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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百五十一章

    周笙在午睡時被人驚醒, 連忙起身:“這是怎么了?是追喜回來了?”

    “還沒,聽說是錦衣衛在外面抓人。”陳墨荷連忙上前把人扶起來,安慰著,“邊上好幾家讀書的都被抓了。”

    “怎么開始抓人了?”周笙慌張問道, “和其歸的事有關系嗎?”

    陳墨荷臉上毫無同情之色, 反而冷笑一聲:“不清楚, 也不敢問, 但那些人也不是什么好東西,抓了也好, 免得整日給我們找不痛快。”

    周笙欲言又止, 只能嘆了一口氣。

    “不礙事的,現在門口有幺兒守著呢,只要和我們沒關系就好, 張道長開的藥不錯, 夫人難得多睡會兒, 別多想了。”陳墨荷安慰著。

    周笙心事重重躺了回去:“順霄什么時候再去看其歸啊, 這天越來越冷了, 她本來一到冬日就手疼, 這獄里哪來的熱水啊,飯菜提過去都冷了, 也不知道會不會吃壞肚子……”

    “夫人別擔心了。”陳墨荷拍了拍她的手,“您可要穩住啊。”

    周笙沉默著,隨后輕輕嘆了一口氣:“那你去外面看看, 有事一定要跟我說。”

    “外面都是錦衣衛在抓人,但是只抓學生, 鬧得可厲害了。”外面回來的張道長一進門就神神秘秘說道。

    顧仕隆不解:“抓讀書人做什么?”

    “之前不是鬧到宮門口了嗎?”張道長撇嘴, “還說什么清君側, 真是不要命了,跟要造反一樣,估計是這個事情吧。”

    “確實是糊涂。”顧仕隆也跟著點頭,“估計是讀書讀傻了,被人騙了。”

    “整天鬧來鬧氣,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是個頭。”張道長掏出懷里的碎布頭,拖了個小簍子開始哼哼哧哧清理布邊,嘴里碎碎念著,“都說浙江出事了,怎么還賴到江蕓身上了,真是倒霉,哪里都要背鍋,也不知道順霄的爹什么情況,這么亂是不是可以回來啊,多危險啊。”

    “別說了,等會顧公子就來了,聽到要擔心了。”樂山連忙說道。

    張道長沒說話了,把弄好的小布塊小心翼翼地疊在盒子里。

    顧仕隆坐在他邊上,看著他收拾的滿滿當當的小布塊,冷不丁問道:“你說求神拜佛真的有用嗎?”

    —— ——

    “哪里的香火味,好重。”江蕓蕓一下就聞到馮三身上的味道。

    馮三抬起袖子聞了一下:“味道很重?”

    “我鼻子比較靈吧。”江蕓蕓笑,“你怎么又來了。”

    “陛下果然按照你說的做了,只是把那些學生都抓起來有什么用,回頭還要挨大罵呢,我過來的時候,聽說國子監的人都進宮了。”馮三連忙把飯菜端出來,“陛下讓我去司禮監了,司禮監的飯菜果然好吃,我連忙選了幾樣給您送過來。”

    “分化一下他們的陣營,讀書人只是被人騙了,一時間情緒上頭,完全沒考慮過以后,這里面要是以后考上科舉的,憑這事被舉報了,真是沒地方哭了,所以關幾天就冷靜下來,再放他們出去。”江蕓蕓打眼一看,震驚:“還有還有這么多螃蟹?司禮監伙食這么好。”

    “還真是,一人五只呢!”馮三連忙把飯菜塞了進來,“這盒子很保暖的,都還是熱的,老師趕緊吃。”

    江蕓蕓笑說著:“你這司禮監去的好,這伙食一下子就起來了。”

    馮三憨憨一笑:“現在有理由正大光明來了,之前都悄悄來了,都沒法給老師帶點好東西。”

    江蕓蕓抓起螃蟹就是咬得咯吱咯吱的。

    “這些人現在這么罵您,您還提他們考慮,我想想都覺得不值得。”馮三撇嘴,“就應該讓他們吃點教訓。”

    江蕓蕓笑了笑:“這可是寶貴的讀書人啊,我之前在縣里,哪怕是蘭州的府城,讀書人都是不多的,但一個地方要想得到長遠的發展,其實非常需要識字的人,哪怕是一些簡單的文書,也需要讀書識字的人來做,這些人讀了這么多年,未必是不明事理,只是無法明白事理而已,現在這么情況,他們被騙,被蠱惑,想了想也很正常。”

    馮三越聽越心疼:“怎么什么壞事,到了老師嘴里都能分出幾個好滋味來。”

    他一邊說,一邊看著江蕓蕓吐出的蟹殼,連忙掏出筷子要給人剝蟹殼:“我來我來,這螃蟹怎么吃得亂七八糟的。”

    “一直都吃不來,感覺吃吃很麻煩,以前都是我姥姥……我家里人給我剝的。”江蕓蕓咧嘴笑,“而且我現在也沒錢,舍不得買。”

    馮三開始給她處理螃蟹,一雙筷子就能把蟹肉剝得干干凈凈的。

    “其實我以前也干過這樣的事情。”江蕓蕓托著下巴看馮三干活,咧嘴一笑,“那是我在揚州的時候,那個時候是我老師把我救出來的,我那個時候也很天真,以為只要自己努力了,自己是對的,那這件事情就一定能成。”

    馮三嗯了一聲,無奈說道:“這世上能成事可太難了。”

    “是啊,我老師也這么說。”江蕓蕓笑瞇瞇說著,“我只是學著我老師的樣子,也同樣去庇護這些學生而已。”

    馮三抬眸看了她一眼。

    “所以,你能告訴我,我老師是不是跟陛下說了什么?”江蕓蕓和顏悅色問道。

    馮三的筷子一劃,差點把一蟹殼的肉給撒了出去,聞言無奈苦笑著:“我就知道老師不會好端端跟我講這些。”

    “我……我也不知道,我沒進去,但是陛下一回去就看了很多浙江的資料,回頭就說要把那些伏闕面爭的官員都殺了。”馮三低著頭,手腳麻利地撥著蟹肉,隨口說道,“殺了就殺了,反正都是沒用的東西,還平白讓老師受罪,讓陛下生氣。”

    “那攔下了嗎?”江蕓蕓問。

    “內閣那邊沒動靜了,后來不是就發生浙江的事情了嗎,估計都忘記了吧。”馮三把剝好的蟹肉遞了過去。

    “我聽說過您以前剛考中狀元的時候,也給這些御史,七八品小官求情過,好好的小狀元去了瓊山縣,后來你在瓊山縣做了這么多事情,這些人反過來沒記著你的好,整日來罵你,現在這群人又來了,你就說是不是當初讓他們都……就沒今天的事情了。”

    江蕓蕓笑了笑:“那還有其他人呢,你得相信你做的每個決定都是當下最合適你的。”

    馮三看了過來。

    “而且你這話就好像你之前總是罵司禮監讓你們這群小太監去送死一樣,都是一樣的,那些下棋的人以為自己能攪弄風云,運籌帷幄,卻不知道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棋子也同樣重要,棋盤上若布滿了棋子,棋子便也有了自己的意識,那這場勝負才剛剛開始角逐。”

    馮三若有所思。

    “你也早些回去吧,也別一直來了,回頭被人抓住把柄。”江蕓蕓把他剝好的螃蟹,自己伸手端了進來,眼睛微涼,“我來吃吃螃蟹肉拌飯。”

    她把紅燒肉,螃蟹肉都倒在碗里,然后大口扒了一口塞進嘴里,露出滿意的笑來:“好吃好吃,這個紅燒肉燉的也太入味了。”

    “好,您要是喜歡,我回頭天天給你送。”馮三連忙說道。

    江蕓蕓腮幫子吃得鼓鼓的,連連搖頭。

    “別吃了,江其歸,你這一天天的坐牢,吃穿用度是一樣也不見少啊。”姜磊大步走了過來,帶來的蕭瑟秋風,連帶著墻邊微弱的蠟燭也終于熄滅了,“呦,什么待遇啊,這么多螃蟹。”

    江蕓蕓咧嘴一笑。

    “我們錦衣衛抓人你放心,抓了一半多的學生了,國子監的都給你撈過來了,早就看這些學生不爽了,一動手,直接沖進人家家里,大搖大擺的,我敢保證,現在整個北直隸都該知道這個消息了。”姜磊驕傲說道。

    江蕓蕓把最后一口飯塞進嘴里,點了點頭。

    “真不能用刑?”姜磊抱臂,煽風點火地唏噓說道,“他們可不單罵我了,還罵你了呢,可難聽了,我都聽不下去,你聽聽,你聽聽,吵死了,跟群鴨子一樣。”

    走廊里隱隱能傳來外面破口大罵的聲音,一聲接著一聲,瞧著也很熱鬧。

    江蕓蕓認真聽了一耳朵,但也沒說話,只是拿了個糖饅頭繼續吃。

    姜磊一見這死樣,就只好無奈嘆氣:“行吧行吧,那我就嚇唬嚇唬。”

    “讓他們知道自己被騙了就行。”江蕓蕓說。

    “行。”姜磊走了,順手把馮三拉走了,“別呆著了,那個劉瑾盯你很久了,我可不想得罪他,你自己好自為之吧。”

    “老師我走了,老師慢慢吃。”

    “我知道,這人煩得很,誰靠近陛下,他就跟斗雞一樣。”

    “回頭我給他找點事情干干。”

    江蕓蕓看著兩人離開,臉上的笑容這才慢慢斂了下來,看著頭頂的樹蔭,伸手把它接到手心。

    ——她老師到底和陛下說了什么?

    —— ——

    這次錦衣衛突然出動抓人,也不知這次抓人什么規矩,只逮著學生樣子的人抓,就像邪惡的大老鷹抓小雞,抓了幾只,驅趕了幾只,嚇唬了幾只,直把圍在宮門口,和在街上到處發表言論的人都趕走后,這才氣勢洶洶地站在宮門喊話。

    ——“你們放心,我們錦衣衛最好說話,只要有人來贖你們,我們肯定放啊。”

    “我們,我們是國子監的學生?”詔獄內,有學生大聲說道,“你們,你們怎么能把我們抓起來。”

    姜磊保臂,似笑非笑:“知道啊,我還能不知道就穿這身衣服的人是哪里人,逮著我們就是吐口水的人唄,怎么現在不吐了,口渴了。”

    不少學生立馬嚇得低下頭來。

    姜磊冷笑一聲:“給我好好待著,再給我吵,我就餓你們幾天,你們就老實了。”

    “你們,你們,你們錦衣衛和江蕓狼狽為奸,蒙蔽圣聽,是故意的,故意的!”有人大怒,義正言辭地呵斥道。

    “就是故意的啊。”姜磊歪了歪腦袋,笑瞇瞇說道,“現在才回過神來啊?”

    那群學生被激怒,立馬開始大罵起來。

    姜磊掏了掏耳朵,面色冷漠,但手里的鞭子卻突然狠狠甩到欄桿上,空氣中發出刺耳的鶴唳聲,欄桿上直接留下一道深深的痕跡,被誤傷的學生也跟著慘叫一聲,一下子摔倒了十來人。

    “別急著叫了,等發現被人當刀使了再生氣也來得及。”姜磊好似無事發生,依然和顏悅色地看著眾人,“免得氣不過來,把自己氣死了。”

    “我們是為民請命,朝廷不管浙江百姓的死活,任由江蕓那個奸佞橫行超綱,對得起先帝的囑托嗎?”有學生被人扶起來,大罵道,“她江蕓女扮男裝考科舉,有違大義,為官多年,禍亂當地,現在東窗事發就該已死謝天下才是,現在躲起來算什么東西,”

    “你放什么屁,功名都考不上,跟個小菜瓜一樣,瞎嚷嚷什么。”姜磊不悅說道,“再說我不愛聽的,我可就動手了,到時候你最好也這么大義凜然,別嚇的尿褲子了。”

    “你,你你你,有辱斯文!”那人氣得臉都紅了。

    “現在和他們說這些有什么用,看誰肯來救你們就是……”馮三靠在椅背上,架起二郎腿,冷冷說道,“三不贖,爹媽親戚來的,不贖,同門師長來的,不贖,毫不相干來的,不贖。”

    “那,那誰能把我們贖出去。”有人不解質問。

    馮三微微一笑:“把你們送進來的人,只要肯出面和我們對峙,哪怕不花一分錢,我敬他是條漢子,我把你們洗刷干凈,免費給他送出去。”

    他身形微微前傾,環顧著這三四十號的讀書人,面容冷淡,下巴微抬:“我敢在這里等著他們。”

    跳動的火花落在讀書人的面容上,或清晰,或暗淡,只是面容上的神色都是不可言說的惶恐和不安。

    他們看著對面的姜磊和馮三,只覺得這兩人的面容好似鬼面修羅一樣恐怖陰森。

    “他們,敢來嗎?”

    第四百五十二章

    抓了學生的事情鬧得不小, 一時間京城更熱鬧了,連帶著那些宣傳浙江事情的小報也沒人搭理了,李東陽匆匆回了內閣,三人一合計, 也沒想出個所以然來。

    ——到底是誰整天鬧幺蛾子。

    眾人琢磨不出個所以然來, 國子監祭酒就站在門口陰陽怪氣, 還有不少家中子弟也被抓的官員也跟著在內閣門口哭喪, 總之就是亂,亂成一鍋粥。

    “要不, 先進宮問問陛下。”謝遷委婉說道。

    “不過這些學生也太能鬧事了, 什么話都敢說出口,確實也該教訓一下了。”李東陽板著臉說道。

    首輔劉健被另外兩人注視著,只好咬牙應下, 匆匆入宮面圣。

    朱厚照坐在上位上, 隨意說道:“難道閣老覺得他們不該抓嗎?”

    劉健一下子就被懟得沒話可說了。

    “什么話都敢說出口, 我還以為我做了什么傷天害理的大事了呢。”朱厚照見狀, 直接冷笑連連, “是不是瞧著我現在還沒舉辦登基大典, 覺得我不配,是嗎。”

    劉健眼皮子一跳, 直接跪了下去。

    朱厚照沒有叫人把他扶起來,只是高高在上,冷眼看著這位顧命大臣, 輕聲問道:“所以,他們該死嗎?”

    劉健不敢說話, 他第一次感覺到這位新帝身上的銳氣, 敏銳察覺出這位帝王和先帝是全然不同的。

    先帝溫和, 萬事都似乎有商量的余地。

    新帝強硬,容不得他人在他面前放肆。

    “還有江蕓……”朱厚照繼續說道,“她的處理意見,你們內閣有了決定了嗎?”

    劉健委婉說道:“此事鬧成這樣,若是高舉輕放怕是不能善罷甘休。”

    “那就把他們都殺了。”朱厚照冷冷說道。

    劉健大驚,隨后說道:“這,這萬萬不可啊。”

    朱厚照沒說話,只是涼涼說說:“我現在是做什么都是不對的,那些鬧事的讀書人殺不得,文官也殺不得,就連一個江蕓的事情也沒什么決策權了。”

    劉健額頭冷汗直冒,愣是不敢回答。

    “我就要把人放出來。”年輕的帝王坐回自己的椅子上,面無表情說道,“我還要她繼續做官,反正你們也辦不好我的事情,我得要找一個能辦的。”

    劉健心中一沉。

    “行了,下去吧。”朱厚照不耐說道。

    劉健心事重重離開了。

    等人一離開,朱厚照一改剛才的陰郁沉悶之色:“我剛才表現得如何?”

    “好極了。”馮三從角落里悄悄走了出來,“這些文官就是要這么收拾,一個個的太不像話了,都不把爺放在眼里。”

    朱厚照背著小手,滿意地來來回回走動著,但是很快又擔憂說道:“會不會替江蕓得罪人了。”

    馮三搖頭,篤定說道:“現在主要是讓江秘書能快些回來,替陛下解決這些事情,再說了,這些人說不定早就看江秘書不爽了,得不得罪也沒了意義。”

    “有道理。”朱厚照連連點頭,隨后又問道,“這個事情你和江蕓說過了嗎?”

    馮三低頭,沉默片刻后說道:“些許提及過的。”

    朱厚照點頭,板著一張小臉:“那就行,那我努努力,肯定把她撈出來。”

    馮三站在陰暗處,眉眼低垂,面容恭敬:“江秘書一定會很感謝陛下的。”

    —— ——

    江蕓蕓吃飯的時候,正聽到不遠處傳來喧囂的聲音,忍不住豎起耳朵聽了起來。

    “怎么還不能放我們?”

    “都把我們關幾天,是不是就是不想放我們?”

    “你們錦衣衛就是卑鄙無恥。”

    江蕓蕓看了眼墻上的時間,距離這群人被關進來才五日。

    ——這才哪到哪。

    江蕓蕓低下頭繼續吃飯。

    “到底什么時候能把這群大爺放出去啊,吵死了。”沒多久,姜磊抱臂,一臉不耐地晃蕩了過來,“都餓他們兩天了,罵起來人還真有精神啊,真沒意思,真不能把人打一頓嘛。”

    江蕓蕓收拾好飯盒,直接開了門遞給他,最后又自己把鐵鏈收拾收拾整齊。

    原來這扇門一直沒鎖,鐵鏈也都是虛合著的,大有江蕓蕓要是自己愿意邁邁腿跑了,錦衣衛就當沒看到這人的架勢。

    “做了蠢事,吃點苦也是應該的,等浙江的事情了了,他們自然就能出去了。”江蕓蕓開始打太極。

    “花拳繡腿。”姜磊看了一眼后,忍不住說道,說完之后,突然又靠過來,震驚說道,“你說這么回事,你不是女的嗎?”

    江蕓蕓沒搭理他。

    姜磊這人和謝來一樣,時不時要發個神經。

    “可我老是忘記了。”姜磊摸了摸腦袋,“哎,你不會是男的,然后騙我們吧,就為了這次的浙江清丈土地。”

    江蕓蕓借著轉身,背過去不搭理他了。

    姜磊自顧自說道:“不應該啊,你娘,你老師都說你的女的,但我怎么就老是想不起來,江蕓,江蕓!!”

    他伸手去拽人袖子。

    江蕓蕓不知不覺滑到角落里,面無表情看著他。

    “你瞧瞧就你這個眼神,誰能說你是個女人啊。”姜磊一見她這樣子,就開始咧嘴笑,“這感覺也太熟悉了。”

    “你有話快說。”江蕓蕓不耐說道,“一天天的,你這個千戶是一點事情也沒有啊。”

    “肯定沒事啊,指揮使馬上就回來了,你的事情就要交給他了,我可悠閑了,謝哥在漳州回來遙遙無期,我都要無聊死了。”姜磊嘆氣。

    “牟指揮使要回來了?”江蕓蕓眉心微動,“寧王的事情解決了?”

    “寧王有什么事情啊?”姜磊撇嘴,“都忙著你的事情了,寧王那邊早就疏通好關系了,寧王妃病逝了,總不能把人逼得太過。”

    江蕓蕓沉默,輕輕嘆了一口氣。

    “現在這滿朝就這只剩下你的事情了。”姜磊吊兒郎當說道,“哦,還有浙江的事情,不夠這事也是你鬧得,說來說去,都是你的事情。”

    “浙江的事情快結束了。”江蕓蕓回了小矮凳坐下,開始提筆寫東西,“你少來我這邊,一天來十趟,稍微有些煩人。”

    姜磊不服氣:“我不是怕你無聊嗎。”

    “你這是既擔心我想不開,又擔心我想太開了,又想我別太傷心,又懷疑我是不是太開心了。”江蕓蕓嘲笑著,“少給我打馬虎,我還不了解你。”

    姜磊沒說話了,過了一會兒說道:“嘖,你這人就是沒意思,那我走了。”

    他領著飯盒溜溜達達走了。

    江蕓蕓無奈搖頭。

    錦衣衛的立場本來是堅定的保皇派,奈何現在司禮監動蕩,內外朝廷也不安分,連帶著錦衣衛都在這股風雨飄渺的秋風中逐漸開始搖擺。

    ——這不是一個好現象。

    —— ——

    司禮監

    劉瑾笑臉盈盈地從門外走了回來,見了人就親密說道:“大喜啊,真是大喜。”

    李榮頭也不抬,只專心和一側的小黃門說著話。

    “把上半年的珠池、銀場、和織造的冊子都整理好,趕在月底送給陛下過目。”

    “牟指揮使馬上就要回來了,回頭備好江西那邊的消息。”

    劉瑾冷眼看著屋內的幾人,面無表情嘲笑著:“可別忙活了,陛下剛強硬要求內閣把江蕓放出來,官復原職呢,我們這些太監啊,就是天生低人一等,做得再多,陛下的眼里也就盯著那幾人,嘖嘖,瞧著今后的日子是要完了。”

    李榮抬眸,眉心微動:“內閣會同意?”

    “誰知道呢。”劉瑾懶洋洋走了進來,選了一個位置隨意坐下,翹起二郎腿,露出古怪的笑容,“也是能看一場內閣的好戲了。”

    李榮低下頭沒說話,手指摸索著椅背,不知在想什么。

    戴義從外面匆匆進來,一見屋內的劉瑾就藏不住的一臉厭惡:“這是你一個小太監能來的地方嗎?”

    劉瑾冷笑一聲:“可是陛下要我看著你們的,要是想要我走,戴公公還請自己去找陛下。”

    戴義譏笑著:“何來因為你這種賤婢的事去驚擾陛下,還以為人人都和你一樣無聊嘛。”

    “你!”劉瑾惱羞成怒。

    “行了,戴公公你一個稟筆太監和他吵什么。”李榮淡淡說道,“有話就說吧。”

    “浙江那邊有消息傳來,說嘉興那邊聯系湖州,杭州做了請愿書,瞧著馬上就要進京了。”戴義說,“可要先一步把人攔下。”

    李榮看了他一眼,反問道:“為何把他攔下?”

    “這,這鬧起來,不好看啊。”戴義猶豫說道。

    李榮嘆氣說道:“我們只是司禮監,能管的就是這個一畝三分地,插手到外面,只怕徒惹風波。”

    戴義臉色陰鷙地看了一眼劉瑾。

    李榮只當沒看到地下的暗波涌動:“這事自有內閣出面,不需要我們做什么,當務之急,四需要把各地的太監們的情況都稟告給陛下。”

    他意味深長說道:“使雞司夜,令貍執鼠,皆用其能,上乃無事。”

    戴義了然,點頭離開。

    劉瑾皮笑肉不笑地諷刺道:“李提督還是這么敏銳啊。”

    “好說。”李榮淡淡說道,“總要小心墻角被人給翹了,我瞧著那個馮三就是個機靈的。”

    劉瑾冷笑一聲:“要不我就說谷大用沒用,還讓一個小癟三溜進去了,不過是一個小黃門,回頭我自然能把他收拾了。”

    李榮嘴角微微一抬:“那可要拭目以待了。”

    劉瑾面色陰沉地坐著。

    “李提督現在還是關心自己吧。”他回過神來,不甘示弱說道,“如今司禮監才是大事。”

    李榮抬眸去看劉瑾,突然笑了笑,和氣說道:“是啊,這里才是大事。”

    等劉瑾走后,一個小黃門從外面匆匆走來,隨后小心翼翼在他耳邊低語了幾句。

    李榮陰沉的面容突然露出笑來。

    “當真?”

    “真到不能再真了,那馮三算什么東西,還真以為能在宮內掀起風浪不成?”小黃門冷笑一聲,“敢踩著司禮監的面子,自然是要狠狠教訓一頓,也好叫他知道,到底要拜哪個碼頭。”

    —— ——

    “你們瞧瞧啊,可不是我不放人,這幾天來的,也就你們的父母,連同門都不肯來呢。”姜磊開始每日一嚇,對著憔悴的讀書人咧嘴笑,把手中的包裹直接扔在桌子上,下巴一抬。

    “東西我可是都送到了,沒有東西的人,可見你們父母也不想搭理你們了,和我們錦衣衛可沒關系,但是冷了也沒關系,回頭和我們說一聲,我們錦衣衛也會大慈大悲送出一床被褥的,多好的錦衣衛啊,回頭可一定要替我們宣傳一下啊。”

    讀書人心中倍感屈辱,但實在是挨不過越來越冷的天,有人悄悄上前翻找有沒有自己的東西。

    “是嘛,能屈能伸又不是壞事,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姜磊坐在椅子上,看著神態各異的讀書人語重心長說道,“你看看,這些人多壞啊,把你們哄過來,我都放出話了,你看看,誰肯伸手救你們,你們老說江蕓壞,可你們何時看到江蕓蕓把你們這些手無縛雞之力的人推出去了。”

    “聽聞錦衣衛和江蕓關系極好,還真是所言不虛。”

    “哎,你小子怎么油鹽不進,我們是君子之交,堂堂當當,人家江蕓什么時候叫我們幫他做事?沒有吧,人家治下的百姓哪個日子不好過,瓊山縣有我們大明第一個海貿口,蘭州更不得了了,打了這么多年,這一下子消停了,兩邊還做起生意了,人家可從沒來沒讓百姓站在最前面的位置。”

    姜磊唏噓說道:“就這人品,這膽識……”

    “可她是女人,這天下大義何時需要一個女人出頭了。”

    姜磊沒說話了,猛地抬眸,盯著說話的人看了一眼,卻沒有說話,只片刻后嘆氣說道:“罷了,一群朽木,活該被抓起來。”

    “難道我說的不對嗎?”那人大怒。

    姜磊抱臂冷笑:“瓊山縣的百姓冒死出海,無地活命,蘭州的百姓頭懸利劍,戰火彌漫,徽州的奴隸日日難眠,尸骨無存,這些要伸張大義的時候,你們在哪里,你們在酒館妓院,在醉生夢死,在高談闊論,是江蕓,只有江其歸,你們口中違背倫理的女人,愿意為這些你們看不到的人奔走努力,奮力為他們找尋一條出路。”

    他冷冷注視著面前年輕,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輕人,只覺得悲哀,覺得讀書讀成這樣子還不如一鏟子埋了算了。

    “要是你們不服,可以做出比她還厲害的事情,還不是抓著這一點喋喋不休,扭扭捏捏,真是白瞎了這么多年的書,一點心胸氣度都沒有。”

    “可,可這太奇怪了……”

    “女人難道不該嫁人生子嗎?”

    —— ——

    “確實有點奇怪。”江蕓蕓正低頭寫信,聽到姜磊沮喪的口氣笑說著,“我雖為女子卻也有鴻鵠之志,嫁人生子非我所愿。”

    她抬眸,微微一笑:“若是給我們多余的路走,相信會有很多人和我有一樣的選擇。”

    姜磊眨了眨眼:“你不要嫁人啊……不對,我想了想,這世上配得上你的也沒有,你這么厲害,肯定要找個厲害的。”

    江蕓蕓笑了笑,沒說話,只是把手中的信件折了起來:“可以幫我送給幺兒嗎?若是需要,就跟他說,無需為她操心,只管自己往前走。”

    姜磊接了過去,只是走了幾步,突然扭過頭來說道:“所以,入宮為妃也不愿意?”

    江蕓蕓搖頭。

    “那要是做皇后呢?”

    江蕓蕓還是搖頭。

    姜磊神色古怪地看著她,許久之后摸了摸腦袋:“江蕓,那你這條路難走了。”

    —— ——

    顧仕隆接過姜磊的信,打開一看,臉色震驚。

    “怎么了?”張道長的腦袋伸了過來。

    “江蕓說的爵位既然遲遲下不來,不如自己去爭一個。”顧仕隆低聲說道。

    “她叫你去浙江平叛。”張道長看到最后震驚,“你去打仗?那也太危險了!”

    一側的蔣平卻是突然眼睛一亮:“真是個好辦法,我怎么沒想到。”

    “浙江現在什么情況都不知道,是不是太危險了。”張道長猶豫說道,“不是說加起來有數十萬的亂民嗎?”

    “不過是烏合之眾,無須擔心。”蔣平接過信件一看,了然說道,“這么一看其歸和顧御史和王公都是有聯系的,說不定到時候可以里應外合。”

    顧仕隆還是有些猶豫:“我走了,那江蕓怎么辦啊?”

    “你在這里還能幫江蕓做什么不成,你要是擔心江府的安全,我找幾個錦衣衛日夜給你看著,肯定不會出事,對了江蕓還要我跟你說——無需為她操心,只管自己往前走。”姜磊說道。

    顧仕隆一臉茫然,甚至覺得痛苦。

    他人生的許多大事上都有江蕓為他出謀劃策,就連襲爵也不例外,可這一次,他一點也不想聽她的話。

    他怕他一走,萬一,萬一江蕓出事了……

    “那你,還是去吧。”張道長察覺到凝重的氣氛,猶猶豫豫說道,“之前我就聽江蕓為你不能襲爵的事情,也是問了好多人,送了好多禮的,現在,現在也有這個機會的……”

    蔣平萬萬沒想到江蕓還真把這事放在心上了:“為何不能襲爵?”

    張道長磨磨唧唧沒說話,最后只是心一橫,把信塞到顧仕隆身上:“反正去對了,江蕓什么時候失算過,她說可以就可以。”

    顧仕隆扭頭去看蔣平。

    蔣平沉默片刻后低聲說道:“顧家之事也很重要。”

    顧仕隆垂眸:“那我可以見一下江蕓嗎?”

    “不行。”姜磊想也不想就拒絕了,“放顧靄進去已經是破例了,我們詔獄又不是客棧,來來回回的去看人……而且現在讀書人太多了,你進去太打眼了,回頭被參了,你的爵位又要遙遙無期了。”

    “去吧。”背后傳來周笙溫柔的聲音,“你已經為其歸做了很多了。”

    顧仕隆扭頭去看周笙。

    周笙走到她邊上,伸手摸了摸他的胳膊,和氣說道:“謝謝你這些年一直陪著其歸,現在也該走回你嶄新的大路上,乖孩子。”

    顧仕隆瞬間紅了眼睛。

    “去吧。幺兒。”周笙摸了摸小孩的臉,“愿祝你如此山水,滔滔岌岌風云起。”

    —— ——

    顧仕隆的折子很快就解了內閣的燃眉之急。

    “之前禮部就以他年幼,身無寸功把他襲爵的折子駁回了。”謝遷看著顧仕隆的折子,“他現在就上了這道折子,瞧著是有高人指點啊。”

    “不論是誰?現在就他一人愿意去浙江,浙江的事情拖不得。”劉健說,“于喬可有不同的意見。”

    謝遷苦笑:“我便是有意見也舉薦不出其他人來啊,這個時候,這些公侯伯子男是肯定不愿離開京都的,現在又正值秋稅,浙江附近的武將衛所都忙著海上維護,福建那邊所有兵力都在漳州,這,除了顧仕隆,還真挑選不出人來。”

    “顧家本就是揚州人,又在湖廣多年,所以舊部極多,湖廣,南直隸都有舊人,浙江的情況也確實需要派一個能說得動這些人的將領去,顧仕隆作為顧侯子嗣,身邊又有舊部,確實是最好的選擇。”劉健揉了揉額頭,“我之前怎么就沒想到呢,真是糊涂了。”

    “那就,同意了?”謝遷捏著折子,“折子遞上來也太巧了,總覺得有些不對勁。”

    劉健在折子上寫上條子:“讓人遞去司禮監吧,讓陛下做最后的決斷。”

    “陛下定然是同意的,說起來顧仕隆也曾做過幾年陛下的伴讀呢。”謝遷說。

    “那陛下定然是放心的……”劉健心思微動,隨后話鋒一轉,“怪不得敢在這個時候出京。”

    “兩位閣老,不知為何,外面開始說江蕓的老師黎公,意圖禍主,給陛下傳歪門邪道之術。”馮志猶猶豫豫走了進來,面帶驚色說道,“要先殺黎公,再殺江蕓。”

    第四百五十三章

    劉健真的是頭疼。

    他很頭疼。

    因為江蕓的事情, 李東陽避嫌,大部分工作也都脫手了,內閣只剩下兩位閣老,所以流轉得非常累, 他們已經住在內閣許久了。

    他不是不處置江蕓的事情, 實在是江蕓的事情太難處置了。

    若是江蕓是剛考出來的普通小青年, 那直接罷官罷黜, 完全不需要考慮太多。

    又或者江蕓是名不見經傳的小官,那也是可以直接罷免歸鄉, 也不會有太多的爭論。

    又或者江蕓就沒出現在內閣面前, 沒出現在京城,那所有的事情也不會鬧這么大。

    可偏偏江蕓是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第一位年僅十五的狀元, 還是名聲大噪, 在各地都做出功績的官員, 京城, 乃至大明都對這位官員無人不知。

    她太顯眼, 太顯赫了, 也太打臉了。

    劉健對她的心思實在太過復雜,以至于在面對朱厚照的問題時, 罕見地沉默了。

    可事情越拖便也跟著越嚴重,因為這些年江蕓實在是得罪太多人了。

    所有人都想要她死,因此得到政消人亡的好消息。

    浙江得以回到從前, 漳州的利益也能被徹底瓜分,甚至是徽州的鄉紳也能重新過上好日子, 那些被壓制的藩王, 權貴乃至鄉紳, 太監,都在此刻反水,希望借著這個機會徹底把人殺死。

    內閣的態度呢。

    劉健一開始也想著保一下江蕓,所以希望她的老師能出面,擔下此事,內閣就睜一眼閉一眼,罷了官,但也留人一條性命,但后來,新帝近乎決斷的維護態度實在是令人膽寒。

    他不得不考慮起文官的利益來,文官需要保持一致,才能在內廷太監的圍剿下立于不敗之地,在京官員也需要齊心協力,才能壓制住外野官員的野心。

    江蕓,當真是處在四面楚歌的環境。

    可眼看事情就要塵埃落地了,浙江出了事,所有人的目光被拉去浙江,江蕓身份上的問題被模糊,清丈土地的事情卻被再一次放大。

    一個小問題,徹底成了一個大事情。

    劉健能感受到是有一個人在攪弄這趟渾水,卻又分辨不出這人的意圖。

    他無法察覺出江蕓的態度,卻能明白黎淳對著新帝說這番話的用意。

    只是萬萬沒想到,黎淳是一個文官,但他卻沒有站在文官這邊。

    “黎淳,黎淳……”劉健在深夜的內閣中,背著手,焦急不安地走動著,“你到底要做什么?”

    —— ——

    “怎么會有如此亂說的事情?”黎叔大驚失色,焦躁不安,“還有人信了不成?真是荒謬,為何要把我們圍起來。”

    黎淳坐在輪椅上,接著夜色看著客棧外面的錦衣衛,半晌之后,喃喃說道:“太亂了。”

    整個京城已經亂成一鍋粥了,誰都想從這鍋即將沸騰的粥里撈出一碗吃的,人人都伸了手進去,全然不顧其他人的死活。

    “我們上折子,面見陛下,定能把此事說清。”黎叔連忙說道。

    黎淳收回視線,看著手中的月光,低聲說道:“怕是來不及了。”

    黎叔大驚失色。

    “這話是我說的,我只是看不慣這些人滿嘴仁義道德,卻要踩著真心實意為百姓做事的人的頭上。”黎淳喃喃自語,“若非發生其歸這事,我還想不明白這個道理,他們的大義只是自己的大義,可其歸的大義才是我們讀書人寒窗苦讀學習的大義。”

    “老爺!”黎叔猛地撲了過去,“慎言啊。”

    “慎言!”黎淳握拳雙手,呼吸猛地急促起來,“我謹言慎行的一輩子,到最后還不如其歸一個孩子看得明白,我,只是想要我的徒弟活下來而已。”

    黎叔跪在輪椅邊,眼含熱淚:“蕓哥兒還沒個生死消息,老爺更要保重自己才是。”

    “新帝登基,新帝登基,這事怎么就出在這個時候。”黎淳握緊扶手,“誰都無法穩定大局,所以誰也沒法作出決定,只要不作出決定,那這事就是會越來越亂。”

    黎叔沉默:“陛下,陛下難道就沒有辦法嘛?”

    —— ——

    “娘,我說了,你不要管這事。”朱厚照怒氣沖沖說道,“我為什么要殺了江蕓。”

    “你還看不明白嗎。”張太后大怒,“只要江蕓死了,只要她死了,所有的一切都會結束,你還不登基,你知道多少藩王虎視眈眈嘛?你為了一個江蕓你不登基,你瘋啦,你對得起你爹嘛?”

    朱厚照在殿內來回走動著:“不是的,不是這樣的,這個事情不是這么簡單的。”

    “那你說如何?所有事情都是因為江蕓而起,最簡單的辦法就是殺了江蕓,難道你有更好的辦法。”張太后追問道。

    朱厚照說不出話來了。

    他覺得他娘說的是錯的,但到底哪里不對,他又說不出來。

    ——江蕓死了,事情不會結束的,只會越來越糟糕。

    朱厚照有一個敏銳的預感。

    他這幾日是不是想起江蕓和他玩得田地分配游戲,每一步都是一環扣著一環,他以前總以為先把能占得都占了,但后來他一無所有,后來他又學著先不管面前的事情,只要最后大的,到最后還是一無所有,最后他不得不學會走一步想十步,他想了很多很多,才能勉強打個平局。

    他覺得現在的情況當時的情況要糟糕多了,因為出現了從未想過的選項,他站在原地往前想了很多步,但就是想不出個所以然來,他甚至告訴自己不要贏了,就只要一個平手,但還是舉步維艱。

    下棋的時候他手里有人有地,尚且輸贏不定,他現在環顧四周卻沒有人能幫他,越發覺得前途顛簸,難以預料。

    江蕓,江蕓,所有的一切都圍繞著江蕓。

    他到底要做什么才能讓這一切回歸正常。

    “你若是不忍心殺她,那就由我出面。”張太后沉默片刻后繼續說道,“照兒,你已經不是太子了。”

    “是啊,姐說的沒錯,江蕓死了,至少先平息浙江和京城的禍事啊。”張鶴齡柔聲勸道,“先穩住局面再說,其他事情也會跟著解決的。”

    “江蕓那廝有什么好的,死了就是了,難道不會出第二個,第三個嗎?”張延齡恐嚇道,“你知道外面藩王都怎么想的嗎?一個個都迫不及待了。”

    “你爹交給你的江山,難道就要因為一個江蕓……”

    朱厚照呼吸急促,隨后猛地站起來:“夠了。”

    他環視殿內的所有人,突然冷冷說道:“外戚不得干政。”

    “你,你……”張太后氣的臉都紅了,“你為了一個江蕓……”

    “不是江蕓。”朱厚照強忍著煩躁說道,“我說了不是江蕓,是,是……”

    是什么,朱厚照有一瞬間的語塞。

    但他知道是一個很重要的東西。

    “不對不對,江蕓不能死。”一直躲在角落里的朱厚煒猛地沖了出來,站在他哥邊上,大聲維護著自己的哥哥,“游戲里說過了,只要順了別人的意,手里的土地和人就會被逐漸瓜分走,我玩過游戲的,這么走這步棋就走錯了。”

    一直走在迷霧中的朱厚照豁然開朗。

    “權利。”他喃喃說道。

    這些人都在和自己爭搶權利。

    他只要退了一步,他的權利就會被悉數吞噬。

    他不想輸,也不能輸。

    朱厚照突然頭也不回就轉身離開,朱厚煒一見也跟著離開了。

    殿內,張太后和兩位兄弟面面相覷,完全沒想到朱厚照會是這個態度。

    “陛下一直是這個態度,只要牽扯到江蕓就會方寸大亂,現在那個黎淳又蠱惑君心,分裂陛下和朝臣的關系。”帷幕后,李榮的聲音無奈響起,“若是情非得已,奴婢也是萬萬不敢驚動老祖宗的。”

    張太后面容冷凝。

    “這幾日藩王的人在京城走動也太頻繁了。”張鶴齡的目光自李榮身上移開,隨后低聲說道,“這不是好兆頭啊。”

    張太后眉心緊皺。

    “那清君側總不會是無知百姓自己喊得吧。”張延齡也跟著冷笑說道,“也不知是誰家有了野心。”

    張太后徹底慌了:“那,那此事……”

    李榮見狀,直接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只要是為了爺,奴婢愿意赴湯蹈火,背負所有罵名,伸展大義,只為陛下效勞。”

    “先把黎淳抓起來,再一杯毒酒殺了江蕓……”張鶴齡上前一步,目光直視自己的姐姐,平靜說道,“把這事就這么結了。”

    —— ——

    “老師。”馮三著急說道,“我送您離開行不行?”

    江蕓蕓睜開眼,從床上爬起來,盯著深夜跑過來的人:“送我離開做什么?”

    馮三慌不擇路:“太后,太后要殺了您。”

    江蕓蕓沉默。

    “老師,老師,我送您走吧。”馮三連忙說道,“回頭我找具尸體來,一把火燒了這里,誰也不會發現的。”

    江蕓蕓還是沒說話。

    馮三察覺到江蕓的目光,聲音驟然降低,低聲喊了句:“老師。”

    “外面,發生了什么?”江蕓蕓反問。

    這次輪到馮三沉默了。

    江蕓蕓眼皮子一跳。

    “或者說,你做了什么?”她追問道。

    馮三緊緊握著圍欄,低聲說道:“老師在內閣的那段日子,日日都要等天黑才會回去,桌子上的折子就沒下來過,那些人誰比得過您,您為漳州,為浙江做了這么多事情……我,我知道老師的野心……”

    馮三抬頭,一雙眼睛通紅:“您做的比那些人都好,為什么不能做官,那些人只會做這些權利傾軋,黨同伐異,同惡相濟的事情,他們算什么東西。”

    江蕓蕓沉默著,看著面前的小太監,有一瞬間的啞然。

    “‘兩疏見機,解組誰逼’,怎么會甘心,他們怎么會甘心!”

    “‘殆辱近恥,林皋幸即’,這不是您要受的罪。”馮三的手指緊緊扣著欄桿,哽咽說道,“您跟我說覺得我有些可惜,難道您不是更可惜了,我一個太監有什么可惜的。”

    江蕓蕓閉上眼,緩緩吐出一口氣。

    “您說我今后這條路太窄了,不忍心我美玉蒙塵。”馮三跌坐在地上,喃喃自語,“我也是這么覺得,老師,我也不忍您美玉蒙塵,我想要你回去,回去重新做官,你要成為最年輕的閣老,不要死于這種小事上。”

    江蕓蕓伸手,看著落在手心的月光,沉默片刻后說,“我送你去司禮監,并不是要你做什么,你明白嗎?”

    “我明白,我知道,但我做不到。”馮三跪在地上,痛哭,“劉瑾逼位,蕭敬退讓,戴義糊涂,李榮為了守住自己的位置,欺騙太后,勾結藩王,他們都要你死,可我不想您死,我怎么能讓您死呢,您跟我說的我都記得,你是我老師,我怎么會讓您死呢。”

    江蕓蕓看著面前淚流滿面的人,許久走后,走到他面前,無奈說道:“別哭了,這事沒到這一步呢。”

    “李榮要給您送毒酒,他們已經全然不要臉面了。”馮三緊緊握著她的手,“老師,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可浙江的事情還沒結束呢。”江蕓蕓低聲說道。

    馮三錯愕地看著她。

    “我得給浙江的事情徹底蓋棺定論,就跟當年漳州的事情一樣,他需要需要一個,蓋棺定論的圣旨。”江蕓蕓低聲說道,“我只做了這兩件事情,但我要做好這兩件事情。”

    “那,那之后呢。”馮三吶吶問道。

    江蕓蕓嘆氣,最后也跟著坐在地上:“我也不知道,但我想著有這兩個事情,我大概是死不了了,只是做不了官而已。”

    馮三怔怔的看著她,看著夜色中那雙依舊明亮的眼睛。

    她總是溫和平靜地看先所有人,并不會因為身份高低貴賤而有所區別,也不會因為那些人的喜惡而親疏遠近。

    他馮三自低賤處來,從未遇到過這樣好的人。

    “那您甘心嘛?”他低聲說道,“那些徹夜亮著的燈,從不結束的風,子時的夜色如此難耐。”

    江蕓蕓突然笑了起來:“不甘心的,可站在這個時間的維度上,我也無能為力,這世道缺少我需要的土壤,但我想著若是沒有土壤,我可以慢慢培養,總歸不能白來這一趟大明。”

    馮三莫名覺得難受,但更多的是憤怒:“什么土壤?我肯定能幫您。”

    江蕓蕓伸手,手心像是蓄滿了一池月色。

    “看到了……”她笑說著。

    馮三不解地看了過來,猶豫說道:“有光?”

    “我就是這道孤光微螢。”江蕓蕓輕輕用袖子拂去,掌心的月光被衣服一襯,也跟著七零八落,散落各處,“愿化作滿天星河,只當是為后來者添一道光。”

    馮三沉默著,有一瞬間的震動。

    他似乎在月光破碎的剎那間察覺到老師那蓬勃的生命力,那一瞬間的老師好似碎了,但又無處不在,但片刻的浮光掠影后,他的瞳仁中只剩下老師安靜的面容,哪個不論何時,一直都格外安靜的老師。

    她安安靜靜坐在那里,就跟以前安安靜靜聽他讀書一般,紛紛擾擾的一切,在她的注視下都會走向結束。

    馮三茫然,聽不懂,但他能察覺到老師的痛苦,那一瞬間的悲慟,足夠令他知窒息。

    他的老師走在一條不能回頭的路上,誰也不知道前面到底是什么,所以強大如江蕓也只能沉默。

    所以他只能低聲說道:“那怎么辦啊?”

    江蕓蕓笑著搖了搖頭:“你還是說說你到底做了什么吧?我這都要死都死不明白了。”

    馮三也跟著沉默了,最后垂頭喪氣說道:“我,我只是跟陛下說,強硬一下,內閣就會放人,然后……然后去挑撥了一下司禮監和內閣的關系,我想著內閣只要有這么大的壓力,肯定會先放人,只要人放了,陛下這么看重您,肯定能把您叫回來。”

    江蕓蕓聽笑了:“你這一竅不通,但還挺能惹事的。”

    “但您老師的事情我真不知道。”馮三連忙說道,“肯定是那個李榮干的,劉瑾一直盯著他的位置,又挑撥了陛下和司禮監的關系,他已經開始病急亂投醫了。”

    “我老師?”江蕓蕓眉心微動,“我老師怎么了?”

    馮三啞然,這才發現自己說漏嘴了。

    —— ——

    “走吧,我親自送您去詔獄。”李榮看著面前的老人,瞇了瞇眼,“最后一次見您,還是您去南直隸的時候,那個時候你才六十幾,還不曾這么老。”

    黎淳看著面前的太監,低聲說道:“那個時候李公公剛登司禮監提督,瞧著也是風光無二。”

    “是啊,我也很懷念那個時候。”李榮低聲說道,“若是沒有您那個惹事精的徒弟,我就還能一直在那個時候。”

    黎淳笑了笑:“新舊交替,哪來的若是,李公公現在也不過是垂死掙扎罷了。”

    李榮臉上的笑意瞬間斂下,面容陰沉。

    “死到臨頭,還這么多話。”

    “你,你抓人,你怎么能突然抓人呢。”門口傳來一個強裝鎮定的聲音。

    黎淳看了過去,只看到一個道士模樣的人。

    他手里握著幾塊碎布頭,一臉惶恐,磕磕絆絆地說著話。

    “你是誰?”李榮不耐說道。

    “你是張道士?”黎淳瞇眼看了看,“你怎么來了?”

    “您,您您認識我啊。”張道長瞪大眼睛。

    “其歸說過你,還給我畫了一張你的小像。”黎淳笑。

    張道長坐立不安起來,把手里的碎布頭來來回回捏著:“這樣,這樣啊,這這這,這多不好意思啊。”

    “一個道士也敢插手內廷的時候,還不趕緊滾。”李榮大怒,身后的小黃門也跟著上前要驅逐張道長。

    張道長抱緊門框,大聲說道:“您您一個太監,管什么文官的事情,您在這樣,我喊人了,我喊人啦……”

    “拖出去。”李榮不耐。

    張道長掙扎。

    “回去吧。”黎淳低聲說道。

    張道長大喊著:“不行,江蕓不在,我得照顧好您……放開我,我喊人啦,我真的喊人啦。”

    “放心,江蕓馬上就去陪他了。”李榮大笑著。

    張道長震驚,愣了一下,隨后就被小黃門重重推倒在地上。

    “幺兒。”樓下,蔣平死死拉著顧仕隆的手,“我們明日就要出發了。”

    “那群死太監。”顧仕隆咬牙切齒,“欺負一個八旬老人,真不是東西,我要上去,這是江蕓的老師。”

    蔣平咬牙,壓低聲音,厲聲呵斥道:“顧仕隆,你要你的爹死不瞑目嘛。”

    顧仕隆猛地沉默下來。

    “顧家只剩下你了。”蔣平握著他胳膊的手背冒出青筋來,艱澀說道,“江蕓……你和江蕓一起長大,情分確實非比尋常,但夫妻還要大難臨頭各自飛呢,你難道真的要拿整個顧家貼進去嗎?”

    顧仕隆死死瞪著他,整個人都在顫抖。

    “江蕓的事,我們幫不了,這趟水太混了。”蔣平把人抱住,就像小時候一樣撫摸著小孩的脊背,低聲說道,“幺兒,你要走你的路。”

    顧仕隆自小都在聽這句話,那個時候是江蕓一次次說的。

    江蕓說的時候,他聽不懂,但那個時候他知道那是對的,因為江蕓做的,總是對的。

    現在,他終于聽懂這句話了,也明白江蕓說的總是對的,卻恨不得自己回到小時候。

    ——江蕓,那個和他一起從揚州走到京城的江蕓,他才不管是男是女,他只要他的江蕓,到底能做什么,才能讓她好好活著。

    顧仕隆緊緊捏著蔣平的衣服,強忍著哽咽。

    ——到底要怎么辦啊?

    顧靄提著東西走在路上,一看到路口那些分發小報的人,打眼一看,立馬氣死了:“胡說八道什么,浙江的時候和老……江蕓有什么關系啊。”

    “要不是她胡亂指揮,江浙能地震嗎?江浙可是財賦重地,現在被他一鬧,今年的稅賦收不上來,百姓吃什么,南直隸可是陪都,今年竟然也發生地震,她江蕓就是揚州人,難道不是不祥之兆嘛,分明是老天降下神諭,此人不死,天道難安。”

    “還有蘭州,她一被抓,蒙古人好端端怎么就打進來了,還說沒有勾結在一起。”

    “無稽之談,簡直是危言聳聽。”顧靄氣得手都在發抖,“天災自古有,何來是……”

    “我可聽說了江蕓這人小時候說自己喜歡王充,不信鬼神,哪能是什么好人。”

    “可不是,那誰的文章,聽說都是驚世駭俗的文,那里有半分讀書人的斯文。”

    “什么讀書人,不過是一個弄權的女人,真是可笑。”

    “就是,那些傳言的功績,說不定都是假的。”

    “說不定呢,都是吹得,你沒看現在當地多少人罵她啊。”

    顧靄聽著耳邊絡繹不絕的聲討,只覺得憤怒,憎惡,悲哀。

    ——他的老師才不是這樣的人!

    他有心吶喊,有心去告訴這些人,卻在看到那些發紅癲狂的臉頰猛地停了下來。

    “來了來了,快看……”有人突然說道,“有大車。”

    顧靄渾渾噩噩間抬起頭來,只看到一輛馬車自永定門方向走了過來,那是一輛四面掛滿血書的車架子,中間一人站在正中,手中揮舞著一塊白布,聲震如雷,大喊道——

    “江蕓為一己私利迫害浙江百姓,理應該殺。”

    “只要江蕓一死,浙江之難定能瓦解。”

    “殺江蕓,平人心。”

    顧靄臉色大變。

    隨著馬車逐漸靠近,他身邊逐漸圍滿了人,不少人被蠱惑著,也跟著大喊著。

    “你,你們胡說什么。”顧靄汗毛直立,他突然覺得那群人變成了面無可憎的山羊,用一雙雙近乎陰森的瞳仁注視著自己。

    ——那些千里之外的山羊終于過來了。

    ——他們要把他的老師生吞活剝了。

    顧靄渾身都在發抖,死死盯著馬車上的人,突然把手里的肉狠狠砸向說話的人。

    “閉嘴。”他咬牙切齒喊道。

    那些圍在他身邊的人好似瘋魔一眼沖了上來拳腳相向。

    “你們這群該死的山羊,滾出京城,滾啊。”顧靄大喊著,“瘋了,你們瘋了,你們才是……”

    “顧靄,顧靄。”張道長猛地撲了過來,大喊著,“不要打他,不要打他。”

    客棧上

    李榮看著來人,突然笑了笑:“你若是真的愛你的徒弟,就不該讓她來京城,她這樣的人,注定不得好死。”

    黎淳看著街面上混亂的人,顧靄的聲音被淹沒,只剩下人群中喧鬧的喊聲。

    “江蕓只是一個外臣,和你們司禮監有何關系?”

    李榮為難嘆氣;“陛下這么信任江蕓,我們這些做太監的也不好辦啊。”

    黎淳緩緩閉上眼。

    他只是想要陛下明白文官的問題,卻不曾想最后問題出在內廷司禮監,千里之外的浙江身上。

    人算不如天算。

    ——他的蕓草啊,這可怎么辦啊?

    “這就是江蕓同類。”馬車上的人突然看向挨打的兩人,冷冷說道,“真是該死……啊……”

    一根利箭直接貫穿他的喉嚨,鮮血澎涌而出。

    那人嘴巴發出咯咯的響聲,不可思議地瞪大眼睛。

    人群先是沉默,隨后是無盡的尖叫和惶恐。

    “新帝登基,蘭州特送水稻貢品,沖撞者……”一個聲音就在此刻清亮響起。

    所有人的視線看了過來,只看到有一個穿著男裝的女子坐在馬上,手中的弓弦還在嗡嗡作響,神色冷凝,面容嚴肅。

    “死。”

    “周青云。”張道長抱著顧靄看著來人,不可置信地說著。

    “不過是水稻。”有人大罵道,“你瘋啦!”

    周青云冷冷看了過來:“江同知當年在蘭州留下一種水稻,北方之地可種兩季,一畝可得三石,今年全面豐收,如何能說‘不過是水稻’?”

    “三,三石?”他人震驚。

    馬車邊上的段昊直接把馬車蓋著的布掀開,金黃的稻穗甚至因為過大的力氣,而飛濺在地上。

    ——這是滿滿一車的糧食。

    “蘭州百姓感念江同知之恩,特送上今年頭道稻穗。”趙秀大聲喊道,環視眾人,哽咽說道,“蘭州,蘭州百姓,永遠感恩江同知。”

    “瓊山縣……”

    與此同時,人群中,一頂巨大的傘突然被一群人自馬車上,奮力地,高高地舉起。

    一塊白布被人倏地扯下。

    那是用一根木頭做了傘柄的大傘,無數五顏六色的布條被一條條縫了起來,底下寫滿了名字,迎風而動時好似女子美麗的裙擺在熱烈飛舞,最為顯眼的是一條不再鮮艷,卻也足夠亮眼的紅布在傘尖處迎風飄動,成了陳舊城池內最鮮亮的顏色。

    “瓊山縣百姓特送上萬民傘,特為江縣令,主持公道。”婁素珍站在高處,大喊著,“江蕓襟懷坦白,何罪之有。”

    “那,那我們徽州……”

    一個瘦弱的女人本是帶著一群人站在人群觀望著,突然推開眾人,爬上一處高處,從懷里拿出一條長長的紙張,那長長的紙上按滿了紅色的手印,被風一吹,好似成了一卷緩緩展開的卷軸。

    葉追喜緊緊握著手中的紙張:“我找了很多人簽下請愿書,她們,不,是我們,我們都受了江欽差的再造之恩。”

    “江欽差……”那婦人緊張地握著袖子,目光看向那些遠道而來的人,也緊跟著嘶聲力竭喊道:“江欽差是個好人,她不能死,她怎么能死呢。”

    “江同知/江縣令/江欽差是好官。”人群中的聲音逐漸變大,成了一個足以震撼人心的聲浪,“不能死,不能死。”

    正中的張道長看著密密麻麻的人群,突然抱著顧靄喃喃自語:“江蕓,江蕓有救了。”

    他跟著江蕓從瓊山縣一路走到現在,這么多年,他總是不能理解江蕓到底為什么總是這么辛苦。

    這些百姓誰看得上他們,誰能正眼看他們。

    偷懶耍滑是他們,大喊大鬧也是他們,可現在來到這里的還是他們。

    他們……是江蕓治下從不曾被她放棄的百姓啊。

    他握緊手中染上血的碎布條,嚎啕大哭。

    樓上的黎淳看著三個路口的人圍住了正中浙江的馬車,那些人一個個形容狼狽,面容憔悴,腳下沾滿了泥濘,可她們一個個就這么站在人群中,手里牢牢握著他們帶來的東西。

    這些人自隔海相望的瓊山縣,千里之外的蘭州,山路迢迢的徽州,她們就這么一步步走了過來,走到京城。

    為了江蕓,

    只為了江其歸。

    黎淳突然大笑起來,雙手緊緊握著窗沿。

    “你看到了嗎?”他扭頭對著李榮,那張衰老眼睛蓄滿眼淚,但卻擲地有聲,“民心所向。”

    當年揚州那顆不起眼的蕓草,終于成了一棵能庇護他人的大樹。

    其歸啊。

    你的路,不是死路。

    年邁的黎淳淚流滿面,失聲痛哭。

    第四百五十四章

    江蕓被關進去的時候還是炎熱的曉日, 現在被放出去的時候,京城的秋日徹底翻了頁,悄悄來到瑟瑟的冬日。

    原本熱鬧的京城一下子就沒了動靜,關于此事的言論也都順著秋風消失不見了, 就連之前鬧著跪諫的人也一夜之間沒有動靜。

    所以在朱厚照再一次提出這個事情時, 沒有收到任何阻礙。

    江蕓蕓出門的時候還瞇了瞇眼。

    ——許久不見太陽, 只覺得刺眼。

    江蕓蕓用手搭在額頭, 隨意站在門口,外面站著密密麻麻的人, 一眼看不到頭, 但她還是一眼就看到正中坐在輪椅上的老師。

    老師已經很老很老了,有一瞬間她甚至有點恍惚,這個滿頭白發, 滿臉皺紋的老人怎么就出現在這里了。

    她的老師怎么就突然長成這樣了。

    江蕓蕓站在門口, 看著老師, 嘴角微動, 喊了一聲, 卻連著自己的耳朵都沒聽清。

    “江蕓。”張道長見她站在那里不動, 連忙撲了過來。

    江蕓蕓回過神來,看著張道長五顏六色的臉, 閉上眼,狠狠搖了搖頭,這才收斂神思:“你的臉怎么了?”

    “我打人了, 我超勇敢的。”張道長驕傲挺胸。

    江蕓蕓笑了笑。

    “哥,不對, 姐。”江渝湊了過來, 小心翼翼捏著她的手腕, “怎么這么瘦了,樂山不是說整天給你做好吃的嘛。”

    江蕓蕓的耳朵一左一右飄進不少話,而她終于像是回過神來,撥開兩人的手,快步走到黎淳面前。

    師徒兩人四目相對,各自無言。

    江蕓蕓直接跪了下來,低聲喊道:“因為我的事情,讓老師為我奔波。”

    黎淳看著面前的小弟子,有一瞬間的恍惚,那個第一次見面還沒到他腰間的孩子,如今已經這么高了。

    他伸出手,猶豫著,最后緩緩拍向她的肩膀:“朝聞道,夕可死,真的長大了。”

    江蕓蕓抬眸看他,眼眶微紅。

    “歸家吧。”黎淳本多到無法言說的一顆心,在看到那雙黑漆漆的眼睛時,只剩下不忍和心疼,“歸家吧,你阿娘很想你。”

    孩子長大了,卻還是當年的樣子。

    那年揚州的煙花下,她也是這么看著自己,濕漉漉的,縱有再多的千言萬語也都消失得無影無蹤。

    他的弟子,至始至終都是如此。

    “娘等你很久了。”江渝把人扶起來,“我們回家去吧。”

    江蕓蕓看向多年不見的人。

    周青云和婁素珍站在一起說著話,瞧見她的視線便跟著看了過來。

    “江蕓!”婁素珍一見到她眼睛都亮了起來。

    “讓江同知先去休息吧。”周青云對著她點了點頭,順手拉住準備沖上來的婁素珍,低聲說道,“會有說話的時間的。”

    婁素珍連連點頭:“好好好,等你吃好睡好我來找你,我可有太多話要和你說了。”

    “我也是。”張易的腦袋也跟著擠了進來。

    “我大舅子也托我帶話過來,還送了很多好吃的哦。”吳萩笑瞇瞇說道。

    “選娘整理了一大本的稻田心得,托我一定要給您。”趙秀低聲說道,“她要管她的田地,沒時間跟著我們過來。”

    江蕓蕓看著這些熟悉的人,臉上露出笑來,隨后拱手行了一個大禮。

    原本還嬉皮笑臉的人立刻坐直身子,甚至還齊齊避開她的禮。

    “我們只是做了我們該做的事情。”周青云認真說道,“是江同知在多年前告訴我們前面的路怎么走,我們不過是趕上來和您一起而已,若要論謝,該是我們對您才是。”

    她說完,也跟著回了一個禮。

    她身后的人見狀也跟著回禮。

    黎淳看著這一片折腰的人,明明京城的風吹的人透骨的寒,但他卻突然笑了起來。

    —— ——

    江蕓蕓一回家,樂山就著急忙慌說道:“等等,先別進來,火盆火盆,柳枝呢,我摘得柳枝呢。”

    張道長嗷了一聲,也跟著沖上去說道:“忘了忘了,我的工作,我來我來。”

    樂山端出火盆,江蕓蕓這才在萬眾矚目見跨了進來,樂山撒了一捧的鹽:“大吉大利,平安無事。”

    江渝立馬配合地拍了拍手。

    張道長則是接過水和柳枝站在一側,一本正經地碎碎念著,手里柳枝沾了水來來回回比劃著:“太上臺星,應變無停。”

    灑水。

    “驅邪縛魅,保命護身。”

    灑水。

    “天地自然,穢炁分散。”

    灑水。

    張道長最后大喝一聲:“兇穢消散,道炁長存。”

    江蕓蕓抹了一把臉,無奈說道:“是不是水太多了?”

    “哎!”張道長大驚。

    陳墨荷緊張說道:“童言無忌,童言無忌,快,呸呸呸。”

    江蕓蕓只好呸了一聲,眾人這才露出笑來。

    “餓了吧,我特意買了大黃魚做澆頭,還臥了一個大雞蛋,現在冬日了,蔬菜只有大白菜、韭菜和蘿卜,我買了經霜后的鮮白菜,味甜,現在吃正合適。”樂山高興說道,“我現在去下面。”

    “姐。”江渝湊了過來,摸了摸她的臉,“怎么瘦了啊。”

    江蕓蕓笑問道:“你怎么回來了?”

    “我能不回來嘛。”江渝板著臉,“這么大的事情你也要一個人扛著嗎?”

    “江漾呢?”江蕓蕓隨口問道。

    江渝眼珠子一轉,沒說話,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

    “躲起來了,說不敢見你。”張道長拆臺說道,“兩小姑娘嘀嘀咕咕半天了,也不知道在怕什么?”

    “這事,這事……”江渝嘟囔著,“和江漾肯定是沒關系的,她人在蘭州呢。”

    “我又沒怪她,別扯我的繩子。”江蕓蕓笑說著。

    “這可是我特意在佛前供的紅繩。”張道長大怒,“你別碰它。”

    江渝一聽,連忙小心翼翼地撫摸了兩下。

    “夫人已經剛準備好新衣服了。”陳墨荷見縫插針說道,“也該換身衣服了。”

    眾人一聽,緊跟著松了手。

    張道長目送江蕓離開,松了一口氣:“總算回來了。”

    屋內

    江蕓蕓震驚地看著多年不見的周笙。

    “不好看了是不是?”周笙摸了摸頭發,笑說著,“娘都老了,不礙事。”

    江蕓蕓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喉骨微動,竟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周笙竟一夜白頭。

    她想過很多人會著急,唯獨不小心遺忘了周笙。

    周笙,江蕓的生母。

    她站在這里為周笙對自己的感情,和自己對周笙的感情進行比較,隨后羞愧掙扎和不安。

    剛來這里,她忙著讀書,每日早起晚歸,見周笙的日子只有每日的早晚飯,周笙拿著針線坐在她邊上,陪著她一起吃飯,安靜聽著她和江渝說起讀書的事情。

    后來她求學離開揚州,很久都不曾回來,偶有幾次回來也都不是為了周笙,匆匆忙忙間,周笙還是安安靜靜都坐在她邊上,為她比劃著針線做衣服。

    再后來考上功名,次次都想請人來京城,卻次次都錯過了,時間久了,她都不好意思在開口,可萬萬沒想到,到最后周笙竟然是在這個節骨眼來到京城。

    她對周笙總懷著愧疚之情。

    周笙給了她無窮無盡的愛,可她卻無法一一回應。

    她只要看著周笙就忍不住想起真正的親人。

    只要看著周笙,她就想起真正的江蕓已經不在了。

    所有的感情就成了繞不開的鬼使神差,陰差陽錯。

    可她不是石頭做的,周笙對她越好,她只能越惶恐,哪怕她穿著周笙親手做的衣服,也不敢仔細回想,也幸好,她總有做不完的事情。

    周笙被那雙眼睛看得坐立不安,不安說道:“這么難看嗎?”

    江蕓搖頭:“不難看,只是……”

    她頓了頓,小聲說道:“覺得對不起你。”

    周笙楞在原處,隨后笑了起來:“怎么會對不起呢,明明是娘對不起你。”

    兩人各自站著,無言地沉默,任由冬日的風吹得衣擺飄動。

    “外面冷,進來吧。”周笙上前,牽著她的手入內。

    “趕緊換個衣服,我做了兔毛,很暖和的。”周笙關上門,隨后把新作的衣服遞了過去,“應該沒有小,跟著你的衣服做的。”

    江蕓蕓摸著鵝黃色的衣服,笑說著:“真好看”

    “揚州最流行的款式。”周笙看著她脫了外套,露出清瘦的肩膀,“怎么就不長肉呢。”

    若是尋常江蕓蕓肯定是打馬虎眼的,只是今日鬼使神差說道:“累的吧。”

    周笙搭在她肩膀上的手一僵,隨后不可思議地看著她,眼睛肉眼可見地紅了起來:“那我們回家好不好?”

    江蕓蕓沉默。

    “你以前不是一直說想當教書先生嗎?”周笙緊緊握著她的肩膀,“娘現在有很多錢了,娘可以給你開個私塾。”

    江蕓蕓想笑,卻又笑不出來。

    周笙的手指在發抖,這么多日的擔驚受怕,她第一次露了出來。

    她以為周笙柔弱,卻不知真正不敢面對的是她。

    “可我回不去了。”江蕓蕓伸手握住她的手,垂眸看著她,“我這一路上遇到很多很好很好的人,他們就跟你一樣,我很希望可以和你們一起走下去,可這一路上……”

    她沉默片刻,半晌之后才繼續說道:“這條路上也有好多被扔路上的人,我想要把他們扶起來,卻發現我扶了一個人,可后面還有千千萬萬的人被人扔在路邊,所以在瓊山縣,在蘭州,在徽州的時候,我只覺得痛苦。”

    “他們太苦了,若是我只是一個普通的女子,若是我是大明的女子,若是我從一開始就沒有走到這條摔滿人的路上……”

    周笙滾燙的眼淚落在江蕓蕓的手指上。

    江蕓蕓盯著她出了神,可嘴巴卻還是莫名地繼續說了下去。

    “我會麻木,會欺騙自己,可我不是,所以我做不到視若無睹,當我第一次看到萬民傘的時候,我突然覺得好快樂,原來我真的讓他們站了起來……我嘗到了甜頭,怎么能……能再裝作看不見呢。”

    “可你,你會死的。”周笙淚流滿面說道,“自你離開揚州,我日日夜夜不敢睡覺,我日日夜夜都在后悔,因為我的一時軟弱,讓你再也沒有回頭的路。”

    江蕓蕓伸手擦去她的眼淚,輕笑一聲:“不,不是這樣的,我要感謝你為我指了一條我從未想過,也不曾走過的路。”

    周笙低著頭哭到渾身都在發抖,偏又沒有發出聲響。

    江蕓蕓伸手把她抱在懷里:“那條路,他們哭著走過去,我也是,但你不能因為我哭,這對你不公平。”

    周笙哽咽:“這條路上已經這么多人了,多你一個又如何。”

    “這條路已經這么多人了,為什么不能多我一個。”江蕓蕓閉眼說道,“我,不甘心啊,我怎么甘心啊。”

    周笙瞬間沉默下來,緊緊抓著她的衣服,泣不成聲:“蕓蕓,娘的蕓蕓,娘不能再失去你了。”

    江蕓蕓沉默,自來命懸一線和絕地翻盤,不過在一念之間。

    她的一念便是從不回頭。

    她在日日夜夜的燭火中走到這里,如何能回頭。

    “我回不了頭,也不愿意回頭。”江蕓蕓低頭,靠在周笙的肩膀上,聲音驟然放輕,“不要哭了,我心疼。”

    第四百五十五章

    江蕓蕓人是被放出來了, 但是剩下的事情卻還是停滯不前。

    一句沒有先例,直接把朱厚照都問蒙了。

    “江蕓為官暫時來看并無大礙,但百官的態度不明,這未來如何開展工作, 而且此時只是開了一個頭, 后面的事情如何辦?”

    劉健站在殿內, 神色為難。

    “一個女人當了官, 那別的女人會不會也有這個想法,若是還真有人考上了, 后面又該如何排序?男女大防, 陰陽之道又該如何?”

    朱厚照眉心緊皺,他覺得這不是什么大事,但又覺得這事應該是個要緊的事, 但他也確實沒想過這個事情, 所以也無法回答反駁。

    “之前江蕓施行的健婦隊一直都是未入流的衙役, 今日才得知她偷偷做了手腳, 這些人都不是良民, 是百姓戶籍, 甚至還有下堂的官家婦,這讓其他衙役怎么看, 一賤一良,有違高皇帝設定的戶籍設定,真是大膽包天, 可見是早有預謀。”

    劉瑾從袖子里掏出一本折子,平靜說道:“蘭州同知的張嵐的彈劾折子, 希望陛下能廢除這群女衙役, 讓她們安心回家嫁人。”

    朱厚照隨意看了一眼就合上放到一側去了。

    劉健眼皮子微動, 但那很快又繼續說道:“三年一次的科舉,朝廷等待授官的進士舉人數不勝數,一旦在女子做官身上開了口,只怕讀書人會人心不穩,甚至有人會從旁門左道上功夫,如此朝堂不穩,有違祖宗基業。”

    朱厚照萬萬沒想到這事還能扯到這么遠的地方,坐在原處半晌沒說話。

    “我再想想。”許久之后,他低聲說道。

    劉健前腳剛離開,朱厚煒后腳就舉著糖葫蘆自后面溜溜達達走了出來,咧嘴一笑,沒心沒肺夸道:“這么一聽,江蕓更厲害了。”

    “本來就很厲害。”朱厚照皺眉,忍不住揉了揉額頭,“但怎么就是個女人呢。”

    “女人不好嘛。”朱厚煒嘴巴嚼得咯吱響,含糊說道,“可江蕓這么好啊,所以我覺得不是女人的問題。”

    朱厚照沉沉看了自家弟弟一眼,隨后對著他身邊伺候的小黃門說道:“帶殿下去洗個手,臟兮兮的,別吃壞肚子了。”

    “哎,不走,我想出去找江蕓玩。”朱厚煒抱著柱子,大聲說道。

    “玩什么啊,幾歲啊,快去讀書。”朱厚照不耐揮手,想了想又提醒了一句,“娘還在生氣呢,你也去哄哄。”

    “不想去。”朱厚煒撇嘴,“兩個舅舅煩死了,不愛聽。”

    朱厚照沒搭理他,開始拿起蘭州同知張嵐的折子仔細看了起來。

    江蕓被放出來后,但他還是覺得那股一直在拉扯他的力量沒有消失,甚至那股力量在隨著江蕓出獄后,越來越大,只是從明面上轉到暗地里。

    “哥……”朱厚煒的腦袋從他的胳膊下擠進來,大眼睛一閃一閃的,“如果江蕓不能官,那你能娶進來做皇后嘛。”

    朱厚照震驚,低頭看著一臉天真無邪的弟弟。

    朱厚煒尤為不怕死:“我聽人說要給你選皇后了,別的皇后我們也不認識啊,萬一不好相處怎么辦啊,但是江蕓不是認識嘛。”

    朱厚照想也不想就掐了掐他的臉:“別胡說,江蕓會生氣的。”

    朱厚煒眼睛瞪得圓滾滾的:“當皇后也生氣嗎,娘一直說嫁給爹的時候很快樂呢。”

    “你懂什么!”朱厚照被童言無忌氣笑了,但越發覺得這話題越說越離譜,他甚至腦子里不可抑制地回想起江蕓的面容。

    江蕓無疑是長得好看的,在他很小的時候,他就因為小解元長得格外好看,所以特別喜歡她。

    后來,后來她越來越好看了……

    朱厚照突然用力搖了搖腦袋,面無表情把弟弟的腦袋推走:“你快去讀書,馬上就要十歲了,就知道吃吃喝喝,沒出息。”

    “說兩句嘛。”朱厚煒也不生氣,背著小手溜溜達達跑了。

    朱厚照坐在椅子上出神,半晌沒說話,直到谷大用躡手躡腳走了過來,在他耳邊低聲說道:“黎老怕是要不行了。”

    —— ——

    江蕓蕓得知消息的時候,匆匆趕往客棧,正和李東陽,劉大夏碰了個正著。

    同門三人面面相覷,各自無言。

    “李師兄,劉師兄。”江蕓蕓先一步行禮。

    李東陽看著她嘆了一口氣:“進去吧。”

    他說完率先推開門,劉大夏進去前也只是突然看了江蕓蕓一眼。

    江蕓蕓垂眸,并未說話,只是等他們進去后,也跟著進了屋子。

    “也八十二了。”黎叔一看到他們進來,就勉強笑道。

    床上的黎淳閉著眼,面上的皺紋幾乎要把他淹沒,連帶著呼吸聲也逐漸開始微弱。

    他就這么安靜地躺在那里,床邊的帷幔陰影落在他臉上,成了一道濃密散不開的暗色,衰老的面容更加被蒙上灰敗之色。

    “老師。”李東陽瞬間落下淚來,直接跪在床邊。

    剩下兩人也跟著跪了下來。

    黎淳緩緩睜開眼,他扭頭,卻正巧看到跪在最后面的江蕓蕓,她低著頭跪在那里,瞧著孤零零的。

    他這幾日總是控制不住想起揚州的事情。

    這么一瞧,這個孩子似乎和當年一樣,每次闖禍后都跟現在一樣,跪在角落里,低著頭,一聲不吭。

    小小的身形,跪在地上,明明低著頭,卻又讓人覺得梗著脖子。

    ——人人都說她是胡鬧的野孩子。

    “其歸。”他回過神來,手指微動,“你走吧。”

    江蕓蕓錯愕抬頭。

    所有人都震驚地看著兩人。

    “這,這……留下吧。”李東陽吶吶開口。

    劉大夏也欲言又止:“她,她定是很想念……”

    黎叔察覺到老爺的視線,連忙把人扶起來:“老爺也沒精力說太多,我先送您離開,回頭再請您來。”

    江蕓蕓失魂落魄被人扶了起來,茫然地看向老師。

    黎淳已經收回視線,不再看她,看向李東陽和劉大夏:“都起來吧。”

    “走吧,走吧。”黎叔帶她離開,清了清嗓子,“沒事的,我們先回家。”

    江蕓蕓站在門口,看著緊閉的大門魂不守舍,唯有扶著欄桿才能勉強站住。

    “我怎么能讓老師這么為我奔波呢。”她低聲說道。

    ——從華容到京城,這么長,這么遠的路,他生病多年,怎么就能這么快趕過來呢。

    黎叔心疼極了,想說些安慰的話,卻又說不出口。

    那些年他日日守在前門接她入內,一日復一日,一朝復一朝,看著孩子一點點長大,成了如今的模樣。

    ——怎么,怎么就全都變了呢。

    “老師會怨我嗎?”她紅著眼睛,去看黎叔。

    —— ——

    “我是自愿來的。”屋內,黎淳握著李東陽的手,露出笑來,“別怪她。”

    李東陽哽咽說道:“那也是她太不懂事了。”

    黎淳看著頭頂的燕子花紋,低聲說道:“已經很懂事了,一個人走到這里,多辛苦啊。”

    李東陽趴在他床邊泣不成聲。

    “別為難,他只是你的師妹。”黎淳的手輕輕撫摸上李東陽的腦袋,“她是我的責任,和你們沒關系,都是我的錯,這才放任她這么胡鬧,你們若是能好好待她,就和以前一樣,若是不行,我也不強求。”

    劉大夏低聲說道:“我甚至不知道如何待她,但,但其歸與我說話時的樣子還歷歷在目,他做了這么多事情……怎么就,怎么就變了呢?”

    李東陽也跟著傷心說道:“我也是,我甚至與她在內閣公事多年,她,她真的很好,可我也真的不知……”

    “那就這樣過吧。”黎淳收回視線,輕輕嘆了一口長長的氣,平靜說道。

    李東陽吶吶說道:“老師,是想要我們……”

    “這些年,我看著她在狂風暴雨,驚濤駭浪中張翅高飛,她一直這樣,我跟她說了好幾次,可她不聽,她說停不下來,一停下來就會被風雨卷走。”黎淳打斷他的話,半闔著眼,神色悲涼,“所以我不能折了她的翅膀,不能放火燒了她,我不能想外面那些人一樣待她,因為她信我,因為……”

    黎淳嘆氣,聲音飄忽的近乎聽不到。

    “她是我親手養大的。”

    李東陽聽到了,哭得更傷心了:“我不知道怎么辦?老師,這可怎么辦啊!”

    黎淳突然笑了笑:“沒關系的,這是她的路,也是她的命。”

    李東陽和劉大夏哭濕了衣襟,完全不知道如何說下去。

    他們好好的師弟突然變成了師妹。

    當年是如何看好她,現在都成了不能言說的事情。

    外面聲浪如潮,他們被裹挾在其中,左右為難,第一次沒有任何章法去處理這些事情。

    這根本不是一件女扮男裝的事情,這些年的利益糾葛,這個世道的禮教大義,都成了今日壓在江蕓身上的石頭。

    他們看得遠,也太明白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不是女子為官的問題,這是挑戰了整個讀書人的利益,觸動了鄉紳的命脈,每一件事情都是很難完成的事情。

    他們自己就是讀書人,更是明白,他們的師妹沒了任何回旋的余地。

    ——明明不忍她死,卻也想不出她的未來到底要如何?

    “朝野詭譎,你們都難,我知道的。”黎淳安撫著,“今后都要好好的,不可走了歪路。”

    “謹遵老師教誨。”李東陽和劉大夏哽咽說道。

    “你們都這么大了,都知道怎么走了。”黎淳握著李東陽的手,手指微微顫抖,“我也護不住你們……本就無需我多言。”

    李東陽緊緊握著老師的手。

    屋內一片沉默,只能聽到兩人的啜泣聲。

    “只是她還小……”

    李東陽突然聽到老師近乎低喃的擔憂:“這可怎么辦啊……”

    言下之意,不言而喻。

    李東陽再也忍不住,趴在床邊,放聲大哭。

    “老師,老師……”他緊緊握著他的手,“我會護著她的,老師,老師,我會護著她的……”

    —— ——

    張道長聽到消息匆匆來找江蕓蕓,可找了好久也沒找到,最后在客棧后院的小巷里,看到她六神無主地站在角落里,這才連忙上去:“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嗎?”

    江蕓蕓低著頭沒說話。

    “你早飯也沒吃,是不是胃又不舒服啊。”張道長吶吶說道,“我給你帶了饅頭,顧靄買的羊肉饅頭,這孩子就知道買那家……江,江蕓……”

    他錯愕都看著面前的人。

    ——江蕓哭了。

    豆大的眼淚在她臉上胡亂流著,那雙眼睛幾乎紅得要滴出血來,連帶著一顆又一顆的眼淚都好似帶著血水。

    這么多年來,他從未見江蕓哭過。

    他記憶里的江蕓總是談笑風生的,運籌帷幄,自信滿滿的。

    現在她哭了,她就一個人,這么安靜地站在角落里無聲痛哭著。

    “你不是大夫嗎?”江蕓蕓像是找到浮木,緊緊抓著他的手,強忍著哽咽說道,“求你救救他。”

    張道長宛若雷劈,一下子就明白了她的意思,他心里有一瞬間的難過,但更多的是不知所措,最后只能胡亂說道:“年歲倒了,當日來京城我就時強撐著一口氣的,我說我是神醫,我都是吹牛的,我老師活這么久,和我沒關系……”

    “江蕓,江蕓,別哭了……別哭了,我試試,我試試……”

    江蕓的眼淚好似止不住一樣,從眼眶里冒了出來,整個人都控制不住在顫抖,手指因為用力竟扣出血來。

    張道長扶著她,手足無措地站著,也跟著哭了起來:“早知道好好學醫了,江蕓,你這么哭,你老師會傷心的。”

    江蕓蕓喃喃自語,整個人跌坐在地上,臉色蒼白:“可老師不愿意見我,不愿意見我。”

    —— ——

    “把這些東西都清了,外面那些百姓還在呢。”內閣中,李東陽平靜說道,“漳州,浙江的人還在呢,如何抹得去。”

    搬桌子的人為難地站在遠處,不知所措。

    “怎么這么大的火氣。”謝遷把人拉走,“為難那些辦事的人做什么?”

    李東陽站在避風處,揉了揉額頭:“這事就這么拖著?”

    謝遷沒說話,打量著面前的好友,最后湊過去低聲問道:“那你想要如何?”

    李東陽苦笑:“我不知道。”

    “都言‘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你都謀不出來,我們還能有什么辦法。”謝遷無奈說道,“我知道你一直很喜歡你這個小師弟……小師妹,但現在這個情況,你敢賭嗎?這么多讀書人戳著你脊梁骨呢,何必呢。”

    李東陽沉默。

    他這幾日一閉上眼就是江蕓,其實認識這么多年,江蕓很少主動來找他,尤其是她也進了內閣后,兩人私底下的相處都是點到為止,就怕同僚,甚至首輔多想。

    但江蕓實在太耀眼了,哪怕他遠遠看著都會欣賞喜歡,更別說這么多年來同一官署朝夕相處。

    “她能活下來就很幸運了。”謝遷嘆氣,“當日的事情你可曾看到,我剛下值,正好看到,真沒想到啊,你小師妹都離開這些地方這么久了,這些人還會千里迢迢趕過來,密密麻麻的人頭,就堵在路口,那萬民傘,真的有一萬多個名字,蘭州說是進貢祥瑞,但可是蘭州衛的人親自護送過來的,還有那個徽州,那母女真有本事,找了這么多人的簽請愿書,聽說有衙役護送呢……”

    謝遷站在人群中,不得不承認在這一瞬間,他真的感覺到江蕓的光芒。

    太耀眼了。

    所以招人嫉妒了。

    “真不是我說,這要是男的,那個位置估計要趕在我們之前摸到了。”謝遷無奈訕笑一聲。

    李東陽沉默:“那就這么抹去她……”

    “這樣是最好的,直接讓她回揚州去吧。”謝遷說。

    李東陽欲言又止,可到底沒有說什么,隨后沉默地轉身離開。

    冬日的風吹到臉上生疼,臨近年關,內廷的人不多,禮部打算趕在過年把登基大典辦了。

    他低著頭走路,走到一個角落里,突然一個小太監跪在她面前。

    “馮三?”李東陽不解,“快起來,這還是做什么?”

    “江如瑯死了。”他抬頭,目光帶著破釜沉舟的悲痛,咬牙說道,“只要李閣老能穩住內閣,我就能讓老師,以官身回家守孝。”

    李東陽震驚,他甚至一時間不知道該震驚哪一個。

    “三年,那就讓他們再鬧三年。”馮三冷冷說道,“三年后,我定然要老師風光回來。”

    “這,這不行……”李東陽想也不想就拒絕了。

    “這些年來,您對老師百般照顧,她對您也是心照神交,現在你也不要她了嗎?她就剩下您一個人,你也護著她了嗎?”馮三抱著他的大腿,垂淚痛哭。

    “求求您,救救我老師,她真的是很好的人,若是白身回家,她會死的,那些人會把她撕碎的,救救我老師,求求你了。”

    李東陽如雷轟頂。

    老師的話突然在耳邊一聲接著一聲回響著。

    ——“只是她還小……”

    ——“這可怎么辦啊……”

    ——“只是她還小……”

    ——“這可怎么辦啊……”

    他被震得渾身發抖,耳鼓都在生疼,盯著輕飄飄落下來的細雪,猛地想起每年過年時,那個眉眼彎彎的小師妹裹得嚴嚴實實的,站在院子里對著他笑。

    人人都說她清瘦,怎么吃都不長肉,可誰知道她桌子上的燭臺因為長年累月徹底點燃,早已落下一個深深的印子。

    “好。”

    他鬼使神差張口說道,只覺得一片雪花不經意順著嘴巴飄入,瞬間沁涼他的全身,整個人都忍不住顫抖了一下。

    第四百五十六章

    揚州

    江如瑯已經瘦得不成樣子, 寺廟發的棉衣裹在身上還空落落的,但他一直吊著一口氣,他總覺得自己還有機會,每一次跌倒他都能爬起來, 這次也一定可以。

    天色剛微微亮, 看守他們的師傅盡心盡力敲響每一個人:“起來, 該上早課了。”

    那些被敲響的房門被沉默地打開, 露出一個個形容消瘦的人,有老有少, 有男有女, 一個個臉上都是無欲無求的冷漠死寂,就像一個個泥做的雕塑在安靜的寺廟里游走。

    江如瑯沉默地走在人群中,死死盯著前面帶隊的僧人。

    看守他們的僧人都是身形高大的武僧, 一個院子十個僧人, 日夜不停地看著人, 一旦有人犯錯, 那就把人拖出來, 也不打人, 也不罵人,就是讓你跪在樹下, 開始對著你念經,一念就是三天,然后讓全部人圍觀, 全部人都跟著挨餓,時間久了, 再硬的骨頭也根本被磨沒了脾氣。

    江如瑯一直冷眼看著, 到現在都還沒有受罰過, 只是這樣的日子渾渾噩噩著,一日復一日,完全不知道外面的事情,甚至因為長久沒有和人說過話,他甚至覺得自己不會說話了,幾乎要把他的心智都磨沒了。

    所有他開始做標記,在他打坐念經的蒲團下,他開始用指甲神經質地摸下一道痕,一日代表一橫。

    前幾個月,揚州地動,他在混亂中差點就跑走了,奈何這個寺廟太饒了,他被人抓了起來,也被人嚴密看著,就連飯食都少了一半。

    “念好今日的經,你的處罰就結束了。”老和尚溫和說道,“愿佛祖保佑你。”

    江如瑯眉眼低垂,安分地接過經書。

    今年的冬日特別冷,棉衣都是寺廟自己準備的,一人兩套,還算厚實,揚州的天一直陰沉著,瞧著是要下大雪了。

    和尚們做早課的位置是在正中的,他們這些人則是在兩側,大門是一直敞開的,耳邊能聽到呼呼的聲響,時間久了,冷風肆虐,吹得人手指發冷。

    江如瑯坐在角落里,一邊閉上眼胡亂念著,一邊堅持用指甲在光滑的地面上刻上一道痕跡。

    “師傅。”一個小沙彌躡手躡腳走了進來,在為首的老和尚耳邊低語了幾句。

    老和尚眉心微動,睜眼看向小沙彌。

    “人已經在山門外了。”小沙彌合掌說道。

    老和尚看著陰沉的天空,沉吟片刻也不知在想些什么,隨后眉眼低垂,合掌低念了一句佛號,神色悲憫,扭頭對著江如瑯說道:“江施主,你的家人來接你了。”

    江如瑯猛地抬頭。

    出了正中念經的和尚們,兩側所有人都看了過來,又驚又喜,也有麻木。

    江如瑯先是大喜,猛的一下站了起來,眼前一黑,勉強扶住柱子這才沒一腦袋栽下去,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剛走了幾步,突然捏著經書停了下來,敏銳問道:“誰來接我?”

    小沙彌低聲說道:“是一位老婦人,江施主這邊請吧。”

    江如瑯卻突然不走了。

    周笙不會來接他的,她恨透了自己,連帶著下面兩個小崽子也沒良心。

    曹蓁,這人好端端怎么會來,曹家人最不是東西,只怕現在江家所有錢財都被她們卷走了。

    “有沒有說姓什么?”江如瑯后退一步,繼續問道。

    小沙彌脆聲說道:“拿著曹家的帖子。”

    江如瑯臉色大變:“我不走,我不走。”

    ——曹家怎么會這么好心!

    小沙彌為難,扭頭去看師父。

    老和尚眉眼低垂,眉眼留著長長的白須,眉眼低垂間好似有著背后神像高高在上的慈悲。

    “諸行無常,生滅為性。有生必有滅。其靜乃是安樂。”他看向江如瑯,眉目沉靜,“江施主,欲知前世因,今生受者是,去吧。”

    江如瑯臉色大變,坐了回去,緊緊抱著邊上的柱子:“什么因果,放屁,我不走,我不走!”

    老和尚又是念了一句佛號。

    第一排的武僧立馬起身,準備把人拖出去。

    “我不走,你們佛家不是最講慈悲,曹家會殺了我的,我不走,放開……”

    武僧直接把人提溜起來,面無表情拖走。

    江如瑯垂死掙扎,臉色憋得通紅,用力蹬著腿,想要掙脫開束縛,稻草做的蒲團也都被踹壞了,露出下面密密麻麻的劃痕。

    大殿內的和尚全都目不斜視,可兩側被關押在這里多年的人卻都一個個看了過去。

    “阿彌陀佛。”

    直到江如瑯被拖出大殿,老和尚這才繼續閉上眼,合掌念道。

    正中的和尚們也跟著齊齊念了一聲。

    聲音莊嚴肅穆,佛像高大悲憫,連帶著江如瑯的慘叫也都被那佛聲吞沒,冬日的風呼嘯而過,也不知怎么卷進一片枯黃的落葉,兩側的人齊齊打了一個寒顫。

    —— ——

    曹家

    瘦死的駱駝比馬大,得益于當日蔣凌云斷尾求生,曹家雖然被抄家,但也留下一大筆財富,至少能維持三代人的生活,只要三代人中有一人重新出息,曹家會有重新輝煌。

    蔣凌云想得極好,她也是這么做的,大門一關,死磕年輕人讀書,奈何她實在是年紀大了,底下心思浮動,她也沒有心思解決了。

    “那還見一下小輩嗎?”沈好雨握著她的手,低聲問道。

    “不見了。”蔣凌云低聲說道,“只怕他們也巴不得我早些死呢。”

    沈好雨紅了眼睛,惡狠狠說道:“一群沒良心的東西,若不是姑娘,現在還不知道在哪里做乞丐呢,一個個的,狼心狗肺。”

    蔣凌云平靜說道:“罷了,還是沒有長生的消息嗎?”

    “小姐被抓了,長生失蹤,其他孩子也不知到底在哪里。”沈好雨擰眉,“但我聽說江蕓,江蕓放出來了。”

    蔣凌云眉心微動。

    “她,她竟然是女孩。”沈好雨至今還有點不可思議,“這,這人也實在太厲害了,能瞞這么久,做這么多事情。”

    蔣凌云睜開眼:“那你不高興嗎?”

    “什么?”沈好雨不解。

    “女孩好啊。”蔣凌云又想起了第一次見面時的樣子,那個時候她就想著,這要是曹家的孩子就好了,“只可惜了這個女孩是江蕓。”

    “姑娘說什么,我聽不懂。”沈好雨猶豫說道,“難道姑娘高興?”

    “她現在也是生死未知,高興也是應該的。”

    “沒什么。”蔣凌云嘆氣。轉移話題,“我也管不了這么多事情呢,只是有些擔心我的孩子。”

    沈好雨憤憤說道:“大小姐真是長大了,這么大的事情怎么也不和我們商量一下,這明明是一個很好的把柄,也該我們拿捏一下江蕓才是。”

    “定然是有事才會這樣的。”蔣凌云摸索著被子上的花紋,喃喃自語,“今年冬日太冷了,也不知道長生到底怎么了,寶玉心思重,苦心傷神,要好好紓解的,還有寶珠,我也有些想他了,也不知長高了沒有,平安也該好好讀書,和他哥哥一起撐起江家了。”

    沈好雨垂淚:“說這些人做什么,也不知道回來看看您。”

    蔣凌云笑了笑:“看什么,我也給不了她們庇護了,早些長大才是。”

    沈好雨反反復復捏著自家姑娘冰涼的手,來來回回說道:“不說了,不說這些了,廚房今日磨了豆漿,我端一碗給姑娘。”

    “不吃了。”蔣凌云已經很衰老了,滿臉疲憊地看著頭頂的花紋,“我只是有些舍不得我的幺幺,若我走了,今后受了委屈這可如何是好?”

    沈好雨雙手顫抖著給她理了理被子:“不會的,不會有事的。”

    “長生是她唯一的希望。”蔣凌云閉上眼,眉目平靜,“若是他真的有事,我得幫一幫他。”

    沈好雨滿眼含淚看著她。

    “去吧,你親自送他去上路。”蔣凌云反手握著她的手,睜開眼,面容沉靜,“就讓一切回到最開始吧。”

    —— ——

    江蕓蕓得知江如瑯死了的消息時,還有些迷瞪,有一瞬間沒反應過來。

    “怎么死的?”陳墨荷大驚失色。

    “說是病死的,林家悄悄傳來的消息。”樂山小心翼翼說道,“這可怎么辦?”

    一家人對視著,面面相覷,最后齊齊看向江蕓蕓。

    “若我還是當官的,那我這個時候就要守孝回家了。”江蕓蕓還有心情開玩笑,“但我現在已經不是了,瞧著守不守也無所謂了。”

    “那我們現在要回揚州嗎?”樂山小心翼翼問道,“家門口最近總是有人在徘徊,我有點害怕。”

    “有錦衣衛你怕什么,姜磊現在都蹲屋頂呢。”

    張道長剛說話就被扔了樹枝,屋頂上就傳來懶洋洋的聲音:“除了吃飯,平時別叫我。”

    “你看他!”張道長停下磨藥的手,立馬大聲告狀,“江蕓!你罵他啊!我干活呢。”

    江蕓蕓只好和稀泥:“沒事沒事,錦衣衛嘛,他人就這樣的,中午給你多吃一個大雞腿。”

    張道長滿意點頭:“那我吃兩個。”

    “行。”江蕓蕓自然是滿口答應的。

    屋頂上來傳來不耐煩地嘖的一聲。

    “那我們現在回去嗎?”周笙和葉追喜一起正在給江漾和江渝縫衣服上的破洞,“平頭百姓,也有守孝規矩的。”

    “現在回去不行吧。”江渝小心翼翼說道,“也沒個說法。”

    “現在回去還不如待在京城安全點。”江漾也跟著說道。

    “那就不回去了?會不會被人說我們不孝啊。”樂山擇著菜,隨口說道,“現在感覺做什么都是不對的。”

    “回去是要回去的,就是……”江渝沒說話,“反正現在事多,我們就當不知道唄。”

    江蕓蕓躺在躺椅上,搖搖晃晃著,搖椅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

    京城的冬日實在冷得厲害,他們已經在院子里用布圍了一塊地方,但還是耐不住有風四面八方吹了進來,連帶著隔壁說話的聲音也能斷斷續續傳了過來。

    周笙看了一眼江蕓,隨后也不說話了。

    眾人各自做著事情,江蕓蕓閉著眼躺在已經破破爛爛的躺椅上,大門突然被敲響。

    “是宮里的人。”頭頂的姜磊猛地坐了起來,聲音驟然低了下去,但院中的人全都抬起頭來,就連江蕓蕓也睜開眼。

    來人是谷大用,他身邊小黃門手中的托盤上放著一道圣旨。

    江蕓蕓自己就在內閣多年,一眼就看出來這道圣旨出自內閣。

    小巷子里不知不覺圍滿了人,全都好奇地擠在一起往里面看去,神色各異。

    院中的所有人則都是站在江蕓背后,一個個一臉緊張。

    谷大用并沒有踏入屋內,只是束著手站在臺階下,看著站在門口身姿修長的年輕人,輕輕嘆了一口氣,但還是面帶笑意:“好久不見,江秘書。”

    江蕓蕓抬眸看他。

    谷大用微微一笑:“您有一個好徒弟。”

    江蕓蕓眉心微動。

    “接旨吧,江秘書。”谷大用終于抬腳入內,伸手接過圣旨,低聲說道,“上天垂憐,您也該好好休息了。”

    “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膺天命未滿一年,憂危積心,日勤不怠,務有益于民。聞有懷瑾握瑜之士,偃蹇卒世,其子蕓明德之風……著丁憂三年,錦衣衛護送歸鄉,即刻啟程。”

    谷大用收了圣旨,笑說著:“江秘書,總算是都結束了。”

    江蕓蕓沉默著。

    外面議論的聲浪越來越大。

    丁憂,那可是官員才能用的詞。

    這封圣旨代表著朝廷最高層最后的決定。

    “怎么了?”谷大用見她不動,不解問道,“還不接旨,多大的榮耀啊。”

    江蕓蕓嘴角微動。

    ——即刻啟程,那就是第二日就要走。

    “其歸。”身后的周笙在大喜之后,察覺到她的猶豫,心思浮動,不由輕聲喚了一聲。

    江蕓蕓感受著凌冽的風吹在自己身上,外面的議論聲越來越大,這一場決斗,她江蕓蕓也算是平安身退,甚至還讓內閣都為她退步,多大的本事啊,可現在這一刻,她卻沒有開口的勇氣。

    “其歸。”外面突然傳來一聲疲憊的聲音。

    江蕓蕓猛地抬頭。

    黎叔站在人群最外面,和她對視著,張嘴,無聲說道:“接吧。”

    江蕓蕓茫然,沉默,痛苦,不甘,到最后只能閉眼叩首,聲音平靜:“微臣,謝主隆恩。”

    “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谷大用接過陳墨荷遞來的荷包,只當她是不甘心如此離京,便輕聲安慰道,“江秘書,不必多思。”

    江蕓蕓還是沉默地握著圣旨,一臉失魂落魄。

    人群逐漸退去,帶著一肚子的話出了這條小巷,想必很快這個消息就會傳遍整個大明,偏只有江蕓蕓還是跪在冰冷的地上,任由北風吹紅了臉。

    張道長想要把人扶起來,周笙悄悄搖了搖頭。

    “起來吧。”黎叔逆著人流進了江家大門,彎腰,親自把人扶起來,“老爺想見您。”

    第四百五十七章

    客棧

    屋內藥味彌漫。

    黎叔把手中的藥放在桌子上, 上前掀開簾子,柔聲說道:“其歸來了。”

    屋內門窗緊閉,炭火盆明明生了兩個,但還是有一股散不開的陰冷之氣盤旋侵骨冷, 凜冽透肌寒, 江蕓蕓站在正中, 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黎淳睜開眼, 他瞧著好似突然有了點精神,笑了起來:“來了, 坐吧, 外面冷,坐火盆邊上。”

    黎叔看著他的模樣,身形晃了晃, 隨后也跟著露出難看的笑來:“哎哎, 好, 張道長還準備了養生的藥呢, 非要我提過來, 我等會熬起來給您喝一口。”

    黎淳笑著點頭:“真是為難他費心了。”

    黎叔把簾子掛了起來, 又給僵站在屋中的江蕓搬來椅子放在床邊的火盆邊上,強忍著哽咽說道:“坐吧, 我去拿壺熱水來。”

    江蕓蕓渾渾噩噩坐了下來,茫然地看向被被窩壓著只剩下薄薄一道身形的老師,放在膝蓋上的手指緩緩收緊, 連著呼吸也不敢放大,唯恐驚擾了面前的老人。

    黎淳看著面前的年輕人:“過了年也該二十四了。”

    江蕓蕓點頭:“還有一個月就過年了, 京城過年很熱鬧的。”

    黎淳笑:“也不是沒過過, 我這輩子也算是見識不少了, 不差這一個年了。”

    江蕓蕓低著頭,揉著膝蓋上的衣服,沒說話,活像小時候挨罵不服氣的樣子。

    黎淳一見她這樣子,就忍不住嘆氣:“怎么大了怎么還鬧脾氣。”

    江蕓蕓把膝蓋上的花紋都要摳出針線了,含糊問道:“那就再過一年行不行?今年肯定很熱鬧。”

    黎淳嘆氣,伸出手來:“過來。”

    江蕓蕓索性一屁股坐在床下的腳踏上,瞧著有些悶悶不樂。

    “天冷,也不怕凍壞了。”黎淳垂眸,無奈說道。

    “不冷。”江蕓蕓低聲說道,“京城的冬天一天太干了,我送老師回湖廣好不好。”

    黎淳伸手,拍了拍小孩的手背:“落葉歸根,我是得回去找你師娘,但我自己可以回去,不能耽誤你的事情。”

    江蕓蕓勉強露出笑來:“我現在能有什么事情,送您回家也很重要,我還沒去過華容呢,也不知道那里冬日冷不冷。”

    “冷啊,也該下大雪了。”黎淳懷念說道,“可比揚州大多了,能到人膝蓋呢,往常這個時候我都是窩在屋內不出門的,比京城要濕冷一點,出門久了骨頭疼。”

    江蕓蕓手指小心翼翼的扣著垂落下來的床單:“那我們過了年再回去,我再買點禮物讓您帶回去,京城好多地方我都認識的。”

    黎淳沒說話了,他靠在厚厚的軟靠上,看著坐在地上縮起來的孩子,緩緩吐出一口長氣,最后伸手,輕輕的落在江蕓蕓的腦袋上。

    “燕子會重來,往事皆東去,回去吧。”

    年邁衰老的手指上輕輕摩挲著她的頭發,就像很多年前,黎淳急匆匆地把江蕓從那群讀書人中拎回來,心里準備了一大堆教訓的話,可一看到她茫然無措的樣子就忍不住心軟。

    那個時候她還小,還不曾學著大人模樣梳起頭發,細碎的頭發又硬又毛糙,但瞧著生機勃勃的,像扎根了的小草,正努力冒著頭。

    黎淳的手輕輕拍了拍她的腦袋:“我聽說了,官身丁憂,明日就啟程回揚州去。”

    江蕓蕓沉默著,看著被扣下來的線頭晃晃蕩蕩著,無依無靠,漂泊游走,不由迷茫抬頭。

    “可我想送老師最后一程。”許久之后,她紅著眼睛,卻又倔強的沒有落下淚來,哽咽說道。

    黎淳看著她,那雙已經模糊的眼睛安靜溫柔地看著她。

    “可我已經和你走了很長一段路了。”他聲音幽幽,好似回到了多年前的揚州,面容閑適,姿態悠然,“風雨散,飄然何處……”

    初見還是那個瘦弱可憐的揚州庶子,每日背著小書簍風雨無阻地來上課。

    那個時候,她蹦蹦跳跳,無憂無慮,交了幾個好友,逮著機會就要炫耀一下,說話時眼睛亮晶晶的,就是挨了罵也鼻子一皺一皺的,一臉不服氣。

    再見時,這個小少年成了意氣風水的少年狀元,遠赴瓊州做縣令,青袍美少年,黃綬一神仙。

    聽聞她的所作所為,心中也跟著上上下下,一邊覺得她實在太過強勢了,唯恐她壓不住底下的人,所以找了老朋友說情,希望能幫她一下,一邊又覺得她并沒有被滿眼的成就所迷惑,堅持做自己的事情,所以心里格外驕傲。

    再后來,她帶著議論紛紜的海貿回了京城,沒多久又遠走蘭州,打了一場漂亮的守衛戰,最后還促成兩國和談,成了注定流傳蘭州歷史的人物。

    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之過卻,忽然而已。

    那個在揚州倔強桀驁的小孩最終還是長成了溫潤玉澤的美玉。

    三起三落的仕途讓她在紛亂詭譎的官場迅速長大起來,從而更清楚自己的路,所以才會在這次事情中不肯低頭,也不肯退步。

    黎淳高興她有廣廈之蔭的高尚品行,卻又暗恨她不知明哲保身的道理。

    “此去莫回頭。”他的目光溫和但又疲憊,手指輕輕點了點她的頭頂。

    道理他都知道,若是尋常人他能勸出七八種的話術,偏對面的人是他親子養大的小徒弟,這樣亭亭而立的小翠竹,從小小一簇到如今郁郁蔥蔥的樣子,他太明白她的性格了。

    她既不后悔,那他也不能拖了他的后腿。

    江蕓蕓和他四目相對,瞬間明了,再也忍不住趴在他床邊哽咽說道:“我已經見不到師娘最后一面,現在連老師的也不行……別這么對我。”

    黎淳聽得心都碎了,放在被面上的手不由輕輕顫抖著。

    “那年在重陽節,我帶著你和楠枝爬山看桃花,我跟你說過萬物總歸有花開之時,不必心急。”他彎下腰來,好似擁抱,卻又停在原處,只是前傾著身子,緊緊握著她的手,“見得到我的,其歸,何來如此捏捏扭扭。”

    那一年桃花盛開,他們三人走在山路上,沿途是歡聲笑語的百姓,他們邊走邊笑,楠枝不想回答問題,拉著她一路猛沖,老師和黎叔在身后慢慢悠悠走著,今日這般想起,竟還有些恍惚,似乎是昨日的事情。

    江蕓蕓俯身,失聲痛哭,消瘦的肩膀在激烈顫抖著。

    她要回揚州了,可她的揚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黎淳的手指輕輕拂過眉宇間的傷疤:“疼嗎?”

    “疼。”江蕓蕓哽咽說道,“流了好多血。”

    “不疼,吹吹。”

    一股微弱的風帶著年邁衰弱的味道傳了過來。

    江蕓蕓痛哭,緊緊握著老師的手。

    她的老師嚴肅古板,一個小錯能罵你十句不帶重復的,對你苛刻嚴謹,常年板著臉不愛笑,他的親孫子見了都害怕。

    可現在,他卻如此溫柔。

    她寧愿他還跟平日里一樣嚴厲,不茍言笑。

    江蕓蕓只覺得一顆心沉沉地往下掉,凌冽的北風拉扯著五臟六腑,讓所有的痛苦被窒息所吞沒,只剩下哭不出聲的喘息。

    “不要趕我走。”江蕓蕓喃喃說道,“別趕我。”

    “不趕你了。”黎淳安撫一般地拍著她的手背,“當日在揚州口不擇言說了這些話,你這孩子怎么還一直記著了,不趕你的。”

    黎淳看著她手腕上的牙印,嘆氣說道:“君子一線,天道長存,你和寧王的事情,要多加注意。”

    江蕓蕓已經哭得流不出眼淚來,只能怔怔地看著她,失魂落魄,不敢眨眼。

    “好孩子。”黎淳笑了起來,拂去她臉上的淚痕,“多思多等,戒急戒躁。”

    江蕓蕓那雙眼睛幾乎要流出血淚來。

    “回去吧。”黎淳說道。

    江蕓蕓呆坐著,再也站不起來。

    “耕桑,送其歸回家吧。”黎淳已經閉上眼,低聲說道。

    一直站在角落里的耕桑上前把人扶了起來。

    江蕓蕓茫然地站了起來,看著老師的樣子,嘴角微動,輕輕喊了聲,耳朵卻完全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好似有一根針盯著,疼的她頭疼欲裂。

    “我送您回去。”耕桑忍淚說道,“讓老爺好好休息。”

    江蕓蕓茫然走著,出門時還差點一個踉蹌摔倒。

    “小心。”耕桑連忙把人扶住,“別摔了。”

    江蕓蕓扭頭去看黎淳:“老師……老師……”

    這一次她的聲音變大了,卻還是虛無縹緲的慌張。

    黎淳揮了揮手,沒有說話。

    耕桑咬牙,把人直接拉走了。

    沒多久,黎叔端著藥走了進來,一看到黎淳閉眼坐在那里,心中一驚,連忙上前,只是剛踏上腳踏,就聽到黎淳虛弱的聲音響起。

    “不準她寫祭文。”

    “不準她來祭拜。”

    “不準她去送行。”

    黎叔大哭:“老爺何必如此絕情,這是要了其歸的命啊。”

    “年少久思,非長壽之像。”黎淳睜眼,虛空地看向一處,滿懷心疼,聲音喃喃,“我哪里舍得。”

    —— ——

    江蕓蕓離開那一日,整個街道都是人圍觀,卻無一人是來送行的。

    “走吧。”周笙低聲說道,“留了樂水在這里,他會替你看著的。”

    江蕓蕓眼睛紅腫,她在人群中看了許久,最后趕在大船揚帆的最后時刻,這才轉身離開。

    這艘船載著曾經名動大明的青年才俊,就這樣趕在冬日的北風中悄悄離開。

    “走了也好。”司禮監內。馮三低聲說道,“也好讓這些人看看,這世道本該是什么樣子的。”

    “他走了,你做什么可憐樣子。”劉瑾大笑著,“那李榮馬上就要死了,蕭敬是你干爹,我留他一條性命,但是卻不能留在京城了,戴義我是萬萬留不得的,他的那群徒子徒孫,都該死。”

    馮三淡淡說道:“自便就是,與我說什么,我要去伺候陛下了。”

    “馬屁精。”劉瑾撇嘴,“罷了,看在你主動投誠的份上,注意點谷大用,張永等人,也是不安風的主。”

    馮三沒有說話,只是起身離開了。

    劉瑾呸了一聲:“要不是看在江蕓的面上,呸。”

    殿內

    朱厚照登基儀式在即,正在試穿龍袍。

    他還年輕,正時長個子的時候,半個月前的衣服,袖口和衣擺就有些短了,尚衣監正在加急修改。

    “走了嗎?”朱厚照見他一來,連忙問道。

    “走了,太多人圍觀了,差點沒走出去,幸好錦衣衛全程看著呢。”馮三跪下謙卑說道,“江秘書很感激殿下呢。”

    “真的!”朱厚照眼睛一亮,“那就好,那你說怎么讓江蕓回來?”

    “先等這個事情過去吧。”馮三恭敬說道,“三年丁憂可是實打實要做的。”

    朱厚照點頭:“這個我知道,這事了了,折子也少了,我也安靜多了,對了,你說有人進貢了一只豹子,在哪里啊,等會去看看。”

    馮三笑著點頭:“據說那豹子能聽人言,性格溫順,是西郊百姓送上來的祥瑞。”

    “這些都是騙人的。”朱厚照完全不上當,“不過豹子我還真沒見過,等會就去看看。”

    “是。”馮三點頭應下,低頭的瞬間,神色冷漠。

    —— ——

    黎循傳聽聞謝來帶來的噩耗,失魂落魄坐在椅子上,半晌沒有說話。

    “你老師真狠心啊。”謝來嘆氣,“三個不準,我聽了都要難受,也幸好江蕓走了,不然可是哭死了,只是碰上陛下登基,聽說靈堂也沒設,直接抬棺回湖廣了,也就他的兩個徒弟送了送,還有顧清家的孩子。”

    黎循傳像是突然回過神來,手足無措站了起來,胡亂說道:“我,我要丁憂歸鄉,我要回家,我要看我祖父最后一面。”

    謝來坐在窗沿上,神色悲憫卻又冷漠:“那漳州呢,你不管了嗎?”

    黎循傳猛地站在原處,整個人開始發抖。

    “現在你走了,那群人可就要徹底反了。”謝來抬頭看向昏暗的天空,任由冰冷的風吹在自己臉上,“若是內閣,我猜那群人大概是要你奪情的,畢竟也只是祖父。”

    黎循傳雙眼通紅,轉身,恨恨地瞪著他:“我自小是我祖父養大,怎么就是‘只是’!我祖父,那是我祖父,我和他相伴多年,怎么就要奪我情。”

    謝來安靜看著他:“我聽說當年江蕓也沒有見到你祖母最后一面。”

    黎循傳神色頓時僵硬,整個人好似一塊馬上就要開裂的泥雕,風一吹就要碎了。

    那雙眼睛布滿紅血絲,眼淚卻又死死忍著沒有落下來。

    “你當年為什么來到這里?”謝來低聲說道,“這些人跟你做了這么多只等著最后落實成果呢,江蕓的事情依然民心不穩,那些人我們殺了一個又如何,壞人是殺不盡的,若是你現在要走,那一切都要前功盡棄了。”

    黎循傳一顆心只覺得被漳州的海風吹得千瘡百孔,他把手中錦衣衛遞來的密信緊緊握在手心,到最后連著紙張都七零八落,無助地飄落在地上。

    他就站在這里,眼淚再也控制不住,安靜無聲的任由眼淚肆意落下。

    他的祖父。

    他的其歸。

    原來當年其歸就是這樣的心情。

    ——心如刀割,痛不欲生。

    “楠枝。”謝來跳下窗戶,站在他面前,低聲說道,“你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世事如夢,吾心獨碎。”黎循傳突然笑了起來,眼淚卻更加洶涌,“我當年竟然還怪她,我怎么還怪她了。”

    “江蕓,江蕓,這可怎么辦啊。”他哽咽到不能言語。

    謝來也跟著沉默地閉上眼。

    漳州離不開人。

    若是江蕓的事情并未捅破,黎循傳大概早就回京了,內閣也早派了其他人過去。

    可天不遂人愿,現在漳州借著此事,有人在興風作浪,內閣讓他留在此時,態度不言而喻。

    漳州依然事成,卻還是根基不穩,需要有人壓陣。

    深耕此地多年的黎循傳,就是最好的人選。

    “我知道了。”黎循傳低聲說道,“終強,你速速回家。”

    角落里的終強跪了下來:“定替公子在黎公墓前盡孝。”

    “還有江蕓。”黎循傳喃喃自語,神色恍惚,“她的紙錢,她的招幡都要寫上名字,就跟當年祖母走時一樣,知道了嗎?”

    “知道了。”終強叩首,珍重說道,“定為公子,江小姐一起為黎公盡孝。”

    —— ——

    十二月初十

    歷經十日的航行,江蕓蕓站在船舷上,看著不遠處揚州兩個大字,輕聲說道:“回來了。”

    “對啊,回來了。”江渝湊過去,拉著她的袖子,小心翼翼說道,“我們一家人總算可以好好過幾天團聚的日子了。”

    江蕓蕓扭頭去看周笙。

    周笙穿著素凈的衣服,站在她后面,察覺到她的目光,微微一笑,陽光落在她臉上,讓她的面容溫柔得不像話。

    第四百五十八章

    江蕓蕓丁憂回揚州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整個揚州。

    丁憂, 女人。

    好稀奇的說法。

    丁憂是指朝廷官員在位期間,父母去世,從得知喪事起,須辭官回到祖籍, 為父母守制二十七個月。

    這些都不稀奇, 重要的在后面, 也就是說丁憂期滿后, 本人需要立刻回京師吏部報到,等待授官, 一般來說, 雖然不會官復原職,但都是在同等位置上的職位,甚至會微微升一階, 以表他的孝心。

    這樣的流程意味著, 江蕓的名字還是掛在吏部的, 也就說朝廷并沒有革除她的官職。

    多稀奇啊, 女人當官了。

    一時間揚州很快就跟著熱鬧起來, 有關系的, 沒關系的,都想要跟著湊一個熱鬧。

    江蕓蕓下船那一日, 碼頭被圍得水泄不通,幸好知府陳靜早有準備,早早就派人去維護秩序了。

    好不容易一行人下了船, 周家的小院子卻進不去了。

    “行了行了,鬧什么。”衙役不耐說道, “再不走, 就請你們去衙門里坐一坐。”

    那些人盯著馬車, 一個個神色各異,瞧著要不是有人攔著,都要上手掀開簾子看一眼了。

    好不容易進了屋子,衙役們也不久留,留了句:有事告衙門即可,就轉身離開了。

    錦衣衛這次只來了十二人,一個小隊,領頭的是一個百戶,臨走前被牟指揮,姜千戶,馮太監,谷太監,甚至是陛下都耳提命面了,一見這個情形就緊張地圍在門口。

    衙役一走,這些人越發大膽了,也沒認出這些人是錦衣衛,不知從哪里掏出梯子就像爬墻看一看,只是還沒摸到門邊,就突然看到一群穿戴著盔甲的人態度囂張地推開人群。

    “江家現在我們照著了哈,識趣都給我滾。”為首那人膘肥體壯,站在臺階下,漫不經心說道。

    “跟你們有什么關系啊。”有人不解質問道。

    “那跟你有什么關系啊,想來找茬是不是,我倒要看看誰的腦袋比我的這把刀硬。”那人對著一群人冷冷一笑,手中的鋼刀直接把最靠近自己的那一輛的車架給砍斷了。

    動了刀,人群就按捺不住了,有些人打起了退堂鼓,悄悄溜了,也有人不服氣大聲嚷嚷著。

    那人也懶得管這些人,對著手下的士兵抬了抬下巴:“又不識趣的,直接殺了就是,我們揚州衛也不是沒見過血。”

    “京城的兄弟也累了,都去歇歇吧,回頭我們搞個排班出來,也別耽誤了江秘書的事情。”那人對著錦衣衛說道。

    那百戶想了想,留了四個兄弟在這里:“那就有勞了,我們先去找個客棧歇歇腳。”

    “好說好說。”那人也不在意看著多出來的四個人,對著手下揮了揮手,“收好了,可別丟了我們少主的臉。”

    “這會不會不太好啊。”周笙聽著外面的動靜,扭頭去問江蕓,“鬧這么大。”

    江蕓蕓已經換了一身白色的孝服,頭發并未用布巾包裹起來,只是做了束發的裝扮,淡淡說道:“沒什么不好的,好人也不會在這個時候登門。”

    “就是。”江渝嘟囔著,“這些人就是來看熱鬧的,我就應該放狗咬他們。”

    三條小狗立刻配合的汪汪了兩聲。

    “江如瑯的墓也不知道在那里?”周笙坐在她邊上,說出自己心中的想法,“都說要住到墓邊上,可要住過去。”

    “尸體是誰收斂的。”江蕓蕓隨口問道。

    “是林家幫忙照看的,找個塊地就埋了。”周笙解釋道,“本來江家是有一個祖墳的,是江如瑯自己修建的,但是這些年不打理,早就被人占去了,之前清丈的時候算進去了,也不好再拿回來,就重新買了一塊地,就是在郊外了,有點偏。”

    江蕓蕓嗯了一聲:“那就這樣吧。”

    “不過去?”周笙神色猶豫,“會不會有人說你啊。”

    “去不去都要被說,我與江如瑯也確實沒有太多的感情。”江蕓蕓嘆氣,把自己從京城帶回來的小破躺椅拖出來,仔仔細細擦了擦,“就這樣吧,我這事我得要仔細想想,這三年只管關上門自己過日子就是。”

    張道長端著羅盤開始看風水,在小院子里來來回回地走著,樂水則是一臉緊張地跟在他邊上:“這里要搞個水缸,養條魚,種點荷花……沒必要住在墓邊,也沒個房子……這里這塊石頭放這里做什么,晾衣服換個地方晾去……現在揚州人最是好奇,愛看熱鬧的時候,去別的地方也不安全……這個廚房的門怎么開在這個位置……”

    江蕓蕓已經坐在躺椅上,準備休息了。

    “那你說,曹家會回來嗎?”江渝的腦袋突然湊了過去,小心翼翼說道,“我是說那些人。”

    江蕓蕓沒說話,但是眼尾能看到江漾正坐在小板凳上,低著頭正在收拾自己的行李。

    “不清楚。”江蕓蕓搖頭。

    “哦。”江渝也跟著小聲嘟囔著,“我就是覺得太亂了,哪哪都是問題,好像自己坐在船上過一條激蕩的河水一樣,翻又翻不了,看又看不清,回頭的路走不了,往前走又覺得驚險萬分。”

    江蕓蕓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走一步算一步吧。”

    “行吧。”江渝嘟嘟囔囔著離開了。

    院子里的人都是各干各的事情,張道長和樂水正在改風水,周笙和陳墨荷在收拾行李,葉追喜等人在打掃屋子,江渝和江漾腦袋湊在一起也不知在說什么。

    外面還有停不下來的喧鬧和吵架聲,瞧著完全沒有停下來的打算。

    只有江蕓蕓躺在躺椅上,借著屋檐下的陰影遮蔽,閉著眼,不知在想什么。

    “讓她回屋休息吧。”陳墨荷心疼說道。

    “沒事的,她太累了,讓她休息休息。”周笙憂心忡忡,抽出一條披風,心疼說道,“也該歇歇了。”

    陳墨荷哎了一聲:“那我讓她們小聲一點。”

    “嗯,晚上的飯菜也不知道怎么準備,盡量準備地好一點吧,一路上也累了。”周笙掏出銀子,“多買點肉回來,我燉湯給她喝。”

    “不用了,我這里還有銀子。”陳墨荷嘆氣,“現在店也都開不起來了,也不知何時是個頭啊。”

    “一家人平平安安最重要。”周笙揉著披風上的花紋,“我只要其歸能開心一點。”

    陳墨荷嘆氣,心疼地看著她的滿頭白發:“夫人也累了,也去休息吧,這里有我呢。”

    周笙把披風蓋在江蕓蕓身上。

    江蕓蕓拍了拍她的手:“你也去休息吧。”

    “好。”周笙捋了捋她鬢間的碎發,“就是想再看看你。”

    “那想想晚上吃什么吧,肚子餓了。”江蕓蕓轉了個身,索性面對面周笙,睜開一只眼,笑說著,“不想再吃魚了,這一路上吃得我惡心。”

    “好,樂山說你愛吃羊肉饅頭,晚上吃羊肉饅頭行不行?”

    “行。”

    “想不想吃揚州特色的飯菜啊?”

    “吃。”

    “那你睡吧。”周笙拍著她脊背,溫柔哄道,“好好睡吧。”

    江蕓蕓閉上眼不再說話。

    —— ——

    晚上的時候,是周鹿鳴帶了一堆吃的,從小門偷偷送了進來。

    “好久不見。”江蕓蕓白日睡了個半飽,傍晚起來后開始打拳鍛煉身體,看到周鹿鳴大包小包來了,鎮定自若打著招呼。

    周鹿鳴看著她失神,隨后喃喃說道:“都這么大了。”

    “過年了就二十四。”江蕓蕓笑說著,“帶了什么好吃的。”

    周鹿鳴回過神來,連忙說道:“都是你愛吃的……都是你小時候愛吃的,羊肉、豬肉、豬蹄、雞肉、筍片、蝦仁、豌豆苗、火腿。”

    樂水接了過來,被重量驚了驚:“這么多啊,可以吃好幾日呢,快進來坐,夫人去后院收拾屋子去了,我讓人請出來。”

    “不用不用,不用麻煩她了。”周鹿鳴低著頭,連連擺手,有些尷尬。

    “沒事,有我招待呢。”江蕓蕓笑瞇瞇說著。

    周鹿鳴哎了一聲:“對對,有其歸呢,沒事,你去忙吧。”

    樂水也不多想,拎著東西去廚房給廚娘了。

    “我想吃清燉蟹粉獅子頭、大煮干絲、水晶肴肉、松鼠鱖魚……”站在廚房門口的張道長眼巴巴說著。

    “吃是可以吃,就都是功夫菜,要點時間,今天一天是做不了這么多的。”廚娘利索說道,“您挑一兩樣吧。”

    “挑一樣,以后還有時間吃的,別浪費。”江蕓蕓雖然沒扭頭,但還是點了點張道長。

    張道長忍痛思考,最后說道:“那就獅子頭,樂山做的不好吃,我想吃個正宗的。”

    “行,獅子頭我做的還真不錯。”廚娘笑說著。

    “坐吧,舅舅。”江蕓蕓請人坐下,“怎么擠進來的?”

    周鹿鳴不好意思說道:“我說我是你舅舅,他們就放我進來了,他們手里還有一本冊子,有畫像有名字,還對了我一下。”

    江蕓蕓點頭:“那這樣進出也還算方便。”

    周鹿鳴一時間也不知道說什么,坐在那里坐立不安。

    “這揚州衛的人怎么會在這里啊?”江渝的腦袋湊過來,不解問道,恰好解了尷尬的氣氛。

    “應該是幺兒的人。”江蕓蕓說。

    “哦,那顧幺兒還算有點良心,不枉費小時候搶我糕點吃。”江渝叉腰得意說道。

    “你,你怎么在這里?”周鹿鳴震驚,“你不是在蘭州嗎?”

    江渝皺了皺鼻子:“順道回來看看的,周姐老早就帶人回去了,她說要趕緊回去穩住局面,免得那個陰陽怪氣的張嵐要使下作手段,秦知府這人也不太靠得住。”

    “那你還回去嗎?”周鹿鳴問。

    江渝有一瞬間的啞然,站在原地被這個問題問住了。

    “我,我想回去,但……”她猶猶豫豫說道,“我也不懂。”

    江蕓蕓笑說著:“那就回去吧,蘭州估計也要熱鬧一番的,但只要抱緊肅王大腿,想來能一切安然無恙。”

    “周姐姐也這么說的。”江渝嘟囔著,看了江蕓蕓一眼,“那我需要守孝嗎?現在也走不了啊。”

    江蕓蕓拍了拍額頭:“哎,把這事忘記了。”

    “那就先待著吧。”江渝一屁股坐在椅子上,一本正經胡說八道,“我也想要仔細想想著未來的路怎么走的,我也是個有身份的人了。”

    江蕓蕓聽得直笑。

    周鹿鳴看著兩人,半晌沒說話。

    “舅舅,你怎么還是個啞巴。”江渝說完自己的事情,就開始操心別的事情,只是說出來話沒大沒小的。

    江蕓蕓拍了拍她的腦袋。

    江渝眼珠子圓滾滾的,露出一個大大的笑來。

    “好久沒看到你們了。”周鹿鳴反而輕松下來,笑說著,“有些想你們,但又不知道說什么。”

    “哦,那你多看看我們。”江渝大大咧咧說道,“晚上一起吃飯,一會兒就熟了,我要去玩一會兒了。”

    “去吧。”周鹿鳴笑著點頭。

    角落里又剩下江蕓蕓和周鹿鳴兩人。

    “小時候臉上還肉嘟嘟的,現在怎么都這么瘦了。”周鹿鳴嘆氣說道。

    “能養回來。”江蕓蕓笑說著,為他到了一盞茶,“舅舅瞧著也瘦了。”

    周鹿鳴也跟著笑了笑:“沒關系,也養得回來。”

    “舅舅現在還在林家做事嗎?”江蕓蕓隨口問道

    “做的,但現在不在外面了,叫我去管里面的事情了。”周鹿鳴摸了摸腦袋,“也算輕松一點,免得印刷坊總有人來,也耽誤工作。”

    “是因為我的事情?”江蕓蕓問。

    周鹿鳴連連擺手:“不不不,是阿姐臨走去京城時,秦夫人找她說了幾句話,后來我的工作才變的,也不是你的問題,我也覺得一直和人打交道太累了。”

    江蕓蕓眉心微動。

    ——她突然想起一個事情來,葉追喜是怎么找到這么多徽州人的。

    —— ——

    周笙一聽這事,為難地揉了揉手帕:“怎么說起這事了?都過去了。”

    江蕓蕓把人攔住,抱臂,瞇眼:“葉姑娘文文弱弱,雖說我們去徽州有船只直達,但她這一路上怎么走的還挺快的。”

    周笙見這事瞞不過去了,只好嘆氣說道:“秦夫人幫的忙。”

    江蕓蕓露出了然之色。

    “她怎么好端端摻和這件事情上了?”她很快又生疑,“按理,不說避之不及,也該袖手旁觀才是。”

    周笙看了她一眼沒說話,整個人透出‘我有秘密’的欲言又止。

    江蕓蕓眼睛一瞇,腦袋伸了過來,就差貼著她的臉了,警覺問道:“有什么事情,是我不能知道的嗎?”

    周笙把她的腦袋推開,嘆氣:“反正就是人家幫了你,你好端端問這么多做什么。”

    江蕓蕓眼珠子一轉。

    秦歲東是個合格的商人,這些年林家的版圖擴張,早已超過書坊,從筆墨紙硯開始,借著陸運和海運的便利,以及和江家若有若無的關系,簡直是無往不利。

    但江蕓蕓也絲毫不懷疑,若是她真出什么事情了,讓林家出手也是極難的,這一點倒也無可厚非,商人逐利,一群人的身家性命掛在他們身上,自然是要學會趨利避害的。

    但是出人意料的是,這次江蕓女扮男裝的事情被揭穿后,就算一件大事,天大的事情。

    就連江蕓蕓的師兄都噤若寒蟬,不知如何開口,林家要是這個時候作壁上觀,排除自己和江家的關系也不奇怪,偏她入了局。

    那可就太奇怪了。

    江蕓蕓把周笙堵在門口,一本正經胡說八道:“她幫了我都沒關系,那我問問豈不是更無關緊要,說說看嘛。”

    周笙簡直是被人磨得沒脾氣了:“你這孩子……”

    江蕓蕓一聽,用腳關了兩扇門:“關起門來說,不礙事,我肯定守口如瓶。”

    周笙還沒說話,就被江蕓蕓拽到椅子上坐了下來,目光炯炯地盯著她看。

    “追喜去徽州找人簽字,寫陳情表就是秦夫人的主意,她還找了很多家丁沿途保護,后來衙門那邊聽說后,也讓衙役送她們入京。”她低著頭,簡單說道。

    江蕓蕓點頭,隨后追問道:“秦夫人怎么好端端幫我們?”

    周笙沒說話了。

    江蕓蕓了然:看來這問題出在這里。

    “你不會跟秦夫人簽了什么不平等條約吧。”

    周笙連連搖頭:“秦夫人人還是很好的。”

    “那她就是純好心。”江蕓蕓質疑。

    周笙跟著點頭:“這些年多虧她照顧呢,我在這揚州才能這么自在。”

    江蕓蕓長長哦了一聲。

    周笙悄悄松了一口氣。

    “所以……”江蕓蕓的腦袋立刻擠了進來,緊盯著周笙看,“我是女人,她也下注?”

    周笙嚇了一跳,被這猝不及防的呼吸亂了心跳,腦袋往后倒去,紅著臉,慌不擇路說道:“女人,女人也沒什么不好的。”

    江蕓蕓大眼珠子滴溜溜地看著她,直把人看得坐立不安,這才施施然坐了回去,摸著下巴:“林家有什么出息的女兒嗎?不是就一個林思羲嘛,沒聽說其他房有什么厲害小孩啊。”

    周笙惱怒站起來,伸手把江蕓蕓推走:“怎么如此促狹,你快離開。”

    江蕓蕓一頭霧水被人趕走了。

    日子開始平靜下來,來圍觀的人也逐漸少了,大家也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做,時間久了也耗不起,加上門口守門的人實在兇悍,舉起大拳頭就是一頓揍,拖到衙門,知府還拉偏架。

    五日后,周笙飯后問要不要去給江如瑯掃墓時,三個江家孩子都沒說話。

    “那算了,我去看看,面子上也要過得去。”她也不強求。

    “我去看看吧。”江漾想了想站起來說道,“不算好的,但也不算壞,也該知道到底埋在哪里。”

    周笙點頭。

    “那我也去。”江渝連忙說道,“我和江漾一起。”

    “我不去。”江蕓蕓打了哈欠,“伯虎來信說這幾日有重要事情尋我,我得在這里等她。”

    “怎么這么困,都在家休息了也不好好睡。”張道長震驚。

    江蕓蕓沒說話,突然懶懶抬眸掃了一眼周笙,大聲嘟囔著:“查了查林家的族譜……”

    周笙頭也不回就走了。

    下午,周笙就帶著兩個女孩走了,陳墨荷和樂水都緊張跟了過去,錦衣衛自然也分去幾人,免得有人不太識趣來鬧事。

    江蕓蕓躺在椅子上搖搖晃晃,馬上就要過年了,家家戶戶都在備年貨,揚州今年格外冷,昨日下了一場雪,雖不夠大,但也能蓋住地面一層,一踩一個腳印,小狗們玩得不亦樂乎。

    江蕓蕓抱著小狗玩,突然聽到外面傳來敲門聲。

    小仆緊張去開門。

    只是還沒見到這個人,就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響起。

    “江蕓!”

    “唐伯虎。”江蕓蕓歪頭看了過去,“怎么變成這樣了?張夢晉,你怎么也來了?”

    唐寅變化極大,乍一看和記憶中風流倜儻,囂張跋扈的年輕人大為不同,他變黑了,整個人卻多了絲精氣神,眼睛明亮,舉止從容。

    張靈更是明顯,當年初見時他身上總有文人頹廢萎靡的奢華美貌,今日一見那些頹唐消極被一掃而空,依舊美貌,但美貌中少了些憤世妒俗。

    “曬的,當官可真難當啊。”唐伯虎一看她,就忍不住嘆氣,“你這小老虎怎么回事,這精氣神瞧著也太差了,年紀輕輕怎么如此憔悴。”

    “我就說當官哪有不累的,其歸這小臉一點肉也沒有了。”張靈跟著嘆氣,接過張道長遞來的凳子,“瞧著也太瘦了,怎么還有白發,可見這官確實沒什么意思,我們辭得也對。”

    江蕓蕓敏銳問道:“你們是任滿回京途徑此地,還是辭官回家了?”

    唐伯虎咧嘴一笑:“辭官了,這官不想當了,沒意思,我唐伯虎算是把這輩子的委屈都受了,這官誰愛當誰當,沒了你,更不想當了。”

    江蕓蕓看向張靈。

    張靈點頭:“我本打算與你同進退,這幾年真的是捏著鼻子和這些同僚打交道,現在你歸鄉了,那些人嘴里三棍子每一個好屁,我就索性也不干了,不瞞你說和他們呆久了,我都覺得晦氣。”

    江蕓蕓看著一臉認真的兩人,無奈嘆氣:“當年考得也很辛苦。”

    “不辛苦啊。”唐伯虎眨巴著大眼睛,咧嘴一笑,“考試不都這樣嗎,哪有難不難的道理,會讀書肯定就能考上,剩下的人死讀書考不上也正常。”

    江蕓蕓語塞。

    ——忘了,這是個天才。

    “我也覺得不太難。”張靈緊跟著附和道。

    ——忘了,還有一個。

    “你們這嘴……”她喃喃自語,“被針對,瞧著也不是沒道理的。”

    唐伯虎冷笑一聲:“哪來的道理,我只是說話不好聽,可他們是做的不好看,我這些年下田入鄉,那件事情沒干,瞧瞧我都曬黑了,你再看看我那些同僚上司,一個個就想著今天下雨,明日漲賦,我不同意還來罵我,我下田,他們搶田,我好不容易把佃戶都放良了,那些富商去告我狀,官商勾結,立馬就來罵我,把我的人搶走,好生沒道理。”

    唐伯虎氣得手舞足蹈比劃著:“我不指望人人都跟你一樣,但這些人是不是太酒囊飯袋了,我一看就來氣,人蠢心壞,也不是沒遇到好的,可這些好的總顯得爭不過壞的,我……”

    他嘆氣,口中白霧冒了出來,瞬間模糊了臉上的不甘:“實在是心灰意冷。”

    江蕓蕓也跟著嘆氣。

    唐伯虎是個快意恩仇的性子,外人都覺得他張狂放肆,偏他心中也是有一股熱血的,這些年雖然沉穩了不少,但要是和這個官場如魚得水,也確實困難。

    “那你呢?”她看向張靈。

    張靈臉一下就黑了。

    唐伯虎看熱鬧不嫌事大,湊過來,小聲說道:“哎,你長得也好看,就沒有碰倒那些色狼。”

    江蕓蕓和他四目相對,突然笑了起來:“有是有的,但他后來見了我就跑,怕被我拉著背鍋。”

    “實在太貌美了。”唐伯虎比劃了一下,“背鍋也有很多人湊過去,嘖,真真假假的感情啊。”

    張靈臉更黑了。

    “那,那……確實為難。”江蕓蕓尷尬搓了搓手,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安慰,只好干巴巴說道,“至少美貌是真的啊。”

    張靈瞪了她一眼。

    唐伯虎聽得直拍腿。

    “笑屁啊。”張靈惱怒,伸手要去捂唐伯虎的嘴,“你還是關心一下怎么和嫂子交代吧。”

    “怎么了?婚姻又不順?”江蕓蕓緊張問道。

    之前因為唐伯虎被牽連到朝廷爭斗,飽受紛爭,后來又遠走廣西偏遠地方,遠在蘇州的夫人不僅不方便跟隨,耳邊也一直是流言蜚語,所以忍受不了這樣的事情,兩人合理了。

    這一任夫人名叫沈九娘。

    唐伯虎沒說話了。

    “嫂子一直很擔心他辭官后會被人報復,希望他能好好想想,有個官身至少安全一點。”張靈冷笑一聲,“我是無家一聲輕,全家就我一個人,辭官就辭官,有些人倒是完全不在意。”

    唐伯虎不悅說道:“官夫人有什么意思,我唐伯虎不當官了,照樣能給她帶來榮耀,何來覬覦一個虛名。”

    “定然也不是這個理由。”江蕓蕓一臉嚴肅。

    “嫂夫人跟你去了這么遠的地方,現在又獨自一人照顧孩子,哪里容易,有個官夫人名頭自然是能過得舒服一點,你回去可不能如此開口傷人,好好與她說明白了,要是說不明白,你請過來我與她說,你這嘴實在是破。”

    唐伯虎苦悶:“可這個官我實在當不下去了,我一見我那肥頭大耳的豬上司我就頭疼,這樣的人怎么還能當官啊,不僅苦了百姓,還苦了我們這些下屬呢。”

    “我隔壁縣的那個知縣就是被他氣的直接辭官說奉養老母去了,我這原先想著爭一口氣,不給你丟臉,但那事之后,那人的嘴臉,我是真的想打他一頓的。”

    江蕓蕓看著兩人唉聲嘆氣的臉:“是我連累你們了。”

    “可不是這么說。”張靈想也不想就說道,“要非你的激勵,我哪里能有了心氣考科舉,這些年也大都是想著不能落你們太多,努力追趕,實在是我這人脾氣不太行。”

    他苦笑一聲:“我已經動手打過很多同僚了,這事你就給我處理過好幾次,而且就算這次不辭官,沒你在京城罩著我,我回頭也得滾蛋。”

    江蕓蕓輕笑一聲。

    “是這樣的。”唐伯虎也跟著認真說道,“我可不管那些流言,我只認準了你這個人,這輩子也只這么佩服你一個人,這些年你去了這么偏遠的地方地方,又回到京城,都還能做出這么多事情,多少百姓謝你,當日京城那些萬民傘我可都聽說了,我自己也是做過知縣的,所以知道這有多不容易。”

    唐伯虎嘆氣。

    當縣令瞧著多風光啊,你要是不想好好做,自然也很風光,只管躺著收錢,百姓死活又有誰放在眼里呢,偏他也是有股氣來到這里的,凡是都想著做到最好,這才發現這個縣令可真累啊,天冷要注意饑荒,天熱擔心下雨,秋收要抓緊,夏種也要提前監督,還要開學堂搞教育,修水利去修路,就連雞毛蒜皮的雞鴨丟了都要查一下,這樣就算了,還要和上司打好關系,隔壁縣同僚的關系也要維護,偏一個個都不是東西。

    ——太累了。

    江蕓能做到這么好,他第一次知道有多不容易。

    “我瞧著是你這個人極好,是男是女也都無所謂。”他低聲說道,“我說真的,我唐伯虎從未如此佩服過一個人,你是女人也高他們一大截。”

    江蕓蕓笑:“好大一頂高帽子。”

    “反正就是這樣的情況。”唐伯虎雙腿一伸,“你不當了,我也不當。”

    “我不是不想當,我是沒得當。”江蕓蕓摸了摸腦袋。

    唐伯虎哎了一聲,和她四目相對,隨后苦笑一聲:“確實,你本來這官當的好好的,但你這事也確實驚世駭俗,我也不知道怎么說,但你做什么,我都是覺得極好的。”

    “我之前學你在蘭州時的政策,釋放那些妓女,才發現她們的日子真不是人過的,得了病只能等死。”張靈也跟著說道,“可我也做不到這么好,看著那些人很多又開始重操舊業,只覺得悲涼,但我聽說你在蘭州處理的那批人就很好,只可惜我做什么,我都覺得處處受制,做不到你這么好,這才知道你這些年有多不容易。”

    江蕓蕓嘆氣:“我以前聽人說過——一個女人的出走后可能會面臨兩種主要命運:墮落或回來,我也不知道我在蘭州的政策能維持多久,我不想他們墮落也不想她們回家,想要她們重新選一條路走。”

    “可我覺得若是你在,那政策就會在。”張靈悵然說道,“這一路上我真的想了很多,卻又想不明白,但我后來覺得,若是你這樣的人都當不了官,那肯定是這個世道出問題了。”

    三人沉默著,任由陰沉的烏云落在頭頂,殘雪融化的聲音在耳邊不經意響起……

    大雪劈頭蓋臉落了下來,一下子打破了消沉的氣氛,所有人都齊齊哆嗦了一下。

    “哎,對不起對不起。”樹后的張道長捧著臉盆,也是滿頭白雪的走了出來,苦著臉說道,“我就想要搞點雪來,化點雪水給你煎藥吃,對身體好。”

    唐伯虎抹了一把臉,跳起來說道,熱情說道:“我來幫你啊,一起玩。”

    “晚上留下來吃飯吧。”江蕓蕓也跟著蹦蹦跳跳,要把身上的雪抖下來。

    “行,別著涼了。”張靈遞過去帕子,想了想突然又收回來,不好意思,“現在好像不太合適了。”

    江蕓蕓笑:“我們是志同道合的朋友。”

    張靈看著她露出一個燦爛的笑來,輕輕嗯了一聲,伸手替她把頭頂的細雪撫落:“是朋友。”

    —— ——

    傍晚

    周笙等人回來了,只是瞧著臉色不好。

    “怎么了?”江蕓蕓正在給小狗梳毛,見狀隨口問道。

    江渝像是找到靠山一樣,連忙跑過來在她耳邊不高興嘀咕著:“看到江蒼、江湛、江蘊和曹蓁了。”

    江蕓蕓抬眸。

    “略有爭執。”江渝委婉地比劃了一下拳腳,然后悄悄看了眼站在最后面,神色僵硬的江漾,用只有兩個人的氣音說道,“反正江漾沒錯。”

    “那等她們打上門再說。”江蕓蕓安撫地拍了拍江渝的腦袋,站起來,大聲緩和氣氛,“洗手吃飯去,今天由唐公子買單!”

    第四百五十九章

    “不好了!江漾不見了。”

    三日后一大早, 天還沒大量,江渝披著一家衣服就匆匆跑過來去找江蕓蕓,神色著急,“她這幾日精神一直不好, 我瞧著有點不對勁, 一直盯著她的, 昨天晚上她就突然說要去買點針線, 我說今天早上和她一起去,她不同意, 結果我早上醒來, 她人就不見了。”

    江渝急壞了,拉著江蕓蕓的袖子聲音急促,驚得其他人也都爬起來查看動靜。

    “怎么了?”周笙拿出披風給人裹上, “是不是出門散散心了, 先別著急。”

    “肯定是去找江蒼他們了, 肯定是!我都跟她說不要管她們了, 我們三年結束就回蘭州去, 去找小春去, 她明明都同意了,她怎么說話不算數。”江渝氣得直跳腳, “這人怎么脾氣這么倔啊,我要去找她,我要去找她。”

    張道長也著急說道:“外面這么亂, 也要早點找回來,我和你一起去找找看。”

    “那我也去。”樂水也緊跟著說道。

    “等會。”江蕓蕓眼疾手快把幾人攔住, “你們知道江蒼住在哪里嗎?”

    江渝搖頭。

    “那我們去打聽打聽。”張道長猶豫說道。

    “多少人看著熱鬧, 去了把事情鬧大, 江漾以后如何做人。”江蕓蕓又說。

    江渝急躁:“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怎么辦啊?”

    “這是和她有血緣關系的親人。”江蕓蕓安撫著,“她避著我們,肯定是要他們說我們聽不得的話,現在急匆匆過去,那些話說不出口,那就是讓江漾這輩子都有心結,不妨我們再等等,午飯前沒回來,我們再去找。”

    江渝背著手來回走著,煩躁痛苦說道:“血緣親人,血緣親人就可以這么傷人嗎?江漾吃得苦還不多嗎,本來沒曹蓁的事情,我們還快快樂樂在蘭州呢,要是他們真的念著江漾,就會顧忌你一點,可他們沒有,那我,那我怎么放心……”

    “她已經是大人了。”江蕓蕓強調著。

    江渝停下腳步,紅著眼睛去看江蕓蕓,傷心問道:“難道大人就不會受傷嘛。”

    —— ——

    “你還知道回來?”曹蓁一看來人,藥也不喝了,直接咚的一聲磕在桌面上,冷笑一聲,“我還以為你換娘了呢,對待周笙那賤人倒是親熱。”

    江漾面無表情說道:“若是可以,我也恨不得自己是個孤兒。”

    曹蓁大怒,拍案而起罵道:“你咒我,你竟然咒我,你當真是心野了,我就知道江蕓不是個好東西,你以前明明這么乖的,她是不是一直說我壞話,這才讓你變成這樣的。”

    江漾慘笑:“我以前乖,那你以前為什么不救我?”

    曹蓁在屋內來回走動著,高聳的顴骨,消瘦的面容,整個人帶著狂躁不安的猙獰:“我怎么沒救你,當日是時機不對,是時機不對,我怎么不救你,江如瑯盯著你哥,我怎么放心,我是要救你的,你是我親生的,我怎么會不救你。”

    江漾沉默得看著面前的人,聽著她的喘息聲,半晌之后說道:“因為我是女孩,所以我比不上哥哥是嘛。”

    這幾個月的牢獄生涯,曹蓁像是過了幾十年糟心日子一樣,再也沒有早已沒了富貴模樣,她這般冷冷看人,便有幾分癲狂冷厲。

    江湛上前扶住江漾,低聲勸道:“娘病了,少說點,我們去外面說吧。”

    “不用了,我要回去了,不然江渝要等急了。”江漾推開她的手,把懷中的錢袋子拿了出來,“揚州早已沒了江家的東西,舅舅把所有東西都拿走了,你們也回不去南直隸,這是我這幾年攢下來的錢,若是省一些,怎么也能花個一年半載,就當是……”

    她頓了頓,看著屋內一眾熟悉又陌生的面容,突然笑了笑:“就當我們斷了。”

    江湛瞳仁睜大,瞬間失神地看著她。

    “你,你反了。”曹蓁瞪大眼睛,上前就要去拉扯人,“你瘋了,你在跟誰說話,江漾,你這個吃里扒外的東西。”

    江湛連忙把人拉走,她身邊的媽媽也趕緊把人攔下。

    “你當真要和我們斷了關系?”片刻后,江湛沙啞說道。

    江渝點頭:“我實在無法處理和你們的關系,所以我想著不如一別兩寬,各自安好,三年后我會離開這里,再也不回揚州,天高地闊,總有我的路。”

    她伸出自己畸形的手,一開始她自己都不敢看這雙手,噩夢總是如影而至,無法脫離,可后來她去了蘭州,蘭州的天真藍,她有太多事情要做,時間久了,當年的噩夢也跟著消失不見了,這只手的畸形也無關緊要。

    “從我離開揚州之日起,我才覺得我是自由,我不再是一個物件,阿姐,我不想再這么痛苦過活了,我只想快快樂樂地為自己活一次。”江漾認真說道,“我也希望你也能如此。”

    江湛紅了眼睛,緊緊握著她的手,露出笑來:“好,那就好好活一次。”

    “你以為你跟著江蕓就等飛黃騰達不成。”曹蓁見狀,冷笑一聲,“她是女的,你還以為她還能當官嘛,她庇護不了你,只有江蒼可以 ,只有你的親大哥才可以。”

    江漾沉默著,突然說道:“其實江蕓是女的,我挺高興的。”

    曹蓁譏笑著:“你也落井下石,怎么還理直氣壯怪我們。”

    江漾沉默著,隨后帶著一種蔚然的痛快:“她是女的我才高興,當年在蘭州,她叫我自己選好路怎么走,我還笑他不知道世間的難處,不過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的俗人,現在回想起來只覺得慶幸。”

    她笑了起來,眼睛明亮。

    “她給我指明了其他的可能,我也走上了那條路,我雖從未去過那里,這些年也總覺得前途渺茫,但我聽聞她的事情后,我突然明白這條路要怎么走,你知道當時我有多快樂嘛,我發現我的未來原來也是有路可循的。”

    “我就這樣一邊慶幸這個消息得以光明天下,但又一邊痛恨你的無情,當我又可恥地跟著她們去了京城,偏我又看到很多人,她們都是千里迢迢趕過來的,江蕓身為一個女子能做這么多事情,那我是不是也可以。”江漾喃喃自語,又哭又笑,“她是女的,那也太好了。”

    曹蓁一臉麻木,但還是忍不住嗤笑著:“她就是在騙你,蠱惑人心,她把我的寶珠給毀了,她裝作男的,克了我的長生,現在成了女的,又騙了我的寶珠,真是禍水。”

    江漾抬眸看著她,突然上前一步,緊緊盯著她:“你明知道我就在她身邊,你明知道你說出那個秘密會毀了她,那你,那你,當時想過我嗎?”

    曹蓁面容瞬間僵硬。

    “你想過若是他們遷怒我,會不會殺了我?”

    “你想過若是江蕓死了,我會不會被她牽連?”

    曹蓁嘴角微動,神色恍然:“我,我當時,當時太險了……”

    “原來如此。”江漾再也不是不懂事的孩子,她在蘭州歷練這么多年,有沒有說謊,是不是在后悔,一目了然。

    江湛輕輕握著她的手,搖了搖頭,同樣神色凄然:“別說了,我送你離開。”

    “你沒有,你不愛我,卻希望我很愛你,我也曾很愛你,可你還是不愛我。”江漾甩開江湛的手,雙眼含淚,滿是委屈,“你也不愛姐姐,你漠視姐姐的痛苦這么多年,你也不愛大哥,因為他也在哭,你為什么不看看他,你更不愛平安,他只是你賭氣生下來的,你這輩子都沒把他放在心上,你毀了我們所有人。”

    曹蓁暴怒,把面前的桌子猛地掀翻,任由桌面上的茶盞摔落在地上,四分五裂。

    她上前一步,面目猙獰罵道:“我還不愛你嗎?你這輩子吃喝不愁,難道不是我給你的,我不過是沒順著你的心意,你就把所有的一切都怪到我頭上,要不是我,你們一個個有這樣錦衣玉食的日子過,白眼狼,你們都是白眼狼。”

    江漾失望地看著她。

    她今日來,其實心里還抱著隱晦的期待。

    當年是真的情非得已才救不了她,后來不是故意把她扔在揚州的,這些年的不聞不問也是因為毫無途徑。

    她一邊清楚得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一邊又暗暗為她準備了無數個條件,只要她能踩中一個,她就當一切都無事發生,可偏偏,她一個也不愿意承認。

    “那就這樣吧。”江漾心灰意冷,喃喃說道,“就當我們恩斷義絕。”

    曹蓁神色恍然,突然頭痛欲裂,整個人神經質一般暴怒地喊道:“是江蕓,都是她,我要殺了她,她怎么就死不了,怎么就怎么也殺不死她,她騙了你,她騙你,娘愛你,娘一直愛你的。”

    “快去請大夫。”江湛拉著江漾的手,一邊吩咐道,一邊又對江漾說道,“娘病了,回頭我再來找你。”

    “不用了,姐姐,但我也希望你能自由。”江漾撥開她的手,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江湛神色仲怔地看著她的背影,閉上眼掩下眼底熱淚,輕輕吐出一口氣。

    ——她再也無法自由了。

    —— ——

    眼看中午就要到了,江渝再也呆不住了,拉著江蕓蕓就要出門。

    “我們去找她,你去罵她們。”江渝大聲喊道,“江漾可別被欺負了,她到了冬日手疼,打架太吃虧了。”

    周笙欲言又止。

    張道長連忙說道:“我也去我也去。”

    “樂水,還不跟著。”陳墨荷連忙打了個眼色。

    正在修躺椅的樂水連忙跟了上去。

    守門的錦衣衛見一家子氣勢洶洶的樣子,猶豫問道:“這是去哪?”

    “早上天未亮可有看到我妹妹去哪了?就穿著綠色衣服的那個?”江蕓蕓和氣問道。

    “說是出門買東西了,是了,怎么還沒回來?”錦衣衛心中咯噔一聲,有些心虛。

    “可是看到她往那邊走了?”江蕓蕓又問道。

    錦衣衛問了一圈:“瞧著往萬明橋的方向走了。”

    “之前江家買了一套院子就把她安置在哪里,我知道在哪里。”江渝拉著江蕓蕓激動說道,“走走,我帶你們去找人。”

    江蕓蕓只好跟著被拉出門,錦衣衛一看也跟著派了兩個人跟上。

    只是一行人剛走到小巷子口,就和江蒼江蘊撞在一起。

    幾人四目相對,各自無言。

    “你過來做什么?”江蘊移開視線,嘟囔著。

    江蕓蕓看向江蒼,驚訝地發現他整個人雖然憔悴消瘦,但眉宇間的壓力和緊繃卻都消失不見了,他像是突然從深水中露出頭來,雖然狼狽,但卻充斥死里逃生的慶幸。

    “好久不見。”江蒼頷首,目光落在她臉上,但很快又移開視線,“你是來找我們算賬的。”

    江蕓蕓搖了搖頭:“來找江漾的。”

    “江漾?”江蒼不解,“她不是在你那邊嗎?”

    “你是不是在裝模作樣,她來找你們了,你是不是把人藏起來了。”江渝的腦袋冒出來,一臉警覺地質問道,“快把人給我交出來!”

    江蒼擰眉:“我確實沒見過她,但我早上很早就離家去祭拜了。”

    江渝緊緊抓著江蕓蕓的袖子,一臉不信。

    “確實有香火氣。”張道長站在兩人背后嘟囔著,“燒紙去了。”

    江蕓蕓把江渝的腦袋按了回去:“那就勞煩你回家看看江漾是不是在你家。”

    “那是我妹妹,在我家不是很正常。”江蘊不耐說道,“你管她去哪?”

    這話一出,江渝立刻跳了起來:“你放屁,江漾才不要去你家。”

    “什么你家,是她家,和你沒關系,還有你,小時候不是和江漾不對付嘛,一見面就吵架,現在這么纏著她做什么?”江蘊不耐說道,“哥,我們走,不要和他們說話了,都有人看過來了。”

    江蒼并沒有被他拉走,反而對著江蕓蕓平靜說道:“我母親從獄里放出來后就病了,家里現在不方便待客,若是江漾的事情,我們自己會處理。”

    江渝一聽就不干了,一腦袋沖進小巷里。

    張道長一看,哎了一聲,看了一眼江蕓蕓,也緊跟著追上去:“別跑這么快,不安全。”

    巷子口的一行人緊跟著安靜下來。

    樂水只好硬著頭皮問道:“我們要不要也去看看啊。”

    江蕓蕓看了眼幽深的小巷,搖了搖頭:“要點時間,再看看。”

    她看了一眼江蒼和江蘊手里的東西,尷尬說道:“要不先把東西放了,或者找人把東西拿進去。”

    江蒼看著她,平靜說道:“都死了。”

    “晨墨和晚毫的尸體,章媽媽的尸體,三十六人的尸體我都沒找到。”他甚至補充道,“今日也順便給他們燒紙去了。”

    江蕓蕓楞在遠處,剎那間呼吸驟停。

    朱宸濠抓走江蒼是為了威脅江蕓蕓,此事因她而起,可奈何當時時局混亂,江蕓蕓自己也自顧不暇,也完全顧不得沒了消息的江蒼。

    那些傳回來的消息,不過是寥寥數語的無一人生還,今日卻得以窺見當日慘烈的一角。

    “對不起。”她喃喃說道。

    江蒼臉色微微發白,避開她的視線,低著頭,卻在最后冷不丁陰暗出聲:“真的和你有關。”

    江蕓蕓僵站著,覺得漫天的水汽涌了過來,濃重到能讓人窒息。

    “我醒來時只聽他們說夫人死了,后來他們都跑了,再后來我歷經千難險阻到了京城,就聽說你的事情。”江蒼抬眸問道,“帶走我娘的人是我心中想的人嗎?”

    江蕓蕓沉默。

    江蒼上前一步:“總該讓所有人都死個明白才是。”

    “那就保護好你娘吧。”江蕓蕓扭頭,岔開話題。

    江蒼深深吐出一口氣,悵然說道:“原來如此。”

    “走啦,哥,不要和她說話。”江蘊不耐拉著他的胳膊,“就姐姐一個人看著娘,我不放心。”

    江蕓蕓讓開道,等著江渝把江漾帶出來。

    江蒼走了幾步,經過江蕓蕓身邊時突然扭頭看了過來。

    “當日是我被抓后病了,我娘才聽了奸人的話捅破這件事情的。”他冷不丁說道,“她這些年已經不太關注你的事情了。”

    江蕓蕓沒說話,抬眸看他。

    “你……”他猶豫,目光看向后面兩個人高馬大的錦衣衛,“你是來找她的嘛?”

    “不是。”江蕓蕓搖頭,再一次重申道,“我是陪江渝來找江漾的。”

    江蒼沉默著,收回視線:“三年后丁憂結束,我會辭官回鄉。”

    江蕓蕓震驚。

    “我娘病了,病得厲害。”江蒼盯著她看,“我用我的官身,換此事掀過去既往不咎,可以嘛。”

    江蕓蕓語塞。

    她對曹蓁的態度,大概就跟冬日的炮竹一樣,點了也就散了,若非此事被她捅了出來,她都已經許久不太在意江家的事情。

    只是她還沒說話,就聽到江渝罵罵咧咧的聲音:“不是,你娘有病啊,怎么還發瘋打人啊。”

    江漾低著頭,被她拉著抱頭狂跑,身后的張道長也跑的上氣不接下氣。

    “回去我給你涂藥。”江渝越想越氣,“我當時就應該也打她一頓的,就是她,鬧得我家一點也不安生,害我姐不能送他老師最后一面,煩死了。”

    “哎哎,算了算了。”張道長和稀泥,扯了扯她的袖子,“都是人呢。”

    江渝憋著氣,走得越發快了。

    “寶珠。”江蒼低聲喊道,“娘傷到你了嗎?”

    江漾抬頭,露出紅彤彤的一雙眼睛。

    兄妹兩人都有一張蒼白的臉。

    他們多年未見,連著通信都不曾由,此刻卻在狹小的巷子口彼此狼狽地見了第一面。

    “哥。”江漾嘴角微動,她本來是想笑的,卻還是露出哭意,“好久不見。”

    “你,你松手。”江蘊一看這兩人緊握的手,就想上前扯開,“這是我妹妹。”

    “你們當年把她留在這里的時候,怎么記不起來她是你妹妹了。”江渝站在江漾面前,打落他的手,冷冷說道,“這條巷子又黑又長,她一個人生活在這里這么久,你們怎么不說她是你妹妹。”

    江蘊臉色青白交加,扭頭去看江蒼。

    “對不起。”江蒼對著江漾輕聲說道,“現在說什么都為時已晚,但你給我們一次機會行不行?”

    江漾看著他許久,那雙眼似有千言萬語,到最后只剩下又哭又笑的模樣:“沒關系的哥哥,那個時候你來接我,我就跟自己說,哥哥肯定是有難言之隱,只要你們肯跟我道歉,我就沒關系的,但現在是真的沒關系的,哥哥,以后要保重身體,寶珠再也不喜歡放風箏了。”

    江蒼茫然失神地看著她:“寶珠……”

    “我不是寶珠,我是江漾,嶓冢導漾,東流為漢,我想成為那條永不停息的漢水,不想再被困在貝殼里,日日夜夜等著你們了。”江漾咽下所有哽咽和委屈,“哥,我是江漾。”

    江蒼紅了眼睛,喃喃自語著:“江漾。”

    “對,我是江漾。”江漾一雙眼睛不再落淚,越發明亮清澈,“三年后,我要重新回到蘭州,我不會再為你們停下腳步,但我永遠記得你帶著我去放風箏的那個下午。”

    她深深看了一眼江蒼,又看著茫然無措的江蘊,最后看向匆匆趕過來,站在巷子口的江湛,她笑了起來,一把抹干凈臉上的眼淚,然后頭也不回地就走了。

    江湛站在陰影處,神色復雜地看著快步離開的妹妹。

    多年前的那個午后,她也是躲在陰影處,目送被傷透心的妹妹離開揚州,遠走他鄉,今日她再一次站在陰暗處,看著徹底自由的江漾。

    她惶然落下一顆淚,臉上卻露出笑來。

    ——愿你從今往后,從心至百骸,無一不自由。

    江渝和江漾離開后,江蕓蕓看著占據巷子三個方向的的江家子嗣,有一瞬間,恍惚覺得所有人都回到了十來歲的年紀,那個時候一切都還是最開始的模樣,可每個人的模樣替換成今日的模樣,卻毫無違和感。

    每個人都在長大,可每個人都似乎被困在原處。

    不知是誰家小孩開始放鞭炮,炮聲連連,驚叫聲也此起彼伏。

    走貨郎的叫賣聲隱隱傳了過來,路面上的行人歡聲笑語,歡快異常。

    熱鬧的揚州城正在以開懷熱烈的姿態迎接著十日后的新年。

    ——一切都要要重新開始了。

    “希望曹夫人今后能在家好好養病。”江蕓蕓回過神來,那陣揮之不去的水霧也終于被刺鼻的火藥味驅散,她看向面容蒼白的江蒼,認真說道,“今后陌路相逢,各自前行,保重。”

    江蒼看著她離開的背影,緩緩閉上眼。

    他心里突然涌現出一陣暢快。

    這一刻,他覺得自己終于擺脫了這么多年揮之不去的陰影。

    “走吧。”江湛上前,接過他手里的東西,柔聲說道,“過了年再說。”

    她準備回家時,突然看到人群中站著的一人,失神片刻,卻在那人即將朝著她走來的時候,低下頭,轉身離開。

    ——一元復始,萬象更新,就這樣從新開始吧。

    第四百六十章

    江蕓蕓好久過年沒這么熱鬧了, 一大家子圍在一起說說笑笑,雖然為了守孝一應事情都簡單了不少,但一天天過下來卻還是不少。

    廚娘發揮自己的手藝,爭取把簡單的菜做得豐盛好吃, 廚房里煙氣彌漫, 時不時有香氣傳了出來。

    周笙正給幾個小輩做新衣服的收尾工作, 張道長眼巴巴蹲在邊上, 把手里自己收集起來的一百塊布遞過去,希望她能做出一件好看的衣服給江蕓穿。

    江渝和江漾蹲在地上, 昨日下了大雪, 積雪能沒過腳背,她們兩個人哼次哼次堆了好幾個雪人,又悄悄從哪個角落里拖出一個布袋, 里面裝著幾個煙花爆竹, 不知是怎么偷偷買過來的。

    樂水把最后的角門高墻都檢查了一遍, 確認無誤后才準備離開。

    他已經結婚自立了, 也有了自己的家, 每年過年都是回家過的, 今年本打算找樂山一起回家,誰知樂山悄悄看了一眼角落里的江蕓蕓, 隨后搖了搖頭。

    樂山前日回了揚州,和江蕓蕓兩個人關起門來說了幾句話,再出門時樂山眼睛通紅, 臉上還是未干的淚痕,江蕓蕓一個人坐在不曾點燈的屋內沉默著, 連著晚飯都沒吃。

    三只小狗盡職盡責地把院子跑了一圈, 最后搖著尾巴去找江蕓蕓玩。

    自當上官后江蕓蕓每次過年總能趕上點事情, 不得安生,這次好不容易休息下來,就不想動彈,一個人拖著小躺椅躲在角落里偷閑,也沒有人去打擾她休息。

    這把椅子被修好后,晃晃悠悠間沒有吱呀吱呀聲,她閉著眼,感受著揚州特有的潮濕冰冷的風,聽著耳邊熱鬧的聲音,是難得的悠閑安逸。

    “都回家去吧,明日就除夕了。”陳墨荷對院子里的丫鬟小廝做最后的年前講話,“正月十五過了再過來,這是過年錢,一人一兩,我家也沒別的要求,就是家里的事情別往外說,要是讓我知道是誰嘴巴這么大,在外面胡言亂語,可別怪我下手無情。”

    “是。”眾人齊齊應下,說了不少吉祥話,這才轉身離開。

    “讓錦衣衛的兄弟回去嘛,瞧著還會下雪,在門口站著也怪冷的。”周笙拿著百衲衣給江蕓蕓比劃的時候,隨口問道。

    江蕓蕓嗯了一聲:“等會我去說。”

    “行,這衣服你要不要試一下合不合適?”周笙笑問著。

    江蕓蕓一看這花花綠綠的裙子:“這衣服不穿的,是供奉起來的。”

    “是要供奉起來的,我已經找好道觀了。”張道長信誓旦旦保證著,“要做到合體才算心誠呢,以前做的是男人穿的袍子,我就說怎么不靈呢。”

    江蕓蕓笑:“合適的,我娘的手藝你有什么不放心。”

    張道長一想也是:“那我趕緊拿去供奉,晚飯不用等我吃了。”

    他一卷衣服就匆匆忙忙跑了,小狗把他送到門口又溜溜達達跑回來,趴在江蕓蕓腳邊休息了。

    “張道長也怪好的。”周笙小聲說道,“我說給他錢,他都不要,說自己有。”

    江蕓蕓嗯了一聲:“心太軟了,膽子還小,十來歲的年紀就獨自一人浪蕩江湖,以前還老吃不飽飯。”

    “哎,張道長叫什么名字啊。”周笙隨口問道。

    江蕓蕓想了想:“沒說過。”

    “道士應該也沒名字,都是法號吧。”周笙又說。

    “應該吧。”江蕓蕓也不確信,“問他名字做什么?”

    “好奇。”周笙撲閃了一下大眼睛,笑瞇瞇說道。

    江蕓蕓也跟著笑:“那你回頭問問,正好我也想知道。”

    “好。”周笙替她把披風蓋好,細聲說道,“等會起來動動,可以準備吃飯了,多穿點,別著涼了。”

    “沒什么胃口。”江蕓蕓意興闌珊地說著,“早上吃了饅頭還有些飽。”

    周笙搖頭:“再大的事情,過了年吃了飯再說。”

    江蕓蕓嗯了一聲,摸了一把臉上飄落的雪漬:“又要下雪了。”

    “是啊,今年天氣真怪啊,六月地動,整個夏日都沒什么雨水,冬天來得很晚,卻又很冷,大雪不斷,幸好去年收成還行,陳知府也非常有遠見,糧倉都是滿倉的,今年還能救濟一下,也不知道明年什么情況,靠天吃飯的日子啊,真不好過。”周笙嘆氣。

    江蕓蕓睜開眼,突然一躍而起:“之前選娘不是研究了一種新型的水稻,對于水的要求少一點,揚州難道沒種?”

    周笙不解搖頭:“不清楚。”

    江蕓蕓準備出門了:“我去衙門問問。”

    “大過年的。”周笙連忙把人拉住,“陳知府昨日就掛印了,你這個時候帶著事情上門拜訪,這不是上趕著給人找事嘛,太失禮了。”

    江蕓蕓一聽:“是這個道理,我去準備點禮物拜訪。”

    周笙欲言又止。

    ——她不是這個意思。

    江蕓蕓已經去搗鼓送人的東西了,陳墨荷小聲說道:“能高興起來就好,之前都興致不高,整個人蔫噠噠的,飯都吃不了幾口,瞧著都心疼。”

    她想了想,聲音更輕了:“反正煩的也不是我們。”

    周笙嘆氣,隨后噗呲一聲笑起來:“說得對。”

    —— ——

    陳靜在此時之前是堅定支持江蕓的人。

    在他眼里,江蕓開海貿,清土地,護蘭州,那可真是實打實的難骨頭,偏都被她啃下來了,還辦得這么漂亮,那簡直是大明中興的中流砥柱啊。

    只要是做過實事的官員,在聽聞這些消息后一定是震動和佩服的。

    陳靜是年少成名的進士,家中時代讀書,祖父輩也都是一方要員,所以二十三歲就中了進士。

    此后,他做過兩任縣令,又在各州做過通判,同知,到現在做到揚州的知府,若是不出意外,只好好好表現一番,他還年輕,趕在五十歲前,大概還能再往京城那邊走一走,混一個六部侍郎坐坐。

    在此之前,他一直追逐著江蕓的腳步,希望能在京城正大光明見到這位大明第一位六、元、及第的小狀元。

    可不巧,他在揚州知府的位置上才做了三年,還沒做出個成績,遠在千里之外的京城那邊就先出事了。

    江蕓是個女的。

    聽聞這個噩耗的時候,陳靜愣是大晚上在院子里坐了一晚上。

    ——不是,她怎么就成了女的。

    大過年的,陳靜坐在院子里苦悶喝著酒,看著飄下來的細雪,百思不得其解。

    ——怎么還以官身丁憂歸鄉了。

    ——怎么他的鄉就是在揚州!!

    京城那邊的想法,他寫信問了好多同僚,奈何一個個就知道發泄情緒,完全沒個消息,怪不得這些年被江蕓打得頭也抬不起來,關鍵時刻一個比一個不中用,但最后所有人都出奇一致地說這事內閣和陛下統一的意見。

    但是遠在浙江的王公也在混亂時悄悄寄來一份信,那是一封很長的信,寫滿了浙江清丈的問題,難處和解決辦法,只最后一頁突然提起江蕓,雖說的都是公事,但陳靜卻聞弦知雅意,說到底王公也不捋不明白男男女女的事情,但浙江能順利清丈土地,離不開這些江蕓在內閣的運籌。

    ——至少她是真的在做事的。

    現在這個時候來這份信,就是為了讓陳靜對江蕓多照顧一點。

    陳靜對自己的性格還算頗為了解。

    之前的主官是王恩。

    王恩可是個任勞任怨,只為百姓的大清官,揚州在他的手里風氣一清,上下官吏百姓,無不拍手稱道,所以他作為同知,便也是高風亮節,風度翩翩的好同知。

    后來,這個主官變成他了,他為了趕上江蕓的進度,和她順利在京城見面,自然是順延王恩的政策,雖然有些吃力,但底子好,做事不累。

    誰知道,這事的結局能莫名其妙翻轉到這個離譜地步。

    他也完全不知道如何處理這事,甚至連面對江蕓都覺得為難。

    京城的渾水要是波及到自己就完蛋了。

    陳靜又喝一壺酒,嘆出一口大白氣。

    江蕓要是還在當官,他肯定覺得奇怪,也覺得不舒服,畢竟女人當官那可是頭一份,陰陽有別,男女應各行其是,現在這樣已經很亂套了,他六歲的女兒之前就開始鬧著要讀書考科舉呢。

    可江蕓現在不當官了,落寞回家,他又覺得有些遺憾,新一代的年輕官吏中唯江蕓有幾分名臣之氣,這些年,這些事,哪一件都值得單獨拿出來大寫特寫,大夸特夸。

    “這事鬧的……”他拎著空酒壺,喃喃自語,“這是可惜了。”

    “老爺老爺!!”管家火急火燎跑過來,“大事,出大事了。”

    “老爺好著呢。”陳靜拿起糕餅準備咬一口。

    “江蕓送帖子還有拜年禮物過來了,哎哎哎,老爺小心牙……”

    冬日的糕餅又硬又干,猝不及防容易咬壞牙。

    陳靜捂著嘴巴:“江蕓好端端給我送帖子做什么?”

    管家老實說道:“錦衣衛親自送的,人還在門口呢。”

    陳靜拍腿:“那你不早說,混賬東西耽誤事情,快快,更衣,你把人引進大堂,都下雪了,別凍著了。”

    管家連忙上前扶著人:“都安置好了,就等著您了。”

    “就是來送江秘書的信。”送信的錦衣衛頗為彬彬有禮,“哦,還有拜年的干果棗子。”

    陳靜看著那一小提三瓜兩棗,臉上笑容不變,和和氣氣接了過來:“有勞您了,馬上就要過年了,小小心意不成敬意,天黑路滑要小心一點。”

    管家把一個錢袋子塞到錦衣衛手里。

    錦衣衛笑著點頭離開,顯然不準備售后處理。

    等人一走,陳靜端不住了,還沒開信就嘟囔著:“誰家好人送信差使錦衣衛啊,跟個下馬威一樣。”

    他一邊說一邊打開信,信件很短,內容言簡意賅。

    ——怎么不換個水稻種啊。

    陳靜不高興,把信件一扔:“怎么還干涉我們揚州的事情了,她誰啊……”

    “那我立馬把信件扔了。”管家機靈說道,“不給老爺過年添……添水,我來我來。”

    只見陳靜提筆寫了回信,內容同樣也很簡單——什么水稻啊?哪來的啊?你種過嘛?細聊!

    —— ——

    除夕夜,江渝和江湛悄悄出門放煙花了。

    在家放煙花有些太過太囂張,礙于死人的面子,兩個小姑娘帶著樂山吃完飯后就領著一大袋東西出門玩去了。

    張道長吃完飯坐在院子里和今日值班的兩個錦衣衛聊天,順便給三只小狗梳毛,穿小衣服。

    廚娘和陳墨荷也坐在板凳上,一邊聊天一邊做針線。

    江蕓蕓又躺在小躺椅上,和周笙時不時聊幾句、

    一群人在院子等子時守歲,又看了幾朵不知誰家的煙花,花型燦爛熱烈,江蕓蕓順勢把手中的橘子吃塞進嘴里,就起身說準備回去休息了。

    這里坐著的都不是年輕人了,守夜到現在也都累了,打著哈欠也跟著離開。

    后院

    江蕓蕓回來后卻沒有躺下來休息,反而開始翻看著選娘托人送來的冊子,手邊則放著陳靜昨日送來的信件。

    沒多久,周笙端著熱茶走了進來:“桂圓紅棗茶,要不要喝一下,沒放糖,知道你不愛喝甜的。”

    江蕓蕓抬頭,笑說著:“怎么還不睡?”

    “你不是也還沒睡。”周笙為她挑亮燭臺,在她邊上坐了下來,“怎么又開始忙起來了。”

    “江浙賦稅重地,現在浙江在平叛,明年的賦稅要大減,所以南直隸不能出事,若是明年天氣也這個情況,江南無糧,國庫就空了,容易出事。”江蕓蕓說道,“你白日說的話提醒了我。”

    周笙看著她一本正經的樣子,不由嘆氣:“我是與你閑聊,可不是要你做事,而且你現在都不做官了,還要操心這些事情嗎?”

    江蕓蕓笑:“按道理應該是不操心的,但這不是遇見了嘛,剛好也有辦法,就想著幫一把,而且好歹我們也要在南直隸過幾年,也是有一份責任的。”

    周笙在她邊上坐著,托出針線簍,開始給人做手套。

    江蕓蕓繼續低著頭看書。

    從徐選被挑中負責種地之前,她就已經是徐家非常厲害的管家娘子,專門負責田地管理的事情,對于水稻和小麥很有研究,后來專業研究這些后,也做出很多成就。

    比如這次蘭州上供的御稻,就是具有抗寒性,也就是說蘭州百姓只要種田積極點,早點播種,早點收割,早點二次種,把種地的時間安排地密集一點,說不定可以種兩撥。

    當然還會有很多問題,比如人力不足,比如肥力不足,比如當年天氣驟寒,但總歸也是有希望了。

    看上去只是多種一輪,百姓會很辛苦,但是對百姓的日子卻是實打實的提高,有飯吃那就是天大的事情,能吃飽飯,那可不是要歌功頌德的事情。

    整個大明都處在小冰河時期,氣候一直變幻莫測,揚州這些年不是水災就是大旱,能種一季稻已經很好了,這個時候就需要品質更好一點,縮短時間的稻種。

    江蕓蕓就是再翻這個記錄。

    不知過了多久,聽到江渝興奮的聲音斷斷續續傳來,瞧著是玩瘋了。

    周笙抬起頭來,江蕓蕓也緊跟著揉了揉眼睛。

    “睡吧,好不容易可以休息休息了。”周笙說,“明天想吃芝麻燒餅嗎?”

    “吃!里面裹點紅糖漿吧。”江蕓蕓打了個哈欠,“明天我得和江渝江漾說一下,大晚上這么晚回來不安全,過年壞人特別多。”

    周笙笑:“那明天再說,回頭你準備說了,給我打個眼色,我得躲起來。”

    —— ——

    礙于江蕓蕓現在對外孝期,不能上門拜年,但不妨礙有人登門拜訪。

    過了大年初三,陳靜就提著三瓜兩棗,火急火燎來拜年了。

    他一開始還裝模作樣聊了幾句,但很快就被江蕓蕓時不時一句‘新品的水稻種’、‘耐旱些’、‘早點種說不定可以早點收’等等氣定神閑的話聽得心急如焚,按耐不住,嚷嚷著‘我看看,我親自去看看’,然后把人拉走了。

    ——有這好東西,還不得趕緊撈過來給自己貼貼金。

    兩個人坐在書房里你一言我一語,一個時辰后,陳靜神清氣爽出門了,臨走前,對著守門的錦衣衛說道:“京城果然有高人啊。”

    錦衣衛莫名其妙。

    “這個果脯糕點是揚州很有名的老字號呢,你一袋小棗子換了這么多好吃的,真不錯。”前院,張道長悄悄伸手拿了一塊,裝模作樣說道,“我可以吃一塊吧。”

    “吃吧,大饞道長。”江蕓蕓目送陳靜離開后,笑說著,“你能幫我一個忙嘛?”

    張道長咬了一口的柿餅放也不是,吃也不吃,捏在手里和江蕓蕓四目相對:“哎,我就說這東西怎么還硌牙。”

    “我記得徐家之前在這里有一片田,你能幫我去看看現在這片田是什么情況嗎?”江蕓蕓笑問道,“我們張道長混跡田野多年,眼尖耳聰,最能一眼看出問題了,我特別需要您親自出馬看一眼呢。”

    張道長心知是頂高帽子,但還是忍不住脖子一升,把帽子戴上,故作勉為其難的樣子說道:“好吧好吧,但我晚上想吃包兒飯。”

    江蕓蕓笑著點頭:“好,我讓廚娘給你做,那你快吃幾口就出門吧,還在化雪,地上滑,記得拿個拐杖。”

    張道長點頭,不客氣去拿糕餅吃。

    ——要干活了,多吃點。

    下午的時候,張道長還沒回來,就看到唐伯虎和張靈空著手來拜年了。

    “歪瓜裂棗也舍不得給我買一點。”江蕓蕓打趣著。

    唐伯虎嘆氣:“你不懂,我是一個有家庭的人,壓力很大。”

    “我雖然沒有,但伯虎不買,我也不好意思踩著他長自己臉。”張靈笑說著,“但我可是來給你帶好消息的。”

    “多好的消息?”江蕓蕓正在試手套,隨口問道,“我現在對‘好’的要求可不低。”

    張靈看了一眼唐伯虎。

    唐伯虎的腦袋立馬湊了過來:“你想開私塾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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