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西風吹來云頭雨
窗外的日影漏進來,存玉抬眼看去,看見天空之上流轉的白云,她問:“畢力格的腿是被怎么斷的?”
知云膩在她身上,偏眼看著兩人長發交纏,她含笑道:“畢力格的腿嗎,膝蓋骨被打折了,兩條腿幾乎反過去,血淋淋的糊成了一團。”
“他還能站起來嗎?”
“沒見過。”知云順著她的膝蓋摸進去,在光滑的肌膚上游走。
“唉。”蕭存玉發愁道,“也不知道他給的醫書管不管用。”
“什么醫書?”知云看著光影在狹小的房間里跳動,又看了一眼動手穿著衣衫的蕭存玉,莫名嘆了口氣。
存玉將遇見張凈的事情一一道來。
“突厥確實經常犯瘟疫,動不動就死一大群牛羊和奴隸,他們的醫書我也有所耳聞,傳說能包治百病,雖言不盡實,但治療瘟疫的法子還是可以信一信的。”
“至于張凈的身份。”知云右手不甘心地探進蕭存玉的衣服下擺,“又有什么所謂呢,阿史那孛肯定不喜歡畢力格,他們是不會聯手的。”
蕭存玉輕笑著握住知云的手,“月牙兒,你在做什么?”
“沒做什么呀。”知云笑彎了眼,看起來很是無害,“就是想問問姐姐,你用得什么香膏呀,好軟好舒服。”
頓了一下,知云疑惑地按了按指下的肌膚,反應了一會后,她明白了這是騎馬時磨出的繭子。
蕭存玉把她的手抓出來,無奈道:“你家的香膏。”
“哦。”知云的聲音悶悶的,不知道在想什么。
半晌,她抬起頭,笑盈盈的,“咱們身上是一樣的味道。”
醫書被送進呂梁,沈雁在寄出的信里長篇大論地吐苦水,說她從沒見過這么多死人堆在一起,宋大夫的信中暴躁地罵城中那里不遵醫囑的居民,還催著她快多找點大夫來,說現在城中的垂髫小兒都會抓藥了。
醫書里的藥方有沒有用還得再看,朝廷的回信卻是很快就收到了。
金礦中所煉黃金,陛下允她按需自取,一切已戰事為緊。
她長長地舒了口氣,命人清算軍資,列成條目,計算清楚所需后從各地采購。
在狹窄的山上,小言有了珍貴的獨間房子,她從厚重的賬冊中抬起頭,咧著嘴笑道:“姑爺,你來了。”
存玉懷里抱著一摞書冊,看著滿地滿桌的紙張大為震驚,翻書聲不停,小言匆匆說句“放地上就好”便又埋頭進桌案里了。
擁擠的房間里,存玉放下書冊,恍恍惚惚出去了,她竟然連算籌都不用的。
到了另一間工房里,存玉看周圍沒人便隔著門縫偷眼看,擺著泛黃書冊的桌案后,知云正將算盤打的噼啪作響。
她昨晚已傳信出去召賬房先生回來了,就連雖在大理寺但精于算賬的朱琮禮也叫來了,但路途遙遠,起碼最近的四五天內軍中算賬的還是只有三個人:何知云,小言以及趙參軍。
存玉咽了口口水,從腰間取下折扇給自己扇風。
光是隔著門縫看那些賬本她就已經感到眩暈了。
存玉從門口離開,繞過幾棵樹和一隊守衛,看到了趙參軍的屋子。
房門大敞開著,趙參軍在紙上寫寫畫畫,時不時發出一聲悲傷的哀嘆,其情狀之苦和算術時的蕭存玉很類似。
“咳咳。”她邁步走進去,“算得如何了。”
趙參軍忙起身,存玉制止道:“不必多禮,你忙你的,我一會就走。”
“是。”趙參軍又坐下,只是撥弄算盤的聲音慢了下來,存玉轉了一圈,看到了被裝滿的廢紙簍。
她合住折扇拍了拍趙參軍的肩,嘆口氣走了。
剩下趙參軍撓了撓頭,不知所云。
夜色將近,蕭存玉頂著晚霞去找張商,張凈和張商的行動都被限制,張凈還好,面對來自四面八方的打量目光尚且能做到無動于衷,但張商就不行了,一個人獨處不過四天,他就已經被嚇破了膽。
存玉特地晾了他好幾天,今日正好試試他。
小小的房間里只有兩張床、一張桌子、一副板凳而已,張商見有人來,畏縮地藏在桌子后,探出半個腦袋觀察。
蕭存玉坐在桌子另一邊,也不叫他起來,徑直在張商震驚的目光中吐出一口流利的突厥語:“你和張凈是最近才認識的嗎?”
張商面色警惕,抬手指向自己的喉嚨:“啊啊”
“不會說話,點頭總會吧,點一下頭是是,點兩下頭是不是。”
張商身體向后退了幾分,這是一個明顯的防備姿勢。
片刻,他才輕輕點了兩下頭。
“你們是親爺孫嗎?”
一下。
“張凈的腿很久以前就斷了,是嗎?”
一下。
“你天生啞而不聾,對不對?”
一下。
這些問題不痛不癢,張商毫不猶豫地回答她,一串問題問過去,他的眼神明顯放松下來,身體也不再僵硬。
視線集中在他的臉上,存玉柔聲道:“你認識畢力格,對吧?”
——呆呆的,還是一下。
緊接著,張商兩眼慢慢睜大,瞳孔緊縮,迅速連連擺手。
存玉一拍桌子,厲聲質問:“張凈就是畢力格吧,說,你們混進來是想做什么?”
眼淚滾下來,*張商搖頭搖得飛快,嘴里嗚嗚的說不出話。
“張凈既然是畢力格,那你是誰呢?”存玉狀若思索,“總歸不會是畢力格的孫子吧。”
她掃視打著哆嗦的張商一眼。
“說起來,歷來被捉住的敵方奸細,都死得好慘呢。”
“不是被腰斬,就是被下油鍋,還有被凌遲的,凌遲可慘了呢,那肉就被片成一片一片的,渾身血忽淋拉的,只剩骨架了那筋還能動。”
張商跪倒在地,面白如紙,他用力在地上磕頭,“嗚啊啊呃。”
存玉向后一歪身子,好似被嚇了一跳,緊接著眼珠一動,抬手輕輕扶起他:
“好孩子,你何必跪我,我和阿史那孛不一樣,我可是個善心人,只要愿意承認,我是絕不會加罪于你們的。”
她笑道:“當然,我也不會怪罪畢力格。”
張商額角已出了血,聞言神色卻一松,緊緊抓住了她的衣袖。
簡易營地的另一邊,朦朧的月色下,一個老人倚著一團漆黑的樹抬眼看天,他身后是幾個閑聊的士兵。
“張大夫。”一個士兵近乎恭敬地走向他,“天色晚了,不如您回屋歇會,您一直在外面呆著我們也難辦啊。”
“小兄弟,不知你能不能打探到我孫兒的消息,他不會說話,膽子又小,我怕他出什么事。”
士兵為難道:“張大夫,您救過我的命,按理說我不該拒絕,可蕭大人下過嚴令,不準讓任何人給你們互通消息,我實在是不敢啊。”
張凈嘆一口氣:“既然這樣,那也罷了,就是不知蕭大人什么時候能讓我們親人團聚了。”
士兵不忍再拒絕他一次,斟酌片刻后道:“想來應該快了,聽說大人這兩天就要去審問,不,詢問張小哥了。”
“張大夫,你就放心吧。只要蕭大人一審過,自然會知道你們和其他突厥人不同,是難得一見的好人了。”
“是啊。”張凈和善地笑出來,“問清楚就好了。”
第102章 斜日只照半邊樹
張凈隔著重山遙望草原,夜風吹起他鬢邊的白發,白發模糊了他的神情和視線。
士兵靜靜站在他身邊,看著他的臉輕聲問:“張大夫,天已黑了,不如早點歇息吧。”
“歇息。”他任由白發翻飛,唇角勾起莫名的笑,“我離歇息還早得很呢。”
士兵不明所以,抬頭看了看天色:“太陽都落了,這還早嗎。”
“是呀,不早了。”張凈彎腰拂去衣擺上的泥土,又改口道,“好了,小兄弟,帶我去找你們大人吧。”
鉛灰色的天幕下,士兵聽不懂張凈前后矛盾的話,抬手摸了摸腦袋,應聲道:“是。”
“張凈,他來找我?”蕭存玉驚訝了一下,拆冠的動作頓住,眼珠一轉不知想到了什么,驀地一笑,“帶他進來吧。”
“大人。”張凈垂手侍立。
“這么晚了,張大夫找我什么事?”
“大人我放心不下孫兒,想向您討個賞,見他一見。”
“張大夫不必擔憂,且放寬心,您孫兒好得很呢。”
“大人是君子,豈會不知天理綱常是人之常情,我不過一介賤民,此身只有這個孫兒罷了。”
“大人因著我二人身份存疑、目的不明,看押監管我都沒什么好說的,可大人竟都不讓我見他一面,未免有些不合適吧。”
存玉一笑,不理會他的指摘:“這樣看來,我竟不是君子了。”
張凈跪下去:“張商年幼無知,又膽小異常,還請大人看在我入軍營以來治人無數的份上,放了他吧。”
存玉垂眼看他,敲了敲桌面,驀地問:“張商到底是誰?”
萬籟俱寂,張凈,或者說畢力格,一字一頓地吐出四個字。
“阿史那仵。”
與此同時,森森的風卷著杜鵑的悲啼肆虐,撞的木門嘎吱作響,無形的風在木屋里蔓延,蕭存玉對上畢力格的眼睛。
“他就是阿、史、那、仵,突厥汗王鐘愛的幼子,阿史那孛的眼中釘肉中刺,是在長生天的注視下,誕生的最懦弱、最無能的王庭血脈。”
“虞朝的蕭大人,這就是你要的答案。”
阿史那仵,阿史那孛屠凈突厥王帳時留下的唯一一個兄弟,與他那些驍勇強壯但早已化作黃土的哥哥們不同,阿史那仵像一只降生在狼窩的狗崽。
他愚蠢、無知、看不懂千年來草原上你死我活的明爭暗斗,政治嗅覺甚至不如老汗王腳下的奴隸。
可這樣的人偏偏是汗王的兒子,他的血脈給予了他尊貴和衣食無憂,他的無知帶給他提心吊膽的一生。
存玉想起那個縮成一團的張商,他看起來確實不像阿史那孛的兄弟。
畢力格臉上的風霜一覽無余,存玉看著他的眼睛問:“為什么帶著阿史那仵來軍營?”
“投誠。”他眼里泛起漣漪,“老汗王垂垂老矣,現在不過是憑借那些老貴族的支持在王座上當沒氣的死人罷了,阿史那孛想拉他下馬輕而易舉,現在不動他只是為了更名正言順的成為新可汗。”
“阿史那仵是先王的孩子,阿史那孛容得下他一時,容不下他一世,我與他關系親厚,老汗王甚至派我護著他奪權,阿史那孛狠毒無比,是不會放過我的。”
畢力格眼露兇光:“我絕不會坐以待斃。”
阿史那仵再無能,他也是突厥汗王僅有的兩條血脈之一,若阿史那孛出事,誰也無法阻止他繼位。
“這些話,為什么不對著阿史那孛說,與我相比,應該是他更想要阿史那仵的命吧。”
“可阿史那孛,他只能做到饒我一命,并不會承諾我榮華富貴。”
榮華富貴蕭存玉輕輕挑眉:“長生天不是說你是智謀大者嗎,榮華富貴于你應該唾手可得吧,昔日的左賢王,今日的老汗王,不都對你心悅誠服,以你的才華和名聲取得阿史那孛的信任和重用不難。”
“況且他在行軍打仗上是不世之才,滅契丹,破雁門關,他注定被寫進史書,難道你不想和他一起建功立業,一起享百世膜拜嗎?”
畢力格指尖微微顫動:“名垂青史對我而言甚至不如雨夜里的一襲破氈衣,被歷史記住有何用,百世千世太遠,我只要今日。”
“阿史那孛自大狂妄,恃才傲物,覺得能被長生天降下神諭的人只有他一個,他只喜歡像宿盧和那樣的蠢人,我不需要一個這樣的主子,他根本不值得我追隨。”
畢力格磕頭下去,白發落在地上,“讓我為這場戰爭帶來喜訊吧,用我在突厥經歷的一切,用我曾踩過的每一寸草地。終于一天,我牧草鑄就的身軀,會塞滿中原的黃土。”
喧囂的風不知何時已經停滯,杜鵑的鳴叫漸小,存玉笑出來:“來者是客,你既有這份心,我怎么會拒絕你。”
“先給我畫個漠北的地形圖吧。”
“趙參軍,取紙筆來。”
一直站在陰影里裝啞巴的趙參軍聞言立刻出去,不消片刻,就取來了厚厚一沓紙。
趙參軍對著已經坐在位置上的畢力格恭恭敬敬做了個揖:“畢力格大人,有勞了。”
存玉輕輕拍了下畢力格的肩膀,看了趙參軍一眼,走了。
趙參軍急忙跟上,壓低聲音道:“大人,這兩人如何安置?”
“你親自看管阿史那仵,他不能死,至于畢力格,且看他畫出的地形圖是什么樣的。”
“是。”趙參軍看了看左右,“要監視畢力格嗎?”
“找幾個身手好的暗中監視就行。”存玉想了想,“不用限制他的行動。”
隔日,前線戰報傳來。
薛尉負傷,所率軍隊被俘虜三萬之眾。余者勉力護著重傷的薛尉逃竄。
與此同時,劉景周僅率八千人馬輕騎出行,趁夜色突襲正在大舉慶祝的突厥大營。
——她燒了突厥糧倉,在一片騷亂中斬殺了醉酒的烏木渾。
殺了烏木渾后,劉景周帶著烏木渾的人頭迅速離開,趕去接應重傷昏迷的薛尉。
蕭存玉放下軍報,山間空地上坐了一地的大小將領,無一不面色緊張。
“諸位,我們可以下山了。”
眾人一愣,隨機興奮起來。
其中一個膀大腰圓的小將粗著嗓子,喜形于色:“大人,想必是薛將軍得勝了吧。”
“是呀,大人快說是什么喜訊呀。兄弟們都等不及了。”
“薛將軍向來勇猛,想來這次一定打出了一場了不得的勝仗。”
這些曾跟隨薛尉沖鋒陷陣的人滿眼期待又理所應當地看著蕭存玉,眼神殷切地催促她宣布。
存玉摸著軍報的手指動了動,避開他們的眼神。
漸漸有人意識到不對。
“薛將軍,怎么了?”
“重傷昏迷。”存玉微微轉頭看了一眼趙參軍。
趙參軍會意,躬身拿起軍報誦讀。
他越讀越心驚,眾人也越聽越沉默,喜得臉紅脖子粗的小將也褪去了面上的紅暈。
待到軍報念完時,已沒有人口口聲聲念叨薛將軍了。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一句艱澀的詢問吐出,“劉將軍,她殺了烏木渾。”
“怎么可能?”一心推崇薛尉的小將沉不住氣,“薛將軍尚且不敵烏木渾,劉將軍婦人之流,難道比從軍多年的薛將軍還懂兵法嗎?”
存玉道:“想來是的。”
“屬下不信。”小將不信,“只怕是一時僥幸,或者有人相助。”
存玉抬眼看他:“真與不真,待她回營便知。王校尉何必心急。”
王校尉還欲辯白,但看見蕭存玉眼神的那一刻滿腔憤懣涼了大半,張著嘴半天說不出話來。
“好了。”存玉從趙參軍手中接過軍報,“趙參軍,你去傳信給其他三路人馬,讓他們收拾收拾,拔營,出發了。”
“是。”趙參軍領命,目不斜視地從神態各異的眾人間穿行而過。
打了勝仗的是誰重要嗎,劉將軍是女人又怎樣,她立下的功績可是實打實的,薛將軍倒是毋庸置疑的男兒,可他手中有劉將軍一半功績嗎?
趙參軍余光看到上首的蕭存玉,再說了,他們的意見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蕭閣老的,或者說是陛下的。
“什么,劉將軍竟然殺了烏木渾?”小言從書堆里抬起頭,滿臉震驚,“她也太厲害了吧。”
知云看見她頰側的墨汁笑出聲:“你第一天知道她厲害嗎?”
小言從知云遞來的鏡子中看見了臉上的墨汁,她羞赧著掏出手帕擦拭。
“不過也是,她力氣那么大,隔壁又那么結實,能打也是當然的。”
小言一臉與有榮焉,頭上的步搖晃個不停:“那她立了功,是不是能升官呀?”
存玉笑道:“自然。”
知云看了她一眼。
小言哇了一聲,捧著臉道:“天哪,更厲害了。”
“平日只見你和她斗嘴,怎么背著她倒夸起來了。”知云好奇地問她。
小言臉一紅,不好意思道:“斗嘴歸斗嘴,我還是挺喜歡她的,她可是女將軍哎,我活了這么多年,只在戲里見過女將軍,如今猛不防見到個真的,當然喜歡了。”
她又想到什么似的,眼里像裝滿了星星,一拍手道:“說來劉將軍是不是有個女兒,我別的不行,教小孩算術絕對沒問題,不如等她回來了去自薦。”
她眼睛亮亮的,看向更熟悉劉景周一些的蕭存玉:“姑爺,你看如何?”
蕭存玉面無表情,算術是嗎。
“不知道。”
知云掩唇遮住笑意,咳嗽了兩聲。
“不如你直接去問劉將軍,她女兒若對算術感興趣,劉將軍自然會應允的。”
“好主意。”小言興沖沖地找算盤和算籌去了。
第103章 103
“薛將軍。”劉景周躬身行禮,對著被親衛攙扶著的薛尉道,“末將來遲了。”
薛尉神色復雜地打量她,聲音虛弱:“劉將軍年少有為。”
“不敢當。”劉景周直起身軀,擺手示意親衛取來烏木渾的首級。
沾上灰土的木匣子被打開,滾圓的頭顱上是干涸的黑色血跡,烏木渾雙目圓睜,頸間是參差不平的缺口。
薛尉傷在肩上,阿史那孛的大刀刺穿了他的身體,在肩膀上留下了一道橫亙至左胸的傷口。
若不是軍醫救治及時,只怕他早就死了。如今還能站著,不過是在劉景周面前撐著一口氣罷了。
烏木渾的首級近在咫尺,薛尉肩上的傷突然隱隱作痛,若是,若立下此功的是他
“將軍。”親衛悄悄碰了他一下,喚回了他的神智,親衛目光關切地示意劉將軍還在面前等著呢。
回過神來,薛尉僵硬著扯出一抹笑來,“有勞劉將軍了,我們何時回營。”
“突厥大軍已退至太原。”劉景周道,“蕭大人傳信來,命屬下與將軍帶兵回臨汾。”
薛尉驚詫道:“什么?”
劉景周以為他在疑惑突厥退兵之事,解釋道:“烏木渾之死無疑讓阿史那孛元氣大傷,阿史那孛此時退兵也是為了保存實力。”
薛尉身形微微晃了一下,突厥退兵在意料之中,可為什么蕭閣老不是向他傳信。
他隱蔽地朝親衛投去一個詢問的視線,親衛搖了搖頭。
薛尉的心慢慢沉了下去。
劉景周沒注意他們之間的眉眼官司,“倘若將軍身體有恙,末將可率兵先出發,將軍緩緩而至即可。”
“不可。”薛尉脫口而出,又在劉景周詫異的眼神中以為自己多想,難道她沒有打算架空自己?
頓了會兒,薛尉解釋道:“劉將軍不必顧慮我,我行軍不慎造成這么大的損失,正該反躬自問,又怎敢麻煩將軍。”
劉景周語氣關切:“雖如此,將軍也要以自己身體為要。若有不適,萬不可硬撐。”
薛尉笑了一下:“多謝。”
劉景周翻身上馬,拱手離去,破開云層的晚霞給這位展露鋒芒的年輕將領鍍上一層盛大的光輝。
薛尉瞇了瞇眼,竟覺得刺目。
他的請罪折子今早已送往長安了,也不知陛下會如何處罰自己。
——又會如何獎賞她。
在畢力格獻上的醫術中,宋大夫找到了與城內瘟疫對癥的藥方,經過改良后的第一批藥已經用下去了,效果很好。
除卻患病早,病癥最嚴重的幾百人外,其余輕癥和中癥患者在吃了藥后已漸漸好起來了。
“珂妹親啟。”
“今宵無雨,庭戶無人,此月明似雪之良夜,姊一武人,竟起對月傷懷之嘆。不禁羞慚。”
“昔日吾家不過三重小院,天倫團欒而高堂俱在,姊舞劍,汝耍槍,阿母以長干行①笑吾二人也,吾不悅,答曰:吾不遠行,珂不抱柱②,阿母不可任口。阿父大笑。”
“當時情緒當時天,而今重憶,竟成讖語。”
“一過十年,父死母亡,姊今所念,唯汝一人。自去歲一別,千里隔絕,姊受制于人,姊惶惶半年不知汝安否,日也思,夜也思。”
“終得音信之時,姊聞汝別后種種,痛至欲哭。汝之憂苦悲切,不知可有人憐。”
“恨信紙單薄,載不動離思情。今大疫漸平,姊歸心似箭,只盼人如月,終團圓,共話西窗。”
“書不盡言,余候而敘。”
沈雁寫好信,整齊疊好后放進身側的小木匣里,里面除十余封信外,還有一沓閃亮的金葉子,沈雁將信放好,又取出其下的銀票,細細數了一遍后才心滿意足地放下。
夜色朦朧,她深深嘆了口氣,晃了晃劍穗,也不知阿珂現在怎么樣了。
房門被輕輕敲了幾下,沈雁回過神,立刻起身道:“誰?”
稚嫩的童聲傳來:“沈姐姐,是我。”
辨認出來人是宋大夫收的小藥童安小妹后,沈雁便放下了劍,重新坐下,“是安池呀,快進來吧。”
這房屋后面就是藥材屋,城里的草藥都是由醫者們定量,士兵們下發的,以此保證進入瘟疫患者手里的藥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可嚴苛的劑量必定會招致不滿,自藥房的位置被心懷不滿之人嚷嚷出去后,隔三差五的就有不速之客來。
城里沈雁武功最高,因此自請住在藥房附近看守。
安小妹將門推開一條縫,探進來半個腦袋,“沈姐姐,師傅讓我來取藥材。”
沈雁從上鎖的柜子里取出藥房的鑰匙。
“這回取多少藥呀?”
安池神叨叨地舉起右手,張開五根手指,嘻笑著答:“只有五十余個病患了。”
“五十個?”沈雁驚道,“不是一千余個嗎?”
“嘿嘿。”安池一笑,“那是昨日了。”
五月的天已不復春日的清涼,夏蟬在蔥綠的枝頭跳躍,無端撥弄人們的喜悅。
“多少?”蕭存玉怔愣了一下,立刻問,“確定沒算錯?”
小言從層疊的賬本中找出寫好馬具的冊子,“沒錯,就是五萬副。”
存玉接過來,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下確實是五萬這個數字,接著她又拿出長安傳來的文書對了對,仍然是五萬。
存玉咽了咽口水:“朝廷,這次這么大方嗎?”
兩個月前軍中退下八千副耗損達八成的馬具,存玉費盡心血寫出了一封文采斐然的折子,折子中道盡軍需之疲敝,士卒之倦怠,其中言辭懇切,令人聞之欲泣。
她知曉朝廷給不了八千副,但只有四千副也是好的。
存玉日等夜等,可沒想到伴著信鴿送來的竟是戶部尚書親筆書寫的文書,信中文采藻然,用典無數,一字一詞說的都是艱難苦困,一橫一豎寫的都是無可奈何。
這樣的文章,若出自科考舉子的手下,蕭存玉必第一個叫好,可它偏偏是管天下錢糧的方觀之寫的,通篇寫的還都是沒錢這兩個大字。
——長安亦千難萬難,邊疆之困,下官有心而無力,閣老智謀無數,必有錦囊妙計以對之。
存玉寫了兩個時辰的大字才控制住想將這文書拍在方觀之臉上的沖動。
一篇好文章抵了六千馬具,長安送來的馬具甚至不如知云四處走私來的多。
而現在
存玉高舉著這副熱騰騰的文書,大睜著眼睛對著左下角的印看了半天,終于相信了這上面的不是突厥的印,不是賊人仿的印,它貨真價實就是戶部的公章。
她深吸一口氣,閉上眼微抖著手將文書還給小言,這么多年了,朝廷可算能闊氣一回了。
知云掀開簾子走進來,懷里抱著筆墨:“趙參軍忙著指揮士兵收拾東西,拜托我來問你一句回朝廷的書信怎么寫。”
蕭存玉面色鄭重看向她,指尖搭在素紙上:“我親自寫。”
長安既然有錢了,那邊疆就要做好打一場富裕仗的準備了。
旭日還未西沉時,士兵已整裝待發了,蕭存玉命將士們向北出發,在臨汾與劉景周匯合,自己卻帶了一千人扣開了呂梁的城門。
消息從城門傳進去,陳斂帶著一大群人誠惶誠恐地趕到城墻下,他小跑到蕭存玉面前,斂起衣擺就要跪下。
蕭存玉迅速抬手止住了他的動作:“不必多禮,陳將軍之悍勇足智,我在群山之外亦有耳聞,呂梁能有今日,將軍功不可沒。”
陳斂余光看到蕭存玉身側的知云,他微微一頓,推辭道:“大人謬贊了,呂梁能守住,并非我一人之力。”
存玉笑說:“將軍不必謙虛,大功就是大功,戰后上本請賞時,必少不了將軍的。”
沈雁靠著根柱子,歪七斜八地站著,知云走過去給她做了個揖,笑意盈盈:“城中諸事,多虧有沈女俠。”
沈雁原本打定要晾她一晾的,現在見她這樣,也端不住了。
她嘴角露出抹笑來:“好吧,看在你告訴我阿珂去向的份上,我就不計較了。”
那邊蕭存玉和陳斂說完客氣話,已開始交流起城中情形來了。
第104章 104
“城中死傷幾何?”
路邊端著豁口黑陶碗喝粥的一個小孩正一臉好奇地探頭看她,蕭存玉垂眼看見碗里是半稠的粗粥。
陳斂轉身從身后一人手中拿來一本冊子翻開:“大人,呂梁圍城前約有十五萬人,被突厥圍城時戰死了大概四萬余人,軍中大小將領死傷八成,疫病以后,又死了兩萬余人,此時只剩八萬多人了。”
存玉翻看冊子,只看見密密麻麻的名字,她指間頓了頓。
“這些是?”
陳斂一臉歉疚。
“這月余來,城中可用之人死得死,病得病,圍城時又一切從簡,下官力有未逮,六萬死者中,只辨認記載了三萬多人的名姓和籍貫,其余無名無姓,無人認領之人,只好一把火燒了,連個碑都沒有。”
十去其四,家倒屋蛀,平和被輕易戳碎,只剩下漫山遍野的墳堆和石墻上永遠洗不凈的血了。
那冊子上的字跡雜亂,有大有小,大半都歪歪斜斜,難以辨認。
“男丁要守城運糧,女眷要制做兵甲,能用來做這些無用之事的,也只有小孩和走不動路的老人罷了。”
陳斂重重嘆了口氣:“不過現在大難已去,突厥人也退兵了,想來停戰的日子也快了。”
走進呂梁城中主干道,依稀可見當日的繁華,但隨處可見的瓦礫和白幡顯眼至極,昭示著戰爭帶來的痛苦。
有稚童從掩住的門扉后鉆出來,手高高地指向軍旗,聲音天真可愛,“娘,你看,那個字念‘虞’,我昨天剛寫過。”
小孩話還未說完,便有一雙手從身后伸出,將她拖了回去。
“噓,你以為誰都是陳將軍呀,小心他砍了你。”
那婦人聲音不大不小,剛剛好傳到蕭存玉的耳朵里,陳斂自然也聽見了,他立刻揚聲呵斥。
“這是哪家的婦人在說話,蕭大人光風霽月,清正無比,又怎會做出隨意砍人之舉,你這話實在無理,你們能有今日,還不都是因為有蕭大人在。”
輕輕掩住的門扉后沒有一絲聲響,陳斂擠出一臉笑對著存玉:“大人,稚子無辜啊。”
存玉看著陳斂。
“一個孩子的一句話罷了,陳將軍未免有點太小題大做了。”
“哪里哪里,下官說的都是肺腑之言啊。”
“真奇怪。”沈雁受不了似的抖了抖,“陳斂今天怎么突然這么惡心。那天都敢把高祖牌位濺滿血,現在卻對著一個沒見過幾次面的文官獻媚。”
她雙手環胸,眼珠微斜,沉思道:“你說,這是為什么呢?”
“是呀,這是為什么呢?除了他說的這些諂媚話,陳斂他一個守城有功,往后仕途一定一帆風順的將軍,隨身不帶著他的功勞薄,不帶著他請封的折子,偏偏要帶著厚厚一本死者的名冊。那些死去之人的名字有沒有被好好記載,真的重要嗎?”
“朝中最有權勢的蕭閣老來,他不說自己的功勞之大,不說守城之難,非說些死人做什么。”
“還有那個看似意外出現的小孩和婦人,那怎么可能是算計,城內諸人誰不知今天有貴人來,城里的小孩,歷經重重生死之后怎么還會如此言行無狀?這分明就是陳斂特意安排的一出戲,借稚子之口說出自己的擔憂和祈求,希望蕭閣老對這一場百姓多些憐憫。”
知云輕輕嘆了口氣:“好苦心的算計”
“我知道了!”沈雁從自己的思考中脫離出來,驀地兩手擊拳,恍然大悟道,“這一定就是傳說中的官大一級壓死人。”
她也嘆了口氣:“可憐陳將軍這么個人了,又有手段又有謀略,這些日子為了城內數萬百姓的安危,冒著得罪陛下的風險,幾乎棄自己的性命于不顧,終于守衛了這座城池。沒想到啊,竟然還是屈服在了權勢的淫威之下。”
何知云嘴角抽搐幾下,忍無可忍地攥緊了手心,冷哼一聲從沈雁身側快步走過。
“難怪你被林復鎖住半年都逃不掉。”
“哎哎哎,你怎么說話呢”
陳斂還在笑著看向存玉,眼神里是微不可見的祈求。
他只是守城將領,不是一城太守,只管軍政,不理文政和財政。
相關的物資支援會按調令進入一個文官的手里,之后關于重建呂梁的各種政令也會經由這個文官的手下發,陳斂幾乎可以肯定,眼前的蕭存玉會是這個人。
所以
這座我從淋漓的鮮血里奪回的古老城池,你能否拂平它身上的累累傷痕?
蕭存玉輕輕嘆氣道:“將軍何必呢,你是武將又不是文臣,管民生做什么,你想升官,有戰功便足矣,你是從血里淌出來的,一將功成萬骨枯的道理不會不知道,潑天的富貴就要到手了,你操這么多心做什么。”
陳斂的心已沉了下去,強笑著說不出話來。
“陳將軍不日隨大軍去打突厥吧,這樣好的武將,用來守城多浪費。”存玉輕笑,“為了讓陳將軍能心無旁騖一點,看來呂梁城得好好治理了。”
陳斂猛地抬頭看向蕭存玉:“大人。”
蕭存玉神色復雜地注視著陳斂,一個她在朝多年,沒聽過幾次名字的駐邊將領,都能為了百姓費心籌謀。
可與她相識多年,出身大家,頗有盛名的薛尉,卻要為了自己的功績置數萬普通士兵的性命于不顧。
簡直可笑。
畢力格的地圖畫得慢,蕭存玉在呂梁找了處僻靜的宅子安置他,考慮到他腿腳不便,她特地派去兩個武功頗好的大頭兵貼身照料他起居。
何知云覺得這樣不好,兩個大頭兵未免有力不能支之時,天有不測風云,未免刺客襲擊、突發天災、畢力格摔倒,畢力格不小心在宅中迷路等諸事發生,她認為必得在宅邸里多安排些人馬才保險。
感人心者,莫先乎情。
許是畢力格也被她們的一番苦心打動了,不過在宅子中住了十天,圖紙已盡畫好了。
恢復一座城池的生息是一項浩大而繁復的工程,在細密紛亂的官府安排中,以工代賑是預防暴亂、重建城池的合理方法。
“運石一日五文錢,管兩次餐飯;紡織一日三文錢,管兩次餐飯;梳理城中佚亂的文書,一日九文錢,管三次餐飯”
聚在官榜前的人群聚精會神地聽著衙役高聲念著公告,不少人聽著聽著便默默拭淚。
人群之外,陳斂合上馬車的簾子,長長舒了口氣。
“走吧。”
城門口,送走朝廷派來運送黃金和物資的人后,何知云在路上叫住了一位懷抱面袋子的年老婦人:“大娘,我能問問你這粗面是多少錢買的嗎?”
“咋?你說啥?”大娘把臉從高高的面袋子后鉆出來,在看到知云的瞬間笑了出來,“是夫人啊,你問我啥勒?”
“大娘,我問你這面多錢買的?”
“嘿,我從三里外來,坐驢車嘞。”
“大娘,我問的是你這面是在哪家鋪子買的,幾文錢買的?”
“啥,布子,我沒扯布子,我自己會織衣哩,夫人你別擔心。”
知云深吸一口氣。
“大娘您慢走。”
“好勒。”大娘笑呵呵地抱著面走了。
小言“撲哧”一聲笑出來,綻開滿口白牙:“這大娘耳朵不咋好使嘞。”
城墻處人少,知云又叫住一個年輕人,終于問出了今日精米一斗九十五文,糙米一斗十文,細面一斗一百文,粗面一斗十三文。
她在心里算算,糧價不算低,但朝廷的大半物資還沒運來,這個價格已經很難得了。
路上的碎石都被打掃干凈了,路邊是零星的商販,一個斷了腿的男人正躺在自家門口的竹椅上曬太陽,他手里的蒲扇搖呀搖,猛不丁被撲上一層灰。
“夫人——”灰塵的中央是道騎馬的身影,像陣風一樣“嗖”一下就來了。
“畢力格他——”趙參軍翻身下馬,猛吸了一口氣,“咳咳,他,他畫,咳咳咳咳”
小言著急地催他:“畢力格,咳咳,他怎么了,你快說呀,咳咳咳”
知云從腰間抽出扇子扇起土來。
白凈的折扇不一會就變成黃褐色了。
灰塵散去后,土黃色的趙參軍陪笑道:“夫人,畢力格說他畫好地形圖了。”
“畫好了?”知云扇扇子的動作停住。
“是,剛畫好的,我看了一眼,還挺像模像樣的,本來打算去找蕭大人的,但他又不知在哪里,路上聽說夫人在這里,就趕來了。”
“先帶我去看吧。”知云收好扇子,猶豫了一下后用手帕包住了,“存玉應該在運河附近,你派幾個人去找吧。”
“是。”
畢力格的宅子在城南一座寺廟附近,穿過坍塌的佛堂,繞過一群剛下工的力夫,知云跨進了宅門。
“夫人,張大夫現在在廳堂坐等。”
多惹是非畢竟不好,畢力格的身份目前只有寥寥幾人知道,對外的說法是張凈奉命在整理藥方。
遠遠的,知云便看到了端正坐在竹椅上的畢力格,她屏退下人,只留下趙參軍和兩個可信的士兵。
木桌上是攤開的地圖,氈布材質的紙約六尺見方,平整地鋪開在桌面上。除此之外,書桌一側放著沓白紙,知云揭開幾頁,發現是一些要塞處的細節圖。
“夫人,漠北的地形圖,已在你眼前了。”畢力格眼下是濃重的黑,他扶著桌子站起來,“我老不曉事,唯獨對漠北的一溝一壑,綿延起伏記憶猶新。”
知云輕柔地撫摸上地圖,從南邊的高山看去,一路穿過縱橫的河溪,看到綿綿的草原無止境地延申到了極北之地。
第105章 105
畢力格所畫,和軍中現存的地圖有不少出入,或是河流走向不同,或是坡地高度不同,不過軍中的地圖已是高祖時期所繪,草原地形有所變遷也是正常。
希望是真的。
“先生好筆力。”知云命人收好圖紙,“倒茶來。”
門扉嘎吱一響,蕭存玉推開門邁步進來。
“蕭大人。”畢力格拱手道,“現在可以證明我的忠心了吧*。”
蕭存玉輕笑道:“這是自然,先生的忠心日月可鑒,我又豈會不知。”
“不過”她微頓道,“只是不知,先生能為我們做些什么呢?”
畢力格抬眼看他,好似笑了一瞬,又立刻變回平時的不動聲色。
“大人讓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存玉眼含深意地看了他一眼,地形圖尚且不知真假,此時便是畢力格主動要做什么,她也是不能讓的。
她笑說:“先不急,先生如此辛苦才畫出地形圖來,不如先歇息幾天,好好看看呂梁的風光吧。”
“大人盛情,我卻之不恭。”
“對了,你要見見阿史那仵嗎?”
畢力格搖頭,神色絲毫未改,“不必了,既然我已經將他獻給了大人,那他的死活,早就與我無干了。”
蕭存玉的視線追隨著畢力格,“他對你如此信任濡沫,知道你為了榮華富貴,把他賣了嗎?”
“知道又怎樣?”畢力格冷漠地說,“中原有句話叫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我做都做了,后果怎樣,早就無所謂了。
“這樣真的可以嗎?”出了宅子,趙參軍緊跟在存玉身后,“畢張大夫萬一跑了怎么辦?”
知云笑他:“他是送上門來的,目的還沒達成呢,怎么可能跑。你只看住他,別讓他和不相干的人聯系就好了。”
存玉問:“張商還在你那里吧,看好他。”
“是。”趙參軍又問,“要審他嗎?”
“不用,若是張大夫去找他了,一定要記住他們都說了些什么。”
“遵命。”
地形圖被送給了劉景周,存玉特地說明了真假未知,讓她謹慎使用。
昨日朝廷派來的欽差們已經從附近調撥來的官員已到全了,呂梁的后續恢復只要遵循蕭存玉制定的方案逐步進行便好。
沈雁早在開城門的第一天就騎馬去臨汾了,陳斂留下看了幾日也安心走了。
存玉再檢查巡視了一遍后,留下幾個信差隨時通信便打算離開。
離開呂梁時是個霧蒙蒙的清晨,存玉騎在馬背上遙遙看向長安的方向,寬闊的官道上沒有任何人來。
按理說,她呈遞上去的公文昨日就應該有回信了。
知云抬手揮開眼前的白霧。
“來不了也正常,想來就算薛將軍用兵不利,陛下又怎么會這么輕易封劉將軍為征北大將軍呢。”
“左將軍也挺好的,薛將軍重傷上不了戰場,她這個左將軍和大將軍也沒什么區別。”
說著說著,知云停住了,左將軍怎么可能和大將軍一樣,劉景周分明當得了主將,卻非要在她頭上壓一個大將軍。
朝廷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
存玉右手虛摁在腰間的短劍上:“朝中的爭執還未結束,此事未必沒有轉機。先去臨汾吧。”
“再說了,劉景周又不是什么傻里傻氣的癡兒,別說現在已是左將軍了,哪怕她依然是武威少將軍,薛尉也在她手下討不了好。”
小言從知云身側探頭出來:“為什么呀?”
存玉向她解釋:“若論起行軍打仗的本事,薛尉還能和劉景周比劃比劃,但若說起官場斗爭的本事,那他可是差遠了。”
“此話何解?”
蕭存玉一笑:“小言,我先問你一句話,你從小跟著何老爺還有知云出去行商,是不是對做生意懂得便多。”
小言驕傲地抬頭,得意道:“那是自然。”
“一樣的,劉捷是陛下信重的武將,那些年保皇黨勢單力薄,大多時候都在有府兵把守的劉府商議事情,劉景周把這些官場中的彎彎繞繞從小聽到大。薛尉卻是個粗人,心里沒有幾個算盤的。”
“而且。”存玉頓了一下,“劉捷酒醉后曾對我說過,若周兒是男孩,這么聰明的孩子,他早就給她求來個一官半職了,只可惜是個女孩。”
小言若有所思:“這么說來,劉景周竟還是個聰明人。”
長長的車隊中,一輛不起眼的小馬車旁卻潛藏著不少暗衛,時不時便有人經過。
薄金色的陽光從布簾間的縫隙偷溜進來,落在馬車內右側靠墻的兩支奇怪木棍上。
畢力格蒼老的面龐隱在昏暗里,指間把玩著一塊小巧的陰陽魚玉環。
謝銘死的那天他恰巧在主帳附近給一個有腿傷的士兵換藥,謝銘死前所說的話他一字不漏地聽到了,軍營里的其他人都在笑話此話的離譜,沒幾個人放在心上,但他暗暗留了個心眼。
萬一是真的呢,這世上兒子都能囚禁父親,郡主都能變成舞姬,中原的女人,怎么不能當丞相了?
那天之后的一個夜晚,畢力格半夜從噩夢中驚醒,他在床上趟了一會后悄悄起身,從帳篷里離開了。
他從殘廢之后便染上了失眠癥,一年到頭睡下的整覺,一只手就能數完。畢力格本來以為這天只是平常,和之前每次失眠都一樣,可當他停步在偏僻處的一棵高樹下望月時,卻聽到夜風送來了一陣輕微的嘆息和絮叨聲。
畢力格透過群草,隱約看見不遠處坐著一個精干的身形,看起來像是思鄉的士兵在對月感傷。
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預感襲來,驅使他躲在茂盛的草叢后繼續聽下去。
“唉,這可要如何是好啊。”
畢力格一驚,這是蕭存玉身邊那個參軍的聲音。
“怎么偏偏讓我看見了呢。”趙參軍懊惱至極,“大人也真是的,就算急著去商議事情,也不能亂扔衣服呀。”
“啪”的一聲,趙參軍揚手輕輕扇了自己一耳光,罵道:“呸,你這個蠢貨,怪大人做什么,她不都說了讓你別管,讓你看好門,她一會自己去收拾嗎,你非要表忠心,非要表忠心,這下好了吧,被嚇了個半死吧。”
他抬手慢慢揉自己的臉,長嘶了一聲。
“怎么就能讓我看到呢,就算會暴露也該被一個什么奸細,什么政敵發現呀,我一個小小參軍,竟然配知道這個驚天大秘密。”
“唉。”趙參軍一臉苦大仇深,抬頭望著月亮一動不動,“罷了罷了,女人就女人吧,給誰做事不是做呢。又有本事,又有權勢,雖說有時候嚴厲了點,但好歹沒克扣過我俸祿。唉,希望別被其他人發現了。”
趙參軍其實聲音很小,奈何畢力格耳力更好,愣是把這番話聽了個全。
他那天不過是略有懷疑,心里其實也覺得這個猜測不靠譜,可沒想到,竟然竟然是真的!
短暫的震驚之后,畢力格穩住聲息一動不動,他來時沒被發現已是僥幸,現在絕不能被發現。
“誰,誰在哪里?”趙參軍突然大聲道。
畢力格氣息亂了一瞬,幾乎以為自己被發現了。
“快出來,我已經看到你了,就在那棵樹后面。”
一陣急風吹來,帶起嘩啦啦的一片響,畢力格閉上眼睛,心中苦澀地從樹后移出來。
難道這就是他的命嗎?
趙參軍正背對著他,朝著對面一顆柳樹質問。
畢力格愣了片刻,迅速反應過來,重新躲進了樹影里。
“喵。”一只通體漆黑的玄貓從樹后轉出來,翹著尾巴繞著趙參軍轉了一圈。
“哼。”趙參軍冷笑道,“我就知道你藏在那里,被我發現了吧。”
畢力格聽見清晰的貓叫聲,徹底放下了心。
他閉上眼,按捺不住心中的喜悅,這是天要助他。
畢力格又等了一會,等到趙參軍的腳步聲遠去,等到月亮越來越高,他腿部酸痛不已,才頂著喧囂的風回去了。
顛簸的馬車中,他把小小的陰陽魚玉佩懸在眼前,喃喃道:“以陰為陽,逆天而行啊。”
蕭存玉突然打了個冷戰,一種陰冷的感覺在她身上一閃而過。
知云擔憂地問:“怎么了,會不會是風寒。”
存玉猶疑地看著耀眼的太陽,方才一瞬間的寒冷已消失不見,幾乎讓她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可能是最近太累了吧,沒什么大礙。”
另一處,臨汾城墻下,劉景周雙膝跪地,高舉兩手接住了明黃色的圣旨。
“謝陛下隆恩,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咱家向左將軍道喜了,左將軍快請起。”面白無須的年老太監笑瞇瞇地扶起劉景周,“這真是虎父無犬女呀,劉大將軍在長安都樂開花了。”
太監從身后一人手里取來一個精致的盒子:“這是劉大將軍囑托咱家交給左將軍的。”
劉景周趕忙接過,身側一人遞過去一個鼓鼓囊囊的荷包。老太監接過荷包掂量幾下,臉上的笑更真摯了幾分。
她這邊喜氣洋洋,薛尉卻在一邊握緊了手中的劍。
那老太監,剛剛抱著圣旨罵他的時候可不是這樣的。
侍從提心吊膽地看向他:“將軍,陛下既沒有褫奪你征北大將軍之位,那你還是壓劉左將軍一頭的。”
薛尉的手指關節咔嚓作響:“哼,不貶之貶罷了,陛下特意派一波內侍來訓斥我,嘉獎她,還讓我把虎符交給她保管,這分明是羞辱。”
“他沒辦法聽蕭閣老的提議,名正言順地封劉景周為大將軍,便要狠狠訓斥我一番,讓我知道自己現在只是個掛名將軍而已。”
第106章 106
下屬一臉苦色,勸說道:“將軍,不如此時先退一步,好好養傷,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她一個女人,上次得勝已是僥幸,不可能再贏一次的。”
薛尉冷冷看了他一眼:“你也覺得我比不過一介婦人是不是?若不是蕭閣老上了那道折子,陛下又怎會這么快就升了她劉景周的官職。”
他心中暗恨,自己與蕭存玉共事數年,自己為他做了不少事,自認彼此間頗有幾分情誼,可沒想到他竟如此絕情,為了一個女人,置自己的臉面于不顧。
下屬還欲再勸,一抬眼卻看見薛尉猙獰的臉,頃刻間被嚇出一頭冷汗,什么話也不敢說了。
薛尉袖子一甩,走了。
下屬偷摸抹了把汗,看著薛尉的背影在心里唾棄他,說什么蕭閣老無情,你當日趁著他臥病的時候擅自行事,難道就有義嗎?
劉景周送走了太監,又把圣旨展開看了看,親信臉上的褶子笑成了花:“恭喜左將軍,賀喜左將軍。將軍以后一定會立下不世之功。”
他左右看看,壓低聲音道:“也好讓有些人看看,到底是誰的本事更大些。”
劉景周打斷他:“好了,別說了,也不看看是什么地方。”
親信立刻噤言:“是屬下張狂了。”
“斷翅的鳳凰尚有幾分本事,更別說薛將軍如今還壓我一頭呢。”劉景周轉頭看向薛尉離去的方向,“你呀,高興得太早了些。”
“對了,沈家姑娘呢。”劉景周四處看了看,“不是她說要來看看接圣旨是什么樣子的嗎,怎么現在又跑沒影了。”
“沈姑娘剛來就覺著無聊,偷偷讓陳將軍告訴我她先走了。”親信一臉嚴肅,“現在,大概又是去城外玩了吧。”
“等她回來讓她和妹妹得空來找我,我有事要和她講。”
“是。”
夜晚將至時,蕭存玉終于進了臨汾的城門,亮起一連串火把的城門下是烏泱泱一片人,為首的是領著人前來迎接她的劉景周。
“蕭閣老安好,多日不見,閣老風采依舊。”劉景周面上笑盈盈的。
“劉將軍才是一日不見如隔三秋,恭喜左將軍了。”
存玉看見劉景周身側站著一個面熟的人,一愣道:“你是沈珂?”
沈珂眉目盈著淡淡的笑:“托大人的福,我這些日子過的很是不錯。”
“你姐姐呢?”存玉上下打量她,不過一年不到的時間,沈珂便已長得比她高了,身形也健壯許多,比之前臥床的瘦竹竿好了不少。
沈珂不知為何笑了出來:“阿姐白日跑馬累了,現在已回去歇息了。”
存玉看了眼剛擦黑的天,覺得有一絲奇怪,沈雁體力這么差的嗎,跑馬都能跑累?
劉景周咳了兩聲,打斷她們:“先進去用膳吧,城門口風大。”
她按下心中的疑惑,“好。”
被烏云遮住的月亮下,一道黑色的身影在遠處一閃而過。
劉景周警惕地看向那處,可濃黑的夜幕遮住了她的視線。
她眼珠微動,手從刀鞘上移開。
進城之后,還沒商議出如何乘勝追擊,便下了場連綿不斷的大雨。
這場突如其來的驟雨來勢洶洶,使得交戰雙方不得不陷入更加長久的對峙中。
“今天雨越發大了。”小言掀開簾子,知云從門外走進,“池子里的荷花都被打落了。”
這半月來,兩人悶在屋子里,除了看書算賬便是下棋,無聊到骨頭縫里都透出癢來。
“新荷猶綠,已做風前舞。”存玉拋出一顆棋子,用手背接住,“好急的雨,好清閑的日子。”
她嘆了一口氣,拿起團扇隨意搖了搖,不知要做什么。
雨季里突厥的損失比虞朝更大,聽說這場急雨冷死了不少匹馬,阿史那孛急得團團轉,不知如何是好。
而虞朝這邊,不僅新添了一批軍備,江嬸子又借著突厥有難從漠北買了一大批馬來,此時正往關內來。
原本游牧民族便更適合打游擊戰,如今戰線一拉長,突厥的損失是一日比一日多。在外的士兵和牛馬都要糧草,草原上偏偏沒多少糧草,阿史那孛能堅持到現在靠得是在戰爭中掠奪而來的糧草。
以戰養戰,本就是突厥人最擅長的戰術。
阿史那孛大破雁門關,與曹瑜里外勾結拿下太原,又趁薛尉不慎,圍住了呂梁城,只待攻破呂梁便可與太原守軍左右夾擊,一舉擊破臨汾城,從而虎踞河西,與長安城隔著最后的天險——三門峽對峙。
想必他開戰之前并沒有想到積貧積弱的虞朝能堅持到現在吧。
先是陳斂橫空出世,似當年的曹瑜一般死守住了呂梁城,拖住了他擴張的步伐,其后的瘟疫雖讓呂梁損失慘重,但也讓突厥不敢對呂梁輕舉妄動。
突厥從呂梁撤退后,勝負的天平已隱隱偏向了虞朝一方。即使阿史那孛重傷了薛尉,但劉景周同樣斬下他一條臂膀,這場漫長的雨又逼得阿史那孛不得不瑟縮在太原。
貌似是大好的局面。
蕭存玉眼前的棋盤上是副殘局,她輕輕摸過手心里光滑的暖玉,忽然心悸了一下。
為了消磨白日,她才找出這副殘譜來的,可沒想到一頁一頁就這樣解下去了,一直解到現在被這副殘局難住。
存玉微微皺了皺眉,撇下棋局不管了,來日再解吧。
知云:“管家不是有舊疾嗎,昨日小言收拾東西找出一盒紫分丸,不如讓宋大夫看看能不能用。”
存玉:“好。”
管家之前并未和她一同去呂梁,而是和一部分禁軍一同待在臨汾,最近陰雨綿綿,他的傷又重了。
小言忽然推開門進來了。
“姑娘,姑爺。劉將軍派人請你們去玩呢。劉將軍說趁著雨季好好玩玩,她在南邊搭了個戲臺子請人唱戲。”
她兩顆眼珠子轉了轉,面上笑嘻嘻地,“說是沒請薛將軍呢。”
沒請薛尉,存玉和知云對視一眼,看來不是普通的唱戲呢。
橫平豎直的臨汾街道外,高高的一道城墻隔開了駐守的軍隊和百姓,迷蒙的雨幕下,隱隱可見道道旌旗。
軍營之南,一座簡易的演練臺拔地而起,此地原本是座佛堂,百年的歲月腐蝕后,它早已沒了當日的繁華,戰爭之前還有零星幾人來拜佛。
戰火越過高聳的雁門關,佛堂成了破屋,寥落的香火也消失無蹤。
知云今日穿了一身淡青色長裙,腕上一對清凌凌的白玉鐲,無端驅散了悶雨的燥熱,存玉收回眼,腕上是和她如出一轍的玉鐲。
眼前的戲臺不大,灰沉沉的幕布不知道是從哪里扯出來的,隱約可以看見在空氣中漂浮的微小塵埃。幕布最上面還斜插了兩扇軍旗,大大的虞字繡在上面,正隨著窗外透進的清風搖曳。
天外隱隱響起幾聲悶雷,又被時不時響起的鑼鼓聲壓下。
這樣簡陋的戲臺上,卻是一套華貴至極的家具,存玉不是很了解,但也能看出來那太師椅亮堂又漆黑,八仙桌尊貴大氣,與其后的布景格格不入。
沈雁從門外踏進,疾步如飛,存玉還沒看清楚呢,她已閃身坐在了戲臺下一個椅子上了。沈珂小跑著過去挨著她坐下,不知從懷里掏了個什么東西給她看,沈雁明晃晃白了她一眼也不惱,笑呵呵地說著什么。
存玉還想問問沈珂她手下義軍的事呢,看到她在忙也就作罷了。
劉景周正在不遠處和梁鑒攀談,陳斂叫住了何知云,問她走時呂梁情形如何。
存玉看見劉景周唇邊掛著淺笑,逗得梁鑒時不時大笑起來。
他二人何時關系這么好了,存玉略想一想,便明白了其中關竅。
自己不滿于朝廷為了安撫群臣,只任命立下大功的劉景周為左將軍,卻對屢屢犯錯的薛尉置之不理,劉景周也未必服氣。梁鑒聞弦歌而知雅意,棄暗投明了。
從劉景周在城墻下斗將展露鋒芒開始,一直到深入萬軍叢中擒住烏木渾,這樁樁件件,沒有一樣是薛尉比得過的。況且,若論起出身,沒落世家的薛尉未必比得過圣上親眷正濃的劉家。
劉景周眸色一深,今日她請眾人來看戲,故意略過了還在養病的薛尉,就是要讓這些滑不溜手的老將軍們知道,到底誰才是手握虎符之人。
看戲這事不大不小,正正好是個由頭。
薛尉就算心里憋屈,也沒法上折子告狀,說劉左將軍坐東請人看戲,偏偏沒有請他。
再說他就算去告狀自己也不怕,武將之間除去這些彎彎繞繞,最重要的還是戰功,她就不信朝廷會糊涂到在這個時候治罪于她。
劉景周轉頭看見了存玉,和梁鑒道別后就過來了,她神態自若,仿佛并不知道這場戲有什么政治意味。
“蕭大人安好,昨日我入城閑逛,正巧聽見城里都在討論這個新來的戲班子,說唱得好聽極了,我一合計,咱們難得有閑,便請了他們來唱戲,也是讓大家熱鬧一下。”
存玉看著她的神色,驀地明白了什么。
戲院子里這數十個將領,想必無一幸免,都是到這里后才發現薛將軍不在的。
她恍然大悟,將領們知道自己來此是被設計了,但薛尉卻不知道,所以焦躁不已的他只會在得知消息后暴跳如雷,惶恐于自己漸去的失力。
而這些將領就算發現了什么,但他們已然出現在了戲院里,再想出去為時已晚。
他們只能將錯就錯了,畢竟劉景周只給了他們一個選項,他們服也得服,不服也得服。
劉景周眨了眨眼,輕輕笑了:“蕭大人,如何?”
第107章 107
存玉笑了:“甚好。”
“我只怕薛將軍會記恨于你。”
存玉輕輕搖頭:“無妨。”
她和薛尉之間的一二點官場情誼,只在陣營相同時管用,如今他們利益相悖,各自為營是理所當然。
這個道理,想必薛尉早在擅自出兵的時候就知道了。
“那便好。”劉景周松了口氣,她仔細觀察戲院里正三三兩兩攀談著的將領們,嘲笑道,“其實大多數人也并沒有多擁戴薛將軍,只是更不服氣是我手掌兵權罷了。不先給他們點顏色看看,只怕他們還以為我和薛將軍一樣,是個不曉事的呢。”
“薛尉彈壓不住這些人,是他無能。”存玉輕聲道,“大敵當前,軍中不需要無用的將軍。但劉將軍不同,我相信在劉將軍治下,軍中面貌必能煥然一新。”
劉景周笑了:“大人如此抬愛,看來我不得不竭盡全力了。”
存玉:“我這幾天看沈珂并無官職在身,不知將軍是如何安置她和她手下義軍的?”
“沈珂說她無心權勢,組建義軍不過是在找自己姐姐的途中順帶所做。”思及沈珂對自己說這些話時的場景,劉景周不禁失笑。
“她說義軍不過是些流落的百姓組成的,里面絕沒有心懷不軌之輩,讓我將他們編入征北軍中,吃著朝廷的軍餉,也算是個好歸宿。至于她自己,沈珂說她經了一場生死,大多數都看開了,戰爭結束后只想伴著沈雁一起,四處游山玩水罷了。”
“眼下她還暫居臨汾,說是但有差遣,無所不從,只是實在不想進朝廷做官,我見她決心已定,知道勸也無用,也只好放下了。”
存玉思索一會,她姐妹二人雖無心權勢,沈珂也不愿受賞請封,不想被人知道自己的名字,但到底也該有些表示。
“將軍,不如賜她黃金百兩如何。虞朝山長水遠,只怕她們一時半壞逛不完,金銀雖是阿堵物,行走江湖卻少不了,想必沈家姐妹也不會拒絕。”
劉景周一頓,贊同道:“這倒是我考慮不周了。”
臺上帷幔漸漸落下,幕后響起了絲竹管弦聲,戲要開場了。
雷聲打了起來,眾人隨著雷聲慢慢落座。
戲院不大,位次之間卻寬敞。最前面是劉景周,她是東家坐主位誰也不能說什么。她身側是蕭存玉,蕭閣老位高權重,又行監軍之責,坐次位他們更不敢置喙了,但再往右,卻是一個不怎么見過的女子。
有人早就對軍營中出現這么多女人不滿了,劉景周也就罷了,她有陛下欽賜的虎符,沈家人也罷了,他隱隱知道一些沈氏女和義軍的關系,但這個女人又是誰,竟然能坐在蕭閣老身邊。
熊強就要起身質問,卻被同僚拉住:“蠢豬,你要做什么?”
“哼,我要問問劉將軍,那個女人是誰。軍中座次森嚴,為何會有一個莫名其妙的女人坐在我熊強上首?我要問問她是殺了什么人,還是立下了什么功,若都沒有,但我熊強是不依的。”
“呸呸呸。”同僚恨鐵不成鋼,“說你是蠢豬,你還真把自己當豬了。那可是蕭閣老的夫人,陛下圣旨冊封的一品夫人,比你的品階高去太多了,她憑什么不能坐上首。”
熊強聞言卻更惱了:“夫人,夫人頂什么用,誥命在軍營中可不頂用,她既是夫人,就該老老實實待在后宅,來這里做什么,讓別人看到了,還以為我們征北中軍數萬男兒,比不上一個嬌滴滴的女人呢。”
他梗著脖子就要上前去,同僚急紅了臉,使出九牛二虎之力才拽住了比自己高一個頭的熊強,他一邊在心里暗罵,若不是因為和你是老鄉,誰管你這個蠢貨,一邊死命把他摁在座位上。
“我的祖宗啊,你說的這些,難道其他人不知道嗎,你細想想,蕭閣老娶的女人是誰家的?”
熊強眼一瞪:“我管她是誰家的,反正不是我熊家的。”
“她姓何,何!”同鄉壓低嗓子吼他,“全天下最有錢的那個何家,府庫比國庫還富庶的那個何家,若沒有她,你現在還穿不上這么好的盔甲呢。”
他用力扯了扯熊強硬邦邦的袖子,恨不得上去扇醒他:“她比財神爺還值錢,惹惱了她,軍餉給你扣光。”
“什么?”熊強大叫道,一聲驚雷隨聲炸開。
同鄉趕緊撲上去捂住他的嘴,對著一圈看過了的視線陪笑道,“這戲太好看了,他看入迷了。諸位莫怪。”
待眾人回轉過頭后,同鄉扒下他的耳朵,低罵道:“蠢材,別牽連了我,我可不敢冒犯財神。”
熊強也回過神來了,他砸吧砸吧嘴:“世道真是變了,要放以前,她們都得拉去浸豬籠。”
同鄉忍不住了,揚手掐住他的耳垂狠狠擰了一圈:“閉嘴吧你。”
戲臺上,南戲班子咿咿呀呀地唱著,唱調婉轉多情,唱得是俗套的才子佳人成雙對的故事,旦角水袖一甩,穩穩落在小生的面上,小生輕輕抓住水袖,湊在臉上聞了聞。
戲段簡直要酸掉大牙,時不時現出的閃電和打斷唱詞的雷鳴更是讓這場戲不倫不類起來。不過臺下,除了方才聽入迷的那人外,只怕沒有幾個人在認真看戲。
抬上鑼鼓聲陣陣,掩住了臺下的暗流涌動,存玉捻起身側一塊糕點品嘗,入口細膩,香味淺淡。
她眼珠輕輕動了動,昨日陛下給她傳密信過來,說薛尉與劉景周之事太難處理,他有意褫奪薛尉大將軍之位,但薛家根深樹大,百足之蟲死而不僵,不僅朝中結交眾多,宮里還有一位薛家老太妃活著。
只怕劉景周這個左將軍還得多做一會了。
她放下咬了一口的糕點,心煩起來。薛家這兩代人,就出了薛尉這么一個有出息的,薛家可不得傾全族之力扶持他。
存玉輕輕嘆了口氣,這段時間里,可千萬別出什么事才好。
沈雁冷不防鉆出來,拽了個小凳子坐在她身側,別扭了一會才在存玉好奇的目光下小聲發問:“我今晚能和你一起睡嗎?” ? !!!
“啊?”存玉攏了攏衣領,強撐著不漏出震驚的神色,“你家房子塌了嗎?”
“不是。”沈雁煩心地摸了把頭發,胡亂道,“也差不多,祖墳塌了。”
“細講。”知云冷幽幽道,大有一副她說不出什么好歹來就用錢砸死她的樣子。
沈雁猶豫了半天才說:“我一個人睡不著。”
“那你找沈珂去呀。”存玉提議道,“她一定樂意和你一起睡。”
知云連連點頭。
沈雁不知從何開口,她就是因為阿珂才睡不著的。她一臉糾結地看了存玉半天,終于深深地嘆了口氣。
“說來慚愧,我和阿珂”
“姐姐,你怎么跑到這里來了?”沈珂忽然出現,“我找了你好久呢。”
沈雁咽了下口水:“我來這里通通風。”
“好呀。”沈珂從不遠處抓來一個小板凳,挨著她坐下,“那我也通通風。”
戲院本就不大,方才沈雁搬著凳子來已吸引了不少目光,現在沈珂也來了,場景頓時更加怪異了。
存玉垂眸看向眼前兩個挨在一起的身影,迷茫地咬了口糕點。
“這里也沒風呀。”
知云突然輕咳了下:“沈珂妹妹,沈雁方才找我們是想問”
“沒問什么。”沈雁打斷她,僵硬地笑了一下,起身拽住沈珂,“我們走吧,這兒太擠了。”
沈珂順從地起身,笑吟吟地對她們拱手告了個別,拉起沈雁的手走了。
存玉從她們的背影中覺出一絲詭異來。
“沈雁,她,該不會”她猶豫一下,對上知云的眼神,“害怕打雷吧。”
知云撲哧一下笑了,拿起手帕擦去她唇邊的糕點屑:“你沒發現她們姐妹有點太親密了嗎?”
親密,存玉緩緩睜大了眼睛,腦海中電光閃過:“你是說,她們,她們是”
知云點頭,煞有介事:“我看著像。”
存玉瞪大了眼睛。
她直到晚上睡在床上時仍沒緩過勁來。
鵝黃色的帳子輕似煙般飄蕩著,存玉接住一片柔軟的紗,在指間輕輕摩挲幾下。
“可,她們是姐妹呀。”
“你說誰呀。”知云眼尾洇著紅,手上動作變換,靈巧地解開了身下人白色里衣上的結。
夜色朦朧,窗外是傾盆而下的雨,房子里傳來悶悶的雨聲,夏夜的悶被雨水緩解,又在帳子里重新蕩起另一種熱。
明日不早起,今夜正是纏綿的好時候。
知云俯身親在存玉鬢邊,手下是溫熱的肌膚。
“沈家姐妹呀。”存玉一臉糾結地說,沉浸在自己的思考里,“你會不會看錯了呀。”
云霧似的帳幔里,知云停住了手里的動作,頓了一下,道:“你覺得呢?”
存玉見知云有意和她攀談,興致盎然道:“我不覺得她們是情人,沈雁今日那么說,一定是因為她怕打雷,這幾日雷雨這么打,她有心想找一個人配她,又不好意思找自己的妹妹,所以才來問我要不要和她一起——”
“嗚知云,你,你怎么突然”存玉被亂動的手扯會了思緒,后知后覺地發現床上的氛圍不太對。
知云的臉色也不太對。
她心虛地打量幾眼知云的神色,唇邊溢出喘息:“我,我只是好奇,啊呃”
“蕭存玉,你竟敢在我的床上想別的女人。”知云輕輕咬了她一口。
第108章 108
她這邊是一片其樂和和,有人卻不同。
夜幕下的臨汾城被摔擲茶碗的聲音打碎,天邊的悶雷隆隆作響,薛尉面色黑沉如水,眉頭皺得死死的。
下屬跪在下首,起了一身的冷汗。
“辱我至此。”薛尉咬牙道,眼里冒出兇光,“一個女人和一個貨郎的兒子,竟敢聯起手來這般欺辱我。”
下屬不敢細想他話中說得是誰,躊躇道:“將軍,左將軍手握虎符,怕是不好對付啊,蕭閣老又是天子親信,薛老爺不久前才為了將軍散盡家財,我們現在萬萬惹不得他們呀。”
薛尉閉了閉眼,他又豈不知這個道理,可他薛尉從不是什么受得了氣的人。
他早就奇怪劉景周從哪里弄出來一萬人馬去突襲突厥大營,原來是他蕭存玉棄自己的安危于不顧,也要給她撐腰啊。
薛尉站起來在屋子了繞了好幾個圈,始終沒壓下自己心頭火氣。他早該知道,早該知道,蕭存玉若沒有向劉景周明示,她是絕沒有底氣和自己斗的。
原來如此,竟敢如此。
“可恨。”他以拳擊桌,雙目赤紅,“大丈夫不受胯下之辱,這口氣,我是一定要出的。”
一個文弱的文臣,居然逼得他屈居于一個女人之下,他實在忍不了這個氣。
薛尉使勁錘了下桌子,臉上肌肉亂顫,他視線落在桌上一盒傷藥上,眼神驀地動了下。
“那個突厥的大夫不是來求見過我好幾次嗎,你去把他找來。”
下屬猛地抬起了頭,駭然道:“將軍,外族*人絕不可信。”
“我心里有數。”薛尉催他,“還不快去。”
窗外突然一陣驚雷,雨水嘩嘩而下,猖狂的風中,大片大片樹葉隨風而落。下屬的心也隨著落下的樹葉沉入地底。
“遵命。”
畢力格聽到有人來請的時候還驚訝了一下,隨之有想到今日搭臺唱的那出戲。
他心下了然,還以為這個虞朝的薛將軍有多忠貞呢,原來是個心比天高的。
高傲好啊,他嘴角扯起一抹笑,把玩著手里的陰陽魚玉佩,不怕他高傲,就怕他不高傲。
大雨滂沱,薛尉的下屬避開雨夜中的暗衛,一臉復雜地為他撐傘,畢力格視他眼中的敵意如無物,泰然自若地一路走進了薛尉的書房。
主位上,薛尉穿著一身盔甲坐著,他身形高大,龍眉鳳目,在燭光打出的影子下顯得更加巍峨。
只是他臉上卻是怎么也掩飾不住的失意,不由得給他添上了幾分落魄。
畢力格垂首跪下,恭恭敬敬地行跪禮:“薛大將軍安好,大將軍神采英拔一如往日,只是不知遇上了什么煩心事,眉眼間似乎有幾分憂慮,不知小的可否為幸為將軍解愁。”
薛尉冷哼道:“我能有什么需要你解惑的,不過是今日無事,來找你解悶子罷了。”
畢力格從善如流,順著桿子往上爬:“是,將軍英明神武,一定是有小人起了歹心,想陷害大人。”
“小人。”薛尉冷冷地看著畢力格,“依你看,小人是誰?”
畢力格眼神閃了閃:“難說,小的只知道陰陽相悖,將軍身上陽氣極盛,一般的小人近比了身,能奪走將軍氣運的,一定是陰氣極重之人。”
薛尉似是對他口中的氣運之說很感興趣,放低了聲音問:“什么人才是陰氣極重之人。”
畢力格抬頭,直直盯著他看:“女人,古往今來,陰陽之分既男女之分,陽長則陰消。唯有女人,才能奪走將軍的氣運。”
薛尉的神魂似是被他的目光攝住,喃喃地問:“什么樣的女人?”
被陰影攏住的地方,畢力格面上似笑非笑,忽的行了個大禮,揚聲道:“自然是以女子之身居男子之位的劉景周,以及”
“以及?”薛尉面色懷疑。
“當然是,女扮男裝的蕭丞相了。”畢力格話音剛落,窗外就轟隆炸開一聲驚雷。
茶杯滾落在地上,熱茶潑了一地。
閃電撕開天空,一剎的明亮照出了薛尉臉上的驚駭與狂亂。
“荒唐!”下屬最先發難,他雙眉倒豎,漲紅了臉,也不知是急還是怒,“你這個不知哪里來的蠻子,嘴里說得是什么胡話!”
他想起不久前聽老鄉隨口說出的笑話,不久前蕭閣老處置了一個流竄的逃犯,可那逃犯竟然口出狂言,不僅說蕭閣老是他的孩子,還說蕭閣老是一個女人。
那老鄉說這話時哈哈大笑,他當時也跟著笑,并不把這個一眼便知真假的笑話放在心上。
下屬心中隱隱浮起一種可怕的預感,他喉結滾動,恨不得立時就刺死這個突厥人。
他轉頭去看薛尉:“將軍,此人絕不可——”
薛尉沉默地看著他,年輕的臉上是讓他不敢直視的瘋狂。
下屬不敢置信,喃喃道:“將軍”
“薛蓉,你先出去,我和這位先生單獨談。”
薛蓉叫道:“將軍。”
“出去。”
薛蓉兩腿一彎,跪了下去:“將軍,你不能這么做。”
薛尉淡淡掃了他一眼:“別忘了你父親。”
薛蓉胸中梗著的一口氣散盡了,他是薛家旁支,父親靠著他才成為薛府管家,生死都握在薛老爺手里,他一人的命不要緊,可他還有家人。
視線慢慢模糊,他渾渾噩噩地站起來,從半掩的門走出去,關好門靠著梁柱坐了下來。
“先生請上座。”薛尉探尋的目光落在畢力格兩腿上。
他緩緩起身坐了下來,“不知將軍想知道什么?”
薛尉打探道,“不知先生是如何得知蕭存玉,他,她女扮男裝一事的?”
畢力格將那日所見說出:“此事確切不移,絕不會有假。”
薛尉手里的茶杯在桌子上磕了磕:“原來如此。”
蕭存玉竟然是個女人,他按耐不住的笑了,難怪先是有何知云,再是有沈雁,最后還出來一個劉景周。難怪她一心要讓劉景周上位,原來是要翻天啊。
多好笑,他堂堂七尺男兒,竟然被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不,是天下人,都被一個女人耍得團團轉。
薛尉恥辱之下竟品出了幾絲舒爽來,現在自己知道了這個秘密,看她還怎么猖狂。
“請先生助我。”薛尉起身對著畢力格作揖,“先生所講,某受益良多,還請先生助我匡亂反正,還軍中一個清明。”
畢力格腿腳不便,坐在椅子上回了他一禮,含笑道:“義不容辭。”
“我現有一計”
薛蓉背靠木門,聽著門里傳來的動靜,臉上是一片麻木死寂,窗外雷雨聲交加,他緊緊握住雙拳,又在片刻后無力地松開。
后半夜了,鵝黃紗帳里汗涔涔的,知云側躺著,指間把玩著存玉的黑色長發,輕微的喘息聲尚未平息,存玉半闔雙目,懶洋洋地看了她一眼。
“四更了,再不睡天就要亮了。”她掩唇打了個哈欠,環手抱住知云,“好困,快睡吧。”
“好。”
“別摸我了。”
“好吧。”
溫暖的帳子外是一盞昏黃的燭燈,燭燈隔開了窗外的冥蒙,隆隆的天雷,劃破夜幕的閃電和一夜未止的風雨,都在這盞燭燈外肆意上演。
睡意朦朧中,蕭存玉猝然睜開了雙眼,似有所感般看向夜色中的某處。
翌日中午,存玉和知云去臨汾城外接應趕著大批馬來的江風。
今日雨小了點,細細地下著,粘在人的衣服上,黏黏膩膩的不怎么舒服,兩扇煙色的油紙傘緊密地挨在一起,傘骨親密無間地絞合,又在頃刻間分開。
知云繞過江風,和劉景周去看馬的好壞了,她止步在一隊健壯的白馬前,仔細地檢查過它們的牙口,馬蹄,鬢毛等。
“都是些好馬。”
這些馬一看便與虞朝軍中現有的大多數馬都不同。知云從不停打著響鼻的馬群里出來,耳垂上一對金鑲白玉耳墜隨著她的步伐一晃一晃的,好看極了。
“有勞江嬸子了。”她止步在江風面前,面含笑意,“大概得兩天左右才可以算好總賬,嬸子先在城中住下吧。”
江風一路顛簸,從南至北又至南,幾次擦著生死過,面貌都滄桑了不少,現下看見這些馬沒問題,神情一松。
“好,我這一月可算是累出頭了。”
蕭存玉心念一動,想起一事。
“江掌柜,你常年在漠北行走,不知對漠北的地形可熟悉?”
“自然熟悉。”江風胸有成竹道,“不是我夸大,除了王庭不讓人去的地方,整個漠北草原,不論是那處,我總能說出個一二來。論起熟悉,整個虞朝,我說第二,沒有人敢說第一。”
存玉:“有幾分成算?”
江風自謙道:“八成總是有的。”
“好。”存玉撫掌,“我手里有一份漠北的地形圖,不知真假,能否請掌柜一觀。”
愣了一下,江風的眼和心都熱了起來,她對草原的熟悉是一次次在生死中摸索出來的。
浩浩三十年來,不知有多少一起拜師的兄弟姐妹都死在了這片能吞噬生命的草原上。
她能憑借經驗知道此地該往什么方向走,能通過太陽的高低判斷離虞朝還有多遠,但這些經驗是留在她心里的,是她用了半輩子建立起來的獨屬于她和草原之間的朦朧聯結。
而地形圖不同,它將這種朦朧變為實際的東南西北,一橫一豎,它能準確地告知自己來路和去向。
也因此能減少無數損失。
江風心臟怦怦跳個不停,拱手道:“求之不得。”
這批馬是趁火打劫得來的,草原上的雨勢更打,牧民無以為繼,只好賣馬賣羊以換取微薄的報酬和糧食。
江風買的馬太多了,她才去了沒幾天,身上就有了突厥諸王的追殺令。
她一路喬裝,忽左忽右,在草原大大小小的部落里穿梭,和自己的手下兵分幾路,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帶著兩萬匹馬從迷障一般的草原上出來了。
只怕現在漠北還在追殺這個不知從何而來的漢人女子呢。
第109章 109
虞朝的祁山馬場馬種雖好,產量卻一般,此時有了這些關外來的好馬,騎兵的數量和實力都能更上一層樓。
天隱隱要放晴,雨水已經停了,但路還有些泥濘。
劉景周領著一小隊先鋒軍去城外刺探了,誰料撞上了幾支突厥派來的斥候,對方有一千人眾,劉景周卻只率五百騎兵。 :
此地是兩山之間的縫隙,劉景周看著狹窄道路上的敵軍,忽生一計。
她命二百騎兵借著風卷樹葉的聲音掩蓋行蹤,藏匿到山坡之上,然后滾落巨石,堵住敵軍前路。而剩下的三百騎兵則守在兩側,待敵軍被從天而降的巨石砸了個凌亂四散時再蜂擁而上,殺他們個片甲不留。
人力再強,面對天災也終究有限,任是突厥兵強馬壯,此等險境,若沒有飛天遁地之能,是萬萬逃脫不了的。
不消一會,這一千敵軍便只剩下一堆高高壘起的頭顱了。
一個突厥兵瑟瑟發抖地被押著跪下,他面上尚沾著同伴的血跡,看著劉景周的眼神恐懼又憎惡。
“說。”劉景周用刀鞘挑起他的下巴,逼他直視自己,“為什么在臨汾城外轉悠。”
突厥兵緊咬牙關,怒目而視,嘴里吐出的是撇腳的漢話:“我不會告訴你的。”
“哦,是嗎?”劉景周輕笑,長刀出鞘,冷不丁砍下了他一條手臂。
鮮血四濺,突厥兵看著地上突然出現的手臂時還沒反應過來,直到一陣尖銳的痛傳入他的大腦,他才意識到發生了什么。
“啊!”他慘叫一聲,喉嚨嗬嗬作響。
“還不說嗎?”劉景周不怎么會審訊,不過所幸還剩幾個活口,死了這個也無妨,于是她作勢要砍下他另一條手臂。
刀刃剛比上去,這個短暫硬氣了一下的突厥兵便顫抖著求饒了。
“我說,我說,別殺我。”
劉景周遺憾地讓人先給他包扎一下。
紗布被粗魯地纏上,突厥兵疼得臉上肌肉亂顫,不過好歹止住了血。
他聲音虛弱無力,顫巍巍地擦了把汗:“留在王庭的左賢王不滿三殿下已久,最近三殿下又為了前線戰爭,不顧部落里反對的聲音,要征走部落里所有的糧食,左賢王不愿上供糧食,于是叛亂了。”
劉景周擦刀的手頓住,這任左賢王出身大部落,坐擁突厥四分之一的草地和奴隸,實力僅次于王庭之下,且他根基深厚,不可小覷。
突厥士兵又道:“左賢王昨天已經出兵往太原走了,殿下火冒三丈,說要讓他知道誰才是草原的主人。昨日太原跑了一支漢人商隊,殿下怕消息泄露,派我來攔截他們。”
山間的風吹動暗綠的樹葉,劉景周沉思一瞬,問:“阿史那孛不是早就將不服他的人全都殺死了嗎,為何還有左賢王叛亂一事。”
突厥士兵:“三殿下殺不了所有人,左賢王當日也并未表現出不滿,況且左賢王勢力龐大,殿下一時也奈何他不得。”
“帶回去再審。”劉景周對著屬下說,“多派些人去太原,看情況是否屬實。”
“遵命。”屬下按捺不住地想,若左賢王一事是真,那著豈不是千載難逢的好機會。
馬蹄踐踏過泥濘的土路,路邊的小野花被濺上細細的泥點,馬匹踏出的蹄印比去時深了不少。
厚重古老的城門緩緩打開,跨過奔流的護城河,板車上密密麻麻的人頭現出形影。刺鼻的血腥味彌漫開。
異族的頭顱無疑是戰爭最好的興奮劑,不久后,這些人頭會成為城外京觀①的一部分,長久地震懾著心懷不軌的突厥人。
劉景周心事重重地回營,對著沙盤不知在想什么。
突厥若當真出現了內斗,她絕不可能放過這個機會,可事實真的如此嗎?
她的手指輕輕從連綿的山峰上劃過,視線閃爍不定。
罷了,先等調查結果吧。
此時已是晌午,太陽乍然破開烏云,幾束光線久違地降落在大地上,房間突然明亮了起來,劉景周抬手擋住刺眼的亮,沒注意到沙盤上代表突厥的狼頭旗幟閃出一瞬輝光。
下午,蕭存玉召來暗衛詢問畢力格的近況。
一身黑衣,面貌平平的暗衛道:“張大夫近日基本不怎么出去,每天不過待著看書。”
存玉:“他沒有聯系過別人嗎?”
暗衛頓了一下:“并無。”
存玉感到一絲奇怪:“張商呢,他也沒有聯系過。”
暗衛:“是,不過問了屬下一兩句。”
難道是自己猜錯了,畢力格當真沒有歹心?
她擺擺手,揮退暗衛。
蕭存玉特地沒有限制畢力格的行動,就是為了看看他到底想做什么,可這樣好的機會,他竟然什么也不做。
是在等什么機會嗎?
暗衛從房間出去后,深呼了一口氣,右手撫上心口,聽見自己蓬勃的心跳聲。
半晌之后,他又恢復了平靜,筆直而沉默地走出長廊。
存玉思索一會后,讓人去把阿史那仵找來。
阿史那仵還是一樣膽小,不過這次是躲在了趙參軍身后,瑟瑟地探出腦袋來。
趙參軍賠笑著從背后扯出阿史那仵,按著他站好:“站好了,大人問你什么你就說什么,不然有你好看的。”
阿史那仵一觸及到蕭存玉的視線,就像被嚇了一跳似的,雙腿抖得如篩子般。
存玉:“你想做突厥的汗王嗎?”
阿史那仵雙腿抖得更厲害了,頭搖得像撥浪鼓,嘴唇微微翕張,半晌才囁嚅道:“我想回家。”
存玉起身走到他面前:“畢力格承諾過要送你坐上王位是不是,他要利用你報仇對不對。”
阿史那仵隨著她的步伐后退,存玉看見他眼角竟已出現了點點淚光。
她頓了一下,繼續道:“他貪戀權勢,和你一拍即合——”
阿史那仵已哭了出來,眼淚成串地流下。
“我不知道,我不想死,你不要殺我。”
存玉嘆了口氣,對一旁暗自焦急的趙參軍道:“罷了,帶他出去吧。”
趙參軍拉住阿史那仵的袖子,恨鐵不成鋼地罵他:“你哭個什么勁,誰還能殺了你不成。”
存玉懷疑地站在原地,這樣的一個王子,畢力格難道真準備將他送上王位,他連當個傀儡都不夠格。
若他當真在突厥那地方當了可汗,只怕沒幾天就要被嚇死了。那畢力格的心血也付之一炬了。
存玉抬首望向木葉蕭蕭的樹林,心臟一下一下的跳動聲好似在耳畔敲鼓一般,驚得她心慌。
——到底何處出了問題。
日光朦朦,像一場沒由來的霧,畢力格坐在輪椅上,傾耳聽暗衛的話。
“先生,我已按您交代的回稟蕭大人了。”暗衛猶豫了一下,“不知我弟弟的傷。”
畢力格抬了抬手,輕聲細語:“放心吧,你弟弟傷得雖重,有我在卻是萬萬死不了的。”
暗衛急問:“當真?”
畢力格溫和地笑:“自然是真。”
“只是,還需你再幫我抓一個人,你弟弟的傷才穩妥。”
“在所不辭。”
暗衛走后,宅子的小徑里慢慢走出了一個身影,薛尉停在畢力格面前。
人逢喜事精神爽,他面貌已不似幾日前黯淡了,眼里的神采依稀有了幾分當日的光輝。
薛尉左手搭在劍鞘上:“先生,不知何時能動手,我的刀已等不及了。”
畢力格望著天上北飛的雁,輕聲道:“快了,時機馬上就要到了。”
薛尉也抬頭看天,大雁的叫聲毫無美感,他冷哼一聲:“幾日前劉景周弄了些唱戲的來,說是聽戲,只怕商量的是如何將我這個大將軍變成啞巴和聾子。”
畢力格:“將軍多慮了,就算劉將軍如此想,軍中其余將領也不會中她的計。”
薛尉:“我倒不是怕她將所有人收攏走。”
畢力格:“哦?將軍不怕?”
薛尉語氣激烈起來:“當然不怕,那些是養不熟的兵,我另有底氣。”
畢力格挑了挑眉,沒再多問,顯然很清楚他嘴里的底氣是什么。
薛尉喜不自勝,跨坐在畢力格對面的矮凳上:“先生,我已查出那日死在蕭存玉手下的逃犯名叫謝銘,是臨安一知事,幾年前因貪污流放。”
他壓低聲音:“謝銘被流放那年正是蕭存玉就任兵部那年。”
薛尉像是發現了天大的秘密,口若懸河道:“那謝銘做官的本事沒多少,心里的算計卻不少,他為占薛家的財產,設計娶了薛家的孤女,可婚后不過兩三年,便敗光了薛家家產,清貧也就罷了,膝下也荒涼,只有一個女兒。”
他神秘地湊到畢力格身邊:“你道那女兒是誰?”
畢力格淡淡的:“莫非是蕭閣老。”
“自然是。”薛尉拍手笑道,“那獨女叫謝容華,說是長得花容月貌,被她權欲熏心的爹賣給了臨安知府。可著謝容華竟是個不知檢點的,定下親事沒多久,就逃婚了,走前,還一把火燒凈了宅院,她母親也在火中慘死了。你說她可恨不可恨。”
這故事不知在薛尉心里過了多少遍,他笑得暢快極了:“她雖給自己造了假身份,謝容華的籍貫也早已被抹去,可紙是包不住火的,更何況犯下的還是這等蔑倫悖理之事。”
“既如此,某祝將軍早日得償所愿。”畢力格恭賀道。
薛尉走后,畢力格又緩緩坐下去,渾不在意地看了眼他的背影,眼里閃過一絲譏誚。
天將放晴,慘淡的日光稀稀疏疏落下,久雨后林木蕭蕭,連風都帶了些寂寞。
清晨起身,楊木窗戶一打開,便是撲面的風,蕭存玉偏頭躲了躲,轉頭時看見了一地的落花。
窗外正對著一片小湖,湖泊四周圍滿了花,此時已落了滿地花紅柳綠。
湖心是座小小的亭子,寂寞地佇立在綠水之上,湖里滿是殘荷,東倒西歪地互相倚著。
“我打小就不愛讀詩,夫子給我從樂府講到新詩,我無一不過耳就忘,偏偏能清楚記得一句詩——過雨荷花滿院香,我一聽這句詩便喜歡。”知云散著長發,從身后輕輕抱住蕭存玉的腰。
“我只當天下的荷花都像江南一般,一見雨便能被激出滿院清香來,可這里倒奇,連一絲荷香也無。”
存玉垂手抓住知云的兩只手,笑說:“許是河東的雨太急太烈,激不出荷花的香來,臨安哪有這么大的雨。”
臨安臨著溫柔多情的西湖,那里的雨也像西子湖一樣,溫情綽態,柔腸百轉。大概也只有在這樣的雨里,荷花才能香得肆無忌憚,纏綿悱惻吧。
微涼的風吹散了二人的頭發,知云隨手從桌上拿起一條紅繩為存玉束發。
這紅繩是她們幾日前無事,冒雨去月老廟求的,紅繩長約一尺,用幾股紅線密密織就,其中一股混了頭發,藏著編進了紅繩里,長長的紅繩尾端是兩只金色的鈴鐺。
知云白玉似的手在黑發間翻飛,鈴鐺碰撞出一片清脆的響。
她指甲上涂了珊瑚色的蔻丹,在太原守城時的傷口還殘留著細小的疤,存玉視線輕輕落下,晃了下神,道:“以前不曾聽你說過會射箭。”
她說的以前是在臨安那年,知云一笑:“我起先不過是為了躲夫子課,后來學出了趣味,也就一直練下去了。當時我技藝尚生疏,又是為著不愛念書才弄出這回事來,自然不愿讓你知道。”
存玉哂笑,想起當年她連頭上帶過的花兒都沒重樣,自然是不肯說自己不愛讀書的了。
知云的手仍在身后動作,存玉隱約覺得不對勁,偏頭去看。
竟是一根又黑又亮的辮子垂在她眼前。
知云對上她的眼睛,兩眼一彎笑了出來,紅繩充當發繩,靈巧地編進了黑發里,和黑發絲絲纏繞,纏到尾端,赫然是兩只金燦燦的小鈴鐺。
存玉耳側驟然一紅,斜眼乜了知云一下。
知云從一旁的妝臺上拿來一面西洋鏡,對著蕭存玉。
“你快看,像不像一個仙子。”
鏡子里映出一張熟悉的臉,長長的辮子柔和了她臉上的冷淡,纏在頭發里的紅色又為她增添了幾分明媚,可就算這樣,就算這樣。
蕭存玉掌不住笑了出來:“哪里像仙子了,分明是個賣花女。”
知云上上下下又看過去,也笑了。
春日里提著花籃賣花的女孩子可不就是這副打扮。
“就算是賣花女,你也是最好看的賣花女。”
她說話間手指撥弄幾下鈴鐺,晃出悅耳的鈴聲,手指順著紅繩攀上去,摸到蕭存玉耳畔。
“真好看。”知云將她額角的碎發撫開,在她頰側輕輕映了一個吻。
窗外突然起了風,吹起漫天的花雨來。
第110章 110
明明是夏日,卻有股木葉蕭蕭之感,劉景周急匆匆地進入地牢,守衛緊跟在她身后。
“將軍,這三人都已招了,供詞雖略有出入,但所說有理有據,不像是假的。”
劉景周:“左賢王當真叛亂了?”
“是,我們派去的人拼死傳回的消息,說是太原城從二十里外就開始戒嚴了,他明確聽到突厥三殿下在帳中怒罵左賢王。”
腳步停住,劉景周看著他問:“不會有錯?”
“不會有錯。”守衛目光堅定,“左賢王已在來的路上了。”
“好。”劉景周止步在三具血淋淋的身軀旁邊,從桌子上拿起押著鮮紅手印的三份供詞,“好啊。”
她手指用力,手背上冒起青筋,紙張被捏成褶皺,在手心里縮成一團。
“召眾將議事。”劉景周扔下供詞,目光深沉,“不必喚薛將軍來。”
“議事。”存玉放下手里的書卷,思索了半晌便明了,“劉將軍剛從監牢回來?”
“是。”小言鼻尖還冒著汗,“說是很著急呢,不過”
她眼珠轉了轉,黠笑道:“這次又沒叫薛將軍。”
“總不叫薛尉會不會不好。”知云惋惜地拆下紅繩,還沒綁多久呢,“不怕他狗急跳墻嗎?”
“他著急也沒法,陛下對他已經很寬容了。”存玉對鏡整理發冠,“再者,陛下又沒有把他怎么樣,不過就是往后仕途艱難些罷了。”
存玉看了她一眼,柔聲道:“他族人都在長安,最多不過做些小動作。”
說到這里,她突然頓了一下,像是抓住了雜亂線頭的一角,可神思轉瞬即逝,她皺了皺眉頭。
“我和你一起去吧。”知云扶平她蹙起的眉頭,“總不會像上次那樣了。”
另一處。
“是時候了。”畢力格緩緩起身,躬身行禮,“恭送大將軍。”
他面前除了薛尉,還有身著金甲的禁衛,這些是從長安一路跟著薛尉而來的禁軍十六衛中的驍衛,他們是才是薛尉真正的親軍。
薛尉竟穿了全套的鎧甲,腰間的寶劍閃閃發光,他面容冷硬,抬手道:“行動。”
這近千人仿佛沒有呼吸,沉默地行動起來,不過片刻,庭院中已沒有人了。
人已漸漸多了起來,寬大的主帳里密密麻麻坐滿了人,劉景周坐在上首,顯然在等人齊。
“大人,夫人。”一個士兵笑著迎上來,“請上座。”
存玉頷首:“多謝。”
一人在劉景周耳邊輕聲說了句什么,劉景周輕輕點頭。
“諸位都已到齊了吧,我今日召大家前來,只因有要事相商。”女子清亮的聲音傳出,并不高昂,卻使帳中的瑣屑聲音都消失了。
梁鑒面上帶笑:“不知是什么要事?”
劉景周沒有賣關子,直言道:“與突厥有關,幾日前我從一隊突厥人馬口中得知,突厥左賢王因不滿阿史那孛一意孤行,決意反叛。”
眾將立刻嘩然,左右私語起來。
劉景周又拋出一記重雷:“他已率大軍出發,此時已快到太原了。”
“此話當真?”路池沉不住氣,身子已探出半邊,“莫非那幾個俘虜已招了?”
劉景周看他一眼,拿起一紙供狀:“這是獄卒審問后得到的供詞,左賢王反叛是真。”
她又拿起一份薄薄的卷宗:“這是今早斥候傳回的信,確有大批軍馬朝太原趕來。”
證據在眾人手中傳閱,路池坐不住了,忙拱手道:“將軍,這是大好的機會啊。”
“突厥內斗,阿史那孛必無暇顧及我軍,只要趁其不備,必能一舉拿下阿史那孛。”他越說心越熱,“如果他們兩敗俱傷,那我們豈不是能坐收漁翁之利。”
帳中諸人,誰不是這個想法,頓時數十雙眼睛齊齊看向劉景周。
“路將軍所說有理。”
“兵貴神速,我看立刻出發比較好。”
“若錯過了這次機會,等阿史那孛整頓好內政之后,就更棘手了。”
“我自然也是這個想法,機不可失失不再來,但”劉景周頓了頓,掃過底下每一個人,“會不會是阿史那孛和左賢王做局。”
“怎么可能?”路池脫口而出,“那幾個俘虜是將軍出城時偶然遇到的,若說是做局,未免也太巧了吧。況且,突厥現在正疲憊,布局逼我們去打他是什么道理。”
劉景周沉思片刻,問:“諸位怎么看。”
短暫的沉默之后,梁鑒拱手道:“臣請戰。”
“臣請戰。”
“臣也請戰。”
劉景周并非瞻前顧后之輩,再加上此事確實沒有紕漏之處,她也就放下了心里的一點猶疑。
“好,既如此,那就戰。”
起風了。
風卷起門簾的一角,存玉視線隨意一瞥,雙目驟然睜大。
門外本該站著灰甲守衛的地方,竟然變成了穿著金甲的禁衛。不遠處還有來來往往的士兵。
門簾落下,眾人仍在激烈地探討著,仿佛她方才所見只是一場錯覺。
蕭存玉緊緊抓住了椅子扶手,心里的驚駭翻江倒海。軍中的禁衛,除了陛下派給她的一千金吾衛之外,便只有驍衛了,而驍衛,誰不知薛尉曾是驍衛大將軍。
此時眾人齊聚在主帳中,附近的守衛不過千人之數,況且三軍之中,主帳附近,能通過重重關卡進來的人都不會是等閑之輩,守兵也不會攔截薛大將軍。
今日的薛尉就好比當日的曹瑜,他想做些什么,太容易了。
她手掌愈攥愈緊,他出身大家,父母族人都在天子腳下,就算有反心也是不敢反的。為了家族,他此時更應夾著尾巴做人才是。
可薛尉現在敢率兵圍住主帳,明顯是有恃無恐,他有把握自己不會被處置,為什么呢?
他立下了什么功嗎,還是手里握著什么籌碼。
帳中二十七人,存玉掃過每一個人,沒有看出誰有可能是薛尉的內應,想來劉景周不久前那一出,已割斷了薛尉與這些將領之間的信任。
薛尉脾氣暴躁,是完全吃不了虧的性子,做了半年大將軍后專制之風更甚。他輸了場重要戰役,心里一定憤憤不平,一心要洗刷屈辱,他會怎么做呢。
被人利用。
幾乎瞬間,蕭存玉腦海中便浮現出一張衰老的臉。
蕭存玉想的雖多,可也是電石火光之間,她耳邊尚且回蕩著劉景周對出陣人馬的安排,可頃刻間,帳門便被破開,一隊士兵蜂擁般涌入。
變故太快,帳中多數人尚且未反應過來,便被這些人手中明晃晃的刀刃又嚇了一跳。
“驍衛?”劉景周面色一沉,拔刀而起,“沒有調令,你們來這里做什么。”
帳中其余兵馬也隨之拔刀。
驍衛卻手按刀柄,一言不發,默默地分開一條路來,薛尉從中間走入,聲音低沉。
“左將軍不必驚慌,是我讓他們來的。”
眾人見到薛尉,不禁發出一陣驚呼。
“大將軍。”
“薛將軍怎會在這里。”
“擅自動兵可是重罪”
薛尉聽到最后那人所說,狠狠瞪了他一眼,“擅自動兵?我可沒有擅動,驍衛本就是我旗下,何來擅動。”
立刻有人辯駁:“將軍,虎符已不在你手中了,驍衛也理當聽劉左將軍調動。”
薛尉面上肌肉抽動了兩下,半晌,假惺惺地長嘆口氣。
“雖說虎符不在我手里,可陛下并未降我征北大將軍之位,也并沒有不讓我帶兵,我仍是名正言順的大將軍,驍衛聽我指揮,有何不可。”他一記眼刀飛出去,“你難道,對陛下的命令有異議?”
那人啞口無言,誰敢對陛下有異議,只好憤憤地坐下了。
薛尉心里這才舒爽了些。
劉景周觀此形勢,讓士兵們收起刀,大敵當前,能用語言解決的問題還是不要動刀子了。
“大將軍所言有理,只是不知大將軍今日來此,是要做什么呢?”
道道刀光被藏進刀鞘,殺氣似乎減弱幾分。
蕭存玉端坐在椅子上,感受到一股強烈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她抬眼,正看到薛尉獰笑著盯著自己,視線緩慢又充斥著惡意地掃視她。
她猛地從這笑容里意識到什么,背上頓時出了層汗,袖子里相疊的手也一剎那握緊。
這種強烈的預感告訴她,他知道了。
薛尉停頓的時間太長了,劉景周不動聲色地觀察這一屋驍衛,薛尉來勢洶洶,但只憑一萬兵馬就敢來此,未免太托大了。
薛尉忽地笑了出來,慢慢說道:“我雖沒了虎符,但仍心系朝廷,心系天下。劉將軍,你說我若得知了一個天大的秘密,我該不該說。”
薛尉眼看著劉景周的面色一寸寸變化,難言的舒爽蔓延開。
“什么秘密?”路池急不可耐,“若事關重要,將軍合該早點講明,何必要調人胃口。”
薛尉哈哈大笑*:“路將軍說得有理,我確實該早點講明。”
“只是。”他面色一變,“這欺上瞞下,倒轉陰陽之人實在位高權重,我若不細細籌謀,只怕早死在她手下了。”
他視線盡頭,正是蕭存玉。
“滿口胡言!”蕭存玉尚未開口,劉景周已冷著面色呵斥道,“薛將軍,我提醒你一句,污蔑朝臣可是重罪!你若心里還有陛下,還有你薛家先祖,就趕緊收手吧。”
薛尉毫不畏懼:“污蔑,我尚未開口,劉將軍怎知我是污蔑,莫非你與她同流合污,行此瞞天瞞地之舉?”
劉景周冷笑道:“你若認定她有欺瞞之舉,為何不一紙奏折上達天聽,讓陛下與群臣裁斷,莫非你薛大將軍自自認斷案能力堪比三司,手中權勢堪比無人可比,竟敢斷宰相的是非?”
“你天大的膽子!”
劉景周一番話打得薛尉面色鐵青,劍尖抖個不停,帳中氣氛更凝滯了。
仿佛直到現在,眾人才明白發生了什么,一道道意味不明的視線從四面八方落在蕭存玉身上。
倒轉陰陽啊
謝銘死的那日,人多耳雜,難免有消息漏出去,這些人多少聽到一些風聲,但是他們誰不是把這當個樂子聽,笑一笑就過去了。
女人,不都是嬌滴滴的嗎,能有多大的本事。
不知過了多久,才有人出口打破沉默。
梁鑒為人老成,一絲不茍,并沒有聽過這個在軍中隱蔽流傳的笑話,他滿腹莫名其妙,打著哈哈道:“薛將軍大概是不知聽了誰的讒言吧,他憂心國事,一時沖動也是有的,蕭閣老為人我們誰不清楚,他又怎會如薛將軍所言,是個逆亂之輩呢。”
“欺上瞞下,倒轉陰陽更是不可能了,蕭閣老再厲害也是個凡人,哪里能倒轉陰陽呢?”
梁鑒講了個不好笑的笑話,見沒人理他,自己兀自干笑了兩聲。
薛尉陰陽怪氣:“她可不是什么普通的凡人,敢弒父弒母,女扮男裝,入朝當官,她有這么大的本事,哪里會是個凡人呢?”
風更大了,仿佛要一路吹進人的心里。
薛尉的金光鎧上倒映出一雙眼睛,蕭存玉冷漠地和它對視。
“啊?”梁鑒呆愣愣的,還沒反應過來,他嘴巴張開,下巴上的胡子抖了三抖。
他腦子都糊涂了,忍不住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夢里,他揉揉眼睛,聲音虛浮地懷疑:“薛將軍,你莫不是在說笑話。”
“笑話?”薛尉一步一步走到蕭存玉面前,居高臨下地看她,“我當然是笑話,在座哪位不是笑話呢,被一個小女子耍得團團轉,我說的當然是笑話。”
“蕭大人,你敢認嗎?”薛尉義憤填膺,一字一頓,臉上五官隨著他的話不住抽搐,仿佛蕭存玉有多對不起他似的。
蕭存玉抬眼看他,笑出來,好似不知道自己處境多艱難似的。
“薛大將軍要我認罪,也該說清楚是什么罪?”
“自然是你女扮男裝之事。”薛尉一連串地吐出字來。
“你父親是臨安謝銘,你母親是臨安薛氏女,你是謝銘的獨女謝容華,承明七年逃婚,承明八年在瀘州改名換姓成了蕭存玉,承明九年科舉,在官場沉浮幾年后就任兵部尚書,當年就動用權勢讓謝銘入獄。直到不久前他出現在你面前,而你,殺了他。”
薛尉直視著她,步步緊逼:“謝容華,你敢不認嗎!”
帳篷里方寸之間的地方,充滿了殺機。
寂靜無聲。
蕭存玉起身,冷笑一聲。
“好精彩的故事,好厲害的口齒。薛將軍真是長了一張利嘴啊。若我不是當事人,只怕也要以為自己就是所謂的臨安謝容華了。”
“我倒不知,我的父親什么時候從一個賣貨郎成了臨安知事了,我的母親又什么時候姓了薛了,我更不知道我隨手處置的一個刺客,竟是我的生身父親。”
蕭存玉似笑非笑,“薛將軍知道的倒多,是從話本子里猜出來的嗎。”
薛尉厲聲道:“好你個謝容華,我已揭穿了你的身份,你還敢大言不慚,顛倒是非,簡直是膽大包天。”
存玉道:“你急什么?你要給我定罪,又沒有證據,難道要我給你證據嗎?”
薛尉道:“要什么證據,是男是女脫——”
“我手里倒有證據。”蕭存玉看著他說。
薛尉驚愕不止:“你有證據,什么證據?”
存玉一笑:“自然是證明我是女人的證據了。”
薛尉糊涂了,或者說這滿座的人,都糊涂了,蕭閣老不為自己辯白,怎么卻反手幫起薛將軍了呢?
存玉從座位上起身,一個驍衛橫刀擋住她。
她看了驍衛一眼:“你要攔我?”
驍衛沉默了一會,收刀讓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