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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71章 南山客累歲癡狂

    “快走”

    這次,蕭存玉終于聽到了她嘴里說得是什么了。

    她轉回頭去,林姨穿著一身素白衣衫,面上的笑容和白日里一樣溫和無害,看起來和這個血腥的房間格格不入。

    “真是讓人操心的孩子呢,一時沒看住就讓你們摸到這里來了。”她嘆一口氣,慢慢走過來。

    存玉不想林姨會突然出現,柴房外的耙沒有響,臺階上也沒有跟隨的腳步聲。

    只有一種可能,她今晚一直在這里。

    存玉頭皮發麻,林姨竟然就這么在暗處靜靜待著,一直等到她們出現。

    地上的女子嘴里發出嗬嗬的吸氣聲,眼里爆發出濃烈的痛恨,鐵鏈被她拽動,碰撞后發出的聲響使得此時的詭異氛圍,顯得更可怖了。

    林姨和地上的女子的眼神對視上,輕扯嘴角。

    “沈小姐,我好心收留你,為你治病,還留下你一條命茍活,你不領情也就罷了,怎么反倒恨上我了?”

    虛弱讓沈小姐說不出話來,但她還是啐了一口血沫出去。

    “林復,你不要讓我活下來。”

    知云站起來,手里握住的刀對準林姨。

    “林姨,我不管你有什么目的,但現在你以一人之力,對付我們兩個人勉強了些吧。”

    “你倒是提醒我了。”林姨的腳步頓住,抬手覆到唇上,發出一段奇特的叫聲,頓時周圍發出了更多道嘶嘶聲。

    聲音越來越近,暗室里不知從何處鉆出來了成百條色澤鮮艷的蛇,正對著她們吐信子。

    存玉握刀的手僵住。

    蛇群在林復的指揮下離她們越來越近,二人被逼得靠在墻上,站在了沈小姐身旁。

    她們手里的刀在這樣的情況下發揮不了任何效果。

    存玉飛快地分析著,如果林姨想要殺死她們,幾日前就不會救下她,更不會細心照顧她,今日的相處也昭示著她一定另有圖謀。

    于是她慢慢放下了刀看向林復,果不其然,林復在發現她并不怎么害怕后惋惜地嘆了口氣。

    她張嘴發出一段與方才截然不同的叫聲,叫停了涌動著的蛇群。

    “喜歡我養的寶貝們嗎?”

    離得最近的蛇已經繞到了墻上的鐵鏈里,存玉眼角余光可以看到鮮紅的蛇信子。

    她試探:“林姨頗有雅興,只是不知你想要的是什么?”

    蛇身的鱗片在燈光下發出粼粼暗光,林姨的眼里好像也是一片暗色。

    “我想要的不多呢,只要你留在這里陪著我就好了。”

    “深山與世隔絕,我活了這么多年也沒見過幾個正常人,所以寂寞得恨,一直想找一個人陪著我。”

    她看了一眼地上眼含恨意的女子:“只是我找的人都不怎么愿意。”

    林復語氣聽起來很是疑惑:“不過是留下來陪我和我的蛇一起玩就可以了,為什么會不情愿呢?”

    “至于你,我太喜歡你了,如果你也不愿意我就只好用另一種方法留下你了。”

    一直深紫色的蛇順著林姨的手臂爬了上去,在她的肩側探出頭來,林姨親昵地和它貼了貼,任由蛇信子在自己臉上劃過。

    “你應該不喜歡被蛇吃掉吧。”

    她面色柔婉地看著蕭存玉:“所以,你選哪一個呢?”

    在林復擺弄手上蛇尾的時候,沈小姐快速說了句什么,聲音被蛇游動的聲音蓋住,但蕭存玉聽清楚了。

    她眼神微動,看著林復也笑出來:“我都不選。”

    “畢竟,林姨是一個見不得光的前朝皇族遺民,舉家藏在深山里不敢出去,和你待一輩子,怕是得沾上一股難聞的枯木味。”

    她看著林姨溫婉的深色一寸寸皸裂,鄙夷道:“實在是讓人,提不起興趣呀。”

    一百多年前,天下風云變幻之時,前朝皇族里的林王一脈僥幸逃過了高祖的清算,不知躲在了哪個角落里。

    歷朝歷代的遺老遺民最為可怕,自虞朝成立一百年來,他們變成了反抗新朝的所有力量中最頑固的一方。

    高祖打了敗仗,他們散布天命不在虞的消息擾亂民心,天下大災,他們說是因為天子失德。

    這些人就像盤桓在倒塌房屋上的柔軟藤曼,靠著飄渺的舊時輝煌和刻骨銘心的仇恨生長著。

    而林王是哀帝的幼弟,身份尊貴的一字王,整天躺在民脂民膏上無所事事。

    哀帝暴虐無常,致使天下大亂,民不聊生。于是四方群雄并起,攻入皇城,在逐鹿天下的同時順手用大刀砍碎了林王的安逸順遂。

    林王及他的子孫們一朝從貴族變成了逃犯,流亡途中吃的每一點苦都成為了養育心中仇恨之花的土壤。

    這種恨在亡國之后扭曲成了復國兩個字。

    他們堅持不懈地給虞朝添麻煩,朝堂對這些滑不溜手的遺民們是恨得牙癢癢又無可奈何。

    只是不知為什么從三十幾年前這些遺老們就好像突然消失了一樣,再也沒有出來鬧過事。

    至于為什么蕭存玉會懷疑這個隱居于此的林姨是林王之后,最關鍵的一點是她對先帝的稱呼。

    她叫先帝景文帝。

    先帝的謚號是戰亂時太后匆匆擬的,兩個字都是上謚,但細細讀來卻隱隱含著對先帝的惡意。

    景即布施仁義,品德堅強之意,文即道德博厚,茲惠愛民之意。但先帝在位時手腕鐵血,四處征戰,用著兩個字并不妥當,且飽含輕視之意。

    這個謚號只用了三年,朝野安定后,當時勢力尚薄弱的太后便在朝臣的壓力之下下旨將謚號改成了昭武帝。

    自此之后虞朝便不再稱呼先帝為景文帝。

    林姨卻脫口而出景文帝,這個明褒實貶的謚號是不會從一個隱居者嘴里嘴里自然而然說出來的,這足以證明她的怪異。

    這天下敢嘲諷皇帝的人不多,姓林且隱居了一兩百年的人更不多,這個暗室里的前朝舊物更證明了這一點。

    林姨便是前朝的林王一脈。

    暗室里陷入沉默,連蛇的叫聲都小下去了,林姨的手肉眼可見地顫抖起來,神色再不不復之前的勝券在握。

    “你你說什么?”

    “我說林姨,你見不得光,難道不對嗎?”蕭存玉觀察著她的表情,挑釁地笑,“不然為什么沒有一個人愿意留下來陪你,因為她們都知道——”

    “前朝林王的子孫,就像陰溝里的老鼠一樣惡心,不會有人想和老鼠待在一起的。”

    “你說謊!”林復崩潰地大叫,“我不是林王之后。”

    “我只是山里一個普通的醫女,一個和師傅學了幾十年的醫術的普通醫女。”

    “是的,是的,你在騙我,我不是林王之后,我不是,我不是的。”

    林復一遍遍重復著,布滿紅血絲的眼睛抬起,扭曲著臉抬手,要指揮她心愛的蛇咬死這個女人,她要把她撕碎扔在這里,就像撕碎那些逼著她復國的師傅師伯們一樣。

    林復不想再聽到她說出一句話。

    可她的手剛剛碰到唇,便被存玉語速極快地打斷了。

    “誰在騙你,是你自己在騙自己吧。你就是林王之后,就是一個只敢躲在深山里的遺民。”

    “你以為騙自己有用嗎,沒有用的。不會有人信的。”

    “你連自己都騙不過。”

    林復臉上的肌肉一抽一抽,她表情猙獰,被存玉的話激到,像哭又像在笑,嘴唇上下抖動著卻說不出一句話。

    知云看出她狀態不對,趁機遵循沈小姐的話靠近一旁的木架子。

    林復之前看蕭存玉有多喜愛,有多滿意,現在就有多憤怒,尖刃插進心口的痛讓她視線模糊,語不成調。

    她目光癲狂,氣極反笑,大笑聲砸在濃黑的墻上,砸成一地碎片,又傳到高高的臺階上,遠遠的回響過來。

    她一直笑了好久,慢慢停下來后抹了把眼角笑出的淚,咬牙切齒。

    “你以為我不想出去嗎,你以為我不喜歡外面的世界嗎?”

    “可是從我生下來之后,這個虞朝就沒有我的位置了。”

    “他們都讓我復國,可我連那個莫名其妙的國長什么樣都不知道。”

    “從小到大,為了磨練我,他們甚至連一頓飽飯都沒讓我吃過。”

    “我只想像普通人一樣活著,可我連這個權力都沒有。”

    她邊笑便說,神色瘋狂至極。

    林復站在蛇堆中間,啟唇伸手喚來一條鮮紅的蛇,冰冷的蛇尾纏在她的手腕上。

    她卻像終于感受到溫度一樣喟嘆一聲,陰森森地看著已經被逼到角落里的人。

    “現在,你們知道了我的秘密,我要怎么殺死你們好呢。”

    幾條游走的蛇環繞著她的素白衣衫,在這樣滲入的情景里,她詭異地微笑起來。

    存玉看著她笑:“林姨急什么呀,殺我之前不如和我做個交易?”

    現在,林復已經被她成功激怒了

    存玉斜眼看見知云已經悄悄取出了沈小姐說的那個罐子,沈小姐也調整成了跪坐的姿勢。

    她指尖輕點,千萬不要失手呀。

    林復對她的話嗤笑一聲:“我可沒有和死人做生意的打算。”

    存玉笑容不變:“我可以幫你光明正大地行走在人前。”

    林復一怔,臉上的笑收起,眼里也多了幾絲清明:“你說什么?”

    “我說我可以幫你。”存玉輕笑,聲音小下去。

    林復不信,但她還是心動了:“什么辦法?”

    她像被什么一直渴求的東西蠱惑了一樣,慢慢走前去。

    “你靠近點,我就告訴你。”

    林復走過去,她不覺得這個女人敢在自己的蛇堆里耍什么花招。

    蕭存玉看著近在咫尺的她,在她耳邊張開嘴。

    卻什么也沒說。

    林復一愣,她側面被鐵鏈鎖住的女人突然暴起,舉起來手里握住的刀對著林復砍下去。

    第72章 金蘭情重盼團圓

    尖刀刺進林復的后脖,一朵盛大的血花從她的身體上盛開,白衣被染紅,林復的眼里是錯愕和不可置信。

    沈小姐狠狠抽出刀來,看著林復的身體向后傾倒,砸在一地的蛇里,她甩落刀上的血,在空中劃出一道好看的弧度。

    “我說過,別讓我活下來。”

    知云倒置罐子,把里面的雄黃粉灑在一地蠢蠢欲動的蛇身上,血腥味和雄黃味混在一起,成了死亡的味道。

    林復張嘴欲言,可比話語先涌出的是大團大團的血,她咳了幾聲,身體恍若一間漏風的破屋,流不住血液,也留不住生機。

    “我都,沒舍得殺你”林復的聲音像要散在風里一樣,“我,只是,想留下你。”

    沈小姐的眉目從亂發里鉆出來,無動于衷:“留下我,然后遲早有一天變成旁邊那堆肉嗎。”

    她指的是罐子里不知來路的殘肢。

    蛇群在雄黃的刺激下慢慢昏睡過去,繞著林復形成了一個圈,處在正中間的林復淺淺笑了一下,沒有回應她的話,慢慢閉上了眼。

    許久之后,在蕭存玉以為她已經死透了的時候,林復又開口,聲音細到聽不見。

    “現在死了也好,畢竟我活著也就那么回事,想必死了之后也差不多。”

    存玉低頭看向這個躺在蛇堆里差點殺死她和知云的,也即將死去的人,問了一個奇怪的問題:

    “為什么要在這個暗室里放雄黃粉?”

    知云手里沾上了雄黃粉,她捻指搓了幾下。

    這罐子放了在架子上觸手可得的地方,雖然里面的雄黃有了年頭,但也能看出來是被人精心炮制過的。

    一個養蛇的人,會因為什么原因制作雄黃粉呢?

    從林復身體里流出的血蜿蜒在地上,變成了蛇,血色的蛇在暗色的光下扭曲成了鐵鏈,鐵鏈束在她身上,將她鎖在這個不見天日的地下室里。

    林復眼睫輕動,聲音微不可聞。

    “是呀,為什么呢?”

    “可能因為我很害怕蛇吧。”

    這是林復最后一句話

    日升月落,太陽從遙遠的東方升起,給大地熔上第一抹光明。

    林復的墳墓在她的藥房正對面,存玉給她立了塊木碑。

    ——碑上無字。

    就這樣,沒有葬禮,沒有哀哭,只有一塊簡單的碑和一束不知名的野花,三個新朝的年輕人埋葬了一個舊朝的亡靈。

    在一個平常的早上。

    沈雁抱著劍倚著樹,陰陽怪氣道:“真是個大善人,差點死在她手里,還有閑心給她做個碑。”

    “你們兩個真是好心。”

    沈雁說她去年受了傷掉到河里,一路漂到了此山中被林復撿起來,她急于去找自己的妹妹,簡單養了幾天傷后便要走。

    卻不想和善的林復驟然變了臉,死活不讓她走,還趁她睡著給她下了藥囚禁在了地下室里。

    這一關就是幾個月,期間還有六七個人失路走到了此處,可大概是因為林復不怎么喜歡他們,養了幾天便砍碎了挑好的部位喂了蛇。

    林復起初并沒有鎖住她,但她幾次三番想要逃跑,還找到里面的雄黃藥死了不少蛇。

    林復被她激怒后就拿出那副鎖鏈把她困在墻邊了。

    沈雁一身武力使不出來,好似被拔掉利爪和尖牙的老虎一樣,每天能做的不過是在林復每天下來看望她的時候叫罵而已。

    今晚林復照常下來的時候一臉開心相的對沈雁說她又找到喜歡的人了,沈雁沒忍住罵得狠了些。

    可不想林復這個瘋子竟然放蛇咬她,她被蛇毒迷暈,再睜眼就見到暗室里多了兩個人。

    沈雁是一個體魄強健到離譜的人,常人被紫環蛇咬了之后必得虛弱上十天半月才好,可她不是,小時候陪妹妹去山上亂竄,更毒的毒她也是試過的。

    不過一刻鐘,她便從林復的蛇毒里緩過來了。

    至于捆住她的鐵鏈,被貼墻靠著的何知云偷偷解開了。

    而解開了枷鎖的沈雁,輕而易舉就能殺死并不習武的林復。

    何知云也很驚嘆她的體魄,她從來沒有見過還有第二個人能在被鎖了大半年后還能有如此矯健的身姿。

    沈雁對此撇去鄙視的一眼:“沒見識的江南女子。”

    知云收回驚嘆,反擊她:“你倒是有力氣,不還是被困在地下幾個月。”

    “中看不中用罷了。”

    蕭存玉打斷她們即將擦出的硝煙。

    “我們姐妹二人要往太原去,沈姑娘要去哪里找幼妹?”

    “我去隴右。”沈雁拔出劍對著光看了看,“若阿珂不在,我就去殺人。”

    珂?

    蕭存玉心里涌出點似曾相識,可還沒等她抓住那點思緒,沈雁利劍入鞘的脆響便敲散了她眼前飄過的那縷絲線,于是她也不去糾結。

    “隴右,去年隴右可是經了好大一場浩劫,不知沈姑娘要殺的人是誰?”

    沈雁看存玉一眼,山中不知歲月,林復也從沒出去過,更別說給她打探消息了,她巴不得沈雁也與世隔絕。

    于是這還是她和阿珂走失后,第一次可以知道隴右的消息。

    近鄉情更怯,她想問卻不敢開口,沈雁目光躲閃,問了另一個看似毫不相干的問題。

    “長安的蕭閣老,還活著嗎?”

    蕭閣老本人:?

    存玉打量沈雁,她關心自己的死活做什么。

    “你要殺的人是蕭閣老嗎?”

    沈雁微怔,搖頭道:“我殺他做什么,我巴不得他活得好好的。”

    知云放下了心。

    電石火光間,存玉想起來自己為什么會對珂這個字耳熟了。

    當初從隴右來蕭府報信的小女孩就是改了沈姓。

    沈雁又姓沈,還是在找自己的妹妹,在林復這里待了幾個月的話,時間也對的上。

    “說起來,隴右也有一戶人家姓沈。”存玉說,果然看到沈雁神色緊張起來,“沈家原本姓譚的義女在幾月前奏請陛下,改了沈姓。”

    “沈姓”沈雁一怔,“沈珂。”

    她怔了好久,存玉差點以為自己猜錯了,可下一刻她又猝然伸手拽住蕭存玉:“你說幾月前她改的姓,那現在呢,阿珂現在在哪里,她還活著嗎?”

    沈雁急切地想要知道答案,手上的勁大了些。

    存玉被她勒得難受:“她沒死,你放開我,好好說話。”

    沈雁這才反應過不妥來,她訕訕收回手:“對不住了,我一時情急。”

    何知云心疼地摸摸存玉脖子上的勒痕,瞪了沈雁一眼。

    “你妹妹好著呢,你們的仇家也都死了,只是你現在去隴右恐怕是找不到她了,沈珂現在應該在各地游歷著。”

    沈珂協助秦少棲辦完案后,便帶著僅存的幾個家仆四海游歷去了,她給蕭存玉寄來的信里說她要找到那伙山賊給義姐報仇。

    現在應該不用再找了,她姐姐活生生的,還會揪人衣領呢。

    第73章 靜不露機以待時

    春風一縷,吹起蕭存玉的淺色衣袂,也吹起沈雁懷中寶劍的劍穗,穗子飄出飛揚的曲線。

    她終于懷疑起眼前這兩人的身份來:“你們是誰?”

    蕭存玉告訴了她自己的身份和自己認識沈珂的始末。

    聽完的沈雁變成了呆雁,不知道該先為隴右那群小人的下場稱快,還是該先感慨這個女扮男裝的丞相。

    她抱著劍半天不說話,最后吐出一句:“我跟你們去太原。”

    不論隴右,也不管這個女丞相,她最惦念的,是沈珂。

    “阿珂現在行蹤不定,唯獨會隔三岔五給你們寄信,我只要跟著你們,遲早會見到阿珂的。”

    武功超群的沈雁不擔心她們會拒絕自己,她拔劍劈向身邊一顆兩腕來粗的樹展示自己的天生神力。

    “只要你們答應我,我可保你們一路無虞。”

    小樹從中間整齊地裂成兩半,發出嘎吱的撕裂聲,沈雁挽了個好看的劍花收劍。

    “如何?”

    帶著沈雁,有利無害,蕭存玉斟酌一番,欣然答應。

    林復的住處在深山里,順著水流,她們從白日走到走到傍晚,終于看到了人煙。

    暮色里,拐角處的酒旗高高掛著,上書“沙溪鎮”三字。

    存玉腦海里回憶虞朝地圖,在茫茫四海里翻出了這個小小的沙溪鎮。

    沙溪鎮是位于平縣與松昌縣交界處的一個小鎮,人煙稀少,距平縣足足有百余里路。

    鎮上只有一家簡陋的客棧,一間上房不過五十文,極為便宜。

    但是

    知云帶的錢都留在了平縣客房里,此時身上分文也沒有。

    存玉就更沒有了,她們面面相覷,知云五味雜陳地體會著貧窮的滋味。

    柜臺后,小二的眼神漸漸鄙夷起來,他起身要趕人,一晃眼卻看到那個身形高挑的女子把劍一把拍在了桌上。

    打算把發簪上的碎金摳下來當錢花的存玉嚇了一跳,以為她要住霸王店。

    沈雁在三人驚恐的眼光里取下了劍上墜著的平安符,然后——

    從里面取出了一小塊碎銀子。

    “找錢。”她扔給小二。

    小二一個大喘氣后,手忙腳亂地接過,放在稱上稱。

    “重一兩銀子整,兩間上方共一百文,找您三貫錢。房間在二樓里間,三位客官慢走。”

    沈雁接過,上樓前看了知云一眼:“哼,窮鬼。”

    日進斗金的何掌柜握緊了手:

    總有一天,她要用錢砸死這個沈雁。

    真窮鬼蕭閣老綻開笑顏,她牽過眼露兇光的何知云:“好啦,何大掌柜,快快上樓吧。”

    她們的房間和沈雁的相鄰,簡單收拾后三人在大堂用飯。

    此時正是晚膳的時候,店里坐了不少正在高談闊論的人。

    “你們聽說了嗎,太原失陷了。”一個粗獷的漢子說。

    “什么?”

    “什么!”

    “我*去過太原,修得那么好的城墻,怎么可能這么快就破了?”一個書生模樣的人叫道,“而且朝廷不是派兵去了嗎,援軍呢?”

    那漢子醉酒的臉上一片紅:“你叫什么,援軍當然是還在路上了。況且太原失陷也不是沒有援軍的問題。”

    他舉起酒缸,咕嚕咕嚕喝下去。

    周圍人被他弄得心慌意亂的,一人罵道:“胡三,喝不死你的,還不快說到底是什么情況。”

    還能是什么情況,當然是因為軍中高層里出了叛徒。

    存玉嘗了一著青菜,當時山洞外那兩人的話她可沒忘,跑到太原的河東軍中有尖細,與阿史那內外勾結,將太原拱手讓人。

    她的眼神冷下去,消息竟然都傳到這么偏的地方來了。

    胡三伏在桌上,哇一聲哭出來:“城里有人給突厥軍開了城門,大軍涌進去屠殺了一天一夜。”

    “我本來是要進去看我老友的,可連他的尸骨都找不到了。”

    店里的眾人嘩然。

    書生氣紅了臉:“突厥人真是豬狗不如。”

    其他人也一臉怒氣,怒火下是藏不住的擔憂恐慌。

    太原都破了,那長安呢?突厥兵現在盤踞在哪里,又準備在哪里進行下一場屠殺呢?

    這頓飯食不知味。

    巨大的落日在窗前孤寂地沉下去,墨黑的群山被風吹響,發出悲傷的低泣。

    軒窗里,燃了半截的蠟燭流下細細的燭淚。

    知云握著剪刀剪短了躍動的燭花。

    “沈雁方才去找人打聽了,咱們沒有此地的官冊,只能坐黑車進松昌縣,明早的第一趟車在辰時。”

    “我們到了松昌縣,便可去縣衙派官差給衛將軍送信,也好早日和其他人會和了。”

    知云聽了下午那些人的話,心里也重重的,自古以來,打仗就不是什么好事情,況且這回還是和異族人打。

    援軍也不知走到哪里了,燭火晃動幾下之后停住,屋里亮了起來,照出知云臉上的思索。

    過了太原,從西南越過呂梁山是呂梁郡,從東南依著太岳山脈而行是臨汾郡,突厥人會去哪里呢?

    存玉拿起巾帕站在知云身后擦拭她潮濕的烏發。

    “我們不和衛將軍回合了。”

    知云錯愕:“我們自己走嗎?”

    “是,既然軍中有尖細,隨著大軍一起走有利無害,還不如暗自潛行,調查此事。”

    在不明確奸細是誰的情況下,現身在人前無異于送死,奸細都敢在長安附近對她下殺手了,在軍中只會更放肆。

    蕭存玉知道她只是一個監軍,監軍的權力再大,也不過是個文官。

    在戰場之上,若武將別有用心,架空她或者殺死她并不難操作。

    將在外,君命尚且有所不受,更何況她一個臣子的話呢。

    知云回過味來:“也是,明槍易躲暗箭難防,做明處的靶子不如做暗處的冷箭。”

    存玉輕笑,輕柔的黑發滑過她的手。

    “此一時彼一時。”太原,絕不會留在突厥人手里多久的。

    窗外,月光已溫和地鋪在了這個偏遠的小鎮上,更夫的鼓聲隔著夜色傳來。

    “天干物燥,小心火燭。”

    隔日早,沈雁也知道了這個消息,她不置可否:“我怎么樣都行。”

    她們花了巨資坐上了當天去松昌縣的第一躺馬車,在路上晃了兩個時辰,一直晃到旭日高照,三人才灰撲撲的踩在了松昌縣的石板路上。

    存玉兩腳發軟,好擠,好悶,好難受,她恍恍惚惚聽見知云和沈雁在說話。

    “我們現在只有一貫錢了,最多能住一天店,怎么辦?”

    沈雁并不為坎坷的黑車之行所苦:“咱們不然去賣藝吧,我之前瞞著爹娘和阿珂練過胸口碎大石和噴火龍,現在正是用上的時候。”

    蕭存玉在腦海里過了一下她和知云賣藝的情形,眼前一黑。

    沈雁蠢蠢欲動,同樣兩眼發黑的知云堅定地拒絕了她。

    沈雁沒有找到同盟,失望道:“好吧。”

    像是怕被什么東西纏上一樣,知云很快地從松昌縣最大的一家錢莊里取了滿滿一袋錢出來。

    兩刻鐘后,松昌縣最大的酒樓里,一個最大的包間中,知云滿意地看著沈雁對著鋪滿一桌子的銀票咽口水。

    存玉兩眼亮亮地摸了摸,好多錢,她埋頭數起來。

    一頓豪華的飯后,知云買了輛奢華的馬車上路,不過沒有雇馬夫,沈雁以一天十兩銀子的價格拿下了這個肥差。

    馬車里,水果鮮茶一樣不少,存玉在桌上用炭筆勾勒著地圖。知云用錢莊的路子一封信一封地往外傳信。

    趕路的幾日里,衛將軍得到了她們的消息和計劃,當即佯裝蕭閣老以及平安歸來的樣子北上去了。

    來自各地的兵馬也逐漸聚集在了呂梁郡外和突厥人隔山對峙。

    薛尉也到了前線,只是他雖勇猛,也率軍打了幾場勝仗,但仍然難以彈壓軍中來自各地的不滿聲音。

    于是他每天除了打仗外,還要坐在軍中處理軍務,鎮住起伏的人心。

    他大吐一番苦水后,在信的末尾提到從太原撤回的敗軍中有一支奇怪的義軍。

    這支義軍軍規森嚴,行軍出神入化,主將耍得一手好槍法,在太原沒淪陷時砍殺了突厥好幾個小將。

    但那主將雖態度畢恭畢敬,卻不愿進城受封,做名正言順的武威將軍。

    不愿受封?

    存玉觀察著桌上的地形圖,寧愿待在城外也不愿入城受城門的庇佑,太可疑了。

    很可能是有前科的山匪或敵軍扔來的煙霧彈。

    不可輕信。

    存玉在布帛上寫好回信后,取出火折子細細烤過布帛。

    這是知云店里傳信的法子,用這種特制的筆寫出的字遇火即化,只有在涂上藥水后字跡才會再次顯現出來。

    信鴿落在車沿上,又帶著信筒再次高飛,沈雁瞇眼看著藍天下那只信鴿越來越小,小到消失在了陽光里。

    她心情很好地哼著小曲,腰上的錢袋子一晃一晃。

    群山之外還是群山,黑沉沉的呂梁山下,硝煙和死尸的味道充斥著這一方戰場,禿鷲的叫聲環繞,焦黑的杈椏斜著刺向天空,在血腥味的風里抖落一地黑屑。

    一只淺色的信鴿格格不入地闖進來,背靠高聳的城墻,映入一雙濃黑的眼瞳里。

    這個提著長槍的人,踩著一地的血水上了馬。

    第74章 未央廟里夜未央

    【某何姓女鬼×某蕭姓小姐】

    【與正文無關,可以當平行時空或者夢境】

    話說至明年間,北荒山之南有一大蒼山,大蒼山之北有一無扉崖,無扉崖下精怪鬼魅甚多。

    間有一女鬼,沐日月之重光,得星辰之晶英,風流婀娜之態不比尋常。

    女鬼生得神如秋水,色若春云,見之不似鬼怪,行事卻無所拘泥。

    一日,月明柳翠,女鬼趁風行于一古廟,這廟有個諢名,叫未央廟,內里所供神仙已不可考。

    夜久星稀,本寂寂無聲之際,廟里偏傳來聲響。

    女鬼隔窗窺看,卻是一白衣小姐,正對著佛臺跪拜,身形恰恰對著窗隙。

    小姐姿容無雙,清似寒江秋月,冷若西溪風露。

    只一眼,女鬼三魂便去了七魄,貪情慕色之心乍起。

    她本非人,自不守禮,更兼鐘情難捱,便依著狐精的術法朝內里吹進一縷陰風。

    卻說這小姐是何人?

    她本是臨安一官家小姐,半月前上京尋親,一路走到此處,偏囊中羞澀無處可住,只好依庇此廟。

    小姐拜過神臺,正要起身,一霎眼便見平地起風,風聲嗚咽,小姐恍惚一瞬,神思不屬間,廟門打開,一佳人蓮步而來。

    佳人貌似桃李,眼角含情,嘴邊帶笑,顧盼之間,小姐不設防,攸忽被勾起了一片春心。

    一念之間,二心已情動意起,女鬼纖步輕移,一雙纖纖素手按小姐于蒲團上,捏了個術法丟去,地上便出現兩身衣衫。

    小姐面色緋紅,十分情已動了八分,半推半拒,只依著她行事。

    兩人四目相對時,兩心比紅碳爐還熱幾分。

    女鬼曾得一書,書名三十六宮都是春,書中解盡春意,此時夜深人靜,正是好時,她有意要一一試過。

    第一勢曰縱蝶尋芳。

    小姐背倚神臺,鬢發散落,氤出一身風流汗。

    女鬼的術法將破廟化作春夜的山野,山花漫漫中一朵粉花漂然而來,花房柔膩,花蕊細嫩。

    她抬起玉指尋到花處,接住桃花兩瓣。

    花瓣輕軟如棉,不似人間物,女鬼若墮云霧,神旌搖曳,當即按書中所繪上探下摸,尋覓花蕊。

    輕碾重壓間,花枝亂顫,花蕊中一股春水含而莫吐,漸至泉水奔流,其聲濺濺然。

    女鬼指尖亦濕,她不識何物,遂含入檀口,細舔慢嘗,其味腥香

    【審核老師能別鎖我了嗎,這就是朵花】

    第二勢曰細嚼紅茸。

    花開正熾,卻無人采擷,小姐不覺急起來,抬起玉臂向前尋摸,環住女鬼脖頸勾來,催她快些。

    女鬼知其意,隨她動作低頭俯身,在舌尖學語。

    夜露深重,女鬼被春花迷了眼,只覺它似水漾琉璃般可人。

    她沒讀過幾首詩,此時腦海里卻冒出一首賞花詩來——

    大花哆唇如笑人,小花斂媚如羞春。

    她凝神看去,見蛺蝶穿花而過,細采蜂釀,花蕊艷極,被夜露壓倒,正在枝頭輕顫

    【審核老師好,在春天看花是人之常情】

    第三勢曰花發并蒂。

    春花常見,并蒂花卻少見。

    并蒂者,兩花相會,花心如珠,硬如小棗。

    女鬼長居深山,卻是第一次見并蒂花,她見花瓣飽滿,疑心內里盈滿了花汁。

    于是傾身弄去,使花瓣含住花心,一面壓一面磨,果然磨出水來。

    殘聲被咽下,玉露卻溢出來,小姐長在深閨里,也沒見過并蒂花,更不知小小的花蕊里能有這么多的水

    【審核老師工作辛苦了,花里有水很正常】

    水流嗚咽,不知哪里傳來了淺吟低泣。

    此時夜尚早,花正好,合該將三十六勢一一演來。

    第75章 銀萬兩函關買馬

    北上的路十分順利,以馬車為中心,信件漫天飛,信鴿累瘦了好幾圈。

    陸路難走且關卡眾多,蕭存玉傳信給如今在戶部任職的王安澈,他不久前才從江寧調回來,由于有了外派的資歷,如今他已是戶部左侍郎了。

    很輕易的,王安澈置辦了四份假籍貫送來,一男三女,存玉用一男一女兩張籍貫以方便行事。

    差役輕裝快馬,一路加急,不過兩日半就追上她們的馬車了,此時,蕭存玉已走到了三門峽。

    三門峽位于長安與洛陽兩都之間,且中間又得函谷關天險,素來有兩京鎖鑰之稱。

    而函谷關地勢險峻,進可攻退可守,它緊靠黃河岸邊,自古為兵家必爭之地。

    站在關城之上望去,一條長河洶涌流去,古樸的城墻和巍巍關隘連成一道固若金湯的屏障,將長安牢牢護在腹心。

    磚黃色的城墻下,尖刀泛著冷光,一張薄薄的紙張被遞過去,被一個面孔和大地一樣粗糲的士兵接過。

    蕭存玉看到他細細檢驗了一番后,面色疑惑又警惕。

    “你們三個女人,從長安跑到這里來做什么?”

    他身后幾人手里的長刀亮得晃眼,存玉解釋到:“我們三人是要去太原尋親,可太原已經失陷,如今只好慢慢北上,探聽父母消息了。”

    士兵見她說得有理,籍貫和路引沒問題,看著也不像賊人,便記錄下名冊后讓她們入內了。

    虞朝不禁刀劍,只禁甲胄,所以沈雁隨身攜帶的寶劍并沒有被扣留下。

    在函谷關內,她們要簡單停留兩天,然后往臨汾去。

    入得關內,便看到路上是來來往往的巡查士兵,皆面色嚴肅,時不時會攔住一些面生的人排查,但來往的行人對這種事情顯然司空見慣。

    何知云嘆道:“函谷關和我幾年前來的時候相比,戒嚴了不是一點半點。”

    有小孩朝她們投來好奇的目光,不過并不上前,只是躲在大人身后偷偷看。

    在客棧里,蕭存玉從窗口蕭瑟的黃沙里仿佛可以看到駐守在函谷關的十萬精兵強將。

    他們只受天子調令,經群臣共議后并沒有朝太原和臨汾派去一兵一卒。

    函谷關的兵將就像天子近衛一樣,忠誠地拱衛著皇城,做長安的最后一道防線。

    關好窗,沈雁已經回來了,她把刀按在桌子上。

    “四處都有探子,估計以為咱們是奸細吧,這幾日怕是不能傳信了。”

    知云把自己取出來的錢也放在桌子上。

    “我用密語取出的錢,留在賬冊上的名字也是那個假戶籍上的。”

    存玉輕聲道:“這樣就好。”

    如今在臨汾御敵的軍隊和在函谷關駐守的軍隊經常互通有無,若是臨汾軍中出了叛徒,難保他不會和函谷關的將領聯合在一起。

    以防萬一,她們在函谷關就要隱藏身份和行蹤了。

    還有一事,假戶籍和路引上她們的身份是長安的商戶女子,經營的是

    馬匹生意。

    知云忍不住笑出來:“我們一起去集市上看看吧,打仗可少不了馬。”

    沈雁驚異:“朝廷不是關了馬市嗎,怎么還會有馬匹交易呢?”

    知云坐在桌子前數錢:“馬市是關了,但是交易是不會停的,只不過不在明路上過罷了。”

    存玉應和:“是這樣的。”她見沈雁一臉迷茫,索性給她解釋起來。

    “漠北缺鹽,虞朝缺馬,以物易物的做法由來已久,這在邊地很多地方已經形成了一定規模。”

    “馬市關了,最多也不過能禁住民間六成的交易,民間的走私販子可多得是。”

    “況且朝廷也并不打算嚴打私販,留下他們有利無害。”

    “一來他們有能買來好馬的途徑,二來萬事不能做得太過,漠北沒有鹽場,若再絕了他們從中原買鹽的途徑,只會逼急他們。”

    “戰時對馬市的管理是明緊暗松,究其原因不過是為了吊住這些外族人。”

    “既讓他們不至于因為生機的迫切而斗志昂揚,也不至于因為物資的充足而增強戰斗力。”

    沈雁從隴右出來,自然知道鹽的重要性,聞言便明白了大半:“原來如此。”

    知云算好了錢:“五萬兩多,足夠和江嬸子談一場大生意了。”

    集市在西邊,占據了五條街的位置,入內交易需要在門口的軍士那里進行登記。

    順利進去之后,知云在里面慢慢地走,一面走一面看,繞了好幾個圈最終在一個不起眼的攤位上停下。

    攤位后是一個面容普通的中年女人,正打著蒲扇扇風,聽到人來也不抬頭。

    “今日不開張,客官去別家吧。”

    知云擎起攤位上一個小巧的狼牙項鏈,項鏈叮當作響。

    “那可太可惜了,我還想和江嬸子敘敘舊呢。”

    江風抬起一只眼看去,手里的蒲扇就停住不扇了。

    她站起來,笑從眼里露出來:“我當是誰呢,原來是從姑蘇來的小何掌柜呀。”

    “快請進吧。”

    她掀開簾子,引三人進來坐下,這小攤位里面是一個五米見方的小隔間,正中擺著一個小茶桌。

    江風在上首坐下,倒了四杯茶出來。

    “你怎么跑這里來了,前面正打仗著呢,多危險呀。”

    這茶熱騰騰的,蕭存玉啜了一口,眼從杯沿上飄過去打量這個江掌柜。

    她的頭發被挽成一個利落的髻,長相很平凡,周身的氣質看起來不過是一個小商販,但一開口,便能從言談中看出她和小商販的不同來。

    知云和江風敘了回舊事之后,把話題轉到正事上。

    “嬸子,你一向深思熟慮,看好的生意沒有不成的。”知云斟酌著措辭,“如今我手里有莊大買賣,不知道嬸子想不想做。”

    江風臉上的笑不變:“現在能稱得上大買賣的可不多,你找的又是我,難道是想做想做馬匹生意嗎?”

    知云點頭稱是:“嬸子明鑒,我想和嬸子做的,就是馬匹生意。”

    江風聽她不像在開玩笑,便婉言拒絕:

    “小掌柜怕是高看我了,朝廷不開馬市,我怎么做得了馬匹生意呢?”

    知云正色:“掌柜不防聽完我要做的生意是什么再拒絕也不遲。”

    “我要買的不是拉車載人的馬,是能在沙場上沖鋒陷陣的戰馬。而且我要買你全部的馬,你和我做了生意,戰馬便只能賣我一人。”

    “至于價格,我只能說,絕不會掌柜的失望。做我這一單生意,抵你一年進賬。”

    攤子外傳來腳步聲,巡邏的兵士刀刃反射出了寒光,江風的眼睛在刀光下一閃。

    她輕輕動了動眼珠:“很劃算的生意,但我得問一句,你買戰馬是為了什么?”

    知云道:“戰馬自然是要送去疆場的。”

    江風還有顧慮:“大義凜然的理由,但此事風險太大,官府明令禁止了不準和突厥、契丹兩族人交易。”

    “我走私戰馬還不夠,還要把證據送到那些官老爺面前去,萬一事發,一紙通緝令下來,我就有十條命也不夠抵的。”

    知云關節輕扣:“你不用擔心,軍中缺馬得很,他們有了好馬只會高興,絕不會反咬一口。”

    江風看她這么有底氣,才想起她快要嫁人了:“說來也是,如今你是一品夫人,夫婿又是丞相,想來天下沒有第二個和你一樣又底氣的馬商了。”

    她拍了板,“那這生意我就和你做了。”

    又把價格和數量談完,江風喝著茶,拿起手邊的蒲扇扇風。

    她思量著知云還小,唯一的父親逝世后,身邊也沒個長輩,再加上她心里一直壓著的那件舊事,于是關心道:

    “知云丫頭,我幾月前就聽說你和一個當官的定了親。”

    “嬸子告誡你一句,天下烏鴉一般黑,當官的都會欺負商人。他即是大官,肯定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樣的人我見的多了,你給他做事的時候甜言蜜語哄著你。”

    “但一朝事成,他就馬上把臉色一變,甩手推你出去背黑鍋,自己還落個大義滅親的好名聲。”

    “你可得多留心。”

    內室陷入了沉默之中,存玉面無表情,喝了一口冷茶。

    沈雁原本事不關己,坐著吃點心而已,現在卻悶聲樂得露出了一排白牙。

    知云眨眨眼,壓下莫名涌起的笑意。

    “嬸子不必擔心我,我和她情比金堅。”

    直到坐在回程的馬車上時,存玉耳邊還回響著知云那句情比金堅。

    知云向她解釋:“江嬸子一向是這樣的,她之前收的一個女徒弟,就是被做官的騙去當外室,最后不但錢都沒了,還落了個一尸兩命的下場。”

    “那個女徒弟是江嬸子當女兒養大的,她死了之后,江嬸子頹廢了好長時間,之后就再沒收過徒了。”

    存玉其實并不怎么介意剛才那些話,但她心里知道,江嬸子不是在胡亂擔憂,商人面對官員,天生就勢弱了幾分,她不過是怕知云吃虧而已。

    存玉輕輕握住知云的手:“等回去后,我想辦法向皇上給你求個鎮國夫人吧。”

    “鎮國夫人有自己的食邑和府邸,不會受夫君牽制。”

    可她想想還覺得不夠,想要把自己的俸祿也給知云,可知云要比自己有錢一萬倍,而且自己現在也是知云在養。

    蕭存玉煩惱起來,到底要怎么做才好呢?

    函谷關這樣的地方,天生便帶著幾分冷硬之色,大地上厚厚一層黃土,被穿著甲胄的士兵揚成了漫天惱人心腸的黃沙。

    知云卻覺得這樣的黃沙很好,像夏天夜里的星星一樣美麗。

    她前傾身體,輕輕吻上存玉的臉。

    “我不想當鎮國夫人,我只當蕭夫人就好。”

    第76章 見疑跡以身犯險

    祁山巍巍,高聳的山巔遮住了半邊天,從這里升起的太陽,好似也多了幾分沉重。

    祁山下彎曲的山路上,兩輛馬車一前一后行駛著。

    幾個男人粗啞的聲音和著馬鞭的抽打聲野蠻地打破了山間的寂靜。

    “哈哈哈哈,三哥,咱們這趟可太值了。”

    “那可不,賣人竟然比搶劫賺得還多。”

    “我瞅著這些貨最起碼值這個價。”

    “你胃口也忒小了,起碼翻三翻,你沒看到里面那幾個女的,那絕對是上好的貨。”

    前面那輛馬車里塞進了十幾個女人,車身被黑布蓋住,露不進一絲光。

    昏暗的車廂里,幾個女人抱坐一團哭得死去活來。

    那兩個山匪說話時全無顧忌,顯然不把這些拐來的女子放在眼里。

    車里靠外的地方,蕭存玉輕輕活動著被綁住的手腕,仰身靠在車內壁上,閉眼聽車外傳來的動靜。

    昨日,她們途徑祁山山脈上的一處險地,叫作鐮彎。

    顧名思義,鐮彎是兩座高山之間一道像鐮刀一樣的狹窄縫隙,這道天然形成的縫隙占據天險,是打劫擄掠的好地方,因此數百年間山匪很是猖獗。

    蕭存玉通過馬車顛簸時的起伏判斷出她們已經出了山地。

    這伙人販子都是山匪的做派,但鐮彎是不應該出現山匪的。五年前河東便出兵剿滅了鐮彎的所有山匪。

    存玉不會記錯,她親眼見過當時的官冊。

    所以這些人是哪里來的?是當初的山匪借著邊境不穩死灰復燃了嗎,還是

    她還沒想出個好歹,就感覺到肩膀被重重撞了一下,存玉倒抽一口冷氣,轉身看坐在她旁邊的沈雁,用眼神示意她說話。

    沈雁雙手也被綁住,她一臉憋屈,揚了揚頭。

    另一邊的知云弄了半天終于解開了手上的繩子,她舒一口氣,壓低聲音替沈雁說出口:“她想問你昨天為什么不讓她動手吧。”

    存玉輕輕靠近知云,也用氣音回她:“我懷疑這些人販子和軍中奸細有關。”

    知云摸黑慢慢幫她解開繩索,補充道:“那里面有個人曾經刺殺過我們。”

    存玉揉了揉自己酸澀的手腕,去解綁住其他人的繩索。

    知云小聲囑咐她們繼續哭,別驚擾了外面的人。

    女孩子們會意,一面凄凄慘慘地苦著,一面互相解著繩索。

    沈雁從車廂一個角落里找到了自己被山匪隨便丟開的劍,系在了腰帶上,用外袍擋住。

    知云用簪子戳開黑色車簾的一角,光線透進來,她隱約看到了遠處的城門。

    “快到臨汾了。”她喚來車里最小的那個女孩在她耳邊交代了幾句,又柔聲安慰起這些惶惶不安的女子。

    馬車毫無障礙地就進了城,守城門的士兵甚至沒有盤問一下這車里有什么便放行了。

    進城約五十米后,馬車里驟然響起了小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叫聲,引起了行人的注意。

    趕馬的人咒罵一聲,反身扯開簾子。

    “你嚎你娘的喪呢?”他的話被一把劍打斷。

    “不許動。”

    山匪僵成一個扭曲的姿勢,一動不敢動。

    十幾個山匪分成兩路,大多數人在后面那輛車上,只有兩個人在載著拐來女子的馬車上看押。

    此時前面另一個車夫聽他說話奇怪,心里狐疑,就也轉身回來。

    可他才探了半邊頭進去,還沒看清里面形勢,就被一塊高高舉起的磚頭砸在頭上。

    他“啊”了一聲后倒下去。

    舉起磚頭的是一雙小小的手,指甲上還涂著粉色的蔻丹。

    馬車里十幾雙眼睛齊齊看向砸人的小丫頭,存玉微愣,她袖子里磨尖的簪子才剛抽出來。

    不過十歲出頭的小丫頭見這么多姐姐都在看她,紅了臉,支支吾吾道:“我,我家是開武館的。”

    她身邊一個略大一點的女子抱住她,擔憂地問:“我妹妹不曉事,殺了他沒耽誤你們的事吧。”

    “無妨。”知云輕笑出來,“不過是死了一個該死的人而已。”

    那姐姐才放下揣起的心,又說:“三位女俠,我也略會一些拳腳,若是有什么需要的,只管開口。”

    沈雁打量她幾眼:“好。”

    而被挾持住的馬夫臉上卻失了血色,心如死灰,他們這回都抓了些什么怪物啊?

    存玉俯身從沈雁手里接過劍,示意她去外面駕馬,沈雁會意,轉身拿起韁繩。

    存玉握緊手里的劍:“老實點,我問你答,敢撒謊,你知道下場。”

    馬夫從喉嚨里擠出“是”來。

    “你受誰指使?”

    “我,我不知道。”

    存玉推了下劍背,看著鮮紅的血流出來,匯聚到劍紋上:“是我問得不夠清楚嗎?”

    “我,我真的不清楚啊,我只知道東家是從河東來的一個將軍,具體是誰我也沒見過。”

    “我就是一個小嘍啰。”

    馬夫忍受著脖子上的刺痛,快速辯解著:“我們原本是鐮彎里的山匪,僥幸沒有被官府剿滅,這幾年無所事事,每天不過到處騷擾不不不不不,是每天到處找些短工做。”

    “是一個叫王虎的人搜羅起我們,說是讓我們去鐮彎劫孩子和女人賣,一個人讓我們三成利。”

    “你要把我們賣到哪里去?”

    “城里有人接應,他們只要上好的貨,剩下的都是我們的,大多會賣給人牙子或者青樓。”

    存玉冷笑一聲:“壓良為賤,逼良為娼,你們好大的膽子。”

    沈雁突然一勒韁繩,拐了個彎,拐進一旁僻靜的小巷里,后面那輛大車不明所以,慢了下來。

    馬夫驟然燃起了一線希望,他們十幾個人,不會打不過這些弱女子的。

    于是他垂在身邊的手猛的一用力,把自己命懸一線的兄弟推了下去。

    身體砸在地上發出一聲巨響,后面有人認出來是什么后爆發一陣騷亂,然后眾人從馬車上下來,手里握住長刀短劍,眼神不善。

    馬夫額上的汗一路流到脖子上,他看著自己的弟兄們饒前來圍住了馬車,求救的話正要說出口。

    沈雁不經意般反手抓住劍,順手在馬夫脖子上劃出一道深深的血痕,血洶涌而出,他的身體軟倒,眼里的希望慢慢變灰。

    存玉像他剛才推另一個馬夫那樣,也把他推到了地上,然后抬頭欣賞這些賊人眼里的憤怒和恐懼。

    “畜生事做多了,就是會遭到報應的。”

    知云從車里鉆出來,用簾子擋住里面那些孩子的視線,把自己滿滿的荷包扔給沈雁:“這種人的命,一人一百兩足矣,只留一個活口。”

    沈雁掂了掂荷包:“放心吧。”

    地上的山匪被她們的態度激怒,為首的人開口:“你們是哪條道上的,知道我是誰嗎?”

    存玉嘲諷他:“我還真不知道呢,你報上名來吧。”

    山匪受到了侮辱,氣急敗壞:“你個小雜種,老子弄死你。”

    沈雁提著劍跳下馬車,車里那個武館女子也一翻身下去了。

    一刻鐘后,沈雁用還淌著鮮血的劍指著地上的尸體數:“七、八、九十四個人。”

    她臉上濺著血,笑出來:“何掌柜,我給你打個優惠,一萬兩就好,多的四條命算我送你。”

    武館女子用的是隨手搶來的大刀:“若不是你們用了迷煙,還真以為能捉住我們姐妹嗎。”

    山匪頭子雙腿抖如篩糠,被這兩個女人砍人的手法駭住。

    “你們到底是誰?”

    何知云淺笑:“尋常良民罷了。”

    存玉踏過一地的血,在他面前站住,輕聲威脅:“按我說的做,就饒你一命。”

    不久后,山匪帶著個被蒙著臉的人敲開了一扇不起眼的木門。

    門被打開一道縫,一雙細眼探出來,轉了幾圈:“張勇,怎么就你一個?”

    張勇一擺手:“嗨,那些家伙喝了幾斤馬尿,正挺尸著呢,我罵了半天也沒叫起來。這不,怕耽誤將軍的事,緊趕著把好貨送來了。”

    門被打開一條剛能過人的道出來:“先進來,讓我先驗驗貨。”

    張勇帶著人側身進去,走到里間后停下,小心地拿下身旁人頭上罩住的黑布。

    “柳嫂子,怎么樣,我沒騙你吧。”

    柳影打量著這個低眉斂目的女子,又繞著她轉了一圈,遺憾道:“好是好,就是年紀再小些就好了,不知道根骨怎么樣?”

    張勇生怕柳影不收下這個祖宗,趕忙奉承道:“我的好嫂子,就她這長相,便是根骨差些也無妨。”

    柳影想了想,是這個道理,就揮揮手:“好了,這人我要了,去找你王大爺要分成吧。”

    張勇卻四面看了看,舔著臉湊近問:“嫂子,最近行情不好,我劫人可不容易了,你看能不能漲點錢。”

    柳影嗤笑:“敢跟我要錢,你好大的臉。”

    張勇搓幾下手:“嫂子,我聽說朝中有什么大人要來了,也許日后這生意就難”

    柳影打斷他:“賤東西,放心吧,朝中來的那位蕭大人和他的人早就進城了。”

    “這生意你且安心做去吧,能做到改天換地呢。”

    張勇沒聽明白什么叫做改天換地,但一旁低頭站著裝可憐的蕭大人可明白了。

    明亮的內室里,她垂落的眼睫擋住了眼里的寒意。

    柳影又哼一聲:“快滾吧。”

    張勇問完了她們交代的問題,巴不得趕緊走,聞言立馬點頭哈腰地走了。

    房門被關上,柳影屏退了其他人,坐在交椅上細細打量起這次的貨來。

    “叫什么名字?”

    存玉不說話,也不抬頭看。

    柳影轉轉眼珠,假笑出來:“你不必怕,我不會對你做什么的。”

    第77章 肉身佛既陰且毒【微恐】

    屋頂上,沈雁輕輕揭開一塊瓦片,從三寸左右的縫隙間向下看去。

    “我看你年紀不小了,嫁過人嗎?”

    蕭存玉瑟縮著往后退,聲音小到聽不見:“只訂,訂過親。”

    “那就是還沒嫁人了?”

    一道沉黑的影子打下來,柳影用兩根手指抬起她白皙的臉,黏膩地撫摸著。

    “好孩子,告訴我。”

    她手下這張臉白了幾分,怯生生地搖頭:“是,沒嫁過人。”

    這個老女人,蹲在屋脊上的何知云眼里冒出火來。

    沈雁聽到她咬牙時發出的咯吱聲,默默朝旁邊挪了半步。

    ——讓不會武功的蕭存玉扮做被擄來的女子,實在是無奈之舉。*

    會武的沈雁一手繭子,骨骼和身姿也和養在深閨女子不同,人牙子一摸就能摸出來,太容易打草驚蛇。

    而知云在臨汾有不少認識的商人,若是不小心被認出更是會功虧一簣。

    只有蕭存玉,在裝出一副可憐的樣子時,除了身形高挑一點,幾乎不會引起懷疑。

    且她多年不以女裝示人,在臨汾也不會不會有人會把一個被拐的可憐女子和已經到達臨汾軍營里的蕭閣老聯系在一起。

    當然,保險起見,知云在不久前給衛將軍寄去了存玉的親筆信,請他悄悄調派兵馬,并以信號煙為號。

    房間里的審問已經進行到了尾聲,柳影細細的手指從她臉上滑過,像爬行動物一樣陰冷。

    “可憐見的,去了將軍那里,記得聽話些,也能少受些苦。”

    存玉畏怯地問:“嫂子,你是天大的好人,好歹囑咐我一句去了要做什么吧。”

    柳影躲開她的目光,施施然坐下:“你什么也不用做,只需要等死就好了。”

    存玉沒有錯過柳影眼里閃過的恐懼和憐憫。

    柳影對著光轉了轉手上的黑玉鐲子,光線交錯間,她驀地頓了一下,臉色重新冷硬起來,又泰然自若道:

    “你若運氣好得話,興許能活過一月。我還指望著靠你換個大點的宅子呢。”

    當晚,一輛不打眼的小車便從宅子側門鬼鬼祟祟地駛出去,一路走到了

    ——城外?

    騎著馬遠遠跟著的何知云與沈雁兩人,一直跟到了西山下。

    西山是座一眼能看完的荒山,可馬車到了這里還沒停,仍然往西走著。

    冷月灑落一地寒光,知云察覺到不對,揚鞭趕上去。

    馬車仍然勻速行駛,仿佛沒有聽見有人在追逐一樣,知云的心沉了下去。

    她從馬腹邊的背囊里抽出箭,搭弓射出去,箭矢從側面插進車輪里,卡停了馬車。

    沈雁的馬快些,她繞到前面去,一眼便看見車轅上無人,她面色驟變,猛的掀開簾子,里面什么都沒有。

    她捏緊韁繩:“被耍了,快回去。”

    知云幾乎要折彎手里的弓,自馬車出了院門后她一眼也沒錯開,這究竟是怎么回事。

    臨汾城里,存玉坐在另一輛馬車上,手被牛皮繩捆住,柳嫂子坐在她對面,她不好動彈,便認真聽著馬車外傳來的聲響辨認方向。

    時不時會傳來其他馬車的聲音,看來還在城內。

    車窗被嚴嚴實實的封住,有些悶熱,柳影輕甩著手帕扇風。

    眼見馬上就要到地方了,她放下了心,唇角一勾,含笑道:“好孩子,你就安心去吧,你的人是不會來救你了。”

    沉寂的馬車里,一道光從車簾外露進來,那是夜里打起照亮的紅燈籠,柳嫂子抬手撫鬢,手腕上光滑的玉鐲子反射出模糊的人影。

    蕭存玉盯著鐲子里自己的影子,驟然明白了什么,她被捆住的手心出了層薄汗。

    “嫂子這話,我倒聽不懂了。”

    柳影笑著看她,馬車已經停住了,她慢慢掀開簾子。

    “聽不懂沒什么,只要認命就好了。”

    存玉被拉下馬車,地上兩個婆子面無表情地接過她,拽著她大步朝里走。

    怎么回事,知云和沈雁被發現了嗎,她們怎么樣了?

    存玉被扯著跨過幾節臺階,她在心里衡量著,沈雁不會被輕易制服。

    她們只會是中了調虎離山之計,被引到了別處,況且衛將軍此時也應該收到信了,她們不會有大事的。

    存玉抬頭看到大門上一閃而過的牌匾,眼光微動。

    既來之則安之,已經到了這個地步,若不查出些什么東西,豈不是枉費了自己的謀劃。

    她們既沒有蒙住自己的眼睛,存玉索性明目張膽地四處打量起這個府邸來。

    很大,曲水游廊,亭臺樓閣,修得豪華又奢靡,一路上沒見小廝,只時不時有低著頭的侍女無聲無息地走過。

    這應該是經常有人住的地方,且這個規格的宅邸,有資格居住的河東將領可不多。

    繞過一座巨大的假山,她被帶進了一道高門里。

    門上寫著“延壽堂”。

    延壽堂里一片昏暗,看起來并沒有其他人。

    存玉身子突然一斜,停在原地“呀”一聲叫出來,立著不動了。

    兩個婆子只好停住,其中一個不耐煩地轉回頭。

    “快走,別磨磨唧唧的。”

    “我,我腳崴了,走不動。”

    兩個婆子對視一眼,還沒開口說話,存玉就借著這么近的距離,利索地撥開了手指上不起眼的素銀戒指。

    里面瞬間彈出一串牛毛似的針,穿透衣服鉆進了兩人的皮肉里。

    不過幾息,兩人就翻了白眼。

    存玉接住兩人,拖著她們放倒在一旁的門后陰影地里。

    這戒指是沈雁給的,據說是她娘留下的遺物,她說里面的針上淬的毒是煉蛇毒,毒性不強,但只要破了皮肉,一根針足以藥到一個一百公斤往上的大漢。

    以防萬一,存玉艱難地用被綁住的手撕下這兩個身上的粗布衣衫,綁住她們的手腳,塞住了嘴。

    做完這一切,她在山石上磨開繩索,順著墻根朝里走,“延壽”這兩個字太讓她在意了。

    里面黑洞洞的,聽不到活人的動靜,正中間是一個鎖住的門,她用從婆子身上搜出的鑰匙打開了它。

    門上的窗欞被厚重的黑布蒙住,存玉反手虛掩住門,抬眼的瞬間瞳孔驟縮。

    黑漆漆的屋子里一燈如豆,顫巍巍地亮著。

    頭頂的法鈴和來自庭院的風相撞,撞出聲聲沉悶的佛音,在晦暝的室內無端像哀囿的哭聲一樣。

    蕭存玉向前快走,抬手撥開眼前一道道垂下的黃色經幡,上面血紅的字飄起來,帶起的風灌進法鈴里,又催出一陣哭聲。

    她停在梵文最多的地方,驚駭得指尖輕顫。

    ——眼前是一座肉身佛。

    只見兩個干枯的女身不著一縷,全身被涂成紅色,寫滿了詭異的梵文。

    她們盤腿對坐,雙掌緊緊相撫,脖子被扭成一個詭異的弧度對著正門,臉上是如出一轍的笑。

    蕭存玉撐住佛堂,干嘔了幾下,不敢再看。

    她軟著腿在堂里查看了一番,見到一堆染了血的法器。

    在肉身佛后面的廂房里,藏著一個密室,門上密密麻麻貼滿了紅色封條。

    存玉抬手碰上去,片刻后又放下了手,她面色沉重地看了密室一眼,轉身離開。

    十之八九,里面就是這宅邸主人造肉身佛來延壽的地方,此時進去作用不大。

    她孤身一個又救不了幾個人,不如趕緊查出宅邸的主人是誰然后發信號給衛將軍。

    她摸向懷里揣著的信號煙,快步走過肉身佛,卻在一瞬間聽到了微弱的說話聲。

    ——殺,殺了我

    存玉僵在原地,半晌才敢轉回身去,她咽了咽口水看向傳來聲音的地方。

    肉身佛其中的一個女子將青白的眼珠扭向她,被固定成笑顏的唇角微動。

    她不敢相信自己看到了什么。

    “求,你”

    蕭存玉毛骨悚然,心頭又馬上燃起一把憤怒的火。

    ——她還活著。

    ——她是活著被做成肉身佛的。

    存玉望向這個女子的眼睛和她對視。

    她邊緣泛白的瞳孔昭示著她命不久矣,她感受到存玉看向了她,于是渾濁的眼睛里緩緩地落下了一滴清淚。

    “殺殺我。”

    她眼睛里的痛苦化成實質劈頭蓋臉砸在存玉臉上。

    蕭存玉不知道她被固定在這里多久了,也不知道她要用多大的努力和毅力才能說出話來。

    但存玉看出了她的絕望,于是她默默地抬手撥開戒指,對著她的心**出一枚銀針。

    煉蛇毒素的麻痹作用,足夠讓這個將死之人完全失去意識。

    她的眼在瞬間變得黯淡。

    “好好睡一覺吧。”

    第78章 一入迷障人化鬼

    出了延壽堂,庭院里樹影深深,靜得只能聽見風卷樹葉的聲音,蕭存玉避開有燈籠照亮的地方往更深處走去。

    這種制式的屋宅,書房一般都在正堂附近。

    穿過一條碎石鋪成的小路,繞過兩道半開的門,她翻進一間沒人的丫鬟房,找出一身婢女的衣服換上,又順手拿了個托盤捧在手上。

    關好窗戶,走在寬闊的大路上,她定了定心,學著方才見到的丫鬟一樣垂首走路。

    路上半明半暗,她循著宅子中線的方向往后院走。

    夜晚人不多,她在假山的石影里躲開了兩個巡夜的婆子,卻沒躲開另一邊的三個抬著擔子的丫鬟。

    “站住,我怎么沒見過你?”

    一個雙十年華的大丫鬟提著一盞紗燈,站在她面前疑惑地上下打量:“你是誰院子里的。”

    存玉悄悄往旁邊的陰影里躲了躲,模糊自己的面孔:“我是三青姑姑手下的人,不久前才剛來,還沒見過幾個人呢。”

    大丫鬟定眼看她:“三青姑姑讓你到后院來做什么?”

    存玉左右看了兩眼,掩唇小聲道:“那里新來了個姑娘,有些不對勁,姑姑讓我來討大人的示下。”

    三青兩個字,是在押送存玉到延壽堂里的兩個婆子其中一個的腰牌上出現的。她篤定就算在這個府里,延壽堂也是禁區,那里的是也是秘事。

    果然,眼前這個大丫鬟聽她這么說,慌亂地收回視線,側身給她讓開了路:“你不知道規矩的嗎,少和我說那些事,趕緊走。”

    存玉屈膝快速行了個禮,不怎么規范,所幸這個大丫鬟此時也沒有再試探她的心思,只匆匆點了個頭就走了。

    她一轉身,身后兩個小丫鬟也跟著走了,錯身間擔子里晃出“唰唰”聲。

    存玉躲在不遠處的梧桐樹后,等她們走了十幾步后又輕聲跟上。

    后院里屋舍眾多,她要找到書房在哪里勢必要花不少功夫,但這幾個丫鬟身上一股墨香,擔子里又像是裝著書,很有可能是往書房去的。

    濃黑的夜無邊無際,被大丫鬟手里的小紗燈照亮了一角,存玉跟著那團微光慢慢走著,走過一塊開滿紅花的地方時,她聽到前面三人小聲說起了話。

    “繡書姐姐,我今早聽人說大小姐被將軍抓回來了,你見過她嗎?”

    繡書搖頭:“將軍把大小姐關得死死的,怎么可能讓咱們見到。”

    “你說,將軍真的”

    詢問的聲音小下去,存玉沒聽清楚。

    繡書聲音高起來,呵斥了小丫鬟一句:“你要不要命了,先保住你自己再說。”

    大小姐?

    河東有哪位將軍是有女兒的?蕭存玉回憶起一大串名字。

    繡書嘴里遠遠傳來一聲嘆息:“虎毒不食子,將軍不會魔怔到那種地步的。”

    “可將軍幾年前受的傷,現在還沒好呢?”

    “會好的,只要他的傷好了,就沒事了。”

    小丫鬟的聲音小小的:“希望如此,我好想回河東府,這里一點也不好。”

    存玉一面分析她們說的話,一面在一扇小門邊停住等她們拐過前面的彎。

    線索到這里,隱隱指向了一個人,但蕭存玉并不想相信是他,她探向自己腰間信號煙的手停住,猶豫了一瞬。

    就在這時,從身側的小門里橫空出來一只手,捂住蕭存玉的口鼻便把她往里面拖。

    存玉兩眼大睜,被拖得向后仰去,情急之中,她抬起沒有被制住的手,朝后狠狠一推,把身后的人砸出一聲悶哼。

    ——是個年輕女子。

    那女子忍住痛,用另一只手死命束縛住存玉的雙手,把她拽進去后伸腳勾住門。

    門里只有一點窗欞里透進來的微光,存玉的毒戒正對著女子的手腕,她輕輕動了動搭在戒指上的食指,就要撥開它,卻馬上被摁回去了。

    “別動,我沒有惡意。”

    這時,一隊提著夜燈的嬤嬤從她剛才站立的地方經過。

    蕭存玉身子一僵,知道了這個女子為什么要拉她進來。

    那女子也松了口氣:“我放開你,你可別用毒針射我。”

    存玉點點頭,將手從戒指上挪開,女子也松開了制住她的手。

    存玉轉身靠在門上,看著退到幾步之外的女子,兩人對峙一會后,存玉開口問:

    “你是誰?”

    “被抓來的人,和你差不多。”

    “你怎么知道我的戒指有毒?”

    “我看見你用它了迷暈了那兩個婆子。”

    室內又安靜下來,良久,女子轉身朝后走,從腰間取下一個火折子:“這里不好說話,先跟我到后面來。”

    蕭存玉看到她被火光映出的容顏,愣了一下抬腿跟上。

    后面是內室,女子點亮桌子上落了灰的蠟燭:“放心吧,內室里光透不出去,也不會有人來這里查探。”

    她熟練地找出兩張凳子,自己坐了一張,抬手示意存玉也坐。

    存玉在光線下更清楚地看見了她的臉,從善如流地坐下。

    房間里沉默一瞬,女子先開口:“我住在延壽堂旁邊的院子里,聽到動靜后就跟著你進去了。”

    “天亮之后,我能送你出去,你出去后就別再來了。”

    “肉身佛不是小事,你查不了的。”

    存玉盯著她的臉,道:“你就是這府上的大小姐吧。”

    “曾經是。”

    “你想救我,也想救其他人,是嗎?”

    “是。”

    女子意識到自己的問題被存玉躲開,皺了一下眉頭:“我會送你出去的,至于佛堂里的其他人,我另有辦法。”

    “什么辦法?”存玉視線停在她和曹瑜七分相似的臉上,“用你的命換嗎?”

    “曹小姐。”

    女子,不,曹子安兩眼睜大了一瞬,又立刻鎮定下來。

    “是,用我的命換。”

    曹子安站起來,她的影子落在地上,在桌角團成一大片黑色。

    她果然是曹瑜的女兒。

    這個宅邸的大門牌匾上寫著“崔府”,曹瑜的夫人姓崔,而曹瑜正好有一個獨女。

    那幾個丫鬟說“將軍”幾年前受了重傷,正好對上了六年前在與突厥人的戰事中受傷的曹瑜。

    此事但是朝里還討論了好一段時間,但不久后,就聽說曹瑜找到了一個久不出世的神醫,治好了他的傷。

    那時候,存玉還和管家感嘆過曹瑜的運氣。

    可堂堂節度使,曾經的少年將軍,竟然成了個殺人如麻的惡鬼。

    多荒唐啊。

    曹子安看著閃爍的燭火,蒼白地為自己的父親辯白,也不知是說給誰聽的。

    “他剛受傷后也不這樣的,但等他發現自己活不到十年之后,逐漸就魔怔了。”

    她的聲音小下去,好似說不出更多的話了。

    存玉站起來,踩著地上曹子安的影子站在她面前,冷靜地看著她。

    “肉身佛能求長生的說法是從藏地傳來的,據說在風水極陰之地供養九九八十一天便可以將那些死去女子的陽壽轉嫁到自己身上。”

    “此法不過是不懷好意之人琢磨出的邪方,壽命豈能轉嫁?曹瑜會相信這種鬼話,是他糊涂。”

    她躲開曹子安恓惶的眼神,輕聲道:“你也糊涂。”

    “肉身佛延壽之事虛無縹緲,用血親之人的肉身塑佛更不可能長壽。”

    “曹瑜是在緣木求魚,癡心妄想。”

    “你不去報官,是打算去做最后一尊肉身佛吧,你覺得你死之后,曹瑜就不會繼續殺人了。”

    “可這怎么可能呢?”

    “親骨肉的命不會讓他延壽,只會讓他變得更瘋魔。”

    “他會相信更多的邪術,去殺更多的人,女人、男人、小孩,甚至是他手下的將士,他都會殺。”

    “你的父親,他已經不算是個人了。”

    燭燈明明滅滅,曹子安的臉慘白,她連連搖頭。

    “不,不會的,只要我死了,他一定會悔悟的,他會的。”

    “你在想什么,你的命難道不比他的珍貴嗎?瘋子是不會悔悟的。”

    “世上那么多的邪術,除了肉身佛,還有百鬼幡,采生術,他為什么不敢一一試過去呢?”

    蕭存玉殘酷地揭穿她的奢望:“用自己的命換他虛無縹緲的良知,曹小姐,這不值。”

    曹子安的神色脆弱又悲愴,她的右手顫抖著扶住自己的心口。

    “他沒救了,我其實一直都知道。”

    顫抖的尾音散在幽暗的光里,曹子安低下頭,過了很久才重新抬起,她的神色已經冷靜下來了。

    “你說得對,當斷不斷必受其亂。”

    她轉身朝門口走去:“你是官府派來的人吧,我帶你去找證據。”

    書房不遠,但也不近,曹子安抄小路帶她走。

    “我爹之前和突厥人做了交易,一個老巫師給了我爹做肉身佛的秘術,之后他便假裝失蹤,讓突厥大軍乘機破開雁門關南下。”

    “之后他躲在了這座臨汾城里我外婆留下的老宅中,開始煉肉身佛。”

    “我數年前因為一些緣故離開了家,一直住在臨汾城里,很多年沒有再見我爹了。沒有想到再會是這樣的情形。”

    “他最初負傷后不過是煉丹和吃一些稀奇古怪的藥罷了,那時候他還沒有這么可怕。”

    曹子安停一下,繼續道:“我是幾天前被抓到這里的,他想讓我心甘情愿當肉身佛給他續命。”

    “我不愿意,他就把我關在了延壽堂旁邊。”

    快到書房時,曹子安讓存玉躲在門口,叮囑道:“他一向把各種書信和要緊東西放在書架上左起第三個格子里,我去引開他和那些丫鬟,你進去找吧。”

    她從門后走出去,門口立著剛才那幾個挑書的丫鬟,繡書看到她,驚道:“大小姐,你怎么來這里了?”

    第79章 良將妖道一念間

    “繡書,去通傳吧,讓我爹出來見我,就說我想通了。”

    繡書一怔:“大小姐”

    曹子安笑出來:“無妨的。”

    “是。”

    繡書轉身進去,不一會,一個高大的男子推開門走了出來。

    存玉粗粗掃了一眼后收回視線,是曹瑜。

    曹瑜的身影像座小山壓下來,曹子安在他的陰影下鎮定自若。

    “爹,去外面說話吧。”

    曹瑜低頭看了他的女兒幾眼。

    “好。”

    “繡書,你帶著人去我屋里把我給父親繡的荷包拿來。”

    繡書抹了把眼:“是,大小姐。”

    蕭存玉看著穿過角門的幾道身影,從門后出來。

    此時書房門口只有一個小丫鬟。

    她用毒針迷暈她后放倒在地上的臺階,擺成一個坐著的姿勢。

    她打開門,輕步進去,腦海里閃過曹瑜的履歷。

    年少成名,有救國之功,官至節度使,掌河東府全府軍政,其威重,其權高,當世少有人能出其右。

    但這還不是最麻煩的,棘手的是他太得軍心了。

    處理這樣的人,一個疏忽就很有可能引起兵亂。

    為了保證萬無一失,她必須找到足夠的證據,讓天下人都知道曹瑜已經不是當當初死守雁門關的名將了,現在的他,是個無恥的叛國賊。

    同時,勢必要限制住他和軍中其余人的聯系,讓他無法和其余軍官互通消息。

    她一面計劃之后要如何行事,一面掩住口鼻避開縈繞在密閉空間里甜膩到過分的香。

    繞過案桌上是一束不知叫什么名字的妖異紅花,就是一面高大的書架,存玉從書架上數過去,很快就找到了一個隱蔽的暗格。

    暗格被打開,放在最上面的是一張泛黃的牛皮紙,寫著一堆古怪的符號和圖畫,存玉草草翻看了兩眼,認出是肉身佛的做法便沒再細看。

    牛皮紙下是幾封信件,信上具是突厥語,落款是阿史那孛。

    她打開信件,確認了這就是曹瑜與阿史那孛交易時的通信。

    曹瑜將雁門關拱手讓人,下令軍中親信大開太原城門,同時承諾會在不久之后想辦法打開臨汾城門。

    而曹瑜棄數百萬百姓性命于不顧,求的卻只是阿史那孛所謂的長生之道。

    存玉捏住信紙的手泛起白,好一個曹瑜。

    對著信里的內容,她發現了什么,重新拿起牛皮紙看了幾眼,辨認出這些詭異的符號和契丹語同出一脈。

    契丹秘術天下聞名,突厥則平平,阿史那孛手里的邪術是來自契丹的。

    按信上的時間看,阿史那孛在第一次大敗契丹之后,便從契丹大巫手里奪來的邪術秘籍和曹瑜做了交易。

    就是不知道,他和曹瑜之間,是誰先伸出的橄欖枝了。

    證據有了,存玉將秘信在寬大的袖子里藏好,抬手要合上暗格,手指卻在不小心碰到暗格內部時,發出了一聲沉悶的撞擊聲。

    她微愣,屈起關節再次碰了幾下,發現這暗格是空心的,于是她沿著內壁四處摸索,但沒有在里面渾然一體的木板上找到機關。

    書房里只燃著兩盞燭燈,離書架都比較遠,光傳過來時已經昏暗了許多,看不太清晰了。

    存玉從燭臺上拔下一支蠟燭,抵在書架旁邊照亮了狹小逼仄的暗格。

    她細細觀看一番,仍沒有發現什么,便抽下來頭上精鐵做成的鋒利簪子,順著暗格邊緣輕戳。

    微小的戳弄聲中,蕭存玉聽見了掩蓋其下時不時響起的奇異聲響。

    簪子停在了暗格左上角,不停頓的敲擊之下,“嘩嘩”的聲音被定位在了書架上擺著蘇繡扇子上。

    那扇子無風自動,流蘇緩緩飄動,存玉走去上手細摸,摸到了扇面背后被固定住的一顆龍眼大小的珍珠。

    轉動珍珠后,仿佛有一根細線牽著似的,暗格那里傳來機關咬合的聲音。

    等到存玉再去看的時候,六寸余的暗格已擴大成了十寸。

    里面憑空出現了一個普通的方形匣子,許是曹瑜不認為有人能破開他的雙重機關,因此這匣子上連個鎖也沒掛。

    存玉輕易地打開了它,卻看清楚里面物體的一瞬間愣住了。

    青綠色的錦緞上是塊存玉再熟悉不過的玉,她拿起這塊不到三兩的印,看著上面熟悉的“蕭相親印”四個字思緒翻滾。

    她沒來得及想更多事情,就聽到了遠處傳來曹子安拔高的聲音:“爹,是你執迷不悟。”

    存玉明白她是在給自己打信號,快速關好暗格,整理好扇子,又將蠟燭放回原地后,一閃身從門縫里出去了。

    門口的丫鬟還昏迷著,存玉繞開她快步朝大門的方向走。

    丫鬟沒辦法處理,曹瑜發現不對一定會檢查暗格,她能不能成功跑出去只看曹子安能拖住他多少時間了。

    形勢很糟糕,曹瑜反應的太快了,快到不過一盞茶的功夫,存玉便遠遠地聽見了從書房那邊散開的喧囂聲。

    沉靜的夜被攪亂。

    “進賊了,進賊了。”

    “快去關府門,老爺說各處小門也都快封上。”

    “各院管事的都去查人。”

    燈籠和火把一齊亮起,存玉遙遙看著遠處已經被重重守住的正門,轉身回去。

    她一面拔出腰間的信號煙,對著天空放出去,一面舉手抽出發簪,散開自己的發髻飛快地挽了個半冠髻。

    拖延時間最好的方式就是讓曹瑜不敢殺她。

    信號煙在黑沉的夜色里炸開,驚住了府里的眾人。

    曹瑜黑著臉抬頭看天,這是禁軍的信號,來的到底是什么人?

    書房門口的地上,跪了一地的人,曹子安被兩個婆子壓住,垂著頭一動不動。

    煙花轉瞬即逝,濃重的黑色再一次吞噬了這座宅邸,曹瑜步如流星般走來,扯起曹子安的衣領。

    “你帶來的到底是什么人?”

    曹子安被拽得膝蓋不穩,重重向前搖了一下。

    她身后的繡書神色大亂,下意識就要伸手去接:“大小姐。”

    曹瑜兩眼赤紅,惡狠狠地盯著他的女兒,曹子安卻在這種恐怖的氛圍下笑了出來。

    “還能是什么人,當然是讓你看清現實的人。”

    廊下的火光和眼淚同時出現在她的眼里:“爹,你認了吧。”

    曹瑜背光站著,他甩手打了曹子安一巴掌,面目猙獰:“孽女!”

    煙花在空中綻開的一瞬,不止驚醒了這座滿是血腥的宅邸,數里之外的一隊士兵也同時抬起頭看向絢麗的天空,衛將軍按了下腰間的劍。

    馬背上,知云焦躁的面色稍稍緩解,她立刻調轉馬頭,揚鞭而去。

    衛將軍喝令士兵行軍時,沈雁與知云已經走出一段距離了。

    沈雁看著知云難看的臉色,安慰道:“她既然還有機會用煙,就證明情況沒有太危急。”

    知云將馬騎得飛快,風從她耳邊呼嘯而過,她強壓下自己的擔憂和害怕,知道現在絕不能亂。

    一千余名禁軍黑壓壓地走在臨汾城內,手里的火把照亮了半邊天。

    蕭存玉不知道禁軍什么時候能來,路上的人越來越多了,她神色微動,握緊手里的相印。

    她徑直從藏身的大樹后出去。

    第80章 世多艱我弒親父

    夜深露重,清夜沉沉。

    蕭存玉方才匿在樹影中時扯下腰間三寸見方的腰帶勒在自己胸前,又披上一件隨手順來的寬大外袍。

    夜晚的暗色正好中和了她身前的違和,為首的婆子驚疑不定,隔著三丈遠掃視這個奇異裝扮的人。

    存玉視她的打量如無物,廣袖曳地,翻手托出相印。

    “長安蕭存玉,求見曹節度使。”

    白玉上流光溢彩,震住了一群人。節度使府里的下人,怎么會不知道權勢的威力?

    她們敢殺山匪擄掠來的平民女子,敢綁自家的大小姐。但并不敢張開手里的網兜網住當朝丞相,哪怕這個丞相孤身一人,毫無依仗。

    蕭存玉泰然自若,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一半。

    婆子們在她眼前面面相覷,都不敢動手。

    于是存玉踩著滿地的碎光,一步一步走到書房前,站在了曹瑜的面前,看著被火把照亮的他的鐵青的臉色。

    存玉含笑抬手向他展示自己的相印,手指上銀白的戒指閃出亮光。

    “曹大人,別來無恙。”

    曹瑜嘴里擠出幾個字:“原來是你。”

    存玉收回自己的相印,緩緩系在腰間。

    “哪怕是一天之前,我都不會想到雁門關是你有意打開的。”

    她嘆一口氣:“何必呢?”

    曹瑜負手而立:“蕭閣老風華正茂,自然不知道年華逝去的痛苦。你不會明白我的不甘心的。”

    存玉對他的剖白無動于衷:“你不甘心又怎樣,朝廷律法當前,你今日是必死無疑了。”

    曹瑜凝視著她:“如今你在我的府里,被我的人重重圍住。”

    “你用什么讓我必死無疑,用你忠臣的風骨嗎,還是用你手里輕飄飄的相印?”

    他聽到遠處傳來了馬蹄聲,這府里沒有暗道,他無法從禁軍的精兵手下逃走。

    曹瑜心知能置自己于死地的不是延壽堂里那一具具死狀慘烈的尸體,而是蕭存玉懷里他通敵的證據。

    他早已瘋了,理智告訴他眼前人殺不得,但他控制不住自己的目光。

    他直直看向眼前人的脖頸,心里想的都是如何砍碎他的身體。

    他抽出長劍,用僅有的理智嘗試和蕭存玉議和:“我不愿意殺你,平白惹來一身是非。”

    “不如你交出偷來的證據,我便當今日的事從沒發生過。”

    刀尖鋒利,直指蕭存玉,曹瑜兩眼布滿血絲,她看出來他起了殺意,心里一沉。

    清醒的節度使不會殺死丞相,只會嘗試收買她,但眼前的曹瑜顯然不清醒了。

    她看向曹瑜眼里溢出的瘋狂,心念一轉。

    好,既然他要動手,那就看誰技高一籌了。

    她輕笑著回答曹瑜的話:“我好容易才得來的證據,怎么可能還給你呢?”

    曹瑜惋惜地嘆氣:“蕭大人真是自尋死路。”

    只要殺了他,毀掉所有的證據,自己就還是光明正大的河東節度使。

    馬蹄聲越來越近了,隆隆地像天雷似的,一直越過飛檐脊獸,一下一下擊在眾人的心上。

    府外的天被火光映紅,崔府已經被禁軍團團圍住。

    曹瑜提劍朝蕭存玉走來,她數著曹瑜的步子,心跳變得劇烈起來,和耳邊響起的馬蹄聲混在一起。

    她的瞳孔里映出逐漸逼近的刀鋒,卻避也不避。

    曹瑜是一個身經百戰的武將,從刀槍劍雨中蹚過來,他只會在殺人的前一秒放松警惕。

    高舉的刀身映出火光,擋住了曹瑜的視線。

    存玉立刻抬手射出毒針,尖細的針鉆進曹瑜的皮肉,曹瑜的身形晃了一下。

    她閉上雙眼,趁機向旁邊閃了一下,堪堪躲開要害。

    火光一瞬間化作血光,利刃戳進**的聲音傳來,鮮血橫飛。

    周圍響起驚呼。

    存玉卻沒有感覺到疼痛,她茫然地睜開眼,入眼是雙膝跪地的曹瑜,一把小巧的匕首筆直刺在他的后心。

    她雙目圓睜,看到血液橫流的匕首被一雙白皙的手握住。

    ——曹瑜身后,曹子安顫抖著手,撲通一下跪倒地上,雙腿顫巍巍的,膝行著爬到曹瑜面前。

    眼淚劃過她的臉頰,稀釋了濺上去的血液。

    她泣不成聲:“為什么,你還要殺人啊?”

    存玉怔在原地,手指慢慢從戒指上滑落,滿耳都是曹子安崩潰的控訴聲。

    “你到底為什么要殺人啊!”

    “為什么?”

    曹子安身后,一個丫鬟哭得滿臉是淚:“大小姐。”

    書房外的空地上,只余下一群沉默的人影,和正中間相對跪著的兩個人。

    曹瑜口里噴出血,源源不斷地落下,他眼睛直勾勾看著地上的血跡,支撐他直立身體的刀劍歪倒,倒下后雙眼正對著曹子安。

    他一句話也沒留下。

    地上全是血,存玉愣愣地看著跪在血里的曹子安,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曹子安殺了他。

    她其實可以不殺他的,毒針已經入體,曹瑜會很快暈過去,自己也算好了刀鋒的方向,是不會死在他手里的。

    但曹子安不知道,她不知道自己能躲開,所以她為了不讓曹瑜再沾殺孽,親手殺了他。

    存玉垂下一邊的袖子,擋住了手指上的戒指。

    崔府的喧囂聲越來越大,就像在耳邊響起一樣。

    曹子安突然抬起了低下的頭,一把撈起地上的佩劍,存玉預感到她要做什么,伸手要奪過來,卻被曹子安反身避開。

    刀鋒很快觸及皮肉。

    正在此時,一小枚銀錁子憑空出現,擊歪了劍身,曹子安脖子上只劃開一道輕輕*的血痕。

    存玉松了口氣。

    她轉身看向院門,沈雁跨坐在馬上,腰佩長劍,正收回了彈出銀稞子的手。

    她站在正中間,蕭存玉眼里卻只有她身側的那個人。

    頃刻間,她也不管曹瑜了,也不擔心曹子安了,拔腿便跑過去。

    知云翻身下馬,迎面抱住她,摟在自己懷里。

    兩人緊緊相擁,知云聞到了她身上的血腥問,神色驟變,松開手上下檢查她。

    “你哪里受傷了?”

    存玉被她轉了個圈,外袍也被半解開。

    “沒有受傷,這不是我的血。”

    知云看清她身上沒有傷口和血跡,這才松了口氣。

    她的眼眶通紅,死死抱住蕭存玉:“還好你沒事。”

    沈雁咳了一聲,把兩人的思緒拉回來,存玉這才看到門外一身血氣的禁軍,為首的衛將軍面色如常。

    “大人,府里眾人已經被控制住了。”

    “全部打入大牢,待審問后處置。”存玉退后一步,攏起長袍,取出一直藏在懷里的書信,“河東節度使曹瑜通敵叛國,證據確鑿,現已就戮。”

    衛將軍看了一眼橫倒在地上的曹瑜,拱手道:“是。”

    曹子安手里的劍被打掉后便一臉呆滯地跪坐著,身旁有個丫鬟一直在叫她,她也不回應。

    存玉沉默一下,道:“曹小姐大義滅親,有功無過,便不連坐了。”

    “是。”

    衛將軍留下處理后事,存玉轉身跟著知云離開,曹瑜死了的事情得盡快傳書到長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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