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進軍營察而后動
曹瑜通敵的消息傳到長安,讓本就浮動的人心更加焦躁,藏在震驚、憤怒和唾棄之后的,是對這場戰事的擔憂。
恐慌的情緒同樣出現在了軍中。
士兵得知他們視為戰神的曹將軍叛國,只會忍不住地想是不是他對勝利不抱希望了,是不是覺得突厥大軍不可戰勝了。
極速低落下去的士氣需要一場有力的勝仗來扭轉。
蕭存玉第二天就進了軍營,在軍營里,她看到了一個本不該出現的人。
“秦夫人,你怎么在這里?”
身穿甲胄,腰配雙刀的是劉景周——秦少棲的夫人,劉捷的女兒。
她看到蕭存玉,拱手行了個軍禮:“許久不見,蕭大人一如往昔。”
“我觀夫人身著盔甲,如今是在軍中任職嗎?”
“是,我向陛下求來了都司一職,并準我隨軍出征。”她臉色棱角鋒利,“我好歹是武家出身,不可能生受了阿史那孛那龜兒子這么大的仇。”
“我倒要親眼看看他是個什么東西,敢殺我的人。”
劉景周背光站著:“在軍營中,大人就別叫我夫人了。”
她的佩刀熠熠生輝,存玉被晃了一下,轉而笑道:“是,劉都司。”
進入自己的軍帳后,存玉叫來趙參軍,問他:“劉都司如何?”
趙參軍答:“劉都司很是驍勇。”
“怎么個驍勇法?”
趙參軍想了會,答:“她剛來時,軍中眾人并不把她放在眼里,只當她是借著亡夫的光來軍營玩鬧的。”
“但她在一次對戰中,主動領了打先鋒的任務,薛將軍給了她八百騎兵,只囑咐她活著回來,不要沖動就好。”
“誰也沒覺得她正能打個什么勝仗,可沒想到她硬是率領八百騎兵摸到了突厥左部烏木渾的營地。——烏木渾一向神龍見首不見尾,最善藏匿和游擊。”
“趁著夜色,劉都司打了烏木渾一個出其不意,生擒了兩千突厥兵。”
“喜報傳回來時,軍中無人不驚。”
趙參軍越說越起勁:“大人不知道,劉都司的雙刀耍得是虎虎生威,那架勢,滿軍營找不出第二個。”
“她治下也嚴,雖只有八百兵馬,但個個都服她。”趙參軍感慨道,“朝堂若是多派幾個這樣的人,該有多好啊。”
趙參軍一臉欽佩,存玉卻奇怪怎么薛尉傳來的信里一句也不提,便問:“薛將軍和劉都司關系如何?”
趙參軍如實道:“薛將軍對劉都司很是照顧。”
說曹操曹操到,正說著薛尉,他掀開帷帳便進來了。
“蕭閣老,你可算是來了,我看文書都要看吐了。”
薛尉一臉苦相:“現在我可算能離文書遠些了。”
存玉輕笑著請他坐下:“勞累將軍了。”
軍營中沒有好茶,只有大缸泡出的粗茶,薛尉撈起一碗茶一飲而盡。
“勞累倒算不上,就算從小沒看過幾本書,乍一見那滿紙的字,頭暈得慌。”
存玉袖手坐下,不經意地問:“聽說軍里來了個劉都司,怎么將軍也沒和我說一聲。”
她在心里忖度,薛尉世家出身,雖后來落魄了,但也是數得上名號的大家。
這種大氏族歷來輕視女子,只喜歡在家中相夫教子的規矩女人,對于出來拋頭露面的女人一向苛責。
薛尉不告訴她劉景周的事,只怕也是存著對她的輕視之心。
她抬眼掃去,心中起了謀劃,虞朝兵多將少,正是用人之際,絕不能讓薛尉因為一己之私誤了正事。
帳外傳來步兵巡邏的聲音,薛尉臉上現出思索之色,他此來本就是為了試探蕭存玉,看他對此事持何種態度的。
卻不想竟是他先提起的,薛尉放下大茶碗,問:“大人見到她了?”
“方才在帳外見了一面。”
薛尉點頭道:“大人既已見過她了,那我就直說了。”
“劉景周善戰,是不可多得的將才,雖是女子,但才干不可忽視。”
“更何況她還是秦將軍的夫人,劉將軍的親女,自然與一般女子不同。”
“她意欲為夫報仇,是烈女,為著她這份心,我便不把她當女人,只把她當將軍。”
“所以大敵當前,我不允許有任何人中傷一個驍勇的將軍。”
他拱手告罪:“我先前之所以不在信中明說,不過是怕大人對她因她是個女人而歧視她,進而下令撤走她的軍職罷了。”
他上下打量蕭存玉的臉色,看他只是略有古怪之色,但并不像生氣的樣子,便繼續說:
“軍中以戰功分高低,還請大人不要囿于性別之見。”
存玉一腔擔憂作廢,心里輕了一半,她打量薛尉兩眼,心知他未必是真的不在意一個女子領兵作戰。
薛尉的話雖偏袒,但字里行間都是輕視。
他接受的不是劉景周不屈不撓的志氣,而是她光鮮亮麗的動機。
——為夫報仇。
多么居高臨下的審視,否認了一個女人的所有,卻獨獨承認了她身上來自死人的影子。
僅僅因為那個死人是她的丈夫,是一個,男人。
他承認的是劉景周本身嗎?
不是,他認可的是她作為秦少棲遺物的價值。
就像太后攝政一事,難道他們接受的是女人掌權嗎?
他們接受的是分明死了男人之后,出來頂門立戶的寡婦。
而且,就算是這么讓人惡心的理由,也是大多數女子都沒有機會獲得的。
蕭存玉眼里閃過嘲弄,又很快掩下去。
“無妨,將才難得,家國大事面前不分男女。”
薛尉也放下心,軍中正是缺少良將的時候,管她劉都司是男是女,就算是山里跑出來的妖怪。
只要她能打仗,他就不允許有人把她從戰場上拽下來。
幸好蕭大人是個開明人,不會做因噎廢食之舉。
劉景周的事不過是一個小小插曲,薛尉走后蕭存玉又埋頭到了軍務中去。
軍備、糧草、后勤等等都需要與長安不斷傳信聯絡。
而軍中的亂象更是讓存玉難辦。
臨汾一地集齊了從各地來的兵馬,這三十萬人里兵不服兵,將不服將,雖有了個大將軍壓著他們,但三五不時就會發生摩擦。
蕭存玉升任丞相前一直在兵部任職。
她雖不會行軍打仗,但于治軍一事頗有心得。
中原幾千年,最會治軍的是武侯,武侯治軍,寬簡有法,法令嚴明。
數十萬兵將同其心,共其力,造就出來一支讓敵軍聞之色變的鎮北軍。
存玉從武侯如海的書中窺出三點要緊之處——便是嚴、忠、勇三字。
三軍服威,治下需嚴。
先有令,士兵才能遵從。現在各路兵馬混雜在一起,吃住和演練都在一處,卻是各家的規矩管各家的兵,單是戰后如何打理戰場,就有四種規矩。
令不明,軍心自然不穩,軍心不穩,打仗時有十分力,也只能使出五分,故而治軍最重要的是一個嚴字。
其次在于忠,就像現在,三十萬大軍齊聚于此,但人心不齊,大將軍的話聽也不聽。
打起仗來只知道躲懶,誰也不去打頭陣,先鋒的活沒人干,一問責就說不善此道。戰后收割的時候卻一個跑得比一個快,生怕少了自己的那份。
因而開戰至今一個多月,這三十萬人做的最熟練的事情是搶功。
不忠,則令下不從,不從則怠慢,則妄動,則狡詐。
最后是勇,戰雖有陣,勇為本,勇之本一在將,將勇則兵銳;二在練,武精則膽壯。
如今軍中卻疏于操練,底層軍士互相包庇,每天不過在演武場玩樂,白白領著軍餉,吃著朝廷四處湊來的軍糧。
軍無習練,百不當一。
第82章 軍規森嚴不可違
大帳里,密密麻麻坐滿了人。
正上首是身穿朱紫色官袍的蕭存玉,她面前的案桌上玉白的相印,明黃的圣旨一字擺開。
底下眾將皆神色肅穆,一語不發。
存玉一拱手:“諸將,我知道你們都是豪杰英雄,個個都身懷武藝,心存報國之志。”
“與諸位相比,我不過是一介平庸之士,今日忝居此列,實在慚愧。”
她微頓:“但既然陛下不因我無才而見棄,任我以重任,我也不好無所用心。”
“今日召各位來此,是為了重訂軍規一事。”
“我粗粗定了一些規矩,諸位先聽一遍吧。若是有什么不合適的,我人微言輕,還請各位看在陛下的面子上包容一二。”
座下十幾個將軍皆在心里暗自思忖,有人心想這個蕭閣老真是膽大,剛進軍營就敢做這么大的動作。
有人心中不屑,覺得一個弱不禁風的文官,能做出什么名堂來。
也有人一臉無所謂,只當沒人在說話。大多數人都不把這場商議當回事。
監軍的文官而已,做個給陛下報信的信鴿就好了,難道還真能搞出什么名堂不成。
蕭存玉等了幾息,見沒人說話,便擺手讓趙參將念。
趙參將躬身向眾人行禮后展開一張一尺長的帛紙,朗聲念出來。
趙參將的聲音沉穩有力地傳入整個軍帳。
“三軍之中,有九罪不可恕。”
“一曰探候不審,烽火失度;二曰后期犯令,不應時機,阻亂師徒。”
“三曰乍前乍后,不合金鼓;四曰上不恤下,削斂無度。”
“五曰營私徇己,不恤饑寒;六曰非言妖辭,妄陳禍福。”
“七曰無事喧雜,驚惑將吏;八曰勇不受制,專而陵上。”
“九曰侵竭府庫,擅給其財。此九者,三軍之蠹,有之必敗也。”①
“今將九罪明之,若有犯,或殺或打或逐,決不輕饒。”
存玉立下九令和九罪,令不可違,罪不能恕。
趙參軍念完之后垂手侍立一側,存玉一團和氣,輕聲道:
“大家若有什么覺得不妥的,趁現在說了吧,畢竟軍令如山,下達之后就不可更改了。”
薛尉第一個出聲:“大人思慮周全,我沒有什么覺得不合適的。”
這時眾人才驚覺她是有備而來的,頓時都坐不住了。
有人正要開口。
存玉狀似不經意地摸過自己的相印,方正的玉四角尖銳,折射出冷光,一旁是明晃晃的圣旨。
她掃了那人一眼,那人就像被澆了盆冷水,看著桌案上的兩件物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存玉柔聲道:“既然都沒有異議,那從今日起便施行吧。”
“不論你們先前是哪里的兵,哪里的將,都必須依著這里的軍規行事。”
“各位也盡快傳令下去,讓自己的兵都清楚新規。”
“我丑話說在前頭,最好諸位都別犯什么事,你我共事一場,要親手處置個誰,我心里也是不愿意的。”
“但要是真有人犯事了。”存玉停住,一一看過這營帳里的人,“我也是不會容情的。”
可沒想到第才二天,軍中就見了血。
軍規中嚴令規定不準狎妓,也因此遣散了軍妓營,但步兵中有三個校尉不以為意,在天黑后堂而皇之地進城闝倡②。
他們被巡查的抓了個現行,按軍規,他們應受兩百軍杖,逐出軍營。
此事引起了軒然大波。
這三人的上峰崔燃跪在大帳外求饒,聲稱軍中狎妓是常事,不應有此重罰。
除此之外,還有不少人也出來求情,大多都是在說軍法太嚴需徐徐圖之,這樣急功近利只會自尋死路。
深春的尾巴掃過軍營,四月的燥意在沉悶的午后鉆進人心里,鬧得人又癢又煩。
行走在路上時有飄來的試探目光,傳出指令時有士兵自以為隱蔽的打量視線,還有路邊三五成群的竊竊私語。
營帳里。
“崔校尉降職,杖三十。”
存玉展開素紙,寫下軍令:“一罪任由屬下觸法,二罪有意包庇,三罪不知悔改。”
“那三人不可輕放,崔燃也不能好過。”
趙參軍看著蕭存玉筆走龍蛇,手心浸滿了汗:“大人,何必呢?”
“自古以來就沒有幾支軍隊不準狎妓,大多數軍隊甚至會在戰勝后準士兵任意劫掠,大人怎么非要行不可能之事?”
趙參軍被帳外跪著的一群人嚇沒了大半膽子:“就算大人執意要立這個軍規,也該留些余地,軍營中不準便足夠了,在營外就別管了。”
沉重的風吹開帷帳的一條縫,存玉從縫隙中看到一閃而過的崔燃,她冷聲道:“自古以來確實沒有幾支禁狎妓的軍隊,但那些軍隊無一不是能以一當百的精銳之師。”
“武侯的鎮北軍,穆公的原家軍,難道不都是先賢留下的例子嗎?”
她執筆寫完最后一個字,不顧趙參軍的慌亂,拿起大印正正蓋上。
“軍中狎妓,只會使士氣低落,人心不齊。”
“況且你真以為他們是為著這事才大張旗鼓的嗎?”墨跡半干,存玉擱好毛筆,“不過是借著此事來試試我的軍規到底嚴不嚴。”
趙參軍怔住,存玉折好軍令:“今日我退一步,明日他們就敢進百步。”
她把軍令遞給趙參軍:“帶著禁軍去處理此事吧。”
“至于那些跪在外面的人,愛跪就一直跪著吧。”
趙參軍咬了咬牙,拿過軍令:“是。”
不一會兒,營地里傳來打板子的聲音和高昂的慘叫聲,存玉置若罔聞,徑自看著公文。
為了處置曹瑜死后的事情,朝廷派了大理寺的人來,為首的正好是朱琮禮,他已在路上了。
公文中寫的是皇帝對此事的處置方法,諸曹瑜九族,徹查其親朋故舊及軍中交好之人。
曹瑜的九族已全部下獄了,他家中的仆婦們,也都在臨汾的監牢中候審。
其中不少人已自盡了,畢竟主家犯了這么大的事情,她們知情不報,最好的后果也是流放千里。
至于曹子安,因為有存玉上書給她求請,所以不受此事牽連。
存玉想起那天跪在地上哭號的身影,被這樣赦免,她也不一定愿意吧。
要想保住她的命,就必須言明她殺死曹瑜的實情,弒父這兩個字,會陪著她走完余生。
存玉出了會神,聽說曹子安在清河街做香料生意,有時間去看看她吧。
她放下公文,按了按頭側。
知云和沈雁帶了一千兵去函谷關江風那兒買馬了,大概三五日后會回來,知云說江風一次性出五千戰馬是沒有問題的。
五千戰馬,存玉在心里過了一遍現有的騎兵數,不少,但絕對不夠。
第83章 舊情腸說與君聽
騎兵營。
張二柱大張著嘴,直愣愣地數著一匹一匹被趕進來的好馬。
“五十、五十四、五十六”
“你數個屁,識數嗎你就數。”一個巴掌呼在張二柱后腦勺,忍無可忍道,“老子的數都被你打亂了。”
紅棕色的馬氣宇軒昂地打了個響鼻,從二人面前經過。
張二柱揉了揉后腦勺:“我勒個乖乖,烏木渾的馬也就這樣了吧。”
蕭存玉立在一邊,眼見群馬入營,才安心離開。
幾日前那三個校尉被打了個皮開肉綻,跪在大帳外的其他七八個將軍也被狠狠斥責一番后,軍中一改往日的松散懶慢。
薛尉不再管軍務,身上的擔子輕了大半,每天專心與各將軍商議如何反擊。
存玉出了軍營,往重山街走去,知云從函谷關回來后賃了個三進的宅子,宅子不大,好在離軍營近。
沈雁也在,她天天盼著沈珂的來信,還把之前沈珂送來的信討要了過去,一日能看八百遍。
小言昨日終于來了,她帶著幾十輛馬車的糧草浩浩蕩蕩地進了臨汾城。
她進府的第一件事是對著知云放聲大哭。
“姑娘,我從來沒有離開你這么長時間過。”
她絮絮叨叨了兩個多時辰,從她怎樣和糧莊掌柜周旋,一直說到她昨晚吃的野兔子有多腥。
存玉在桌子上撐著腦袋打了個哈欠,是因為叫小言,所以這么能說嗎?
她昏昏欲睡地想,早知道叫她小默了。
小默,不,小言依依不舍地走了。
知云關好了門。
知云走過來了。
知云接住了張開雙臂的她。
存玉心滿意足:“好想你。”
知云心里熱熱的:“我也好想你。”
夜深露重,兩只貓兒在窗臺下叫春。
知云低下頭,正好對上存玉仰起的臉,短暫的對視之后,她們順理成章地吻在了一起。
櫻唇相疊,唇上傳來綿軟溫熱的觸感。
存玉的發冠被拆開,青絲散落,她兩眼半闔,微喘著向上迎合知云。
唇瓣張開,另一個人的舌鉆進自己口里,存玉溫柔地接納她,和她在這方小天地里共舞。
相觸的瞬間,戰栗的感覺從尾椎骨升起,存玉眼尾泛紅,咽喉滾動,咽下去滿口的津液。
貓兒還在窗下叫著,存玉的頭發輕輕繞在知云的手上。
她舔了舔發麻的唇,平復著混亂的呼吸。眼睛纏綿地纏上知云的。
自古別后情更重。
臥房的床很寬大,兩個人卻緊緊相依在一起。
昏昏的燈下,存玉問:“江風還能弄來多少馬?”
知云回:“一個月之后,八千匹左右吧。”
存玉一驚:“八千,她去王帳搶嗎?”
摸著存玉的黑發,知云笑道:“不是,但也差不多。”
“和她交易的是契丹戰敗后的貴族,和突厥的一些落魄貴族。”
存玉了然:“契丹流落在外的貴族無處可依,只能暗自變賣牛羊和馬匹換取財產,她竟然能聯系上這些人。”
知云問:“說來奇怪,你的相印怎么會在曹瑜那里?”
存玉道:“應該是他和阿史那孛做了交易吧。他有了相印自然可以開臨汾城門。”
她慶幸:“幸好我當時發現了相印,不然之后還有得忙呢。”
知云十分贊同:“我小時候還經常聽說書人講曹瑜守雁門關的事跡,不想他后來成了這個樣子。”
眼前浮現曹瑜死前的場景,存玉嘆了一下:“他本不應那么早死的。”
知云奇怪:“怎么說?”
存玉解釋清楚始末。
兩人沉默了一會,知云輕聲問:“曹子安,她現在如何了?”
燭火閃了一下,存玉道:“她在清河街做香料生意,我想找個日子去看看她。”
知云知道她的心事,憐惜曹子安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大概是想看看這個殺了自己父親的女子是怎么想的吧。
她柔聲回:“明日吧。”
存玉碰了碰知云的臉:“好。”
隔日,清河街街口,存玉從馬車上下來。
城外的戰火尚未波及到這里,清河街上有不少在購物的行人。
存玉找到曹子安的香料鋪,它外觀十分典雅,一入門就聞見了淺淡的花香。
曹子安在珠簾隔開的側間制香。
她抬起頭,愣了一下后停止手里的動作。
“大人怎么來了,坐吧。”
曹子安請她們進來坐下,關上店鋪門。
她看起來并沒有囿于悲傷。
存玉問:“姑娘這幾日過得還好嗎?”
曹子安緩緩泡著茶,平靜地笑:“大人是想問我殺了我爹之后是什么想法吧。”
室內的花香被茶香纏上,多了幾分寧靜。存玉承認:“是。但姑娘不想說也無妨。”
曹子安手下行云流水,她看了存玉一眼:“我給大人講個故事吧。”
“一個很荒唐的故事。”
輕緩的語調響起,曹子安一面泡茶一面說:“我爹我娘一直對我很好。”
“我爹教會我識字,給我買適合我身份的金銀首飾,找宮里出來的嬤嬤教我規矩。”
“我娘是個標準的閨秀,婚后基本沒出過門,每天都繞著我轉。她也這么教我。”
“我想讀更多的書,她不讓我去讀,說女子念懂《女則》《女訓》就好;我想像我爹一樣習武,她說女子習武不利于生養。”
“我去求我爹,他也不讓,只給我買喜歡的桂花糕當賠禮。”
“總之,長到十四歲時,我幾乎什么都不會。他們總是告訴我,會給我找一個好夫君,讓我下半輩子活得像在閨中一樣快活。”
頓了一下,曹子安輕笑:“可我在閨中并不快活。”
“但這么多年,我一直不知道我哪里不快活,我有功成名就的爹,溫柔的娘,家里還只有我一個孩子。”
“我的人生一眼可以看到底,是和我娘一樣的平順美滿。”
“我似乎不應該有不滿意。”
茶香氤氳,曹子安被霧氣遮掩的臉露出懷念的神色。
“他們一直覺得我很乖。”
“但我在十四歲的時候和一個女夫子私奔了。”
存玉和知云對視一下,問:“女夫子?”
曹子安輕聲道:“是,一個離經叛道的女夫子。”
第84章 有道難行不愿醉
曹子安貧瘠的人生在她十四歲那年改變。
她在那年遇見了秦時宜。
秦時宜是臨汾有名的女夫子,她拜師大儒,寫得一手好策論。
但她會寫策論沒有用,誰會需要一個女人來出謀劃策呢?
幸好她天性里帶著幾分不拘一格。才學無用,她便去云游,云游四年,在九州轉了一圈后,秦時宜了悟了。
秦時宜要在水云寺出家,她無父無母,師父也仙去了,沒人攔得住她。
于是她從才女變成了尼姑。
她成了尼姑既不剃發,也不守戒,除了披上層道袍以外,和之前那個敢寫詩怒罵太守的秦時宜沒兩樣。
再后來,她又在水云寺辦了義學,免費教一些女孩讀書識字。
她從尼姑成了夫子。
可不論她的身份怎樣變,都是臨汾城里著名的瘋女人,沒有人喜歡她。
曹子安的娘就是其中一個,出嫁后她也沒忘了討厭秦時宜,她總是對著曹子安說像秦時宜這樣的女子合該入獄。
娘說這話時眼里的厭惡,讓曹子安記了很多年,也信了很多年。
直到她被一場山洪困在了青龍寺。
曹母不知道當時的青龍寺有來講經的秦時宜,不然絕不會來此進香的。可冥冥之中有一雙手撥弄著她的命運,讓她注定因為一次禮佛失去自己唯一的女兒。
青龍寺是那么的大,她后來想了很多年都沒想明白那兩條平行線是怎樣相交的。
在她困惑的那些年里,她的女兒卻千萬次感謝過上蒼。
曹子安感謝那場山洪足夠大,大到沖斷了她身上的繩索,大到她在青龍寺待足了一個月。
一個月有多長呢,第一次見到秦時宜的曹子安不會知道,這一個月枯萎了她的全部過去,綻放了她的整個未來。
她第一次從四方的天里鉆出來,第一次看到了滿天的流云和晚霞,第一次見到天地間的枝繁葉茂。
曹子安如饑似渴,汲取著新鮮的世界。
籠子里的鳥兒豐滿了羽翼,曹子安才看見了廣袤天地的一角,便已經決意離開那座枯朽的宅邸。
她將做出讓整個家族蒙羞的事情。
曹家祠堂里,黑壓壓的牌位小山般壓下來,這些遠古的幽靈陰森可怖,數千年如一日地堅守著腐朽的陳規。
曹子安挺直脊背跪著。
“爹、娘,我是走定了的。”
她的眼里有一團火,一團足以燒毀所有朽木的火。
曹母絞著手帕,顫抖著聲音問:“為什么?我對你不好嗎?”
曹子安搖頭:“你對我很好,但我不愿意留下,我不想一輩子被困在男人和孩子身邊。”
曹母說:“子安,你怎么就那么信一個女尼的話?”
曹子安一字一頓:“因為她的人生太讓我著迷了,她可以讀書,可以外出游歷,可以出家,可以收女學生,可以不成親,甚至不用遵守亥時入睡的規矩。”
“我見了她,才知道你教給我的一切,是多么的可笑。”
曹母和她背后的幽靈一齊開口,恨鐵不成鋼:“我教的才是有用的東西,女工、管家,你需要這些。”
“秦時宜是在害你,她與世不容,受人唾棄,所以要拖你一起墮落。”
幽靈的聲音振聾發聵,曹子安卻不再相信它們的教化。
——她需要的不是這些,她需要的東西這個世道不愿意給她。
所以她只好用世人眼里的安穩人生去換。
曹子安眼神哀傷,她的身體里有千言萬語,出口卻只是一句:“娘,你說蒙昧的幸福和清醒的痛苦,那個好?”
話語落地,震住了滿祠堂的幽靈。
她不斷追問:“娘,你真的快活嗎?”
“秦時宜不合時宜,但她活得比誰都快活,為什么?”
“你們教我的東西,為什么只會讓我痛苦?”
曹母兩眼瞪大,被她眼里的火灼燒,向后退了一步:“你,你”
曹子安看她后退,反而平靜下來,她俯身叩首:“女兒不孝,若不能活著離開,還請爹娘將我葬在青龍寺后山上。”
曹母兩行淚流下來:“子安,我從沒有逼過你。”
她最愛的女兒,被那個討厭的秦時宜騙走了。
站立在森嚴的牌匾下的曹瑜不再沉默,他從陰影里走出來:“留不住的人何必留,你要走就走吧。”
曹子安猛地抬起頭,激動道:“爹!”
曹母大睜雙眼:“夫君!”
曹瑜厲聲道:“你是我女兒,我不殺你,但族譜上不會再有你的名字,曹家容不下一個逆種。”
曹母用力地扯住他的衣袖:“不,不可以,她是我們的孩子啊!”
曹瑜不理會她,神態嚴肅:“今晚你就走,以私奔的名義。”
“此后,你死生由天。”
怔了一下后,曹子安緩緩磕了三個頭:“好,不孝女曹子安,就此拜別爹娘了。”
她咽下眼淚,起身要走,曹母卻撲上來抱住她,泣不成聲。
“你不能走,你才十四,你活不下去的。”
曹子安感受到從后背襲來的溫暖,這是庇護了她十四年的,樊籠里的愛。
她沒有回頭,如果愛和自由只能擁有一個,她寧可不要愛。
窗外的風穿堂過,曹子安從回憶里醒來。
她溫柔地說:“大人,你很像秦時宜。”
蕭存玉偏頭看窗外被風帶起的垂柳:“是嗎。”
她虛虛握一下掌,秦時宜看開了,她可沒有。
曹子安呷一口茶:“殺死面目全非的曹瑜時,我心里想的都是他硬著臉放我走的樣子。”
“我甚至想一死了之。”
存玉沉默了,她和曹瑜之間是有父女情分的,自己和謝銘之間并沒有。
曹子安:“我爹被我殺死了,大人想知道我是怎么想的嗎?”
存玉問:“是呀,你是怎么想的呢?”
自己想殺謝銘,是他斷絕自己在先,有仇報仇,她不怕報應,來日自然下得了狠手。
但就算這樣,她仍懼怕會被殺死血親的夢魘纏住,這是她身體里來自謝銘的血在作祟。
那她呢,曹瑜待她不差,甚至很苦心籌謀,她會被困在噩夢中嗎?
曹子安用眷戀的眼神注視她,像在懷念另一個人。
第85章 兩軍陣前挺戈出
【半濕半晴,三月一簾梅雨。
衰草萋萋,枯水蕩蕩。
羅幕春風,草木自古悲涼。
無語可訴,無情可嘆,不過與命爭衡。】
風鈴輕輕晃出“叮鈴”聲,曹子安神情寧靜又安詳:“你也許不信,但我不會后悔,也不會痛苦,他的罪孽讓他死有余辜,我很清楚我殺死的是一個罪人。”
她淺笑:“我問心無愧,我會很自由地活下去。”
——聽罷君語,思如流波。
問心無愧嗎?蕭存玉飲下一口茶,清潤的香沉入肺腑,她眼睫微顫,可惜地想,若是只有足夠坦蕩才能放下的話,她大概是解脫不了的了。
思緒還未散開,門被急急推開,趙參軍急急道:“大人,軍中急情。”
臨汾地處呂梁山和太行山之間的狹長地帶,與太原府在二山縫隙間遙遙相望,這段天然溝壑易守難攻,自古便是是阻攔蠻夷南下的重要屏障。
但如今阿史那孛據守太原,兵指臨汾,這天險斷了一半,變得搖搖欲墜。
阿史那孛攻下太原后,城內殘留的反抗勢力拖慢了他繼續侵略的步伐,但孤木難支,眼下大半個月過去,他儼然清理好太原府里的殘局,蓄勢待發了。
虎視臨汾的突厥左將軍烏木渾派遣前鋒兀於輪率領一萬精兵,來到城外叫陣。
蕭存玉登上城門,低眼望去,映入眼簾是一望無際的黑色盔甲,在莽莽大地上如同野獸般盤踞。
為首一人身高九尺,腰別大錘,顯眼至極。
曹參軍低聲介紹:“那人便是兀於輪,烏木渾手下的第一戰將,力大無窮,可以一敵三,單論戰力,我軍無人與他匹敵。”
兀於輪抬頭遙望城墻,挑釁地比出一個彎弓搭箭的狩獵姿勢,直指高墻上的劉景周:“薛家的狗崽子,你果真是無人可用了,竟然派一個女人上戰場。”
他身后響起此起彼伏的嘲笑聲。
“哈哈哈哈,聽說她男人是被多吉*將軍殺死的,只怕是來找咱們報仇的。”
“小娘們,你守著個死人做什么,我們草原上的勇士比你們中原的不知好了多少倍,你不如來給我們將軍暖被窩吧。”
“要老子說,你們中原的男人也該來給我們暖被窩,一個個的,比綿羊都弱。”
戰前斗將,是兩軍交戰前互相試探的環節,即雙方派出將領在陣前單挑,生死不論,招式不限。
兀於輪上次在太原城下叫陣,以一己之力連敗三人,他下手極狠,重錘砸碎了每一個人的骨頭,他每殺一人便讓突厥軍士氣拔高一節,待到太原連死三將時,突厥大軍已經興奮得雙目赤紅,“殺”聲震天了。
又一次陣前斗將,兀於輪的意圖毫不遮掩,他自恃無人能敵,便要先狠狠地壓一壓臨汾的士氣。
“怎么?難道虞朝無人敢戰?”他掄起雙錘,砸出一聲巨響,“不敢戰,那就夾緊尾巴打開城門,讓你兀於輪爺爺進去。”
“嗷嗷,開城門!”
“一群懦夫,開城門!”
薛尉臉色黑沉,對兀於輪的陽謀無可奈何,臨汾軍中只怕只有自己可堪與兀於輪一戰,但兀於輪只是突厥左將軍烏木渾手下的前鋒,他身為大將軍,與兀於輪斗將,就算贏了都會折損士氣。
路池將軍脾氣最暴,早被他們幾句話激出了火:“一群崽種,若是曹將”話語戛然而止,但在座諸位沒人不知道他話中意思。
若是曹將軍在,還輪不到他叫囂,但現在沒有曹瑜了。
蕭存玉問:“不斗將,行不行得通?”
薛尉道:“不斗,勉強比斗輸了強幾分吧。”
城墻上一片沉默,這里一半以上的將軍都經歷過太原之戰,兀於輪的單挑實力他們都看在眼里,就算有一半以上的勝算都不會無人敢戰。
僵持之際,劉景周高聲問:“兀於輪和秦少棲比,誰高誰低?”
秦將軍,薛尉猶豫著答:“秦將軍武力比我強三分,我對上兀於輪有八成把握。”
路池偷眼看她,不知道她問這個做什么。
這樣啊,劉景周一笑:“我打秦少棲沒有問題,便讓我去會會他吧。”
“等等,你說什么?”路池瞪大了眼睛,一個字都沒信,“劉都司,你說大話都不打草稿的?誰不知秦少棲得劉將軍真傳,一身功夫出神入化,還你打他沒有問題,你連我都未必打得過。”
劉景周白他一眼:“少狗眼看人低了,和我打架,他就沒贏過幾次,都是我爹教出來的,我比他學得可好多了。”
路池白回去:“你是個嬌滴滴的女人,他豈能用真功夫和你打,不過哄你開心罷了,我看你還是好好待在城墻上吧,小心別豎著下去橫著上來了。”
劉景周“哼”一聲后不去看路池,回頭對薛尉說:“末將請戰。”
薛尉看了她好一會兒才道:“好。”
路池急了:“將軍,你真要讓一個女人去斗將嗎,她死了怎么辦?”
薛尉厲聲道:“斗將本就有生有死,她既領了軍銜,就要有戰死的覺悟。”
城門打開,劉景周騎馬從放下的木橋上行過。
她的身形逐漸清晰,突厥大軍愣了一瞬后爆發出大笑。
“什么呀,真派個女人來。”
“哈哈哈哈,秦夫人,你簡直太好笑了。”
“哎,聽說中原女子看重什么叫禮教的東西,你們說,她是不是想給自己掙個牌坊出來啊?”
兀於輪大笑著掄起雙錘在空中相擊,嗡鳴聲擴散開,他輕蔑道:“秦家小兒的娘子,突厥的勇者能殺死你男人,一樣能殺死你。”
劉景周已策馬走到正中,她抽出兩把玄鐵制成的重刀,嗤笑一聲亮聲道:“一群只會耍弄嘴皮子的野狗,讓本姑娘給你們長個記性吧。”
路池嫌她罵得沒有殺傷力,斷喝一聲,提氣沉息,厚重的聲音一直傳到很遠:“兀於輪,你個狗崽子,睜大眼睛聽好了,劉都司可不只能嫁將軍,她自己就是個響當當的將軍。”
當當的將軍
的將軍
回音回蕩在沙場上,蕭存玉眼神復雜地看著路池。
路池喜滋滋的:“大人,我罵得不錯吧。”
蕭存玉:
劉景周身形停滯一瞬,嘴角抽了抽。
兀於輪道:“哦,那就讓我來見識見識吧。”
他縱馬上前,在陣陣助威聲中掄起雙錘。
兩人逐漸靠近,兀於輪殘忍又蔑視地笑出來:“金吾衛左將軍的夫人,我今日就讓你夫妻團聚。”
“撕碎她!”
“讓她知道突厥勇士的厲害!”
兩人的坐騎在奔跑中揚起一地灰塵,兩處塵土逐漸相接,劉景周雙刀高舉,徑直迎向兀於輪的大錘,
嗡鳴聲漫開,兀於輪手臂上暴起青筋,低吼一聲使力下壓,他要把這個女人錘成肉醬。
劉景周毫不躲避,穩穩抗住他的攻勢。
刀與錘彼此較勁,兀於輪輕侮的神情逐漸改變,她竟然擋住了。
戰場的中心,萬人的視線匯聚于此,突厥的猖狂笑聲變小。
路池大叫:“劉都司,好樣的!”
薛尉提起的心放下一部分。
單論氣力,劉景周終究不及兀於輪,幾息后,她一夾馬肚,使個巧勁偏開刀鋒,后撤一步。
兀於輪握緊震顫的大錘后退幾步,兩人拉開距離,兩匹好馬均噴著響鼻,繞著圈試探。
城墻上,眾人屏息凝神,視線牢牢追著劉景周。
兀於輪此時才真正把她當成需要正視的對手,他收起輕視之心,擺出防守姿勢,劉景周雙刀交錯,尋找兀於輪的弱點。
武斗中瞬息萬變,一念之差可能就是生死之間,哪怕她有十成的把握,也不敢松懈一瞬。
劉景周善于博弈,她習慣于拉長戰線,在一次次的進攻中給予敵人壓力,逐漸找到他們的薄弱處,最終一擊致命。但這種戰斗方式明顯不適用于兀於輪,他長于力斗,體力更是可怕,戰線越長,劉景周的勝算越小。
她必須速戰速決,絕不給他拖垮自己的機會。
劉景周手心出了層薄汗,精神卻興奮起來,就是這種感覺,以性命為籌謀,在死境中尋找生路,讓人無法抗拒的快感。
雙方陣營時不時響起的叫陣聲成了最好的助興劑,劉景周心跳加速,生成一計,她瞅準一個空子沖上去,左手的刀襲向兀於輪的腰間,上身迅速左側躲開破空而來的大錘。
她的刀被另一只大錘砸歪。
劉景周躲開大錘后迅速調轉馬頭,起身補刀,她右手迅疾刺出,馬帶著她沖前去,眼看就要刺中,兀於輪卻不戀戰,幾步躲開她的攻擊。
刀刃只劃過他的背部,破開兩層甲胄。
兀於輪不是傻子,他身形太大,近戰沒有優勢,只有拉開距離,用武器彌補自己反應速度上的缺陷才有勝算。
他的大錘長四尺,比劉景周的雙刀足足長了一尺半,間距夠遠時,劉景周甚至夠不上他。
戰斗時最忌背對敵人,兀於輪趕緊折身回來,擺開雙錘護住心口。
卻不想劉景周此時雙刀還未收回來,戰馬仍因著定向前走,兀於輪眼力極好,看出她來不及護住要害,迅速揮出雙錘,封住了劉景周的退路。
劉景周神情慌亂,兀於輪心中得意,他的大錘是精鐵做的,重五百斤,砸碎一個只是高了點的女人輕而易舉。
眼看大錘就要砸在劉景周身上,對面已有人大叫著慶祝了。
臨汾城門上,蕭存玉放輕呼吸,不敢出聲。
路池咽口水的聲音大到聒噪,他喃喃道:“別真死了啊。”
第86章 烽火不息戰不已
說時遲那時快,只見劉景周奮力扭身,扭出一個不可思議的弧度后騰空躍起,堪堪躲開了兩把來勢洶洶的大錘。
鐵錘空空撞上,撞出一陣浩大的嗡鳴聲,兀於輪大驚。
劉景周豎握重刀,腳尖輕點在大錘上借勢自空中狠戳下去。
兀於輪只來得及斜身避開要害。
自上而下,刀刃插入得極為快速,甲胄破開,**被刺穿,兀於輪肩下開出一團血花。
示敵以弱,絕地反殺,城墻上有人高叫了聲好。
薛尉舒口氣,悠悠道:“兀於輪氣力已盡了,他必輸無疑。”
果不其然,兀於輪傷在肩膀,舉不起大錘,他沒了武器,也就失了一半威力,此時不過勉力支絀罷了。
劉景周步步緊逼,雙刀甩出了殘影。不消片刻,兀於輪已似從血水里撈出來一樣。
兀於輪眼見性命垂危,竟顧不得臉了,虛出一招,轉身就跑。
他是自尋死路,若繼續耗下去,耗到劉景周體力不支時未必不能反殺。
可他慌不擇路,只顧活命,這一轉身是活生生給劉景周遞上了斬殺之法。
他后心正對著劉景周,她豈能錯過,迅速策馬近身,斷喝一聲“拿命來”,右手高舉對準兀於輪的心口狠刺進去。
兀於輪悶哼一聲,鮮血自刀紋上汩汩流下,他晃身摔下了馬。
重刀直直插進他的后背,碾碎了整顆心臟,劉景周確認他死透之后幾刀割下頭顱,拋進突厥軍中。
血淋淋的人頭落地,激起一片驚呼,劉景周上馬橫刀,刀尖直指重軍深處。
突厥或驚或懼的目光中,她亮聲道:“狗賊烏木渾,你可敢與我一戰。”
萬人寂靜,烏木渾藏在大軍深處一語不發。
蕭存玉問:“烏木渾會出來嗎?”
薛尉搖頭:“不會。烏木渾老謀深算,撒了兔子就要見鷹的。現在不過是在斗將,沒有足夠的好處,他不會出來的。”
半晌,突厥軍中才出來一個小將,說著一口突厥語,提劍上前。
劉景周耍了個刀花,抬刀格擋,刀劍相交片刻又分離,劉景周便明了他打不過自己。
一邊倒的戰斗沒有看頭,一盞茶后劉景周便割下了小將的頭顱。
她彎腰抽出馬背上的弓箭,頭顱纏在箭尾,高高射向烏木渾的方向。
驚起一地氣急敗壞的怒罵。
斗將已連勝兩場,薛尉神清氣爽:“哼,兀於輪死了,我倒要看看烏木渾手下還有哪個能打。”
劉景周連勝兩局,打得突厥士氣低落,烏木渾放棄了第三場斗將,突厥軍中豎起了軍旗,他們要進攻了。
城門打開又合上,一萬騎兵橫兵城下。
劉景周領三千騎兵攻烏木渾左翼,路池領兩千騎兵攻右翼,薛尉領五千騎兵遙指中軍。
森冷的甲胄發出寒光,從城墻上俯視,戰場被分割成三方。
最顯眼的是劉景周,她和她身后的兵馬好似一桿長槍,勢不可擋地刺穿烏木渾右翼。
城下傳來的廝殺聲無比清晰。
孟澹將軍“咦”一聲,奇道:“不對啊,這烏木渾只率一萬兵馬,我一直以為他是來試探騷擾的,怎么在戰況,好像并非此意啊?”
蕭存玉再看戰場,也覺出幾分怪異,確實,右翼的突厥軍對上劉景周鋒銳的攻勢毫不反擊,顯然意圖不在勝負。
他也不是來攻城的,他是來做什么的?
劉景周隨手砍下一個蠻子的頭顱,刀上滴落血液,她抬頭看看不遠處的將旗,甩干血液,又刺進一個偷襲的大漢胸膛里。
不對勁,越往里竟然越好打了,劉景周看著空虛前方盡頭的烏木渾,放緩攻勢朝后退去。
他在引誘自己,是想玩一出甕中捉鱉嗎,還是,有援軍
大多數人也想到了此處,蕭存玉顧目遠望,地平線上干凈至極,只有一株焦黑的枯木獨自生長著。
并沒有援軍。
沒有必要冒險,烏木渾的命遠比不上臨汾城池重要。
存玉慢慢抬起手:“孟將軍,烏木渾意圖不明,與他糾纏無益,鳴金收鼓吧。”
收兵的號角聲響起,三路兵馬且戰且退,突厥軍的攻勢卻猛地劇烈起來,死死纏住要后退的騎兵。
劉景周對上一個橫空出世的大漢,她驚疑不定,烏木渾手下有這般人馬,怎么方才斗將第二場派了個軟包子出來。
孟澹一擊拳,大驚:“他們在拖延時間!”
電光閃過,存玉吐出四個字:“聲東擊西。”
兵分兩路,一路來臨汾佯攻,一路只怕已潛行到了
眾人臉色難看,存玉問:“呂梁是哪位將軍在?”
趙參軍迅速回答:“陳斂將軍率二萬兵馬鎮守于呂梁。”
從太原到呂梁,急行五日日可到,存玉又問:“斥候呢,斥候沒探出阿史那孛的動向嗎?”
咽口水的聲音響起,王校尉弱弱地說:“斥候上次傳信,正是五天前。”
城墻下兵馬還在糾纏,存玉厲聲道:“斥候和探子五天沒有聯系,你竟然不上報?”
王校尉狡辯:“末將正打算上報來著。”
存玉無心和他糾纏,眼神示意趙參軍押他下去領罰。
突厥越打越勇,渾然是不要命的打法,戰馬的鐵蹄碾在死人的尸骨上,鮮血將大地染成暗紅色。
城墻上擂起戰鼓,烏木渾氣勢驟變,士氣大增,梁鑒、尚默各領兵五千出城支援。
沖鋒的號角吹響,殺聲作天,劉景周狠狠一刀刺死那大漢后,讓身邊副將高舉旗幟,口喊“殺”沖在最前面,直往烏木渾的方向殺。
薛尉遙遙看到烏木渾大軍左翼已然混亂,知道劉景周打亂了他們的軍陣,她深陷敵陣,有被包圍的風險,于是薛尉的兵勢漸漸左偏,給她吸引兵力。
梁鑒將軍打進突厥右翼,和路池回合。
蕭存玉衣帶生風,帶著未出戰的大半將領急急下了城墻。
城外戰勢激烈,軍帳中討論聲不歇,臨汾、太原二城與呂梁隔山相望,大軍都在臨汾,是因為自臨汾而下,攻打長安輕而易舉,可若阿史那孛不吝兵力先打下呂梁,那臨汾難守,長安更難守。
薛尉在戰場上廝殺,軍營中最有話語權的人變成了蕭存玉,沙盤擺在眾人中心,土石壘成的小山阻隔在臨汾與呂梁之間,大軍要想支援,只得南下繞開大山,最少需二十五天。
但輕騎不帶輜重,日夜兼程只需十天便好。
她沉思片刻,拍板命孟澹將軍立刻率三萬輕騎先行支援呂梁,若阿史那孛當真去了呂梁,以陳斂手中的兩萬兵馬,想守住十天,太難了。
她必須快。
兵械和補給源源不斷被送到前線,傷員哀嚎著被抬進城,戰爭猝不及防地降臨在蕭存玉眼里,她卻來不及感慨一句。
文字里的疆場,哪怕再血腥都是有限的,存玉兩天沒合眼,奔走在這場宏偉至極的戰爭中。
在她急于去迎接長安送來的一萬破曉弓時,看到了一個渺小的士兵。
他失去了半邊身體,卻奮力掙扎著在自己將死的身軀上灑滿止血藥。
微茫的求救從他失去嘴唇的口里發出,“我,我不想死。”
但他很快就死了。
蕭存玉只來得及恍惚一瞬,便制止住自己的思緒。
同情無濟于事,盡快結束這場被迫發生的戰事,才是對所有王朝子民最負責的舉動。
戰爭一直持續到第三天凌晨時,烏木渾折損了七千人馬,帶著跑得最快的近衛營風一般跑了。
劉景周都快摸到他的人頭了,不想還能被逃走,她率軍怒追,直追出五十里才無功而返。
在這期間,臨汾已經確定了阿史那孛在前天兵臨呂梁城下,已進攻了三波。
城外的戰場上橫尸遍野,兀鷲盤旋于高空之中,高大槐木刺出禿枝,凄厲地指向蒼天。
夜晚已然降臨,點點星子高懸在天幕之上,死亡的氣息縈繞這浩浩疆場,殘肢稀碎,血水染紅了護城河。
軍營中,呻吟和壓低的哭號聲散開,士兵來來往往,傷兵營如同人間煉獄。
燭燈長明在大帳之中,劉景周沾血的盔甲還沒卸下,拱手道:“將軍,呂梁處于危急之中,末將請戰。”
她面色憔悴,兩眼卻透出不屈的戰意,阿史那孛就在呂梁,她若不能親手割開阿史那孛的脖頸,難解心頭之恨。
路池忙拱手道:“將軍,末將也請戰。”他已被劉都司壓了一頭,怎么可能還被她比下去。
劉景周看也沒看他。
薛尉對著沙盤演練,營帳的話語聲一直持續到旭日高升,最終劉景周和熟悉呂梁地形的梁鑒隨薛尉出征,共率四萬大軍,路池則留守臨汾。
明早天亮便出發。
蕭存玉在糧倉里看著役夫運輸糧草,趙參軍坐在長了好幾個窟窿的木桌上記錄。
大軍出發時不僅要帶足一路的干糧,還要帶上供呂梁守兵所用的糧草,精細計算后,除了基本的干糧和新米總共需要兩萬石外,其余還有帶去足夠的肉、鹽和兵械等物資。
眼看糧倉就要變空了,可守在外面的騾車才裝滿了六成。
趙參軍頻頻看向蕭存玉,不知道要怎么辦。
存玉昨晚才看了朝中來信,知道朝廷是指望不上的。
她凝神算算時間,府里應該快了吧。
子時的梆子聲響起,外面傳來此起彼伏驚呼聲,她掀開簾子出去,看到一串長長的貨車,車上是累得高高的糧草。
趙參軍不敢置信,揉了揉眼:“這,這”
最前面是小言,她從馬上下來,聲音響亮又得意:“姑爺,一共是兩萬石糧。”
第87章 雁雙飛恍然驚散
蕭存玉示意趙參軍別愣著了,快去記賬,趙參軍這才反應過來,趕緊坐下,筆下生風。
糧草被倒騰到騾車上,小言道:“姑娘說了,這些拉車的騾子也留給姑爺。”
趙參軍筆尖微滯,疲憊的雙眼看著小言射出亮光。
小言回以他一個大大的笑。
黑夜讓人昏昏欲睡,蕭存玉盯著帳篷邊燃燒的火把問小言:“你家姑娘呢?”
小言打了個哈欠:“姑娘做生意去了,江嬸子大前天傳了信來,說又做成一筆生意,叫姑娘去買馬。”
存玉側耳聽她說話。
“好像是去了呂梁,沈姑娘還花重金買了匹汗血寶馬,說山路難走,必得配匹好馬”
蕭存玉的手停住,聽到自己的聲音不知從什么地方發出來:“呂梁?”
小言點頭,理所當然地說:“是呀,三天前剛從曹姑娘那回來就走啦,說是要從山上抄近路橫穿呢,姑爺這幾天一直在守城,我忙著籌糧,也沒找到機會說”
存玉大駭,身子晃了一下,眼前發黑。
小言忙扶住她,恍惚中意識到了什么,臉色慢慢變了,“呂梁,怎么了?”
蕭存玉心口像被蛇咬住,她深吸幾口氣,攥緊了小言的胳膊。
“阿史那孛,阿史那孛在打呂梁。”
小言面白如紙,嘴唇哆嗦個不停。
“姑娘,姑娘。”
她左腳踩著右腳轉身上了馬,揚鞭而去。
趙參軍茫然地看著她消失在視線里,一回頭又被蕭存玉的臉色嚇到。
“大人?”
存玉抬手扶住帳篷的柱子,喃喃道:“我該做什么?”
趙參軍摸不準他在和誰說話,猶豫了半晌才說:“大人辛勞了這么多天,不如去歇息會兒?”
士兵來來往往,風中的血腥味尚存,在趙參軍模糊的聲音中,蕭存玉踉蹌了一下,直直走向薛尉的營帳。
趙參軍摸了摸腦袋,不明所以。
呂梁此地本來就不怎么重要,誰也沒覺得阿史那孛會放過臨汾,專門饒遠路去進攻呂梁。如今呂梁情勢險急,薛尉正在帳中深思。
此事是他失策,不過是被一些繁雜的瑣事纏住,便忘了阿史那孛此人最是詭計多端。
他懊惱地錘一下桌子,真真是燈下黑。
呂梁雖不是要塞,但與臨汾、太原成三足鼎立之勢,臨汾駐守重兵,阿史那孛來犯的可能性不大,自然得繞路南下。
雁門關一破,之下的每座城池都對著突厥大敞門戶,虞朝經調兵和征兵之后,陸續聚集了四十萬兵馬,然而分散到各個府郡駐守的,最多不過三萬。
三萬已然足矣,突厥總共不過二十五萬兵馬,敵我雙方主力互相牽制,除非戰線崩潰,三萬人馬只守城不進攻,完全可以堅持到援軍來。
但阿史那孛是一個例外,他跑得太快了。不過幾天時間,他就從太原跑到了呂梁,駐守呂梁的陳將軍戰功平平,和兵勇將猛又連戰告捷的阿史那孛對上,勝算寥寥。
存玉走進來,就看到薛尉一臉愁苦之色在紙上寫寫畫畫。
若知云沒有去呂梁,此時與她最好的選擇是留守臨汾,一來她不是武將,不需要上戰場上拼命;二來她奉皇命而來,要做的不過是整頓軍紀,彈壓一些不聽話的武將,與長安互通信件等等,她實在沒有身陷險境的必要。
但如今,她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
蕭存玉拱手道:“薛將軍,此去呂梁,可否帶上我。”
薛尉驚住,迅速開始權衡利弊,幾萬人馬行軍途中會遇到的問題比原地駐扎時多數倍,他方才還在擔心軍紀問題,但若是蕭閣老隨軍的話
筆端洇出一團墨,薛尉喜不自勝,蕭閣老果然渾身是膽:“自然可以,我求之不得。”
亂世里,人命尚且如草芥,鴻雁難以雙飛似乎也不是什么值得奇怪的事情。
數萬人的軍隊綿延在寬闊的官道上,晨光熹微,晚春的杜鵑在田野間悲鳴,軍旗飄揚在風中,重甲森森,踏碎了一地的落花。
幾只驚鳥躍出,劃破了沉寂的大地。
劉景周高舉弓箭,射下一只肥鳥來,她拎起鳥腿,對著蕭存玉綻開笑:“中午可以加餐了。”
何知云被困在呂梁的消息在三軍拔營第一天就被諸位將軍得知了,從那之后落在蕭存玉身上的目光變多了,有憐憫的,有欽佩的,當然最多的還是好奇。
劉景周也好奇,她的視線躲在撲騰的鳥身后面偷偷打量蕭存玉,嗯,秦少棲之前說得沒錯,蕭閣老果然有做情種的天賦。
存玉問她:“劉將軍,還有多久可以到呂梁?”劉景周在上次斗將之后,薛尉便遞了折子為她請封武威少將軍,現在已是正三品的軍職了。
劉景周答:“如今不過走了五分之一的路程。”
大軍行軍速度已經夠快了,蕭存玉知道自己是在白著急,她抓緊手中的韁繩,遙遙看向西北方向。
突襲、攻城、支援、戰場上瞬息萬變,蕭存玉想起薛尉曾提起過的義軍,義軍未必是真的義軍,危難之時很有可能變作刺進臨汾的敵軍。
但,兵無好壞,道有善惡,不管“義軍”首領究竟所圖為何,率土之濱,莫非王臣,他既領著虞朝的子民為兵,就必須為虞朝而戰,否則便是亟需被清理的叛軍。
虞朝人與阿史那孛合作唯一的原因是利益,但突厥人能給他的,虞朝只會給得更多。除非“義軍”首領和朝廷有不共戴天之仇,否則她實在不愁“招安”不了他。
眾將商議之后,一個飛騎尉自告奮勇承擔了去給義軍送信的任務,他帶著一封言辭懇切的書札和封書,騎了軍中上好的馬而去。
飛騎尉趕路的速度自不必說,他在馬背上長大,馬就好比他的親兄弟一樣。
但對于沒有系統訓練過的人來說,騎馬便成了一件很痛苦的事情。
行軍的第一天,蕭存玉大腿內側便被磨出了血,她自出生就沒有騎過這么久的馬,況且那里本來就嫩,細小的剮蹭都容易受傷,更別說這么劇烈的摩擦了。
她走得急,身上沒有帶藥,只好找軍醫要來一罐外涂的藥膏,每晚睡前粗粗涂一層。
這膏藥本是用來治療士兵拼殺時受的外傷的,味道很是難聞,涂上也是辛辣的感覺大于清涼。
更何況她每天都要騎馬,就算一晚上過去傷勢好了些,第二天也仍舊會被磨壞。
不過難好又怎樣,五六天過去,她大腿內的傷口壞了好,好了壞,已然磨出了一層薄薄的繭子,觸手是粗糲的硬,總算是不疼了。
山這邊,她在風雨兼程地趕路,另一邊翻過高山的何知云正站在呂梁城墻上,城下是綿延百里的軍隊。
身后,幾個身上纏著繃帶的小兵抬下去一個渾身是血的弓箭手,呂梁城的兵沒有玄鐵盾,粗鐵煉成的盾根本擋不住突厥人可以三箭連發的天狼弓。
知云依稀記得破曉弓的制作圖紙,從她畫出來開始,工匠晝夜不輟地做起工,人人都熬紅了眼,任是這樣,東拼西湊得來的原料不過堪堪造了七百把。
七百把弓,對上阿史那孛圍城的十七萬兵馬,脆弱得不堪一擊。
沈雁抹一把臉上的黑血,聲音粗啞:“這呂梁說是三萬兵馬,不頂用的老弱就占了一小半,滿打滿算不過一萬七八千人,一萬余人要在十七萬人手心守城,沒想到我第一次上戰場,打得就是這么艱難的仗。”
知云用拇指和食指比劃一下突厥大軍的長度,漫漫無際的騎兵占據了她視野的全部:“物資也太少了,錢莊里的黃金換不成實打實的兵械和鐵器,就是不值錢的爛石頭。”
她虎口處是龜裂的傷口,在突厥圍城第七天,呂梁便全民皆兵了,開始是青壯全部上城墻,后來變成了所有成人,再到現在,已然可以在城墻上看到小小的孩子背著石塊在箭雨中穿梭。
知云不管陳斂的阻攔,也背著箭囊成為了守城士兵中的一員。
她舔了舔干澀的唇,回想起剛進城的日子,生出恍若隔世之感。
阿史那孛是在江嬸子帶她去馬場時出現的,灰沉沉的天色掩蓋了大軍的行跡,也讓陳將軍錯失了最好的求援機會。
風一樣快的草原騎兵帶著震天的金鼓聲奔馳在城外野地時,城里的大多數人卻還以為鐵蹄跺地的動靜是因為地龍翻身。
阿史那孛的第一波攻勢在呂梁幾乎沒有準備的情況下開始了,陳斂將軍匆匆上了城墻,在看到城下情形的那刻白了臉。
旌旗烈烈,云梯、鉤強、連弩密密麻麻,一個身穿甲胄的年輕男人策馬戰在大軍的最前面,用突厥語高喝了一句什么,這具戰爭機器便緩緩向前推進。
沒有叫罵,沒有斗將,只有越來越近的云梯。
士兵大多被嚇軟了腳,戰力減了大半,陳斂幾乎傾盡自己畢生所學才守住了城,可這不過是阿史那孛的第一次進攻而已。
兵力不足,但也有一萬余穩健的士兵和一城的青壯,傾一城之力,未必不能死守到援軍趕來,可就在第三天,陳斂便險些潰敗,原因荒謬到讓他失笑。
大敵當前,呂梁大戶的胳膊肘都一心朝外拐,不少人覺得呂梁必破,待在城里必死無疑。
他們散播流言,說什么只要開城門主動投降,突厥兵就不會殺人,情況這么危急都是因為陳將軍一意孤行非要死守。
第88章 恃恩行兇必自亡
陳斂氣得在城墻下大罵,不抵抗只會死得更慘,屠城的事情阿史那孛那個畜生又不是沒有做過,他們憑什么以為自己會生還呢?
靠他們毫不猶豫就彎下的脊梁,還是精心籌備的“獻禮”?
陳斂準備殺雞儆猴,只要砍了那幾個蹦跶最歡的,不愁他們看不清局勢。
可當他提著軍刀站在姜家大門口時,正當面刻著的“忠勇之家”四個字的牌匾卻讓他傻了眼。
金絲楠木,高祖親筆,虞朝的國璽印在上面。
牌匾下佝僂跪著一個年近百歲的老大爺,正嗚嗚咽咽地哭著。
陳斂的刀握了松,松了握。
散了的民心要重新凝聚不是一件容易事,城中這些世家是在呂梁盤踞了數百甚至上千年的鄉土勢力,在百姓心中的號召力有時候比官府還好使,他不動手,呂梁必破無疑。
可這是高祖親筆,他陳斂在牌匾下殺了姜家老爺子,無異于在高祖靈前撒尿。
姜繼民抖著胡子哭,他打定陳斂不敢殺他,他姜家從百年前起就是躺在功勞簿享福的命了,這天底下除了皇家,誰敢殺他?
他有恃無恐,陳斂的心沉了大半,難道呂梁的命就到這里了?
姜繼民嘴角遮不住的笑正正對著人群里的何知云,她眼珠微轉,從人群中出去。
士兵警惕地拔刀,刀刃差一點碰到知云身上:“什么人?”
沈雁劍將出鞘,知云輕輕搭手在劍柄上制止住她。
僵滯的氣氛中這點小小的動靜引起了陳斂的注意。
知云遙遙道:“陳將軍安好,蕭閣老在臨汾很是掛念你。”
何知云很清楚,亂世中擁兵者重,陳斂殺死手無寸鐵的黃家人輕而易舉,他只是缺了一點膽子而已。
所以,就讓她送給陳斂一些膽子吧。
陳斂的目光從茫然到懷疑,最終還是讓士兵放行了。
姜繼民用余光看到這個女子,他認出了她,何氏錢莊的老板,富甲一方的豪商和
朝中蕭閣老的未婚妻。
姜繼民嘴角的笑凝固了,他心底竟然生出一絲惶恐。姜繼民盯住“忠勇之家”的牌匾,很快壓下這抹害怕,蕭閣老又怎樣,這可是高祖欽賜,他本人來也未必敢動手。
可他還是不安,視線緊緊跟隨何知云,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到陳斂面前,他的眼睛越瞪越大。
周圍一個人輕呼一聲:“呀,這不是江掌柜前幾日領來的貴客嗎,據說是何時錢莊的老板。”
“咦,那她不就是和朝中蕭閣老定了親的人?”
他們說話的聲音不大,卻正正好能傳到陳斂的耳朵里,他執刀的手一頓,蕭大人的未婚妻,怎么會在呂梁?
在疑惑后頭閃過的是驚喜,蕭大人在臨汾,臨汾有重軍。
聽說他們夫妻感情很好,那蕭大人一定很快會派援軍來的。
陳斂心熱了起來:“原來是蕭夫人,慚愧慚愧,是我有眼不識泰山了。”
知云輕笑:“哪里的話,將軍為國為民,不認識我一介商戶也正常。”
他二人正寒暄著,姜繼民的心越提越高,她到底想做什么?
客套話說完,知云話鋒一轉,哀愁道:“夏日漸漸*來了,天間的蟲子也變多了,實在是煩人。還在長安時蕭大人曾對我說過南疆有一種害蟲,幼蟲自成蟲的尸體上長出,與成蟲緊緊相連。”
“幼蟲腐蝕周圍土壤,可其他蟲子都因為成蟲龐大的軀殼不敢靠近。”
陳斂意識到什么,試探道:“既是如此,夫人覺得如何是好。”
姜繼民已汗如雨下了,知云笑道:“成蟲可怕,但不過是死物,殺死活人是不需要過問死人的。”
她看向陳斂,面上的笑不變:“牌匾是高祖賜的,不是在位的天子賜的,若當今的陛下知道了,也只會說將軍是在撥亂反正。”
陳斂對上何知云的視線,聰明人交流,一個眼神足矣。
他心下了然,知道此事有蕭閣老擔著了,于是利落拔刀。
姜繼民軟倒在地上,背上汗涔涔一片,陳斂手里寒光閃過,姜繼民蒼老沙啞地大叫:“你怎敢殺我——”
話音未停,一顆大好頭顱落地。
姜家人眼睜睜看著不過一刻,自家老爺子便死不瞑目,頓時哭天喊地,陳斂一揮手,身后眾兵便將他們一一捆起。
陳斂對著知云拱手道:“夫人大義,代我謝過蕭大人。”
知云回禮,笑瞇瞇的:“哪里哪里。”
姜家沒了聲息,城中其他大戶倒還想鬧,可一來他們沒有姜家那么大的依仗,二來這幾天,他們的生意不知怎的頻頻出事,按下葫蘆起了瓢,忙得是團團轉,哪還有心思鬧事。
算計這種為富不仁之人的錢,知云沒有絲毫壓力,不過幾天,府庫就滿滿地堆起來真金白銀。
他們沒了錢,也就沒了心氣,很快灰溜溜地縮在一邊。
錢財化作低價的米面,化作城墻下的粥,化作一車一車的草藥。
可錢財的作用終究有限,大軍圍城,再多的錢也只能換來呂梁城內原有的東西,糧食一天天消耗下去,肉粥變成濃粥,濃粥變成白粥,知云看著空了大半的糧倉,再這樣下去,熱湯都沒得喝。
呂梁死寂一片,除了人,活著的任何生靈無一幸免,饑餓恐慌的人群吃掉了所以能尋覓到的食物,從畜生到肉蟲,人們朝自己的肚子塞進各種稀奇古怪的“食物”。
知云的視線從城墻下收回來,華夏歷史上發生過無數起慘痛的“人相食”,呂梁,也會變成那樣嗎?
她的手探向藏在衣服里是同心鎖,自己會死在這里嗎?
沈雁抿了抿唇:“再沒有支援,呂梁最多守五天。”
五天已經是極限了。
求援的人一去不返,呂梁幾近與世隔絕。
可禍不單行,物資短缺的問題還沒解決,當完,阿史那孛便借著濃黑的夜色朝城里拋進數十具面目全非的死尸。
那些死尸一落地就炸開,炸成滿地渾濁的血水。
知云匆匆趕來,看著一地的污穢白了臉,大災之后必有大疫,阿史那孛骯臟的目的毫不遮掩,他竟然打算人為制造一場瘟疫。
城中已經用最快的速度清理了死尸,用烈酒在街道上傾灑,艾草濃郁的味道晝夜不歇,一切預防的措施都被使用了。
所有人都提心吊膽,隔天傍晚,城西和城東出現了發熱癥狀,大夫很快確診了是瘟疫。
恐懼開始蔓延。
發現疫病的地帶已經被圍起來了,等閑不準人出入,全城的大夫分作兩批,一批救治傷員,一批研究瘟疫的方子。
這兩天突厥都沒有進攻,大概是想不戰而屈人之兵吧,這讓呂梁喘了一口氣,但日益嚴重的瘟疫逐漸吞噬了人們的希望。
天際紅霞似血,一個小兵跌跌撞撞上了城墻,對著陳斂道:“將軍,姜家,從姜家假山里爬出來一群人。”
“什么!”陳斂站起,姜家全家都在做苦力,府里怎么還有人。
小兵喘著氣道:“領頭的是個女的,說是來這何姑娘的。”
知云剛從疫區回來,就聽到了這話,她驚異道:“找我的?”
“其他人都叫她言姑娘。”
小言滿身灰塵地站在姜府門口,十幾個同樣灰撲撲的士兵警戒地看著她們。
她心里著急,狠狠瞪了眼其中一個士兵。
第89章 89
知云剛下馬,小言便似乳燕投林般撲進她懷里:“姑娘”
姜家正房里,眾人齊聚一堂。
小言道:“我是收買了姜家一個在外做生意的小輩,從他家地道里鉆進來的。”
知云問:“城外形勢如何?”
搖了搖頭,小言道:“最近的援軍尚在三十里之外,突厥兵馬眾多,與我軍隔著三絕山相望,我軍已與他們交戰四五次了,可惜還沒有攻破重軍的防守。”
李昩副將粗黑的臉上現出喜意,大掌一拍桌面:“外面有援軍就好。我還以為要守孤城呢。”
小言道:“先別急著高興,是有援軍,但援軍能不能破局還是兩說。”
天色漸漸黑沉,屋里只燃著一支昏暗的燭燈,小言舒一口氣,娓娓道來。
與此同時,三絕山下,蕭存玉在坐在桌前,黑色的長發散下,左肩上的白色繃帶若隱若現,她面色凝重。
突厥兵馬朝東北方向與太原相連,物資源源不斷從后方運至前線,阿史那孛又控制了草原王庭,整個漠北草原都是他的后盾,其底氣之足難以想象。
他只需要圍死呂梁,圍到呂梁彈盡糧絕,沒有一絲生機時,他便可揮兵直入,拿下這座城池,從此與已經淪陷的太原相連,合圍臨汾。
援軍共十四萬,與突厥十七萬大軍僵持在三絕山兩側,薛尉率兵強攻了三次皆無功而返。
此舉似是逼急了他,幾日前烏木渾手下的間諜傳信來說,阿史那孛在軍師敖敦的獻計下,朝呂梁軍中投了患疫病而死的百姓尸身,意在使呂梁不攻自破。
存玉閉上眼都知道呂梁城里是什么情況,少兵,少箭,少糧,少藥,本就是苦苦支撐,一點風吹草動就會破壞城內的平衡,更何況是可能會出現的瘟疫。
大軍進不去呂梁,大夫和醫藥未必不行,小言自那天孤身走了之后,一直被擋在呂梁城外,她苦尋多日,終于從姜家一位流落在外的嫡系口中挖出來姜家有條地道的消息。
此時,大軍正好行進到三絕山下。
小言傳信給她,告知了此處地道的存在。
地道不大,僅容兩人并排通過,且年久失修,隨時有坍塌的風險,且姜家那位嫡系嘴里的話不知能不能信。
蕭存玉決定親自去試一試,一來就算地道不能行軍,也能送去城里急需的草藥和部分軍械,二來此行需要一個可靠的人確認地道的通暢。
“不可。”薛尉拒絕了她的自薦,“城內很可能有瘟疫,這是十死九生的事,何必你親去犯險?你若是死在里面,我怎么向陛下交代?況且軍中不少事務還需你定奪。”
存玉正色道:“將軍此話不對,大難當前,哪里不危險呢?呂梁城里的軍民危險,城外和突厥兵馬對峙的大軍危險,如今沒有正經名分卻愿意守在臨汾的義軍危險,這世道里,在哪里不是犯險。”
“再說我自請去呂梁,絕不是一時沖動,只因為我去是最合適的。”
她侃侃而談:“我不去,就是諸位將軍去,大敵當前,離開一個文官,總比離開一個將軍好。”
“同時,我們對呂梁城里的形勢并不清楚,不知道危機之中的呂梁什么時候會被最后一顆稻草壓垮。呂梁若城破在即,便只剩下最后一條路可走。”
大帳中立刻寂靜下來,眾人的面色都變得復雜,唯獨小言神情迷茫,見沒有人為她解釋,開口問道:“最后一條路,是什么路?”
寂靜被劉景周沉重的話打破:“城都快破了,還有什么路,不過是對著阿史那孛俯首而已。”
“俯首?”小言迷茫的神色滯住,眼里閃過震驚。
頓了一下,劉景周道:“無奈之舉罷了,阿史那孛向來喜歡屠城,想保住呂梁城中二十萬百姓,守將獻城,大概能換來一二分可能吧。”
小言瞳孔震顫,抓住蕭存玉的衣袖,存玉抬手搭在她手上:“放心吧。”何知云不會出事的。
劉景周沒看到她們這邊的動作,道:“但屠城與否,與守將的官位和聲名有很大關系。陳斂籍籍無名,又折損了阿史那孛數萬兵將,他與阿史那孛而言,是泄憤的目標,因而說他去投降,成功的可能性不過一二。”
她看向小言:“但蕭大人不同,與陳斂相比,他太有價值了,天子之師,皇帝親信,位同內閣首輔,可掌一軍調度。他去,保全呂梁的可能性可達十之七八。”
蕭存玉輕笑道:“所以,當然是我進城最合適了。”
劉景周神情并不好看:“可你想活,絕無可能。”
“阿史那孛怎么會放過殺死你的機會。”
小言拽住她衣袖的手松了:“你。”
存玉拱手道:“諸位可千萬要趕快想出應敵之法。”
“我的命都在諸位手上了。”
——可惜,她的命沒有落到別人手上。
第二天,將出發時,突厥軍射來漫天的流矢,其中一支正正射進她左肩。
“什么?”何知云猛的站起來,“她受傷了?”
小言被她嚇了一跳,趕緊解釋:“姑爺沒事,箭上無毒,修養一段時間就好了。”
知云撫上自己劇烈跳動的心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
直到她平靜下來后,小言才繼續說:“姑爺受傷之后,我便請命替她來了。”
她從懷里取出一張清單:“未免路上發生意外,我帶來的藥材并不多。”
清單被遞給呂梁最富聲望的葉大夫,他細細看著,一眶老淚盈在眼里:“雖不多,但大多都是我們正缺少的。”
小言掏出另一張紙:“那藥尚在地道出口處,是宋大夫翻遍醫術后挑出來的,有用就好。”
“還有一些弓箭,姑爺說守城時弓箭很有用。”
地道出口處,陳斂咽口水的聲音十分清晰,但沒有人指摘他,因為所有人都看直了眼。
這是一些弓箭嗎?
士兵已經抬出了十五箱破曉弓,仍在不斷深入。
小言神色憂傷:“還是少。”
陳斂迷茫地看向她,這少嗎?
知云應和她:“確實不夠,還得再運,地道若不安全,我們可以帶些工匠進去,邊走邊加固。”
第90章 王庭間較盡錙銖
高聳的三絕山下,綿綿綠水蜿蜒而過,河流邊,高大馬匹無情地踏碎落花,高舉令旗跑進軍營。
“報——”
猙獰的狼頭圖騰下,一個青年男人手握彎刀,耳上是隨風搖晃的虎牙,墨綠色的一雙眼睛里映出踏進污水里的馬蹄。
令官下馬單膝跪在阿史那孛身前,左手撫右胸:“可汗,可汗他來信了。”
阿史那孛練刀的動作一滯,緩緩收起彎刀,意味不明道:“父王,他竟然會給我傳信。”
深藍色大帳中,幾個奴隸膝行而入,送進去馬奶酒和奶茶,跪坐在阿史那孛下首的烏木渾道:“殿下,可汗此舉意欲何為?”
阿史那孛綠水似的眼睛發出幽光:“父王疼愛七弟,自然想讓他來漲漲見識。”
宿盧和端起馬奶酒一飲而盡,重哼一聲:“七殿下是個提起刀就害怕的廢物,汗王派他來,不過是想來分一分殿下的軍功。”
秋后的螞蚱尚能蹦跶,突厥可汗是個不服老的家伙,雖然身體被阿史那孛囚禁,但心思卻一刻都沒有停過。
他的兒子被阿史那孛幾乎殺光了,只剩下一個天生癡傻的第七子,這七王子也并非癡傻,只是膽小又懦弱。
膽小對于生在馬背上的突厥子民來說,是最可恥的缺點,更何況阿史那仵不是一般的擔心,他小時候連看到天上飛過的鷹都要躲,是眾所周知的廢物。
只是他投胎投得好,托生在老汗王最喜歡的女姬肚皮里,子以母貴,突厥老可汗反倒很喜歡這個沒什么心機的兒子。
阿史那孛殺進王帳時,七王子阿史那仵躲在屏風后面流了一地的尿,被阿史那孛拿刀指著時連涎水都止不住。
阿史那孛特意饒了他一命,將他送進了王帳,養在老可汗身邊。
他充滿惡意地想,老廢物和小廢物,正該養在一起。
宿盧和放下酒碗,笑了:“你們說七殿下來了之后,會不會一聽號子聲就尿褲子啊。”
帳里響起大笑,阿史那孛淺淺抿一口酒,并不制止,反倒是烏木渾,皺了皺眉道:“殿下,七殿下是癡兒,他身邊跟著的畢力格可不是,我認為,不如直接駁回可汗的命令。”
烏木渾原本奉命在臨汾防守空虛時進攻,趁他們防守不急,伺機拿下臨汾,就算拿不下,能添些亂子也是好的。
可惜,那支義軍實在可恨,也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區區四萬人就將臨汾守了個刀槍不入。
烏木渾試了幾次后果斷放棄,他是最惜命的,這小將幾次差點擒住他,他可不想以身犯險。
離開臨汾后,他自然來了呂梁,原以為自己損兵折將,付出那么大代價,好容易拖延住虞朝主力軍,呂梁總該有些進展吧。
可哪想到,就這么一座小城,竟然還沒攻下,還淪落到用瘟疫這種陰毒招式。他隱蔽地看向宿盧和,沒有的家伙。
宿盧和大笑著拍拍烏木渾的肩膀:“左將軍,你少娘們唧唧的,畢力格都死了半截了,他就算是長生天認定的軍師又能怎樣?”
他大力拍向自己的胸脯:“這里是殿下的地盤,他敢來,就讓他有去無回,烏木渾你真是越來越擔心了,當年殺狼王的膽量呢?”
烏木渾本就心情不好,被他打了個趔趄,臉色立刻黑下來。
阿史那孛調和道:“好了,畢力格腿都斷了,身負殘疾之人怎么擔得起長生天的讖語,到時候我嚴加看管他,保準讓他離不開營帳一步就是了。”
烏木渾滿臉不贊同,千里之堤潰于蟻穴,畢力格不是好相與的,可他也不好多說,宿盧和才是在殿下微時就一直跟在身邊的人,殿下自然會偏向他。
他冷冷看了宿盧和一眼,坐了下來。
宿盧和對著他得意地笑。
阿史那孛對座下的暗流涌動無動于衷。
他轉動手里的酒碗,畢力格呀
畢力格的事先放在一邊,自他投尸進呂梁到現在也有快十天了,是該驗收成果的時候了。
整軍、出發、兵臨城下,阿史那孛抬頭看見高高的城墻,那上面是擺好的弓弩?
呂梁哪里弄來這么大的弓弩?
烏木渾道:“只怕是城里新造出來的,不知威力怎么樣。”
輕晃了下韁繩,阿史那孛冷哼一聲:“聽說蕭存玉的夫人在城里,最近不少絆子都是她使的,這弓弩想來也不例外。”
他瞇眼細看:“烏木渾,你可看得出來那弓弩是什么樣式的?”
城墻幾乎高過三絕山,烏木渾哪里看得到,搖頭道:“看不出。”
呂梁不僅有了弓弩,城墻上被砸出的豁口也已經補好,甚至城墻上來往士兵都多了不少。
阿史那孛敏銳地發覺出異樣,城里,或者城外發生了什么?
他圍城十里,視線所及之處,絕對沒有任何人可以進出,三絕山那面他又重傷了蕭存玉,如今形勢應是一片大好。
是哪里發生了意外?
時間容不得他多想,烏木渾奇怪地問:“殿下?”
阿史那孛盯著城墻上的弓弩,慢慢舉起手:“攻城。”
戰爭機器緩緩推進,情勢卻不是預料之中的輕松,烏木渾擋住一支急射而來的弓弩,驚道:“殿下,這是虞朝新造的弩,我只在臨汾見過。”
箭雨中,阿史那孛舉起盾牌,神色不明。
陳斂久違地露出笑來:“不愧是工部新造的望山弩,比之驚雁弩不知好用了多少,夫人,你說是不是呀。”
何知云站在他身邊,看著在望山弩下艱難前進的突厥大軍露出笑意:“確實如此,這下能給阿史那孛一個教訓了。”
阿史那孛咬牙咽下這口氣,大軍狼狽離去,阿史那孛一臉黑氣地進了大帳,呂梁幾乎要改天換日了,他站在沙盤前沉思。
突厥被打跑了,不是打累了之后走的,是灰溜溜地逃竄走的。這個消息振奮了疲憊不堪的呂梁城,只要能看到希望,那就有堅持下去的動力。
希望落在了每一寸土地上,只除了被重兵圍起來的城西。
城西是瘟疫最嚴重的地方,所有患病的人都被集中在這里看管。
一件寬大又通風的木棚里,捂著口鼻的宋大夫正給一個滿身流膿的人把脈。
幾日前地道被修葺好了,修葺后的地道僅容兩人并排通過,時間有限,考慮到城里逐漸蔓延的瘟疫,最先進城的除了軍械,就是是草藥和大夫們。
宋大夫曾有在大疫中活命的經歷,聞言立刻收拾起醫箱趕著小毛驢就要進地道,其他人聽說他曾是御醫,哪有不樂意的。
“我之前見過相似的病例,治起來多半是差不多的。”宋大夫摸摸胡須,“只是此病傳染性極強,一旦染上,五日之內必死無疑。無關人等還是不要靠近了。”
知云點頭稱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