知澈手掌收力,將她的小臂握得更緊了些,嗓音磁沉動聽,“朕想與你談談,此地不便單獨說話,你可愿入宮與朕一敘?”
謝驥瞬間瞪大了眼睛。
他便是再心大也能看出來皇帝這模樣哪是要問罪,分明是想搶他的媳婦。
蘇吟與皇帝青梅竹馬十多年,他這三年好不容易才將蘇吟的心捂熱了一點,皇帝剛和蘇吟重見便要將她搶回去?
蘇吟實在看不出寧知澈究竟是真大度還是別有用意,也不知宮里有何事在等著自己,立時垂首將姿態放到最低:“罪婦謹遵圣命!
寧知澈是騎馬而來,宮人卻不敢叫主子再騎著馬回。王忠早在皇帝出宮后便著人備了車駕,此刻終于匆匆趕到,安安靜靜候在一旁。
蘇吟回頭給神色焦急的謝驥使了個眼色,叫他勿要沖動,轉回臉朝向寧知澈時又換作不討人嫌惡的謙卑溫婉儀態。
謝驥一急:“夫人!”
蘇吟嚇得看了寧知澈一眼,恨不能跪下來求謝驥不要再說話了。
謝驥看懂了她哀求的眼神,也跟著瞧了眼皇帝,默默閉上了嘴。
蘇吟松了口氣,擠出一絲不算難看的笑來:“陛下,可以走了!
寧知澈緩了緩臉色:“嗯,上車罷!
蘇吟微驚,試探道:“罪婦如何能和陛下同與?”
寧知澈淺笑道:“你我自幼相識,又不是第一次同乘一車!
這話落在謝驥耳中與挑釁無異。
謝驥聽得腦門突突直跳,但因不清楚蘇吟與皇帝到底有什么恩怨,到底還是咬牙忍了下來。
聽寧知澈提起過往,蘇吟愈發心亂,既不敢相信他不恨自己,又忍不住心生希冀。
她踩著王忠端來的方凳踏上御輦,不敢多瞧車內的布設,坐在離主榻最遠的地方。
很快寧知澈也上來了,熟悉的清冽氣息鋪面而來,月色袍擺蹭過她端放在膝上的手背。
蘇吟無意識蜷起纖指,逼自己什么都別去想。
寧知澈靜靜看她片刻,垂眸倒了一盞茶,推向她那頭。
蘇吟渾身一僵。
寧知澈薄唇輕抿:“無毒!
“……”蘇吟尷尬得憋紅了臉,羞愧道,“多謝陛下!
她急需抓著一個東西來掩飾忐忑,便沒有將茶盞放回去,而是握在手心里。
寧知澈見她坐在側榻邊緣,只占了不到一尺寬的空間,拍了拍身側的位置:“過來坐。”
蘇吟僵硬一瞬,依言挪了過去。
寧知澈啟唇喚道:“明昭!
蘇吟雙肩緊繃:“罪婦在!
寧知澈默了片刻,溫聲道:“不必自稱罪婦!
蘇吟心跳一滯,嘴巴比腦子更快反應過來:“是。”
一路上寧知澈沒有再開口,蘇吟就當自己是個死物,像個鵪鶉一般低著腦袋窩在他旁邊。
待馬車停下來,蘇吟才知皇帝竟是要帶她回寢殿,才剛平復的心緒瞬間又絞成一團亂麻。
若說先前種種都是她自作多情,這一出便實在讓她無法不多想。
蘇吟跟在寧知澈身后走進正殿,在皇帝的授意下漱口凈手,再跟著他走到那一桌御膳前。
“先用飯!睂幹合婆圩,“吃完再談!
“……是!
殿內一片沉寂,只有很輕的咀嚼聲和碗筷偶爾相碰的聲音。
菜品很好,蘇吟卻吃不下,連飯菜的滋味都嘗不出來,知道寧知澈平常用三碗飯,便慢吞吞吃著,與他先后停筷擱碗。
又是一通漱口凈手過后,見寧知澈望向自己,蘇吟屏息低眸,知道這便是要開始談的意思了。
每一瞬都似被拉得無限長。蘇吟無比煎熬地等著寧知澈開口提起她下毒和另嫁這兩樁事,不料對方卻是道:“當年牽連蘇府,朕很抱歉!
她像是被人一把揪住整顆心,瞬間抬起頭,連不能直視帝王的規矩都忘了,怔怔與寧知澈對視。
寧知澈看著她微紅的眼眶,啞聲道:“聽聞你和你的母親妹妹們受了許多苦,對不住!
“不,沒有,別說這種話!”蘇吟慌忙搖頭,眼淚簌簌落下,“是我對不住你才是。我那樣狠心,連你都下得去手,還……還嫁了別人……”
她掩面而泣,晶瑩滾燙的淚水從指縫滲下來:“我沒臉求你原諒,你若愿意饒恕我養父養母他們,我到了地底下也會感激你。”
“傻明昭,朕何時想過要殺你?”寧知澈用錦帕為蘇吟拭淚,“你忘了,你是朕的未婚妻!
蘇吟聽出他話里的意思,頓時止了哭,小心翼翼道:“可我已是……有夫之婦!
聽見最后四字,寧知澈險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
蘇吟敏銳察覺到他的異樣,迅速改口:“我與謝驥和離,明日便和離,今晚也成!”
寧知澈知道蘇吟能這般快做出決斷并非是因為想回到他身邊,而是為了蘇府上下,為了謝驥,為了她自己。
他遠遠不滿足于此。
他要蘇吟像夢中那樣主動奔來,心甘情愿將身心都交托于他。
“朕不是在逼你!睂幹核浪缐合滦亻g翻涌的戾氣,嗓音柔和,右手卻在她看不見的地方緩緩緊握成拳,含笑道,“你若仍想做他的夫人,朕也不會拆散你們!
蘇吟羞愧低頭。
她的子湛阿兄,果然是天下第一好的男子。
“朕只想告訴你,朕心里仍有你!睂幹嚎粗痼@而羞怯的模樣,柔聲道,“朕到現在還是想娶你。”
蘇吟越聽越心跳怦然,連話都說不清楚:“可我……我已成過婚了,阿兄金尊玉貴,君子無雙,我實在配不上……”
“不許說這種話!睂幹何孀∷拇,“你忘了?從前所有人都說你我是天作之合,生來就該是一對的。”
蘇吟恍惚一瞬,心里不由自主涌起絲絲懷念,整個胸腔都被酸澀填滿。
“朕會替你蘇府平反,也會著人將你父親和阿弟他們接回來。”寧知澈揉了揉她的腦袋,“至于你與朕之間的事,交由你自己決定。”
他頓了頓,左手也握成拳頭,朝蘇吟淺淺一笑,“無論你是選朕還是選他,都無妨!
蘇吟愈發羞愧。
“天色不早,朕派人送你回謝府。”寧知澈溫聲道,“你不必著急,慢慢想,想清楚!
他用那雙墨眸深情凝望著蘇吟,“朕就在這里等著你!
蘇吟心尖一顫,忙低下頭,輕輕應了一聲。
第67章 番外2
番外2
柔和月光鋪滿定北侯府外的石階, 夜風送來各色秋花的淺香。
蘇吟下車站定,垂首謝過皇帝親自送她回府的美意。
寧知澈溫潤一笑:“進去罷!
蘇吟應了聲是,又謝了皇帝一遭, 轉身正要邁步進府,卻被人從后面輕輕扯住衣袖一角。
她怔然回頭,視線順著那只骨節分明的手慢慢上移。
“明昭, ”皇帝那雙好看的墨眸里藏著無底暗河,嗓音微啞,像是壓抑了許久后終于忍不住向她問出口, “你今夜會與他同房,是不是?”
蘇吟耳邊嗡地一響,熱意順著脖頸往上攀:“我……”
皇帝沒有追問, 緩緩將手收回,身子側向天邊的冷月, 嗓音低得幾乎聽不見:“去罷。你在朕面前拘謹,夜里只用了一碗飯,或許在謝驥身邊能放松些,回去記得再吃點, 別餓著了!
蘇吟怔怔看他良久。
幼時她每每與寧知澈坐在一起吃, 都是要有多高興就有多高興,要多放松就有多放松,寧知澈今夜看見自己那副在他身邊緊張得難以下咽的模樣,定是覺得物是人非,才會說出“或許你在謝驥身邊能放松些”這種話。
蘇吟斂眸應是,抬起沉重的雙腿再度轉身, 一步一步向前走。
繡履踏上石階,她終是忍不住回首看去。
帝王正凝望著她的背影, 隔得遠,瞧不清神情,但總不會是笑著的。
從前她最盼寧知澈日日都歡喜,如今讓寧知澈不得歡欣的卻是她自己。
蘇吟心中一痛,邁步進門。
門房的小廝見她終于回府,一邊為她提著燈,一邊喜道:“夫人,您可算是回來了!侯爺急得團團轉,連水都沒喝一口。”
蘇吟默然不語。
寧知澈終歸是皇帝,自己與他要不要再續前緣是一回事,但皇帝既已透露出想與她重修舊好的意思,即便今夜說不會逼她和離,她也必須得盡快與謝驥斷絕干系。
她得順著皇帝的心意行事。
才剛走了沒幾步路,對面便傳來一陣熟悉的腳步聲,那人跑得極快,翻越游廊的紅漆木欄朝她奔來,一把將她抱了起來。
“夫人!”謝驥一雙結實手臂緊緊箍著她,像抱著一件失而復得的寶物,激動到哽咽,“回來就好,回來就好……”
蘇吟沒來由地憶起月色下帝王挺拔孤寂的身影,下意識掙扎著下地。
謝驥本就和蘇吟分離了兩個月,今日又遇上這樁事,哪舍得松開她,直接把蘇吟扛回赤麒院的正屋,將她放在條案上。
蘇吟坐在這個高度上堪堪能與謝驥平視,低眸避開男人的灼灼目光,輕聲道:“很晚了,先用飯罷。”
謝驥“嗯”了一聲,突然伸出手摸了摸蘇吟的肚子,眉心一動:“你在宮里吃過了?”
“嗯!
“和陛下一起用的?”
“……嗯。”
“方才也是陛下親自送你回來的?”
“……嗯!
謝驥眼眶發紅,逼自己暫且將醋意按下,先問更要緊的話:“你下午向陛下請罪,到底所為何事?”
蘇吟三言兩語將來龍去脈向他說清,而后溫聲道:“陛下心慈,今夜金口玉言不會追究當年之事,你不必擔心我!
謝驥被蘇吟說的話震驚得半天緩不過神來。
他的妻生了一副菩薩神女似的好容貌,雖對旁人冷淡些,但對他一向很好,實在不像是能做出謀害皇嗣這等事的人。
轉而又想到皇帝將旭王黨羽殺了個干干凈凈,有苦衷的不只蘇吟一個,那宋家長公子宋執也是迫于無奈背叛廢太子,也是和皇帝自幼相識,卻被皇帝賜了極刑。
皇帝獨獨放過蘇吟一人,應是對她仍有情意,而且用情不淺。
謝驥不知該說什么好了,既慶幸皇帝放過了他的妻,又萬分害怕皇帝將蘇吟奪走。
蘇吟給了謝驥一炷香的時間消化她并非好人的事實,想到既已說到這里,不如索性將要說的話全說了:“但皇帝眼下雖不問罪,誰也說不準以后會不會舊事重提,所以我們還是和離罷,這樣即便哪日我進了血襟司或詔獄,你也不會被我牽連!
謝驥聽她竟要與自己和離,只覺好似有一萬匹馬踩著他的心奔騰而過,蹄聲亂耳,塵沙迷眼,眼淚一下子落了下來,扭腰轉過身去,背對著蘇吟低聲嗚咽。
聽著謝驥的委屈低泣聲,蘇吟心亂如麻:“阿驥……”
謝驥抹淚回頭問她:“是陛下逼你與我和離的?”
“……不是!
“那就不和離!敝x驥轉身將蘇吟抱進懷里,“若真有被陛下降罪的那日,我陪你受著就是。左右若你死了,我本就是活不成的!
愿為蘇吟死的人不多,謝驥算其中一個。她沉默許久,抬手將謝驥推開了些:“我索性同你說句實話,陛下對我有意,我不敢再與你繼續做夫妻了。”
謝驥一顆心猛地往下沉,僵硬地低下頭看著眼前這張思念多時的玉容,好半晌才找回自己的聲音:“你是不敢……還是不愿?”
“這不重要。”蘇吟避開他的目光,“總之你快些予我一封和離書罷,最好在和離后盡快另娶一位夫人,或者納個妾也成,才可讓陛下對你放心。”
謝驥看見蘇吟的反應,心里已有了答案。
都是男人,謝驥自然知曉皇帝腦子里在想什么。
只怕皇帝放蘇吟出宮是假,以退為進,一點一點將蘇吟的心勾回來才是真。
皇帝身份尊貴,溫潤卓然,蘇吟本就愧對于他,見皇帝依舊對她深情款款,怎會不心生觸動?
但蘇吟避而不答,可見自己在她心中也不是全無位置。
謝驥彎了彎唇:“好餓,吟兒陪我用飯可好?”
蘇吟見謝驥岔開話頭,看他一眼,又將腦袋轉回來:“自己去吃。”
謝驥才不理,扛起蘇吟就往桌邊走:“你肚子雖沒凹進去,但估摸著也就只吃了一小碗飯,至少得再吃半碗夜里才不會餓。”
蘇吟瞬間想起寧知澈今夜與她分別時的叮囑,又見謝驥備了一桌她喜歡的好菜,沒有再掙扎,默默坐下來用了一碗飯。
等兩人都用完了晚膳,蘇吟正要再次提起和離,卻聽謝驥突然道:“我半月前挨了一刀。”
謝驥無論是在京城的燕羽營還是北境軍營里過的都是刀口上舔血的日子,受傷是常有的事。蘇吟想起他那一身疤痕,張著唇靜了片刻,問:“傷在何處?深不深?可有好好上藥?”
“傷在前胸,有些深,有好好涂藥,現在已愈合得差不多了!敝x驥心里甜滋滋,湊過去挨著她坐,意有所指般啞聲道,“夫人要不要親自檢查一番?”
蘇吟眼睫一顫,耳邊猶似還能聽見寧知澈壓抑著難過問她的那一句——
“你今夜會與他同房,是不是?”
“吟兒,這兩個月我很想你,很想很想!敝x驥低頭埋進她頸側,像只小狗一樣貪戀地嗅著她身上馨香,捉著她的手帶向腰革,嗓音更啞了些,“很晚了,夫人幫我檢查一番傷處,然后就沐浴安置吧,好不好?”
蘇吟下意識用力將他推開。
謝驥懷中一空,愣愣看著她,心一點點涼了下去。
蘇吟不敢看他的眼睛:“確實很晚了,今夜我睡水云閣,明日再接著與你說。”
謝驥難以置信地看著她:“哪有夫妻分離兩月重逢第一晚便分房睡的?”
蘇吟唇瓣顫了顫:“你好好想想,你是臣子,既知陛下對我還未忘情,便該離我遠遠的,否則日后——”
“否則日后如何?”謝驥怒聲打斷,“大不了就是一死,好過眼睜睜看著我的媳婦被皇帝抱上龍床!”
“謝驥!”蘇吟胸口劇烈起伏,氣得忍不住錘他一拳,“你說的什么葷話!”
“難道不是事實?”謝驥攥著蘇吟的拳頭將她拽向自己,“你瞧不見,我看得出來。今日在梅和巷,陛下那眼神就是想將你吃了!”
“隔墻有耳,慎言!”蘇吟皺眉低斥,“陛下是最克己復禮不過的君子,心中沒有淫思葷念,莫要侮辱了他!
謝驥氣到眼淚掉下來:“好好好,陛下沒有淫思葷念,是我言語不敬侮辱了陛下。陛下從沒有惦記過你的身子,搶你回去是要放在宮里當親妹妹養,這話說出來你自己敢信嗎?”
蘇吟一噎。
說實話,她這么多年與寧知澈的相處確實與兄妹沒有多大區別。
十多年了,他們二人做的最親密的事不過就是她偷親過一次寧知澈的臉,寧知澈隔著玉飾吻過一次她的額頭。
她著實想象不出寧知澈與她親密的場景。
“反正我爛命一條!敝x驥執拗道,“你若真想和離,要么讓你的舊情郎殺了我,要么你便盼著我哪日死在戰場上,終歸只要我活在世上一日便絕不會放你走!
蘇吟無法理解,“你怎么就這么犟!當真不怕死嗎!”
謝驥自嘲一笑:“當年謝家所有族老都說你接近我是別有用心,都說你曾與廢太子有過婚約,要我離你遠些,他們那時見我非要娶你,也是這般罵我的,一字不差。”
蘇吟喉嚨哽了哽,再也無法責怪謝驥半句。
眼見勸不動他,再拖下去便真要到安寢的時辰了。蘇吟掙開謝驥的手,逃也似的快步出門:“明日再說罷,我乏了,先回水云閣!
謝驥眼睜睜看著自己妻子纖瘦裊娜的背影遠去。
他盼了整整兩月才將蘇吟盼回家,原本想著今晚抱著她傾訴思念,□□好。
哪知蘇吟一見皇帝,今夜便要與他分房了。
到底是不敢與他同房,還是不肯?
*
深夜,紫宸殿燈明如晝。
帝王出神地看著面前的奏折,御筆定在紙上許久未動,暈開一片墨痕。
一個小內監低著頭快步進殿,寧知澈聞聲抬眸,定定盯著他的唇,捏著御筆的修長手指用力到指節發白。
小內監行了個禮,恭聲開口:“陛下,影衛來報,定北侯夫人今夜未住正屋,宿在了水云閣!
寧知澈緊繃的神色瞬間一松,湛黑眼眸升起點點晶亮笑意。
王忠不由也跟著長舒一口氣,心道好在蘇夫人沒有和謝小侯爺歇在一屋,否則看陛下這在乎勁兒,今夜怕是就要派人給謝小侯爺找點事做了。
小內監見皇帝高興,猶豫幾瞬,咬牙將話說完:“但謝小侯爺眼下正在水云閣外站著……”
寧知澈笑意漸斂:“她可知曉?”
小內監用腳指頭想也能猜到皇帝口中的“她”是誰,小心翼翼答道:“不知。水云閣的婢女本想進去告知定北侯夫人,哪知謝小侯爺不讓,只在外頭安安靜靜站著。影衛大人說,瞧謝小侯爺那架勢,似是打算在定北侯夫人門外守到天明呢。”
寧知澈靜了下來。
王忠暗道這謝小侯爺果真是有些手段的,若蘇夫人明早醒來推門看見謝侯頂著雙熬紅了的眼睛可憐巴巴站在屋外,哪能不心軟?
轉而又看向他家主子,不禁一嘆。
完了,陛下今夜又得用安神香才能睡著了。
寧知澈眉頭緊鎖,待小內監告退,立時側眸看向王忠,冷聲道:“你去叫——”
王忠心里一咯噔,忙凝神恭聽,可等了許久都沒等到下文,只得小聲詢問:“陛下?”
寧知澈收回目光:“罷了。”
他不再開口,低頭默默將剩下的奏折批閱完,將御筆重重一丟,凈手安置。
第68章 番外二
蘇吟一路舟車勞頓, 途中又日夜想著寧知澈會如何報復自己,幾乎沒有睡過一個好覺,昨夜突然得到寬赦, 心里一安定, 始才后知后覺地感到疲倦,一夜無夢, 直接睡到天色大亮。
婢女聽到搖鈴聲,忙進來伺候她梳洗更衣。
蘇吟杏眸懶懶一抬,見幾個丫頭此刻都是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淡聲道:“侯爺呢?”
聽她問起主君, 幾個丫頭神情愈發僵硬。為首的婢女恭聲答:“夫人, 侯爺在門外站了一夜, 現下就在外頭。”
“侯爺站了一夜?你們怎不叫醒我?”蘇吟擰起眉頭, “是他吩咐的?”
婢女垂首:“是!
蘇吟在心里嘆了一聲,吩咐道:“速去請侯爺進來。”
婢女不知兩位主子鬧了什么別扭, 竟叫夫人一回府便與侯爺分房, 但見蘇吟態度軟了下來, 當下便覺得小兩口定能和好如初了, 高高興興“哎”了聲,小跑著出了門。
一陣腳步聲漸近, 銅鏡中出現謝驥那張略顯憔悴的俊朗臉龐。
蘇吟梳發的動作緩了下來, 見鏡中的謝驥一直眼巴巴瞧著她, 心里又是一嘆,溫聲道:“若困了就去睡一會兒,若不困便去洗漱, 用些吃食再睡。”
謝驥紅著眼點頭,看了眼婢女。
婢女會意, 端著刷牙子和青鹽等物過來伺候主子漱口凈面。
待洗漱過后,謝驥低頭嗅了嗅自己,立時叫人備水,去浴房將全身上下仔細洗凈后才回到蘇吟面前,許是吹了一夜的涼風,嗓子啞得厲害:“夫人!
蘇吟一眼看見他微微敞開的衣襟里露出來血肉翻飛的傷口一角,看得她輕嘶了一聲,當即走上前細瞧:“怎么傷得這般重?昨夜你不是說快愈合了?怎么又裂開了?”
“我也不知!敝x驥面色不變,“我在燕羽營日日習武練兵,將傷口掙裂也是常有的事。許是昨日見你回家,高興得忘了形,一時沒有察覺這點小傷,方才沐浴時脫衣一看才發現!
“砍在胸口上,還這般深,這可不是小傷!碧K吟皺眉,偏頭喚了個婢女,“叫府醫過來!
婢女忙聽命出去尋人。
謝驥看著蘇吟緊蹙的秀氣眉頭彎了彎唇,帶著沐浴后的清新皂香抱了過來,下頜抵在她發頂:“吟兒!
蘇吟渾身一僵。
“我知道你為難!敝x驥柔聲道,“但陛下沒有逼你,只讓你自己選是不是?就算陛下真要怪罪,你就實話實說是我不肯和離,這樣即便陛下惱怒,也只會惱我一人罷了!
蘇吟眉心深蹙:“可是……”
謝驥不敢讓蘇吟說完,將她抱得更緊了些:“還有一事,我也不怕你覺得我挑撥離間,只怕你自己也有此顧慮。你當年險些殺死陛下,即便陛下現在還喜歡你,但等到你容顏老去,陛下記起當年的事來,你當真不怕被冷落在深宮一隅,老死不得出?當真覺得自己能與陛下一世情深?”
蘇吟眸光頓時顫了顫:“陛下重信守諾,為人極好,即便真有那日,也會予我體面!
謝驥聽她這般相信皇帝的為人,額間青筋猛然跳了幾下:“好,就算陛下不會虧待你,可他是國君,有諸邦爭相獻美人,有臣子催著開枝散葉,還要用后宮安撫制衡前朝。你到時候看著陛下或主動或迫于無奈寵幸一個又一個女人,難道不會傷心?”
“就算再退一萬步說,你能接受與三千佳麗共侍君王,可如今蘇府只剩一個空殼,你沒有強大的娘家作后盾,到時候那些妃子都知道你與陛下青梅竹馬,若里頭有一兩個家世顯赫且生得貌美,父兄又在陛下面前得臉的,難道會叫你好過?陛下當真能次次都護著你?”
蘇吟咬唇斂目,避開謝驥的傷處伸手將他推開:“縱是如此,若陛下真要我進宮,我也沒有拒絕的資格!
“那就等陛下逼你入宮的那日再說。”謝驥又抱了上去,“在此之前你別說和離二字可好,萬一我們能走到最后呢?你何必自己先斬斷我們二人廝守的可能?我雖不及陛下尊貴,卻能保證這輩子只愛你一個女人,捧著你,敬著你,讓你富貴無憂一世。這難道不比當深宮里的娘娘舒服?”
“你若覺得虧欠陛下,那我為陛下盡忠一世替你償還就是,無論上刀山下火海,只要陛下有吩咐,我豁出命去也要為陛下效力。你已嫁了我,難道還要以身償還欠陛下的債嗎?那你將我這個丈夫當什么了?”
蘇吟被他質問得半晌都沒能說出一句話來。
謝驥緊緊抱著她,流淚哀求:“別與我和離好不好?吟兒,別不要我,你答應過的,等我及冠便要個孩兒,我們一家三口好好過……”
蘇吟心緒紛亂,見府醫來了,妥協似的輕輕推了推謝驥的肩,艱難道:“……先醫傷罷。”
謝驥見她終于有所松動,一顆心往回落了些,輕輕“嗯”了聲:“好,都聽夫人的。”
等府醫為謝驥上藥包扎,再吃過早膳,蘇吟看了眼他那雙熬紅的桃花目,蹙眉道:“你先回屋里歇一覺,以后莫再做這等傻事了,一個有官身的侯爺,在我門外站一宿像什么話?更何況身上還帶著傷!
謝驥不肯走,大步行至蘇吟那張精致華貴的拔步床前:“我想睡這里!
蘇吟一時無言,半晌才道:“整個謝府都是你的,你想睡便睡吧!
“那你可會離開?”
蘇吟從書架抽出一本地志,聞言搖了搖頭:“我就在這里,你睡吧!
謝驥終于安心躺了下去,蓋上柔軟干凈的錦被,嗅著滿床熟悉的女子馨香,幸福地舒展眉頭,很快就沉沉睡去。
四周都靜了下來,蘇吟拿著地志孤本走到窗邊的羅漢床前借著天光翻看,一雙秋水杏眸失神地看著書上繪的南陽域圖,好半天都沒翻頁。
死了三年的昔日情郎一朝歸來,她昨夜掐了自己好幾把,唯恐這只是個夢,直到現在還心神恍惚。
寧知澈還活著。
寧知澈沒有怪她。
寧知澈到現在還喜歡她。
可如今她與寧知澈也確實已不合適了。
床那邊傳來謝驥的均勻呼吸聲,蘇吟猛然回神,逼自己別再去想。
恰在此時,一個小廝輕步進來,躬身向蘇吟遞了個帖子,見侯爺歇下了,便將聲音壓低了些:“夫人,這是宣威將軍夫人送來的,說是聽聞夫人昨日回京,特意請您到府小聚!
武將雖靠守城擴疆建功立業,但也免不了應酬,有些男人間不方便說的話,婦人們茶余飯后笑著提起正合適。
在其位謀其職,蘇吟雖不喜這等場合,但既然享了謝家給的富貴和地位,便該盡責。
她接了過來,打開瞧了一眼,見上面寫的時辰是今日正午,便叫人去備車馬。
不成想到了宣威將軍府,趙夫人竟在門口等著,蘇吟頓時覺出幾分古怪來。
雖說謝家門第高些,但宣威將軍與謝驥平級,趙夫人一個當家主母,即便再如何覺得她是個貴客,派自己看重的管事來接她進府便好,何須拋頭露面到府門外親迎?
見趙夫人笑容僵硬,言行舉止十分小心翼翼,一副生怕得罪她的模樣,蘇吟心里已隱隱有所猜測。
待走到花廳外,見趙夫人又開始找借口匆匆逃離此處,蘇吟便知自己猜對了,霎時心口狂跳,死死克制住拔腿就跑的沖動,站在原地迅速平復心緒,綻出一個端莊得體的笑來,緩步走進去。
帝王今日穿著一身素白云緞錦衣,瓊姿皎皎,玉影翩翩,比昨日看起來更文雅矜貴,只是眼下覆了層淡淡的烏青,似是昨夜沒有睡好,此刻正坐在高座上飲茶,見她進來,擱下茶盞,一雙晦暗墨眸凝望著她,久久沒有言語。
這樣深情而欲說還休的目光下,分明還未開始談話,花廳內的氣氛仍是無端地開始曖昧起來。
蘇吟忽然有種背著丈夫與舊情人偷情的羞恥感,硬著頭皮朝寧知澈屈膝一禮:“陛下萬安!
寧知澈頷首道了句平身,溫聲道:“坐罷。”
蘇吟謝過,依言尋了下首最邊緣的位置坐下來,靜靜等著皇帝開口。
寧知澈再度端起茶盞抿了一口,以一副君王關心臣工的姿態詢問道:“你夫君半月前出京執行軍務時身負重傷,現下可好些了?”
蘇吟聽到“你夫君”三字,想起自己當年靠“廢太子暴斃”的名義解除婚約再覓夫婿,頓時羞愧得抬不起頭:“……多謝陛下掛懷,好些了!
寧知澈淺笑道,“那便好。”
這話說完花廳中便靜了一陣,蘇吟覺得有些難捱,主動開口:“陛下今日可是有事尋我?”
寧知澈靜了一瞬,望著她的水眸輕聲道:“沒有!
蘇吟瞬間覺得這段對話十分熟悉。
過去青梅竹馬時,寧知澈曾有許多次像今日一樣突然出現在她面前,當她訝然問寧知澈有何要事尋自己,寧知澈也是用這樣的目光看著她,輕聲說沒有。
她和寧知澈都不會將喜歡和思念時常掛在嘴邊,一眼便看得出來寧知澈是想她了。
所以今日……寧知澈也是因為想她才出現在這里?
蘇吟不敢深想,也學著他的模樣抿了一口茶。
寧知澈垂眸看她片刻,忽道:“昨日朕與你說的事,你考慮得如何了?”
蘇吟心跳一滯:“我……思來想去,仍是覺得自己配不上陛下,因此謝過陛下美意,愿陛下早日覓得良配。”
她小心觀察著皇帝的臉色,做好一見皇帝發怒便立時跪地改口的準備。
寧知澈沉默良久,緩聲道:“當真不愿回到朕身邊?”
“是我配不上陛下,不敢以污濁之身臟了陛下清名!碧K吟忙解釋道,“我虧欠陛下良多,日后定與侯爺一起為陛下盡忠效力,誓死守衛大昭河山!
又是一陣靜默過后,她聽見皇帝輕聲問了句:“你決定好選他了?”
蘇吟心臟一顫,唇瓣動了動,卻怎么也發不出聲音來。
皇帝從寬袖中取出一道圣旨,自嘲般低聲道:“原打算今日交給你,看來送不出去了!
蘇吟難掩震驚地看著他手里的明黃卷軸。
云錦繡金鳳,軸端為玉制,這是一道封后圣旨。
她險些殺死寧知澈,寧知澈竟還肯讓她當皇后,讓她做他的正妻?
蘇吟驀地想起和寧知澈定親那日他柔聲做出的承諾:“此生只你,再無旁人。”
思及此處,她腦中一片空白。
難道這一句承諾直至今日都適用嗎?
寧知澈恰在此時輕嘆一聲:“謝驥定然好過朕千倍萬倍,才會將朕與你十五年的情分也比了下去。”
蘇吟被這一句話刺得心臟鮮血淋漓,艱澀開口:“子湛……”
“朕回宮了!睂幹簺]有聽她將話說完,站起身來,“你放心,朕等會兒從側門出去,不會叫你夫家的下人知道你今日見了朕。你也早些回去吧!
蘇吟一哽,起身行禮恭送皇帝離開,紅著眼看著那道清雋背影越行越遠,站在原地緩了緩,將淚意壓下去,正要抬步走出花廳,就見本已隨皇帝離開的王忠滿臉焦急地朝她奔了回來。
“蘇姑娘!”王忠急得聲音都變了,“求您跟奴才走一趟,陛下不大好了!”
蘇吟腦中“嗡”地一聲,拔腿就往側門跑,一眼瞧見那架高大華貴的馬車,織錦簾布,檀木車身,以金為頂,一看便知來自皇宮。
寧知澈一個皇帝,無論去到何處都被簇擁著從正門入,自正門出,可為了保全她的名聲,為了讓她不被丈夫誤會,今日卻將御駕停在狹小偏僻的側門外。明明有著最高貴的身份,卻仿佛見不得光一般。
蘇吟心中酸澀,惦記著王忠方才的話,顧不上什么君臣之禮男女之別,撲上馬車掀開簾布,見寧知澈正闔眼靠著車壁,即便車內沒有外頭亮堂,也能看出他臉色蒼白如雪,嘴唇也沒有血色,額頭上全是冷汗。
這究竟是怎么了?
蘇吟流著淚沖了進去,一聲聲喚他名字。
寧知澈半睜開眼,看見淚流滿面的她,立時蹙起眉頭:“是誰帶你過來的?王忠?”
不等蘇吟回答,他便嘶啞著嗓音揚聲將王忠喚來,“帶她下去!
王忠應了一聲,對著蘇吟為難道:“姑娘,快走吧!
蘇吟咬了咬唇,只得離開馬車,但還是忍不住拉著王忠走到一旁低聲問道:“陛下這是怎么了?”
王忠對著她欲言又止,止言又欲,最終長嘆一聲:“陛下當年清余毒時聽到姑娘與謝侯成婚,當場嘔出一口血氣暈了過去,以致體內留了三分余毒,每每心緒劇烈起伏時便會發作——”
話說到此處,車內便傳來寧知澈慍怒的喝止聲:“王忠!”
王忠瞬間閉上了嘴,同蘇吟匆匆說了句告辭,便命人驅馬回宮。
蘇吟怔怔看著御駕遠去,腦海中一遍遍回響著王忠最后那幾句話,一顆心漸漸沉向深不見底的寒淵。
原來如此。
竟然如此。
三年前寧知澈好不容易醒過來,卻聽到她又背叛了他一次,該是有多憤怒難過,才會嘔血氣暈?
原以為寧知澈活下來了,那樁事已過去了,原來寧知澈竟還無法擺脫三年前她帶來的痛苦。
蘇吟憶起方才寧知澈在馬車里的憔悴模樣,瞬間淚如泉涌。
寧知澈被她害到這步田地,不僅愿意放過她,連讓她愧疚都不忍心。
蘇吟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到正門的,趙夫人滿臉歉意地迎上來,不敢提皇帝半句,只不停對蘇吟說對不住。
她心神恍惚,連趙夫人說了什么都不知道,上馬車時險些一腳踏空,嚇得趙夫人“哎呦”一聲趕忙過來將她扶穩。
車夫眼見自家夫人不對勁,一路上不敢耽擱,揚鞭驅馬將蘇吟速速送回府。
謝驥不知何時已醒了,正在府門外等著蘇吟,見夫人終于歸家,頓時眉開眼笑迎了上來。
蘇吟腦海中突然回響起寧知澈平靜之中難掩低落的嗓音——“謝驥定然好過朕千倍萬倍,才會將朕與你的十五年也比了下去。”
她的子湛阿兄那樣好的人,竟因為她而說出這等自厭自棄之語來。
蘇吟眼眶發燙,與謝驥一同進門。
謝驥早就被車夫用眼神暗示蘇吟情緒不對頭,此刻見她一路都沒說半個字,將嗓音放柔了些:“可是在宣威將軍府受了氣?”
蘇吟搖了搖頭,等回到水云閣,突然轉身朝謝驥深深一拜。
謝驥嚇了一跳,險些給她跪下來:“吟兒,你這是做什么!”
“當年承蒙侯爺不嫌,娶我過門護我三年,事事將我置于首位,無論在府內府外都給足了我臉面,大恩大德蘇吟時至今日仍不敢忘。”蘇吟哽咽道,“但我如今真的想離開謝府,還望侯爺放我歸去!
謝驥難以置信道:“為了與我和離,你竟不惜這樣求我?”
蘇吟低下頭:“還望侯爺答允!
謝驥見蘇吟出一趟門便與自己生分到連“阿驥”二字也不再喚,瞬間猜到了緣由:“你見到陛下了?陛下叫你與我和離?”
“陛下沒有逼我半分!碧K吟搖頭,“正因沒有,我才更加無法坦然與侯爺繼續做夫妻!
謝驥幾乎發瘋:“為何不能坦然與我做夫妻?你是我明媒正娶的夫人,與我廝守一生有何不心安?”
“就是不心安!”蘇吟顫聲道,“我當年下毒害他,再借由他‘暴斃’的名義順理成章與你成婚,如今他活著回來了,什么都沒和我計較,連一句重話都沒對我說過,只想與我重新開始。侯爺,我知道我對不住你,但我更對不住他,我沒辦法再心安理得地做你的夫人,算我求你,予我一封和離書,讓我走吧。”
謝驥雙目怔忡,低眸看著朝自己低頭彎腰苦苦哀求的蘇吟。
這是他第一個心動的姑娘,是他第一個女人,大抵也是唯一一個,更是他的發妻。
遇見蘇吟之前,他只知練武殺敵,從不知情愛一物這般厲害,能叫他喜不自勝,也能叫他痛不欲生。
能拿她怎么辦呢?
她都快要跪下來求自己了。
良久,謝驥眼眶通紅,嗓音極。骸澳阆绕饋。”
他臉色雪白:“我……應你就是!
蘇吟緊繃的身軀松緩下來,臉上終于有了笑意,真心實意道了聲“多謝”。
謝驥雙腿發軟,連走到書案都覺得費力。
他麻木地研墨鋪紙,執筆一字一字寫下和離書,每一筆都落得十分緩慢,恍惚記起多年前自己剛被祖父撿回來的時候連字都不會寫,可即便是第一次寫公文,也不及今日這封和離書寫得艱難。
等到將這一張薄薄的紙交到蘇吟手中時,他眼前已開始發黑,眼前景象仿佛天旋地轉,靠著抓住最后一絲清明才沒有倒下去。
他看見蘇吟接過和離書,朝他行了個謝禮,看見蘇吟收拾好細軟抬步出門。
正值午后,滿室秋光灑在他身上,他卻感受不到半點暖意。
門外忽然傳來小廝慌亂的通傳聲:“侯爺,血襟司裴——”
不等小廝報完來人的名號,外頭便響起一道踹門聲。
一個穿著血襟司玄衣蟒袍的年輕男人風風火火穿過中堂,一見到謝驥,臉上難掩喜悅激動,噙著淚花仔細打量謝驥一遭,突然抱了上去:“侄兒,叔父終于找到你了!”
謝驥正心煩,見裴疏竟敢踹水云閣的門,還敢自稱叔父喚他侄兒,胸間騰地竄起一道怒火,一拳砸了過去和裴疏扭打起來:
“哪來的癲公,我全家都死了!”
*
蘇吟花錢雇了一輛馬車,叫車夫送她到宮門口。
原以為要費很大的勁才能說動守兵替自己通傳,未曾想守兵一聽她報上身份便直接叫人備了架馬車領她去紫宸殿。
紫宸殿的宮人也對她恭恭敬敬,一路領著她走進正殿。
帝王寢殿華貴非凡,低垂的紗幔珠簾后,一道挺拔身影正坐在御案后低頭忙國務,聽到動靜緩緩抬眸,對上她的目光,并未開口言語,只是靜靜等她過來。
于是蘇吟便走了過去,輕喚他名字:“子湛!
寧知澈:“嗯!
蘇吟細細瞧了瞧他的臉色:“你好些了嗎?”
寧知澈:“嗯!
“你今日……是因為我先前下的毒才這般痛苦的嗎?”
寧知澈這回沒“嗯”了,只將目光下移,凝在她手中的那張薄紙上。
蘇吟循著他的視線看過去,輕聲道:“我與謝驥和離了!
寧知澈猛地攥緊手中御筆,將目光移回眼前這張觀音面上,凝望著那雙水眸,等著她的下文。
蘇吟捏著和離書,嗓音更輕了些:“我知道我不是什么好女子,又和別人成過婚,但你……還愿要我嗎?”
心跳不受控制地迅速加快,蘇吟忐忑地等著寧知澈的回答。
一只修長玉白的手突然朝她伸來,用力將她拽向寶座。
她跌入一個溫暖堅實的懷抱中,整個人都被帝王衣袍上高貴典雅的龍涎香氣籠罩。
她愣愣低頭看著被寧知澈抱坐在他腿上的自己,白皙的耳朵后知后覺地開始泛紅。
認識寧知澈十多年,這是他們最親密的一瞬,也是她第一次見寧知澈這般主動。
一只大掌扣在她腰上,手中的和離書也被那人迅速奪去。
蘇吟眼睜睜看著寧知澈低眸細細檢查這紙和離書。他看得越久,唇邊的笑意便越濃,至少檢查了四五遍才終于滿意地將和離書合上,仔細疊好放在御案上,而后又將目光落回她臉上,眼神卻已變了。
寧知澈從來儒雅守禮、溫柔平和,蘇吟從未見他對自己露出這樣的眼神,直勾勾盯著她,深幽的眸子里翻涌著毫不掩飾的欲念,與愛意一樣深濃。
她仿佛終于記起寧知澈潛伏三年登基后一改從前做太子時的仁善模樣,手段狠厲,將旭王黨羽虐殺殆盡。
經過那三年寧知澈性情大變,不會再對異黨心慈手軟,于情愛上自然也不會像從前一樣純情。
畢竟他如今已二十三了,不是定情那年的十七歲。
她的思緒被落在她腰上的不輕不重的一掐拉了回來。
“小沒良心的,”寧知澈咬牙切齒道,“總算肯回來了。”
他將蘇吟的身子翻過來,讓她趴在自己腿上,抬掌揮落:“來南陽跟朕說想朕想得睡不著,轉頭就喂朕一杯毒酒,嗯?”
臀肉被重重一拍,蘇吟呆了一瞬,旋即羞得滿臉通紅。
“朕的死訊傳到京城不久你就敢再找別的男人,嗯?”
啪,又是一巴掌。
“還和謝驥新婚燕爾,甜甜蜜蜜,在江南游船上共度良宵,嗯?”
這一掌打得最狠。
蘇吟屁股發麻,卻被他這句話說得心里掀起一陣驚濤駭浪,震驚到完全顧不上這點疼和羞,猛地回頭看向寧知澈:“你怎知道我和他去了江南?”
寧知澈紅著眼眸定定看她許久,忽地冷笑一聲,又啪啪補了兩巴掌才繼續控訴:
“知道朕還活著,卻不第一時間進宮來找朕,還要朕自己去見你!
又是一巴掌。
“還敢跟朕說配不上朕,要朕另覓良配——”
說到此處,寧知澈臉色一黑,直接啪啪啪連著打了三下:“你定是想氣死朕才說得出這種話!”
蘇吟閉目裝死。
“當真是狠心絕情,朕就沒見過比你更狠心的女子。”寧知澈教訓夠了,邊罵邊將她的身子翻回來,“還好你還算有點良心,還知道回來,否則朕定叫你好看!
被寧知澈控訴了一通,蘇吟心里反倒好受了些,膽子也大了起來:“如何好看?”
寧知澈被她問得神色一頓,低眸望見她眼里藏著的促狹笑意,璀璨如窗外秋光,兩條腿懸在半空晃啊晃,能叫人從中依稀瞧出幾分年少時的模樣。
他與蘇吟自幼都沒有得到多少父母疼愛,又出身在規矩森嚴的皇家和大學士府,都不是活潑有趣之人,因而朋友也不多,蘇吟僅有的一點熱烈全給了他。
看見蘇吟一如往昔,他不愿承認自己此刻因在蘇吟心中地位依舊特殊而覺得甜。
“如何好看?”蘇吟仰頭將臉懟到他面前,“子湛要如何叫我好看?嗯?”
寧知澈看著她那張白嫩得似能掐出水的玉靨,喉結緩緩一滾。
果真是已嫁過人的女子,他想。
即便這張臉瞧上去依稀仍是當年模樣,也終是和從前有所不同,至少年少時的她沒有這般媚而不自知,也不會這般挑逗他。
仿佛一朵純白的玉蘭花的邊緣被染上了一抹胭脂色,很淡,顏色并不嬌艷,卻比牡丹薔薇更勾人采擷。
寧知澈低下頭一點點湊近,很慢,給足了蘇吟躲開的時間。
蘇吟看著近在咫尺的薄紅唇瓣,呼吸都忍不住放輕了些,昂起臉貼了上去。
唇瓣相貼的那一瞬,蘇吟情不自禁抓緊了寧知澈的衣袖,寧知澈搭著她腰上那只手也加重了兩分力道。
蘇吟腦子發暈,雙腿軟綿無力,好似踩在云端。
這好似是多年來她和寧知澈兩個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親吻。
她第一次嘗到寧知澈嘴唇的滋味,那樣軟,那樣甜,他身上的味道也清冽好聞,極盡溫柔地吮.舐著,帶著明顯的克制,恰是這分克制,讓人連心尖都覺得癢。
第一個淺嘗輒止的吻結束,緊接著的第二個便炙熱得多,漫長又纏綿。
唇齒被撬開,柔軟鉆進來,將她拖入自己的領域。蘇吟也不再是與寧知澈坐著相擁,而是被昔日竹馬壓在寬敞的寶座上,后腦枕著扶手上的金繡軟枕,視野里只剩下寧知澈那張放大的俊顏。
說實在話,此前她從未想過自己與寧知澈還能有今日。
寧知澈突然停了下來,低眸定定看她片刻,抬手為她擦了擦臉,啞聲道:“哭什么?”
蘇吟搖了搖頭,只說了一句:“多謝你還活著。”
寧知澈盯著她看了會兒,又是一聲冷哼,眼尾赤色深了些,依舊還是那句話:“還算你有些良心。”
蘇吟聽出寧知澈的委屈和歡喜,心中愈發酸澀,圈著他脖子主動吻了上去,惹得他呼吸瞬間粗重幾分,愈發用力地親回來。
沒多久,寧知澈忽然將蘇吟松開,看著她被淚水浸濕的臉,一邊為她拭淚一邊低聲道:“朕從前倒不知明昭這般愛哭!
蘇吟眼淚霎時洶涌而出,傾身抱住眼前的男人:“子湛!”
蘇吟抱得很緊,聲音顫抖,帶著極度的后怕和懊悔,令寧知澈眼眶發燙,喉結滾了滾:“嗯!
“我原以為你會厭惡我!碧K吟哽咽道,“回京路上我一直在想,你見到我后會用何種眼神看我,會如何唾罵我,會用何種手段報復我!
她以為寧知澈會殺了她,就像殺了宋執,殺了那些所有背叛他轉投旭王陣營的那些人一樣。
即便不殺,也該一刀兩斷,畢生不復相見,即便相見也只是君王與臣婦,再無旁的瓜葛。
她沒想過寧知澈還喜歡她。
蘇吟隔著淚簾顫然道:“多謝你愿意體諒我!
“多謝你愿意原諒我!彼]著眼將自己埋在寧知澈懷里,“多謝你活了下來!
蘇吟的這幾句話化作股股熱流,順著血液抵達寧知澈心臟。
恨意消減沒有那么容易,他也沒有那般大度。
今日蘇吟進宮之前,他坐在金座上反反復復想了無數遍,若蘇吟仍是選了謝驥,自己會變成什么模樣。
光是想到蘇吟選擇謝驥的那個可能,他就已快發瘋。
好在蘇吟回來了。
感受著懷中女子擁抱自己的力度,感受著她的愛意,寧知澈心中最后一絲戾氣也消散了。
“蘇明昭!彼跗鹛K吟的臉,嗓音澀啞,“這三年你有沒有想朕?有沒有思念過朕?”
蘇吟哽了哽,輕聲道:“你眼光不好,喜歡上了一個不守婦道的女子,當年背棄你嫁給謝驥,后來做著謝驥的妻子,又在夜里做夢時念你的名字!
寧知澈心神劇蕩,重重吻了上去。
蘇吟不知自己最后是怎么與寧知澈從御案后的寶座挪到床榻上的,也不記得到底是自己主動還是寧知澈主動,等她清醒過來時地上已堆滿了凌亂的華裳。
寧知澈低眸寸寸打量她,目光肆無忌憚地逡巡于她臉上身上,用啞得聽不出原本音色的嗓音喚她:“明昭!
他問:可以嗎?”
當真是變了性情,換成從前的寧知澈,就算打死他也問不出這句話,做不出這等事。
蘇吟沒有回答,而是問起更關心的一件事,掌心緊張到微微滲汗:“你如何知道我當年和謝驥去了江南?”
寧知澈默了默,只答了一句話:“朕當時就住在隔壁!
蘇吟耳邊陣陣嗡鳴:“你說什么?”
她努力回憶當年,想到自己做了什么,整張俏臉一會兒紅到滴血,一會兒蒼白如紙。
蘇吟低聲道,“為何不告訴我?”
寧知澈默了默:“告訴你,然后呢?你就會與謝驥和離,跟朕走?”
蘇吟白著臉想了片刻,實誠地搖了搖頭:“不會跟你走。”
寧知澈眉心跳了跳。
果然。
小沒良心的。
當年真該將她劈暈帶回南陽。
“但那時蘇府的生意已做了起來,家里沒有剛開始那般拮據了。”蘇吟輕聲將話說完,“我應該可以與謝驥和離!
只是要過得窮一點。
“至于旭王那頭,老侯爺人很好,謝驥也不小氣,即便我與謝驥分開,他們也不會對蘇府不管不顧。”蘇吟笑盈盈道,“我就先欠著謝家的人情,你回京后再替我還嘛,是不是?”
寧知澈凝望著她的笑靨,抿了抿唇:“嗯。”
蘇吟的身世他已派人去查了,只是西疆太遠,薛老夫人又在江南,要過些時日才能有結果。
他回憶著夢中與蘇吟那場酣暢淋漓的交合,抬臂將蘇吟的雙踝放在肩上。
于是蘇吟此后一整夜都再也笑不出來了。
*
第二日清晨蘇吟是在寧知澈懷里醒來的,一睜眼就看見那張熟悉至極的如美玉一般細膩無暇的臉,呼吸頓時一滯。
四目相對,久久無言。
她看見寧知澈似乎也在怔神,也覺得恍惚。
男人疏朗的眉眼還帶著殘存的春色,微微敞開的衣襟下有數道淺淺的抓痕,是她留下的印記。
想起昨夜那顆顆順著寧知澈口口滑落的汗珠,那雙握住她口口的手,燭光里墻上那道動作愈發迅疾的影子,以及男人粗重的呼吸和受用至極時發出的令人耳熱的聲音,蘇吟的臉瞬間一紅。
昨晚寧知澈就像是想將她全身上下都沾染他的氣息一般,處處都親過了。
寧知澈低眸看著蘇吟臉上暈開的酡色,憶起昨晚的滋味,燥意又起。
昨晚將蘇吟欺在身.下,蘇吟的烏發披散在錦褥上,口口毫無遮掩地呈現在他面前,隨著他的動作口口,白皙的臉龐嬌艷欲滴,求饒般喚他名字,到了那一刻方知自己的未婚妻究竟有多美。
蘇吟看出寧知澈的心思,這下連耳朵都紅了。
她能感受得出來,昨夜是寧知澈的第一回。
寧知澈竟真的沒有寵幸過女子,一直在等著她。
蘇吟心里又愧又暖,知道年輕男子有了第一回后便會想要第二回第三回,于是別開臉輕聲道:“……溫柔些!
寧知澈眼神瞬間幽深了五分。
怕蘇吟受不住,寧知澈原本舍不得再折騰蘇吟,只隔著褻褲口口,但看著她這副羞怯又難耐的小模樣,還是險些克制不住,差點帶著衣料抵入。
蘇吟對寧知澈的印象還停留在三年前他最正直守禮之時,此刻被揉得發疼,不敢相信這是寧知澈能做出來的事,當即移眸不敢再看他眼中的晦色。
直到臨近上朝不能再拖,寧知澈才終于松開了蘇吟,出去前俯身吻了又吻,用那雙墨眸靜靜瞧著她。
蘇吟心里一軟,抬手撫摸他的臉,柔聲道:“去吧,我就在這里等你回來!
寧知澈的心臟都似因她的“等你回來”四字而輕顫,從袖中拿出那道封后圣旨,放在她手中。
蘇吟怔怔低眸,感受著這道圣旨的重量。
何其幸運,今生還能再見到少時的心上郎君,還有機會和他做夫妻。
看著站在床前的帝王,蘇吟出閣后頭一次因男人要出門而心生不舍,好似與丈夫新婚燕爾的新嫁娘一般。
寧知澈仍沒有離開。
失去蘇吟三年,好不容易才失而復得,此刻看著昔日未婚妻躺在他的榻上,眼巴巴看著他,眼尾還帶著和他云雨后的媚意,叫他如何舍得走?
寧知澈喉結緩緩滑動,忽而問道:“舍不得朕?”
蘇吟迎著他的視線,輕“嗯”了一聲,伸臂抱了上去:“我想時時刻刻都和子湛在一起。”
寧知澈一顆心泡得酸酸脹脹,抬手撫摸蘇吟的腦袋。
他并非不介意蘇吟和謝驥的過往,并非不怕謝驥已在她心里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但他知道蘇吟的性子,這種甜言蜜語蘇吟定然只對他一人說過。
“再說幾句,”寧知澈嘶啞著聲線道,“再對朕說些好聽話。”
蘇吟知道自己嫁過旁人,寧知澈很難再像從前那般于自己對他的情意深信不疑,便依言輕聲道:“好喜歡子湛!
寧知澈喉結聳動:“還有呢?”
“能和你重修舊好,我覺得很幸福!
“嗯,還有呢?”
蘇吟纖指攥緊他身上龍袍,聲音低到幾不可聞:“還有……昨夜和你行房,我很喜歡!
寧知澈眸色驟然一深,倏地俯身欺了下來。
蘇吟忙推他:“你還要上朝……”
“你還未回京時,朕日夜苦等,只能逼著自己將心思放在國務上,連休沐日都未曾歇息,”寧知澈吻著她的耳廓,嗓音沙啞,“今日也該補回來了!
蘇吟欲要再說,唇瓣忽地一熱,已然被堵住了口。
……
第69章 番外三
陸皎十五歲的時候曾碰見過一個和尚。
和尚說, 她的太子哥哥并非良配,日后會傷她。
她不信。
她生來就是個倒霉蛋,并且很笨。
三歲才學會走路, 結果跌跌撞撞掉進池塘里,太子滿臉焦急將她救了上來。
五歲栽進糞坑里,太子難以置信地捏著鼻子將她撈起來。
八歲放炮仗把自己點著了, 太子咬牙切齒幫她滅火。
十一歲被五條狗追,嚇得嗷嗷哭,太子嘴角一抽沖進來護著她。
仙童一般干凈漂亮的太子, 從小到大給她擦了十多年屁股,雖然偶爾有點嫌棄,但依舊無怨無悔。
也就是十五歲那年, 太子問她愿不愿做他的正妃,向她親口承諾此生不納二色。
陸皎看著已長成翩翩郎君的太子, 羞答答點了頭。
她時常覺得自己倒霉了這么多年,就是因為所有的幸運都用來遇見他了。
她十六歲那年,太子主動請纓出征,臨行前不放心地叮囑了她一整日。
她捂著耳朵躲到哪兒, 太子便跟到哪兒。
而她真的是倒霉透頂, 這回直接被抓去了西狄軍營當人質,扒光衣裳脫下小衣,小衣被人塞在信封里送去給太子。
太子很快來了救她,扛著她殺了出去,期間還不忘一刀砍死那個扒她衣裳的賊子。
也就是這一晚,太子出事失憶, 忘了對她的情意。
和尚再次找到了陸皎,勸她莫要嫁進東宮。
陸皎只是搖頭。
十多年的感情呢, 哪能說不要就不要,更何況太子是因為救她才出事的。
總要試一試,說不定能讓他想起來呢。
她滿懷希望披上婚服嫁給了太子,一桿喜稱挑開她的蓋頭。紅燭搖曳,一張面無表情的俊臉映入眼簾。
太子不再喚她皎皎,而是“太子妃”,還說他是儲君,未來要繼承大統,不可能只有她一個女人,要她做好心理準備,最后以一副公事公辦的姿態和她圓了房,連親親都沒有。
她氣得牙癢癢,但很快又不氣了,告訴自己沒關系。
她大度地想著:“等這狗男人想起來了,到時候再同他算賬也不遲嘛!
婚后的日子過得不算舒坦,圣上很快將皇位讓給太子,太子登基做了新帝,她便也成了皇后。
太子皺著眉說她沒有半點國母的樣子,為此特意每日抽出一個時辰教她如何做好皇后。
她又氣得牙癢癢,但很快還是消氣了。
學到的東西是自己的,多學些總沒錯。
想通這一點,她頓時高興了起來,努力學看賬本,學馭下之術,學著掌管后宮,其實學得不算好,不過也勉強夠用了。
還有一事也讓她高興,皇帝在某一個云雨后的晚上盯著她看了很久,突然跟她說近兩年都不會選秀。
陸皎瞬間信心滿滿。
這男人腦子還是機靈的,知道給他們二人的感情留后路。
兩年,那么多個日日夜夜,總能讓他記起來了吧?
就算不能讓他恢復記憶,總也可以讓他重新喜歡上自己。
陸皎使出渾身的勁兒,一次次熱情似火地纏繞上去,又一次次被他潑涼水澆熄。
她腦子笨,對疼痛的感受也來得遲鈍。但縱是再遲鈍,這么多盆涼水澆下來,一日日過去,她也開始漸漸覺得無力。
若是皇帝一直這般冷冰冰就好了,偏偏他失憶前那般好,失憶后也偶爾會露出幾分溫情,仿佛吊在餓狼面前的一塊肉,誘惑著她咬牙堅持。
但她很快又信心滿滿了,因為她有孩子了!和她心愛之人的孩子!
身上會流淌著她和皇帝的血脈,會長得像他們兩個,光是這么想一想就讓陸皎幸福到在床上打滾。
結果因為太倒霉而滾下了床。
皇帝知道后冷著臉將她訓了一通,還是那句沒有半點國母的樣子,但又多加了一句“你若再這般不穩重,待孩兒生下來也不敢叫你養了”。
陸皎這回真被氣得狠了,一邊哭得直打嗝一邊給孩子繡小衣裳,戳一針罵一句狗皇帝。
好在孩子乖得很,在肚子里安安靜靜,沒讓她受多少折騰。
孩子出世的那一日皇帝沒有陪著她,甚至第二日才過來瞧,但她早已習慣了將皇帝與過去的太子視作兩個不同的人。
其實也不是很習慣。
因為她始終希望能和皇帝回到從前。
皇帝給孩子取了名字,叫“知澈”。
澈兒長得像他爹爹,陸皎依稀能從這張小小的嬰兒臉中看出幾分皇帝少時的模樣,越看越覺得兒子生得俊,喜歡得不得了,私心里盼著孩兒的出現能改變點什么。
哪怕只有一點點都好。
她最后這一點希冀在皇帝答應蕭家那位三朝元老納其幺孫女入宮侍奉時徹底幻滅。
她活到這么大,只真真切切感受過兩次痛苦,一次就是當年看著太子跌下山崖,第二次就是這一瞬。
她抱著孩子坐了一宿,眼睜睜看著夜色一點點淡去,天光漸現。
她試圖問自己能否接受皇帝寵幸別的女人,可光是這么想一想,她就已難受得五臟六腑都疼起來。
但凡皇帝從前對她差一點,但凡自己沒有那么喜歡他,或許她就能接受了,可以抱著兒子美滋滋當她的皇后,再多活幾十年把皇帝熬死,又可以繼續美滋滋當太后了。
可惜她見過皇帝那般奮不顧身愛她的模樣。
可惜自己真的真的很愛他。
陸皎換了身衣裳,抱著兒子去見皇帝,后面的一切都簡單得緊。
皇帝不僅放她離宮,還許她再嫁。
她聽得想笑。
這世上還有誰敢娶她?
——沒想到還真有。
陸皎第一次對裴璟有印象,是在見完兒子出宮的路上。
皇帝許她隨時進宮看澈兒,她卻去得不勤。
也不是不想兒子。
但眼見兒子長得越來越像皇帝,又聽到宮人小聲議論說新進宮的蕭妃如何得寵,她心里難受得想死。每進宮一次,她回去后就病一場,去了三次后就實在不想去了。
可想到澈兒無辜,又還那么小,正是需要母親的時候,隔了兩個月她又咬牙入了宮城。
澈兒還記得娘親的模樣,見到她來,頓時歡喜得不得了,靦腆地朝她笑,用那雙像極了他父親的眼睛一直瞧著她,一瞬也舍不得移開視線。
她看見這雙眼后瞬間又開始難受,難受過后又是深深的愧疚。
她這個母親當得,真是糟糕透了。
陸皎失魂落魄地從兒子住的聽竹宮出來,不成想一出門就與皇帝迎面相撞。
皇帝眼疾手快攙住了她。
皇帝無論去到何處都有一眾侍衛宮人跟著,路又這般寬,自己原本絕無可能撞上他。但此刻陸皎胃里一陣翻滾,也無心去想自己為何會撞進皇帝懷里,只當自己又倒霉了一回,用力掙了掙,卻沒掙開皇帝的手。
皇帝捏了捏她的腕子,眉頭皺起來:“怎么瘦了這般多?”
陸皎靜了一會兒,想起自己離開前兒子委屈含淚的模樣,時隔數月第一次開口對他說話:“陛下。”
她低著頭,看不見皇帝神情,卻能感覺到攥著自己腕子的那雙手緊了兩分力道。
過了兩瞬,上方才傳來皇帝低沉微啞的嗓音:“嗯!
陸皎輕輕道:“我想帶澈兒離開!
或許離了皇宮,她便能和澈兒好好做母子。
皇帝沉默了下來,良久,淡聲答她:“澈兒是朕的長子,朕對他寄予厚望!
陸皎也覺得將兒子留在宮里才是愛孩子,澈兒日后便算不能當皇帝也能做個王爺,比跟著自己要好得多,聞言沒有糾纏,只再次掙了掙他的手,平靜道:“我要走了!
皇帝又是一陣沉默,抓著她的手腕溫聲細語:“你若舍不得澈兒,可以留在宮里,皇后之位還是你的,朕不會讓任何人越過你!
陸皎笑了一聲。
天子的承諾啊,多么珍貴難得。
皇后娘娘四字聽上去尊貴至極,她是個俗人,如果不是與皇帝青梅竹馬那么多年,如果不是見過他那樣愛自己的模樣,這個皇后她定然可以高高興興當下去。
可惜了。
或許她就是沒有這個命吧。
陸皎甩開皇帝的手,徑直離開。
車駕出了宮門,后面忽然傳來一陣馬蹄聲。
回京述職的年輕將軍打馬從旁邊經過,掀起的疾風吹開了她的側簾一角。
陸皎抬眸與那人對視一眼,漠然將目光收回來。
世上除了她那早逝的爹和她的乖兒子寧知澈,所有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就算一開始是好東西,后來也十有八九會變成壞東西,長得再俊也沒什么好看的。
她的小婢女顧綾在旁小聲道:“這是河東裴氏的長公子,叫裴璟,您四歲的時候有回把一個點著了的炮仗塞他手里就跑,可還記得?”
陸皎聞言嚇了一跳:“我小時候這么壞?”
顧綾神色復雜:“可不是?”
陸皎回思過往,終于記起自己和裴璟的確很早便認識了,只是她腦子笨,記性差,只能記住自己和皇帝的點點滴滴,其他人和事她既記不得,也沒有放在心上。
她懺悔了一會兒,轉而又有些發愁:“這么寬的道,他非得挨著咱們的馬車過,該不會是記恨我吧?”
“應該……不至于罷?”顧綾遲疑道,“您好歹是皇長子的生母呢。”
陸皎心道也是,便不再去想這樁事。
直到接下來兩個月這個男人十九次出現在她面前,她回回出門都能碰到裴璟,才終于琢磨出幾絲不對勁來。
陸皎雖然在宮里當了幾年皇后,但還是學不來那些身居高位之人的高深莫測處變不驚。
她選擇直接將裴璟攔下來問他是不是想報復自己。
裴璟許是第一次見她這樣直率的女子,頓時愣了愣,而后笑著搖頭說了聲“不是”,看著她的眼睛認真道:“陸姑娘,我想娶你!
陸皎心跳漏了一拍,呆了好半晌才終于找回自己的聲音:“我曾是陛下的皇后,如今雖離了宮,但依舊是皇長子的母親!
裴璟很快點頭:“嗯,我知道!
他道:“但我還是想娶你。”
陸皎又是一呆,但也沒將他的話放心上。
和皇帝的那段感情已耗盡了她所有力氣,她覺得自己像是死過一遭,如果不是娘家和兒子尚在京城,她定會躲得遠遠的,能有多遠就有多遠,再也不回來。
她知道自己如今這副霜打茄子般的模樣看起來特別沒用,知道自己本該讓皇帝看見自己離了他之后過得有多好,可她實在走不出來。
這樣的她,如何還能步入下一段感情?
陸皎婉拒了裴璟的情意。
——其實也沒有多委婉。
她學不來旁的貴女文雅矜持的模樣,直接叫裴璟死了這條心,順便讓他抽空把腦子里的水倒倒干凈。
但裴璟沒有死心。
陸皎每個月都能收到裴璟著人送來的書信。
她起初覺得煩,但有回拆開一封瞧了瞧,見裴璟寫的并不是什么與情愛有關的酸詩,而是像個友人一般,將自己聽到的奇事趣聞寫在紙上說與她聽。
男人性格爽朗,風趣幽默,文采極好,講的故事比京城賣得最好的話本子還引人入勝,又壞得很,怕她不再看下一封信,每每到了故事高潮便戛然停筆。
跟著信一同送來的還有裴璟送的禮物,許是怕她不收,禮物不是金玉首飾一類的貴重之物。
有時是京城沒有的漂亮花種,有時是她從未見過的稀奇物,但更多時候是他親手做的小玩意。
陸皎從未見過這么心靈手巧的男人,會用草葉編鳥雀,用竹子做水車,用木頭做縮小版的宅院,用粘土做和她一模一樣的小人娃娃。
不知從何時起,她漸漸期待裴璟的來信,并且開始寫信回復他。
曖昧和心動與日俱增,終于有一天,她震驚地發現自己不會再因為皇帝傷心了。
進宮見澈兒時,看見孩子那張像極了皇帝的臉,她也不會再難受膈應,終于可以笑著陪孩兒玩鬧,終于可以毫無保留地愛自己兒子。
她想,她終于可以放下了。
陸皎在做姑娘時就沒有多矜持,如今成了婦人,意識到自己對裴璟的感情,行事便更干脆了些。
她直接在信里問裴璟是否仍想娶她。
裴璟的人比他的信到得還快,將她約了出來。信里瞧著那般能說會道的青年將軍,此刻從臉紅到脖子,好半天才憋出一句:“你愿嫁給我嗎?”
陸皎沒有立刻回答,而是說道:“我雖然成過婚,育有一子,卻不希望夫君婚后有除我之外的任何一個女人。所以你若娶我,以后便不能納妾收通房,連多看一眼別的女子都不能!
她的話說得霸道,裴璟眼里卻全是晶亮笑意,點頭認真道:“好!
陸皎神色嚴肅:“我是家中幼女,被寵著長大的,不喜歡忍氣吞聲。婚后吵起架來,你若敢拿我成過婚生過孩子一事來說嘴,我可不會饒過你。”
裴璟斂了笑,抬袖一禮,肅容道:“陸姑娘放心,某若得姑娘為妻,定一生一世珍重姑娘,家中事事全憑姑娘做主,絕不讓你委屈受氣!
陸皎心里久違地感受到一絲甜蜜,猶豫片刻,還是沒有應下來,只是道:“我要先問問我兒子!
裴璟抿唇:“好!
陸皎只提到自己要問兒子,其實還去了問皇帝。
知澈十分早慧懂事,聽她說想嫁裴璟,很乖地點了頭,脆聲同她說:“那母后以后要過得高興些哦!
她彎了彎唇,眼里卻盈起淚意。
至于皇帝……
皇帝聽到她的話后坐在寶座上沉默許久,才終于問了句:“你喜歡上他了?”
陸皎點頭。
皇帝又靜了好半天,繼續低眸批他的奏折,嗓音平靜無波:“想嫁便嫁罷。朕既然應允你可以再嫁,便絕不會反悔。”
陸皎原以為自己得到皇帝的回答后只會長舒一口氣,卻發現自己心里仍是有些酸痛。
她只希望皇帝別記起和她的過往。
永遠都別想起來。
得到了皇帝的承諾,她才終于敢應下裴璟的求娶。
婚儀是在河東辦的,雖然比不得當年在東宮那場隆重盛大,但每一項儀程都是裴璟親自督辦的。
喜服是裴璟描的樣,她的紅蓋頭是裴璟親手所繡,就連新床也是裴璟鋸了檀木親自做的。
做得很結實。
洞房花燭夜,那張床晃成那樣都沒發出吱呀聲。
當初她和皇帝做夫妻時,皇帝一心只有國政,只將行房視作繁衍皇嗣的必經之路,大多數夜里只會要一回,只有實在忍不住的時候才會多要幾回。
如今和裴璟做了夫妻,她才終于在床笫間享受到被丈夫疼愛珍視的感覺。
很快,她和裴璟有了孩子。
她診出喜脈的那一天,裴璟抱著她又哭又笑,完全瞧不出半點將軍的樣子。
孩子生下來后,她又遇見了那個和尚。
和尚一副百思不得其解的樣子,坐在地上眼神呆滯地看著前方,嘴里喃喃道:“不應該啊,皇帝怎么沒想起來呢?”
陸皎不知道這和尚為何會糾結這種事,抱著二兒子徑直走開。
就要一輩子想不起來才好呢。
第70章 番外四
蘇吟第一次見寧知澈就深深記住了這個像觀音座下童子一樣好看的五歲小哥哥。
很白凈, 奶俊奶俊的,五官出奇地漂亮,睫毛很長很濃密, 眼睛很清澈透亮,唇色如淺色薔薇花,雪袍素靴干干凈凈, 被一眾少年貴公子簇擁著,隔著疏疏青竹站在玉蘭樹下。
她就沒見過比太子更漂亮的小孩。
明明只比她大兩歲,明明沒有刻意端正儀態, 舉手投足間卻仍是顯露出幾分矜貴文雅來,站在那群貴公子里,無疑是最耀眼出眾的那一個, 想叫人不注意都難。
雖然貴為太子,氣質卻很溫和, 沒有半點高高在上的架勢,嗓音也溫柔,一聲“妹妹”好聽得不得了。
她是蘇氏長女,表親里也沒有比她大的小輩, 養父同僚的孩子只喚她蘇姑娘, 寧知澈是這世上第一個也是唯一一個喚過她妹妹的人。
但她覺得寧知澈特別,也不全是因為他的身份、他這張臉和這聲妹妹。
她總覺得寧知澈和自己很像,即便被再多人簇擁著,也仍像是只有自己一個。
三四歲的小孩子不知道什么叫喜歡,她只知道每次有機會進宮去見寧知澈,便會想要叫乳母幫她梳最好看的頭, 戴上最好看的珠花,換上新做的裙裳。
她性子不活潑, 很少有事能讓她雀躍激動,進宮去見寧知澈算其中一樁。
寧知澈自啟蒙起便要從早學到晚,學六藝,學文史,學御下,學用人,學治國,每日的生活忙碌又枯燥。
那個年紀的孩子都愛玩鬧說笑,寧知澈卻什么玩法都不會,話也不多,有一次背著她回去時突然問:“和孤一起玩是不是很無趣?”
蘇吟不擅表達,但知道寧知澈一直對自己不如嘴甜的裴家弟弟能哄母親開懷大笑而耿耿于懷。
“我不覺得阿兄無趣!彼敛贿t疑地回答,“我只覺得阿兄很好,哪哪都好,誰也沒你好!”
雖然忙,但唯一那點空閑時間全擠出來陪她了。
話雖然少,但總是默默為她做好一切,會將她說的每一個字都記在心里,記得清清楚楚,記很久很久。
大族都會設法將子嗣教得端方知禮,但唯有寧知澈的溫潤如玉是從骨子里透出來的,脾氣好得不得了,尤其是對她,連皺眉沉臉都不曾有過。
每每坐在寧知澈身邊,她都覺得無比安心,連飯都能多吃半碗。
她趴在寧知澈背上一字一頓認真道,“阿兄是這世上最好的郎君!
“天下有裴家弟弟那樣嘴甜會哄人的,就有阿兄這樣沉穩少言的。做太子嘛,哪能整天笑嘻嘻,我就喜歡阿兄這樣的性子。”
寧知澈聽了她的話,什么也沒說,就那么默默背著她走了一路,走得很慢,很穩。
蘇吟看出尊貴如寧知澈也需要有人堅定不移地選擇他,所以后來聽到旭王對寧知澈出言不遜,便毫不猶豫撲上去和旭王廝打。
她想得很清楚,皇帝重視太子,屆時聽了她的解釋,又見她一副年紀小不懂事的樣子,定不會同她計較,至多叫曾祖父好好管教她。
事后挨曾祖父的責罰是肯定的,但只要能叫寧知澈知道他在自己心里有多重要,能替寧知澈出了這口氣,便足夠了。
寧知澈匆匆趕到,見到她那副被扯亂了頭發抓破了臉的狼狽模樣,什么都沒說,默默為她上藥。
她覷了眼太子泛紅的眼眶,歪著頭湊到他面前:“阿兄,你眼睛紅了!
寧知澈瞥了一眼她這賊兮兮的樣子,將她的腦袋輕輕推開:“沒有!
她眼眸彎彎,托著腮任由寧知澈解下她的珠花和發繩,為她梳頭。
要不怎么說寧知澈溫柔呢,一個少年郎君,動作比她的婢女還輕。
“阿兄。”她忍不住又說了句,“世上怎么會有你這樣好的人呀?”
寧知澈動作一頓,仍是沒有說話,手指翻飛,為她將頭發扎成兩個可愛的小揪揪。
但她通過那面銅鏡,看見身后那如璋如圭的少年郎君無聲彎了彎唇角。
這一日過后,寧知澈就徹底將她當成親妹妹疼愛了。
寧知澈不會說好聽話,表達疼愛的方式只有一種,便是將最好的東西通通捧到她面前。
皇帝很快發現寧知澈笑容變多了,某日皇后回宮看寧知澈,皇帝忽然當著皇后的面說要將她收作養女,賜公主之位。
她還沒來得及婉拒,寧知澈便已迅速起身替她拒絕了。
她瞪圓烏眸看向寧知澈。
雖然知道這重賞不能得,但聽見這么大一個公主位份沒了,她很難不肉痛。
比肉痛更痛的是心痛。
這人說好了要拿她當親妹妹,今日終于有機會做真兄妹了,結果拒絕得比她還快!
等帝后相繼離開,寧知澈板著臉向她解釋:“你若做了公主,萬一哪日父皇送你去和親便不好了!
原是因為這個。
蘇吟彎著眼眸笑起來,怕寧知澈覺得自己靠近他是別有用心,小聲道:“我沒打算做公主。即便你不是太子,我也一樣對你好。”
她說完又覺得自己這話像是在刻意彰顯自己是個善良的好孩子一樣,不好意思地補了句,“但你若是乞兒,我就不喚你阿兄了,至多勻你一半壓祟錢。”
寧知澈聽得不停笑:“好!
她看得有些呆。
看嘛,要逗笑太子哥哥其實很容易。
她想不明白皇帝皇后兩個大人為何都一副不知如何與這個兒子相處的模樣。
和別的青梅竹馬不一樣,她和寧知澈都是偏安靜的性子,坐書房里一整日不說話是常有的事,只有在對方面前才會顯露一兩分這個年紀的孩子該有的靈動俏皮。
皇帝有時會神情恍惚地站在一旁看著他倆,看得蘇吟頭皮發涼,不動聲色擋住寧知澈。
于是皇帝的神情便愈發恍惚了。
陸皇后隨丈夫住在河東,每年回宮看寧知澈一次。
陸皇后貪玩健談,嫁的新丈夫也是風趣幽默的性子,眼見寧知澈相較幼子而言安靜許多,心里愧疚極了,卻又不知該如何彌補長子,只好悄悄拉蘇吟到一旁,拜托她在自己不在的時候多陪陪寧知澈。
于是那句“阿兄天下第一好”,蘇吟每年都會說給寧知澈聽。
說著說著,她和寧知澈就都漸漸長大了。
一日到榮成長公主府參加賞荷宴,她忽覺小腹墜痛,等反應過來自己是來癸水了,身后已臟了一小塊。
夏裳很薄,看起來顯眼得很。
來時婢女為她備了衣物,長公主府也有為女客準備替換衣裳,可席上有男有女,如何避開眾人的目光走到更衣廂房卻是個難題。
她正要厚著臉皮向長公主借件披風來擋一擋身后血污,卻見長公主突然笑著說要帶眾人去別處賞花,轉身前美眸一轉,不動聲色瞥了她一眼,示意她留在此處。
她頓時愣了愣。
四周靜了下來,她看見寧知澈拿著一件不知從哪兒得來的披風走近,為她披在身上。
“走罷。”寧知澈輕聲道,“孤送你回家。”
她又是驚訝又覺得丟臉,看見寧知澈也紅了臉,明顯已知道她來了月事,還沾到了裙裳上,就更羞恥了。
寧知澈護著她走出長公主府,將她送至蘇府門口,溫聲向她保證今日之事絕不會有外人知曉。
她低著腦袋不敢看寧知澈,但一顆心到底因他這句話安定了下來。
大學士府重臉面規矩,若叫人知道她在長公主娘娘的賞荷宴上來癸水臟了裙裳,她在養母面前怕是得有兩個月抬不起頭。
也不知是不是因這一樁糗事,她終于意識到寧知澈其實不能算她兄長。
畢竟若寧知澈是她兄長,她不會羞恥到無地自容。
說不清為什么,她開始有意無意地與寧知澈保持男女之間該有的距離。
寧知澈仍如從前一樣將她視作親妹疼惜,但也開始將她當成一個已長大的姑娘,愈發守禮。
也是,來了癸水,她便不再是小孩子了。即便是親兄妹,到了這個年紀也該避嫌。
她生平第一次覺得悵惘。
可這份悵惘究竟源自何處、因何而生,她卻辨不清楚。
又是兩年多過去,她即將及笄,王氏開始為她挑夫婿。
積累了兩年的悵惘在這一瞬盡數變成煩悶,她下意識不想聽這些話。
許是看出她不大高興,王氏耐著性子同她解釋:“并非是我們急著將你嫁出去,你便算十八歲二十歲嫁人也使得,只是好人家都要早早開始挑揀才能找得到!
然后又說,“依你曾祖父的意思,原是想為你招贅入府,但世上愿意做贅婿的男子不多,好男兒更是鳳毛麟角,多得是開頭老實本分后來軟飯硬吃的。我先替你挑著,屆時你自己定!
她掩下心緒,謝過養母的良苦用心。
這一年寧知澈十七歲,像是翠竹一樣抽節長高,身形挺拔清瘦,容貌愈發出眾。
太后回宮時將她叫來慈寧宮,笑著同她說:“哀家預備下月留在宮中過壽,屆時將京城、金陵和河東三地的貴女請進宮,從中挑一個做你嫂嫂。吟丫頭,到那日你也幫哀家瞧瞧,看哪個姑娘好些!
蘇吟聽得越發心堵。
這些大人在她和寧知澈幼時還會笑著打趣他們“天作之合”,后來見他們二人十來年都以兄妹相稱,發乎情止乎禮,沒有半點曖昧,便真將她當作太子的親妹看待了。
她回到府里。王氏也在著急她的婚事,精挑細選許多日,最后為她選中了品行端正、家底頗豐的鄭家次子。
蘇吟還沒來得及多想,不過短短兩日,王氏不知從哪聽到了風聲,皺著眉說鄭家的大夫人面慈心狠,看著憐惜大兒媳婦,暗地里將兒媳磋磨得躲在被子里哭。
她疑惑于王氏究竟是怎么知道鄭家大少夫人躲在被子里哭的,但也無意多問。
王氏挑的第二個是李家長子,正直磊落,為人極好,家中人口也簡單。
不出三日,王氏又不知從何處聽到了什么,回來時連連搖頭,皺眉道:“原以為這李公子父母早亡,府里只有一妹,你嫁過去便不必伺候婆母,也不必擔心妯娌不好相處。誰知這李姑娘私底下竟放話說未來嫂嫂須得先過了她這關才可進李家的門。”
“這哪是小姑子?怕是個活祖宗罷。便是正兒八經的婆母挑兒媳也不敢說這等話!蓖跏侠湫,“我蘇家的姑娘可不能任由一個小妮子挑三揀四。人家兄妹感情甚篤,蘇府管不著,但還是躲遠些為好。”
第三個是金陵楚家的幼子,少年英才、俊美不凡,家里長輩出了名地慈和心善,兄姐和嫂嫂也通情達理。
王氏很滿意,難得有個笑臉:“這個瞧上去倒是不錯。蘇氏有好幾條旁支都在金陵,你外祖家也在那兒,你去了金陵也不必擔心無人撐腰!
蘇吟勉強跟著笑了一下。
又過去兩日,王氏不知又從哪里聽到了風聲,氣得剛進門便啐了一口:“呸!房里藏了四五個美婢也敢與我學士府說親!果然英俊有才的男人沒幾個不花心的!”
蘇吟:“……”
她莫名想到寧知澈。
世上比寧知澈溫柔好脾氣的青年郎君沒有,比他正直磊落的沒有,比他文武兼修的沒有,比他身份貴重的沒有,比他好看的沒有,比他潔身自好的也沒有。
她和寧知澈這樣好的人一同長大,旁的男子便再難入眼。
想到寧知澈下個月便要定下太子妃的人選,自己與他并無血緣,也該與他漸漸淡了來往,蘇吟接下來便忍著不再主動去東宮見寧知澈。
結果她連三日都沒忍到,因為東宮突然放出消息:皇太子病倒。
蘇吟急急忙忙進宮,見寧知澈正虛弱地靠坐在榻上喝藥,頓時心疼得眼眶發紅,一把奪過他手里的碗,舀了一勺藥往他嘴里塞:“說了叫你夜里早些安置,別總忙到那般晚,這下好了,病成這副模樣。若還有下回,我再不管你了!”
寧知澈看著她抿唇淺笑,一雙墨眸極亮:“嗯!
因為這張如雪似玉的臉,這點病色并未讓寧知澈憔悴難看,反而顯出幾分脆弱的美感來。
蘇吟舀藥的動作不由慢了下來。
寧知澈垂眸看著她皓白柔膩的手,忽然道:“孤同皇祖母說了,讓她不必急著為我選親。”
蘇吟心口一跳,心知寧知澈已十七,即便今年不選太子妃,明年后年也得定親,不愿表現得很在意這樁事:“嗯!
寧知澈看著她這副平靜的樣子沉默了一會兒,又道:“聽聞王夫人已在為你挑夫婿了?”
蘇吟聽不出他話里的情緒,點了點頭:“是!
寧知澈又靜了片刻,溫聲問:“你喜歡什么樣的郎君?孤在朝中替你留意!
蘇吟看著眼前龍章鳳姿的太子,嗓子里如被堵了一團棉絮,半晌才終于答了一句:“不拘什么樣的,性子好就可以了。最好是金陵人氏,我不想留在京城!
話音落下,她好半天都沒聽見寧知澈說話。
良久,寧知澈將那碗藥從她手里拿回來,仰頭一飲而盡,把空碗擱在小案上,嗓音低。骸昂!
“待你選定夫婿,孤會向父皇請旨,讓你以太子義妹身份出嫁!彼,“如此,無論你嫁到何處,都不會有人敢欺負你了。”
蘇吟含笑言謝。
她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東宮的,只知這一日過后,自己與寧知澈便默契地愈發恪守兄妹之禮。
秋去冬來,終于到了臘月初七,她的十五歲生辰,亦是她的及笄禮。
正賓的高聲吟頌聲中,蘇吟用余光瞧向以兄長身份前來觀禮的太子。
今日寧知澈穿的是墨綠鶴紋圓領廣袖長袍,他又長高了些,面如冠玉、身形頎長,前來參宴的貴女一個個都忍不住含羞瞧他。
祝辭頌畢,正賓為蘇吟梳發加笄。
烏發高綰成髻,昭示著她已成人,可許夫家。
今日來了不少高門主母,都是來為家中子侄相看姑娘的,見她生得清婉水靈,儀態談吐也不俗,忙笑著圍上來問東問西。
見太子走近,這些貴婦才終于放過了她,自覺讓出一條路來。
寧知澈送上一張好箏作賀禮,出自名匠祝先生之手,箏音溫勁松透,閉目如見遼闊云霄。
除了這張箏,寧知澈還送了她一枚玉令,淺笑道:“今日你及笄,孤總覺得這份賀禮還是輕了,卻不知該再添些什么好,只好許你三諾。你日后若有什么想要的,拿著玉令過來同孤說便好!
蘇吟垂眸握著這枚玉令,忽覺十分不甘心。
她自幼從沒和人爭過什么,也從沒拼盡全力去爭取過什么,即便再想要的東西,也可勸自己放棄。
可她今日卻想為自己爭取一次,只此一次。
若成,便一世歡喜。
若不成,就躲得遠遠的。
蘇吟等到宴畢人散,鼓起勇氣在寧知澈離開前拉住他的衣袖。
她已經很久很久沒有碰過寧知澈了,雖然只是衣袖,但也足以讓她緊張到雙手冰涼,聲線卻是穩的:“阿兄,帶我一同進宮,我有話同你說!
寧知澈怔然看著她那只手,點頭道:“好!
她心知自己的勇氣少得可憐,越是猶豫拖延,自己便越不敢說出那句話,索性一到東宮便直接開口,讓自己沒有回頭路可走:“我傾慕阿兄!
和她預想中一樣,寧知澈震驚得半晌都沒說出話來,兩只白皙的耳朵都紅透了。
“阿兄方才許我三諾,我便想用其中一諾想問問阿兄,你是否也對我有男女之情?”她拿著玉令逼近,“我知自己不知羞,若阿兄對我無意,我定不會糾纏,日后嫁去金陵——”
寧知澈胸口劇烈起伏,像是上回被死死壓抑下去的情緒終于在今日爆發,迅速捂住她的嘴:“別再說這種話!”
緋色從寧知澈的耳朵蔓延至眼底,他顫了顫眼睫,啞聲道:“孤……也心悅你。”
如有一株玉蘭樹在心間生根發芽,長成參天大樹,于瞬息之內綻出一朵朵純白的花,花香盈滿心房。
蘇吟愣愣看著他,等回過神,忍不住彎眸笑了起來。
寧知澈松開手,也抿了抿唇:“孤會求父皇賜婚。”
蘇吟玉頰通紅,看著眼前這張俊美得驚心動魄的臉,想到反正已舍了臉面,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將想做的事通通做盡,大步上前抱住寧知澈。
寧知澈的懷抱與她想象中一樣溫暖,但許是寧知澈自幼習武,并不似她想象中清瘦。
寧知澈瞬間僵成了一座玉雕:“你我還未成婚,這樣不合禮數!
蘇吟頓時羞赧至極,尷尬地點了點頭,正要松開他,卻突然被人扣住了手腕。
她不由一怔:“阿兄?”
眼前的青年郎君眉眼隱忍,攥著她細腕的那雙手克制到青筋凸起,不知過了多久,驀地閉了閉眼,將她拽向自己。
她跌入寧知澈的懷里,像是跌入年幼時的美夢里。
日影下,她守了十二年的竹馬身姿如玉,自七歲分席后第一次跨越男女之防和兄妹之禮,伸臂緊緊擁著她。
耳邊傳來寧知澈微啞好聽的嗓音:“左右已經逾禮了,不如再抱一會兒!
時光仿佛慢了下來,又似過得飛快。
她最后走出東宮時腿都是麻的,剛回府沒多久,賜婚的圣旨便到了蘇府,快得像是怕她反悔。
因太子尚未及冠,婚期便定在了三年后的三月初九。
王氏呆坐了大半日才終于消化了“養女要做太子妃”這個事實。
東宮地位穩固,誰人都知將來繼承大統的定是太子。府里出了個儲妃,起碼能保住蘇家幾十年的榮耀。
王氏長嘆一聲:“只是我說句掉腦袋的話,宮里不是什么好地方,嫁進宮的女子大多紅顏薄命,過得稍好些的也就只有太后一個罷了!
“大夫人放心,殿下待我極好!碧K吟輕輕道,“他那樣的人,就算自己活不成,也不會叫我薄命!
王氏不信男人,更不信皇家的男人,但終究不是蘇吟生母,聞言便沒再說什么,只是道:“好在婚期定在三年后。雖說女子十五及笄便能成婚,但到底還小,太早成婚生育對身子不好。”
蘇吟聽出王氏話音里的關懷,垂眸說了聲多謝。
和寧知澈的婚事敲定得太快,蘇吟費了整整三日才遲遲緩過神來。
陸皇后得到長子定親的消息,立時回京找上蘇府,神色復雜地瞧了她好半晌,將一枚祖傳玉鐲套在她手腕上:“多謝你一直陪著澈兒,他這些年開朗了許多!
“您言重了!碧K吟笑了笑,“阿兄也一直陪著我,這些年我也開朗了許多。”
*
日子一天天過去,寧知澈在和她定情前后沒有什么不同。
如果真要找出區別來,那就是寧知澈越來越守禮了,生怕她名聲有損,生怕唐突她半分。
期間圣上第二次派寧知澈軍營歷練,這次定的地方是西疆。
陸皇后知道后深恐寧知澈去一趟西疆也會摔壞腦子,回京同皇帝大鬧了一場,讓皇帝換個地方歷練兒子。
于是皇帝將原定的西疆換成了南境。
蘇吟忽然有種皇帝就是想看陸皇后回來同他吵架的錯覺。
南境不比西疆近,寧知澈一年到頭只在她生辰時匆匆趕回來,不到半日又匆匆回去。
好不容易盼到婚期將近,寧知澈帶著戰功歸京。她高高興興進宮,帶著滿腔柔情抱了上去。
寧知澈在軍中練得壯碩的身軀一僵,將她從懷里拔了出來,仍是那副正直端方的模樣,仍是那句話:“你我還未成婚,于禮不合!
未婚夫太過矜持知禮,襯得蘇吟像個不知羞的姑娘,恨不能找個地縫鉆進去。
婚期越來越近,這兩個月蘇府的門檻都快被踏破,除卻來往恭賀的親戚同僚,禮部負責皇太子婚儀的大人們每隔兩日便到府上來,宮里也時不時便有宮女內監帶著貴人們的賞賜進府。
教習嬤嬤近半月都住在蘇府,同蘇吟說完宮里的規矩和大婚的細節,又笑著說道:“依照宮規,大婚前原要有個侍寢宮女教殿下男女之事,但殿下執意不肯,奴婢便只好同太子妃說得再細一些了!
嬤嬤一細說就是小半天,聽得蘇吟悄悄紅了臉,臨走前又塞了對白玉做的小人兒到她手里,一男一女,一伏一躺,面容身段都和真人無異,也不知有什么機關,碰了下那個男玉人便開始搗搗搗。
蘇吟這下連脖子都紅透了。
她實在想象不出寧知澈這個張口禮數閉口規矩的人脫光衣袍掐著她腰搗搗搗的場景。
憑他們二人平日的相處,恐怕洞房花燭夜寧知澈和她一人睡床一人睡榻這種事也不是做不出來。
找了這樣一個克己復禮亦夫亦兄的郎君,柔情蜜意你儂我儂是不可能了,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也很不錯。
蘇吟如是想著,紅著臉用綢布將這羞人的東西裹了好幾層,塞進嫁妝箱子深處,再也不敢拿出來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