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一章
江蕓蕓在以前讀書的時候, 就曾無數(shù)次放下豪言壯語:我要是考不上,我就回家開私塾當(dāng)老師。
但是不巧的是,她后來考上了,而且考得還不錯。
“抓點學(xué)生來吃吃。”唐伯虎回了揚州宛若大魚入海, 魚如得水, 整個人開始放飛自我, 完完全全沒了前幾年好不容易裝出來的沉熟穩(wěn)重的模樣, 又開始了年少初認時的嘴巴沒門,張口就是一個胡說八道。
江蕓蕓面無表情:“每年的彈劾, 你是一點也沒被冤枉啊。”
唐伯虎遺憾模樣地作怪搖頭:“可惜了, 爺是自己辭官的,可別把那些人氣死。”
江蕓蕓為他的厚顏無恥豎起大拇指。
“你別糊弄我,你就說你現(xiàn)在有沒有這個想法吧?”唐伯虎催促道, “小時候不是老說要當(dāng)老師嘛, 現(xiàn)在難得有空難道不想過過癮。”
張靈也跟著說道:“是啊, 你這一身才華整天窩在家里多可惜啊, 說不定能選到好苗子呢, 好好培養(yǎng), 替你殺回京城去。”
江蕓蕓沉默了,隨后認真看向兩人, 真摯問道;“你們還記得我現(xiàn)在是在守孝期嘛。”
唐伯虎和張靈對視一眼,隨后齊齊拍了拍腦袋:“哎,別說, 忘記了。”
江蕓蕓氣笑了。
“不對不對,其實也沒事啊, 可以用我們的名義開, 你平日負責(zé)來上上課。”唐伯虎喪氣后也不放棄, 很快就有了主意,“正好招生我也給你招了,我唐伯虎可是有很多人脈的,到時候肯定供不應(yīng)求,你不出面也免得有人叨叨叨的,我聽著就煩。”
“那哪來的院子?”江蕓蕓比劃了比劃自己的院子,“這院子你現(xiàn)在看著還挺大,那是因為過年了,平日里前院住滿雇來的人,后院也就五個房子,都是滿的。”
唐伯虎撫掌:“你就說巧不巧,真是天助你耶,老天爺也見不得你郁郁不得志……”
“說人話。”江蕓蕓冷淡打斷他的話,完全不慣著。
“你隔壁院子搬家了。”唐伯虎老實巴交交代著,“不若盤下來。”
江蕓蕓長長哦了一聲,沒說話。
唐伯虎見狀繼續(xù)熱情游說著:“盤下來后就在墻上打一個小門,你就可以在家里走來走去,多方便。”
江蕓蕓抱臂,笑了起來:“你想的還挺周到啊。”
“可不是!”唐伯虎得意說道。
江蕓蕓繼續(xù)笑問道:“你這平日里懶洋洋的,因為我的事情這么忙,也不知道是誰這么大的面子啊,多不好意思啊,我也要好好謝謝他啊。”
唐伯虎臉上笑意驟然消失,眼神也緊跟著飄忽了一下。
江蕓蕓順著他飄忽的方向看了過去,正好看到周笙起身離開的鬼祟背影。
“老實交代。”江蕓蕓冷笑一聲。
別看江蕓此人平日里笑瞇瞇的,瞧著格外和氣,是個好脾氣的人,可一旦沉下臉還是怪有威嚴(yán)的,唐伯虎和張靈恍惚感覺自己看到了大九卿們站在他們面前訓(xùn)話的樣子。
“你……江其歸,你真是越來越有你老師的樣子了。”張靈忍不住移開視線,抱怨著,“你這一板著臉,我以為看我那個不茍言笑的銀臺準(zhǔn)備擼起袖子陰陽怪氣罵我了,真是嚇人。”
“你娘找的我們。”唐伯虎一臉委屈,“你對你娘板著臉去,怎么對我這么兇啊。”
江蕓蕓咳嗽一聲:“我娘和你,哪能一樣嘛。”
“之前年前因為你老師的事情,你這心情一直不好,這院子里的人誰看了不擔(dān)心,但又不好開口勸你,就想著給你找點事情做,當(dāng)老師不是一直是你以前念的嘛。”張靈嘆氣,憂心忡忡。
“做點事情轉(zhuǎn)移點注意力,你這輩子難道就一直待在這個小院子里嗎,而且,我是說而且,你現(xiàn)在也不在京城了,誰知道未來的京城什么動靜啊,可不是要先好好過好自己的日子。”
江蕓蕓嘆氣:“這事我想想。”
“是還有哪里覺得不行?”唐伯虎不解,“你只管提出問題,我們都來解決。”
江蕓蕓一本正經(jīng)說道:“我剛給自己攬了個活,我娘還不清楚這事呢。”
唐伯虎和她四目相對,隨后扭頭對著張靈說道:“壞了,我們都忘記,江其歸這人從小就不是一個安分的人,小時候挨過多少罵啊,怎么會這么安分呆在這里呢。”
張靈也跟著煞有介事點頭:“要不是黎公實在溺愛,挨的打肯定也不會少。”
江蕓蕓起身,把人趕走:“行了,這事我和我娘商量一下,你們走吧,家里現(xiàn)在沒進賬,余糧不足,就不留你們吃飯了。”
江蕓蕓把人送走后,背著手溜溜達達去找周笙,周笙正躲在角落里發(fā)呆著。
“發(fā)什么呆?”江蕓蕓冷不丁坐在她邊上,笑問道。
周笙嚇了一跳,下意識就想跑,就被江蕓蕓一把抓走:“跑什么,現(xiàn)在知道怕了,外面的人都老實交代了,你也老實交代吧。”
江蕓蕓笑問道:“怎么好端端想到讓我開私塾了。”
周笙見她沒有生氣的樣子,這才坐了回去,低聲說道:“年前和秦夫人見了一面。”
江蕓蕓眉頭高高挑起。
“秦夫人說你現(xiàn)在的情況要是一直孤零零的,反而有點危險,但是要是鬧得太大的動靜也不安全,若是開個學(xué)堂,或者寫寫書就很安全。”周笙揉著帕子,小聲說道,“秦夫人很有遠見的,又見多識廣,我也覺得很有道理。”
江蕓蕓笑問道:“我寫的書要給她們出版吧。”
周笙點頭:“對啊,他們不是也有印刷坊,書店嘛,我們還不用多花錢呢。”
江蕓蕓笑容加深,突然把她手里的帕子抽了出來,放在自己的鼻尖聞了聞:“聞到了嗎?”
周笙歪頭,也不知為何紅了臉,想把自己的帕子搶回來:“玉蘭香啊。”
江蕓蕓搖頭,順勢高高舉起手中的帕子,避開她的手,一本正經(jīng)說道:“是銅臭味。”
周笙瞪大眼睛,隨后嗔怒道:“怎么還促狹長輩,太過分了。”
江蕓蕓笑,把帕子塞回去:“但她說的是有道理的,就是你找的人不太靠譜。”
周笙不相信,義正言辭反駁道:“唐公子可是解元,張公子也是當(dāng)過官的,怎么不靠譜。”
江蕓蕓笑到不行,一腦袋靠在她肩上,伸手把她頭頂?shù)奶俾麚荛_,袖子落在兩人面前,遮擋住藤蔓上殘留的細雪。
“十兩銀子。”
—— ——
唐伯虎很生氣。
他都貼出招生公告了,怎么一個人也沒有。
張靈也覺得沒面子。
他張靈在南直隸也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娜耍趺匆舱胁坏饺恕?br />
兩個人碰頭,相顧無言,然后開始相互指責(zé)。
“定是你愛喝酒的名聲太出名了,聽上去就不靠譜。”
“肯定是你啊,你張靈懶散慣了,他們肯定是擔(dān)心你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
“是你,整天得罪人,大家都不想被你連累。”
“是你,長這么好看,一點也不威嚴(yán)。”
兩人互罵了幾句,突然又齊齊不說話了。
“這臉可丟大了,我這回頭怎么見人啊,士可殺不可辱啊。”
“我就說江其歸那個不上心的態(tài)度是怎么回事,搞不好就在看我們笑話呢。”
兩人急了。
“我去朋友家看看有沒有合適年紀(jì)的小孩,抓過來先。”
“我去書店書院門口逮人,我張靈好歹是進士。”
過了正月十五,陳靜抱著一本冊子又進了江家,一見面就看到江蕓蕓正優(yōu)哉游哉地躺在搖椅上,邊上還有熱茶水果,好不悠閑。
“看你這么舒服我可真是不順眼啊。”陳靜直接坐在她邊上,語氣充滿嫉妒和唏噓,“我這大過年還在整理名單呢。”
江蕓蕓笑:“我只是一介閑人,陳知府可是一地長官,百姓的青天啊。”
“哎,少給我戴高帽。”陳靜打了個哆嗦,“我早就聽聞你江其歸帶高帽的本事之高,誰帶了誰就要乖乖聽你話了。”
他一本正經(jīng)說道:“我可不吃這一套。”
江蕓蕓點頭:“那可不敢了,我們陳知府一向就很有遠見,我之前就聽王公說過了,對你可是大肆贊揚,我就算給你戴高帽,那肯定也是您應(yīng)得的啊。”
陳靜本想端一下的,但還是忍不住露出笑來:“王公真的這么夸我啊。”
“對啊,現(xiàn)在整個南直隸就我們揚州的清丈做的最好了,誰不夸啊,這里面可不是就有我們陳知府的功勞,都是您應(yīng)得的。”
陳靜的嘴巴根本不受控制地往上翹。
“哎哎哎,不說這些了。”他勉強拉回自己的神智,“開了春就要種地了,可沒時間和你多掰扯。”
“哎呦,瞧瞧,還是我們陳知府關(guān)心百姓,一點時間也不耽誤。”江蕓蕓坐了起來,看向他手里的田地冊子,一本正經(jīng)問道,“選了哪些人啊?”
“你一開始的顧慮是對的,也不能強制百姓種我們的種子,而且種子也不多,確實不如選幾戶人家來種。”陳靜把手里的冊子遞過去,“都選的是大戶,家里地多,要是今年運氣不好,碰到別的天災(zāi)了,你那種子不成,也不耽誤自己吃飯。”
江蕓蕓翻開冊子看了看,一眼就看到林家就在前幾排。
“林家地多。”陳靜解釋著,“而且秦夫人心善,一向很配合官府的工作。”
江蕓蕓嗯了一聲:“那對他們可有獎勵?”
陳靜震驚:“給我們官府辦事,還要好處?”
江蕓蕓合上冊子還回去,笑說著;“你去釣魚都知道要先扔一點魚食,打個窩,也不是指望釣上多大的魚,是為了吸引越來越多的魚過來。”
陳靜擰眉:“可給官府辦事他們本來就很愿意。”
“要心甘情愿的愿意。”江蕓蕓意味深長說道,“魚餌值多少錢,一條大肥魚多少錢,他們做好領(lǐng)頭作用,小魚才會跟著圍上來。”
陳靜若有所思,猶豫說道:“那我今年給這些人少點賦稅。”
“再大肆表彰一下。”江蕓蕓緊接著說道,“為我們衙門辦事,那肯定虧不得。”
陳靜撫掌:“我就說你這一天天寫文作詩提字做什么,感情全是算計啊。”
滿朝野都知道,江蕓在縣令和同知的時候,最喜歡寫文章,對于一些事情大夸特夸,甚至還要給那些鄉(xiāng)紳富戶表彰題字弄牌匾,顯得一身銅臭味,一直被人暗地里笑話著。
江蕓蕓強調(diào)著:“是希望這些已經(jīng)富裕的人能做好領(lǐng)頭羊,配合我們工作,幫助我們提高普通百姓的日子。”
陳靜了然點頭:“那你看看這個名單,要是可以的話,你就把種子給我,我一家家找人問過去。”
江蕓蕓不可置否:“陳知府在揚州多年,肯定比我還了解,我如何能評斷,種子的事情我已經(jīng)去準(zhǔn)備了,馬上送過來。”
“行。”陳靜滿意點頭。
江蕓這人這些年在京城如魚得水,辦事是真的圓滑,一句話說的滴水不漏,一點也不會讓人反感,哪怕正在插手揚州的事情,陳靜一開始也覺得有點變扭,但幾次交談下來,那也是佩服極了。
“對了。”陳靜站起來,突然苦著臉說道,“你管管唐寅和張靈吧,這兩個人現(xiàn)在瘋了,紅著眼睛蹲在書店和書院門口抓人當(dāng)學(xué)生,鬧出好大的動靜,教諭都來找我好多次了,都是進士,我也罵不得,你可幫我管管他們,沒事發(fā)什么瘋,這不是給我增加工作嘛。”
陳靜一臉糟心,盯著江蕓蕓看。
他是知道一些小道消息的,所以覺得這都是江蕓惹出來的麻煩。
——好好的辦什么私塾。
——誰家好私塾請?zhí)撇ⅲ瑥垑魰x當(dāng)老師啊。
江蕓蕓聽得直笑,自覺說道:“行,我明日就去找他們,肯定不給您添麻煩。”
陳靜揣著下一步工作內(nèi)容,匆匆離開了,江蕓蕓則對著唉聲嘆氣的周笙眉飛色舞:“十兩銀子!”
周笙一臉不可置信:“他們,他們怎么這么不,不……”
“唐伯虎!”江蕓蕓大聲說出她不好意思說出去的話,“這輩子都不太靠譜。”
周笙嘆氣:“那你這個私塾豈不是開不起來了。”
“那也沒辦法。”江蕓蕓倒是不太在意,自嘲道,“若是在以前肯定是門庭若市,現(xiàn)在也只能門可羅雀,也太正常了,偏你找的兩個幫手也威名赫赫,誰家好人會送孩子過來啊……”
就在兩人說話間,大門再一次被敲響,樂山去開門,看著面前站著的人,迷茫問道:“找誰?”
“你好,請問你就是女扮男裝考科舉的江蕓嗎?”一個稚嫩的聲音繞過樂山傳了過來,聲音清亮好奇。
只見一個小女孩的腦袋繞過樂山,背著一個比她還高的書箱,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珠子正直勾勾地盯著江蕓看。
第四百六十二章
“能吃花生嗎?廚房里有新作的花生酪。”周笙熱情地把人接進來, 和顏悅色問道。
小女孩點頭,乖乖背著小書簍,站在院子里,大眼睛一閃一閃的:“能吃的。”
“哎, 真是乖啊。”周笙笑開了眼, “坐坐, 小黑, 叼一個小凳子來。”
小黑狗屁顛屁顛咬了張小凳子,又小心翼翼推了過去, 尾巴都要搖出風(fēng)來。
“好聰明的小狗狗。”小姑娘眼睛一亮, “我可以摸一下嘛?”
“可以的,不咬人的。”周笙說,“我替你把小書箱拿下來吧, 怎么這么大啊。”
小女孩自己把書箱拿下來放在地上, 這才蹲下來摸了摸小黑狗腦袋:“是我哥哥的, 好可愛, 好可愛的小狗狗啊。”
江蕓蕓完全不為所動。
她抱著手臂打量著面前的小姑娘, 板著臉問道:“你來找我做什么?”
誰知道小姑娘一點也沒被嚇到, 反而笑瞇瞇的:“我爹說你想要開私塾,所以我想來找你讀書。”
江蕓蕓挑眉。
眾所皆知, 在外面胡鬧的人是唐寅和張靈,和她清清白白江小蕓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
“你不會不收我吧?”小姑娘見她沒說話,立馬警覺起來, 小狗也不玩了,站起來一本正經(jīng)說道, “我三字經(jīng)都會了, 四書也跟著哥哥讀了論語, 我還會寫自己的名字,你的名字我也會寫了,雖然還不太好看,但是我娘說我還小,可以練的,我爹也夸我是個聰明孩子。”
她想了想,整個人趴在書箱上在里面掏了掏,然后扯出一個鼓鼓的錢袋子:“我有錢拜師的,十兩銀子夠不夠啊。”
她見江蕓蕓不接,立馬苦思冥想:“哎,阿娘之前怎么和我說來著,說要多少錢來著?哦,好像要肉,哎,那我去買肉。”
“哎哎,還不把人攔住。”周笙端著花生酪一出來,就看到小孩鬧著要去買肉,眼皮子一跳,瞪了一眼江蕓蕓,“原來你當(dāng)老師,也會嚇唬小孩。”
江蕓蕓哭笑不得:“我還沒說什么呢,我嚇唬她什么了?”
“這么小的孩子丟了這么辦。”周笙連忙把小孩拉了回來,低頭又一看被她緊緊拽在手里的十兩銀子,立刻笑得前仰后合,“十兩好啊,真是一個好數(shù)字。”
江蕓蕓惱羞成怒:“我是老師,我自己考核,娘你快走開。”
周笙忍笑,把手里的花生酪遞了過去,意味深長說道:“十兩銀子,別忘記了。”
江蕓蕓只當(dāng)沒聽見,盯著茫茫然然的小女孩,板著一張臉維持為人師表的威嚴(yán):“坐吧,怎么想到找我來當(dāng)老師啊。”
小女孩乖乖坐好,那雙黑漆漆的大眼珠子直勾勾盯著她看,一臉羨慕說道:“因為你是狀元啊,我也想當(dāng)狀元。”
江蕓蕓有一瞬間沒聽出來這話到底是不是陰陽怪氣。
——大概是因為太過認真了。
江蕓蕓沉默了。
小姑娘有些緊張,捏著小手,小嘴巴巴說個不停:“我肯定好好學(xué)習(xí),我哥太笨了,老師都說他考上秀才都難,我肯定要考上去的,我可比我哥聰明,四書我都看完了,其他人都還不會背呢,我肯定好好學(xué),我嬸嬸她們老是笑我娘了,而且我爹整天去姨娘哪里,姨娘又要生孩子了,要是是個男孩子就不好了……”
“哎,花生酪要化了,快吃吧。”躲在邊上周笙硬著頭皮打斷她的話,“這么冷的天,等會要下雪了,等會我送你……要不還是送她回去吧。”
后面這話是對著江蕓蕓說道。
江蕓蕓下意思避開小孩熱烈的視線。
——孩子還小,她反而無法開口。
“等會悄悄把人送到路口就行。”她低聲說道。
“真好吃,原來是這個味道啊,好好吃。”小女孩如牛飲水把花生酪吃完,眼睛亮晶晶的。
“你幾歲啊。”周笙心軟問道,“我再給你拿一碗。”
誰知道小孩乖乖說道:“謝謝,不吃了,晚上還要吃飯呢。”
“我過了年六歲了。”小女孩又重新想起自己來的目的,大聲推銷自己,“我真的很聰明的,我三字經(jīng)和千字文一個月就學(xué)好了,我是我們學(xué)堂里讀書最厲害的,要不你考考我?”
她說完就又從自己的書箱里掏出皺巴巴的論語,熱情塞到江蕓蕓手里:“我都會,你隨便考,真的,我看一遍就記住了。”
江蕓蕓翻開一看,書里筆記不多,字跡也歪歪扭扭的,很多筆記大概只有下筆的人自己看得懂,但這本書邊角已經(jīng)發(fā)毛發(fā)卷了,可見書的主人翻得很勤快。
小女孩眼睛一亮:“我背給你聽,‘子曰:“學(xué)而時習(xí)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人不知,而不慍,不亦君子乎?”’,老師說這句話是整篇論語的‘入道之門,積德之基’,你看,我都知道的,我聽得懂。”
她說完,又飛快背了整整一章。
江蕓蕓萬萬沒想到這孩子還真的會背,而且還背的這么熟練。
“還真的都對啊。”周笙的腦袋看了過來,小聲說道,“還挺厲害的。”
江蕓蕓沒說話,一抬眉,就看到小女孩正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她,一臉期待。
她有些頭疼。
確實是個聰明孩子,但她也確實不能收。
“我沒打算收徒弟。”江蕓蕓把手中的書本遞了過去,“你找錯人了。”
小女孩瞪大眼睛,一臉震驚。
江蕓蕓替她把十兩銀子塞回錢袋子里,又把書放好書箱里,這才居高臨下看著呆坐在椅子上的小孩:“外面路滑,回去小心一點。”
出人意料的是,小孩也沒強求,只是低著頭,一臉沉悶地背著那個比她還大的書箱,一聲不吭走了。
“勞煩,幫我送一下這個小孩。”等人走遠了,江蕓蕓對著門口的錦衣衛(wèi)說道,“路上別讓她遇到壞人。”
錦衣衛(wèi)離開后,江蕓蕓這才關(guān)門,心事重重坐回躺椅上。
“這是個好苗子呢,瞧著也怪可憐的。”周笙看著吃得干干凈凈的碗筷,嘆氣說道,“之前就聽歲東說起過陳家那一家爛賬了。”
江蕓蕓嗯了一聲:“就是因為是陳知府家的孩子,才不能收進來,陳知府要是同意她來讀書 ,肯定會親自送過來,現(xiàn)在小孩一個人過來,那就說明這事沒談妥,我回頭要是真收了小孩,和陳知府鬧僵關(guān)系不說,那母女的日子也不好過。”
周笙聽得也只能直嘆氣:“那也太可惜了,瞧著和你小時候一模一樣。”
江蕓蕓笑,把自己手邊的花生酪吃完,隨口說道:“那十兩銀子還是我的。”
周笙不悅:“那不行,是你不要的,可不是沒生源,應(yīng)該是你給我十兩銀子。”
江蕓蕓捧著空碗,沉痛嘆氣:“我沒錢。”
周笙笑得眉眼彎彎,點了點她額頭:“窮鬼。”
—— ——
唐伯虎和張靈最后被江蕓蕓找人叫了回來,兩個人垂頭喪氣,坐在江蕓蕓面前,連著花生酪都不想吃了。
唐寅:“肯定能給你找到的,大家現(xiàn)在都是過年,沒空搭理我們。”
張靈:“我剛都差點說動一個學(xué)生了,就差一點,你說可不可惜。”
三人坐在避風(fēng)的屋檐下,面前擺著一盆炭,上面掛著一壺茶,正裊裊冒出香氣,茶香四溢,邊上擺上幾個梨、橘子和柿子,乍一看紅紅火火的。
江蕓蕓拿著木簽對著網(wǎng)格下的炭火戳了戳,心不在焉說道:“沒學(xué)生就沒學(xué)生,你們鬧得動靜也太大了,陳知府都親自上門說這事,我再不把你們叫回來,回頭就要去牢里撈你們了。”
“不行!”兩人異口同聲反駁著。
江蕓蕓迷茫抬頭:“這么想當(dāng)老師?”
唐伯虎憋屈,半晌之后才低聲說出自己的意圖:“那也太丟臉了。”
“我也覺得。”張靈摸了摸鼻子。
江蕓蕓和兩人四目相對,各自無言后詭異沉默了,隨后發(fā)出新年第一聲大笑。
“早……早跟你說……好好做人了。”江蕓蕓笑得彎下腰來,“名聲,靠譜的名聲還是很重要的。”
唐伯虎惱羞成怒,把袖筒扔了過去。
張靈尤為不太相信,強撐面子的強調(diào)著:“不應(yīng)該啊,我這名聲哪有這么差?我可是進士啊!”
江蕓蕓笑得前仰后合。
“別笑了,是不是芋頭糊了,我怎么聞到焦味了。”江渝火急火燎跑過來,趴在她姐的肩膀上大聲嚷嚷著,“哎哎,熟了沒熟了沒,快幫我看看。”
一行人也算是岔開話題,專心吃東西了。
江渝領(lǐng)著幾個芋頭跑了,屋檐下又只剩下尷尬的三人。
“院子都租來了,學(xué)生招不過來,我這臉往哪里放。”唐伯虎心如死灰。
江蕓蕓用小刀慢慢吞吞削著梨皮:“那就放著唄,回頭你們要是帶家眷來住,也有房間住。”
張靈恨鐵不成鋼:“你就不可惜,你的思想傳不下去!”
江蕓蕓抬眸看他。
張靈被她看得一愣,下意識捂住臉:“看我做什么?”
江蕓蕓把手里削好的梨遞過去,慢條斯理說道:“我覺得你說的很有道理。”
張靈盯著那水汪汪的小白梨震驚:“那你剛才的眼睛可太有威嚴(yán)了。”
江蕓蕓失笑:“只是突然想起一些事情,有些失態(tài)了。”
“想起什么了?”唐伯虎自來熟把小白梨攔路借走了。
張靈手指撲了一個空,氣笑了:“想起吃的了嗎。”
“我是不是寫個書也挺好。”江蕓蕓又開始拿起第二個梨開始慢慢吞吞說道,“至少能讓別人知道弘治九年的狀元是誰,不然多遺憾啊,我這煌煌戰(zhàn)績。”
“可不是!”唐伯虎大喜,“你能有這樣的心氣就很好。”
“寫,你寫書,唐伯虎和我一起給你寫文章畫畫,年前枝山也來信說了,對你的感情都是一樣的,大家都是從揚州一路走過去的,不會因為這些事情就壞了感情,他字好看,讓他給你寫序。”張靈一邊手,一邊伸手想要把削好的梨拿走,“哎,不給我了啊。”
江蕓蕓塞進嘴里咬了一口:“不給了,誰叫你第一個沒保護好。”
張靈含恨。
“那就不開私塾了?”唐伯虎還是有點不甘心,“我的想法就這么失敗了?”
江蕓蕓笑瞇了眼:“再說吧,我現(xiàn)在也還在守孝,開私塾教課也太光明正大了,回頭京城那邊又要收到我的折子了,內(nèi)閣要罵死我了。”
張靈撥著柿子皮,冷笑一聲:“你什么也不干,南直隸那批御史也還是不死心啊,盯著你要找你茬呢。”
唐伯虎嘆氣:“那算了,再過幾日我就要回蘇州了,估計要在家多呆幾個月,不然九娘又要和我鬧著和離了,等到中秋的時候,再帶家人和你見一面……”
他突然眼睛一亮:“哎,我家大娘已經(jīng)兩歲了,都會說話了,你要不要教啊,都會走了,也太厲害了。”
江蕓蕓想也不想就拒絕了:“你的孩子你享福,不要扔給我。”
唐伯虎遺憾說道:“哎,我真的覺得我家大娘很聰明的,昨日我抱她,她可乖了,都會親我一口了,你看看誰家小孩能這么乖啊……”
江蕓蕓看著唐伯虎不自覺的笑臉,和張靈對視一眼。
張靈順勢做了一個鬼臉,無奈搖了搖頭。
傍晚的時候,張道長終于回來了,手里還揪著一個泥猴子。
泥猴子小臉很臟,一直劇烈掙扎著,一下子被一院子的人看著,又慫到躲在張道長背后。
“你這幾天都不在,感情是去偷小孩了?”江渝震驚。
張道長欲言又止,隨后長長嘆了一口氣,露出一言難盡之色為自己辯解著:“這次,我真的是去辦事的。”
“能幫我給她洗個澡嘛?”他語重心長說道,“是個女娃,我不好意思去買衣服,誰能幫買幾件衣服來。”
陳墨荷自然是連忙把人帶走:“衣服我這里有,兩位小姐的衣服一直都是留著的,舍不得扔。”
小孩嚇壞了,激烈掙扎著,下意識要去抓張道長的袖子。
“都是好人,洗個澡就能吃飽飯了,你肚子不是餓了嗎。”張道長耐下心來安慰著。
“我?guī)闳ハ丛韬貌缓冒 !敝荏仙锨叭崧曊f著。
小孩看著她溫柔的面容,有看了看她鬢間的白發(fā),松了松緊張的神色,悄悄去牽她的手。
等人一走,所有人都立馬把張道長圍住了。
“你真偷小孩了!”江漾震驚,“會被抓起來的。”
張道長苦著臉說道:“我沒有,這是我撿的。”
“哦,那趕緊去報官,誰家孩子丟了,肯定也急。”江渝松了一口氣。
張道長沒說話,看了一眼江蕓蕓。
江蕓蕓立馬警鐘大響:“看我做什么?”
“你說我能不能養(yǎng)她啊?”張道長猶豫問道,“她好像是個孤兒。”
江蕓蕓震驚。
“我,我前幾日算了算……”張道長為難說道,“我的因果好像來了。”
“什么是因果?”樂山也忍不住湊過來問道。
“我們道士自來講究因果,我?guī)煾副敬蛩懔藬嘧约海馔鈸斓轿抑螅l(fā)現(xiàn)我和他自有因果,所以收我為徒,也不打算死了,我,我第一次看到她在和小狗搶吃的,一時不忍把狗打跑了,還給她吃了一個大饅頭,后來又見她在騙人,就教訓(xùn)了她一頓,再后來在查徐家田產(chǎn)的事情又碰到她在地里偷東西……”
“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我遇見她三次,道就由無到有,也就說我們之間有了因果,我后來就想著算一算……”張道長露出要哭了的樣子,“更巧的是,我掐指那天,巨門星動了。”
江蕓蕓迷茫:“巨門星是什么?”
張道長顯然也格外迷茫,嘴里繼續(xù)喃喃念道:“都說‘日月昌曲,富貴榮華’,這幾日太陽、太陰都格外亮,說不定我以后還要靠她養(yǎng)老,壞了,還真是師徒關(guān)系。”
“這也能算?”江蕓蕓充滿質(zhì)疑。
江渝和江漾作為一個正常的古代人,對此深信不疑:“你也該改到收徒的年紀(jì)了,說不定還真是老天爺給你送來一個徒弟呢。”
“對啊,那個小孩瞧著才六七歲,你都這么大年紀(jì)了,給你送終也挺正常的。”
兩人一言一語說著,張道長突然嘆出一口長長的氣。
“可我沒養(yǎng)過小孩啊,也沒想過這事啊,我們修道之人,只修自身之道,外不修則內(nèi)不成,德不積則道不成。徒弟的責(zé)任也太重了。”他猶豫說著,隨后看向江蕓蕓,“江蕓,你怎么說?”
江蕓蕓搖頭:“我不懂,但師徒是大事,你要慎重做決定。”
張道長也是這么想的,心事重重坐在小板凳上沉默。
晚上吃飯的時候,大家問了幾個小孩幾個問題,奈何小孩跟個啞巴一樣,一聲不吭,而且一眼就看中這里面最好說話的人——周笙,緊緊巴著她的腿。
“你是男的,哪怕是無欲無求的道士,也不能照顧小女孩啊,不合適。”江蕓蕓一看著一家子人,就直嘆氣,“這都是什么事情啊。”
“要不跟著我睡幾日,瞧著有點害怕。”周笙心軟說道。
“不如和我這個老婆子一起睡!”陳墨荷對著她打了個眼色,“夫人覺淺,這個年紀(jì)的小孩子最是鬧騰的時候。”
江蕓蕓看了一眼小孩,一眼就看出桀驁難馴的樣子,便跟著點頭:“陳媽媽力氣大,方便。”
天色剛剛蒙蒙亮,大家都還在睡夢中,一個小小的影子正鬼鬼祟祟順著角落走路,只是剛走了幾步,突然聽到幾聲狗叫,嚇得立馬拔腿就跑,幾條小狗立馬跟在后面狂奔。
光亮朦朧間,正好看到是張道長撿回來的那個小姑娘。
那小孩自小被狗追習(xí)慣了,腿腳也利索,趕在小狗咬人的瞬間,自己打開門跑了。
但是萬萬沒想到……
門口也正好站著背著書箱的小孩。
兩個小孩猝不及防撞在一起,齊刷刷摔倒在地上,隨后三條小狗沖了出來,虎視眈眈把她們圍住,汪汪大叫。
“我的書!!嗚嗚嗚,我就一個書箱,嗚嗚嗚,賠我。”
“啊,被咬我,別咬我,嗚嗚嗚,別咬我,我不想死。”
“你撞得我,賠錢,嗚嗚嗚。”
“是你把我攔住了,都是你。”
正準(zhǔn)備換班的兩個錦衣衛(wèi)本來睡眼朦朧,一下子驚得睜大眼睛,不知所措地看著面前混亂的場景。
“哎,江秘書!!”錦衣衛(wèi)百戶站在黑暗中冷眼看著兩個小孩仰著頭大哭起來,忍不住崩潰大喊著,“這又是搞什么啊!”
原本安靜的江家小院瞬間燈火通明。
江蕓蕓看著被拎回來的兩個抽抽搭搭的小姑娘,不由嘆了一口氣,頭疼地喝了一盞茶。
“真是熱鬧啊。”百戶抱臂站在門口,幽幽說著,“誰能想到是在守孝呢。”
“先別哭了,等會一個個哭。”江蕓蕓咳嗽一聲,嚴(yán)肅說道。
兩小孩眼珠子一動,下意識看向?qū)Ψ剑S后齊齊不哭了。
第四百六十三章
“這人你自己解決。”江蕓蕓指了指打算偷偷溜走的小孩, 對著張道長說道,“雖說有因果,但強求也不行。”
張道長尷尬搓了搓手,和那個小孩四目相對, 然后嘆氣地把小孩拉走了。
小女孩大概是覺得現(xiàn)在也逃不出去了, 又扭到腳了, 只好一瘸一拐被拉走了, 一臉害怕下又滿是不情愿。
陳墨荷無奈說道:“我就知這小兔崽子要跑,特意讓小黑睡在內(nèi)院。”
“差點咬到孩子了。”周笙嘆氣, “年紀(jì)小經(jīng)不得嚇的, 這幾天要仔細盯著,別病了。”
陳墨荷看了一眼江蕓蕓。
江蕓蕓便說:“張道長自己醫(yī)術(shù)就好,會注意點的, 現(xiàn)在新年剛過, 外面也不安全, 讓院子里的人都警醒一點。”
陳墨荷應(yīng)下。
“你們都去休息。”江蕓蕓吩咐完這個小孩的事情, 盯著剩下的小孩, 沒有直接說下去, 反而把剩下的人都趕走了,“這人我自己處理, 你們再回去休息休息。”
周笙一看小女孩要哭不哭,眼睛紅彤彤的樣子,忍不住說道:“孩子還小呢。”
“我知道。”江蕓蕓笑說著, “再去休息休息吧,我有分寸。”
都如此說了, 周笙就只好帶著江渝江漾走了, 陳墨荷一看就帶著剩下的丫鬟小廝離開了, 前廳只剩下江蕓蕓和小姑娘兩人。
小姑娘抱著書箱,只露出半個腦袋,眼睛紅撲撲的,站在中間的位置,瞧著有些倔強。
“書箱壞了嗎?我看看。”江蕓蕓伸手拎起她的書箱。
邊角磕破了,帶子也臟了,里面的東西亂成一團。
“哪來的肉?”江蕓蕓一拿起來,就感覺哭笑不得。
“束脩啊。”小孩捏著小手,吶吶說道,“下面還有芹菜、龍眼干、蓮子、紅棗和紅豆。”
完完整整的拜師束脩六禮,就是準(zhǔn)備的數(shù)量有多有少,七零八落的,連個紅繩子都沒有,芹菜還都干巴了,一看就不是大人準(zhǔn)備的,賣家也欺負小孩隨便糊弄她的。
“肉干我昨天去買的,龍眼干太貴了,我沒錢,就買了一點,但是我買了很多蓮子,蓮子很好吃的,紅棗也好吃,我對著小紙條買的,肯定沒買錯。”小孩見她又沒說話,眼巴巴問道,“您看看,這樣行不行啊。”
江蕓蕓看著那一兜東西,拎起來也是頗有分量的。
“你一個人買的?”她拿出帕子給人擦肩帶上的泥濘,隨口問道。
“嗯。”小孩低著頭,輕輕應(yīng)了一聲。
江蕓蕓沒說話了。
這個書箱有些不合時宜得大,裝了東西更重了,壓在她身上瞧著跟背個大龜殼一樣。
“書箱破了這么一大洞,要修補。”江蕓蕓轉(zhuǎn)移話題說道。
小姑娘一聽急壞了:“那要很多錢修嗎?”
“沒錢了嗎?”江蕓蕓問。
小姑娘悄悄看了她一眼,沒說話,小手一伸想要把書箱拿回來,小聲說道:“那我回家自己修,家里的東西都是我自己修的,我會修的。”
江蕓蕓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手一點也不像小孩一樣柔嫩雪白。
“我家就有會修的人。”她避開小孩的手,“你把東西都拿出來,我讓人給你修。”
小姑娘眼睛一亮:“要錢嗎?”
“不要的。”江蕓蕓搖頭,看著她從箱子里掏出筆墨紙硯,又掏出束脩六禮,還有帕子,衣服等等東西,還有玩具,零食……
她哭笑不得:“這個竹蜻蜓哪來的?”
“我哥哥給我做的,他雖然讀書不好,但是做東西手藝可好了,好看嗎。”小姑娘高高舉起竹蜻蜓,得意炫耀著。
“好看的。”江蕓蕓看著她清空了書箱,這才出聲喊人,“樂山,幫這位小姑娘修一下書箱,還有一些其他問題也都幫忙修一下。”
樂山拿起書箱看了看,隨后哎了一聲,笑著安慰道:“好,很快就能修好的。”
小姑娘眼睛亮晶晶得盯著他看。
樂山一看那黑漆漆的大眼珠子就忍不住悄悄看了一眼江蕓蕓。
大廳又只剩下這兩人。
小姑娘正乖乖蹲在地上理東西,六禮的東西放在一起,自己的書和筆墨紙硯放在一起,玩具和零食又放在一起,三小堆整整齊齊擺在一起。
“這些六禮花了多少錢?”江蕓蕓問。
“十五兩。”小姑娘大人模樣地嘆氣,“我還拿了我哥這些年存的壓歲錢,不過沒關(guān)系,我以后一定還他。”
江蕓蕓蹲下、身,摸了摸小姑娘的腦袋。
小姑娘懵懵懂懂抬頭。
“你家里知道你要來我這里讀書嗎?”江蕓蕓問。
小姑娘沒說話,避開她的視線。
江蕓蕓雖然有了猜測,但一看她的模樣默默嘆了一口氣,有些遺憾。
“我不能收你,你爹會生氣的。”她把小孩扶起來,低聲說道,“十五兩我還你,你歸家去吧。”
“你認識我爹?”小姑娘猶豫問道。
江蕓蕓和她對視一眼,嘴皮子一張,胡說八道:“不認識。”
“哦。”小姑娘突然咧嘴一笑,“那你就當(dāng)他不存在行不行……”
“咳咳咳。”江蕓蕓震驚,和她大眼瞪小眼。
小姑娘突然又覺得這話有點問題,連忙找補道:“我的意思是我爹太忙了,我尋常見不到他,你不用理會他的。”
江蕓蕓喃喃自語:“可我時常見得到啊。”
“什么?”小姑娘湊過來,大眼睛撲閃撲閃的,“你要見誰?”
江蕓蕓嘆氣,避開她熱烈的視線,狠下心來拒絕道:“你換個老師吧。”
小姑娘錯愕地看著她,那雙明亮清澈的眼睛猛地熄滅了光亮,有些委屈地盯著江蕓蕓:“為什么啊,那我再買點桂圓干好不好,你別不要我。”
江蕓蕓心都軟了:“不是這些問題,是你的要求我做不到。”
小姑娘以為江蕓考上科舉了,所以自己也能考,給她娘撐腰。
她還太小了,完全看不明白這條路到底是怎么回事。
若是等她大了,這種執(zhí)念只會讓她倍加痛苦。
她甚至不知道,自己認識她爹,這要是背著收了知府的女兒,回頭鬧出的矛盾,可比當(dāng)年她拜師還要多,她到時候也會左右為難。
小姑娘低著頭沒說話了,小小一只,跟個沒人要的小鳥雀一樣,可憐兮兮的。
“我知道我不能科舉的,我娘說過了,我爹也罵過我了。”小孩突然說道,“她們說我是女孩子,所以就是不能讀書科舉的,應(yīng)該乖乖待在家里才是最好的。”
江蕓蕓驚訝地看著她。
“我不服,但我也不是非要科舉,我就是,我就是想做給他們看……”小姑娘抬起頭來,眼睛紅彤彤的,一臉倔強。
“我娘才不是生下傻子,沒用的人,因為我很聰明啊,我讀書明明這么厲害,可他們都看不見,只會抓著我哥哥罵,但我哥哥也不笨,就是有些人讀書好,有些人手藝好,他人很好的,可她們都笑我們,我得保護她們的。”
江蕓蕓沉默下來。
面前的小姑娘明明還這么小,卻已經(jīng)在殘酷的世道中早早長大。
她是正兒八經(jīng)的大明人,被教條禮教束縛著,卻還是不甘心地掙扎著生長出血肉來,哪怕已經(jīng)鮮血淋漓了。
她不知道到底哪里出了問題問題,所以要親自去問個明白。
——好勇敢的孩子啊。
只覺已經(jīng)對事物波瀾不驚的江蕓蕓也忍不住心生贊嘆。
在這里,江蕓蕓已經(jīng)見過很多勇敢的女人,周笙,婁素珍,葉追喜,周青云,甚至是那些勇于踏出第一步來考試的女人,哪一個不是承受著巨大的壓力和非議,她們已經(jīng)飽受這個世道的磋磨,所以才憤而反抗,為自己走出這艱難的一步。
可今日的孩子,她還小,卻已經(jīng)具備了這樣的敏銳。
“你不收我也沒關(guān)系。”小姑娘見她沒說話,突然認真說道,“我聽說你當(dāng)時也是跑了好幾次你老師的院子的,那我也再多跑幾次。”
江蕓蕓立刻哭笑不得。
“我聽說你的事情的。”小姑娘捏著手指,小聲說道,“我聽過很多很多次的,也想過很多很多遍。”
江蕓蕓伸手,把她臉上的泥濘擦掉:“若是被你爹發(fā)現(xiàn)了怎么辦?”
小姑娘歪著腦袋,大眼睛眨了眨:“那我就跑唄,而且他才不會管我呢,許姨娘要生了,外面的人都說是男娃,他才沒空管我的。”
江蕓蕓看著小孩天真無邪的面容,啞然了片刻:“要是讀書了,就不能走了,你爹來了也不能帶你走了。”
小姑娘呆呆地看著她,隨后眼睛一亮,最后大聲說道:“不走,打死我也不走。”
江蕓蕓笑瞇了眼:“那你娘知道這事嘛?”
“不知道。”小姑娘小心翼翼解釋著,“但我哥知道,這個書箱就是他的,他還借錢給我了,我哥很好的,讀書不好而已,但他做人好啊。”
江蕓蕓嘆為觀止:“你膽子比我當(dāng)時還大啊。”
小姑娘聽不懂,但察覺到江蕓蕓的態(tài)度,所以還是跟著傻笑著。
江蕓蕓也有些為難了,大人若是都不知道,也太難打掩護了,一個閨閣姑娘整日不著家也太容易被發(fā)現(xiàn)了。
“你爹你可以不管,但你娘你得仔細問問。”江蕓蕓看著門口徘徊的江渝出聲喊道,“去問陳媽媽看看有沒有干凈的衣服。”
被抓了個正著的江渝腦袋飛快伸進來,看著小姑娘又看著江蕓蕓,咧嘴一笑:“好哦,娘怕你把人罵哭了,所以叫我來盯著你點。”
江蕓蕓把人打發(fā)走:“你叫什么名字。”
“陳禾穎,小名穟穟。”小姑娘一本正經(jīng)說道,“今年六歲。”
“‘荏菽斾斾,禾役穟穟’,好名字。”江蕓蕓說道。
“我娘說我出生的時候,正好是稻田成熟的時候。”小姑娘解釋著。
江蕓蕓笑著點頭:“是六月生辰嘛?”
“對,是六月十八。”陳禾穎搖頭晃腦,開心說著,手里緊緊捏著竹蜻蜓。
江蕓蕓看著她笑。
——十年種木,一年種谷,都付兒童。
當(dāng)年老師收徒的時候,是不是也是這么想的,朝氣蓬勃的小孩就像郁郁蔥蔥的樹苗,需要耐心養(yǎng)護,但目睹她們長大同樣是一種巨大的驕傲。
“你讀書的時候,你爹娘至少要有一人同意。”江蕓蕓想了想,“你爹未必不同意,你只說你要讀書,別說什么考科舉的話。”
小姑娘似懂非懂。
“那我和我娘說。”陳禾穎怯怯說道。
江蕓蕓并沒有點頭,只是讓江渝把她帶走:“去換個衣服吧。”
—— ——
陳禾穎走后,江蕓蕓背著小手溜達去看張道長訓(xùn)孩子去了。
其實張道長也沒訓(xùn),他是個脾氣極好的人,所以只是和小孩大眼瞪小眼,磕磕絆絆說了幾句話,奈何小孩確實是個刺頭,沒一句好聽的,只好自己氣悶離開了。
她來的時候,只看到張道長坐在門口的臺階下嘆氣。
“雖是因果,但也不能強求。”江蕓蕓笑說著,“實在不行就算了。”
張道長無奈說道:“但她也是孤兒,一個小女孩放她去外面也怪可憐的。”
“揚州有孤獨園,送過去吧。”江蕓蕓說。
張道長坐在那里沒說話,失神地盯著角落里的小草發(fā)呆。
“江蕓,在認識你之前,我以前也沒覺得女人有哪里不好,道家說陰陽有別,各安天命,我也認識很多坤道。”他低聲說道,“她們不是很憔悴,就是很兇悍,瞧著可比我難說話了,但是修道之人不給自己委屈受著,也很正常,她們還很警覺,警覺到我覺得驚弓之鳥的地步,我之前想去她們那邊掛職,她們都不肯,但我知道她們是好的,總是會救濟很多無家可歸的女人,甚至有時候道觀時常都要餓肚子。”
“我以前沒想明白一件事情,見了你之后,突然有個問題……”張道長扭頭看了過來,看著面前的江蕓蕓,聲音猛地變輕,“哪來這么多無家可歸的女人啊。”
冬日的風(fēng)冷冷的一吹,兩個人的臉上都被吹得鼻尖通紅,江蕓蕓也順著那自北而下的風(fēng)沉默了。
“直到我看到你……”張道長抹了一把臉,嘆氣,“你要是沒考上科舉,只怕也是這個無家可歸的女人。”
江蕓蕓笑說著:“許是如此,總歸走不上今日的路,但我又是冷眼一看,所有的結(jié)局都似乎殊途同歸,我現(xiàn)在的結(jié)局我也不喜歡。”
張道長沒說話了,捏著衣服上的補洞,感受著吹在臉上凌冽的北風(fēng),任由它們吹亂自己的發(fā)須。
“你讓女孩們讀書,讓女人們工作,安置無處可去的乞丐,照拂岌岌可危的百姓。”他低聲說道,“所以你的治下很少有無家可歸的人,男人,女人,小孩都似乎有了自己的路。”
張道長一開始也是好奇的,所以借著出門擺攤的借口,去各處游走打聽,可事實卻又是如此,那些得了地的百姓開始安安分分種地,有了錢,男人女人都似乎變成好脾氣,小孩也跟著快樂起來,路上的乞丐少了,治安也跟著好了不少。
這些年,他跟著江蕓走南闖北,見識了這么多事情,也遇到了很多人,隱隱約約琢磨出一個道理,只要縣衙肯讓出一點利益,所有百姓的日子都會好過起來。
“她還這么小。”他呼出一口白氣,消瘦的面容邊也跟著模糊了,“怎么就無家可歸了。”
“照顧一個孩子是很慎重的。”江蕓蕓看向張道長,提醒著,“就像你的老師照顧你一樣,要有足夠的耐心,足夠的時間,還有足夠的金錢。”
“還要有足夠的見識。”張道長輕聲說道,“我?guī)煾甘震B(yǎng)我時雖七老八十了,但他讀過書,走過大江南北,見識過人心叵測,經(jīng)歷過大起大落,哪怕他不留余力用心教我,可我只學(xué)了一成,如今我要我用的一成,再去教一個孩子嘛。”
師父的樣子其實他有點記不清了,但和師父的點點滴滴卻還是清晰可見。
“我也太冒冒失失了。”張道長有些苦悶,嘆了好幾口氣,“實在是算起來有點嚇人,而且我瞧著這個孩子是有幾分機靈在的,之前看她和人打架,特別想你小時候和江蘊打架的樣子。”
江蕓蕓哭笑不得:“合著是撿我小時候呢,怎么也瞧著紫氣了。”
張道長眼睛一亮:“你果然懂,就是看到紫氣了。”
江蕓蕓一臉古怪地看著他。
“你小的時候,我算你是一道紫氣,后來你這道紫氣就成了紫微星,我現(xiàn)在算,這揚州又來了一道紫氣……”張道長掐著手指,不信邪得算了算,“你看啊紫氣進關(guān),太陰太陽同時閃現(xiàn),雙星并行啊,你說,哎,你說,這是什么情況啊,你們揚州專門飄紫氣不成,難道都是跟著你來的,說不定呢,你可是最大的紫氣……”
江蕓蕓按下他掐得都要生風(fēng)的手指,無奈說道:“行了,盡說我聽不懂,但我不信天命,所以不覺天道不公,可讀書這么多年來,也聽聞‘明于天人之分’的道理,人應(yīng)‘制天命而用之’,而非循浩然正氣,聽因果之術(shù)。”
“天道無端,惟數(shù)可以推其機;天道至妙,因數(shù)可以明其理。”張道長反駁著,“就像四時更變化,天道有虧盈,我覺得應(yīng)該順應(yīng)天道,遵循因果的。”
江蕓蕓了然:“那你既然有了答案,又何來坐在這里唉聲嘆氣,心事重重的。”
張道長扭頭看了一眼江蕓蕓。
江蕓蕓失笑:“這般眼神,瞧著是沒好事的。”
張道長突然捏捏扭扭說道:“你,你能不能也教一下她讀書識字啊。”
“我,我四書五經(jīng)都沒讀過,除了經(jīng)書,我就沒摸過別的書,我生來就做了道士,但我不想她也跟著我吃這個顛沛流離的苦,讀了書就能明理,明了理就能做事,會做事這世上的壞人也能避開一些了,就是做乞丐也能做得坦坦蕩蕩一點。”
“可以嘛?”他湊過去,勉強笑著,“學(xué)費我會付的,我有錢。”
江蕓蕓看著他緊張的樣子,笑了起來:“你現(xiàn)在這么為她打算的樣子,真的有做師父的樣子了。”
張道長一本正經(jīng)解釋著:“本來三次因果我若是置之不理也就斷了,偏我一時手賤撿了回來,這因果就是實打?qū)嵙耍羰窃購娭茢嗔耍蔷褪窃炷趿耍摇乙蚕氚盐規(guī)煾傅谋臼聜飨氯ィ@個孩子,出現(xiàn)得很是時候。”
“那正好,我剛收了那個六歲的孩子,他們瞧著差不多大,那就一起教吧。”江蕓蕓笑說著,“別坐地上了,涼,只是我擔(dān)心小孩還會跑,你下次可要自己去抓了。”
張道長點頭,過了一會兒也跟著笑了起來:“沒有你江其歸吸引不到的小孩,時間久了,她肯定很喜歡你。”
—— ——
兩個孩子的事情結(jié)束后,一家人碰了個頭。
“家里怎么又有小孩。”江渝第一個皺眉,“小時候有顧幺兒,長大了一下有兩個了。”
“怕是要負擔(dān)兩個孩子的學(xué)業(yè)了。”陳墨荷也跟著說道,“那可不便宜。”
“都是女孩,真認真讀了,明白了這些道理,反而未來會難走,還是要慎重一點。”江漾嘆氣。
江蕓蕓沒說話,看向周笙。
周笙笑說著:“你想做就做吧,整日呆在家里也無聊。”
江蕓蕓點頭。
“你現(xiàn)在不是小孩了,沒人和你搶吃的。”對江渝說。
“筆墨紙硯的事情,我到時候去找林家,他們占據(jù)這么多生意,便宜買點給我們,而且正好也有個生意要和他做。”對陳墨荷說。
“讀了書明白道理總比不讀書不明白道理好。”對江漾說。
“我在家里一點也不無聊,我最近很多事情的。”這話對周笙說。
江渝一聽就氣得直跳腳:“你心里都有了主意,還找我們說什么。”
“通知一下嘛。”江蕓蕓笑瞇瞇說著。
江渝氣笑了,拉著江漾的手就走:“不和你說了,怪氣人的,都在家了也不好好休息。”
周笙笑著搖頭:“晚上做了火腿炒飯,早點回來吃。”
“知道了。”江渝人已經(jīng)走了,聲音傳了過來。
“我去外院看看,也提點提點幾句。”陳墨荷說,“早上動靜不少,我怕他們倒是管不住嘴。”
“也不用在隔壁院子教書吧,怪冷清的,就在我書房支兩個小書桌吧,回頭也省點炭火錢。”江蕓蕓說道。
陳墨荷點頭,隨后似笑非笑說道:“養(yǎng)孩子的辛苦,我們其歸也感受一下,省的撿孩子這么快,吃一下后面的苦頭。”
“也不是沒養(yǎng)過。”江蕓蕓皺了皺鼻子,拍著胸脯,大聲炫耀著,“顧幺兒!我養(yǎng)的。”
陳墨荷聽得直笑,笑著搖頭離開了。
“那個陳小娘子的事情如何解決?”周笙見人都走了,這才問著江蕓蕓。
“我又不知道什么陳小娘子。”江蕓蕓理直氣壯給自己臉上貼金,“我這剛回揚州,大門不出二門不邁的,認真守孝呢。”
“我就是碰到一個千里迢迢,跨過漫漫雪地來找我求學(xué)的小徒弟,古有程門立雪,今有小陳敲門,多美談啊。”她一臉唏噓地比劃著,“我怎么也要寫一篇文來大肆夸一下。”
周笙看著她直笑:“調(diào)皮……可別真壞了關(guān)系。”
江蕓蕓摸了摸下巴,當(dāng)真一本正經(jīng)想起辦法來:“所以要先下手為強,我得抓緊把小孩教起來,等他回過神來……田地的事情還要和我打交道呢,都開弓了,肯定是不能空箭的,說不定是這事回旋的機會呢。”
她以拳擊掌,信誓旦旦說道:“那我寫三份信先看看。”
“徐衡父寫一份。”
——問問水稻處理的彈性尺度。
“林思羲也一份。”
——薅薅林家筆墨紙硯的羊毛。
“王公也寫一份。”
——摸摸陳靜的脾氣到底如何。
第四百六十四章
張道長收的那個小孩沒有名字, 脾氣也不好,甚至還會咬人,誰來問都不太配合,大概只有見到周笙才能稍微靠過去一點。
“也太兇了。”江渝捧著手, 就是她差點被咬了。
“你沒事?lián)芰盟鍪裁础!苯|蕓沒好氣說道, “活該咬你。”
江渝扭頭去找周笙主持公道。
“孩子幾歲, 你幾歲, 她正是害怕的時候。”周笙招了招手,“我來看看, 咬傷了沒。”
江渝沒找到同盟, 只好去看江漾。
江漾頭也不抬就罵道:“活該。”
江渝抱著手臂,語重心長嘆氣:“我果然不是家里最小的小孩了。”
周笙無奈,把手里的小衣服放下:“瞧著怪可憐的, 一臉驚恐, 年紀(jì)這么小也不知道受過什么劫難, 見了人就哆嗦。”
“那就讓她適應(yīng)幾天先, 其他人沒事別找她。”江蕓蕓看了一眼江渝。
江渝惱怒:“看我做什么?”
“我把她看著。”江漾保證著。
“行, 那就交給你了。”江蕓蕓笑說著。
“江蕓。”張道長捧著束脩六禮匆匆走了進來, 站在門口不好意思說道,“我先把東西買了, 本來想帶她去衙門登記,有個事情還要你幫忙。”
陳墨荷把東西接過來:“是衙門那邊不好開口,還是道觀那邊不要坤道?”
“不是不是。”張道長搖頭, “先不登記在道觀上了,我想回頭給她買塊地, 再置辦一間小屋子, 立個女戶, 等她大了想做道士再做決定。”
江蕓蕓點頭:“考慮的有道理。”
周笙也跟著點頭:“要不先掛靠在我的紡織坊里,之前有一些人重新買了地離開了,但是我之前置辦的公田上還是有名額的。”
張道長搖頭:“我的徒弟我自己養(yǎng)。”
周笙見狀也不強求。
“那你找我做什么?”江蕓蕓不解問道。
“就是……”張道長摸了摸腦袋,難為情說道,“她還沒名字,我只知道撿到她的婆婆姓顧,就從這個姓,但我這也沒讀過什么書,你能幫我想一個嗎?”
江蕓蕓點頭:“那我仔細想想,晚上寫幾個名字出來,你讓她自己挑一下。”
“行。”張道長露出笑來,開開心心走了。
江渝看著他健步如飛的背影:“昨日我還看小姑娘躲在床底下不見他呢,怎么還這么高興。”
“你好多年沒讀書了……”背后的江蕓蕓幽幽說道,“也不知道功課落下了沒。”
江渝落荒而逃。
—— ——
小丫沒名字。
撿到她的顧阿婆也不識字,就叫她小丫。
她一直躲在床底下,就連吃飯的時候也是拖到里面來吃的,她今日吃了三個大饅頭,開始認真思考著這事到底怎么回事。
她就是跟往常一樣想去偷點東西吃,怎么就突然被一個道士抓走了,帶到這里來了呢?
阿婆臨死前說外面都是壞人,叫她小心躲起來,可沒說被抓了要怎么辦?
小丫心里害怕極了,逃了就被抓了,可不逃她總覺得這里不是她該來的。
大門被人打開。
小丫立馬警覺地往床底深處爬了爬。
“別爬了,我又不會吃了你。”抓她的那個壞人的聲音響起,“我請人給你取了個名字,你來選一個,回頭我送你去讀書,也有個大名了。”
小丫裝死,當(dāng)沒聽見。
“哎,出來啦,臟死了,把人家的衣服都弄臟了。”簾子被掀開,露出一張胡子飄飄的清瘦長臉,“我都跟你說了,這里都是好人,不會有人欺負的,江蕓你知道吧,她可是這世上最好的人了。”
那人蹲在那里,喋喋不休:“這個可是狀元給你取的名字,你也能沾沾文曲星的名氣,讀書識字多好的事情啊,就算不當(dāng)?shù)朗苛耍仡^能自己看看地契,做做小買賣也很好啊。”
小丫盯著他看,那雙眼睛在夜色中跟個小野獸一樣。
張道長嘴皮子都說干了,見她還是躲在那里一動不動的,也只好歇菜了,自己坐回椅子上,看著手里的三個名字。
——顧知,顧妙,顧善。
“第一張的這兩個讀作顧知,取自‘大知閑閑’,江蕓說希望你能成為一個大智慧的人,這樣我以后還可以叫你小名閑閑,聽上去以后就是有本事的人。”
“第二個名字顧妙,取自道德經(jīng)第一句:玄之又玄,眾妙之門,我選的,我想著你是和我道家有緣的,今后說不定也是流芳百世的小道士呢。”
“第三個是顧善,取自‘天道無親,常與善人’,就是說天道雖然不會偏愛任何人,但是對善良的人總是有幾分相助的,希望以后這世道也能多幫助你一點。”
張道長嘆氣,看著微微動的簾子,柔聲說到:“三個名字紙條我就放在這里,你有喜歡的就抓走哪個,回頭我給你登記上戶籍,以后你也是有家的人了,不用到處流浪了。”
簾子后面毫無動靜,
張道長就起身離開了。
大門關(guān)上沒多久,簾子后面就冒出一個小腦袋,她警覺地看了看周圍,這才爬了出來,墊著腳看著桌子上的東西。
她不認識字,但剛才那個人說的話她都記住了。
阿婆說靠山山倒,靠人人跑,所以人要自己有本事。
她猶豫了許久,然后才伸出小手,努力去夠第一張的紙條:她想做自己有本事的人。
—— ——
陳禾穎被他哥哥接應(yīng)著,從小門回了家。
“娘又發(fā)現(xiàn)嗎?”她小聲問道。
“怎么換衣服了?”她哥哥擔(dān)心問道,“哪來的衣服啊。”
“不小心摔了。”陳禾穎大人模樣嘆氣說道,“壞掉了,但我把衣服抱回來了,回頭把好的布裁下來,還能用在打補丁上。”
“那受傷了沒有啊。”哥哥著急問道。
“沒。”陳禾穎拉著他哥哥的手大步走著,“江蕓愿意收我了,但要我和我娘說一下,你說她為什么要這么做啊?”
哥哥搖頭:“不清楚。”
“我也不清楚。”陳禾穎嘟囔著,“那你說我要不要和娘說呢?”
哥哥還是搖頭:“不知道。”
陳禾穎沒說話了,走在小道里,任由冬日的風(fēng)吹在自己臉上。
“哥哥,我見她我特別喜歡。”眼看就要到院門口了,陳禾穎低聲說道,“你們都說我不能科舉,但遠遠沒有她當(dāng)時跟我說時,讓我覺得難過。”
哥哥站在她后面,神色迷茫不安,他努力安慰道:“那,那晚上多吃碗飯吧。”
“行。”小姑娘的情緒來得快,也走得快,又快樂說道,“哎,我老師笑起來有小梨渦的,長得也太好看了吧,說話可好聽的,又高有長的,跟個小竹竿一樣,我也要長這么高,哥哥,她還夸我名字好聽……”
她哥哥安安靜靜聽著,時不時附和一聲。
“你們哪里來?”兩人剛?cè)腴T,一個美貌的婦人就驚訝說道,“哪來的衣服,你的衣服呢?”
“摔了一跤,碰到一個好心人,給我換了。”陳禾穎事到臨頭還是沒敢說,只能低著頭撒謊道。
“摔哪了,我看看。”婦人擔(dān)憂問道。
“沒事。”小姑娘不甚在意說道,“我以后能每天都出門玩嘛。”
“當(dāng)然不可以,誰家孩子整天出門的,外面都很亂的。”婦人板著臉,“別以為我不知道,你這幾日都偷偷溜出去了,等有人去你爹那邊告狀,你就有的受了。”
小姑娘晃著小腿。
“娘,我為什么不能讀書啊?”她突然問道。
“你是女孩子,識幾個字就好,做好女紅針線,學(xué)會管家才是最重要的。”婦人說,“這樣今后才能找個好夫家。”
小姑娘扭頭看向她娘:“這些娘都會,可娘的夫家也不好啊,所以我覺得這些都是不重要的。”
婦人臉色青白交加,隨后大怒:“你,你真是無法無天了。”
“妹妹還小呢,娘別生氣。”哥哥連忙緩和氣氛。
陳禾穎卻一點也不怵,反而繼續(xù)說道:“我做不好女工,你們也不會罵我,可哥哥讀不好書,你們就罵他,所以我覺得肯定是讀書更重要的,因為只有好東西學(xué)不會才會讓人生氣。”
“少說兩句。”哥哥捂住她的嘴。
陳禾穎撥開他的手,想了想還是老實交代了:“我想去讀書,娘。”
“胡鬧。”婦人震驚,“你是不是這幾天在外面碰到壞孩子了。”
小姑娘跳下椅子,站在廳中,認真說道:“因為我不明白這事,我希望我能讀了書,然后能明白。”
“你到底要明白什么?”婦人頭疼,“你自從聽了江蕓的故事,就跟瘋了一樣,收收心吧,不然你爹要生氣了。”
“不知道要明白什么所以才要去弄明白到底我要明白什么。”陳禾穎一雙黑漆漆的眼睛直勾勾地看著她娘和她哥,“你們可以幫我嘛?”
婦人怔怔地看著她。
“我肯定幫你啊,你可是我妹妹。”哥哥率先說道。
陳禾穎看向她娘。
“你到底要做什么?”她喃喃自語。
陳禾穎咳嗽一聲,然后低聲說道:“江蕓收我做徒弟了,我明天開始要去讀書了。”
婦人瞪大眼睛。
“她她她……你你你……”她震驚,“你瘋啦?你爹知道要氣死的。”
“那我管不了他的。”陳禾穎低著頭說道,“他也沒管我們啊。”
婦人沉默。
“你怨恨他?”她不可置信說道,“這是不孝。”
陳禾穎捏著小手,沒說話。
“你帶著這樣的心性去讀書,遲早會把心讀偏了的。”婦人伸手,把小孩抱在懷里,摸著她的腦袋,痛苦說道,“別怨他,穟穟,不能因為別人走錯了自己的路。”
陳禾穎依偎在她懷里,抱著她的脖子,茫然但又認真地說道:“那就讓我自己去找對的路。”
—— ——
兩個小孩開課的時候面對面,各自不服氣。
“她把我的書箱弄壞了。”
“就是她害得我沒跑成!”
江蕓蕓聽得直笑,張道長也尷尬搓了搓手,江渝和江漾趴在窗戶口看熱鬧。
冬日的光照不太明亮,書房門窗大開,掛上了擋風(fēng)的細紗,但除了幾道看熱鬧的影子,就只剩下樹枝的搖曳的樹影。
兩小孩的位置移到明亮處,照得兩張稚嫩的小臉亮晶晶的。
“行了,讀書吧。”江蕓蕓笑說著,“先學(xué)千字文。”
“我會的。”陳禾穎連忙說道。
“千字文是什么?很多錢嗎?”全文盲顧知茫然問道。
“哦,那你說說天地玄黃出自哪里啊?”江蕓蕓搬出‘我考考’的架勢。
陳禾穎和她大眼瞪小眼,然后大聲嘟囔著:“老師沒說啊。”
江蕓蕓嗨了一聲:“你看,你都不會,會背算什么,回頭和人吵架,你吵不過就開始背書嗎?”
陳禾穎尷尬極了。
“可以挖他眼睛。”顧知大聲說,“然后踢他下面……嗚嗚……”
“少說兩句吧,祖宗。”張道長嘆氣,“你大字不識一個,只管聽著行不行。”
顧知大眼睛眨了眨,有點不服氣。
“取自《易經(jīng)》中的‘天玄而地黃’,這種不改動古人文字的引經(jīng),為明引。”江蕓蕓這才施施然解釋著。
“下面一句‘宇宙洪荒’出自于《淮南子》與《太玄經(jīng)》。《淮南子》里說“上下四方叫作宇,古往今來叫作宙”,這就是開頭兩字,《太玄經(jīng)》中有‘洪荒之世’的話,所以取為后面兩字,這就是‘宇宙洪荒’的來源,,這種相互截取的引經(jīng)的方式又被稱為暗引。”
她這幾日抓緊做了一個三腳架小黑板,一大塊木板上面用黑漆刷上,再用石灰做了筆頭,就可以在上面寫字了。
這東西還是張道長根據(jù)江蕓的需求研究出來的,比想象中的好用。
她一邊說,一邊在黑板上把所有人字都寫了出來。
介于兩個個人學(xué)習(xí)差距有點大。
江蕓蕓對顧知的要求是,只要把這十六個會讀會寫會背就好,陳禾穎則是要把課堂內(nèi)容都記住,大字一人五張。
一節(jié)課下完,江渝縮回腦袋,震驚地對著江漾說道:“哎,我老師怎么不是這么教我的。”
“那你老師是狀元嗎?”江漾隨口問道。
江渝啞口無言。
江漾看了她一眼,想了想也跟著認真說道:“我老師也不是狀元。”
兩人對視一眼,跟著笑了起來。
一月過后,教學(xué)課程開始逐步進入日程,江渝和江漾時常來蹭課,張道長找了一家道觀掛職,周笙的紡織坊開工了,店鋪也都重新開門做生意。
“徐公子的信,浙江的信,還有京城顧公子的信。”樂水抱回一堆信件,“哦,還有黎公子的信。”
江蕓蕓把大字打回去讓她們重寫后這才接過信件。
“寫字好難。”顧知小臉板著,一臉嚴(yán)肅,“我的手不聽使喚。”
“我也是。”陳禾穎也跟著嘆氣。
兩小人捧著功課,垂頭喪氣離開了。
樂水連忙說道:“今天院中等會有客人來,別沖撞了。”
“誰啊?”顧知隨口問道。
“陳知府啊,早上托人傳口信說有事找我家小姐的。”樂水說。
陳禾穎臉色大變。
“哦,不認識。”顧知嘟囔著。
江蕓蕓也從信中抬起頭來,也跟著變了臉色。
——忘了這事了。
“你們最近也連上七天課了,今天下午放假。”她連忙說道。
陳禾穎臉色又瞬間亮了起來。
顧知也跟著高興起來:“好啊,放假,那我先出門玩。”
“那你去找張道長問問,他同意就行。”江蕓蕓打發(fā)兩個小孩出去后,想了想對著樂山說道,“隔壁的院子是不是一直空著,可有其他用處?”
“沒,夫人直接盤下來了,但是聽陳媽媽說院子里的人有點多了,也打算找個機會擴建一下,但現(xiàn)在人多眼雜也不是好時間,不過打算先開個門。”
樂山現(xiàn)在還住在江家,接了一部分管家的工作。
“那給我留間屋子,等天熱了,課堂布置到那邊去。”江蕓蕓吩咐了一句。
樂山點頭。
“陳知府來了。”小丫鬟躡手躡腳走過來說道,“陳媽媽問在外院還是請來書房。”
“請來書房吧。”江蕓蕓說著,順手把作業(yè)堆在一處。
沒多久,陳靜就健步如飛走了過來,神色頗為高興,還沒坐下就高興嚷嚷著。
“今年開春開得早,種子我都發(fā)下了,之前王公早早就推行過你的農(nóng)時冊,基本培育養(yǎng)護都是老手,就是想問問你這個種子還有其他要求嗎?”
江蕓蕓早有準(zhǔn)備,抽出寫滿內(nèi)容的紙張遞了過去:“這是培育出來的選娘寫的注意事項,種子如何保存等等,你仔細看看,對了,有一個很重要的點。”
她指了指其中一行字:“這種水稻口感一般,只是因為生長速度快,比一般的水稻能早熟七到十來天,耐存活也高。”
陳靜接過來仔仔細細看著,隨后連連點頭:“不礙事,有的吃總比沒得吃好,肯定有人買的。”
“這個選娘是不是就是培育出那個蘭州貢稻的人啊。”陳靜把紙張收起來后故作不經(jīng)意地問道。
江蕓蕓點頭:“是她。”
“那她是揚州人嗎?”陳靜期待地搓了搓手,“有沒有回來的打算啊,我們揚州這邊也能出很多地幫她一起種的,我記得之前徐家在揚州不是也置地了嘛,我這邊也可以早早準(zhǔn)備起來,已備不時之需。”
江蕓蕓笑,明白他的打算,卻沒打算戳破,只是為難說道:“這事你得問蘭州的秦知府了,當(dāng)日能置辦下這個事情,也多虧了衙門的幫忙,我也不好出面。”
陳靜不信邪地看著她:“我怎么聽說那片土地之前有道士看過啊,前幾日也有徐家人拜訪你了。”
“我確實找人看過,前幾日徐家人也確實找過我了。”江蕓蕓并不遮遮掩掩,“這片地也都回歸農(nóng)戶手中了,他們種的就是當(dāng)年選娘留下來的種子,徐家是見我去看,以為我有什么意見,所以派人來詢問,但我也只是想看看當(dāng)年選娘留下的種子有沒有被人辜負。”
她說的坦坦蕩蕩,陳靜一肚子話便也說不出來。
張道長之前離開這么久,就是江蕓蕓讓他幫忙去查看那片水稻田的種植情況,了解徐選離開后這片土地的情況。
事實證明,當(dāng)年徐選還是很有威懾力的,而且她的種子確實好,所以在她走了這么多年,這片土地上的農(nóng)戶都是自己育種,自己種植,永遠能快普通百姓十日左右的日子,就這個十日的空擋,尋常時候能讓他們第二輪種植的日子寬松下來。
“二月上旬播種,六月初就收了,所以趕在地洞前收了糧,不算虧損,但是后續(xù)搶種第二輪的時候,碰上地動,苗都倒了,后續(xù)搶救了一些,后面又持續(xù)干旱,十月末收割的那一輪并不好,但一整年算起來不算虧損,還略有盈余。”
陳靜充滿嫉妒說道:“那就更應(yīng)該把人請回來了,好歹是我們揚州人,一直留在蘭州算什么。”
江蕓蕓笑說著:“選娘是個心有鴻鵠的人,一直想研究出能在嚴(yán)寒的地方也能種植水稻,讓百姓吃上米飯的志向,我不能阻止她。”
陳靜一聽,臉上肅然起敬:“是我失言了。”
“就先這樣吧,先讓這群人先種著看看,選娘的那片地都是精心伺候過的,肥力很足,一年兩輪不會空谷,尋常土地未必能這么好。”江蕓蕓岔開話題。
陳靜附和著:“我也提了這個問題,他們說會注意的。”
江蕓蕓開始趕人:“我看今年雖然開春早,但一直沒下雨,都說春雨貴如油,這不是好兆頭,知府還是要早做準(zhǔn)備啊,備糧,或者維護治安。”
陳靜一聽:“我正想說這事,現(xiàn)在浙江亂得很。”
他看了一眼江蕓蕓,想了想又說道:“倒也不是很亂,顧將軍很有本事,身先士卒,那些叛亂的人根本沒有還手的機會,王公和顧御史在做什么,叫什么后方宣傳工作,反正也是清丈土地的事情,好像成效還不錯,我瞧著浙江的事情能成,大成。”
江蕓蕓把王公的信件悄悄往里面推了推,笑著點頭:“原來如此,多謝陳知府告知。”
陳靜滿意點頭:“今年浙江的稅收定然是不好的,我們揚州可不能拖后腿,但以防萬一,我這準(zhǔn)備工作也要做好。”
江蕓蕓輕巧地編出一定高帽子:“陳知府果然是心細如塵,英明果斷。”
陳靜心滿意足,準(zhǔn)備離開時,突然發(fā)現(xiàn)一張熟悉的字體:“哎,這個字怎么感覺這么眼熟?”
江蕓蕓故作鎮(zhèn)定地抽出,飛快拽到自己手中,一本正經(jīng)胡說八道:“張道長收了一個徒弟,就前幾日立戶的顧知,現(xiàn)在在我這邊讀書識字呢。”
陳靜也沒多想,嘲笑了一句:“瞧著沒什么天分,這個字可真丑啊。”
江蕓蕓微微一笑。
“不過女孩子讀個書識個字也挺好,免得大字不識一個,回頭被人騙了。”他一見那陰惻惻的笑,連忙找補著,“年紀(jì)還小,還可以練嘛,瞧著還挺用力的,不錯不錯,有力氣。”
江蕓蕓還是看著他笑。
陳靜頭也不回就走了。
——笑得他后背發(fā)涼,也沒說錯什么啊。
江蕓蕓看著這幾張螃蟹爬的大字,嘆氣:“活該被你爹罵,這破字……”
—— ——
揚州的日子飛快進入到初夏,不出所料,今年的揚州依舊是個大旱天,春日的時候還下過幾場小雨,誰知過了五月,一個月的時間,揚州城一滴雨也沒下,大家都說又要干旱了,所以城內(nèi)糧食高漲,全部物價都漲了。
陳墨荷帶人又屯了米油,又加固了高墻。
“外面有些不安分了。”她對江蕓蕓說,“回頭穟穟上下學(xué)也太不安全了。”
江蕓蕓一聽就抓來練字的穟穟:“今后上下學(xué)要有人接送了。”
陳禾穎不甚在意:“沒關(guān)系的,我走快一點。”
“不行。”江蕓蕓嘆氣,“那我讓樂山送你上下學(xué)。”
“不要!”自以為瞞得很好的陳禾穎想也不想就反駁著,心虛極了。
江蕓蕓揉了揉額頭:“反正要打人接送,聽到?jīng)]有,你要是丟了……我就完了啊。”
陳禾穎低著頭哦了一聲,也不知道聽進去了沒有。
“行了,去練字吧。”
“陳知府又來了,瞧著很急。”樂山急匆匆跑過來說道。
陳禾穎原本還慢慢吞吞走著,想也不想就扭頭跑了。
江蕓蕓欲言又止。
陳墨荷嘆氣:“這陳知府也太不著家了,家里小姑娘整天早出晚歸的,是一點也沒發(fā)現(xiàn)啊。”
“知府也忙。”江蕓蕓無奈搖頭,“年年繳稅那幾個月都是住在衙門的。”
眾人說話間,陳靜大步走了進來,面容著急:“河道里都枯了,你給的那個種子至少還有十日才能收,但是再曬十日稻子根本熬不過。”
江蕓蕓追問:“水源不可能十日就干涸了,我之前說的滴灌的辦法做了嗎?還有肥料加了嗎?”
陳靜為難說道:“你那個滴灌又要水渠,又要竹子,也太麻煩了,愿意做的很少,現(xiàn)在肥料的價格水漲床高,就連污物都比之前翻了三倍。”
江蕓蕓擰眉:“那就人工抬水,一日多次澆過去。”
“現(xiàn)在因為搶水都打死了好幾條人命了。”陳靜苦笑著,面色灰白,“尸體都沒法下葬,在義莊放著呢,幾戶豪強霸占著水源。”
“水源的安排必須握在衙門自己手里。”江蕓蕓冷冷說道,“再者血也能灌溉田地,何來讓鄉(xiāng)紳踩在衙門頭上的。”
陳靜點頭:“我正有此打算,先禮后兵,我也去找揚州衛(wèi)幫忙了。”
“水渠修建刻不容緩,若是能引長江水入境。”江蕓蕓抽出一張輿圖,“若是能從這條芒稻河開始挖,如此順勢而下,就能經(jīng)江都、海陵、姜堰……”
“如此浩大的工程,還要聯(lián)通其余州縣,重修他地水渠,只怕不容易。”陳靜心中,卻還是如此拒絕著,“若是荒年,哪來的人力。”
“怕是要朝廷親自牽頭了。”江蕓蕓低聲說。
陳靜突然說道:“要是你還在內(nèi)閣,說不定這事能成。”
江蕓蕓笑著搖了搖頭,沒說話:“那就先把水源穩(wěn)住吧,至少第一批的糧食要保住。”
“那也只保住我們種的那一批,其他人至少還有二十日才能收割,只怕是要顆粒無收了。”陳靜勉強笑著,“糧倉的糧食最多維持在今年。”
江蕓蕓也跟著沉默,面容嚴(yán)肅。
“我曾經(jīng)聽聞一個關(guān)于天降大雨的事情。”門口傳來張道長猶豫的聲音。
“說來聽聽。”陳靜眼睛一亮。
“說蜀地多山,時常隔絕世人,某一村有妖人為禍,說是能天降大雨。”張道長比劃了一下,“就是選一處地方,開始一直燒紙,燒到眼睛都睜不開,妖風(fēng)驟起的時候,他就可以請神上身,然后就會天降大雨。”
“還有這等神通!”陳靜大喜,“道長可有這個通天的本事。”
江蕓蕓一聽,眼睛微微瞇起。
張道長嚇得連連搖頭。
“不不不,我?guī)煾刚f過,這不是神通,是這人故弄玄虛,他選在一個入口窄,腹地闊,兩邊高,中部低,形如葫蘆的山谷,因為一直在燒紙,山谷的熱氣就是一直上升,又因為這個地形,下熱上冷就會形成劇烈的風(fēng),天上有云,借著這陣風(fēng)就會被吹下來,最后就會形成大雨。”
陳靜聽得嘆為觀止:“那我們是不是也能這么做?”
張道長想了想:“揚州是有一個山谷,但不似蜀地那般狹窄,但我想著……”
他舔了舔嘴唇,緊盯著陳靜看:“他們在燒火,但我們?nèi)羰且恢背齑蚺谥凑际菫榱俗屔焦鹊臒釟馍仙遣皇俏覀兯蜕先ジ煲稽c。”
“我看揚州這天上是一直有云飄過的,而且我夜觀天象,群星明暗不定,那就說明是有源源不斷的云從我們頭頂飄過,我老師說云、、雨自來是連在一起的,只要我們留住云,雨一定會下來,而且你看飄著的塵埃不是很干……我是說這種感覺的塵埃,說明其實這天還沒到最熱的事情,一般夏季要下雨的時候,都是在這個時候的……”
他有些說的顛倒,說到最后也覺得有些奇怪了,最后只能為難得看向江蕓蕓。
陳靜聽得瞪大眼睛,猶豫說道:“這,這,好奇怪的辦法,這不是打空炮嗎?這要是查起來,我們可吃不了兜著走,說不定就是蜀人狂言呢。”
張道長說完也覺得有點后悔,只好求救地看向江蕓蕓。
誰知江蕓蕓看著他也直了眼睛,突然激動地站了起來。
張道長抱頭:“哎哎,我胡說的。”
“科學(xué)家!”江蕓蕓一把握著他的手,用力晃著,興奮到分不清歷史和虛構(gòu),“諸葛亮火燒司馬懿的故事果然不是瞎寫的。”
——這不是人工降雨的粗糙版本嘛!
第四百六十五章
揚州城最近很熱鬧。
一方面是物價飛漲, 一兩銀子只能買到一石大米,肉價和蔬菜也跟著水漲船高,價格驚人,街上的乞丐越來越多, 百姓對此怨聲載道。
另一方面, 因為用水問題打到頭破血流的事情也終于結(jié)案了, 知府帶人把守水的人都抓了, 有反抗的人就地格殺,今后守水的人就成了衛(wèi)所的人, 每村每人按照自己田畝打水。
最后一件事情就是聽說知府大人要殺龍王。
十五門大炮擺在距離府城西北四里的蜀岡。
蜀岡綿亙四十余里, 西接儀征、六合縣界,東北抵茱萸灣,隔江與金陵相對, 是揚州城有名的踏青圣地。
“你看地形圖, 自邵伯埭以南, 地勢都很高, 岡阜連亙幾數(shù)百里, 揚州本就一馬平川, 東南北皆平地,溝澮交貫, 只有西面的這處蜀岡諸山,西接廬滁,是難得的高地, 我們肯定要選一個高一點的地方。”
張道長跟著江蕓蕓來到蜀岡的某處高處,距離發(fā)射的地方只隔了一個山頭, 甚至能看到遠處走動的人。
他手里握著衙門那邊給的輿圖, 嘴里一直碎碎念著。
江蕓蕓安靜地坐在一處的陰影下, 看著蔫噠噠的樹影在夏日微風(fēng)中沉默搖曳。
一個夏天不下雨,就連山上的植物也都挨不住了。
“你說我的選的位置有問題嗎?”張道長苦著臉,捂著肚子,虛弱問道。
—— ——
“快,快,都推到這個位置上來。”今日的蜀岡格外熱鬧。
出人意料的時候,他們沒有現(xiàn)在最高的山頂,反而是蜀岡一處靠近水源的低凹,碗狀的地方。
“累死了,上上下下的最累了。”士兵抱怨著,“選這里做什么,朝天發(fā)?這不是浪費嗎?”
“多干活少說話。”揚州衛(wèi)僉事不耐說道,隨后看向懶洋洋的士兵,不耐說道,“東西擺好,不要分這么開。”
“這個炮沖擊力不小,這要是傷到人……”
“是傷到龍王!”
僉事冷笑一聲:“也不下雨的龍王,活著也沒用。”
眾人面面相覷,又見他是真的發(fā)火了,便跟著動了起來。
“火炮在這里。”
“那個放鹽的在這里。”
“這一門硝石放在正中的位置。”
十五輛車很快就停在如期的位置上,每門炮后都占了三組六個人。
圍觀的人越來越多,整個蜀岡都站滿了看熱鬧的人,甚至還有好奇的富商鄉(xiāng)紳。
“你說這殺龍王會不會遭天譴啊。”
“誰知道呢,沒水是天意……”
“放什么屁,沒水的龍王就該死,再不下雨,我們要不要吃飯了。”
百姓們交頭接耳時,士兵們也跟著竊竊私語。
“你說這新研究出來的炮有用嗎?成本可不小。”
“好像是蘭州那邊來的秘方。”
“哪來的啊。”
“誰知道呢。”
僉事正叉腰,一只腳放在石頭上,用手搭在額頭看著頭頂?shù)奶枺袢帐怯行╆幍模展饴湓谏砩弦灿行┰つw。
“把這群看熱鬧的都趕走,不是說不要靠近嘛。”陳靜匆匆趕來,一看到圍著里三層外三層的人,對著衙役不耐說道,“不要命了,什么都要看一下熱鬧,被彈殼誤傷可不是玩笑的。”
僉事見人來了,便走了過來:“都準(zhǔn)備好了,可有算過日子。”
—— ——
“瞧著也快了吧。”張道長看了眼天色,“午時馬上就要過了。”
他緊張地走來走去,捏著胡子的手都要拽下幾根了。
“你改良的那個炮彈有用嗎?”他扭頭去找江蕓蕓打氣,誰知道江蕓蕓不知從哪里掏出兩個小孩的功課,開始批改起來,頗為氣定神閑。
江蕓蕓頭也不抬說道:“我跟你一樣,都第一次。”
張道長身形搖搖欲墜:“我緊張到喘不上氣了。”
“但是十五門火藥在空中發(fā)射,至少發(fā)射一百枚,確實會讓這一片空氣的熱度上升的,按道理是沒問題的。”江蕓蕓抬頭,認真說道。
—— ——
也不知道陳靜是如何和揚州衛(wèi)的人溝通,他們大方地借出十五臺火炮,后續(xù)的火藥也是按照江蕓蕓的想法改造了一番。
明朝現(xiàn)在的火炮沖撞一開始的碗口銃變成了直口,這里面也是尋常守城的實心彈,而是用熟鐵制造,里面裝有延時引信的生鐵外殼爆、炸彈,但射程不高,只有三百米左右。
在之前蘭州保衛(wèi)戰(zhàn)的時候,江蕓蕓就發(fā)現(xiàn)此時的明朝是沒有印象中的那種大炮的,他只有銅炮,彈藥則是鉛彈,每個大約重四斤,發(fā)射的效果是——石之所擊觸者無能留存,墻遇之即透,屋遇之即摧。
那個時候她就和幾個軍營里的手工人探討了幾日,隨后稍微改良了一下彈藥,也就是現(xiàn)在揚州所用的可以爆炸開花的樣子。
“時間到了,開始吧。”陳靜看了一眼天色,舔了舔嘴巴,緊張說道。
僉事也突然跟著緊張起來,冷不丁說道:“這要是不成,我們指揮也就要換人了。”
“定然不會讓許家的上去。”陳靜故作冷靜地說道,“萬事有我呢,再不濟還有那人呢。”
僉事看了他一眼,這才收回視線:“那就開始吧。”
“老天保佑啊。”陳靜在后面偷偷比劃了一個手勢,心里默默念道,“江蕓你可別坑我。”
—— ——
“歷來只要北兵南侵揚,都會循山去南,據(jù)高為壘以占據(jù)時機。”江蕓蕓站起來解釋著,“所以這個位置是沒錯的,也只有這個位置能用。”
“但那里沒什么葫蘆山谷地形,所以熱氣散得也快,萬一不能往上沖呢。”張道長干巴巴反駁著。
“但我瞧著今日是有些濕的。”江蕓蕓在虛空中抓了一把,“我賭這空氣中有水。”
“賭這么大嗎?”張道長喃喃自語。
“來了。”江蕓蕓腳步一頓,突然整個山體都開始晃動起來。
沉默的山神在劇烈的晃動中蘇醒,山體的石頭開始滾動,就連剛才一動不動的樹葉也跟著激烈搖擺著,百獸和群鳥齊齊逃了出來。
群山連綿,萬物同鳴。
不遠處的山靈在混亂中悲憫,此處的生靈同樣維持感到悲痛。
一百多門炮不間斷的聲浪太大,只要站在這片山崗上的人便好似地動一樣,來回晃了起來,根本站不起。
與其同時,空氣中的白霧騰空而起,遠遠一團直沖云霄。
這團白霧太過突兀,卻有好似有一雙手讓它不斷往上走,整個空氣也跟著渾濁起來。
張道長一遍扶著樹,一邊嘴里碎碎念著:“無量天尊保佑,無量天真保佑。”
突然,江蕓蕓瞇了瞇眼:“起風(fēng)了。”
張道長猛地回過神來,死死盯著那團云。
—— ——
到處都是煙霧,近在咫尺的僉事也跟著身形模糊起來。
那些炮還在進行最后的發(fā)射,一聲接著一聲,聽的人耳朵都要聾了。
他們朝著天空發(fā)射,在空中好似一朵花一般炸開,鐵殼四散砸落,煙霧瞬間爆開。
一開始整座山都在晃動,本來看熱鬧的百姓被嚇住了,開始驚慌失措地大喊,黃土先一步彌漫起來,隨后空氣中火藥逐漸濃郁,還有到處分散在四周的鹽粉和硝石粉,被誤傷到的山體也是粉塵四濺。
“八十了。”僉事一直數(shù)著炮仗。
前三十枚的時候,他還算鎮(zhèn)定。
空氣中的火藥味已經(jīng)很濃郁了,眼前的視線都開始模糊了。
到了五十枚,他開始坐立不安。
士兵們已經(jīng)換了第二輪了,整個山體地動山搖,好似去年的地動一樣。
到了現(xiàn)在八十,他的眼睛開始不受控制落淚,但該來的雨卻還是沒有出現(xiàn),他就開始焦躁不安起來。
到了九十……他開始后悔聽了陳靜的胡言亂語。
這放炮給老天爺看,這不是嚇唬人嗎,老天爺一生氣,更不會下雨了。
這一百發(fā)炮可都是錢,一下子都沒了。
他心疼壞了,偏事到如今也只能咬牙受著。
就在此刻,他突然察覺到有一陣微風(fēng)不知從何處莫名其妙飄了過來,還未回過神來,狹小的甬道內(nèi),風(fēng)突然變大了。
一陣接著一陣,吹得煙霧四處飄散,人的衣擺也開始劇烈擺動。
“起風(fēng)了!!起風(fēng)了!!”
一直沒說話的陳靜突然失控大喊著:“風(fēng)來了,風(fēng)來了,云要下來了,哈哈哈哈,要下來了,揚州有雨了,有救了,有救啦。”
話音剛落,傾盆大雨裹挾著煙霧,突如其來,徹底吞沒山上的所有人。
—— ——
張道長怔怔的看著大雨,突然大笑起來,跑到大雨中伸開雙手來回奔著。
“下雨了,下雨啦!!!”他大喊著,任由雨水打濕衣袍,激動不能自己。
江蕓蕓打著傘,站在樹下,也跟著笑了起來。
——大雨,一場拯救揚州的大雨。
山下的歡呼聲順著風(fēng)雨飄搖而至,隔壁山頭的衛(wèi)所士兵也緊跟著大喊起來。
“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江蕓蕓伸手接過雨水,一場模糊不太確定的求雨計劃,幸好成功了,“諸葛亮的不幸,卻是如今揚州百姓的幸。”
張道長嗷嗷兩聲跑了過來。
—— ——
揚州的事情很快就傳遍南直隸,議論之聲此起彼伏,但不知是不是受到揚州的影響,沒多久,南京也突然平底升起暴風(fēng),緊接著雨水如注,最神奇的是有一道閃電不但擊毀南京皇城的城墻,還擊中孝陵白土崗上的一棵大樹。
樹干起火,內(nèi)焚中空。
這事也就隨著夏日的風(fēng)一起吹向京城,徹底鬧大了。
內(nèi)閣內(nèi),三位閣老面面相覷。
“這個辦法我瞧著有點熟悉的大膽。”謝遷先一步發(fā)言。
“外面的人都傳陳知府把揚州府的龍王給殺了,這才換來一場大雨,那大雨只在那個山谷內(nèi)下,方圓不過十公里,來得又快又急,聽說來之前也是妖風(fēng)陣陣,煙霧彌漫。”小黃門跟個說書一樣說著外面的小道消息,“陳靜弒神求了一場雨,卻惹得南京的龍王怒了,這才降下禍端。”
從去年開始兩京就災(zāi)難不斷。
去年京畿地區(qū)烏云密布,陰雨連綿,大水淹沒莊稼,沖塌房屋。
年后沒多久,欽天監(jiān)就上報說彗星掃過內(nèi)階和太微垣,隨后不就大雨淹沒了中都鳳陽。
朝堂早已議論紛紛。
陛下登基后一開始還是黎明時分就上朝聽政,同時繼續(xù)進行日講和經(jīng)筵,但半年后,他開始沉迷騎射,在宮中大肆練兵,后來又喜歡微服出行游玩,最近還想要內(nèi)監(jiān)們建了豹房,說不想住在紫禁城了。
“有人彈劾陳靜不敬神明,有傷天倫,要不就是信奉妖道,做事大膽。”李東陽把折子大都看了一遍,“還有說揚州衛(wèi)浪費軍餉,說是放了一百發(fā)炮,把庫房都搬空了。”
其實彈劾的內(nèi)容有很多,屬于方方面面無死角的進行攻擊。
李東陽只是選了幾個看上去言辭還算溫和的
劉健沒說話,突然問道:“陛下呢?”
小黃門笑說著:“正在看戲呢。”
三位閣老沒說話了。
“外面的人都說這事是那位惹的禍呢。”小黃門冷不丁說道。
現(xiàn)在能在內(nèi)閣如此語焉不詳?shù)娜耍簿褪侨ツ觌x京的江蕓。
“和她有什么關(guān)系?”李東陽面無表情問道。
“聽聞陳知府幾次拜訪江家呢。”小黃門眼尾一掃,帶著幾分得意,“眾所皆知,她行事一向乖張狂傲,若是此事要追究,可不能因小失大。”
謝遷不悅:“朝廷辦事,要你一個內(nèi)官多嘴。”
小黃門見被罵了,臉色立刻難看起來。
“我們自會處理此事,折子會遞到司禮監(jiān)的。”李東陽拉住謝遷,緩和氣氛。
小黃門甩袖離開。
謝遷大怒:“宦官危害如虎,真是可惡,小小黃門也敢在內(nèi)閣撒野。”
李東陽嘆氣。
劉健沉默。
陛下對外朝的信任已經(jīng)到了搖搖欲墜的地步。
內(nèi)廷
朱厚照板著臉聽著上面的人吱吱呀呀在唱戲,朱厚煒倒是聽得不亦樂乎,眼睛都不眨一下。
劉瑾在邊上殷勤伺候著。
“這黑臉的唱詞也太指代人了。”遠處的小黃門吃驚,“這不是直接說的是那位嗎?”
“你懂什么,之前那件事情要不是他不肯出面,另外一位也不至于走,這位劉祖宗實在討好陛下呢。”
“閣臣操縱朝權(quán),蒙蔽圣聽,本就該處置了。”馮三不知從揣著袖子走了出來,冷笑一聲。
原本還在議論紛紛的小黃門都嚇得不敢說話。
“這出戲?qū)懙倪可以。”馮三聽了片刻后冷不丁問道,“寫詞的人在哪里。”
—— ——
陳靜也不是沒被彈劾過,之前跟著王公清丈土地,也被罵的很慘,但那個時候王恩頂在最前面,但王恩是個心志堅定之人,加上朝廷那邊對此事也頗為贊同,所以這些彈劾看著激烈,但就跟毛毛雨一樣,多,但不會淋濕人。
但是現(xiàn)在的朝廷顯然和之前的大為不同。
“聽聞陛下已經(jīng)三天沒有上朝了。”陳靜一臉沉重說道。
江蕓蕓怔怔地看著他。
“那個劉瑾,想來你也見過,頗通古今,如今被委任掌管五千營,天天進獻鷹犬、歌舞、角抵等戲法、玩藝給陛下,還引誘陛下微服出宮游玩,完全荒廢了朝政,自己倒是開始把持朝政了。”
陳靜越說越生氣,神色激動起來:“聽聞最近他開始鼓動陛下在京城周邊廣置三百多所皇莊,這要奪多少百姓土地,侵民害物的狗東西。”
江蕓蕓有些錯愕,似乎有些想不明白。
“陛下,同意了?”她猶豫問道。
陳靜看了她一眼,似乎想起這人也算是帝師,嘆氣說道:“不清楚,剛傳來的消息。”
“但前面的事情是實打?qū)嵉摹!彼麖娬{(diào)著,“你在家多月,大概是沒有聽聞這些混賬事的,京城早就鬧翻了。”
朱厚照在太子時就很愛玩,這些事情江蕓是知道的。
年輕的太子殿下聰慧,又有使不完的精力,所以總會鬧出一些出格的事情,但總體來說也都是無傷大雅的。
現(xiàn)在怎么就突然急速滑落了。
江蕓蕓對這樣的變化百思不得其解。
“反正,這事……”陳靜抿唇看了一眼江蕓蕓,“瞧著不好辦。”
江蕓蕓回過神來,笑了笑:“若是京城真的是你說的這個情況,怕是沒空操心我們這里了,陳知府還是開始操心第二輪種植吧。”
陳靜眼睛一亮:“真的?”
別的說再多,但江蕓是實打?qū)嵲趦?nèi)閣干過很多年的,也是當(dāng)今天子最喜歡的老師,她對于朝廷風(fēng)向的洞察少有人及。
江蕓蕓果不其然點頭:“君子之事上,進思盡忠,退思補過。將順其美,匡救其惡。大小九卿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一件事情只要大小九卿沒有插手,那就不可能鬧出太大的風(fēng)波。
“行,那我就安心了。”陳靜臉上終于露出笑來,“我們選的那些地早早就種下第二輪了,好多人都來問了,還有不少富戶也來衙門說,想明年都種這種。”
江蕓蕓和氣說道:“再看吧,沒有半場就歡呼的道理。”
“對對,是這個道理。”
陳靜快步離開,江蕓蕓臉上的笑意卻緩緩斂下。
“把這幾個月的大小報紙都找來,越多越好,就從今年一月開始。”許久之后,她對著進來倒茶的樂山說道。
樂山應(yīng)下:“有重點的嘛?”
“京城和浙江。”江蕓蕓說。
京城確實如江蕓蕓所料,鬧過一波后就無人在關(guān)心此事了。
因為朱厚照突然反駁了劉瑾開設(shè)皇莊的意見,還呵斥了一頓一樁和國舅有關(guān)的皇莊的案子,為此朝臣又覺得陛下還有救的,一時間流言紛紛,甚至有大臣痛哭先帝有靈,京城里開始流傳一出戲,都說陛下受過仙人指點,行事自有章法。
但是好久不長,八月的時候京師流星隕落,天鼓自鳴,震雷還擊中了郊壇、太廟、奉天殿等處的鴟吻、脊獸。群臣傷折認為這些災(zāi)異是上天譴告,上疏勸諫新君勤勉政務(wù),遠離奸佞。
矛頭直指劉瑾等八位宦官,宦官們自然不肯罷休,一時間內(nèi)外廷鬧成一片。
雙方借著戶部尚書韓文就內(nèi)廷太監(jiān)崔杲所奏討的一萬兩千引長蘆鹽引一事開始大戰(zhàn)。
朝廷以閣老們?yōu)榇硭啦煌俗尅?br />
內(nèi)廷以劉瑾為首開始反復(fù)給朱厚照上眼藥。
消息傳到揚州的時候,這事還沒個爭論。
江蕓蕓放下報紙,眉頭緊皺。
她隱約察覺出朱厚照不是在胡鬧,他并非當(dāng)真如傳言一般隨心所欲,不理朝政的荒唐,反而在對待皇莊也就是土地上的事情,是清晰追尋先帝的腳步,甚至對于外戚沒有太多寵溺,相比較先帝依然是有了自己的想法。
一個帝王只要大方向沒有錯,就不可能太過昏庸。
但同時他確實太看重太監(jiān)了,這同樣不是好兆頭。
江蕓蕓看著這半月來自天南地北的報紙,浙江的事情馬上就要收尾,但京城若是這樣的情況,浙江的情況怕是有變。
朱厚照要做什么,她隱約猜的出來。
太過年輕的帝王被左右裹挾著,嚴(yán)肅的朝臣,心野的內(nèi)臣,毫無指望的外戚,最重要的是有了想法的自己,一切的桎梏,都讓這位初掌權(quán)力的帝王無法如臂使指,所以他既需要做些什么來彰顯自己的權(quán)威,又需要敲打左右,讓他們安分。
他想要學(xué)著前朝的皇帝,卻又少了些手段,或者說,他還不太會使用某些手段。
江蕓蕓沉吟許久,隨后喃喃自語:“沙里淘金的故事忘記了嘛。”
今年的秋稅即將開始,北京的消息也跟著真假參半,九月末的時候,朱厚照在鹽引的事情各打五十大板,呵斥了一頓內(nèi)閣,但同樣也沒有批復(fù)崔杲的要求,但又讓此人進了司禮監(jiān)。
江蕓蕓看著這些消息直皺眉。
——這可真是一步壞棋,朱厚照沒有安撫好兩邊的人,反而加劇了兩邊的矛盾。
——這事怕是剛開始。
“救命,老師救命啊。”就在江蕓蕓臉色凝重時,顧知連滾帶爬跑進來,大喊著,“穟穟……穟穟被打了!!”
第四百六十六章
陳禾穎在悄悄上課快一年后, 終于還是被他爹發(fā)現(xiàn),且當(dāng)場被逮捕。
原是今天陳禾穎本來就來得有些晚,臉色瞧著不對勁,樂山給她端來桂圓湯時, 她也喝得心不在焉。
顧知雖然和張道長一直住在隔壁院子, 但平日里經(jīng)常來這里玩, 時間久了也就和所有人都混熟了, 說話大大咧咧的,和安靜沉穩(wěn)的陳禾穎非常具有對比性。
“吃完了, 你作業(yè)給我看看。”顧知湊過來小聲說道, “喏,你之前不是一直想攢錢給你娘買絨花嗎?我給你買了,你給我抄幾天作業(yè)行不行。”
陳禾穎看著鵝黃色的迎春花, 勉強回過神來, 接過來說道:“行, 那我們趕緊走, 免得被老師發(fā)現(xiàn)了。”
變故就是發(fā)生在這個時候。
陳靜突然闖了進來, 一眼就看到背對著他的陳禾穎, 想也不想就沖了上去,呵斥道:“你果然在這里。”
所有人大驚, 等顧知來喊人的時候,前院已經(jīng)亂成一團。
江蕓蕓趕到前院的時候,正聽到陳禾穎被江家仆人擋在身后, 不服氣地大喊著:“那我就不要認你做爹了……”
“陳禾穎!”她厲聲呵斥道,也打斷了她的話。
原本熱鬧的前院也跟著安靜下來, 所有人都跟著看了過來。
站在邊上看熱鬧的錦衣衛(wèi)百戶也緊跟著松了一口氣, 對著幾人打了個眼色, 錦衣衛(wèi)也順勢離開,隨便還貼心地關(guān)上了大門。
跟著江蕓蕓一起過來的顧知連忙跑過去和陳禾穎站在一起,緊張地握著她的手,警覺地等著陳靜。
陳靜被人充滿敵意地包圍著,面色脹紅,喘著粗氣,一臉陰沉地看了過來。
“陳知府,我們單獨細說吧。”
江蕓蕓穿著青色的衣袍,頭發(fā)隨意挽起,面無表情站在那里,眸光沉靜,秋風(fēng)卷過她的衣擺,哪怕世人都已經(jīng)知道她的身份,心中如何輕視,可她現(xiàn)在獨自一人站在那里,冷淡而威嚴(yán),也足以讓人冷靜下來。
陳靜咬牙,憤憤說道:“你知道?”
“我自然知道。”江蕓蕓頷首,“自來有教無類,她真心求學(xué),我認真教學(xué),至少我與她的師徒情分是同心同德的。”
陳禾穎震驚地看著江蕓蕓,隨后神色仲怔,整個人都變得不安起來。
江蕓蕓看著她狼狽可憐的樣子,對著陳墨荷說道:“帶她去洗漱,換件干凈的衣服來。”
“好好。”陳墨荷一手一個小孩,把她們都拉走了。
樂山一看也連忙把剩下的仆人都趕回休息的地方。
原本還格外擁擠的前院只剩下江蕓蕓和陳靜兩人。
陳靜被她這么一看,一下子沒話可說,江蕓蕓不笑的時候,眉宇間的冷淡幾乎能溢出來,深刻的眉骨落下的片片陰影,落在漆黑的瞳仁中,平靜看人時,好似帶著刀鋒。
“你不該壞了她的前途。”許久之后,陳靜出身說道,“她是個女孩子,哪怕是讀書,我們族學(xué)也夠她識字了。”
“她二月來我這邊讀書,到現(xiàn)在十月了,也有八九個月了。”江蕓蕓沒有順著他的話說下去,反而說道,“我年輕求學(xué)時,晚回家半個時辰,我娘都很著急。”
陳靜更是生氣,甚至有一種不理解:“孩子這么說我就罷了,難道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忙嘛。”
揚州是南直隸非常重要的大州,能升到這個位置上的人,若是致仕那叫光榮致仕,若是還能往上走,那下一步大概率是要回京的。
陳靜也確實是個非常負責(zé)的知府,事事都放在心上,春耕秋收的日子也都是不錯眼盯著的。
江蕓蕓沉默,自來能在家庭和工作中做得好平衡的人,寥寥無幾。
“陳知府愛民如子,我自然知道,但這是九個月,穟穟是你的孩子,她每日天不亮就出門,天黑了才回家。”她低聲說道,“你一句能識字就要磨滅她的一切嘛。”
陳靜暴怒,在院子里來回走動著,像是一只走不出的困獸:“所以都是我的錯?”
“那我能怎么辦?江蕓,那你說我能怎么辦?”
“你江蕓是寂寥一身的,江家曹家都可以不放在眼里,你還有這滿門師徒幫你,你老師愿意為了你去死,你的師兄一個個都身居高位,你甚至還有當(dāng)今的偏愛你,那我呢,我陳家?guī)状鸀楣伲嗌倥灾вH族……”
他站在樹影下,面容半明半暗,憤怒的目光緊緊盯臺階下的年輕人,咬牙質(zhì)問道:“如果陳禾穎的心野了,誰來給她收拾爛攤子,我們陳家數(shù)百條人命嘛。”
江蕓蕓看著滿地狼藉,嫩黃色的絨花被踐踏,可憐兮兮地躺在泥土中,如此破碎的場景和她當(dāng)年茫然回到京城一般,四分五裂。
那時,她覺得自己站在一條急促的洪流中,鋪天蓋地的浪潮要把她淹沒,因為她是擋在河中的那塊木頭,所以他們把她撕碎,讓她沉默,讓她仔細,就像多年前,她的師兄就告訴過她——
“驚世駭俗的人是難成功的,你們就像一根木頭,小時候擋在小溪口堵住了水,便以為自己可以一直這樣,但你們又是注定要走到大海的,可你只是一根木頭啊,怎么堵得住海口呢,顛沛流離,被海浪拍打是你必經(jīng)的命運。”
她現(xiàn)在終于被洶涌而來的激流沖擊到大海,她想要順著師兄說的,隨波逐流,平安快樂的度過這一生。
直到見到了陳禾穎。
那么小的孩子,帶著一番赤忱,破釜沉舟的勇氣來到她面前,天真茫然但又膽大妄為。
人人都說這孩子像她。
就連她自己看著這個孩子也恍惚回到了初來大明的那一年,她不知天高地厚地坐在老師家的臺階上,那點無處游走的勇氣,就成了一點可笑的倔強。
她茫然地不知何處可以走,便只能坐在那里,感受著揚州春日安靜的風(fēng),直到那輛馬車躺在她面前……
現(xiàn)在這個孩子也同樣如此,這是一個殊途同歸的處境。
茫然而又有所感悟,痛苦但也不安于此。
江蕓蕓不可抑止的心軟了。
她學(xué)著老師的樣子收下這個徒弟,哪怕誰都知道這后面可能埋著一個大雷。
若是因為她女孩的身份,放棄這個孩子,那她就真的是隨波逐流。
若是因為她女孩的身份,驅(qū)趕這個孩子,那她就被這個糟爛世界同化。
若是因為她女孩的身份,漠視這個孩子,那她就會成為自己厭惡痛恨的人。
江蕓蕓清晰的明白,自己再也回不去她心心念念的地方,但哪怕在這里腐爛,她也不要去做違背自己心愿的事。
多年前的那個下午,她躺在床上,滿身是血,道心破碎,可盯著頭頂那條被暗色掩蓋住的房梁時,她還是毫不猶豫地如此想著,現(xiàn)在她同樣不會改變自己的想法。
她江蕓蕓,注定只是一支小小樹枝,維持本心,亦然是當(dāng)下最緊要的事情。
“陳家的幾百條性命很難由一個六歲孩子決定的。”江蕓蕓低聲說道,“可六歲孩子的路卻是你們這些大人要鋪設(shè)的。”
江蕓蕓看向陳靜,面容悲憫而認真。
“因為我是女人,所以我做的一切都是不對的,因為你女兒是女孩,所以她連讀書都成了不可饒恕的錯誤。”
陳靜沉默,隨后又梗著脖子解釋道:“自然是可以讀書的,誰家女兒不要識幾個字,可不是你教的那些,她們是女孩,自有自己的路要走。”
“可你看看,這里哪有她們的路。”江蕓蕓溫和問道,“你擔(dān)心我唆使她考科舉,擔(dān)心我無法放棄曾經(jīng)唾手可得的權(quán)力,擔(dān)心我在你的治下亂了你的功績,也擔(dān)心她讀了書就再也不受控制。”
陳靜下意識避開視線,江蕓蕓卻笑了笑起來:“這是我的來時路,不是我的黑歷史,我坦坦蕩蕩,無所不敢言,但至今不敢和我對質(zhì)的是你們。”
秋日的風(fēng)穿堂而過,頭頂?shù)臉淙~簌簌作響,落在兩人的臉上光影明暗不定。
這位足夠年輕,但也足夠腥風(fēng)血雨的曾經(jīng)內(nèi)閣秘書就這么身姿挺拔地站在庭院中,就像一根翠色的竹子,你以為她外強中空,脆弱地不堪一擊,但她總能在關(guān)鍵時刻給你狠狠一棍。
你又以為她不過是孤零零的一根竹子,不足為患時,她又會在你眨眼的功夫就飛速長大,足夠令你畏懼。
陳靜從未和她接觸過,但今年接觸下來卻又隱約明白京城的那些同僚為什么到現(xiàn)在聽到她的名字都得打個寒顫。
“我只問你,你是真的擔(dān)心我會牽連她,教壞她,還是……”江蕓蕓看向面前憤怒的陳靜,平靜問道,“你是擔(dān)心,她的舉動連累到你。”
她有一雙過分漆黑的眼睛,被陰影一遮,便多了幾分洞察人心的冷漠。
陳靜僵站在原處,那一瞬間覺得自己被一只老虎盯上了,那雙眼睛明亮清澈,不錯眼看著你時,甚至?xí)屓藷o端生出幾絲恐懼,哪怕是呼吸,都會因為片刻的空氣顫動而被她審視。
今日是揚州收秋糧的第一日,因為六月份多了那場雨,夏稅是收足了的,下半年也想要再打一次,奈何張道長一直說沒條件,幸好最重要抽穗的時候下了幾場雨,所以收成也不算太差,陳靜很是高興,安排好一切,就準(zhǔn)備回家看看,在此之前,他甚至已經(jīng)一個月沒在后院休息了,只是一回到院子,就有人來告狀,他想也不想就沖了過來。
他本來抱著驚疑的態(tài)度悄悄來江家,一看到背著書箱的陳禾穎就生出一肚子火。
誰知道陳禾穎不跟他回去就算了,還跟他吵架,要和她斷絕關(guān)系,那一肚子的火直接沖上腦門。
但此刻,所有的怒氣和埋怨在此刻瞬間消散。
陳靜嘴角微動,可片刻只是強硬說道:“這世道自來如此,各司其事才能各成其事,穟穟不能在這里讀書,我要帶她走。”
江蕓蕓笑了笑,眸光微動,這一刻她臉上的銳氣便也跟著消散下來:“當(dāng)年拜師的時候,我就和她說過,只要開始讀書,誰來了也不能把她帶走。”
“我是她爹!”陳靜怒不可遏,“天地君親師,你憑什么把人留下。”
“可自來親不閉目,師不掉巾。”江蕓蕓從袖子里掏出一張紙,“那就先把這筆錢付了吧。”
陳靜瞪大眼睛。
“拜師的束脩錢,拜師錢,折現(xiàn)大概是要五十兩,這半年的筆墨紙硯,每日的早飯和午飯,還有她穿了我妹妹很多衣服,還有蠟燭錢,書本錢,對了她之前和閑閑鬧矛盾,把廚娘做的臘肉弄壞了……”
“四百兩。”她最后說道。
“你搶錢!”陳靜脫口而出。
江蕓蕓笑了笑:“你這個親爹對她不聞不問,她已經(jīng)六歲,卻身形瘦弱,我看過她的字,你說她在族學(xué)學(xué)過,自來練字就是讀書的第一門功課,但她的字卻很差,各種原因我們也只能既往不咎,但為了這筆字,我找了很多字帖,也花了很多心思,我只算了可折算的金錢……”
“我,我付……”陳靜氣急敗壞說道,“你,豈有此理,當(dāng)真是豈有此理。”
江蕓蕓眉心微動,但很快又慢條斯理掏出第二張紙。
陳靜大驚失色:“這又是什么?”
“哦,是第二筆賬。”江蕓蕓無辜說道。
“你你,你可是一個讀書人!怎么張口閉口就是錢。”陳靜罵道。
江蕓蕓不理會他,繼續(xù)說道:“每次回家都太晚了,都是錦衣衛(wèi)幫忙護送的,小孩子也怪可愛的,錦衣衛(wèi)還會買禮物給她,但你也知道,這事吧,主要是看在我的面子上,一趟馬車從我家到你家,不算遠,但十文肯定要的,這個便宜才三兩,小姑娘很乖,禮物都是買點吃的,玩的,加起來多少錢來著?”
江蕓蕓抬頭問道。
“就算二兩吧,湊個正數(shù)。”頭頂傳來懶洋洋的聲音,“我們錦衣衛(wèi)通情達理得很。”
陳靜悚然,順著聲音錯愕看去,正看到錦衣衛(wèi)蹲在屋頂上,察覺到他的視線,皮笑肉不笑。
“行吧,五兩。”江蕓蕓收起第二張紙,緊接著又抽出第三張……
陳靜見狀,眼前一黑,咬牙質(zhì)問道:“你早有準(zhǔn)備。”
江蕓蕓施施然點頭:“對啊,我對小孩子不食言的。”
陳靜沉默了。
江蕓蕓也跟著沒說下去,只是安靜地看著她。
陳靜突然看了一眼頭頂?shù)腻\衣衛(wèi),又看了一眼江蕓蕓。
其實,京城的風(fēng)波,他一直注意著,自來當(dāng)官就沒有不注意京城消息的,他轄區(qū)上有這么一個燙手的山芋,自然更是注意。
他其實一直有一種錯覺——江蕓真的離開京城了嗎?
京城的消息迭代之快,報紙傳過來的都是舊消息了,最是權(quán)勢滔天的人也不過是一日的消息,便是首輔也不例外,但今年的京城很奇怪,因為一直都有江蕓的關(guān)系。
“我不回去。”躲在角落里的陳禾穎憋了許久,忍不住上前一步說道,“你就是打斷我的腿,我也爬出來,我就是要讀書,我為什么不能讀書。”
“這會害了你。”陳靜看向自己的女兒,低聲說道,“我是為了你好。穟穟,這世道不是你看到的這樣的。”
“你說的我聽過很多遍。”年幼的陳禾穎認真說道,“但若是讀書會害人,為什么哥哥不能讀書,爹這么失望,所以我認為問題不是出在讀書上。”
陳靜語塞。
“每個人都這么說,可每個人都說不出所以然來,所以我要自己去找,我要自己讀了書自己去找。”陳禾穎一字一字說道,“爹,今后的路就算都是石頭,我也會自己走完的。”
陳靜閉上眼,只覺得無能為力。
孩子的問題牽連到前朝的事情,再簡單的事情也就變得復(fù)雜起來。
他也不是不要陳禾穎讀書,但肯定不是跟著江蕓這個腥風(fēng)血雨的人讀書。
“但是要是能讓她繼續(xù)讀書,這筆錢就算了。”一側(cè)的江蕓蕓冷不丁說道,“也不便宜呢,知府一年才多少銀子。”
陳靜冷笑一聲:“我差你這點錢。”
江蕓蕓和錦衣衛(wèi)同時看了過來。
陳靜心中一驚,只好惱怒地甩袖,等著陳禾穎:“胡鬧,都是胡鬧,你自己要讀的,以后不要喊苦,就是摔得頭破血流,我也不會再幫你。”
陳禾穎眼睛一亮,連連點頭:“我死也死在外面。”
陳靜一噎,這次是真的氣笑了。
“老師你可真厲害啊。”顧知見人走后,在江蕓蕓邊上激動說道,“我剛才還以為穟穟要被帶走了,嚇?biāo)懒耍系勒f你厲害,連知府都怕你,真的好厲害啊。”
江蕓蕓把顧知的小腦袋按了下去,對著百戶點了點頭。
百戶直接翻身下了屋頂,也不停留。
“我讀書真的要花這么多錢啊。”陳禾穎挪過來,扭扭捏捏問道。
江蕓蕓摸了摸她的腦袋:“沒用,騙人的,只是看看你爹干不干凈,嚇一嚇?biāo)!?br />
陳禾穎不解地看著她。
江蕓蕓微微一笑,捏了捏她圓嘟嘟的笑臉:“你現(xiàn)在可是寶了呢,去讀書吧。”
“我還以為要打起來呢。”張道長見人都走了,這才小心翼翼說道,“穟穟要是不讀了,閑閑這個皮猴子估計也坐不住了。”
江蕓蕓笑了笑,看向他手中的信件:“你那個師兄回你信了?”
“回了。”張道長把東西遞了過去,“我?guī)熜终f京城的氣氛一直很怪,內(nèi)閣直接和司禮監(jiān)面對面打架了,路上見了面都要啐一口的,尤其是十月第一天天有異象之后。”
江蕓蕓看著信件的內(nèi)容,臉色微變。
——要出事了!
第四百六十七章
十月初, 天有異響,戶部尚書韓文尚書上書請斬“八虎”的奏章,徹底扯下朝臣和內(nèi)官爭斗的遮羞布。
一開始還是只互打嘴炮,互相謾罵彈劾, 但最后牽扯到前朝內(nèi)廷一起發(fā)動, 就連外戚都摻和進來, 開始渾水摸魚。
一時間朝廷所有事情都被擱置, 似乎整個大明只剩下這件事情,必須且一定要處理。
“聽說鬧到百官要以死謝罪先帝的這一步了。”張道長小心翼翼說道, “陛下已經(jīng)五日不曾上朝了。”
江蕓蕓閉眼。
“這是在做什么?”她低聲說道。
張道長小心翼翼說道:“聽聞那個劉瑾挺過分的。”
江蕓蕓沉默。
“內(nèi)廷的太監(jiān)再厲害, 他也是皇帝手臂的一段,自來都有,無法根除。”她低聲說道, “百官也是朝廷的手, 這些人的意志自來不同, 可也不該左手打右手。”
“那是不是到時候兩敗俱傷。”張道長問, “觀主說那些宦官一直唆使著陛下做壞事, 百官也一天天的就知道哭鬧, 現(xiàn)在在京城尋常人家都不輕易出門了。”
原是動靜越鬧越大,百官跪在殿門口伏闕面爭, 儼然不達目的誓不罷休的地步。
所有百官在此事的態(tài)度上今日出奇一致,看似是在維護皇權(quán)的公正威嚴(yán),但實際上卻是在逼迫年輕的皇帝殺死自己的宦官。
以劉瑾為首的八虎是自小陪朱厚照一起長大, 他們是皇權(quán)權(quán)力的分支,并不是簡單的宦官, 百官的鬧事對皇帝來說, 無意就是在對著老虎揮舞大棒。
江蕓蕓坐在躺椅上沒說話。
不是沒有文武百官抗?fàn)庍^, 但那個時候面對的都是掌權(quán)多年的皇帝,所以這些百官便都有了小心思,從而讓拉扯的權(quán)力有了緩和的余地。
就像當(dāng)年江蕓蕓被貶海南時,外戚的事情同樣是皇權(quán)的延伸,但先帝已經(jīng)是一個成熟的皇帝,所以百官也并非一條心的,只有低等級的官員抱著一腔熱血沖了進去。
只要大小九卿不動,那就不會演變成大事。
但這次是戶部尚書先發(fā)起的沖鋒。
大小九卿的下場,對這位剛坐上皇位的年輕皇帝來說,實在太過嚴(yán)重了。
“我要重新分這塊餅。”顧知拿著一塊吃不完的餅,蹲在地上,一本正經(jīng)對著乖乖做好的小狗狗大聲說道,“哎哎,別搶,別搶,啊啊啊,樂山哥,樂山哥。”
樂山連忙上前拉人:“算了算了,小心別傷到了。”
“這可是我的餅。”顧知叉腰,一本正經(jīng)說道。
張道長氣笑了:“是我花錢買的餅,滾去讀書。”
“怕是要害怕了。”江蕓蕓卷著信件,目睹了一場小孩和狗的玩鬧,低聲說道。
—— ——
皇宮內(nèi),朱厚照驚懼地看著灰頭土臉回來的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臉色大變:“內(nèi)閣不同意?”
王岳跪了下來:“劉首輔表示定要八虎性命,才能清掃朝廷風(fēng)氣。”
朱厚照跌坐在龍椅上,有一瞬間的迷茫和害怕。
有這么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回到了當(dāng)日江蕓走的那一日。
他想去看她,但是所有人都攔著他,前朝,后宮,宦官,那些人就這么團團圍著他,虎視眈眈地盯著他看,冬日的日光把他們的影子拉得格外長,一道道重重疊疊趴在他身上,似乎要把他撕碎。
那個時候的天也這么冷。
他這才發(fā)現(xiàn),原來當(dāng)了皇帝更不能隨心所欲。
朱厚照看著地下跪滿的太監(jiān),突然笑了笑。
王岳驚懼,叩首:“還請陛下息怒。”
“息怒?我還能有什么脾氣。”朱厚照垂眸,冷眼看著他們,“小時候我生氣,我爹會哄著我,現(xiàn)在呢,你們這些人大概只會罵我毫無君王風(fēng)范。”
太監(jiān)們連聲求饒。
“陛下,劉瑾等人跪在殿門口求饒呢。”邊上伺候的馮三低聲說道。
朱厚照看向門口跪著的八個太監(jiān)。
劉瑾,他是知道這人不是良善之人,但到底是和自己一起長大的人,對自己還算忠心,所以當(dāng)年爹也是看在這份情面上,幾次三番留他性命。
谷大用,很早就跟在他身邊,性格上頗為囂張,看人下菜,但對自己人很是照顧,這些年對朱厚照也很用心。
張永,這些年一直兢兢業(yè)業(yè),去年開始掌管乾清宮和御用監(jiān)監(jiān)的事務(wù),雖然事情很多,但他都是盡力處理,從不貪污,德行極好,是不夸。
馬永成、丘聚、羅祥、魏彬、高鳳……哪一個和他不是關(guān)系極好,是陪著他多年的宦官,他們再有錯,那也是皇帝自己的事情。
當(dāng)年他們勸他不要對江蕓手下留情,今日又想讓他對著自己的宦官趕盡殺絕。
這些人滿嘴仁義道德,皮下卻完完全全都是魑魅魍魎。
若是爹還在,若是江蕓還在……
朱厚照閉上眼,握緊手中的拳頭,壓下涌上的慌張。
這一個個都是和他一路走來的人,現(xiàn)在他們哭得這么傷心,他覺得自己好似回到了小時候,做什么事情都是無能為力,除了哭鬧,毫無辦法。
但他知道,他已經(jīng)不是小孩了。
——他們有沒有做過壞事,為什么非要他們死。
朱厚照隱約能摸到刺人的真相,卻又想不明白,但還是敏銳地握緊手指,似乎只有這樣才能牢牢把握住所有的情況。
他整個人沉默地坐著,直到二皇子朱厚煒悄悄來了,讓跪了一地的宮女黃門全都退下,偌大的皇宮也只剩下幾盞明亮的宮燈。
“哥,我去給他們說吧。”朱厚煒跟小時候一樣,緊緊握著他的手,“沒關(guān)系的,劉瑾再不好,也是我們的人,要不得這些外臣插手。”
朱厚照拉著弟弟坐在皇位上,兩兄弟就擠在一張冰冷的龍椅上,都沒有說話。
“做皇帝真累。”他低聲說道。
“確實,哥哥都不能陪我一起睡覺了。”朱厚煒靠在他身邊,嘆氣說道,“要是江蕓還在就好,之前我聽馮三說,在江蕓剛考上狀元的時候,這些百官也鬧了這一出,為的的是舅舅他們的事情,是江蕓出面才讓兩邊各退一步,但她也跟著去了很遠很遠的地方。”
朱厚照盯著燭臺出聲。
十六歲的新帝很早之前就敏銳察覺到這張椅子一點也不穩(wěn),它時時刻刻被人拉扯著,哪怕他一開始想要好好坐著在這里,但所有人都在搖晃椅子,想要把他往自己的方向拉去,他實在是坐不住,不想坐了。
可他只是剛冒出一點冒頭,原本還互相謾罵的人就突然團結(jié)一致,開始齊齊按著他的肩膀,那是一股看不見但又時時懸掛在心口的力氣,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不論他做什么,劉健都不贊同。
不論他說什么,謝遷都出言阻止。
不論他看什么,李東陽都露出欲言又止的神色。
所有人,所有人都企圖把他關(guān)進牢里。
朱厚照開始惶恐不安,他看誰的目光都充滿警覺,他看誰都覺得不是好人。
他甚至想逃離這個皇宮,逃避這些無處不在的注視。
“這些百官啊,也太咄咄逼人了。”馮三端上茶水,低聲說道,“劉公公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啊,他們只當(dāng)自己受了天大的委屈,現(xiàn)在勞煩二殿下出面,真是不值。”
朱厚煒一本正經(jīng)說道:“沒關(guān)系的,我只希望哥哥能開心一點。”
朱厚照看向自己的弟弟。
這是他在皇宮唯一的親人,這才使得偌大的皇宮不再死寂冰冷。
“那萬一內(nèi)閣還不同意怎么辦啊?”馮三抬眸,故作不經(jīng)意問道。
—— ——
陳禾穎讀書的事情過了明面,但每次上學(xué)還是偷偷摸摸的。
“做什么這么鬼祟的樣子。”張道長正在給顧知縫衣服,一看到躡手躡腳走來的臟兮兮小孩,震驚問道。
“家里其他小孩老是想來看熱鬧。”陳禾穎不高興說道,“我不喜歡。”
張道長給她擦了擦臉上的汗水:“那也別跑,小心摔了,要跟過來就跟過來,門口的錦衣衛(wèi)還能讓他們進來不成。”
陳禾穎小臉板著,一臉嚴(yán)肅。
“瞧瞧,和我們家大姑娘小時候一模一樣的。”陳墨荷一看她這小表情就樂得不行,“別管這些閑事了,天冷了,快來吃碗紅豆紅棗羹,等會也要去上課了。”
“好吃,我都吃兩碗了。”顧知端著她的吃食走了過來,熱情邀請著。
張道長露出一言難盡之色。
“多吃點,你們吃得好,我們才開心呢。”陳墨荷笑呵呵說著,“中午想吃什么啊,燉排骨吃不吃。”
“吃吃吃!”顧知眼睛一亮,“我還想吃白饅頭,蘸著醬汁吃,我能吃三個!”
“行!閑閑最厲害了。”陳墨荷摸了摸小孩的臉,笑著準(zhǔn)備去買東西。
張道長連忙站起來說道:“我去買我去買。”
“你一個道士買什么吃食,我們還供不起兩個孩子嗎……”陳墨荷笑說著,隨后看向他手里的衣服,嫌棄說道,“縫的是什么啊,這么寬的縫,難怪壞得快。”
張道長嘆氣:“根本不是我的問題,是她太能跑了,沒有一天是安心的。”
“小孩愛玩可是好事,這衣服放著,等會我縫,我的手藝,渝姐兒和小春這么皮都沒有壞的。”陳墨荷拍著胸脯保證著。
張道長不好意思搓了搓手。
“老道,原來你的東西太差啊,怎么還怪我啊。”顧知背著小手,過來撥撩著。
張道長大怒:“還不是你太費衣服了,我都不好意思去找人幫忙了,我這又當(dāng)?shù)之?dāng)媽的,你還嫌棄我,下次你自己縫去。”
顧知咧嘴一笑:“謝謝老道,我去讀書啦。”
她說完拉著陳禾穎蹦蹦跳跳跑了。
張道長看著跑遠的人,喃喃自語:“看她久了,現(xiàn)在想起幺兒小時候都覺得順眼起來了。”
“幺兒皮的時候,你是一點也沒想起來啊。”江蕓蕓端著紅豆紅棗羹笑說著,“你就問問樂山這一手針線怎么學(xué)成的,閑閑還不愛爬屋頂,你就偷笑吧,幺兒小時候動不動就爬屋頂,樂山都緊張死了,就怕摔下來。”
“可不是!”樂山也跟著笑說著,“那衣服就屁股壞的最快,那位置都是加了三層布的,還有胳膊肘和膝蓋,不過還真別說,一次也沒摔過。”
“摔了也是嘴巴抵著的。”江蕓蕓意味深長說道。
樂山聽得直笑,不過很快又嘆氣說道:“也不知道浙江現(xiàn)在什么情況?”
—— ——
浙江
顧仕隆從屋頂翻下來,對著來人說道:“浙江的事情已經(jīng)告一段落了,嘉興的工作在這幾天也能收尾了,我也可以收拾收拾回去了。”
誰知王恩搖了搖頭:“不能走。”
顧仕隆不解:“為何。”
王恩沒說話,臉色格外凝重,放到是一側(cè)的顧清小聲說道:“京城出事了。”
顧仕隆瞪大眼睛。
顧清就把事情簡單講了一遍,最后強調(diào)著:“現(xiàn)在回去只怕要被卷入風(fēng)波中,這一年辛苦的功勞得不到獎勵不說,只怕要卷入更大的是非中。”
顧仕隆喃喃自語:“內(nèi)閣瘋了?”
王恩沉默,突然說道:“若是江蕓在……”
他沒有繼續(xù)說下去,但剩下的兩人卻都明白他的潛臺詞。
“她一向是在哪里都說的上話的。”顧清嘆氣說道。
顧仕隆冷笑一聲:“當(dāng)年要趕她走的時候,你們可一句話都沒說。”
王恩看了他一眼,強打著精神說道:“我不能讓他們壞了我浙江的事情,我已告誡所有官員,今日起不要上任何折子,不要以為自己能在風(fēng)浪中站穩(wěn)腳跟,顧將軍還是按照自己的步調(diào)來,京城已經(jīng)亂了,浙江不能再亂了。”
他走后,顧清低聲說道:“管好手下的人,其歸送你來這里是立功,繼承爵位的,她寫信特意交代我此事,我一定送你平平安安回京。”
顧仕隆站在日光下,看著逐漸寒冷的北風(fēng),神色落寞寂寥,曾經(jīng)被人頭疼的調(diào)皮少年,在這一年的鍛煉中也足以成長穩(wěn)重起來。
“真沒意思。”他的聲音被風(fēng)吹散,只能看到一口白氣涌了出來,蓋住了少年人沉郁的臉頰。
—— ——
“二皇子去內(nèi)閣說情也被拒了?”江蕓蕓猛地睜開眼,看著陳靜。
陳靜是天黑之后從后門進來的,神色匆匆。
京城的消息真的太亂了,誰都知道已風(fēng)雨欲來,但誰也猜不準(zhǔn)下一步到底是什么。
“劉首輔不僅不同意陛下革劉瑾等人的職,把他們發(fā)配南京的意見,甚至開始對著二皇子大哭,喊著先帝的名字。”
江蕓蕓臉色陰沉。
“那可是皇子啊!”陳靜的面容被燭火微微一照,顯出幾分斑駁的惶恐,“聽說二皇子甩袖離開,臨走前還大罵他們才是逆賊,心有不軌,定要殺了他們。”
世人見過年幼二皇子的人極少,但不巧,江蕓蕓就因為教學(xué)的事情和十一歲的朱厚煒有過深入的了解。
——朱厚煒的脾氣極好,他其實更像先帝。
現(xiàn)在能讓他這么生氣,只怕朝廷的氣氛比外面?zhèn)餮缘模獓?yán)重數(shù)百倍。
江蕓蕓看向陳靜。
兩人四目相對,各自無言。
“這,這是不是鬧得太大了點。”陳靜喃喃問道。
“你覺得這件事情誰會贏。”江蕓蕓冷不丁的聲音被窗外的北風(fēng)一吹,支離破碎。
“內(nèi)閣?”陳靜猶豫說道,“那可是顧命大臣。”
江蕓蕓長長嘆了一口氣,無奈說道:“我的學(xué)生我了解。”
——逆反。
他們見慣了過分溫和的先帝,卻忘卻了,現(xiàn)在坐在這個位置上的人根本就不是朱佑樘。
這可是朱厚照。
這位據(jù)說承載著太祖命格出生,在萬眾矚目中,一出生就被確立為太子的人。
自來就不是好相處的。
“你可有司禮監(jiān)的門路?”江蕓蕓在沉默中問道。
陳靜面色一驚,下意識移開視線。
江蕓蕓卻沒有深究,只是站了起來,冷靜來到案桌前,提筆快速寫道:“幫我送封信給一個人。”
第四百六十八章
“哎呦, 我的馮祖宗,天都要塌下來了,你還有心情在燒紙取樂啊。”劉瑾一進來,就聞到一股灰燼味, 忍不住嘲笑著。
馮三盯著那火盆出神, 看著最后的火燼消失在炭火中這才輕輕眨了眨眼。
“沒聽說有揚州的消息穿回來啊, 怎么一副沒了爹娘的樣子。”劉瑾坐下后, 冷笑一聲,“不會是打算怎么除掉我們, 自己上位吧。”
馮三收回視線, 淡淡說道:“那些文官不過是嘴上說得好聽,你們要是走了,我也活不久。”
劉瑾一聽, 撫掌:“要不說是在內(nèi)閣讀過書呢, 這腦子就是看得清。”
馮三不耐說道:“現(xiàn)在都這個時候了, 你還來找我耍嘴皮子, 還不去找陛下求情。”
劉瑾一聽, 沉重嘆氣, 跟著神色焦躁:“你當(dāng)我不想,二皇子都被那群老不死撅回來了, 聽說陛下昨天晚上一夜沒睡,怕是也為難,我如何能上去給陛下添堵。”
馮三沒說話, 甚至煩躁地移開視線。
劉瑾一看他這個死樣,就冷笑連連:“你平日里可沒少給那些閣臣放冷箭, 現(xiàn)在這么事不關(guān)己高高掛起, 還真以為那個江蕓能救你不成。”
馮三不得不看向他, 目光沉沉,口氣強忍著不耐:“我能怎么辦?你這個一直跟著陛下的老人,陛下都保不住,我不過是半路出家,得了一點偏愛才來到司禮監(jiān),我能怎么辦?你有空在我這里說這些沒用的話,不如直接去求陛下。”
劉瑾仔仔細細打量著他,突然下巴微微一撇:“那位沒點消息給你?”
馮三冷冷看著他,那張消瘦陰冷的臉好似毒蛇吐出信子,看得人毛骨悚然。
“好好好,不過是提及一句,何來擺出這副臉色給我看,說也說不得,一個女人也值得你這么上心。”劉瑾勉強自己找回話題說道,“沒有就算了,我們自己再去想辦法。”
“你說這些大臣真是心狠手辣,野心極大,原先那個御史何天衢突然在陛下登基沒多久就開始彈劾馬文升老衰,難道還真是突然發(fā)現(xiàn)的,人家馬文升剛當(dāng)吏部尚書的時候,年紀(jì)就不小了,先帝都沒嫌棄,大家都沒意見,怎么輪到現(xiàn)在陛下登基,大家的眼睛都看到了,發(fā)現(xiàn)不對勁了。”劉瑾譏笑著。
“要我說,馬文升推介熊繡做兩廣總督也是好心,現(xiàn)在兩廣位置多好啊,往下是瓊山縣的海貿(mào),往上漳州港口也如火如荼呢,他熊繡和劉大夏關(guān)系不是很好嘛,這兩個地方的主官現(xiàn)在誰不賣江蕓一點面子,過去好好做,哪里撈不到好處。”
火盆里的炭火發(fā)出嘣的一聲,把劉瑾的冷笑蓋住,馮三在他的抱怨聲中失了神。
“偏他熊繡不愿出京外放,怨恨馬文升,和劉大夏臭味相投,對了,還有李東陽,哪哪都有他,怎么就非要摻和進來。”
“這些湖廣人啊,做事做事一般,拉班結(jié)派倒是好手段啊,那馬文升到底保過江蕓,這個時候是一點情分面子都沒有了。逼得人致仕歸家,嘖,也是可憐。”
劉瑾滿臉不屑:“我們這些做太監(jiān)的,對于幫了自己的人還能留點面子呢。”
“你與我說這些做什么。”馮三神色焦躁,“馬文升走了,你劉瑾不是最高興,不費吹灰之力。少了一個深得人心的老官。”
劉瑾眉眼低垂,淡淡說道:“這世上有那幾個官員不厭惡我們宦官的,就連你心心念念的江蕓對我們也不過是尋常之交,指不定我們做了壞事,她也要沖在最前面,對我們喊打喊殺呢……你娘的,你瘋啦……”
一盞茶盞被突然扔在劉瑾身上,滾燙的茶水濺了一身,隨后茶杯重重摔在地上,四分五裂。
馮三噌得一下站起來,神色陰郁:“少扯她,你算什么東西。”
劉瑾氣笑了也跟著站起來:“你瘋啦,你是太監(jiān),你一個沒跟的東西,對那些官員有什么好維護的,她江蕓再厲害,現(xiàn)在也不是廢了,一個女人還有什么用處,她的師兄弟都不敢拉她一把,你做什么好人,她能記得你的好嘛,真是莫名其妙。”
馮三沒說話,呼吸逐漸沉重起來。
“算了算了,不說了,一說起這人你就跟發(fā)瘋一樣。”劉瑾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水漬,“我劉瑾也是記得人家好的,南直隸那些大小太監(jiān)也是一一提點過的,不然你當(dāng)她在揚州能這么安生。”
馮三抬眸,冷冷看著他:“東拉西扯,你到底要說什么?”
“她這人最是重情,陛下可是她一筆一筆教過的學(xué)生,這么多年的情分,說是看著陛下長大也不為過……”劉瑾緊盯著馮三看,猶豫問道,“她難道真的可以對陛下的事情如此無動于衷。”
馮三看著他,突然笑了起來:“原來,你們一個個都知道她重情啊。”
劉瑾被那一眼看得惱怒:“沒有就沒有,說什么其他的。”
馮三收回視線,目光看向腳邊的火盆,沉默半晌后說道:“我一直聽聞吏部尚書焦芳對內(nèi)閣似乎頗為不滿,這些官員也未必是鐵板一塊。”
劉瑾眼睛一亮。
馮三目送他離開,目光在那個火盆上一掃而過,秋風(fēng)吹過,火盆上的火光一閃而過,他好似被刺了眼睛,不敢過多停留,匆匆移開視線,最后一個人沉默地坐在椅子上。
“老師……”半晌之后,屋內(nèi)似乎傳來被風(fēng)吹碎的聲音。
—— ——
“怎么沒消息啊。”陳靜在家里是一天也呆不住了,大晚上愣是又來找江蕓。
江蕓蕓躺在前院的躺椅上,閉著眼,沒說話,任由冬日的風(fēng)吹得她臉皮發(fā)疼。
“你倒是還睡得著,天塌了知道嗎?”陳靜一屁股坐在她邊上,“宮里來的小道消息,說陛下在二皇子回來第二日又請了韓文等彈劾八虎的大臣進宮,讓司禮監(jiān)太監(jiān)馮三給他們傳話,希望他們能放過八虎,還說自己一定改邪歸正。”
江蕓蕓在夜色中緩緩睜開眼,盯著頭頂?shù)臉溆俺錾瘛?br />
“你猜后來怎么著!”陳靜聲音微微激動起來,“韓文等人竟然還是不屈不撓,堅持要求處死八虎,瘋了,這都瘋了吧。”
江蕓蕓安靜地聽到小狗跑到她邊上蹲在她腳邊,腳步噠噠,尾巴一甩一甩的。
“我怎么瞧著這事走向有點奇怪了。”陳靜聲音驟然變輕,“這和逼宮有何區(qū)別,陛下的姿態(tài)都這么低了,那些人到底是太監(jiān)啊,打發(fā)走就算了。”
江蕓蕓低聲說道:“也許他們是覺得野火燒不盡吧。”
陳靜看向她,夜色中,只能看到一個冰冷的輪廓。
“那你覺得對嗎?”他忍不住湊過來問道,想要看清楚這位也曾在京城攪弄風(fēng)云的人物的臉色。
江蕓蕓順勢看向他,那雙漆黑的眼睛即便在夜色中依舊明亮,好似一汪被月色籠罩的湖水,深沉貌美,但又冷淡危險。
“宦官的問題,難道真是只是宦官嗎?”她的聲音在冬日的北風(fēng)中被吹得支離破碎,但她的氣息卻又綿長悠遠,“若是,那為何歷朝歷代都要數(shù)不盡的宦官問題,若不是,他們?yōu)楹尾桓覍?zhǔn)真正的問題。”
陳靜和她四目相對,突然打了一個寒顫,后背汗毛直冒,好似幽暗水面下突然冒出的一雙冰冷的老虎眼睛,嚇得他不能動彈。
“既然誰也無法在此時此刻深刻解決這個問題,那現(xiàn)在這個處理辦法的問題……”江蕓蕓收回視線,“就是爭權(quán)奪利。”
陳靜卻突然沉默下來,整個人的畏懼突然被這四個字驅(qū)散,整個人都來了精神:“這么聽上去,倒也不害怕了。”
江蕓蕓輕笑一聲。
“難道不對?”陳靜目光緊盯著她看。
“文官不會贏的。”江蕓蕓篤定說道。
—— ——
朱厚照一個人坐在龍椅上,就連二皇子朱厚煒都不見,整個乾清殿只有他一個人坐著,明明是燈火通明的大殿,卻還是有幾道揮之不去的陰影。
他自午時馮三回來后就一直坐在這里。
那么高,那么大的宮殿,他年幼時跨過那條高高的門檻去找他爹玩,尚未察覺出它的可怕陰森,卻在長大,從太子成了皇帝后,一次又一次被這樣幽暗高聳的四角陰影所驚懼。
他在無數(shù)個深夜被驚醒,卻再也不能抱著被子去找他爹祈求安慰。
他爹不在了。
在今日之前,他從未有過這么深刻的痛苦。
再也沒有人護著他了。
那些人要把他撕碎。
年輕的帝王從未有過這么深刻的認識,他想起他爹疲憊的面容,想起他娘迷茫的不解,舅舅們隱晦的試探,他甚至想起了好久不見的江蕓。
年輕的江秘書總是笑瞇瞇的,她說話總是帶著三分笑意,似乎天大的問題在她眼里都微不足道。
她溫和,善良,卻也聰敏,銳進。
他從未有過今日這么想她。
——若是爹還在就好了。
——若是江蕓還在就好了。
他盯著案桌上用稻草做的棋局,那是江蕓送給他的禮物,他曾日日都要把玩,稻草不經(jīng)玩,壞了他也舍不得人,就用米漿一點點粘起來。
朱厚照伸手緊緊握緊手中的棋子,神色痛苦,脆弱的稻草發(fā)出脆弱細微的吶喊,卻無人再在意。
他現(xiàn)在下棋得不錯,卻在今日發(fā)現(xiàn)他就是在棋盤上想得再好,對面執(zhí)棋的人都不會如他的意。
所以,一開始就是死局,只要他還坐在這里,那就是死局。
“那就再也不玩了。”他突然把桌子上的棋盤重重推倒在地上。
脆弱的棋盤發(fā)出最后的一聲尖叫,徹底四分五裂,無法修復(fù)。
—— ——
馬上就要十二月了,揚州還是沒有下雪,但是天氣卻又格外寒冷。
陳靜也沒空來找江蕓蕓了,他開始忙著城內(nèi)百姓的生計,這天實在太冷了,物價居高不下,再不好好安撫,要過不好年了。
“這個白菜這么一捆就要十五文。”陳墨荷抱怨著,“這遲早要吃不起了。”
周笙嘆氣說道:“店里的棉衣降價都賣不出了。”
“冷了還賣不出去啊。”陳禾穎蹲在地上剝毛豆,好奇問道。
周笙摸了摸小孩的腦袋,嘆了一口氣沒說話。
“因為沒錢啊。”顧知撇嘴,隨口說道,“飯都吃不起了,冷了還能裹著稻草,餓了也不能去吃土啊,外面東西的價格再這么高,你看著吧,要大亂,你爹到底行不行啊。”
陳禾穎沒說話。
“我早上跟著老道去擺攤,往日里這個時候算命最多人了,今年都沒人,路上多了好多乞丐,瞧著也太可憐了。”顧知嘆氣,“我都不準(zhǔn)老道出門了,外面這么亂,他一大把年紀(jì)了,可別被人搶了,要是再被打了,摔了,就麻煩了,穟穟你最近出門也要小心一點的,我看路上壞人都變多了。”
“你爹前幾日大晚上是不是和你一起回家呢……”顧知大大咧咧說著,突然被陳禾穎踢了一腳。
她愣愣地摔在地上,還沒來得生氣,就看到陳靜臉色難看沖了進來,看也不看兩個小孩,直接朝著內(nèi)院沖去。
“哎哎,我去通報一下。”樂山連忙把人攔住。
“出事了,別攔我!”陳靜一把把人推開,臉色難看。
江蕓蕓沒有再批改作業(yè),反而坐在屋檐下,一個人自奕,手邊的茶壺正冒出細碎的白煙。
棋盤上下滿了黑白棋子,瞧著根本沒有出路。
“別下了,出事了。”陳靜一看到她這么悠閑的樣子,就氣不打一處來,“京城出大事了。”
江蕓蕓把手中的棋子落下,突然嘆氣說道:“是死局。”
陳靜一看那棋局:“自己跟自己下都這么較真嗎。”
“就是兩個人下也是你死我活,自己不對自己狠一點,哪來的出路。”江蕓蕓笑著把棋子打亂,看向他沾滿泥濘的鞋子,“你不是在城外救災(zāi)嗎,怎么跑過來了。”
“三位閣老上書請辭,陛下準(zhǔn)了其中兩位。”他緊盯著江蕓蕓看,似乎想看出個所以然來,“你之前的信寫個的那個太監(jiān),好像是陛下的親信。”
江蕓蕓鎮(zhèn)定說道:“和我沒關(guān)系,我跟他說的也不是這事。”
陳靜也從她身上看不出什么,只能頹廢說道:“聽說是之前大小九卿本打算齊聚宮門口伏闕面爭,誰知道當(dāng)日陛下直接從內(nèi)廷下旨,罷免了劉瑾等人的罪,還說不再商議此事,大小九卿回去后都寫了致仕信,陛下批了了不少人的,根本沒有回旋的余地。”
他看著江蕓蕓,神色明暗不定,聲音低沉驚懼:“劉閣老和謝閣老,要走了。”
江蕓蕓盯著黑白棋子出神,伸手揉了揉額頭。
“兵部徐尚書之前就說此事做得過激,只怕會發(fā)生變故,沒想到陛下竟然會死保這些宦官。”陳靜含恨說道。
江蕓蕓抬眸看了他一眼,在他不解的視線中淡淡說道:“你也知稱他為陛下。”
陳靜下意識反駁道:“我自然是知道的。”
“那也算死的不冤枉。”江蕓蕓收回視線,把棋子一顆顆收了回去,“今日后,誰還擋得住八虎。”
陳靜大驚,終于是回過神來了。
“這,聽說陛下還處置了很多人,大小九卿有一半人都被換了。”他喃喃說道,“態(tài)度強硬的人都走了,那京城怎么辦。”
“雞蛋放在一個籃子里,還把籃子高高晃起來,翻車不是遲早的。”江蕓蕓平靜說道。
陳靜不高興說道:“其實也是為了陛下好。”
“你上次說為了穟穟好,穟穟聽了嗎。”江蕓蕓失笑,“一個內(nèi)宅后院長大的女孩子都不喜歡這樣的話。”
陳靜臉色難看:“那這事就這樣了?”
“嗯。”江蕓蕓把最后一顆棋子放回棋婁里,聽著清脆的聲音,沉默著。
“那可是顧命大臣。”陳靜有不甘心說道。
江蕓蕓突然歪了歪腦袋,笑著指了指自己:“其實我也是,不然先帝內(nèi)閣秘書的秘書為誰設(shè)的。”
陳靜盯著她,瞪大眼睛。
“不然你當(dāng)當(dāng)初滿朝文武,為何支支吾吾,他們要趕我走,是因為我擋住他們的路了。”江蕓蕓嘆氣,“但那個時候陛下還小,他還不明白自己手里握有什么樣的利劍,他不敢開口,也不能開口,現(xiàn)在不一樣了……”
江蕓蕓看著空白的棋局,伸手點在正中黑點的位置,低聲說道:“他打算重新下了,誰也攔不住了。”
陳靜聽得毛骨悚然。
“你,你不能……”他下意識追問道。
“我不能。”江蕓蕓笑說著,“我教的是太子,而不是皇帝。”
陳靜不解。
江蕓蕓只是給他倒了一盞茶,岔開話題:“我新煮的甘蔗荸薺水,我還放了紅棗和桂圓,你吃吃。”
“什么亂七八糟的搭配。”陳靜心煩意亂,直接用手去碰滾燙的茶盞,被燙的齜牙咧嘴,又罵道,“哪有給人倒這么熱的水的。”
“愛喝不喝。”江蕓蕓一點也不慣著他。
陳靜肉眼可見的急躁,坐立不安:“那,那以后不就是太監(jiān)的天下了。”
“你不是有太監(jiān)的門路嘛。”江蕓蕓笑說著,“你急什么。”
陳靜看著她,突然不說話了。
“看我做什么。”江蕓蕓不解。
“我懷疑是幫你傳信,我好不容易搭上關(guān)系的太監(jiān)被貶了。”陳靜口氣凝重。
“和我沒關(guān)系哈。”江蕓蕓想也不想就拒絕著,“你當(dāng)這次太監(jiān)中就沒有權(quán)力爭斗,皇城之中哪有鐵板一塊的地方,不過是你的太監(jiān)輸了而已。”
陳靜不說話了,隨后哼哼幾聲:“那我不管。”
江蕓蕓喝一口熱茶,整個人也跟著放松下來:“哪個太監(jiān)啊,我看看我認不認識。”
“王岳、范亨和徐智。”陳靜說,“我和王岳關(guān)系極好,他是我父輩的關(guān)系,所以我認識的。”
“王岳是司禮監(jiān)的太監(jiān),之前先帝寫遺詔的時候,見過一面,上一任司禮監(jiān)提督死了,應(yīng)該是他繼任的。”江蕓蕓說道,“他們都去哪了?”
“發(fā)往南京充軍了,聽說現(xiàn)在劉瑾掌司禮監(jiān),馬永成掌東廠,谷大用掌西廠。”陳靜說。
江蕓蕓嗯了一聲:“自來太監(jiān)去了南京,混不到守備的位置,大概是完了。”
陳靜沒說話,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但我建議你救一下這些人。”江蕓蕓又說,“萬事結(jié)個善緣,不會錯的。”
陳靜吃驚,隨后隨后過神來:“有人要殺他們?”
—— ——
正德二年的春節(jié)如約而至。
十二月二十八,距離除夕還有兩日,揚州終于下了一場大雪,京城的北風(fēng)到底沒有吹到南直隸,整個大明在混亂中度過正德的第一個年。
江蕓蕓正準(zhǔn)備大門一關(guān),閉眼睡大覺的時候,陳靜有一日突然問道:“你想去府學(xué)教書嗎?”
江蕓蕓驚得瞪大眼睛:“打算害我?”
陳靜一肚子的心思說不出來,被她這么一瞪眼,立馬氣笑了:“你這嘴怎么在京城混的。”
江蕓蕓閉上眼,小躺椅一晃一晃的,悠閑自在說道:“能力過硬唄,不是我吹,當(dāng)時大小九卿都想挖我去他們部里,要不還是說首輔官大呢,非要留我,沒辦法,我這人就是太受歡迎了。”
陳靜真的聽得牙都癢了。
——既生氣她不著調(diào)的胡言亂語,又生氣她好像說的都是真的。
“你就說去不去吧!”他忍氣問道。
江蕓蕓睜開一只眼,上下打量著,陰陽怪氣說道:“我女兒族學(xué)學(xué)了就夠了……”
“江其歸!”陳靜惱羞成怒,正打算破口大罵,突然看到兩個小腦袋從邊上書房里伸出來,大眼睛撲閃撲閃的。
正是在江其歸書房寫作業(yè)的顧知和陳禾穎。
“回去寫作業(yè)!”陳靜只好把一肚子罵人的話咽了回去,面無表情說道,“大人說話,小孩湊什么熱鬧。”
兩小孩的腦袋就齊刷刷看向江蕓蕓。
“大字寫不好,我等會一人十下手板哈。”江蕓蕓頭也不抬就說道,“讀個書還不專心,作什么事情能成功。”
“哦。”兩小孩齊齊哦了一聲,縮回腦袋繼續(xù)練字去了。
被小孩這么一鬧,陳靜只好苦悶坐了回去:“我月前本半信半疑派人去南京的,還真的發(fā)現(xiàn)京城中有人在追殺那三個人。”
江蕓蕓并不意外:“劉瑾這人有點意思,若你是文官,有點本事,你便是罵了他,他也能敬重你幾分,但你若是太監(jiān),那你做什么都是錯的。”
“太監(jiān)就是陰晴不定的。”陳靜啐了一口,“我救了那三人,也重新送去其他地方安置了,他們本打算來謝你的,但我猜你大概是不愿意見他們的。”
江蕓蕓笑,懶洋洋說道:“要不說我們陳文靜心細如塵,洞若觀火呢。”
陳靜氣不過,只好氣悶地用力晃了晃搖椅,搖椅立刻大幅度晃動起來。
江蕓蕓跟著大笑起來。
“在我沒說完前,你別說話了,真是氣人。”陳靜大冷天的用袖子給自己散散火氣,“你這毛病得罪人也是應(yīng)該的,活該當(dāng)時沒人救你。”
江蕓蕓只是哼唧了一聲,還真沒開口了。
“他們一說起你,都一個個面帶猶豫,我猜他們也把不準(zhǔn)你的事情。”陳靜一臉糾結(jié),“可在外人眼里,你不是都這樣完蛋了嗎,怎么這些最靠近皇庭的人反而開始猶豫。”
自來太監(jiān)就是最靠近權(quán)力的人,他們知道的消息比所有人都多,讓他們都猶豫不定的事情,那肯定是一個大事。
江蕓蕓睜著眼看著屋檐下的花紋,悠然自得地搖著。
“王岳叫我萬事結(jié)個善緣,不會錯的。”陳靜眉毛皺著,“和你一樣的話,你都靈驗了,他們那種人精,我更是不得不聽了。”
江蕓蕓一臉唏噓說道:“說明英雄心心相惜啊。”
陳靜沒說話,打量著面前的年輕人,突然別別扭扭說道:“之前唐寅張靈他們鬧這么大要開學(xué)堂,不就是給你開的嗎,他們一群浪蕩子,能教什么書啊,誰家好孩子跟著他們讀啊。”
江蕓蕓笑得直拍扶手。
“你現(xiàn)在守孝開私塾肯定不方便,府學(xué),你要不要考慮一下啊。”陳靜小聲問道。
江蕓蕓看向他:“你現(xiàn)在不怕彈劾了?”
“反正真要出事了,就再請你回家休息唄,我前幾日和王公通過信了,這兩月浙江一份折子都不敢遞上去,唯恐被卷進去。”陳靜湊過去,神神秘秘說道,“我就想要不要弄你去試個水啊。”
“陳文靜,看來王岳和你說的還挺多的,讓你生出這么多小心思。”江蕓蕓一眼就看穿他的小心思,“少扯王公,他一向是最公私分明的人了,這些年為浙江也是盡心竭力。”
陳靜嘻嘻一笑。
“我是不介意的。”江蕓蕓隨口說道,“就是怕到時候沒人愿意給我上課。”
陳靜意味深長說道:“你可以我們大明第一個六。元。及第的小狀元啊。”
“那就開課吧。”江蕓蕓小手一揮,“保證他們都會愛上我的課。”
陳靜心滿意足點頭:“行,年后安排好課程,我來找你。”
他站起來,站在書房門口對著陳禾穎說道:“放假了,走,回家去。”
陳禾穎震驚:“老師沒說啊。”
“正月初八回來讀書啊。”江蕓蕓笑瞇瞇的聲音傳了過來,“功課寫好了才能走。”
陳禾穎點頭:“早就寫好了,是閑閑太慢了。”
顧知幽怨的聲音響起:“是你太快了,穟穟,你卷到我了。”
“給你爹檢查吧,讓他看看你的學(xué)習(xí)成果。”江蕓蕓翻懶,打了個哈欠,“這幾百兩銀子也是沒白花哈,江家教學(xué),物超所值。”
陳靜和陳禾穎父女兩人,四目相對,面面相覷。
陳禾穎猶豫了一會兒又問:“看不看啊?”
陳靜自然是不能認慫的,梗著脖子說道:“看就看,有什么不能看的。”
他先是接過陳靜的字帖,字體造型規(guī)整,時見棱角和變形,筆鋒細密,又稍帶生澀,雖還有稚拙但精熟之氣已有苗頭。
“找的是文征明的字帖,他雖然已草書聞名,但隸書學(xué)鐘繇、梁鵠之長,端正沉穩(wěn),適合穟穟的性格。”
陳靜仔仔細細看了那幾個字,發(fā)現(xiàn)跳不出什么錯來,隨后又去看作業(yè)。
“我們今年全面學(xué)習(xí)了四書,讓她進行歸納總結(jié)……”江蕓蕓又說,“她肯定是從道德修養(yǎng)和社會責(zé)任上寫吧,你女兒我可比你了解……”
她忍不住感慨了一句。
陳靜一看還真是,一時間百感交集。
“寫的有些白話了。”他只好干巴巴說道。
陳禾穎立馬失望地低下頭。
“怎么回事,我以前寫的可比她還白話,我老師都夸我寫得好。”江蕓蕓不悅坐了起來,為自己徒弟撐腰,“會不會夸人。”
“但寫的很有道理。”陳靜咳嗽一聲說道,“沒白學(xué)。”
江蕓蕓坐回去,施施然說道:“你爹說行那就行,回家去吧。”
陳禾穎嗯了一聲:“那我收拾收拾。”
她把卷子抽了回來,然后回到自己的書桌前,乖乖整理好自己的桌子,隔壁的顧知還在抓耳撓腮寫功課,跟個小猴子一樣。
“你作業(yè)能給我看看嘛?”顧知當(dāng)著大人面直接咬耳朵,“我給你娘買絨花。”
陳靜一下臉都黑了。
陳禾穎咳嗽一聲,看了他爹一眼,然后含糊說道:“反正你有張道長,不急今天完成作業(yè)的。”
顧知唉聲嘆氣:“他現(xiàn)在管我功課可嚴(yán)了。”
“行了,該走了。”陳靜沒好氣說道,上前接過陳禾穎的書箱,“你這書箱怎么這么重。”
陳禾穎沒說話。
背后的顧知幽幽說道:“要不還是當(dāng)?shù)媚兀畠旱臅溥@么不合身是一點也看不到啊。”
陳靜這才發(fā)現(xiàn)這個書箱過分大了,還縫縫補補地打著補丁。
“你哥的?”他低頭去問陳禾穎。
陳禾穎大人模樣接過自己的書箱,一本正經(jīng)說道:“也能背的,不好浪費錢,快回家吧,我還要把趁著過年把春秋看一遍呢。”
陳靜啞然看著她背著大書箱走了,背后看去,只能看到半個腦袋緩緩悠悠走著。
陳禾穎沒有直接離開,反而走到江蕓蕓面前:“老師,對春秋有什么功課嗎?”
“沒,過年就好好玩。”江蕓蕓摸了摸她的腦袋,掏出一個紅包塞過去。
陳禾穎連忙擺手。
“回去吃點好吃的,都沒肉了。”江蕓蕓笑說著,“讀書不用這么趕,你還小呢。”
陳禾穎笑瞇瞇說道:“老師也很瘦啊。”
江蕓蕓摸了摸自己的臉:“長肉了呢,這一年吃了不少東西呢。”
“一日為師,終身為……娘。”顧知的小腦袋湊過來,唏噓說道,“我們穟穟對老師很上心的,你也別太傷心。”
陳靜不理會這個和江蕓一樣煩的小孩,出門走了。
——大刺頭配小刺頭,中間夾個乖穟穟,怎么回事嘛!
—— ——
年后,江蕓準(zhǔn)備去府學(xué)上課的消息轟動揚州。
“真的假的?江蕓不是閉門不出很多年了嗎?”
“讀書重地,讓一個女人過去教書,有辱斯文,有辱斯文啊。”
“反正是自愿教學(xué),你不愛去就別去唄,我去看看,她老師可是狀元,她自己也是狀元,說不定有什么絕學(xué)呢。”
“我也是這么想的,她五經(jīng)治的是春秋,我正好也是,說不定還能去問問。”
“你們可別笑話我,之前關(guān)于她文章的冊子,這些年做官寫的文官,我可是翻來覆去看了好多了,還有很多地方不明白,你說我這次上去問,她能回答我嘛。”
“嘻嘻,我可沒罵過她,我肯定能當(dāng)她座下大弟子。”
“嘖,讀書人也如此諂媚,不知羞恥。”
一大片的議論聲中,正月十八,江蕓蕓裝模作樣夾著一本書,穿了一聲素色的淺綠色衣袍,背后跟著兩個錦衣衛(wèi),施施然去府學(xué)報道了。
當(dāng)日從門口開始就擠滿了人,本來三三兩兩來上學(xué)的府學(xué)全員滿員,一個個伸著脖子,踮著腳尖,看著被知府和教諭帶進來的人。
“都說江蕓長得漂亮,沒說長這么漂亮啊。”有人震驚。
“不是,她怎么瞧上去一點也不落魄啊。”
“長得好高,好文雅啊,果然是讀了好多年書的。”
“聽聞拉弓很厲害,那個蘭州一箭射穿敵人的腦袋。”
人群議論紛紛,聲浪越來越大。
“怎么不去好好讀書,都圍在這里做什么?”陳靜看著越來越多的人,板著臉說道,“到上課時間了吧。”
教諭不好意思對著學(xué)長們打了個眼色。
其實學(xué)長們也是無心上學(xué)的,借著維持秩序的借口,站在最前面直勾勾地去看江蕓蕓,一時間也是心潮涌動,不知如何開口。
江蕓自從十三歲離開揚州就很少回來,至今已有十二年了,揚州城內(nèi)早就換了一批人,更別說府學(xué)。
現(xiàn)在府學(xué)里的這些人大都是沒見過這位南直隸小解元風(fēng)采的,不過也有一些久考不上的老人,他們匆匆而來,只是因為永遠都記得當(dāng)年煙花之下,揚州府衙門口站著的那個小童。
“果然還是她啊。”兩鬢斑白的老人在人群涌動間看到那張熟悉的面容,喟嘆一聲,臉上露出笑來,“滿朝文武,何人能有此風(fēng)采。”
“算了,既然大家都好奇……”江蕓蕓看著不愿意離開的眾人,自信滿滿,“可有藏書樓,不如就先上一堂辯論大課。”
江蕓蕓停下腳步,看向那些好奇的,躍躍欲試的讀書人,微微一笑:“自來真理越辯越明,也該讓學(xué)子們先認識認識我,江其歸。”
第四百六十九章
“準(zhǔn)備辯什么?”陳靜看著地下里三層外三層坐滿了的學(xué)子, 一個個翹首以盼,一半多是來看熱鬧的,忍不住小聲嘟囔著,“玩這么大, 你也不和我說一下。”
江蕓蕓慢條斯理給自己戴上臥兔, 圍上圍巾, 戴上暖耳, 漫不經(jīng)心說道:“讀書人要是不服氣,打一頓就好了, 放心, 這事,我有經(jīng)驗,保證不壞了他們道心。”
陳靜聽得瞠目結(jié)舌。
“之前我在白鹿洞書院的戰(zhàn)績, 你沒聽過!”江蕓蕓不解扭頭, 隨后得意說道, “我一個人打一群!厲害得很!”
陳靜絕望閉上眼。
——聽過, 但他一直以為是說書人騙人的。
“而且我以前痛罵你的同窗, 同僚的事情, 他們沒寫信罵我?不應(yīng)該啊,他們后來見了我扭頭就怕, 還罵我是驢尚書,脾氣差,嘴巴毒, 不是個好東西來著。”江蕓蕓說起自己的壞話那是一點也不生氣。
陳靜徹底不說話,心虛坐了回去。
“弄這么大陣仗, 是打算和我們辯什么?”底下有學(xué)子按耐不住, 激動質(zhì)問道, “我們贏了有什么獎勵嗎?”
江蕓蕓坐在上首,環(huán)視周圍,微微一笑:“首先,你們不會贏,再者,你們輸了,就繞著府學(xué)跑一圈吧,一個個瞧著太過文弱了,今后若是考上了,去了偏遠地方,遇見賊人,跑也跑不過,這不是送菜嘛。”
一石激起千層浪,底下大部分學(xué)生一開始還只是來湊熱鬧的,一下子就燃起斗氣,嚷嚷著要口出狂言的江蕓滾出府學(xué),就連學(xué)長們也一臉不悅,覺得江蕓此人實在太過狂傲。
“你這嘴!”陳靜大驚失色,“你這要是輸了……”
“不會輸?shù)摹!苯|蕓吸了吸鼻子,鼻子紅彤彤的,雙手插在袖中,老實巴交交代著,“我什么時候打沒準(zhǔn)備的仗。”
陳靜和她四目相對。
陳靜了然,好家伙,原來是早有準(zhǔn)備,果然是個小狐貍。
他看著義憤填膺的讀書人,又看著躍躍欲試的學(xué)長們,最后看向信誓旦旦的江蕓蕓,突然明白他的同窗,同僚之前在京城都是吃了什么苦。
“打算辯論什么論題?”教諭看著人差不多了,也不準(zhǔn)其他人進來了,大門一關(guān),整個府學(xué)也就剩下這些人了。
他也是一個老狐貍,事情一開始就故作鎮(zhèn)定,扭頭去問陳靜。
陳靜沒說話,只是端起茶來喝了一口。
教諭和他四目相對,然后齊齊移開視線。
“江……夫子。”教諭磕巴了一下,然后又問道,“可是有什么想法。”
江蕓蕓自然是早有準(zhǔn)備,對著身后的錦衣衛(wèi)笑瞇瞇說道:“我先來聽聽,大家平時都說我什么?”
這架勢你要說是來關(guān)起門算賬的都有人信。
眾人臉色果然一變。
錦衣衛(wèi)不虧是專門干聽墻角的人,小嘴一張一合,就連聲音都模仿地惟妙惟肖,最后總結(jié)來這幾條被提溜出來當(dāng)面凌遲的原因。
“太難聽的不說,有辱斯文;太無聊的不說,有辱腦子;太蠢的不說,有辱耳朵。”錦衣衛(wèi)似笑非笑,“這些都算好聽的了。”
“瞧瞧我們錦衣衛(wèi)多體貼啊。”江蕓蕓唏噓說道。
大家面色難看,面面相覷,沒敢說話。
“和錦衣衛(wèi)也玩的這么好啊。”有人躲在人群中大聲嘟囔著,“算什么好人。”
錦衣衛(wèi)抱臂,嗤笑一聲,冷眼打量著底下的人,卻沒有說話,退到江蕓蕓身后。
陳靜借著喝水的時機,把一切盡收眼底,隨后垂眸不語。
教諭尷尬說道:“大家也都是時有討論,并無惡意。”
江蕓蕓表示理解的點頭,轉(zhuǎn)而說道:“你看,今日辯論的主題不就來了!我們讀書既需要高屋建瓴,也需要腳踏實地,是為明理,又是行做人。”
她看向眾人各異的目光,微微一笑,“偏見!你們對錦衣衛(wèi)的偏見,就是今日要學(xué)的第一課。”
人群嘩然。
自錦衣衛(wèi)建立之初,氣焰之盛,從未有人敢當(dāng)著錦衣衛(wèi)的面說錦衣衛(wèi)的話,因為有膽子說的人都沒命活了。
是了,錦衣衛(wèi)自來就如此霸道,偏誰也奈何不了他們。
“這有什么好說的。”有人嘟囔著。
江蕓蕓反問:“所以你們不敢?”
這話一說,本來只是有些蠢蠢欲動的讀書人立馬覺得被下了面子,不高興地議論紛紛,一個個充滿不服氣。
自來大部分讀書人都會保留著幾分膽氣。
江蕓蕓自己就在國子監(jiān)和白鹿洞學(xué)院度過無數(shù)‘快樂’的日子,所以對這些接觸了社會,但還未深刻了解社會的讀書人有更深刻的了解。
“你們討厭錦衣衛(wèi)什么?”江蕓蕓先一步開口問道,“按照衛(wèi)所制度,衛(wèi)之下設(shè)鎮(zhèn)撫司,主管本衛(wèi)司法,設(shè)從五品衛(wèi)鎮(zhèn)撫;千戶從六品。鎮(zhèn)撫司之下設(shè)司獄司,主監(jiān)獄之事,可見他們成立也是有章法的,他們的任務(wù)也是職擎執(zhí)鹵簿、儀仗及駕前宣召官員、差遣干辦等。”
“這一點,大家可有意見。”
“那都是老黃歷了。”有大膽的學(xué)生上前,一本正經(jīng)說道,“現(xiàn)在錦衣衛(wèi)遍布天下,可不單只做這些門面功夫。”
江蕓蕓含笑看著面前敢于第一個站出來的人,點頭說道:“確實,那是他們自己主動變化這個職責(zé)的嘛?”
學(xué)生正想點頭,突然又覺得不對勁,眉頭緊皺,一臉嚴(yán)肅。
“那,那也是他們占了三司的位置。”又有人站出來說道,“三司已有法律,官員甚至是場所,本來就足夠了,但是錦衣衛(wèi)的出現(xiàn)破壞了這個平衡。”
此話一出,陳靜冷汗直冒,教諭也跟著變了臉色,對著學(xué)生們打了顏色。
“別拉著我!”第二個學(xué)生掙脫開同窗的手,大聲說道,“既然是江蕓先開的口,攔著我做什么,而且自來‘事有必至,理有固然’,我一直不懂錦衣衛(wèi)的存在,今日來了這么一個大人物,難道我不能問一下嘛,讀書不就是循序漸進,熟讀精思,我翻遍律法,卻沒發(fā)現(xiàn)錦衣衛(wèi)干預(yù)司法的道理,這才來問一下,為何要拉著我。”
那人越說越慷慨激揚,很快就吸引了一大群支持者。
“今且先議其所易者。”教諭硬著頭皮,企圖緩和氣氛。
“善哉論事,難易自行。”江蕓蕓安撫說道,“我既開了這個頭,自然是要和你們說個明白的。”
“還敢請教!”第二個學(xué)生伸手,大聲說道。
“錦衣衛(wèi)作為嫡系親軍衛(wèi),具有常人難有的的先天優(yōu)勢,所以會在一個特殊時刻承擔(dān)其并不屬于他們的額外工作,那他們是自愿的,還是故意的?”江蕓蕓反問。
“有命自然不敢不從,但后續(xù)也該歸還才是,不屬于自己的東西,難道不該還回去嘛。”
“我養(yǎng)過一頭小毛驢,自小就不怎么干活,性格嬌氣,之前搬家的時候,讓它給我駝個包裹都不愿意。”江蕓蕓舉了例子,“但因為我沒有強迫它,我的家人更不好意思委屈了它,這些年就讓他自由自在的生長,越發(fā)占據(jù)家里的好位置,連著我的小白馬都只能住在角落里了。”
“人如何能和畜生做比較呢?”有人質(zhì)疑,“您溺愛小毛驢,難道國家大事上也能如此處理,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嘛。”
陳靜聽得冷汗淋漓,悄悄看了一眼江蕓蕓身后站著的兩個錦衣衛(wèi)。
“成化十四年后,先帝專設(shè)北鎮(zhèn)撫司理刑事,而南鎮(zhèn)撫司則職掌軍匠諸事。”江蕓蕓重新回到正題,只是看向臺下眾人,和氣一笑,“可見他們的工作量變大了。”
第二個學(xué)生猶豫不解,他想不明白這個事情的關(guān)系:“那,那,可這說到底也不是他們的事情,反而是一味擴大他們的權(quán)力,難道不該深思嗎,您這些話又能說明什么呢?”
“說明沙里淘金總是困難的,你今日嚴(yán)苛他們,明日也許自己就會被那一塊金子迷了眼,眾人行事論跡不論心,難道當(dāng)今的指揮使歷代讀書人的事情,你們從未聽聞嗎?”
這話有些偏題了,所以有人追問道:“所以如今的指揮使是金子,那又能說明什么,錦衣衛(wèi)依舊存在,若是未來不是金子呢……”
陳靜咳嗽一聲,打斷他的話,板著臉說道:“自然是說明錦衣衛(wèi)職責(zé)乃是順應(yīng)自然,江夫子,你要說偏見,就說偏見,何來扯到錦衣衛(wèi),同朝為官,各有各的不易,你也是當(dāng)過官的,怎么還打趣人。”
他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蕓蕓。
教諭也緊跟著對這些學(xué)生們打了個眼色:“就事論事就是,不過是了解一下江夫子的教學(xué)水平。”
“智子疑鄰的故事。”江蕓蕓看向那個似懂非懂,一臉嚴(yán)肅的年輕人,笑說著,“這位同學(xué)不妨仔細看看。”
“江其歸!”陳靜眼皮子一跳,咬牙切齒喊道。
江蕓蕓聳肩,微微一笑:“愛之欲其生,惡之欲其死,人總是要跳離頭頂?shù)木冢タ锤蟮牡胤剑拍芟姟!?br />
“如何斷定我們的是偏見,而您的不是?”有人質(zhì)疑,“錦衣衛(wèi)形勢人盡皆知,一樁樁一件件,可有一件冤枉了他們,何來是我們跳出井口,而非是他們?nèi)市淖鋈耍y道老師說的就不是偏見。”
“偏生迷,迷生執(zhí),執(zhí)而為我,不復(fù)知有人,也許是老師走入這一步呢。”
臺下議論紛紛,各抒己見,江蕓蕓卻是微微一笑:“欺人者易,自欺者難,我經(jīng)過數(shù)次錦衣衛(wèi),也去過詔獄,想來也是有幾分立場說幾句的,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故有無相生。”
她看向臺下的讀書人,竟多了一絲為人師長的欣慰。
思則睿,睿作圣。
至少這群讀書人在這一刻是真的踐行了讀書的真理。
“山中人不信有魚大如木,海上人不信有木大如魚。”她低聲說道,“天下之水,莫大于海,諸位,去看看大海吧。”
—— ——
“好端端提什么錦衣衛(wèi)啊。”眾人送去后,陳靜拉著江蕓蕓抱怨著,“你想嚇?biāo)牢野 !?br />
江蕓蕓背著小手,笑瞇瞇說道:“你不是想拿我去試探一下朝廷嗎,你放心,過幾天就能看到成果。”
陳靜和她四目相對,最后訕訕移開視線:“你,你,你還怪好的嘞。”
“還行吧。”江蕓蕓摸著面前的桌子,興奮說道,“哎,我以前都是站在這里聽學(xué)長批改作業(yè)的,我現(xiàn)在自己坐在這里了,真神奇啊。”
她上上下下摸了一遍,然后眼睛亮晶晶地看著以后的同事。
誰知,同事們一個個都避開她的視線。
江蕓蕓失望極了。
“你還記得你在守孝嗎。”陳靜忍不住提醒道,“以后有課就來,沒課回家去。”
江蕓蕓更失望了,小眼神跟個小水波一樣,都要溢出來了。
陳靜欲言又止,然后把人丟下自己走了。
——實在是惹不起這個小刺頭。
學(xué)長們也都是有課的,夾了書,都溜了,也不敢和這個剛殺了滿員銳氣的小刺頭說話,頭也不回就跑了。
江蕓蕓欲言又止,看著空蕩蕩的辦公室,只好嘆了一口氣,準(zhǔn)備自己先去府學(xué)逛逛。
“江秘書,為何要替我們說話。”走到半路,錦衣衛(wèi)百戶不知從何處冒了出來,跟在她身后不解問道。
江蕓蕓笑說著:“錦衣衛(wèi)有錦衣衛(wèi)的職責(zé),只要你們不是弄權(quán)亂政,那不過是從皇宮里伸出的一根枝丫而已,我譴責(zé)你們,毫無意義,就像如今京城的風(fēng)波一樣。”
百戶注視著面前的女人,有一瞬間的啞然。
他是早早就聽過江蕓的名字,實在是太有名了,十三歲的南直隸小解元鼎鼎大名,后來又從謝老大口中超級有意思的人,姜磊整日掛在嘴邊的好官,就連一向嚴(yán)肅的指揮使牟斌說起她也是一臉敬佩。
他這次也是抱著懷疑的態(tài)度跟了過來。
她很安靜,時常一日說不上幾句話,這和在京城時,幾次三番和百官大戰(zhàn)三百回合的氣勢截然不同。
她很愛睡覺,一有空就躺在躺椅上閉目養(yǎng)神,這有和京城百官口中好似不睡覺,整日處理折子的樣子全然不同。
但她還是很聰明,遠在京城還能運籌帷幄。
她還是很鎮(zhèn)定,哪怕京城都翻了天,依舊沉默不言。
哦,飯量還是很大,據(jù)說之前在內(nèi)閣能把三位閣老的早飯都一口氣全吃了。
百戶看她掏出幾塊糕餅,選了一個景色尚可的地方坐了下來,還盛情要求他一起來觀冬景,甚至把手里的糕點遞過來。
“陳媽媽做的綠豆糕!可好吃了,以前常吃,現(xiàn)在反而吃的少了。”江蕓蕓懷念說道。
“拿綠豆糕收買錦衣衛(wèi)也太寒磣了。”百戶接過來一看,故作不屑說道。
江蕓蕓只是笑瞇了眼,飛快吃完一塊,便坐在椅子上看著眼前楊柳依依的暮春之景。
“我非要拿你們錦衣衛(wèi)當(dāng)靶子,也并非討好你們,只是想著現(xiàn)在的京城也許需要第三股力量,也許,你們的指揮使也需要。”她笑說著,“但我更不想有人走錯路而已。”
江蕓蕓感受著揚州春日的微風(fēng),低聲說道:“我不能看著他往下滑行。”
—— ——
彈劾江蕓的折子果然如雪花般送到京城,包括那些眾人自認大逆不道的話。
——為錦衣衛(wèi)說話,那在文官眼里也是大罪。
首輔李東陽看著那熟悉的場景,氣笑了。
焦芳冷嘲熱諷著:“江蕓這人去守孝還如此高調(diào),就該直接把除名,整日妖言惑眾,簡直是大逆不道,說的都是是什么,不是錦衣衛(wèi)結(jié)黨營私的錯,難道是我們的錯,當(dāng)今的錯。”
王鏊看著滿滿一大堆折子,不可置信說道:“這人走沒走,我怎么日日都能聽到她的消息啊。”
同樣是東宮講師出生的楊廷和是在場四人中唯一和江蕓關(guān)系淡淡,只有片面之緣的人,也是在場年紀(jì)最小的人。
他是成化十四年中進士,年僅十九歲,后授官翰林檢討,在太子出閣時,又因為才學(xué)出眾,當(dāng)時是左春坊左中允的楊廷和被舉薦為侍奉太子講師,后來在弘治十二年四月,為祖母葉氏丁憂,直到弘治十四年夏,服喪期畢,等到同年冬,才被起復(fù)原職趕往京城。
后來又因為修《大明會典》,太子的教學(xué)任務(wù)少了很多,因此和大名鼎鼎的江蕓也就是幾面之緣,又因為他性格文靜,所以兩人說話的次數(shù)更少。
“這么多堆在這里也不像話。”作為資歷最淺的人,他按道理是不開口的,但內(nèi)閣氣氛實在凝重,他也只好硬著頭皮說道。
李東陽淡淡說道:“她現(xiàn)在人都致仕了,革職要陛下手召,不知諸位誰能見到陛下。”
自從八虎風(fēng)波后,陛下徹底不見大臣了,所有命令都通過司禮監(jiān)傳遞。
如今的司禮監(jiān)權(quán)勢滔天,不過短短幾日,劉瑾的氣焰就好似迎風(fēng)的火焰,燒得人不得不退避三舍。
不過短短三月,劉瑾已經(jīng)將韓□□職。
杖罰請求留用劉健、謝遷的給事中呂翀、劉郤和南京給事中戴銑等六人,御史薄彥徽等十五人。①
守備南京武靖伯趙承慶、府尹陸珩、尚書林瀚,也因傳遞呂翀、劉郤的奏疏被打壓,陸珩、林瀚被勒令辭職,趙承慶被削去一半俸祿。①
南京副都御史陳春,御史陳琳、王良臣,又因救戴銑等人而被貶職或杖打。①
如今南北兩京風(fēng)聲鶴唳,百官甚至不敢大聲喘氣。
內(nèi)閣四人都各自沉默著。
“介夫,你擬個折子送去司禮監(jiān)。”最后李東陽說道。
楊廷和好似捧著一個燙手山芋,為難說道:“首輔可否指點一二。”
“把這些事情按實說即可。”李東陽說。
楊廷和只好硬著頭皮答應(yīng)下來。
—— ——
“《通鑒纂要》是編成了,可翰林編修官們抄寫不清,奴婢已經(jīng)讓文華殿書辦官張駿等人重抄,陛下還要再等幾日。”劉瑾一臉為難。
朱厚照不解:“翰林們怎么會犯這些低級錯誤。”
劉瑾嘆氣:“許是因為事務(wù)繁忙。”
“翰林院不就這些工作,何來事務(wù)繁忙?”朱厚照見劉瑾臉上一言難盡的表情,立刻沉下臉來,“還不老實交代,到底怎么回事”
劉瑾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委屈說道:“都是一些小事,這些事情也是稟奏給爺?shù)模墙o事中吉時出言不遜,御史王時中為劉健等人說話,郎中劉繹、張瑋更是對陛下有微言,還有尚寶卿顧璇,副使姚祥,參議吳廷舉這些人,都是有錯在先,我們才抓起來的,一點也不冤枉,而且奴婢審過之后也不打算殺了他們,就是革了他們的職,讓他們吃點枷刑,吃吃苦頭,也好明白爺?shù)目嘈模蟛徘踩ナ叄F(xiàn)在翰林院的那些人正在為他們鳴不平呢。”①
朱厚照臉色瞬間難看。
“還有那牟斌,實在虛偽,明明是得了陛下的恩典才坐在錦衣衛(wèi)的位置上,竟然說爺?shù)霓k法太過折辱讀書人,不愿意做這種事情,真是吃里扒外的東西,還對奴婢幾次出言不遜……”
朱厚照握緊手中的拳頭。
“爺,內(nèi)閣的折子。”就在此刻,馮三從外面回來,輕聲打斷劉瑾的訴苦,跪在地上,高高舉起手中的折子,“是揚州事。”
第四百七十章
說是揚州事, 但說來說去還是圍繞著江蕓。
與此同時,馮三還遞上來錦衣衛(wèi)的折子,里面有原封不動的當(dāng)日對話。
朱厚照盯著那兩份折子看,半晌之后, 低聲說道:“錦衣衛(wèi)……沙里淘金……是了, 為帝之道, 以行控制, 為人之道,以求自制……以八柄詔王馭群臣……”
他坐在龍椅上喃喃自語, 卻又好似突然抓住了一塊浮木, 對于如今紛雜混亂的朝局有了不一樣的想法。
——是了,不能在這么僵持下去了。
——要‘馭’……馭人之道在于明確責(zé)任。
朱厚照一個人在這個偌大的皇宮徘徊沉默了許久,在今日又突然回過神來, 捏著手中的折子來回晃動著, 不高興了許久的面容突然露出笑來:“是了, 教過我的……我怎么忘記了……”
“爺, 內(nèi)閣之中還等著回復(fù)呢。”馮三見狀, 掩下心思, 小心翼翼說道,“南北兩京正因此事鬧得不可開交。”
朱厚照一聽這話, 下意識有些煩躁,他已經(jīng)怕了這么一鬧起來就沒完沒了的文官。
若是往常早已摔開折子了,讓司禮監(jiān)自己處理, 但今日卻強壓下那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想了想說道:“‘如斯標(biāo)致雖清拙, 大丈夫兒合自由’, 讀書人不就愛說幾句是非話, 但既不是禍國殃民之言,也不是大逆不道的話,就這樣吧。”
他想了想又說道:“揚州府學(xué)的教諭任由學(xué)生聚集,議論先帝政策,降為訓(xùn)導(dǎo),揚州知府不拘一格舉薦人才,但行事太過高調(diào),讓內(nèi)閣申飭一番。”
他沉默著,像是在一團亂摸中終于找到第一根線,抽繩的動作越來越快,說話的聲音也緊跟著急促起來。
“兩京彈劾官員不修德,不思政,整日盯著別人論是非,妄為官吏,鬧得最兇的幾人……罰俸三個月……內(nèi)閣處事不當(dāng),任由失態(tài)發(fā)展,失群臣之氣,都罰俸三個月。”
明明江蕓蕓遠在千里之外,他卻覺得自己在今日完完全全察覺到她的心思,讓他在這個空蕩,毫無人情的宮殿里終于喘過第一口氣來。
“對了,這折子誰寫的,公平工作,獎綢緞布匹三十匹,白銀十兩。”
一直跪在地上的劉瑾猛地抬起頭來,卻不料朱厚照正沉沉看著他,不由心中咯噔一聲,連忙低頭伏身,姿態(tài)謙卑。
“你說的那些受枷的人,都放了吧,也是職責(zé)所在……”他沉吟片刻后,緩緩說道,“牟斌雖德行有仁,但對同僚惡言相向,不曾上折建言,愧對先皇,仗打十棍,罰俸半年。”
劉瑾一顆心直勾勾地往下掉,正打算繼續(xù)為自己說幾句,只聽到一側(cè)的馮三大聲說道:“爺英明,奴婢這就去擬旨。”
劉瑾失魂落魄跪在地上,卻在觸及冰冷的金磚時,猛地回過神來,重重磕了一個頭:“爺英明。”
朱厚照坐在龍椅上,怔怔看著春日熱烈的日光,被掃得干干凈凈的地面好似能發(fā)散出溫和的光澤,整個宮殿都被春光籠罩著。
他突然笑了笑,緊緊握住揚州的折子,很快又站起來,飛奔要去外面。
“陛下……爺……不要跑了,要去哪里啊……”身后的小太監(jiān)們嘩啦啦地跟了一尾巴。
正躲在樹蔭下偷懶睡覺的朱厚煒被人提溜起來,臉上的桃花也跟著落了下來,懵懵懂懂睜開眼:“哥。”
“去讀書吧。”朱厚照握著他的胳膊,認真說道。
朱厚煒瞪大眼睛,于春日御花園鯉魚池里的鴨子一起發(fā)出一聲‘嘎’的迷茫聲音。
—— ——
“我雖然挨罵了,但我感覺就像有人輕輕摸了一下我的臉。”陳靜深情地摸著自己的臉,眼睛微微瞇起,偏口氣一本正經(jīng)說道。
江蕓蕓震驚,隨后連帶著功課都扒拉走,遠離他一點。
——看上去跟瘋了一樣。
“真的!”陳靜不高興,伸手把人扒拉回來,一臉?gòu)尚叩谋砬椋氨菹铝R我,但陛下還是記著我的。”
江蕓蕓青天白日深深打了一個寒蟬。
“你是不是都算好了啊?”陳靜說回正題。
江蕓蕓頭也不抬說道:“什么算不算好,太過封建迷信了,我一個清清白白讀書人,不搞這一套哈。”
陳靜一臉不信,但有些話說出來也沒意思,就知道說起最近的新鮮事——二皇子要跟著東宮侍讀那套班子繼續(xù)讀書。
江蕓蕓咧嘴一笑,隨后露出哭笑不得的樣子:“二皇子可不愛讀書,這事苦了他了。”
“你和二皇子關(guān)系也這么好啊。”陳靜嫉妒壞了。
二皇子年幼,先帝賓天時還不滿十歲,這些年一直養(yǎng)在深宮,見過的人屈指可數(shù),現(xiàn)在皇宮里傳出這個訊號,不得不讓人多想。
畢竟陛下到現(xiàn)在也沒有大婚的想法。
江蕓蕓坐在夏日的樹影下,伸手抓住飄進來的柳絮,隨后又輕輕把它送走:“你好好做官,往京城去了,也能見到二皇子,二皇子實在是個極好的小孩。”
陳靜盯著她指尖的柳絮,半晌之后才說道:“這個情況入京,未必是好事。”
“那就再等等。”江蕓蕓看也不看就把手中的卷子劃上一個鮮紅的大叉、
“這是做什么!我可是請你來當(dāng)夫子,不是叫你來欺負人的!”陳靜一看就不高興阻止著。
江蕓蕓直接把那篇卷子,遞給他看,一臉嫌棄:“今年鄉(xiāng)試,就這個水平拿出去和大家同臺競技,我們揚州要被人笑死了,倒數(shù)!”
陳靜無奈:“南直隸考風(fēng)實在太盛了,別說池州府、太平府、寧國府,就連蘇州府,我們也不好考啊,我們今年啊,只要爭取不是倒數(shù)前三就行。”
江蕓蕓冷笑一聲:“沒出息。”
陳靜抱著手臂,突然說道:“哎,小狀元,你不是輔導(dǎo)出很多進士了嘛,有沒有興趣為你的家鄉(xiāng)添磚加瓦啊。”
江蕓蕓批改卷子的速度極快,秉持字難看零分,狗屁略通零分,詞不達意零分,情緒打過文字零分等原則,一疊卷子很快就批改完了。
她的課因為上課有趣,引經(jīng)據(jù)典,不限課堂名額,早到早讀等原因,上課的人極多,但又因為試卷打分標(biāo)準(zhǔn)嚴(yán)苛,課堂提問太過隨機,所以能在她混到一個及格,那在學(xué)生中是完全屬于優(yōu)秀,能大吹特吹的那種。
“現(xiàn)在有些學(xué)生見了我也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江蕓蕓嘆氣說道,“之前叫他們跑圈,愿意跑的人都寥寥無幾。”
陳靜大手一揮:“蠢學(xué)生,你莫理他。”
“我現(xiàn)在還在守孝呢,一直插手府學(xué)的事情也不好。”江蕓蕓大眼珠子直勾勾地盯著陳靜看,嘴里卻一臉為難。
陳靜咧嘴一笑:“我選一個好說話的新教諭。”
兩人對視一眼,突然齊齊露出燦爛的笑來。
——和聰明人說話就是快樂。
兩人不約而同想道。
—— ——
揚州府學(xué)的學(xué)子開始過上三日一小考,五日一大考的好日子。
試卷由江蕓親自主編,各大學(xué)長潤色,大小月考排名貼公告欄,三次不參加者直接取消增生和廩生的身份,新任增生和廩生以成績論,一開始還學(xué)子們到處都在抱怨抗議,奈何上到知府,下到學(xué)長態(tài)度都格外強硬,他們不好心不甘情不愿去考試了。
“難就對了,試卷是那位煞神出的!誰家好人一個月考卷子考的人想死啊。”
“我之前聽說,那位可是培養(yǎng)出很多進士來的,揚州那個霓裳閣老板的孫子,現(xiàn)在在京城做主事的徐經(jīng),你聽過沒,都說是被她拉扯起來考上進士的。”
“都是騙人的,只是關(guān)系好所以你們就攀扯到一起。”
“你不信正好,我少點壓力,我這輩子還沒見過狀元呢,我去問問題了。”
府學(xué)學(xué)子一時間氣氛熱烈,但是他們的成績卻是有了顯而易見的進步,再也無心尋花問柳,不務(wù)正業(yè)了,畢竟誰也不想自己的名字被掛在最后面丟臉。
最主要的是課程真的太緊了,那個課表早上四節(jié),下午三節(jié),鼓勵大家晚上自習(xí),大家也實在是沒空去外面玩,當(dāng)然你要是出門,學(xué)長們也是不阻攔的,只要你自己不介意摸底考試的成績。
這些人一邊心里還有些不服氣,一邊腳步很誠實地往江蕓蕓的辦公室跑,甚至還會有人悄悄上門拜訪。
江蕓蕓甚至為了這些人在前院也擺了桌椅,沒多久就被人坐得發(fā)亮了。
“老師,你最近都忙著上課,不理我了。”顧知見一波學(xué)生走了,立馬趴在江蕓蕓胳膊上黏黏糊糊撒嬌。
“理的啊,不是布置了很多作業(yè)嘛。”江蕓蕓捏了捏小孩的臉,“是功課還不夠多嘛。”
顧知大驚失色,腦子一拔就要走。
江蕓蕓順勢捏著她的小脖子,冷笑一聲:“最近我都沒空罵你了,整天就知道抄穟穟的作業(yè),別以為我不知道,膽大包天啊,顧閑閑,幾天不打,你給我上房掀瓦是不是。”
顧知被抓個正好,垂頭喪氣,四肢垂落,也不掙扎,像只裝死不說話的小貓兒。
“累計三次不好好寫作業(yè),今年重陽集會爬山,就不帶你出門玩了。”江蕓蕓把人放下,看了眼她臟兮兮的衣擺,“換身衣服,去寫作業(yè)吧。”
顧知尤為不怕死,腦袋貼著江蕓蕓的臉頰,眼睛亮晶晶的:“可以出門玩?”
江蕓蕓摸著她的狗頭,微微一笑:“作業(yè)寫好之后。”
顧知只當(dāng)沒聽到這話,立馬歡呼一聲,蹦蹦跳跳跑了。
“門口有一位年輕女子拜訪。”樂山從小門匆匆走過來,小聲說道,“林公子領(lǐng)著的。”
江蕓蕓來勁:“哦,是年齡相仿的那種年輕嗎?”
樂山神色躲閃,哎了一聲,最后也跟著悄悄說道:“林公子年紀(jì)也不小了,那些女郎瞧著才十五六歲呢。”
“差這么多嗎?那這門婚事我可不同意的。”江蕓蕓起身,背著小手嘟嘟囔囔著溜達走了。
林徽一見她那小眼神,拳頭就舉了起來:“來說正事的。”
“說就說。”江蕓蕓笑瞇瞇說著,“我又沒說什么?”
林徽瞪了她一眼,然后才介紹道:“這位姓沈名遙,如今揚州最有名的南曲譜,就是出自她之手,她祖父曾任南京工部主事,父輩一直在家讀書。”
沈遙面容柔美,穿著一身鵝黃色的衣裙,好似一朵絢爛的迎春花。
“江小姐。”她落落大方行禮,“早有耳聞您的大名,自來蕓香辟紙魚蠹,故藏書臺也稱蕓臺,江小姐學(xué)富五車,傲視眾人,勘合此名。”
“有禮了。”江蕓蕓回禮,笑問道,“如此高的帽子,不知沈姑娘為何而來。”
“聽聞江學(xué)士在白鹿洞學(xué)院求學(xué)時,也曾鼓勵女子求學(xué),您說‘若是女子不讀書,何來教育出這么優(yōu)秀的男子。’,又說‘有教無類,說的都是愿意讀書的人,可不是單獨說男子的’,對此,我深有感觸。”
江蕓蕓一聽,瞬間坐直身子。
“這是天下人聽到的第一聲關(guān)于女子的聲音,也是最為響亮的一聲。”她握緊雙手,強忍著激動,“那年我剛啟蒙,聽到家人說起此事,只覺得神奇,卻并未有所感想。”
江蕓蕓沉默著,想說些什么,卻只能啞然。
沈遙遙遙一拜,面目悲憫虔誠:“幼年讀書時,總是忍不住聽著家人說起您的故事,他人總是提及您開海貿(mào)易,蘭州守城,說您是一個為民做事的好官,我卻對您當(dāng)年以一敵百,舌戰(zhàn)群儒的白鹿洞書院一事久久不能忘懷。”
江蕓蕓萬萬沒想到,這么多年過去了,竟然還有人記得這件事情。
年少多輕狂,當(dāng)年的江蕓蕓只是帶著一腔銳氣,想為羅素珍,為那些戴著斗笠站在門口的女郎爭一口氣,更是為了自己。
她不服這個世道,不服怎么連讀書的權(quán)力都能被人剝奪。
她要為羅素珍罵一罵天下人,也是為了不能言說的自己。
那個時候的自己充滿傲氣,侃侃而談,打開了女子讀書的門縫,可后來,她發(fā)現(xiàn)要讓她們真正讀上書,光靠嘴皮子是不夠,是那些女郎背后的財力送他們進去的,是院長為他們打開的大門,是那些睜一眼閉一眼的官員,她不過是整件事情的開頭人而已。
“如今的白鹿洞書院還有女子求學(xué),可這滿天之下也只有這一處。”沈遙注視著面前的江蕓蕓,溫柔說道,“您說‘:教育是平等的,可平等并不只看教育’。”
江蕓蕓注視著面前斯文文氣的小娘子,有片刻的心動。
她似乎知道了什么。
“所以我想著……”沈遙捋了捋鬢間被風(fēng)吹亂的秀發(fā),目光堅定而認真,“開一所女學(xué)。”
江蕓蕓怔在原地,有一瞬間的屏住呼吸,唯恐驚動面前的女子。
這一刻,她似乎感覺到,那一日江西九江的南風(fēng)越過千山萬水,跨過春去秋來,終于再一次刮到她身上,帶著少年人才有的睥睨,氣勢逼人地想要告訴所有人——:讀書是為育人,男女都為人,又有何區(qū)別。
那一日,十四歲,還未經(jīng)風(fēng)雨,一往無前的江蕓蕓站在彝倫堂上扭頭看向門口,看到了多年后歷經(jīng)風(fēng)霜,再也無法回頭的二十五歲的江蕓蕓。
——她背著手,滿臉笑意,對著那些女郎們揮了揮手,優(yōu)哉游哉地走了。
江蕓蕓輕輕吐出一口氣,滿臉懷念:“當(dāng)年袁院子告誡世人——‘吾輩讀書,學(xué)其知識,更要學(xué)其人品,能求同,也能存異’,滿堂讀書人皆聽之,卻也任之,只有遠在千里之外的揚州的沈姑娘愿意聽之踐之,其歸慚愧,不論今后如何,只為沈姑娘今日的壯舉。”
她說完,折腰行禮:“謝你能走出這一步。”
沈遙看著她紅了眼睛,但也跟著笑了起來,跟著回了一個學(xué)子間的禮節(jié)。
—— ——
“三娘總是在我們書店買賣曲譜,也喜歡買你之前寫的話本,久而久之,自然就認識了。”夕陽時分,沈遙離開后,林徽也跟著躺在江蕓蕓邊上,笑說著,“她很喜歡你,你的東西她都買的。”
江蕓蕓躺在躺椅上,看著頭頂?shù)南﹃枺聊^了一會兒才沉聲說道:“把我的話本都扔掉,怎么偷偷背著我賺錢。”
林徽大笑著,轉(zhuǎn)身,笑看著江蕓蕓:“那個話本可太受歡迎了,盞燈先生,后續(xù)還寫不寫啊,我們高價收哦。”
江蕓蕓惱羞成怒:“滾。”
林徽大笑著,閉上眼,感受著暮夏的風(fēng)慢慢悠悠吹到臉上,片刻之后低聲說道:“江其歸,梅花書院要是真開了,你能去給我題字寫序嗎?這滿天下的讀書人,我瞧著只有你合適。”
江蕓蕓懶洋洋說著:“就怕我提了,沒有人愿意來了,你這書院白花錢了,吃力不討好。”
林徽沒說話。
江蕓蕓也跟著沒說話了。
“林掌柜,天色晚了,在這里吃飯吧……”陳墨荷的聲音從廚房里傳了出來。
林徽睜開眼,突然嘆了一口氣:“權(quán)衡利弊了許久,還是覺得這事要你來。”
江蕓蕓震驚:“你這個奸商,現(xiàn)在不計較錢了。”
“江蕓。”林徽扭頭,看著面前的江蕓,突然笑瞇了眼,“我第一次見你,那個書箱比你還高,衣服也都短了一截,可你就站在店里,一點也不局促地看著所有人,我就知道,此子非凡人。”
江蕓蕓也跟著瞇眼笑,藤椅緩緩悠悠,她沒有用布巾包住頭發(fā)做讀書人的打扮,也沒有用金玉綰住頭發(fā),做女子打扮,她只是用一根綠色的發(fā)帶隨意挽起頭發(fā),柔軟的綢緞溫柔地貼在她的臉頰上,微風(fēng)一吹,好似在撫摸著這位名動天下的女人的臉頰。
“你太勇敢了。”林徽收回視線,看著頭頂逐漸落下的余暉,低聲說道,“所以我要為你,把這份勇氣傳下去,去告訴世人,去告訴后人,去告訴未來人。”
“好了,都天黑了,快起來吃飯。”陳墨荷叫了好幾聲都沒聽到動靜,只好用圍兜擦著手,大喊著來叫人,“做了林掌柜愛吃的荷葉雞,您嘗嘗我的手藝,比不比得上你家廚娘。”
林徽收回神思,站起來,笑說著:“誰不知道我們陳媽媽手藝好,瞧瞧其歸的小臉蛋,都開始長肉了。”
陳墨荷開心極了,嗔怒道:“打趣我這個老婦,真是過分,你們先去洗手,快些來。”
“走啦,吃飯啦。”林徽看著還賴在不動彈的江蕓蕓,笑說道。
江蕓蕓伸手接過最后一縷夕陽,冷不丁問道:“林思羲,你家有女孩子嘛?”
林徽腳步一頓,卻是頭也不回地朝前大步走著,胡亂揮了揮手:“沒有哦,我可不等你了。”
江蕓蕓看著他的背影,緊跟著慢慢吞吞站了起來,不再說話。
—— ——
八月初二,蘭州深夜。
守城門的士兵守夜起來如廁,走到城墻,眼看就要下城門了,突然看到遠處火光閃動,隨后地面的震動遠遠傳來,他突然一個激靈驚醒,隨后快步跑到城墻上大鼓前,用力敲鼓,嘶聲力竭大喊道:“敵襲!蒙古敵襲!”
整個蘭州城的光亮相繼亮起。
衙門內(nèi)的周青云也緊跟著在夜色中坐了起來。
“三聲鼓,急促,三遍……”她沉穩(wěn)地坐在床邊,數(shù)著那些鼓聲,隨后臉色微變,大喊著,“敵襲!起來!全都起來!”
本來還迷迷瞪瞪的姑娘們被驚醒,隨后慌亂地大喊著:“怎么回事。”
“別慌!”周青云已經(jīng)全副武裝穿好衣服,冷靜說道,“趙秀,你腳程快,去外面看看怎么回事。”
“段昊,你立馬去找知府,讓他坐鎮(zhèn)大堂。”
“余澄吳安,你去把其他姐妹都叫過來,不要單獨行動。”
周青云有條不紊安排下來,隨后深吸一口氣:“我親自去城門看看。”
守城的士兵早已不是當(dāng)年的那些各懷鬼胎的人,或者說當(dāng)下當(dāng)時,他們不得不放棄心中的心思,一致對抗外敵。
蘭州的城門也不是當(dāng)年破破爛爛的城門,兩代知府的修補,它已經(jīng)變得高大威嚴(yán)。
周青云看到不遠處的旗幟,是一面嶄新的牡丹花紋的白鷹旗,隨后立刻看向今日領(lǐng)兵的人。
正是短短五年內(nèi),統(tǒng)一近半蒙古,和北面的小王子殺得不可開交的新人物。
——脫脫卜花·娜仁。
“我的部隊已經(jīng)千里奔襲宣府。”城門下的將軍聲大如雷,并未開始攻城,“而我今日抵達蘭州,只為了一人。”
周青云站在城門上,看著眼前的一切,眼皮子突然抽了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