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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91章 眼昏昏世態幾變

    瘟疫癥狀嚴重,一時難以遏制,宋大夫日夜不寐,翻遍醫術配出了一副預防的藥,這藥吃了后再患瘟疫的概率能少五成。

    突厥自那日攻城不成后好似偃旗息鼓一般,知云一面聽小言說突厥可汗的七子也來了戰場,一面換下方才在城西穿過的衣裳。

    “姑娘,你說阿史那孛一個就夠咱們煩心的了,再來一個七殿下,這仗什么時候才能打完啊。”小言憂愁地焚燒艾草。

    知云回說:“我看倒未必呢,也許突厥七殿下的出現,能讓戰事快點結束呢。”

    小言奇道:“是因為七殿下此前從未上過戰場,并不會打仗嗎?”

    “這是其一,重要的是他不僅沒上過戰場,他還想立功。而且,小言,你還記得我們那一年和父親在漠北買狼牙的時候見到的那個失去雙腿的突厥人嗎?”

    知云將衣裳扔進火爐里焚燒,火舌吞噬了帶著疫氣的衣裳,她眼神微動,畢力格眼里也有一團毒火。

    “呀!”小言想了會,拍手道,“我記得他,當時他腿才被打斷不久,見到咱們在那邊等著和可邪王談生意,他愣是拖著兩條殘肢在地上爬過來,求漢人老爺和姑娘給他賞些藥。”

    小言心有余悸:“他那兩條斷腿就那么在地上拖了一路,血淋淋的,看著瘆人得很。”

    知云眼前出現兩道血跡和一個蓬頭垢面的男人,“當時父親見他可憐,將身上帶的好藥都給了他,還讓咱們的大夫偷偷給他看病。”

    知云回憶著,中原的藥比漠北不知好了多少,父親當時為著他的傷,還特地多留了半月。

    畢力格沒有辜負父親的好心,不僅活下來了,還他橫在狼皮上,憑著口舌讓當時的可邪王給父親讓了三成利。

    知云對他的眼睛記憶猶新,即使自己算他半個救命恩人,也根本對他提不起好感來。

    突厥來的那些人中,重要的不是擁有王室血脈的七殿下,他有沒有本事和寵愛,是不是和阿史那孛不合都無所謂,反倒是那個死了大半都能活過來的畢力格,他才是最可怕的。

    不過,他到底所求為何呢?

    小言盯著火光,喃喃道:“那天的姑爺身上也是這么大一團血——”

    話尾戛然而止,小言抬手捂住嘴,兩眼大睜看著知云。

    “什么?”劉景周大驚,“現在就打?”

    軍營中密密麻麻坐滿了人,薛尉臉色沉重:“我們僵持太長時間了,再拖下去,情勢只會更壞。”

    劉景周不解:“地道已經通了,我們只要讓士兵進城,到時里應外合,何愁打不贏勝仗?”

    “可這太慢了。”薛尉很焦急,他出征快兩月,一場大戰都沒有贏下,作為指揮戰事的主將,他甚至還讓呂梁被突厥人圍了起來。

    “我們等著里應外合,突厥人難道猜不到嗎,呂梁的變化那么顯眼,阿史那孛又不是傻子。”

    他肩負主將一職本就勉強,若一味僵持也就罷了,如今明顯被阿史那孛壓了一頭,他怎能服氣?

    薛尉自請出征就是打算立下名垂青史的功績,他不能再耗下去了,現在他必須要打出一場漂亮的勝仗。

    劉景周不可置信:“你瘋了嗎,現在去打,能有什么好結果,突厥剛打了敗仗,大營必定防守嚴密,只怕比之前更難打。”

    “劉將軍,戰場上一味謹慎可不是好事。”薛尉打斷她,“突厥剛打了一場敗仗,又從王帳來了一個和阿史那孛對著干的七殿下,他們現在士氣一定低落,也許還有內斗。”

    “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劉景周急忙道:“那也該先打探打探,就算他們有內斗,未必不會一致對外。”

    薛尉強硬地打斷她:“我知道你的意思了,那其他人呢,都怎么看?”

    爭吵聲停住,帳中只余趙參軍筆端流出的唰唰聲,他此時行的是史官之職。

    薛尉的態度如此明顯,其他人怎么看不出來,半晌,梁鑒徐徐開口:“我覺得薛將軍說得有理,士氣低落,我們得打一場勝仗出來了。”

    薛尉獲得了多數人的同意,劉景周憤憤離開,薛尉比驢還犟,多說無益。

    她踢走地上一顆小石子,慢慢壓下煩躁,走進一間深紫色的軍帳中。

    “她還沒醒嗎?”

    劉景周很煩,薛尉太急了,不,或者說他們都太急了,她冷眼看著薛尉調兵遣將,并不相信這場倉促的出站能得到什么好結果。

    薛尉不聽她的諫言,她也只能由著他去,現在她只盼著能管住薛尉的人趕緊醒來,千萬別讓他再魯莽下去了。

    小兵模樣的人搖搖頭,低聲回道:“是,宋大夫說昏睡是正常的,只要不再發熱就好。”

    劉景周站在門口看她,放在幾天之前,就算讓她想破腦袋她也不敢覺得蕭閣老是個女的,可事實就是這樣出現在她眼前。

    數日前,一支飛來的箭斜斜射進她的肩胛骨,當場讓蕭閣老自馬背上跌落下來。

    突厥的弓箭陰狠無比,箭頭是新月形狀的倒鉤,深深埋進肉里。

    當時是自己接住了她,劉景周想,幸好是自己接住了她。

    蕭存玉的眼皮微微顫動,她的神思沉溺在深海之下,箭傷太嚴重,她大多時候都在昏睡,前幾天的短暫清醒過后又很快陷入昏迷。

    光影變換間,她感覺到有人在門口站著,可她的眼皮沉重到抬不起來,思緒又慢慢下沉。

    第二天清晨,晨風習習中,大軍遠去,諸位將軍蓄勢待發氣宇軒昂,趙參軍立在劉景周身邊,發愁道:“真是奇怪,也沒打幾場勝仗,怎么就成驕兵了呢。”

    “太急了吧,一場像樣的勝利都沒打出來,也許現在是想賭一把吧。”

    “打仗怎么能靠賭呢?”

    “也不是沒有將軍靠賭打贏的,就看他能不能了。”

    劉景周只敢在心里說,薛尉賭贏的概率實在渺茫。

    只希望他別輸得太難看了。

    晨光穿過窗簾射進營帳,蕭存玉慢慢睜開了眼睛,入眼是熟悉的花紋,她舔了舔干澀的唇,瞇著眼適應刺眼的陽光。

    “水”

    劉景周正站著出神,冷不丁聽到她開口,一時間還以為是幻聽。

    存玉轉頭面向她,聲音沙啞:“水。”

    愣了一下,劉景周快步走到桌前,恍恍惚惚地倒了杯水出去。

    她遞到蕭存玉嘴邊,存玉抬手接過一飲而盡。

    ——嘶,好涼。

    干渴被緩解,她問:“我睡了多長時間。”

    劉景周又倒了杯水遞過去:“四五天吧。”

    竟然過了這么久,存玉拒絕了第二杯水,“這幾天發生了什么?”

    劉景周猶豫一下,還是把所有事情一一道來,她心中可惜,再早醒幾個時辰都好呀。

    存玉倚著并不柔軟的迎枕,她中箭之后不能進呂梁城,便讓小言帶著人去,宋大夫說她的傷勢不容樂觀,她囑咐小言先別告訴知云。

    之后,她還沒等到里面的消息傳出來,就因為從沒關好的窗里吹進來的寒風發起熱來。

    一直到現在。

    第92章 92

    劉景周問:“所以現在怎么辦呢,大軍已走了。”

    存玉道:“薛將軍帶了多少兵馬走?”

    “十萬。”

    十萬兵馬,那幾乎是全軍出擊了,她沉思一會,道:“我管不到圣旨欽封的大將軍行軍,既然他想打,那便去打吧。”

    “不過”她眼尾下垂,眼睫打下一片陰影,“若他打輸了,這位子就讓給別人坐吧。”

    存玉看向劉景周:“劉將軍,薛將軍去牽制突厥主力,呂梁城壓力變小,正是暗度陳倉的好時機,你可愿率兵潛伏進去,以待來日。”

    劉景周怎會不應,薛尉幾乎必輸,若能保住呂梁也能挽回一二。

    “還要勞煩劉將軍把趙參軍喚來。”

    存玉面上帶著病色,神情蔫蔫的:“讓他帶著其余將領來。”

    呂梁還有瘟疫,具體要怎樣潛伏進去還得再商討

    瘟疫,宋大夫有治療疫癥的經驗,希望形勢不要太糟糕。

    猶豫了一下,劉景周道:“大人,進城的事先不急,我先給你上藥吧。”

    軍營中都是男人,蕭存玉送走宋大夫后,想著自己的傷勢無礙,自己上藥也可以,可如今看來,她昏過去的這段時間都是劉景周在照料她的傷勢了。

    “有勞了。”存玉轉身背對她,解開外衫,她左臂失力,行動緩慢,劉景周一時不知怎么幫她,愣了一下。

    頰側突然傳來一陣風。

    “姑娘,姑娘,姑爺沒事,是我不小心說漏了嘴,呸呸呸,是我說錯了,我走的時候她好著呢。”

    帳篷被掀開,帶起的風吹進來,蕭存玉側對著帳門,怔愣住了。

    “知云”

    何知云第一眼望見的是她被層層白布裹著的左肩,隱隱透著血跡,向上是她蒼白的臉色。

    “你,你怎么來了?”存玉眨眨眼睛,又急忙掩好衣衫,“我沒事,只是一點小傷,宋大夫的藥可好用了——”

    知云眼淚汪汪,幾步走到她身前,抬手要碰存玉的傷口,下一秒又縮了回來,眼淚流成兩行。

    存玉右手握住她的,按向自己心口:“你看,我活得好好的呢。”

    手心下是蓬勃的心跳聲,知云的心神漸漸安定,她在床頭坐下。

    “你專門的是不是?”她帶著哭腔問,“你知道宋大夫進了城,我一定會以為你沒事了,要不是小言告訴我,我現在還不知道你受了這么重的傷。”

    存玉抬手輕輕拂去她的眼淚:“我聽說瘟疫那么嚴重,怕你一時不慎得了病才拜托宋大夫進去的,我不讓小言告訴你也是怕你太擔心了。”

    “我傷得真的不重,要是很嚴重的話,宋大夫不會愿意走的。”

    知云含淚瞪她一眼:“那也不行,你不給我說就是有錯。”

    “好好好,是我的錯。”存玉軟聲哄她,“我不該怕你擔心就不告訴你,也不該讓小言瞞著你,害你現在這么害怕。”

    知云隔著上衣輕輕碰她的傷口處:“怎么好好的,受這么多傷,之前就被三爺劃破了脖子,那次在曹家也險些受傷,現在又是一道傷口。”

    知云說著說著,眼淚又流下來。

    “肯定很疼的。”

    “不疼的,我一想到有你惦記著我,我就一點都不疼呢。”

    劉景周早被小言拉著袖子拽了出去,小言聲音小小的:“將軍,你剛才脫我家姑爺衣服做什么?”

    小言警惕又戒備地看著她,劉景周好笑道:“我能干什么,我連閨女都生出來了,我能做什么,還不是因為是你家姑爺到了換藥的時候了,要我不給她換,你看這兵營里還有第二個能給她換藥的人嗎?”

    小言被鬧了個大紅臉,嘴里還不服輸道:“我也沒說你能干什么呀,兇我做什么?”

    她轉身就走了,徒留被震住的劉景周站在營帳門口。

    半晌,她才恍恍惚惚地離開。

    “天,竟然是一對真夫妻。”

    知云眼眶通紅,拆開紗布給她上藥,存玉在心里慶幸傷口已經不像剛開始那樣可怖了。

    “存玉,我在里面砍了姜家的老太爺。”

    “砍了就砍了,想必是他不對。”

    “就是和高祖一起打仗的那個姜家,他仗著有高祖賜的匾,在城里帶頭散布謠言,擾亂民心,可恨得很。”

    “那我過幾天寫個折子給陛下回稟一下。”

    傷藥涼絲絲的,緩解了從肉里透出的微痛和麻癢,存玉怕知云看著傷口會哭出來,便轉移她的注意力:“沈雁不是和你一塊進去的嗎,她怎么樣了?”

    “她砍人比我還利落,劍都砍卷刃了。呂梁被圍那天,她偷偷摸摸藏起來寫遺書,寫好藏在房梁上,被做飯的阿芳摸到拿來我這里問上面寫得什么,是不是通敵的信。”

    存玉笑了一下,“她是給沈珂寫的吧。”

    “是呢,說來也奇怪,自從打了仗,沈珂妹妹竟也沒送信來。”知云擔憂道,“她四海為家的,不會出什么事了吧。”

    存玉輕笑道:“我猜她不僅沒出事,還近在眼前呢。”

    “啊?”

    不久前“義軍”首領接下了她送過去的信箋,傳信回來說她本是虞朝子民,國家有難她怎能畏死,能去守臨汾是她的榮幸。

    只是她志不在為官做宰,還請大人收回任命。

    將領們覺得他意圖不明,絕不可信,臨汾不能交給這樣的人。

    可信上的字跡存玉卻越看越眼熟,雖然她落筆時刻意變換了行文特點,但存玉還是認出來寫信的人應該就是沈珂。

    既然是沈珂,那一切都好辦了,很快,義軍便高舉著朝廷的旗幟進了臨汾。

    “義軍是沈珂妹妹組建的?”知云驚異道,“她還那*么小呢。”

    “她若是知道沈雁還活著,不知得有多開心。”

    干凈的紗布又被裹好,存玉穿好衣服。

    “呂梁之困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解。”

    知云想去來畢力格的事,邊給她挽髻邊說:“老汗王把他的七兒子送來戰場上,想也知道打得是奪權的主意。和他一起來的那人叫畢力格,我和他有過一面之緣。”

    “畢力格,聽說他出身時長生天給批的命是天生的軍師。”存玉想起什么,笑起來,“說來他們的長生天還真是繁忙,這么多人都有批命。”

    “阿史那孛是下一任汗王,現在又出了個天生的軍師。”

    發髻被挽好,知云左右端詳一會:“不過這個畢力格不簡單,當年他”

    第93章 93

    知云遺憾道:“畢力格不是個好人,打得也不是什么好算盤,在草原上的時候,我就讓我爹別救他,可惜他命那么硬,竟然真活下來了。”

    “這話怎么說?”存玉抿一下唇,若是無緣無故,知云肯定不會對當時處境艱難的畢力格有這么大的惡意。

    “你可知是誰打斷了畢力格的腿?”

    存玉搖頭。

    “是老汗王已經死了的二兒子,當時老汗王諸子內斗激烈,畢力格支持大殿下,卻又假意效忠于二殿下,他設局激怒二殿下,讓老汗王親眼看見他出言不遜,又對他大打出手,因此厭棄于二殿下。”

    知云把茶水溫在小火爐上:“此計歹毒無比,二殿下的母親是上任汗王的可敦,她出身高貴,對帶領部落越過越差的老汗王十分不滿,只維持著表面的和睦罷了,二殿下年輕力壯,武藝也頗高,老汗王看見他,就會想起他母親對自己的輕蔑,現在又親耳聽到他言語冒犯,自然大怒。”

    “原本老可汗還挺喜歡他這個二兒子的。”

    存玉喝了口熱茶:“那么畢力格是效忠于大殿下的了,可阿史那孛奪權后殺了除七殿下之外的所有兄弟以及他們的得力干將,他是怎么活下來的?”

    知云輕笑:“當然是因為畢力格當時不效忠于突厥大殿下。”

    “啊?”

    “當年他為了除掉二殿下甚至永遠失去了站起來的權利,可大殿下當時懼怕二殿下有朝一日會東山再起,因此趕走了畢力格。”

    存玉端著茶水愣住了:“他,他把自己的功臣趕走了?”

    漠北野蠻她知道,但大業未成時就卸磨殺驢,這也太匪夷所思了。

    “是呀,所以當時才有畢力格拖著斷腿來找我父親求藥的事情。”知云露出思索的表情,“他不是好對付的,要早知道有一天會和畢力格對上,我當時就該把他的藥換成辣椒粉。”

    存玉笑了:“辣椒粉還是太溫和了點,直接下毒比較好,一勞永逸。”

    不過,畢力格現在是誰的人呢,老汗王,還是七殿下,或者說,他會成為阿史那孛的軍師。

    蕭存玉眼神一變,雖然她不信鬼神,但草原長生天認定的新王和長生天認定的軍師可別真讓他們湊到一起了。

    帳篷內不通風,又因為住著病人,縈繞了一股說不出來的味道,醒來這會兒,存玉聞著難受得不行,要出去走走。

    知云笑她:“只有藥味而已,哪里難聞了,況且哪有人嫌棄自己房間的。”

    存玉道:“就是一股藥味才難聞,喝著都沒有聞著難受。”

    “那我找人帶些熏香來,熏一熏就好了。”

    熏香

    存玉眼睛一亮,湊到知云懷里:“對了,你熏過香,讓我聞會。”

    知云確實熏了香,熏的,熏的什么來著?

    “有艾草的味道,還有胭脂膏子的味道,好香。”

    “胭脂膏子要湊近了聞才香呢。”

    “是嗎,唔”

    存玉走出營帳,迎面撞見朱琮禮。

    “朱大人,你何時來的?”

    朱琮禮作了個揖,笑呵呵的,“前日到的,大人身體如何?”

    “已無大礙了。”存玉輕笑道,“許久未見朱大人了,曹家的事陛下怎么說?”

    朱琮禮道:“陛下怒其不爭,讓我好好懲辦。”

    二人正敘著舊,朱琮禮忽然道,“大人,你嘴角怎么破皮了。”

    屋里傳來一聲輕笑,存玉頓了一下:“大概是不小心磕到了。”

    還欲再問,帳中淺淺的動靜讓他意識到了什么,朱琮禮恍然一下,識相得沒有多問。

    傍晚,地道中送了信出來。

    “什么,一晚上死了三百人?”

    瘟疫惡化了。

    原本的疫癥已足夠棘手,宋大夫耗盡心血才沒讓它擴散,但不知怎么回事,城中像是被詛咒了一般,一夜之間,好似一切努力化為虛影。

    “是”趙參軍雙腿直打顫,“屬下怕瘟疫傳染,沒敢把信拿過來,當場就燒了,傳信的人也暫時關起來了。”

    “之前不是說宋大夫配出了預防的藥嗎?”

    “藥吃了管用,但好像,這瘟疫”趙參軍聲音越說越小,“像是有兩種。”

    怎么會是兩種?

    “宋大夫怎么說?”

    “據說宋大夫也是毫無頭緒。”

    蕭存玉在不大的帳中轉了兩圈:“城中還有多少醫者?”

    “不過百余人,在瘟疫面前實在是相形見絀。”

    “寫榜,花重金在鄰省鄰縣廣招大夫。”

    “大人!”趙參軍驚叫一聲,“突厥人會知道的,他們一察覺,我們就沒辦法暗度陳倉了。”

    存玉氣道:“現在還暗度什么陳倉,再不找大夫,全城人都死光了,到時候守空城有什么用。”

    趙參軍考量著:“能不能不用重金,大人給來的大夫們求幾個匾如何,軍中實在艱澀。”

    “沒有重金,誰愿意以身犯險?”

    “可是”

    知云道:“無妨,我最不缺的就是錢。”

    趙參軍一愣,隨即喜形于色:“是,是,是,夫人大義。”

    存玉道:“別傻笑了,還不快去召諸將議事。”

    “是,是,是。”

    天邊掛著的太陽發出慘淡的光線,存玉回想那些載入史冊的大疫,神情越來越凝重。

    不管那些死的人是不是因為瘟疫,現在都必須當成瘟疫去對待。

    她閉上眼,可惜了一盤好局。

    “兩種瘟疫?”

    “怎會如此?”

    “第一種瘟疫是突厥人投的尸體上的毒,第二種是哪里的?”

    “鬼知道那些龜兒子怎么搞出的瘟疫,簡直散盡天良,以后死了都沒人上墳。”

    “這可如何是好”

    蕭存玉面色凝重:“事情就是這樣,第二種瘟疫的發生有不少疑點,為查明情況以及防止城中暴亂,現在要派幾位將領和一萬士兵從地道進城。”

    她看一眼大家:“死生不論,我會承諾照顧好各位的家眷。”

    死生不論的意思就是,誰都不知道自己會不會出現在下一個三百人里面。

    半晌,才有人打破了沉默。

    朱琮禮道:“下官是大理寺少卿,查案的事,正該我去。”

    “好。”存玉一拍桌案,“一城之危難系之汝身,朱大人,不論生死,你都將青史留名。”

    也許是因為一屋子人中最先請命的是一個女人,也許是因為青史留名的誘惑實在太大。總之,陸紡將軍和李鶴將軍也請命入城。

    眾人散后,蕭存玉找到朱琮禮:“朱大人,你可有把握?”

    朱琮禮道:“盡我所能而已。”

    “好,大人保重。”

    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中,敵人是無形的煙,生死懸在醫者手中的藥碗里,地道沉重的石門被打開又關上,呂梁城墻在遙遠的天邊矗立,日落后的紫色山峰給它帶去死氣。

    大軍退行五十里,地道門被封死,不論是活人還是尸體,能出來的唯一途徑是被突厥重軍圍住的城門。

    軍隊退至歸鴻山下時,蕭存玉寫給阿史那孛的軍書到了。

    第94章 流年逝須臾作老

    “哼。”阿史那孛隨手將軍書扔在地上,“城內有大疫。”

    一屋子屏氣凝神的人瞬間炸開。

    “大疫,有多大?”

    “大疫,那是不是可以趁虛而入?”

    “會不會牽連到咱們?”

    七殿下瑟瑟地縮在角落,右手緊緊拽著畢力格的衣袖,囁嚅道:“我怕”

    阿史那孛視線掃過他,忽然拔出彎刀重重插進木桌子上。

    七殿下看見阿史那孛如同看死人一樣的眼神,嚇得腿一軟,跪倒在地上。

    “嗤哈哈哈。”

    短暫的怔愣后,爆發出一陣大笑,阿史那孛惡劣地舉刀對準阿史那仵:“七弟,你這羔羊一樣的膽子可不行啊。”

    阿史那仵漲紅了臉,嘴唇顫抖著說不出一句話來,坐在輪椅上的畢力格默默嘆了口氣,右手拽起了他。

    “七殿下心智如幼童,殿下何必忌憚他?”

    阿史那孛緩緩拔出彎刀,眼神從他空蕩蕩的衣服下擺劃過,看到他散亂垂下的白發,以及那雙平靜無波的眼眸。

    “七弟是父王的兒子,父王是草原的勇士,他最疼愛七弟,七弟又在父王身邊陪伴了這么久,想來耳濡目染之下,七弟已稱得上是個小勇士了。”

    他在阿史那仵驚恐的眼神里走近:“來,今日我們兄弟倆比劃比劃。”

    他伸手拽起阿史那仵,阿史那仵身量矮小,被他似老鷹擒小雞似的提起來,胳膊上的手像鐵爪一樣陷進他的肉里。阿史那仵登時被嚇了個半死。

    藏在王帳時的陰影翻涌而出,他尖叫一聲,拼命揮動雙手:“別殺我,別殺我,三哥。”

    他掙扎時更像小雞崽子了,阿史那孛眉頭一皺,嘖一聲看向阿史那仵:“誰要殺你了,少動彈。”

    阿史那仵被他瞪得不敢說話,自己被拎著往外走,門口越來越近,他咽喉滾動,眼前閃過那夜流滿王帳的血,橫飛的殘肢,大哥滾動的頭顱,父王蒼老的怒罵聲。

    擠滿王帳的慘叫聲與討饒聲中,三哥踩著舞姬流出來的腸子走到自己面前,他的眼神就像魔鬼一樣。

    他會殺了自己。

    阿史那仵急劇收縮的瞳孔里映出畢力格的身影,他牙齒亂顫,求助地看向畢力格。

    畢力格挪開了視線。

    阿史那仵心沉下去,連畢力格都沒辦法了,自己一定會死的,死亡的威脅下,他顧不上害怕,雙腿踢踹起來,“放開我,放開我!”

    宿盧和粗獷大笑:“七殿下不愧是汗王的兒子,連三殿下都敢踢。”

    烏木渾不滿地看著眼前這場鬧劇,何必鬧得這么難看,不想殺就隨便扔一邊去,想殺就手起刀落,一個無能的孩子罷了,專門為他設局做什么。

    困境之中,阿史那仵的聽力敏銳無比,他捕捉到有人嘲笑地說他是父王的孩子,忙亂之中,他口不擇言地大叫:“我不是父王的種了,我不當殿下了,我不要和你打,你放開我。”

    提著自己的手停住了,阿史那仵摔倒在地上大喘著氣,劫后余生的慶幸還未細細品味,周圍凝滯的氣氛就讓他豎起全身汗毛。

    酒杯摔在地上,宿盧和嘴巴大張,似乎不敢相信聽到了什么。

    烏木渾鄙夷地看了阿史那仵一眼:“孬種。”

    阿史那仵這才感覺到恥辱,慌亂中的“急智”讓他失去了尊嚴,他感覺自己赤裸裸的,像被扒光了一樣。下意識的,他抬頭去看畢力格。

    坐在輪椅上的老人干癟瘦弱,他沒有看自己,他對著阿史那孛說:“殿下,你玩夠了就好歹饒七殿下一命吧,你也看到了,他不過是孩子的心智。”

    阿史那孛施施然坐下:“畢力格,長生天說你是草原上的軍師,那你是誰的軍師呢?”

    老人沉默了,這命數與其說是榮幸,不如說是詛咒,他抬起布滿溝壑的臉,幽深的眼珠子直直看向阿史那孛:“殿下說我是誰的軍師,我就是誰的軍師。”

    這是服軟了。

    阿史那孛輕笑一聲,笑這個曾在長生天的注視下攪弄風云的畢力格老了,老成了一攤認命的爛肉。

    他不屑地想,為了這么兩個人謀劃,簡直浪費時間。

    阿史那仵太蠢,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么,只知道自己和畢力格都可以活下去了,他徹底軟在地上,劫后余生般“嗬嗬”吸氣。

    烏木渾無動于衷地喝酒,畢力格是狼不是狗,試圖馴服他不如一刀提刀砍了他。

    僵硬的氛圍被宿盧和打破:“殿下,既然城中有大疫,那我們要如何應對。”

    “撤退。”

    “為何要撤退,此時就該守在城外,伺機而入。”宿盧和不解,“既然是大疫,一定死人無數,這是長生天在保佑我們。”

    “不,先鋒軍探到三絕山下已沒有援軍了,他們已經撤到了五十里外,這足以證明瘟疫嚴重,倘若蔓延到軍中,或者陳斂也投尸出來呢。我們還是謹慎行事為好。”烏木渾勸說道。

    阿史那孛道:“確實如此,我們暫且退出三十里地,等事態清晰后再行事。若呂梁過不了這關,我們就坐收漁翁之利,若他們熬過了瘟疫,屆時兵疲力弊,肯定再沒有氣力守城。”

    “那薛尉打來的十萬大軍怎么辦?”

    “他這個時候打來,是不識好歹。”阿史那孛眼神狠厲,“哼,和他打吧,打得他跪地求饒,哭爹喊娘,打得他滾回長安跪在皇帝小兒龍椅下哭。”

    “好!”宿盧和道,“我倒要會會這個薛尉,比之曹瑜如何。”

    “畢力格。”

    阿史那孛突然叫聲畢力格,他神情莫測:“你既是我的軍師,我命你做事,你聽是不聽。”

    畢力格恭敬垂手:“殿下吩咐,無有不從。”

    “我給你一百人,你去探呂梁。”

    短暫的沉默后,畢力格道:“是。”

    他眼神波瀾不驚,好似這個命令不是十死九生,他看到阿史那孛身下鋪著的狼皮,心念幾轉,阿史那仵輕輕戳了他一下,神色怯懦又擔憂。

    “畢力格,你會死嗎?”

    像條狗一樣,畢力格打量他:“不會。”

    知云很擔心沈雁。

    她走的急,只給沈雁留下一張告別的紙條,她當時只以為自己不久后就會回去,可沒想到突如其來的大疫封住了呂梁。

    知云發愁地想,沈雁是她帶進去的,要是不能活著出來,她真不知要怎么面對沈珂。

    八百里加急的公文一路送到長安,幾天后,從宣政殿放出來召集天下名醫的皇榜,但相應者寥寥。

    “在生死都未知的情況下行善,愿意來的人少也正常。”蕭存玉在紙上寫寫畫畫,“家鄉,妻子,兒女,哪一樣放得下。”

    知云一下下拋著手里的東珠:“只能再加錢了。”

    這幾日間,突厥雖退了兵但也遠遠望著呂梁,一副蓄勢待發的樣子,似乎隨時都會張開大口咬碎這座虛弱的城池。

    揭了皇榜的人寥寥,他們要想進入交通隔絕的呂梁,先要在軍營中驗明正身后被軍中精銳護衛至城門下。

    突厥也不想瘟疫鬧大,因此對于這些護送著大夫的士兵都睜只眼閉只眼。

    第95章 三尺平沙談不盡

    沈雁在城門口等著,迷蒙的霧里出現了百余人的身影,被圍在正中間的,是四個提著藥箱的老人,為首的是將領姓黃。

    這些士兵都是精心挑選的體魄強健之人。

    根據宋大夫的醫理來看,瘟疫是靠氣傳播的。

    氣是人自出生起就縈繞在周身的東西,有的人天生氣強,有的人氣弱。

    氣弱者容易生病,氣強者不易,就像沈雁,她天生不染病,不怕毒,是少見的氣強之人。

    可不論強氣弱氣,得病后的氣就成了毒氣,毒氣會傳播,沒病的人靠近了得病的人,毒氣就會感染自己的氣,瘟疫就是這樣泛濫的。

    氣,存在于在一呼一吸之間,因此要治療瘟疫,最先就是隔絕氣的傳播。

    沈雁攏了攏口鼻上熏了藥氣的厚布,看著四位大夫慢慢走近城門。

    隔著數十米的距離,黃校尉從腰間取出交接公文拋給沈雁:“有勞姑娘了。”

    沈雁穩穩接住,打開看了看便示意身后的士兵打開城門,領著大夫。

    濃霧籠罩中,其中一個士兵的腿不住哆嗦。

    “姑娘,有什么需要的,點燃信號煙即可。”黃校尉又扔出呈上一封包裝仔細的信箋,“這封信件,還請姑娘轉交給城中沈雁沈姑娘。”

    “何知云給我的?”沈雁隨手晃了幾下信號煙,“她說什么?”

    黃校尉不知怎的聽見了咬牙的聲音,他摸不著頭腦,“夫人托我給沈姑娘道歉。”

    “是嗎?”沈雁冷笑一聲,“道歉無用,你只告訴她,若沒有黃金百兩,就別怪我不留情面。”

    天知道她擔驚受怕到處找人的時候發現那張告別信的時候是什么心情。

    霧氣彌漫中,黃校尉感覺冷颼颼的,他攏了攏衣服,陪笑道:“夫人說姑娘要的,都在信里了,若不夠”

    沈雁怨念滿滿,她離開的理由竟然還是去探望自己受傷的情人,她扯開信封,自己最討厭的就是打白工

    手心里閃亮亮的金葉子驅散了城門下的陰霾,沈雁眼里閃出和金葉子一樣的光,她用力眨了眨眼睛,金子!

    金葉子下面還有數張大額銀票,沈雁喜笑顏開地抖開最下面的信紙,看到知云妹妹還在錢莊給她存了五百兩黃金時大笑出來。

    “哈哈哈哈,好姐妹,好姐妹啊。”

    她揉了揉笑出來的眼淚,對看呆了眼的黃校尉說:“你去回你家夫人,就說不用擔心,城內諸事有我,我保管哈哈哈哈,五百兩哈哈哈哈”

    黃校尉警惕地后退了幾步,看來這瘟疫還會損人心智。

    沈雁笑著揮揮手讓士兵關城門,就在這時,一個士兵突然調轉方向,飛快地朝野外跑去。

    黑影在沈雁眼里劃過,她面色一變,城里的人,絕不能出去一個。

    她踩著門口的破舊牛車幾步躍出去,長劍擲出,劍鞘狠狠打在那人肩上。

    慘叫聲響起,士兵蜷縮在地上雙手環著左肩,冷汗流了一頭一臉。

    沈雁揪著領子提起他:“劉大柱,你想害死所有人嗎?”

    逃跑失敗,劉大柱面色灰敗,被沈雁這樣質問,他哇一聲哭了出來:“我不想死啊,我爹娘還在老家等我呢,我不能死在這里啊”

    劉大柱嚎啕大哭,“勇子昨天死了,大栓也死了,我害怕”

    “住口!”沈雁反手打了劉大柱拳,“你害怕個屁,陳將軍憐念你是獨子,連疫區都沒讓你進去過,你還可憐上了。”

    “你想死我現在就能送你死,別帶著大家一起死。”

    巍巍山脈與灰蒙蒙的天連成一色,灰色的天是因為有灰色的煙,成百上千死去的人化作煙,化作灰,飄在空中逃離了枯敗死寂的城。

    染上瘟疫而死的人,尸首只能在火里湮滅。

    劉大柱絕望至極,活著不能回鄉,死了也不能落葉歸根,他爹娘甚至見不到自己最后一面,他何堪為人子。

    “爹,娘,孩兒不孝”

    沈雁嗤笑一聲:“你真是有意思,自己是爹娘生養的,難道別人不是嗎,呂梁城中近十萬人,虞朝江山數千萬人,誰沒有爹娘?”

    “帶著疫氣逃跑,你想害死多少人?”

    沈雁見他眼里帶著怨恨,知道和他說不通,劍背磕在他腦后敲暈了他。

    “綁起來拖進去。”

    “見笑了。”她對著遠處的黃校尉略一拱手,抬腳踹了劉大柱一腳,“諸位大人走吧,我就不送了。”

    黃校尉看愣了。

    走進城門下,沈雁想起來什么似的轉頭笑道:“我要是死了,讓你們夫人千萬別愧疚,替我找到阿珂,逢年過節給我多燒些紙錢。”

    直到城門緩緩閉上,黃校尉才猛然反應過來什么似的,他撲到城門上大叫:“姑娘,沈姑娘,你能聽見嗎,我忘了給你說了,你妹找到了!”

    一聲踹門的巨響后黃校尉捂住鼻梁哀嚎不止。

    “你說什么?”

    “夫人,來了一個坐著輪椅的大夫。”

    “坐著輪椅?先請進來吧。”

    “是。”

    知云放下賬冊,從蕭存玉身側起身離去:“我先看看去。”

    “好。”

    知云走了,蕭存玉視線轉回到前線傳回來的軍情,面無表情道:“節節敗退,真是好樣的。”

    劉景周臉上看不出情緒:“阿史那孛遛他像遛狗一樣,薛將軍竟然看不出來。”

    存玉放下軍報,指節在桌面輕敲,打不贏仗的將軍,要他何用?

    她開始思考要怎樣才能在損失最小的情況下換掉薛尉。

    存玉眼珠微轉,看向劉景周,“劉將軍,依你看,怎樣才能破局。”

    “劍走偏鋒。”劉景周毫不猶豫,“薛將軍不懂變通,兵法循規蹈矩,就連偷襲也偷得毫無新意,這樣的行軍手段對上阿史那孛,簡直毫無勝算。”

    “怎么說?”存玉問。

    劉景周見她想聽,索性走到沙盤前開始演練。

    “大人請看,阿史那孛大軍駐扎在這片空地上。”劉景周在沙盤上插下狼頭旗,“薛將軍從三絕山而行。”

    她用手在沙盤上劃了一條線,自三絕山連到空地,“兩軍兵力相當,但卻是背靠山脈,兵臨水源的阿史那孛有優勢,他沒有背面來敵之憂,薛將軍有糧草斷絕之愁。”

    蕭存玉點頭,確實如此。

    劉景周眼神認真:“薛將軍急功近利,他試圖從阿史那后背饒過去,形成夾擊之勢,一舉攻破敵軍,此計中規中矩,原本并沒有什么問題。”

    “可偏偏”

    劉景周左手做刀,在山脈上橫劈下去:“山路上守滿了人,薛將軍將自己送到了烏木渾嘴里。”

    存玉看向劉景周,她盯著沙盤,眼珠轉也不轉:“兩萬人去偷襲,死了八千騎兵,其他人狼狽逃竄,殘軍回到大營,士氣降到冰點,這幾乎是絕境。”

    “既是絕境,那只能認輸了?”

    “非也,雖說絕境,但有一招可解。”

    “哪一招?”

    第96章 猝然見之驚且疑

    劉景周眼神堅毅,她拔起一支黃龍旗,插在敵軍左側:“突厥左翼是宿盧和,他脾氣暴躁,最容易被激怒。只要和他打,他一定會被拖住,而這個時候”

    她又拔起一匹馬,直直撞進右側那片狼頭旗幟中:“騎兵突襲右翼,右翼是烏木渾,他說是老謀深算,實則膽小無比,鼠將而已,騎兵只要能打進他周身百米,他自然會指揮大軍逃竄。”

    “此時右翼不攻自破,后續兵力推進,從右翼而入,便可打突厥一個落花流水。”

    “若在混亂之中能拿下烏木渾的人頭就更好了。”

    劉景周緩緩撫摸過沙盤上的每一個旗子,不甘心道:“可惜也只是紙上談兵罷了。”

    存玉看了她兩眼,問:“薛將軍為什么不這樣打?”

    停了一下,劉景周道:“薛將軍是一軍主帥,自然會選更為穩妥的辦法。”

    “此計重在騎兵,只有騎兵有突襲到烏木渾面前的可能,但由于要靠騎兵突襲,風險比穩扎穩打更大。若是左翼那邊拖不住宿盧和呢,若是騎兵被擋住了呢,若是闖進去的騎兵反而被圍住了呢。”

    蕭存玉聽明白了,薛尉不敢。

    她從沙盤前離開,執筆坐在書桌后:“此地尚余兩萬人,劉將軍,請君自便。”

    兩萬人中,有六千左右是留下的傷兵和后勤人員,能自由調動的不過一萬騎兵,四千步兵而已。

    反應了一瞬后,劉景周熱血沸騰,她按耐不住,沖過去撐在桌子上:“大人這是何意?”

    存玉后仰在椅背上,將空白公文推過去:“征北大將軍之位,自然是能者居之,誰能立功,誰就能當。”

    公文空白,筆被遞到劉景周面前,百味雜陳時她聽見自己的聲音:“我是女子,虞朝,不,歷朝歷代,從未有過女子掛帥。”

    “那又怎樣?”存玉一笑,“不過,你要是不敢就算了。”

    “敢,怎么不敢。”劉景周按住公文笑出來,“我就沒有不敢的事。”

    小言一步一趨跟在知云身后:“姑娘,你為什么要告訴沈雁姑娘沈珂的行蹤呀,萬一那義軍首領不是沈珂姑娘呢?”

    “當然是為了讓她好好活下去呀。”知云避開一隊抬石頭的役夫,“沈雁一直找不到妹妹,難免會喪失生意,萬一染上疫病了呢,讓她知道妹妹找到了,也算是個念想。”

    一直掛念的妹妹,再加上五百兩黃金,她不信沈雁還活不下來。

    “原來如此。”小言煞有介事地點頭,“姑娘英明。”

    “快點,慢吞吞的。”

    驅使役夫的大頭兵從腰間抽出鞭子甩在地上:“也沒短過你們吃食,都犯什么懶病呢。”

    知云急著去看那個坐輪椅的大夫,視線循著鞭子“嗖嗖”的破空聲隨意一瞥。

    滿臉胡茬的大頭兵一臉焦急,驅趕著面前十來個粗布短衫的男人,昨夜西營踏了幾個帳篷,若不趁著日落修繕好,那些士兵就只能睡野地了。

    他還愈再催,余光敏銳地注意到閣老夫人停了下來,他小心地抬頭去看,金枝玉葉的貴夫人面色古怪。

    大頭兵心里一慌,語無倫次地解釋:“夫,夫人,不是你看到的這樣,小的,小的沒有虐待他們,只是時間實在來不及了,這,這才催促,催促一下的。”

    辯解的聲音越來越小,大頭兵慌張不已,萬一這位夫人向蕭大人告狀怎么辦。

    知云突然停住,小言一頭撞在了知云后背,她“哎呦”一聲,后退一下站在知云身側,“姑娘,是他有問題嗎?”

    大頭兵更慌張了,手忙腳亂地比劃著:“不,不,小的絕對不敢違背軍令呀。”

    知云指向一個佝僂著身體的老人:“你,叫什么名字。”

    大頭兵“撲通”一聲跪下:“小的,小的叫蘇文遠,祖籍云南昆明,家中一共五口人,家父賣,賣藥為生,家母精于紡織,家妹,家妹年方二”

    知云莫名其妙:“你背家譜干什么,我又沒問你,我說的是他。”

    “啊?”大頭兵一臉無措,順著知云的指間望去,盡頭是個一頭白發的老頭。

    “他是誰?”知云又問。

    小言仔細打量這個老人,身形瘦弱,頭發凌亂,看起來毫不起眼。

    “抬起頭來。”

    老人哆嗦一下,卻將頭埋得更深了,說話時喉嚨里像含著一斤刀片:“小的面貌丑陋,不敢污了貴人清凈。

    小言耳朵受到了污染,眉頭緊皺道:“丑不丑的,先抬頭再說。”

    老人恍若沒聽見一樣矗在原地,知云朝他走去:“沒聽見嗎,抬頭。”

    將將要碰到老人時,他猛不丁直起身子,鉚勁兒推了知云一把,反身就跑。

    大頭兵就算再遲鈍,這下也看出來老人可疑了,他扯著嗓子大叫,“抓刺客了——”

    尖利的聲音強勢地闖進每一個人的耳膜里,一時間不少人追了上去,可那老人看著年老無力,逃竄起來卻無比靈敏,滑不溜秋的像泥鰍一樣,這么多人竟還沒第一時間抓住他。

    知云摔在地上,摔出一片混亂,周圍圍著的人,皆手足無措不知道要怎么辦,小言擠進人群扶起知云,“姑娘,姑娘,你沒事吧。”

    何知云吸了口冷氣,扶著腰在小言的攙扶下站起來,她扭頭去看老人逃走的方向,早不知鉆進哪一個縫隙里了。

    小言上下檢查了一下知云,沒有發現外傷,她松了口氣,抬頭就看到知云一臉凝重。

    “姑娘?”

    老人推倒她時,知云看到了一張被毀掉的臉,縱橫的刀疤深深淺淺,遍布在燒灼痕跡嚴重的臉上。

    這是張可怖到不想讓人看第二眼的臉。

    任誰看著這張臉,都只會嫌惡地移開視線,當極致的丑陋與可怖沖擊而來時,幾乎沒有人會去懷疑那張牙舞爪的猙獰,是否潛藏著下什么東西。

    比如說一個“貪”字。

    知云轉身就走。

    “姑娘,不去看大夫了嗎?”

    “讓趙參軍去看,咱們得去做別的事情了。”

    “別的事情”

    劉景周寫好了公務,意氣風發,昂首挺胸地走了。

    存玉輕輕轉一下手里的相印,聽見了外面的喧鬧聲。

    “在吵什么?”

    奔跑著的士兵被攔住,立刻拱手回話:“回大人,軍中出現刺客。”

    “刺客,來殺誰的?”

    “是”士兵微微抬頭看了她一眼,又馬上說,“是夫人。”

    “夫人?”存玉面色微變,“夫人沒事吧。”

    “沒有大礙,只是刺客現在還未找到。”

    “傳令下去,抓住刺客后帶來回話。”

    “是。”

    第97章 97

    起風了,存玉抬頭看見大片樹葉被卷在空中飛舞,她抬手遮擋刺眼的陽光,不知怎的,竟在漫天的風里依稀看見了西子湖畔的楊柳。

    “大人?”士兵小心翼翼地開口。

    “你退下吧。”

    “是。”

    存玉轉身走進帳篷,她記得自己的佩刀在——

    “不準動。”

    尖銳的瓷片戳進肌膚。

    大太陽晃得人心煩,何知云疾步走在路上,軍營因為刺客的出現陷入了緊張的氛圍中。

    在臨安時,知云只覺得謝銘可厭,他眼里的貪欲一覽無余,尤其是看著存玉時,他是那么冰冷,那么惡心,像最卑劣的商人在看自己的貨物。

    知云很討厭他。

    所以她絕不會忘記謝銘,哪怕他面目全非,身形大變。

    “姑娘。”小言不知道知云為什么突然焦急起來,但也被知云身邊如有實質的慌張感染,“姑爺身邊有重軍把守,不會出問題的。”

    知云的心臟突然鈍痛一樣,她捂住心口,抬眼看見紫色軍帳的尖端張牙舞爪地刺向天空。

    她不知道謝銘想要什么,更不知道他會藏在哪里,萬一他跑到主帳附近了呢,萬一他認出蕭存玉了呢。

    或者,他已經認出來了。

    主帳越來越近,趙參軍在門口和劉景周說著話,小言松一口氣,“姑娘,看來那個怪*人沒有到這里來。”

    趙參軍迎上來:“夫人。”

    “大人在里面?”

    “是。”

    “刺客找到了嗎?”

    趙參軍搖頭道:“刺客滑不溜手的,難抓得很,若是格殺勿論還好,弓箭手攆著他射,不怕抓不到,可大人偏偏要帶著活口來回話,侍衛們下手時都得收著。”

    劉景周插嘴道:“方才有人來報,刺客已經追丟了。”

    “丟了?”知云心下一緊,“怎么會丟?在哪里追丟的?”

    知云這么焦急的樣子太少見了,小言遲鈍地將老人和姑爺聯系到了一起,她感到不安,那毀容老人到底是誰?

    “軍營里七繞八拐的,大人又要活口,刺客大抵是鉆進哪一個營帳里了吧。”劉景周寬慰她,“姑娘放心吧,我方才已經下令讓全軍戒嚴查人,除非他長了翅膀,或是化成了灰,否則最晚一個時辰,肯定會找到的。”

    小言問:“軍中抓捕刺客一直都要留活口嗎?”

    “不是。”劉景周偏頭看了知云一眼,“這次是因為大人特意交代了抓到刺客后帶來回話。”

    “要問話的話只要留口氣就足夠了,對吧。”知云冷聲說,“不用太顧忌他的死活,別讓他亂跑亂說最要緊。”

    劉景周不明所以,但還是點頭應好。

    知云看著近在眼前的帳幔,心中自見到謝銘便出現的煩躁不安在此刻到達頂峰。

    悶悶的日頭下,知云的手搭在門簾的邊緣一動不動,小言輕聲問:“姑娘?”

    重物落地的聲音炸碎初夏的沉悶,也打碎了知云的猶疑。

    她的慌亂終于落到實處。

    帳幔被猛的掀開,長風迫不及待地涌進去,知云愣在了門口。

    “啊!姑爺,你流血”話語戛然而止,小言捂住嘴,怔怔地看著眼前對峙著的兩人。

    “不準進來,都出去。”趙參軍已經進來的半個身子被用力推出去,他面色還懵懂著,知云已經一把拉住了門簾。

    陽光和聲音被隔絕在外面,窗口破開一個大洞的帳篷里,隔著一丈余的距離,蕭存玉眼也不眨地看向謝銘。

    “你竟然還活著。”語氣聽不出是失望還是嘲諷。

    不久前。

    尖銳的茶具碎片戳進皮膚里,她遵從刺客的指引走進帳篷深處,外面劉景周的說話聲變得若隱若現。

    僅有兩人的空間中,她耐心和刺客周旋。

    “兄臺,凡事都好商量。”

    “閉嘴。”刺客壓低聲音說,粗啞的年邁聲音中有一絲莫名的熟悉,“我讓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存玉肩上的傷口隱隱作痛,刺客的手緊緊鉗進去,撕裂了還未完全愈合的傷口。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征兆促使她低眼去看。

    歷經磨難的手闖入她眼里,枯瘦的五指,指縫里布滿泥垢。

    她眼珠一顫,看清了手背上橫著一道猙獰的傷疤。

    心臟鈍痛,記憶翻涌,久遠的哭聲和爭吵聲重現。

    血液開始沸騰,四肢百骸間充斥著的痛苦和仇恨重新占據她的身體。

    “快點,還愣住做什么。”碎瓷片被鮮血染紅,皮肉破開的疼痛竟也比不上瞬間在她胸腔炸開的絞心之痛。

    “謝銘”

    呢喃般念出這兩個字,比云霧還輕盈,又比山石還沉重。

    刺客的身形一僵,“你說什么——”

    壓抑不住厭惡,蕭存玉用力推開他,謝銘向后撞在書桌上,書桌被撞歪,發出一聲巨響。

    什么人從門外進來了,耳邊傳來了嘈雜聲,像隔了一層厚重的膜。

    混亂間,謝銘的手打上她的頭發,勾住金簪從肩上掉落。

    “你竟然還活著。”

    謝銘不敢置信地看著眼前人長發下的熟悉容顏,荒謬感裹挾著他,恨意隨之浮現。

    他顫抖著抬起手,咬牙切齒道:“逆女。”

    蕭存玉雙眼像寒冷的潭水一樣,潭水下是翻滾的巖漿。

    “惡人竟沒有天收,你還真是命大。”

    謝銘被她的態度激怒,“你這是什么眼神,我是你爹,被流放你難道很開心嗎?”

    “當然。”

    “賤種,老子養的你!”

    “我沒把你溺死是我心善。”謝銘唾她一口,“和你那瘋子娘一樣莫名其妙,不識好歹。”

    面對自己的女兒時,他低微卑賤的身體突然高大起來,謝銘久違地找到了自己剛攀上知府時的意氣風發。

    他再低劣都是高尚的,再卑賤都是顯達的。

    他是絕對的權威和不容置疑的掌控者。

    這個如花似玉的女人,他曾在她身上投注了無數心血。

    她留著自己的血,輕賤她,賣她,吞噬她,敲髓吸骨,都是天經地義。

    “你今年,有二十五了吧。”

    蕭存玉一言不發,撈起桌上刻著繁復花紋的匕首。

    “嘖嘖嘖。”謝銘吐出最惡毒的話,“你跟男人睡過沒有。”

    “能出現在軍營里,不會已經被玩爛了吧。”

    謝銘在檀木柜上的倒影里看見自己可怕的臉,他臉頰顫抖,自己受的苦,全部都歸罪于她。

    氣憤翻滾著,他一把推翻柜子,咒罵道:“我給你謀的親事,你死活不要,我還以為你有多清高呢。”

    “原來是嫌知府的官位不夠高啊,原來是嫌要嫁的男人不夠多啊!”

    “我就該把你栓起來養。”

    他手心向上比劃著,嘴角扭曲著咧到耳根,眼神像蛇一樣。

    蕭存玉閉上眼,拔開手里的刀鞘。

    第98章 98

    “你不知道嗎?”蕭存玉笑了,“你會被流放可是多虧了我呢。”

    喋喋不休的咒罵頓時偃旗息鼓,謝銘眼里晃出匕首尖銳的光。

    知云身體晃動了一下,抓住了堅硬的燭臺。

    “嶺南的日子好過嗎,你猜猜為什么會那么苦呢?你一定想過自己為什么這么倒霉吧,住最差的房子,做最重的活,甚至每天都在挨打挨罵。”

    “怎么倒霉的就偏偏是你呢?”

    謝銘暴跳如雷:“原來針對我的人是你,我就說朝廷怎么會突然想起來查臨安的賬,還偏偏把我查得一清二楚,竟然是你在背后弄鬼。”

    他環顧四周,掄起桌上的熱水壺狠狠扔出去,“賤種,我倒要看看你攀上了哪個,張狂成這個樣子。”

    水壺被砸偏,在地上破碎,蒸騰的霧氣彌漫,幾滴滾燙的茶水濺在了躲也不躲的蕭存玉臉上。

    小言一聲驚呼,從門縫中鉆過,不知干什么去了。

    藹藹的霧氣中,知云看到存玉握緊的手。

    永遠是這樣,惡心的蔓纏住她,黑色的霧模糊她的視線,可怕的世界里存在一只巨大的眼睛,冷漠又輕蔑地看著她痛苦,掙扎。

    牽住手腳的線什么時候能斷呢?

    模糊的念頭閃過,蕭存玉看見自己手心里銀色的匕首。

    她逃走的時候看見自己初生的翅膀,驅逐謝銘到嶺南的時候以為自己揮劍斬斷了線,她兒時曾希冀過的自由終于握在了手心里。

    唯有一點,謝銘帶給她的夢魘如影隨形。

    血色和黑色在眼前扭曲,存玉任由暴戾的沖動掌控自己。

    殺了他就好了。

    猙獰的世界里,蕭存玉恍惚看見一雙幼小稚嫩的手覆上刀柄。

    那是很多年前的謝容華。

    ——“殺了他。”

    是的,親手殺了他。

    沾上骯臟的血也無妨,從此墮入地獄也無妨。

    “蕭存玉!”

    一雙濕潤的眼闖進黑色的世界,扭曲的景色歸位,存玉輕輕眨了眨眼睛。

    “知云?”

    手上是溫暖的觸覺,她低頭去看,看見覆在手背,是知云的雙手。

    是知云的手。

    存玉怔住,耳邊的聲音如潮水般褪去。

    “你的世界不是只有他,對嗎?”

    知云后怕地想起存玉方才的眼神,仇恨、瘋狂、肆無忌憚。

    她在自毀,因為謝銘的出現。知云無比清楚地意識到這一點。

    “你還有我,不是嗎?”

    ——放過自己,好嗎?

    匕首落地,蕭存玉抬手撫上知云滿是淚痕的臉。

    自己不是仇恨的傀儡,竟也會被謝銘幾句話激得心神失守。

    存玉道:“放心吧,我和我娘不一樣,不會被仇恨逼瘋的。”

    她冷眼看向面白如紙的謝銘,一直被困在舊夢里的,是他。

    “勞煩將軍了。”她對著不知何時出現在門口的小言和劉景周頷首,“此人是嶺南逃犯,殺了就行。”

    正是如此,自己多年來一直想的,不過是殺了他,讓一切結束罷了。

    劉景周深深看了她一眼:“是。”

    謝銘腿抖起來,終于反應過來眼前人已經不是當年的謝容華了。

    她竟然女扮男裝當了閣老,謝銘心里驚濤駭浪,她怎么敢的?

    寒意從脊梁骨竄起,謝銘瞳孔里映出的劍刃越來越近,他腳步虛浮地后退,一直退到了墻角,“救我。”

    沒有人來救他。

    蕭存玉對著他輕輕一笑,準備好見到一朵血花的盛開。

    劉景周走近他,她細細打量著眼前這個骷髏一樣的男人,在脖子上挑選合適的位置,這就是蕭閣老的父親嗎,真讓人失望。

    何知云抬手捂住蕭存玉的眼睛:“不要看好不好。”

    頓了一下,存玉道,“好。”

    天下誰人不知蕭閣老的大名,一朝天子之師,文官魁首,扳倒了皇太后的政治集團,輔佐年幼的皇帝親政。

    哪怕謝銘遠在嶺南,也知道“他”是怎樣的天縱之才。

    細細想來,謝容華承明六年逃跑,蕭存玉承明八年科考,他承明十三年被流放,那年蕭存玉當上了兵部侍郎,正式開始了和太后集團的博弈。

    原來一切都有跡可循,謝銘大笑出來,眼淚從眼角流出。

    “哈哈哈哈哈哈哈,你竟然是我的女兒,我竟然能生出這樣的女兒。”

    他擦擦眼角的淚,嘴角現出一抹歹毒的笑,他窮極一生沒有得到的,一個女人卻能輕易擁有。

    他怎么會讓這種事情發生。

    謝銘逃跑后什么臟的臭的都吃,早就吃壞了嗓子,此時扯著嗓子發出的聲音比烏鴉的夜鳴還難聽。

    “來人啊,都進來看啊,都來看看你們的蕭閣老,她是個女的啊!

    被這兩刻鐘內所接收到的信息所驚駭住,劉景周并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

    等到刀鋒劃開皮肉時候,這句高喊已經傳上了云霄。

    帳外人影晃動,劉景周驚出了一身冷汗。

    謝銘抬手捂住臟污脖頸,鮮血從指縫溢出,他摔倒在地,還不甘心地說:“我是她爹啊”

    帳篷里還回響著謝銘的話,何知云頭腦空白了一瞬。

    劉景周單膝跪地:“大人,是屬下疏忽,應該先捂住他的嘴的。”

    存玉輕輕抓住知云的手,安撫地拍了拍:“無妨。”

    她低頭看到雙目圓瞪的謝銘。

    從知云喊出那句蕭存玉開始,到謝銘死去,其實連半柱香時間都沒有,劉景周反應不及也是正常的。

    “不是你的錯。”

    小言惡狠狠地瞪了一眼地上的尸體,焦急地問:“怎么辦啊,姑娘。”

    “不過是一句話而已。”何知云率先打開門,對著門外驚疑不定的幾張臉說,“來幾個人把里面打掃了,刺客已經死了。”

    趙參軍急忙道:“是,夫人。”

    他連忙招呼了兩個士兵,自己也緊跟著進去。

    何知云視門外的視線如無物,轉身笑著對存玉說:“看來到明早為止,這里是睡不了人了。”

    “是呢,血腥味這么重,得好好散散。”

    “用點香薰吧,或者把帳篷拆了重建?”

    思考了一瞬后,存玉道:“拿香熏吧,重建也太費人費力了。”

    謝銘的尸體被抬出來,有人提著一桶血水出來,趙參軍在間隙里偷偷掃視蕭存玉,從他的頭一直看到腳。

    身量正常,不像女的。

    喉結不明顯,嗯也有很多人喉結都不大的。

    胸前也沒有起伏,比自己還平,很好。

    他悄悄松了口氣,抬眼卻撞進存玉似笑非笑的眼里。

    “趙參軍,你看什么呢?”

    “屬下什么都沒看。”趙參軍立刻回答,“大人英姿颯爽,屬下為之心醉。”

    “是嗎?”蕭存玉淺笑著問,“懷疑我是女的,不如你找個人來給我驗身?”

    撲通一聲,趙參軍跪在了地上:“屬下不敢。”

    “我看你敢得很。”存玉用手中刀鞘輕輕敲了一下趙參軍,“起來吧,跪著做什么。”

    “是。”趙參軍抹了下額角的汗站起來,神色卻輕松許多。

    第99章 99

    “大人,不知刺客的尸體要怎么處置?”趙參軍斟酌著問。

    “燒了吧。”存玉從尸體上移開眼。

    “是。”

    黑煙升起,腐朽的**散在風里,蕭存玉抬手擋在額前,從指縫漏下的光里,她看見黑煙被陽光漸漸吞噬,最終歸于虛無。

    她放下手,笑了出來。

    劉景周神色復雜地走近她,“你不怕嗎?”

    存玉看她一眼,“怕什么?”

    “怕身份暴露,怕被人唾棄,怕從名臣變成佞臣。”

    周圍人已散了,小言搶先答:“這有什么好怕的,沒影的事情罷了,再不濟,姑爺還可以吃我家姑娘的軟飯,難道非要當官不成嗎?”

    劉景周睨她一眼:“小孩子懂什么,這才不是小事。”

    小言不服氣,和她爭辯起來,二人你一嘴我一嘴,互不相讓。

    何知云道:“你肩上的傷如何?”

    肩上裂開的傷已沒有痛覺了,存玉按了按,倒吸一口冷氣。

    “怎么了,很嚴重嗎?”知云擔憂道,“早知道把宋大夫帶出來了。”

    “無妨,包扎一下便好。”存玉放下手,猶豫道,“但是,我這件衣裳是穿不了了。”

    她打量著知云的臉色:“出來時走得急,我攏共帶了兩身衣裳,這件壞了,我就沒有換洗的了。”

    知云大大的松了口氣:“這好辦,我一會給你包扎,至于衣裳,我哪里還有好幾箱呢。”

    “好。”存玉彎起眼睛笑,“藥膏在帳篷里面。”

    她們挽著手進去了,剩下小言和劉景周面面相覷。

    半晌,小言冷哼一聲,也轉身走了。

    劉景周站在原地久久未動。

    黃昏時刻,微風吹拂大地,一萬士兵肅立在山峰下整裝待發,劉景周在馬背上向蕭存玉行了個軍禮。

    “定不負所望。”

    存玉拱手作別:“祝君武運昌隆。”

    劉景周點了一萬人走,大營除老弱病殘外,只剩下兩千騎兵和兩千步兵。

    兵力太少,難免會成為進攻目標,因而在于眾將商議過后,蕭存玉決定將這些人打散成四隊,帶著足夠的物資潛入深山,用信鴿相聯絡,伺機而動。

    至于不好移動的傷兵們,則轉移進臨汾城內安置。

    蕭存玉領了一千人進了三絕山,她在三絕山上找了一處有水源的高地扎營,此處向下看可以遙遙望見突厥大軍的一角。

    一日,風和日麗,她招手喚下一只灰撲撲的信鴿,在火焰上烤過信紙后,墨色的字跡顯現。

    ——疫病甚急,狀若巫蠱之術,求之漠北或解。

    巫蠱之術?

    存玉翻來覆去這張不大的紙條,確認沒有其他字跡。

    她一頭霧水,不知道這是什么意思,不是說是瘟疫嗎,怎么變成了巫蠱之術,再說了,世上哪里來的巫蠱之術。

    ——不對。

    世上沒有巫蠱之術,但是有漠北的邪術。

    存玉揉皺了手心的紙條,若說是突厥人使的毒計,那他們斷不會在此關頭退軍,可若說不是阿史那孛的旨意,她實在想不出還會有誰。

    難道是契丹大巫?

    這更不可能了,契丹大巫早就成了阿史那孛的奴隸了。

    想不出答案,她索性出門去轉悠,山間空氣極好,存玉看著渺遠山腳下微小的狼頭旗幟出神。

    “大人,您看起來似乎有什么煩心事?”

    存玉被近在耳邊的聲音驚住,她立刻轉頭去看,看見一個拄著拐杖的老人。

    面容普通,笑容和善,但看著不像漢人。

    存玉警惕地后退幾步,她不知不覺走了很遠,此地離營地并不近,也沒辦法第一時間呼喚來士兵。

    老人察覺到她的后退,溫和一笑,嫻熟地行了個中原的禮。

    “小的叫張凈,是不久前揭下皇榜前來的大夫。”

    存玉看向他空蕩蕩的褲腿,那里只有兩根綁在膝蓋上的木棍,“我記得不良于行者都安置在臨汾城中了。”

    她意有所指,老人友好地笑了笑,“我的腿斷了一半,但日常走路沒有大礙。”

    “那他呢,他是誰?”

    躲在樹后面的少年收回露出的腳,許久才慢吞吞地出來。

    “啊嗯唔。”

    “我這孫兒是個啞巴,膽小得很,又愛黏著我,大人莫要怪罪。”

    蕭存玉才不關心他的孫兒到底會不會說話,這老人可疑得很,或者說,所有的外族面孔都可疑。

    “你看起來不是漢人,從哪里來?”

    “突厥。”老人泰然自若,吐出兩個讓人心肝一顫的字。

    “突厥人?”存玉冷笑,“突厥的大夫會來治虞朝的瘟疫?”

    “是。”張凈視線迎上存玉的,“我很遺憾阿史那孛殿下會做出這樣殘忍的事情。”

    他哀嘆道:“凡人的生命脆弱而珍貴,長生天最呵護每一個生靈,是突厥人太過激了。”

    存玉眼神動了動,想起來信紙上寫的求之漠北。

    “放一個突厥人進呂梁城,我沒有那么大的心。”存玉打量他,“不知道你有什么本事?”

    張凈嘴角微顫:“我有突厥王庭的醫書,里面記載著上百種瘟疫及對應療法,只要呂梁城中的瘟疫源自漠北,書中便一定有療法。”

    “我不信。”存玉譏誚地笑,“誰知道你是不是在詐人,依我看,還是直接殺了你和你孫兒比較好。”

    張商好似聽懂了她的話,臉色煞白。

    “大人若不信,我不進城便是。”張凈格外好說話,“醫書進去就好,我的初衷也不過是讓草原少一些罪孽罷了。”

    “畢竟,呂梁的情況不會更壞了,不是嗎?”

    “哦?狼頭圖騰下竟也能生出悲天憫人的菩薩?”存玉看著他從懷里掏出醫書,自若地激他,“你是被族人和長生天厭棄了嗎?竟然會投奔虞朝人。”

    在和漠北人短暫的接觸中,她深知長生天對于草原的意義。

    果然,張凈的手輕抖起來。

    “是呀。”他卻自語了一句蕭存玉聽不懂的話。

    張商神色擔憂看向張凈,張凈遞給他一個寬慰的眼神。

    心念一動,存玉道:“醫書可以進去,但你要被監視,你孫子要給我當人質。”

    張商聽不懂虞朝官話,只是視線緊緊追隨著老人,老人看著他笑了一下,將他推過去,“好,我相信大人會照顧好這個孩子的。”

    張商的眼睛里盛滿了恐懼,但仍然順從著張凈的意思朝她走來。

    存玉盯著張凈的假腿突然問:“你的腿是怎么斷的?”

    第100章 情脈脈幾回嗚咽

    張凈明顯愣了一下,隨之苦笑道:“小時候從馬背上摔下來的。”

    “是嗎?”蕭存玉莫名笑了一下。

    她領著張商找到趙參軍。

    趙參軍正在找她:“大人,夫人找你呢。”

    知云一身騎裝,看見她來,笑盈盈地展開一張地圖。

    “你還記得之前阿史那孛喬裝成商人來府上找你的事情嗎?”

    “記得,他那時候裝得倒挺好。”存玉撩起衣擺坐下,“也是真有錢。”

    知云指尖摁在地圖上一點,“他不是送了咱們一個金礦嗎,現在好消息已來了。”

    金礦要變成金子,要經過艱難的人力開鑿,漫長的冶煉過程,最后經過熔鑄成型才能投入使用。

    煉金的過程艱難還不算什么,難的是運輸過程。

    兩軍交戰,牽連了漕運,幾乎所有的漕幫都不敢接這莊生意,水路走不成,陸運又太艱難,黃金要怎樣從礦場運到長安便成了一個問題。

    嗯很巧的是,知云算半個漕幫老板。

    ——做生意時商路可重要了,有條水路方便多了。

    當時,知云欣然接下了運送黃金的重任。

    思考了一會后,存玉問:“這批黃金大概有多少?”

    “沒有很多,只鑿開了礦脈的一角罷了。”知云托腮道,“大概有兩萬余兩黃金吧,下次會更多的。”

    “兩萬兩。”存玉愣了一下,迅速計算起來,“什么時候到長安。”

    到了長安還有的磨呢,也不知道朝廷能撥多少錢來。

    “還沒走呢。”知云啟唇笑道,“若是你直接上折子朝陛下要的話,其中充當軍資的就可以不過長安的手了。”

    知云說的隱晦,存玉瞅著她笑。

    “國庫很久沒進這么多錢了。”

    ——自然會有人貪心。

    夏日天燥,人心也燥。

    “好姐姐。”正事說完,知云便賴在存玉身上不走了,她兩手攬住存玉的脖頸,“佳期難覓,今日好歹有了空,你憐惜憐惜我罷。”

    存玉耳側泛紅,微微偏頭躲開她的視線,可對于知云輕輕摸進她衣領的手卻視而不見。

    “青天白日的,多不好。”

    “才沒有不好呢。”知云慢慢解開存玉衣服上的繩扣,一味看著她笑,“天氣這么熱,你穿得太厚了。”

    存玉輕輕瞪了她一眼,日頭正熾,她心中的操守在苦苦勸誡自己。

    可操守輕而易舉碎在了軟玉溫香之中。

    偶爾白日宣淫一下,應該也無妨的吧。

    蕭存玉在知云溫柔的手下輕輕戰栗,她拽緊了知云不停歇的手,外衣中衣都脫了,還要怎樣。

    “別再解了。”

    可沒想到一開口卻帶著輕喘,知云明顯愣了一下,臉上隨之暈開笑意。

    “蕭閣老,你話不由心。”

    存玉心虛一瞬,誰讓她們這么久沒親密了,她又不是圣人,當然也會想的。

    心虛馬上在知云突如其來的動作中消弭。存玉兩眼微微睜大,又很快抬手覆在知云的后頸加深了這個吻。

    衣衫沒有盡散,但旖旎的氛圍遍布在這方小天地中,唇齒間的啃噬迫切而溫柔,像干渴的旅人對水源熾熱的思念。

    存玉也渴,含不住的津液從唇角溢出,在分開時勾出淫靡的銀絲。

    她舔了舔唇,知云的口脂留在了她的唇上,這個認識讓她莫名臉紅。

    香氣氤氳之間,銀絲斷開,知云的眼神看不太清。

    存玉仰頭湊近,還欲再親,思念和愛欲擁擠在身體里,她想要更多的接觸和撫摸。

    知云手指從她臉上滑過,指腹是在呂梁頻繁射箭留下的傷痕,微糙的繭子在肌膚上滯留,帶給她更多的渴望。

    蕭存玉握住她的手,用眼神無聲地催促。

    山上條件艱苦,所有人住的都是矮矮的木板房,很是狹窄,所幸為了不暴露目標,房與房之間隔得很遠,此時又沒有什么事。

    因此不必擔心有人突然來訪。

    知云的手順著她輕柔的衣服下擺滑下去,在存玉震驚無措的眼神里掀起她曳地的衣服。

    淺藍色的衣裳,原本是冷的,但當柔軟輕盈的布料都堆積在一處,被揉出絲絲褶皺的時候,冷意便化成了滾燙的熱。

    里衣被褪下,堆疊在小腿處,新的東西壓上去,知云掰開兩條羞澀聚攏的腿,鉆進漸漸滑落的衣衫里。

    存玉雙手按在她的頭上,力度輕得不知是在拒絕還是在邀請。

    狹小的空間里,每一下細微的喘息都如雷鳴,插進黑發里的手無意識地摩挲著。

    水液咕嘰作響,輕喘被壓抑在喉間,存玉渾身上下失了力,手無力地垂下。

    五月天里清涼的風時不時從門縫里鉆進來,在裸露的肌膚上跳動,逗弄起一片誘人的紅。

    知云抬起了頭,嘴里吞咽著什么,凌亂的黑發沾了汗黏在耳邊,襯得這張臉越發明艷動人。

    眼含情,暗相鉤,一點秋波、癡心如醉。

    存玉著迷般撫上她的臉,心疼砰砰作響,僅存的清明被美色腐蝕,她任由知云拆開她的發冠,在交纏的長發間吻她。

    “好美。”

    清甜的口脂香比方才甜膩,存玉迷糊間想起什么,耳側的紅蔓延到了臉頰上。

    知云眼底露出笑,輕輕舔上她的耳垂,順著紅痕一路舔到眼尾,吻上她眼角的水意。

    “好姐姐,你喘給我聽好不好。”

    白色的里衣上不知為什么多了一處明顯的水漬。

    知云循著水源,找到來路細細摩挲作弄,耐心地看著水痕漸漸變深變重。

    存玉一時受不住,嘴角流出呻吟。

    “嗯不要弄了。”

    存玉左手撐在凳子上平穩氣息,卻在觸碰到潮濕里衣的那一刻徹底亂了呼吸。

    知云指尖也沾著水,她含笑看了座下濕透的白衣一眼:“姐姐,你不小心把茶水灑了嗎?”

    “嗯”存玉惡狠狠地瞪了知云一眼,“才沒有”

    她眼里還盛著淚,聲音又無力,這聲斥責委實沒有什么攻擊力。

    知云起身擠進凳子里,笑著追去親她的臉,存玉軟綿綿地攬住她,被親得眼角滾下淚來,淚水又被追著吻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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