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一章
“什么?”江蕓蕓一個激靈坐起來, “蒙古人又要打蘭州了!
深夜,百戶突然出現,叩響門窗,隨后站在窗邊, 任由影子倒映在窗欞上, 輕輕嗯了一聲。
“還是為了找我的?”江蕓蕓又不可置信地確認了一遍。
百戶點頭, 跟著說道:“脫脫卜花圍而不攻, 只要求見您一面!
屋內的人沒有說話。
“宣州也告急,脫脫卜花這些年早已整合了大半的蒙古, 和小王子的矛盾已經擺到臺面上了, 兩人殺到不可開交!卑賾粝肓讼胗侄嗾f了幾句,“宣州這幾年一直是他們僵持的地方,上次先皇賓天, 小王子也是在宣州入侵, 差點到了皇城門口, 是有將士在虞臺嶺死守, 才得以阻擊敵人在邊境, 但這次卻未必有這么好的運氣。”
——兩年時間, 根本無法讓軍民修生養息。
——尤其是這些年天災不斷。
百戶的擔憂不無道理。
說話間,江蕓蕓已經推門出來了。
她隨意裹了件衣服, 站在充滿涼意的秋夜中出神。
“揚州這邊并無消息?”江蕓蕓看向百戶。
百戶神色躲閃:“八百里加急傳到了京城,指揮使讓我先告知你的!
江蕓蕓不解:“八百里加急最先知道的,應該是陛下和內閣嘛?走的也不是錦衣衛的傳信路子!
她想了想, 回過神來:“太監,你們從太監嘴里知道的, 誰?馮三嗎?”
“劉瑾現在對你們恨之入骨, 張永一向避禍, 不沾政務,谷大用是有幾分可能,但應該不會冒著和劉瑾交惡的風險,剩下幾人大都是劉瑾的附庸,更是不會,想來想起也只有馮三了!彼龂@氣,吐出一口白氣,朦朧了臉上的神情。
“這些年也是為難馮三了。”
百戶站在那里沒說話。
“但這個消息瞞不了多久,宣州乃是門戶,被圍攻的消息最遲明日就會穿得滿京城都知道!苯|蕓攏了攏衣服,“馮三現在給我這個消息,是希望我能自己給自己找一份說辭嘛!
蒙古人遠攻宣州,近圍蘭州,張口就要江蕓本就奇怪,但更重要的江蕓還在蘭州任職過,任誰聽了都要多想,朝廷是一定要鬧起來的。
馮三的擔憂也不無道理。
百戶還是沒說話,態度表明,他就是來傳個話的。
看來馮三和錦衣衛的關系也不過是點到為止。
江蕓蕓站在門口,看著頭頂的那輪圓月,喃喃自語:“又是秋風起的日子!
她轉身回了屋子說道:“我確實有幾份信要寫,但不是送往北面的!
“那給誰?”百戶站在門口,不解問道。
—— ——
深夜的內閣先是收到了宣州被圍的消息。
“我記得這一支蒙古人能這么迅速壯大起來,還是因為江蕓之前在蘭州開設的貿易場吧。”焦芳先發制人說道,“現在養虎為患,她為首責!
李東陽坐在首位沒有說話。
王鏊不耐說道:“那你現在打算把人從揚州抓過來,殺了祭旗嗎?現在說這些有什么用,至少蘭州在這五年也是得了安穩日子的,那蒙古人和我們簽訂了合約,現在卻完全不守信用,扭頭就攻打宣州,難道不是蒙古自己的問題嗎?”
焦芳冷笑一聲:“好你個王濟之,胳膊肘往外拐,吃里扒外,簡直是愧對皇恩!
王鏊也不是個好脾氣,立馬說道:“焦孟陽你這話是什么意思,不順著你的意思就是吃里扒外,你一個文官和一個太監走得這么近,我都還沒那你不是東西呢!
“你這是什么意思!”焦芳大怒,“現在我們內閣什么情況,不和司禮監打好關系,回頭又有事情,內閣威嚴何在!
“給劉瑾牽繩就是打好關系嗎?呸,有辱斯文。”王鏊冷笑一聲。
眼看氣氛越來越僵,首輔李東陽又坐在這里一聲不吭,不知在想什么,楊廷和只好硬著頭皮緩和氣氛:“諸位,諸位都是為了國事,何來吵得如此不可開交,還是先把宣州的事情解決了再說其他事情!
“如何解決?”焦芳斜眼看他,“八百里加急早就傳到宮里了,你看宮里現在什么反應!
楊廷和也跟著沒說話了。
——宮里沒反應,到底為何沒反應。
——內閣距離皇帝實在太遠了,根本無從得知。
整個內閣都跟著安靜下來,燭火在秋日暗淡的光照中閃爍,映襯著每個人的臉都陰暗不定,難以形容。
“今日給二殿下上課的哪位翰林講師?”李東陽低聲問道。
“費少卿!蓖貊讼肓讼胝f道,“如今陛下把自己的一班子人都原封不動給了二皇子,若是陛下今日日講,那就一起上課!
“今日講得是什么?”李東陽又問。
“好像還在講春秋,日講內容月初就安排好了,二殿下上課很積極的,每日一課都沒落下,算算日子應該是到了左傳中的‘五月庚申,鄭伯侵陳,大獲’這一篇了!
他說完,緊跟著沉默下來,不解問道:“是了,這支蒙古算是我們扶起來的,怎么好端端突然要打我們?”
“養虎為患,蒙古人哪個沒有野心!苯狗悸勓,冷笑一聲,“現在這個脫脫卜花乃是黃金家族的人,怎么會沒有野心,只怕是野心勃勃才是。”
“年初的時候,我看過宣州方便遞來的折子,當時就說他們為了爭斗宣州邊緣的那塊位置,打得你死我活,好幾個部落已經打到空無一人,甚至還牽連到了邊關百姓,不過因為沒有照成太大的損失,所以守城衛所也就按兵不動了。”
“就應該打過去,也去湊湊熱鬧。”焦芳聽聞這個事情,不悅說道,“也好叫他們知道邊境不容侵犯,若是能渾水摸魚,不是更好不過!
“你說的好聽,今年浙江亂事剛平,南直隸先是干旱,后是水澇,稅賦收不上來,北面那邊靠著……進貢的水稻倒是收了一波,但四處天災,災難不斷,到處都需要救災,如此局面,如何能維持戰局,一旦戰火蔓延擴大,誰來收尾!蓖貊速|問道,“圖一時意氣做什么,若是讓蒙古人聯手,那才是大禍!
焦芳是如今的內閣次輔,過了一年得意的日子,眼下一直被人懟著,立刻沉下臉來。
“當日兵部的折子也是諸位都同意的,現在回過神來相互指責有什么用。”李東陽回過神來,“陛下今日會和二皇子一起聽課嗎?”
“不好說,陛下每次都是來了興致,突然來的,很少提早通知!蓖貊擞终f。
李東陽想了想:“問一下費少卿愿不愿意換一下課題!
“什么課題?”王鏊問道。
李東陽把宣州的折子握在手里,沉吟片刻后才說道:“崤之戰。”
內閣三人面面相覷。
“首輔是擔心,秦晉之戰,楚國收益……”楊廷和敏銳問道。
“脫脫卜花·娜仁并非頭腦簡單之人,她突然圍攻宣州,就不怕腹背受敵嗎?”李東陽猶豫說道,“只怕醉翁之意不在酒!
“首輔擔心蒙古兩族已經和好?”楊廷和吃驚問道。
“不,我擔心脫脫卜花·娜仁已經陷入背水一戰了。”李東陽站起來,在屋內來來回回坐著,“夫千里勞師,跋涉日久,豈能掩人耳目,我倒是擔心她……”
李東陽沒有說下去,神色凝重。
“秦師千里襲鄭,滅滑而還!睏钔⒑秃芸炀徒由纤乃悸,緊跟著說道,“首輔是擔心脫脫卜花的目標不是宣州,是……”
“蘭州八百里加急!”微亮的夜色中,風塵仆仆的衛兵肩背旗幟,身穿黃衣,腰系紅繩,撲通一聲跪在地上,把手中的包裹遞上。
“蘭州!”李東陽和楊廷和面面相覷。
—— ——
“要江蕓?”朱厚照把講官新送來的題目匆匆看了一遍,又聽劉瑾把手里的兩份戰報讀了一遍,隨后大吃一驚,迷茫地看著眾人,“要她做什么?”
“早就聽聞當年江蕓在蘭州,對蒙古人多加照顧了,那些蒙古人讀書開店都能便宜很多,是了,當年江蕓殺了一個蒙古王子,蒙古人都沒有計較!眲㈣裆衩孛卣f道,“現在這個脫脫卜花好端端說要帶江蕓走,多奇怪啊,是不是一直都有聯系啊。”
朱厚照明白劉瑾的意思。
他說江蕓通敵叛國。
“宣州,蘭州同時告急!惫却笥脟烂C說道,“若是兩線開戰,國庫難以支撐!
“浙江不是平叛了嗎,正好可以多加稅,還怕了這么蒙古人不成!眲㈣粣傉f道,“豈能丟了大國臉面!
“怕是不妥!惫却笥梦裾f道,“王公怕是不樂意。”
“一個小小官吏怕他作甚,且他一把年紀了,也該致仕了,之前縮在浙江不出頭!眲㈣荒。
谷大用沒說話了。
“依我看此事說不定是江蕓之前的禍端,不如好端端打蘭州做什么,景泰城都要建好了……”劉瑾碎碎念著。
“夠了,張永!敝旌裾招闹形,打斷他的話,“之前謝來給我寫了很多信件,把蘭州的那些全都找出來!
朱厚照低聲說道:“我記得江蕓說過關于蒙古人的處置辦法。”
劉瑾一聽,忍不住咬了咬牙:“那都是老黃歷,當時的蒙古哪有現在被她養的這么厲害!
“不是的!敝旌裾胀蝗惶ь^看他,認真說道,“我記得江蕓說過,對外外族,一味打壓是不成的,要打一個扶持一個,等這個強大了,再去扶持下一個,也就是說脫脫卜花的強大是在意料之中,而且她不是在和小王子打的不可開交嗎……”
他想了想,又說道:“脫脫卜花到底有點名不正言不順,她是從夫家起家的,這些年擴張的這么快,內部未必是鐵桶一塊,蒙古比我們還看中血緣呢,但小王子則有家族,妻族扶持,現在我們看著他們打得難分難舍,但一定是脫脫卜花比小王子更為困難……”
沒多久,張永托著一托盤的信件走了過來。
那些信件封面已經發黃,表面的字跡都褪了色,但四角平整,整整齊齊排在一起,可見平日是精心維護的。
朱厚照沒有繼續說下去,反而在信件中翻找著,很快就找到其中一份。
“蘭州,他們要打的是蘭州。”朱厚照把其中的內容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突然豁然開朗。
“你看,這里江蕓和謝來說過蒙古的組成,東蒙古也就是韃靼,小王子是世襲的,脫脫卜花則是出自土默特,但他們是最強大的,他們自來就不服,所以江蕓當年選擇扶持脫脫卜花,但是同時西蒙古也就是瓦刺,目前一直在內戰,成化年被達延汗擊退,舍棄漠北東部西遷,如今困守于西北一帶,已經不足為患!
朱厚照突然莫名興奮起來,這些年看到的輿圖在腦海中清晰的展開。
“你說有沒有可能,脫脫卜花的目的不是在宣州,她在宣州鬧出這么大的動靜,就是為了拖住我們和小王子,她是為了吞下蘭州,并且招安那群西北的蒙古人!”朱厚照眼睛一亮,面露期待地看向眾人。
一群太監面面相覷,雖沒開口,但齊聲下跪稱頌。
朱厚照一聽,立刻覺得沒趣。
“罷了,去請閣老們來吧。”他坐了回去,嘆氣說道,“笨死了!
他突然發現太監們也不是很好,他們一點也不聰明,他想著這個時候若是閣老們在,肯定能順著他的話繼續探討下去。
——閣老們至少腦子還是好的。
他百無聊賴想著。
——若是江蕓在就更好了!她在蘭州待過。
“不知蘭州現在什么情況。”李東陽帶人一趕來,朱厚照直接問道。
—— ——
“我覺得不是圍城!敝芮嘣颇樕,“就為了一個江蕓,那可真是滑天下之大稽!
“你不是最喜歡江蕓嗎?這樣的香餑餑,有人搶著要,你怎么又覺得不對勁了!蓖獜垗棺I笑著。
周青云神色平靜,不為所動,只是繼續對著秦銘:“秦知府是見過那個女人,你覺得她是這么隨意的人?若是真的想要江蕓,蒙古人悄悄潛伏去揚州,還不是直接能把人綁了過去,這么明目張膽,也太過奇怪!
秦銘對外兵事是一竅不通,下意識說道:“不若去請將軍等人來!
“自然要請,但衙門內部要一致!敝芮嘣齐y得強勢說道。
秦銘一聽,又跟著連連點頭:“是是,這個是這個道理。”
“不是,我們要一致什么。 睆垗共荒驼f道,“現在他們就是圍著我們,肯定是我們守城的贏面大啊,只要按兵不動不就好了!
“先打退脫脫卜花!敝芮嘣茋烂C說道,“她不是傻子,她怎么會做這么白費力氣的事情,我們蘭州也并非孤城,會有源源不斷的糧食運過來,便是他們半路去攔,也不可能次次都攔得住,而且……她已經派兵去了宣州,哪來的兵力在蘭州……”
“他們蒙古人不是沒事放羊,有事打架嗎,女的都能上戰場,這有稀奇!睆垗共粣傉f道,“你不要少見多怪,而且脫脫卜花一個女人懂什么打戰,說不定就是嚇唬人呢,說不定還真是為了江蕓呢。”
“說的也對,他們不動,我們卻如此興師動眾是不是又是氣度,太過緊張了些!鼻劂懘蛄送颂霉摹
周青云沒有理會張嵐,只是認真去看秦銘:“西北有異動!
“什么異動?”秦銘咯噔一聲問道。
“有很多馬蹄。”周青云說。
“景泰城不是在修嗎,是不是他們偷偷跑去哪里玩了!睆垗闺S口說道,“再說了,他們蒙古人不就喜歡偷偷跑過來放羊放牛,有什么奇怪!
他越說越不耐:“你做什么疑神疑鬼的事情,真不行,把江蕓抓來給她不就行了,你嘰嘰歪歪是何居心!
一直沒說話的段昊忍不住了,開口諷刺道:“就江蕓這個腦子,這個戰力,你送去蒙古,我看你才是是何居心,就江蕓對蘭州的了解,真要打我們和切菜有什么區別。”
張嵐惱怒,拍案而起:“你們幾個衙役插什么政務,去看好衙門大門才是。”
周青云依舊冷靜極了,對著秦銘說道:“脫脫卜花之前要走了很多種子,這些年不是也學著種地了嗎?現在這個月份沒事誰跑這么遠放牛羊,不都等著糧食收割嘛!
秦銘心中微動:“是是,這些年交易走了很多糧食,之前江蕓還特意和我交代,糧食和鐵器要少交易給他們,控制著量。”
“打出去,把她們都打跑!敝芮嘣坪V定說道,“我怕西北有變!
一說起打戰,本就惶惶不安的秦銘更是害怕了,“這,這是不是……這也是你的推測,若是沒有,如此興師動眾……”
“青云姐,青云姐,有信,有揚州的信!边h在郊外種地的小春卻踩著夜色,匆匆跑了進來,“走了錦衣衛的路子,送到徐家的鋪子里!
此話一出,屋內所有人都站了起來。
周青云接過一看,隨后立刻遞給秦銘。
“江蕓也是這么想的!彼活D,咬牙說道,“當年蘭州守城,乃至寇知府之事就是她竭力回旋的,對蘭州,江蕓是一片真心的!
她上前一步,眼睛在昏暗的日光中似乎在發光,倒映著秦銘猶豫不決的面容。
“您在信她一次!”
秦銘不知是被這信簡短的‘蘭州有變’嚇住了,還是周青云的眼神怔住了,突然一個激靈清醒過來。
“什么東西,我看看!睆垗鼓X袋伸了過來。
秦銘突然一個用力拍掌,把信件塞回袖子里:“你說得對,走,去找衛所他們!
張嵐仆了一個空,神色正是不悅,突然又聽到秦銘這么說,一臉震驚。
秦銘可是最喜歡折中的人,萬事講究‘看看再說’,怎么現在這么堅決。
——江蕓人都滾了,插手什么蘭州的事情。
他看著不再理會他,就快步離開的幾人,在心里大罵著。
但很快所有人的心思都沒空多想了,因為西北好似憑空出現密密麻麻的蒙古軍。
——瓦刺的軍隊,來了!
第四百七十二章
蘭州被圍困的消息很快就傳遍整個蘭州。
肅王朱貢錝喃喃自語:“怎么又來了?”
朱真淤安慰道:“今日不同往日, 我們蘭州城池這些年在江……江蕓的建設下也是固若金湯的!
朱貢錝嘆氣,看了一眼天真的兒子:“蒙古人也是不同往日啊。”
朱真淤其實也很是擔憂,一聽也跟著局促起來,不安問道:“怎么想到打蘭州啊, 邊上也一點動靜也沒有, 土默特是打算和宣州那邊兩線開戰嗎?戰線拉這么長, 他們怎么供給, 宣州在大明門戶上,可比蘭州要防守嚴密。”
朱貢錝沒說話, 只是聽著外面喧鬧的動靜。
敵人是在黎明微亮的時候進攻的, 蘭州的衛所和衙門算是反應快的,但也擋不住外面混亂的百姓在到處奔跑尖叫,連著不遠處的炮火聲和廝殺聲, 聽的人觸目驚心, 心驚肉跳。
“到底還是差了點意思。”朱貢錝嘆氣, “當年江蕓在的時候, 百姓哪有這么亂的時候!
朱真淤附和說道:“當年蘭州如此破敗, 江蕓還能安排的井井有條, 還能守住城池,確實是有本事的, 但她現在也不在了,但衙門和衛所也是負責的人,不會有事的!
“若是江蕓在, 蒙古人根本不敢打蘭州的主意。”朱貢錝意味深長說道,“脫脫卜花在大勢未成之時, 只會選擇和小王子內部爭斗!
朱真淤似懂非懂。
“罷了, 帶人守好內眷和王府。”朱貢錝低聲說道。
“那我送爹回去休息!敝煺嬗僬f道。
“不了, 我再坐坐。”朱貢錝看著天邊微亮的山際,喃喃自語,“爹要好好想一件事情!
“什么事情?”朱真淤茫然問道。
“我們肅王一脈是要永遠都在蘭州生活的,如今景泰城因為江蕓的事情近乎停擺,京城派來的人,服徭役的人,都滯留在那里,若是沒有景泰城作為緩沖,我們蘭州便是西北的門戶,便會一直都很危險……”朱貢錝臉色凝重,“現在還有江蕓的余溫,衛所和衙門還算負責,那以后呢?”
朱真淤欲言又止,隨后搖了搖頭:“以后的事情誰能勘明白!
“不,我們要自己明白!敝熵曞S盯著自己柔弱的兒子說道,“你也要明白,這世上沒有比自己的命還重要的事情,沒、有、任、何!”
朱真淤茫然。
“江蕓,必須回朝!敝熵曞S的聲音驟然壓低,“有她,蘭州可保,景泰可建,蒙古人也不會輕易靠近邊境。”
朱真淤被他爹驟然冷漠的神色嚇了一跳,喃喃自語:“她有這么厲害嘛?”
“威懾力,這就是當年江蕓一箭射穿九斿白纛的威懾力,千里追擊斯日波的魄力,挑起蒙古內斗的智謀。”他緊盯著朱真淤,一字一字說道,“你想明白了,這就是她一直留給蒙古的威懾力,所以保了蘭州五年安穩。”
秋日的晨日遲遲不來,整個蘭州城被硝煙迷茫,漫漫白煙籠罩著昏暗的城池,恍惚以為自己被與世隔絕,再也沒有人能發現被圍困的蘭州。
地面突然劇烈地動了動,王府內發出此起彼伏的尖叫聲。
——蒙古開始正式攻城了。
“可她不是女的嗎?”朱真淤聽著越發靠近的炮擊聲,喃喃自語。
“我管她是男是女,我們肅王一脈的安全才是最重要的!敝熵曞S緊緊握住椅子的扶手,神色冰冷。
—— ——
“火炮呢?”周青云看著沒有供應上的火炮,大喊道。
拖著最后一車火藥上來的士兵一臉苦澀:“沒了,沒了,都用來了!
蒙古人的嘶吼震耳欲聾,他們的攻城車高大危險,巨大的石頭被狠狠丟擲在城墻上,城墻也跟著晃動起來,所有人也都跟著晃動起來。
周青云看向滿身是血的士兵,緊跟著眼前一黑。
“哪來這么多錢,而且之前都平安這么多年了!毙£犻L看懂她的神色,不由抹了一把滿是鮮血的臉,避開她的視線,“沒了江蕓,誰看重我們邊境,年年上折子,年年批復說沒錢,叫我們自籌,你們衙門還死死壓著土地不給我們!
吳安暴怒,質問道:“你們自己的土地難道不夠用嗎,當年都是算好的,而且營收自支,怎么會不夠……”
“夠了!敝芮嘣拼驍酄幊常钗豢跉猓惺苤諝庵袧庥舻幕鹚幍拇瘫俏兜溃阋哺潇o下來,“天大的事,這事過去了再說!
“好多蒙古人,哪來這么多蒙古人!背情T口的士兵崩潰地看著源源不斷的士兵,腿軟說道。
——蘭州太久沒有經歷戰爭了。
“瓦剌被壓了這么多年,只怕是要一股腦壓過來,只要占據蘭州,蘭州已北的地方就會都成為孤地,往南也是毫無阻力!敝芮嘣瓶粗掖叶鴣淼年惱^,臉色陰沉,“蒙古是有備而來。”
陳繼咬牙:“太卑鄙了,黃金家族,果然每一個好東西,這個脫脫卜花我當年一看就知道不是好東西。”
趙秀匆匆跑過來,在周青云耳邊低語了兩句。
周青云臉色微變。
“怎么了?”陳繼問道。
周青云轉身離開,淡淡說道:“衙門的事情!
她下了城墻,隨后回過神來,直接從重傷士兵的腰間抽出一把帶血的長刀。
“青云姐!壁w秀大驚,連忙按著她的手臂,“別沖動!
“你要記住,蘭州是我們的蘭州。”周青云大步朝著衙門走去,面容冷凝,“自來國君死社稷,大夫死眾,士死制,絕沒有事到臨頭,只享受不擔責的道理。”
“要走也是百姓先走,沒有我們先走的道理!彼荒_踹開衙門大門,看著里面混亂的場景,冷冷說道,“背叛蘭州,殺!”
有衙役尖叫:“你知道有多少蒙古人嘛,你要死拉著我們做什么,都是人,我們的信送不出去,要是再不走,等最后一個城門都被圍住了,我們就徹底出不去了,大家都得死!
周青云面無表情,直接一刀砍了過去,鮮血四濺,衣襟上的鮮血疊了一層又一層。
人群尖叫,立刻混亂起來。
趙秀立刻抽出腰刀,和周青云站在一起,大怒道:“誰敢亂動。”
“看清了嗎?不抗敵,現在就死!敝芮嘣评淅湔f道,“烽火已經燃起來,會有人來的!
“不會有人來的! 張嵐崩潰喊道,“他們只會按兵不動,我們蘭州和他們有什么關系,之前宣州虞臺嶺誰去救了,沒有任何一支隊伍,全都死了,那些人全都死了,現在輪到蘭州了,輪到我們了。”
周青云看著張嵐的大喊大叫,面容堅毅鎮定,滿臉的血跡順著下顎流了下來:“那就和蘭州同死!
眾人駭然。
“何來不戰就退的道理!敝劂懘掖亿s來,看也不看就邁過那具尸體,冷靜說道,“早些日子我就送信出去了,只需守住三日,定能成。”
“真的?”張嵐猶豫,“何時送的信。”
“一開始蒙古人開口說要江蕓的時候,我就覺得不對勁,已經給周邊都送了信,就和朝廷的那封信一起!彼偠ㄕf道,“我們只要守住,一定會有人來的!
張嵐半信半疑。
“我送的信,給莊浪衛、古浪所、靖虜衛、洮州衛,岷州衛都送了信!敝芮嘣瓶戳艘谎矍劂懀S后低聲說道。
“那你剛才怎么不說?”張嵐還是質疑。
周青云冷笑一聲:“我若是說了,你就信,只想著龜縮在這里不動,蘭州到底要靠我們自己守住!
“是,是這個道理!鼻劂戇B連點頭,“現在出去也危險,快去把百姓都安撫好,我們也好一心做事,守住蘭州,我定為所有人表功,當年江蕓守住蘭州,可是所有人都得了表彰的!
眾人一聽有援兵,也就跟著些許心安起來。
“你們不需要上城門,讓百姓們都躲好,不要在城中亂走了,還有那些渾水摸魚的直接拿下。”秦銘說道,“快去吧!
本來慌亂的人也緊跟著散去。
混亂空蕩的衙門里只剩下周青云和秦銘兩人。
兩人四目相對,卻誰都沒有說話。
“蘭州失守,西北門戶大開,此后蒙古鐵騎再無敵手,我們就是千古罪人。”許久之后,秦銘搭在周青云胳膊上的手不受控制地在發抖,他整個人都有些恍惚,但那點恍惚很快又被顫抖所遮蓋。
“我也害怕,但寇知府走了,江蕓也走了,我不能把他們留下來的威懾力丟了!
周青云用袖子把刀刃上的血抹干,平靜說道:“蘭州的威懾力,要靠我們一代又一代的蘭州人自己撐起來!
—— ——
蘭州和宣州被蒙古人包圍的消息,終于順著北風似乎催到了揚州。
府學的學生總是不經意地看向江蕓。
“真打起來了?”有學生借著批改作業的時機,湊過來小心翼翼問道。
江蕓蕓仔細看完卷之后,在他的功課上畫上一個大大的大叉,然后塞回他手里,冷靜說道:“下次在這么糊弄我,四書五經就各抄十遍,抄不明白就別回家了!
學生也顧不得打聽消息了,立馬捧著卷子哀嚎起來。
江蕓蕓目送他離開,然后繼續低頭批改卷子。
學生一走,學長就忍不住過端著茶走了過來,只是還未開口,就聽到江蕓冷靜無情的聲音在耳邊響起。
“月考卷子出了嗎?”
“模擬考的卷子出了嗎?”
“上次成績倒數的同學的思想工作匯報寫好了!
“端著茶沒事情的話,我這里還有幾份卷子,你幫我看一下!
學長腳步一轉,只當無事地走開了。
江蕓蕓批改好作業就跟著離開府學了,一路上到處都能聽到學生們關于兩地打仗的消息,其中關于宣州的流言是最多的,大家的消息也都是報紙上來的,報紙上的內容次次都不一眼,他們討論激烈到都要擼起了袖子。
“江老師!庇写竽懙膶W生忍不住出聲喊住她,“你真的認識那個蒙古女人嘛?”
“那個蒙古女人真的是你扶持起來的嗎?”
“你為什么要對一個蒙古女人這么好啊!
江蕓蕓站在大門口,被人團團圍住,看著一個個口氣激動的學生,對著趕過來的錦衣衛揮了揮手,這才說道:“你們要上前線打戰嗎?”
學生們一愣。
“若是需要,我們自然也是愿意的!庇袑W生認真說道。
“但還未到到這個時候!苯|蕓看向那人笑了笑,“蒙古沒有當年成吉思汗的能力,我們也不是多年前的南宋,所以無需驚慌!
“所以江老師這是在養寇自重!庇袑W生質疑。
“何來是寇?”江蕓蕓笑了起來,“自來就沒有不交界的國土,難道都是敵人嘛?”
“非我族類,其心必異。”有人斬釘截鐵說道。
江蕓蕓笑了笑:“這句話出自《左傳.成公四年》,說的是楚國,但現在楚國的土地在那里,在我們腳下!
學生們議論聲不斷,被江蕓蕓的話怔在原地,半晌不曾說道。
“可蒙古是蠻夷,戎狄志態,不與華同!庇钟腥速|疑。
“既然楚國可是我們的土地,為什么蒙古不行?”江蕓蕓反問。
“強必寇盜,弱而卑伏,不顧恩義,其天性也。”
江蕓蕓笑:“話都說到這個地步了,那就去看看書里,差不多的話都罵過誰,罵過的人到現在是不是都在大明這片土地上,這節課的作業忘記布置了,就這個吧,下次上課前交上來!
學生嘩然,萬萬沒想到去逮著人質疑,結果捧了作業回家,一個個茫然不知所措的時候,江蕓蕓施施然推開眾人走了出來。
錦衣衛百戶跟在她身后:“你真不擔心蘭州的情況!
“擔心,但我現在又不能過去!苯|蕓神色鎮定,“但秦知府是個大事拎得清的人,蘭州要靠蘭州自己守住。”
百戶看了她一眼,似乎有些吃驚,但又覺得不是自己的事情,到最后只能閉嘴沒說話。
“重陽節馬上就要到了,買點菊花回去。”江蕓蕓看到路邊有賣菊花的,笑說著,“郭百戶可有喜歡的花。”
百戶抱臂,面無表情說道:“菊花酒喝過,沒注意是什么花。”
“陳媽媽這幾天開始做重陽糕和菊花酒,我給錦衣衛的兄弟們送點!苯|蕓選了三盆菊花,自己抱了兩盆,塞了一盆給百戶。
百戶看著嫩黃色的菊花戳到自己的臉上,移開視線,撓了撓臉。
一行人就買了一堆東西,踩著秋日的日光,慢慢悠悠回家了。
“也不知道小春怎么辦?”院中,江渝憂心忡忡說道,“早知道帶她回來了!
“她自己種的那畝水稻要好了,也不愿意回來!苯参恐,“她肯定能顧好自己,你就別擔心了!
“別擔心,不會有事的!苯|蕓把菊花一人一盆遞了過去,“好看嘛,去照顧花去吧!
“真的?”江渝抱著花,質疑說道。
江蕓蕓已經背著小手,溜溜達達去廚房看看中午吃什么了。
“我怎么發現有幾個錦衣衛的兄弟好幾天沒見到了。”同樣抱著花起來的江漾,突然意味深長地看向郭百戶。
郭百戶下意識移開視線。
“干活呢,腳都跑細了沒發現,少問,把人家都嚇壞了。”端著兩碗面出來的江蕓蕓,笑瞇瞇說著。
百戶捧著面條,和她四目相對,然后齜牙:“不是,不是!干嘛啊!你們姐妹幾個的腦子……”
他一開口就覺得自己多說多錯,所以直接扭頭就走了。
——怪不得謝老大在信中連連強調了三遍:辦大事前,不要和江蕓有任何視線接觸!任、何、接、觸!
江蕓蕓坐在小桌子前,看著他的背影直笑,慢條斯理說道:“謝來當年在蘭州的布局人手現在在你手中……哎哎,我的面,別摔了!
只見,百戶面也不吃了,落荒而逃。
—— ——
“蘭州怎么突然沒了消息。”朱厚照看著前線戰報,問著劉大夏。
劉大夏神色凝重:“不知,已八百里加急,向周邊鎮所發信詢問,大概明日就有消息傳回!
“定然是在圍攻蘭州!敝旌裾照酒饋砑诱f道,“一定是這樣的,不然怎么會信件都送不出來!
“那隔壁鎮所也會上折子預警。”劉大夏解釋著,“說不定還在僵持,沒有太多的進展,故沒有折子遞來。”
“蘭州的官員只要不是傻子,就該知道蒙古人是不可能為了江蕓來的!敝旌裾諒娬{著,“他們就該提早準備,只要蘭州一動,蒙古人也是傻子,肯定不會任由他們裝備好武器,所以,他們一定是打起來了!
劉大夏心中一驚。
年前他本來數次上奏章請求辭官,一開始聽說折子都被批了,后來也不知怎么了,陛下好想一下被點醒一般,和朝臣僵持的態度,通過二皇讀書的事情軟和了下來,此事也就被當無事發生掀過去了。
在此之前,劉大夏對這位新帝的看法一直是膽大妄為,脾氣暴躁的年輕人,不曾想,在碰到軍事上的事情,反應竟然如此之快。
“不行,這么拖蘭州也耗不起。”朱厚照沉默了片刻,突然說道,“我想御駕親征,殺一殺蒙古人的銳氣。”
劉大夏一聽,瞬間把剛才的欣喜收了回去,也順勢撲通一聲跪了下來,大喊一聲:“萬萬不可啊。”
—— ——
礙于前面有一位玩御駕親征玩脫的皇帝,所以滿朝文武對皇帝的要求就是安分一點。
但顯然安分這個詞和朱厚照是一點也不搭邊的,所以他被劉大夏拒絕后也不氣餒,開始去問內閣,內閣嚇得李東陽親自來勸說。
等此事傳到朝野外,朝野外更是一片嘩然。
“騎馬多累啊!倍首颖恢v師們念得不行,也只好揣著幾塊糕點,慢慢吞吞趕過來勸自家兄長,“蘭州邊上都是衛所,讓他們支援不就好了!
他想了想又大聲強調著:“去蘭州太遠了,我會想你的!
朱厚照苦悶說道:“我感覺這些指揮都不行,而且之前宣州,他們都沒有出面,我覺得我們將軍都太過膽小了,所以我要親自去,而且我聽過蘭州這么多次,怎么也想著親自去見一下!
朱厚煒了然,腮幫子鼓鼓的:“想江蕓了是不是,我也想她的小紅花了,現在老師講課都要嚴肅,一點也不有趣,還是江蕓好!
朱厚照冷笑一聲:“我才不想他,一封信也不給我寫。”
“寫了也沒人送啊!敝旌駸樝訔壵f道,“哥,你不要無理取鬧。”
“哎,幫誰說話呢!敝旌裾漳笾『⒌男∧樀,“我可是你親哥!
朱厚煒咯咯直笑。
“臟死了,這么大了嘴巴還掉東西!敝旌裾漳切渥咏o弟弟的嘴巴擦了擦,“行了,我就是隨口一說,哎,也不知道蘭州什么情況!
—— ——
“西城門要受不住了,都三天了,還沒有人來嗎?”陳繼胡子拉碴地質問道,充滿懷疑。
“來的,一定來的。”秦銘也跟著站不住,只能勉強坐在椅子上。
“讓青壯年全都上城墻!敝芮嘣埔话逊鲎∏劂,厲聲說道,“才三天就退縮嗎。”
陳繼也被罵得一肚子火,但一看到周青云的目光也不好發火,只好梗著脖子說道:“今年蘭州的收成不好,哪來這么多糧食!
“那就殺馬,我從我周家的馬開始殺!敝芮嘣评淅湔f道,“會有人來的!
陳繼是服周青云的,一看她篤定的目光,便也信了幾分,嘴里罵罵咧咧著:“莊浪衛,古浪所的那些人肯定要等我們打的差不多了,來搶功勞,娘的,真不是東西。”
秦銘等人一走,再也坐不住,直接跌坐在地上。
“見死不救,他們怎么能見死不救。”他喃喃自語。
周青云把人扶起來,看著已然衰老的知府,安慰道:“還不到最壞的時候,說不定正在趕來的路上!
秦銘看著她臉上的鎮定,恐懼不安的心情也跟著被安撫了幾許。
“可糧食撐不過明日了,今年不是豐年,那糧食勉強糊口,我也沒多收稅賦,我本打算明年再做打算的!
“還有彈藥,我看過彈藥庫,沒了,都是空的。”
“還有,還有士兵……”
周青云緊緊握著他的手,直到他吃痛,不得不停了下來。
“還不是最壞的時候!彼⒁曋劂懙哪,堅定說道。
—— ——
“報——”一個蒙古士兵入帳,單膝跪在地上,“袖川門已破。”
若是江蕓蕓還在,等會驚訝面前之人的變化。
脫脫卜花·娜仁依舊穿著紫色的蒙古族服,雪白的答忽搭在身上,腰部的衣褶已經沒有金玉,只剩下一把把華美精致的刀劍,她的眉眼更加堅毅冷漠,高坐在王位上時,好似一只正值壯年的雌鷹,充滿攻擊性。
牙帳內的人都齊齊起身奉承著,這一帳子里的人,有蒙古打扮的人,也有漢人模樣的人。
“讓士兵不要在內城撒野!泵撁摬坊āつ热噬磉叺臐h人,鎮定說道,“里面的人都還有用!
“這自來攻城,拿下后都是要獎勵三日的!庇忻晒艑④姴粣傉f道,“怎對漢人如此寬容。”
“這可是江蕓經營過的蘭州,自然要先好好研究一番。”漢人模樣的人站起來,一本正經說道,“若是殺了不該殺的,燒了不該燒的,我們這次的目的不就前功盡棄!
蒙古將軍眼尾一掃脫脫卜花·娜仁,隨后不服氣地大聲嚷嚷著:“等我們打到京城,把江蕓抓起來不就好了!
漢人謀士聽笑了,不說話,只是看向脫脫卜花·娜仁:“領主大人,江蕓當年留下的火藥配方是一定要拿到的,還有整理的田鋪冊子,倒是只要冊子到手,就可以一家家上門討要糧草錢,還有種子,最重要的是那些種子……”
“把那些人抓起來不就都有了!泵晒艑④娏R罵咧咧著,“你們漢人就是墨跡!
“我們漢人還會殉城!敝\士譏笑。
他對著脫脫卜花·娜仁苦口婆心說道:“現在這一批人都是江蕓留下的人,我見過,就那個周青云那群女人,還有秦銘,最是剛烈,只怕到時候城破了,會第一時間燒毀賬本,破壞秘方,毀掉種子,再和蘭州一起去死,那我們這次就有一半的任務失敗了。”
脫脫卜花·娜仁眉心微動。
“是了,江蕓也是一個不服輸的人。”她說,“但我們也控制不住瓦剌那邊的人。”
“外城給他們!敝\士說,“內城,到時候我們把王府富戶的錢拿出來,直接犒賞自己的士兵,也好緩和和百姓的關系,百姓也是牲口,種地放羊!
脫脫卜花·娜仁看向蒙古將軍,溫和問道:“諸位意下如何?”
“只怕士兵們會有意見?”
“定然是厚賞的,這些年蘭州靠著和我們交易富得流油!敝\士說。
“若是不殺光,城內百姓會反抗呢?”
“如何殺得光,不若一開始就說不殺害百姓,說不定還會有人為我們指路!
幾番對話下來,對面蒙古人又看了一眼脫脫卜花·娜仁的神色,最后勉為其難點頭答應了。
“到時候每位可以選一家富戶自行拿取。”最后脫脫卜花·娜仁一錘定音。
蒙古將軍們的臉上這才露出笑來。
—— ——
“你送的那份信有用嗎?”揚州城內。
百戶再一次深夜敲響江蕓蕓的房門。
夜深人靜之際,偏江蕓蕓根本沒有休息,一動不動坐在屋內。
“我是信他的!彼吐曊f道。
“三天了!蘭州怎么受得了三天,我們的人徹底和外面斷了信,已經三天了,莊浪衛,古浪所都說怕蒙古回旋,不敢派兵支援,靖虜衛說他們邊境也有小股蒙古人在騷擾,不肯出兵,洮州衛,岷州衛都是貪生怕死的人,更不可能千里迢迢派兵支援!
百戶在屋內焦急得來回走動著:“蒙古至少十萬人,蘭州城內所有百姓加起來都還未到十萬人。”
江蕓蕓看著黑沉沉的夜色。
“若是火藥每年都按要求配置,可以守五日,五日,他一定能帶人趕過來!苯|蕓低聲說道。
“那也沒有糧食啊!卑賾粢а勒f道,“蘭州今年只收了一波糧食,鬧了干旱,不然那群蒙古人也不至于現在打過來。”
江蕓蕓揉了揉額頭:“是了,若是清丈成果沒有被破壞,那這一波糧食可以撐四日,加上戰損,五日應該是可以的,但,要不能出意外。”
百戶沒說話了,站在夜色中喘著粗氣。
誰也沒有點燈,只有不遠處走廊上掛著一盞幽幽的小燈,連帶著墻壁都斑駁,支離破碎起來。
——誰也不敢保證。
“希望蘭州沒有因為這兩年打亂進程!背良旁S久后,百戶低聲說道。
夜色中,不知是誰輕輕嘆了一口氣。
—— ——
“已經全部回縮到內城了。”陳繼面如死灰坐在椅子上。
“人太多了,對面至少十萬人,土默特的兵力至少傾巢出動,我們的士兵已經折損過半了,青壯年本是不愿意上的,后來看到外城的慘狀,倒是有了幾分血氣!
陳繼說著說著,腦袋湊過來,緊盯著周青云。舔了舔干裂的唇角:“整個蘭州城,我就最信你,你老實告訴我,到底有沒有援兵。”
周青云沒有說話,還是撫摸著最后幾支弓箭。
她的刀,她的劍全都壞了,這是她最后的武器。
陳繼還有什么不明白,身形搖搖欲墜。
“早,早知道,我就把我老妻和小孩都送出去。”他下意識說道。
周青云抬眸看他:“你覺得脫脫卜花·娜仁為什么挑這個時候發難,因為她在賭,賭我們并不是以前那樣,她在試探,試探朝廷還要不要蘭州,你信不信,你前腳把人送走,后腳這些人就會站在對面軍營前!
陳繼欲言又止。
“朝廷上不會有人再護著蘭州了。”
“這兩年的軍餉,可曾批過一次嘛!
“若是江蕓在,那些蒙古人敢跨過黃河嘛!
周青云口氣咄咄逼人,整個人都好似一簇火在發出最后的悲鳴:“逃,往哪里逃,蒙古人不會放過我們,朝廷也不會!
陳繼跌坐在椅子上,神情灰拜,最后欲哭無淚:“江蕓,江蕓,怎么就又繞到江蕓上了,難道沒了她還不行嗎?”
“不是沒了她不行。”周青云冷靜說道,“是沒了一心為百姓的領頭羊不行。”
“果然,果然,沒有人,沒有人,我要走,我要走。”張嵐不知何時出現,瘋瘋癲癲說道,“騙人,你們都是騙子!
周青云猛地站了起來,想也不想就拉弓搭箭。
“不要!”秦銘瞪大眼睛,大喊著。
與此同時,一聲慘叫響起。
“我不會殺了他的。”周青云冷漠說道,“我不會為了懦夫斷送我自己的前程,但他現在出去就會徹底亂了軍心,我去把他捆起來!
被射中小腿的張嵐痛苦呻吟著,最后看向周青云的目光帶著怨恨。
“若是我以前的脾氣,我肯定殺了你!敝芮嘣瓢阉寤ù蠼壠饋恚吐曊f道,“可當年走了一趟京城,聽聞了江蕓這么多年來的事跡,我學會了在憤怒中冷靜。”
她把人拖著往里面走,任由血跡在地上蔓延,好似一道道血淚。
“我想穿的衣服,你卻如此玷污!敝芮嘣瓢讶岁P進屋子時,突然生出一股荒謬的情緒來,“也太可笑了!
“不好啦!不好了,永寧門要破了!永寧門要破了。”
屋內三人同時抬起頭來。
“敵將說,開城門不殺降。”士兵欲言又止,充滿期望地看著三人。
“我要去射殺大將!敝芮嘣莆站o手中的弓箭,頭也不回就抬腳離開,口氣堅定,“當年江蕓可以射中那面旗,我就不信我不行。”
“不要去!”秦銘想也不想就要上前把人拉住,“你會死的!
“我是蘭州人。”周青云站在臺階下,看著被煙霧迷茫,許久不見日光發天空低聲說道,“若是為了蘭州死,倒也不太冤枉!
秦銘有一瞬間的茫然。
“我去投降好不好。”他說,“至少百姓……”
周青云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記得把所有冊子,種子全都燒了。”
“開城門,不屠城!
“開城門,不屠城。”
喊陣的聲音越來越大,蘭州城墻上的百姓越來越猶豫。
“外城什么下場!敝芮嘣粕狭顺菈Γ粗来烙麆拥氖勘淅湔f道,“蒙古人自來就有略城略村,筑京觀的惡性,不過五年安穩的日子,你們都不記得嘛!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不知是誰喊了第一聲,整個城門上便充滿哀嚎。
“不準哭!敝芮嘣拼罴,冷冷看向城門下喊話的先鋒,“丟臉。”
“蘭州的祖先……”
弓箭在凌冽的秋風中發出不堪重負的聲音。
周青云想起自己年輕時曾射過一只老鷹,這樣銳利的,在草原上無往不勝的老鷹也將敗在她的弓箭下。
她甚至想起了當年江蕓射箭時的那一幕。
年輕的同知在寒風中好似于夜色淪為一體,卻又好似城墻上的旗幟。
現在,是她站在這里。
“庇護蘭州!
利箭呼嘯而出,猝不及防間直直射中先鋒小將的喉嚨。
龐大的聲音發出不可置信的嗬嗬聲,最后重重摔倒在地上。
城門上的哭聲一怔,隨后爆發出最后的哀嚎。
“殺了他們,保佑蘭州。”
蒙古人也跟著喧鬧起來,隨后是更猛烈的攻城。
“殺了那個女人!”
“殺了她!
火箭落在周青云的腳邊,巨大的石頭砸向她。
周青云額頭留下鮮血,可她不為所動,任由鮮血流滿臉頰。
因為她第二箭的目標,是對面的大旗……
就在此刻,遠遠看到有滾滾灰塵傳來。
“有,有援兵,是援兵來了!”不知情的士兵大喊著。
話音剛落,弓箭破空而出,最后射穿旗幟,徹底撕碎旗幟上的花紋……
與此同時,一桿白底黑字的‘王’字大旗在煙霧中高高豎起,成了兩軍交戰中,最為明顯的一道旗幟。
第四百七十三章
蒙古人包圍蘭州的計劃失敗, 悉數退回蒙古草原的消息很快就傳到京城。
京城震動,一時間有點搞不清這事的走向。
不是剛被包圍。
不是說要江蕓。
怎么就突然擊退了。
還有這個支援的‘王’旗是誰家的旗幟。
“王守仁,好耳熟的名字?”朱厚照看著折子上的名字震驚問道。
“就是之前修編《大明會典》的總裁,王尚書的大兒子。”馮三涼涼說道。
朱厚照登基道現在還沒怎么見過外臣, 只覺得這個耳熟, 卻一時想不起來。
“原先這王守仁原先是自請去修景泰城的, 一去就是四年, 也該早早就召回來的,好歹也是年輕的新科進士, 青年才俊, 不知怎么了就一直回不來。”馮三又暗搓搓說道。
朱厚照擰眉:“是了,我想起來了,我記得是去修景泰城的, 是個苦差事, 景泰城修得如何了?”
馮三委婉說道:“修建城池哪是這么容易的, 總是需要時間的。”
朱厚照捧著折子沉默著, 隨后嘆了一口氣。
“這次因為他父親致仕, 聽說他自己也要去哪里做驛丞的, 但旨意被戰火擋住了,沒有及時送過去, 但也還好沒回來,人在景泰城,關鍵時刻, 察覺不對,帶著建城的百姓和士兵去救援, 不然蘭州哪里能這么快就脫險!
馮三看著朱厚照把秦知府的折子看完, 這才繼續一臉唏噓。
“爺都不知道有都驚險, 當時外城的城門全都破了,沒趕得回內城的人全死了,那可憐見的,沒一個活口,蒙古人可真不是東西啊。”
朱厚照一聽,果然皺眉。
“周圍的兄弟衛所為什么沒有趕過去救援,那不是比爬大小松山來的要快一些嗎?”他怒聲呵斥道,“如此都是貪生怕死之輩,留著有何用,我要把他們都革職了!
“說不定也是擔心蒙古人狡詐,怕中途殺個回馬槍!瘪T三貼心為人解釋著。
“還有劉瑾,到底怎么做事的,有謬誤之處修了便是,怎么還讓人致仕了!敝旌裾战K于想起來王華是誰了,“之前江蕓及冠時,我見過他,他現在應該也才六十吧,正是做官的年紀,人呢,走了沒,快召回來,讓劉瑾去道歉,此事我怎么毫不知情!
朱厚照不悅說道。
“還有他兒子……王守仁,先留在蘭州,你去擬旨,先大肆封賞。”他想了想又說道,“后續讓內閣去安撫,獎罰都要安置下去!
馮三點頭應下,卻并沒有離開。
“還有事情?”朱厚照不解問道。
“聽聞這次肅王府被沖擊了,死了不少人,幸好王爺王妃沒事,就是聽說世子御敵,帶領自家家丁上了城墻,但傷得不輕,要不是最后王主事來了,怕是……”馮三低聲說道。
“倒也有些魄力。”朱厚照贊道,“然后呢?”
“肅王府對這次蘭州的護衛很不滿,認為他們沒有遠見,蘭州的知府也覺得不服,覺得已然盡心竭力,蘭州衛那邊也不服氣,覺得士兵損耗過半,守衛蘭州是盡心竭力,現在三邊互相彈劾的折子現在還壓在內閣呢!瘪T三小聲說道。
朱厚照敏銳問道:“內閣不是最不耐處理這些事情嗎?此事還牽扯到藩王,不該直接送到我這里嗎?怎么還壓在哪里了,里面還說了什么?”
馮三眉眼低垂,聲音輕柔:“肅王認為軍隊和衙門懈怠,才導致這次守城不利,要求嚴懲,衙門那邊認為,他們依然盡力,衙役損耗很嚴重,米糧全部上供,炮火不足非他們之過,蘭州衛那邊卻說這兩年都沒有撥軍需了,要他們自籌,衙門壓著土地數據,不給他們多余的土地,造火炮價格不菲,所以炮火的數量才上不去。”
朱厚照聽得眉頭緊皺:“所以到底怎么回事,讓內閣仔細查,炮火到底為何不足?”
馮三想了想說道:“前幾年,江秘書在的時候,各地的軍需都是按時撥款的。”
朱厚照了然。
說來說去,成了內閣和兵部的事情。
蘭州三方對罵,原來是罵給京城聽呢。
內閣壓著,怕是在想解決的辦法。
“都拿來,我看看。”朱厚照冷臉說道,“此事要倒查,我倒要看看到底是哪里的問題!
其實說起來,內閣也很委屈。
因為這幾年收成都不好,最重要的浙江也是亂的,賦稅收不上去,他們和六部也商量過錢的分配問題,奈何各部各個都說自己的事情是緊急的,耽誤不得。
這幾年年歲不豐,賑災的不少,浙江之前平叛就花了不少錢,所以庫中也實在沒有余量了,內閣只好各自收緊錢袋子,其實也不止蘭州,邊境九鎮都是自籌糧食的,只是蘭州倒霉,這次因為蒙古的襲擊,此事被徹底掀開簾子,暴露在世人眼中。
“這事怪我們做什么?”焦芳率先發難,“別的地方都籌到錢了,怎么就蘭州特殊一些,衙門為什么不給他土地,衛所要多少給多少不就好了!
“蘭州是經過一輪清丈的,成績斐然,還得了先帝表彰,這是當年蘭州上的折子!蓖貊瞬恢獜哪睦锾统鲆槐娟惻f的折子,看了眼眾人,補充道,“江蕓寫的!
李東陽沒看,他在內閣已經多年,這事也是他在的事情,所以對里面的內容依舊清晰。
焦芳接過去一看,隨后冷笑一聲:“倒是一如既往的大膽,就連軍屯的田都算計進去了,怪不得衛所他們自己沒錢,這點田給誰看,我看現在蘭州兵力羸弱,就是她的問題。”
楊廷和看完后卻持有不同意見:“這個算法很對啊,如今衛所的人數是固定的,且往往有逃兵,所以很少是滿員的,而且當時清丈是按照人頭的最高配比的,按道理日常開支就是有盈余的,這邊衙門的公賬會撥一成給軍營作為日常維護城防的開支!
“剩下的土地,若是富戶不愿意原價購買的,半價折給百姓,免了第一年的賦稅,她甚至還讓肅王拿出五百畝土地做了養濟院,孤獨園的公田,不得買賣,真是厲害!
說到最后,楊廷和也不免有些咂舌。
能從藩王那邊拿到東西,那可真是第一人。
他很早就知道江蕓的厲害,但外面人說的那些事情又都說的太籠統了,所以他一直對這樣的說話報以懷疑,但看了這份折子,他卻又不得不確信,江蕓是真的有本事的人。
有些人敢想,卻不敢落實。
有些人埋頭干,卻說不出來。
但江蕓不一樣,她不僅能說,還能說得漂亮,說得通俗易懂,她還能干,干到眾人信服,四方協調,最后圓滿收尾。
“問題出在哪里……”李東陽沉聲說道,“大家應該心知肚明!
內閣三人也跟著不說話了。
“我們沒錢,我們有什么錯。”焦芳不高興說道,“之前江蕓也都是力排眾議給各地撥錢的,我就不信要是都用在實處上了,就停了兩年,就沒錢了。”
這一點王鏊也是這么想的,委婉說道:“怕還是有別的隱情。”
“那也要有證據!崩顤|陽眉眼低垂,看著折子上熟悉的字體,沉默半響后繼續說道,“陛下對于這個說辭,到最后只會責怪到內閣身上。”
楊廷和猶豫說道:“我聽聞德輝兄的兒子王守仁就在蘭州,不若請他去幫我們看看!
“不對,王守仁遠隔大小松山,他是怎么知道蘭州的事情的。”焦芳突然敏銳問道,“算算日期,他知道的,比我們還早,他哪來的消息?”
—— ——
若是江蕓蕓在這里,肯定對面前的王守仁模樣大吃一驚。
王守仁瘦了很多,也黑了很多,留著的胡子也亂糟糟的,整個人有些邋遢,唯有那雙眼睛還一如既往的明亮。
他坐在高高的城墻上,空氣中是揮之不去的血腥味和火燒味,天色一直亮不起來,整座蘭州城便一直是朦朦朧朧的感覺。
今日天色微明之際,‘王’字大旗豎起后,周青云當機立斷帶人把外城城門全都關起來,徹底斷了兩路蒙古人的交接。
城內蒙古人悉數被俘虜,城外的人見外面灰塵四濺,只當是大量援軍,亂了心智,陳繼則立刻帶人大喊‘援兵已到,投降不殺’,王守仁則斜后方打散攻城的隊伍,如此蒙古軍大亂,含恨離開。
蘭州得以保存,卻已是血肉模糊,尸橫遍野。
城中有人大笑,也有人大哭。
秦銘孤零零站在路面上,看著滿目瘡痍的城池,哭得最厲害,也顧不得避嫌,抱著周青云就是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
“帶知府去休息!敝芮嘣瓢参苛藥紫,就直接讓趙秀把人扶走,把剩余的衙役和士兵安置好,最后開始帶人清理戰后城池,“看看衙門內還有多少人,讓他們都出來處理后續工作!
“對了,王守仁帶來的人呢?”周青云走了幾步后問道。
吳安搖頭:“好像在城門外,沒進來!
周青云腳步一頓,又問:“王守仁呢?”
“好像在城門上坐著!眳前残⌒囊硪碇噶酥覆贿h處的城池,想了想,湊過來笑聲問道,“這人是從哪里來的?”
周青云隨手擦了擦吳安臉上的血跡:“把手上的幾戶人家都登記好就回去好好休息,你也好幾天沒合眼了,注意身體,和幾個姐妹一起回家,門要關好,注意安全,晚上就來衙門吃,不要自己動手了。”
吳安嗯了一聲,看著她上了城墻,這才打起精神開始干活。
周青云上了城墻,只看到蕭索的背影,想了想從邊上的小房間里拿出一條毯子,這才走了過去:“這次多謝王主事遠水救近火。”
王守仁看了她一眼,突然笑了笑,整個人便也跟著溫和起來:“其歸說你這人嘴巴不饒人,看來還真沒說錯,一句話罵了這么多人,她這人就沒看錯過人。”
周青云也跟著在他身邊坐下:“江同知是個聰明人,也是個好人,實在太可惜了!
王守仁看著遠處奔騰的黃河,這么近的距離,甚至能聽到水流沖擊河岸的聲音,聽的人的心也跟著水流起伏波動,難以平靜。
“若不是好人,你們怎么會一心跟著她!蓖跏厝首渣S河水中收回視線,呼出一團白氣,聲音便混在白氣中,聽著有些模糊。
“不是跟著她。”周青云認真說道,“只是看到她這么走,便也想著自己也試一下!
王守仁沒說話了,他把毯子隨意蓋在膝蓋上,盤腿沉默地坐在地上。
“江蕓不能做官,你是不是很遺憾?”就在周青云準備起身離開時,王守仁低聲問道。
周青云扭頭看他:“你不覺得可惜嗎?”
她似乎不等王守仁開口,自顧自說道:“我是覺得太可惜了,你不知道你和江同知的關系,但我是知道江同知其實也不愛說話嘛,可同知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所以她不得不每天都要說很多話,多累啊,官署中的燈光徹夜長亮是常有的事情,所以我看著她鬢間生出白發心中不由酸楚,她才幾歲啊……”
王守仁膝蓋上的被子微微一動,乍一看好似風吹的一般。
“這樣的人只是因為女人不能做官,我不服!敝芮嘣瓶聪蛲跏厝收J真說道,“我昨日站在城墻上,才知道當年江同知的壓力有多大,內有奸細,外有強敵,援軍沒有消息,城墻破舊,百姓毫無斗志,就連風都冷得嚇人,可她硬是守住了,一箭射出蘭州人的血氣,那一刻起,我就知道我這輩子的目標是什么。”
王守仁嘆氣,一口氣輕輕吐出,模糊了他清瘦的面容。
周青云卻沒時間陪他多聊,齊聲說道:“王主事的功績,知府打算大力表彰,晚上衙門開宴,王主事記得來。”
王守仁用毯子圍住自己的肩膀,低聲說道:“是江蕓寫信給我的!
周青云腳步一頓,隨后不可置信地扭頭看他。
“她說蒙古圍城定然是為了打下蘭州,且為了安撫瓦剌,定會屠城,叫我務必要解蘭州之圍,保百姓安全!
王守仁看著蘭州的千瘡百孔,抬頭看著蒼藍的天空,清瘦的面容被微亮的晨光照亮,須發飄飄間,滿城鮮血都成了慘烈的對照。
“在她出事后,我和她就沒有聯系,寫了很多信,卻寄不出,大小松山要寄信要來蘭州,回信也是遙遙無期,也不知道她那邊到底能不能收到信……”
他一頓,隨后無奈一笑。
“罷了,不過這些都是借口,大概是我一時間也想不明白這個事情,我和她年少相識,深知她的為人,按理……不,我連理都想不明白……”
他沒有說下去,只是失神地看著群山間那點終于微弱冒出來的日光,只覺得眼睛刺痛,似乎要落下淚來,所以他突然莫名喃喃自語:“現在,我終于站在這里了。”
“那就感受一下江蕓留在蘭州的痕跡!
“百姓需要的是為他們的官員,從來都不是男男女女的大道理。”
周青云轉身離開后留他一人在城墻上發怔,耳邊是僥幸逃過一劫便重新快樂起來的蘭州城百姓的大聲說話的聲音。
蘭州,又開始恢復熱鬧了。
—— ——
“蘭州勝了!
顧知和陳禾穎的課堂結束后,江蕓蕓兩手空空準備離開時,多日不見的百戶冷不丁從屋頂翻身下來。
江蕓蕓腳步一頓。
“王守仁帶著修景泰城的百姓和士卒,三日之內冒著嚴寒,翻過大小松山,繞道敵人后面,直接切斷蒙古人的攻勢,還把當時沖入蘭州外城的蒙古人全都擒獲!卑賾衾潇o說道,“其實人數也不多,但他們愣是偷了十幾匹馬,拖著十來根大樹,做出了千軍萬馬的架勢。”
江蕓蕓笑了笑,佩服說道:“果然是文武雙全的王陽明啊!
“你和他在此事后再無聯系,你就這么信他會聽你的!卑賾舨唤鈫柕,“要是他不肯來,蘭州昨夜便失手了!
江蕓蕓背著小手,得意說道:“你不懂,他可是王陽明!”
百戶果然不懂:“所以他是什么了不得的人物嗎。”
江蕓蕓沒說話,嘴角露出笑來,開心地甚至哼起了幾局小曲。
“哎,要去哪,準備吃飯了?”陳墨荷一見她準備走,就連忙說道,“都回家了怎么吃飯還不積極,先吃飯了再說!
“之前答應思羲要給梅花書院出教材的,今天去看看。”江蕓蕓被攔住后,口氣沉重說道,“這事可比我相信中的難!
陳墨荷一看,哪里舍得讓她嘆氣:“那你等等,我給你抓兩個饅頭,你在路上吃,晚上給你做好吃的,一定要回來啊!
“行。”江蕓蕓眼睛也不眨一下就痛快答應了。
“梅花書院開園后生源一直不好,愿意送女子來讀書的人不多!卑賾粽驹谒砗螅蝗徽f道,“但我瞧著,書院的生源馬上就能好起來了!
江蕓蕓得意一笑:“那是,我編的教材肯定好啊,大家一看驚為天人,紛紛前來求學,到時候我再去上幾節課,那還不是當場滿員!”
“那估計不行了,你沒時間了!卑賾舻f道。
江蕓蕓摸了摸下巴,臉上笑意斂下,語重心長說道:“確實,閑閑和穟穟就夠我折騰的,太皮了,我小時候讀書可乖了。”
她唏噓說道:“還有府學那一批學生,讀書是一點也不積極的,但討論國家大事倒是一個個能言善辯的,顯得一個個都遠籌帷幄……”
百戶打斷她的話:“肅王上折子,請您歸朝,重整邊境,護萬民生計。”
江蕓蕓腳步一頓,微微側首去看他,揚州冬日的日光落在雪白的臉頰上,好似在發光一樣。
“王守仁上折響應!
第四百七十四章
江蕓回朝的事情宛若一石驚起千層浪, 立刻引出群臣震動,就連遠在揚州的江蕓都被意外波及,不得不停了府學的課,避免引起更大的風波。
本來就滿員的課堂, 因為這個消息連著外面都站滿了人, 連正常的教學都進行不下去, 有性格激烈的人開始痛罵江蕓危害朝廷, 勾結藩王,罪大惡極, 聲浪之大, 日夜不絕于耳。
陳靜只好匆匆把人帶走了。
“你說這事……”他一坐下來就故作不經意地問道。
“不清楚!苯|蕓直接回道。
陳靜被懟了回去,只好哎了一聲,看了她一眼:“你說能成……”
“不清楚!
陳靜和她大眼瞪小眼, 最后嘆了一聲:“你這人怎么這么不配合!
“配合什么?我勸你明哲保身, 少管這事!苯|蕓抬頭看了一眼, 對著頭頂的百戶招了招手, “給我們陳知府說說京城現在什么情況了?”
錦衣衛還真的配合地翻身下來, 一本正經說道:“打起來了!
陳靜瞪大眼睛。
“你別說, 我們江秘書那也是有不少擁躉的,之前的事情是屬于一開始沒反應過來, 所以才落了下風,導致我們江秘書遺憾回揚州,但你猜怎么著, 現在回過神來了!
百戶手臂揮舞著:“這次還有肅王在前面沖鋒陷陣,大罵百官, 連帶著內閣都被他一天三份折子痛罵一頓, 司禮監也沒放過, 劉瑾被罵到直接回家休息了,對了,還有那個王守仁,戰戰兢兢寫了十來封蘭州的折子,沒給我們江秘書說一句話,但每次都說著我們江秘書呢,多感人的情誼啊,真是聽之令人落淚……”
百戶跟個說書先生一樣,一臉唏噓。
“說重點,直接說怎么打起來了?”陳靜打斷他的話,“大庭廣眾,斯文讀書人,還能輪起袖子就是干不成!
百戶哎了一聲,舉起大拳頭:“讀書人又不是缺胳膊腿,大家還分讀不讀書人嗎,就這樣舉起小拳頭,在朝堂上一言不合就打起來了,把陛下都嚇住了。”
陳靜瞪大眼睛,半晌之后才說道:“有,有辱斯文啊!
“不斯文了,衣服都破了!卑賾粢槐菊洷葎澚艘幌,“胳膊都露出來了,胸都露出來呢,嘖,多冷啊,多有辱斯文啊!
陳靜扭頭去看江蕓蕓。
江蕓蕓正在給小狗梳毛,頭也不抬說道:“不清楚!
“我還沒問呢!”陳靜大怒,“果然是在敷衍我。”
江蕓蕓無奈抬起頭來:“現在無外乎兩個選擇,我能回去,我不能回去,除此之外,你問我其他的,我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你在京城不是很多朋友嗎!标愳o猶豫著表示質疑,“難道沒有一點消息傳過來!
“沒有哦,現在京城亂到送信的通達鋪已經超負荷滿載,已經不收信件了!卑賾粝纫徊叫Σ[瞇回答,“便是你現在寫信上去,也未必能及時讓人收到。”
“這么夸張。”陳靜喃喃自語。
百戶沒說話,只是故作深處地長嘆一口氣:“您瞧,又過一個月就要過年了,過了年,我也輕松了!
陳靜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一眼江蕓蕓一眼,然后匆匆離開了。
百戶見人一走,立馬端不住神色自若的態度,一把把三只小狗抱開,自己擠了過來:“過了年也就除孝了,到時我們就要走了。”
江蕓蕓低著頭沒說話,慢條斯理地把梳子上的毛都扒拉下來。
“我這走了,你要是還沒走,再留下揚州可不好說了!卑賾魢樆5。
“那些人兇得很,這些年你提拔上來的人都陸陸續續滾回家了,要不就是跟唐寅張靈一樣自己滾回家了,要不就是被人找了個借口貶了的,也就剩下那小貓兩三只還留著呢。”
他掰著手指頭給人算著:“顧清有王恩保著,黎循傳現在被我們錦衣衛罩著,還有徐經,家里有錢使了鬼推磨,別的人你看看,還有幾個在朝中的,你再不回去,這三人也不好說了。”
他一本正經地說著:“你怎么還搗鼓你的狗啊,真是沒出息啊!
“那你覺得我能回去嗎?”江蕓蕓直接抬頭反問道。
百戶和她對視一眼,突然啞了火,訕訕移開視線:“我哪知道啊,你們這些大人物打架,講得就是一個不動聲色,刀不見血,朝堂的官員都換了好幾輪了,司禮監都換了一輪了,我們錦衣衛要不是有你當初的那份折子……我要是能摻和進去,我還能是一個小小百戶嘛。”
江蕓蕓隨意摸著小狗的頭,笑了笑:“我以前聽過一句話。”
“什么話?”
“有些事情不能上稱,一旦上稱,誰也打不住另一端的斤數!彼痤^來,看向百戶,突然笑了笑,“就像我這件事情!
百戶被那笑容驚得站在原處,有一瞬間的毛骨悚然,大白天愣是后背冒出一陣陣寒毛。
“但如今,時也命也!苯|蕓站起來,籠著袖子,長長的袖子垂落在身側,在寒冷的北風中微微擺動,偏她依舊一臉和氣,口氣依舊輕柔,“所以,我也想著上一次這個稱!
百戶瞪大眼睛。
“你還想做官?”他失聲說道。
“我不能做官嗎?”江蕓蕓歪了歪腦袋,笑瞇瞇問道,“我和他們好聲好氣說話,他們還真當能和我上同一桿稱嘛!
百戶被這話中的狂傲聽得頭皮發麻,第一次覺得揚州的風也吹得人坐立不安,難以忍受。
“三年的時間,都沒有人能走到我這個位置!苯|蕓束起袖子,微微一笑,“可見這個位置,本就該是我坐的。”
百戶聽得落荒而逃。
——相處這么久,他竟從未了解過江蕓這人。
—— ——
“誰不知道,在蘭州時,肅王和江蕓感情甚好,幾次三番幫她,這次肅王好端端又為江蕓說話,你要說沒鬼,我才不信。”內閣中,焦芳冷冷說道,“自來藩王何曾插手過朝廷的事情,現在倒好,還要管其我們內閣來了!
“朝臣和藩王確實不該交往過密!蓖貊艘簿o跟著皺眉說道,“肅王這次實在是僭越了,江蕓的事情說到底也不關他事,這會借著蘭州的事情,對整個朝廷開火,也實數奇怪!
李東陽揉了揉額頭,沒有說話。
——面對他的小師妹,他現在說什么都容易被人抓住把柄。
楊廷和難得沒有開口緩和窒息的氣氛,他正在處理所有折子,內閣實在是放不下了,按照有點建議的都留下,全是情緒的就都扔了,但到頭來能留下來的也沒幾本。
“江蕓當了官,可以,那后續呢,這是開了一條先河,我不扯女人當不當官的問題。”焦芳有些焦躁不安地在狹小的屋子里走動著,“我就問,那后續女子是不是也能考科舉,若是考了科舉那便是能做官,可我們大明還多少秀才進士在等著,我就問你一波人要如何處理!
“再者,現在全員都去讀書了,那誰來種地,誰來撫育孩子,誰來做生意,這些都是一個巨大的變革,一旦一步走錯,那就是滑入深淵,誰來承擔這樣的生靈涂炭,江蕓嘛,江蕓她夠資格嘛!
他站在李東陽面前,面容沉寂。
“年前,劉瑾一力要求各地推行清丈,然后呢,各地暴亂不斷,推行得很不順利,拿上來的賬本也是參差不齊,鮮有拿得出手的,這個頭是誰起的,江蕓,她是有本事,這一點誰不承認,可誰能跟她一樣都有本事,一個不慎就是大錯!苯狗忌裆兀Z重心長。
“天地陰陽的大道理,沒什么好說的,只是西漢強盛而亡是為什么,是因為朝野有太多力量在拉扯了,江蕓若是回來,便會有更多的力量涌了進來,天下誰人不投機。”
一直沒抬頭的楊廷和也緊跟著抬起頭來。
王鏊沉吟片刻,也跟著委婉說道:“焦孟陽的考慮不無道理,江蕓的存在,事已至此已非她自己能控制,一旦被人裹挾著前進,那就是滅頂之災。”
李東陽捏著一本折子,隨后無奈說道:“此事我如何開口,我說什么都不對!
“您現在是首輔,只要您開口,再不濟那也是大義滅親!苯狗季o跟著說道。
李東陽把手中的折子遞了過去:“是浙江王克承遞上來的折子,浙江亂象已滅,清丈之事全然落地,十一個府清出戶數一萬八千戶,人口六萬一千五百零三,土地清出兩百六十萬頃,多余的土地愿意買回去的都已經被買回去了,剩下的則分給無田的百姓,政策和之前江其歸在瓊山縣和蘭州的辦法差不多,唯一不同的是,這其中并未包括軍屯的數據!
他雖然只看了一遍,但顯然所有的內容已經了然于心,數據念出來也都是絲毫不差。
“衛所由五軍都督府管轄,他無權過問,但他在最后寫道,浙江一地,衛所軍屯數據大致在一百萬頃以上,浙江自來七山一水二分田,這些年隨著群山被大量開發,百姓的功勞之盛,能有這樣的數據,亦然是掌握地大差不差了!
李東陽環顧著三位同僚,沉聲說道:“今日只有我們在場,我也說一句掏心的話:江蕓的清丈土地沒有錯,明年浙江的賦稅會告訴我們答案,天地作證,我說這話并無任何私情,但孟陽說的話也不無道理,外面的人只看到是女人做官這一件事情,可內在卻牽連眾多,我們不得不慎重考慮!
“只怕我們考慮得再多,外朝和內廷并不在意。”一直沒說話的楊廷和低聲說道。
四人瞬間沉默。
“他們現在根本不是再吵江蕓。”王鏊嘆氣說道。
“爺差人來問,王主事關于蘭州的幾本折子呢!瘪T三的聲音在門口低聲響起,“還有其他折子需要我幫忙帶一下嗎?”
李東陽聽到這個聲音,冷不丁抬眸看去,卻正看到馮三和他對視的眼神,隨后他先一步移開視線。
“之前不都是張公公來嗎?”焦芳不解問道,“今日怎么是你?”
馮三笑了笑:“劉公公和張公公現在都不方便過來,所以我才來跑一趟!
焦芳臉色微動,故作隨意地擔憂問道:“聽說陛下昨日發了火,馬上就要過年了,可不能氣壞了身子!
馮三微微點頭笑了笑:“真是又一年過去了,四位閣老辛苦了,可要保重身體啊,東西就這些話,那我就先走了!
他接過楊廷和遞來的折子,正準備離開,突然聽到李東陽說道:“等一下。”
馮三停下腳步,扭頭:“不知李公還有何事?”
李東陽看著面前渾然有些認不出的人,沉默了片刻,隨后移開視線,把手中握得滾燙的折子遞了過去:“浙江的折子!
馮三接了過來,笑得更是燦爛:“真是好折子啊,聽聞浙江清丈大成,爺笑了好幾天,正等著這個折子呢。”
馮三一走,焦芳就急了。
“怎么現在就把這個折子遞過去啊,那王克承的折子我瞧著是沒說江蕓一句好話,但處處都是江蕓的好話,這么遞上去要是陛下……”焦芳直接罵了出來,“多胡鬧啊,也該商量商量!
李東陽籠著袖子,低垂的眉眼微微抬起,平靜說道:“浙江是大明賦稅重地,浙江的事情永遠都排在最前面!
焦芳一愣,嘴角微動,卻再也說不出話來。
“浙江的賦稅都能改,那就是給后面都打了樣!蓖貊诉@次贊同李東陽的意見,“此事確實很重要!
焦芳氣壞了,下意識想去找附和自己的人,誰知楊廷和一看到他的視線,就低下頭來開始看折子。
“別想這些事情吧,先過年吧!崩顤|陽最后說道,“介夫,把蘭州的折子都整理好,蒙古的事情還沒完呢!
楊廷和早有準備,把右手邊的一疊折子抱了起來:“撇開打嘴仗的,剩下的都在這里了!
“那我們去兵部吧!崩顤|陽說道。
焦芳看著離開的兩人,臉色陰沉:“內閣不表態就是最大的表頭,他李賓之私心最重了。”
王鏊不好多說,便也找了個借口離開了。
“不能回來!苯狗家娙俗哌h了,在屋內焦慮地來回打轉著,最后神色陰鷙,“她就是死,也不能回來!
—— ——
朱厚照大晚上還捧著蘭州的折子看,有時候看到興奮起來,就拉著困得眼皮子都開始打架的朱厚煒興奮說道。
“快看啊,王守仁三日趕到蘭州的路,是之前江蕓千里追擊斯日波的路!
“你看,他說蘭州當地有江蕓的生祠,香火極好,后來發現她是女的后,還開始求生子的,好好笑!
“哇,當年江蕓清丈衛所的時候,竟然還有人拖家帶口來鬧事,后來江蕓直接把人捆起來打一頓了,還在這個山頭立了打鞭的塑像,哈哈哈,太好笑了!
“哎哎哎,你看最后這段,王守仁說,他今日去買羊肉饅頭,買饅頭的老板娘記得他,還記得他和江蕓是好朋友,所以送了他兩個!”
朱厚煒被拉的東倒西歪,嘴里無意識地嗯嗯附和了幾句,然后在朱厚照松手地一瞬間,就咚的一下倒回被褥里,被子一裹,滾里面去了。
朱厚照全然是顧不得其他人了,繼續津津有味看著。
其實王守仁的折子大部分都是寫蘭州目前的情況,這些年清丈土地,建立商貿的實施情況,還有肅王在蘭州的生活作風等等,但更多的是百姓的生活,特意提及江蕓的次數很少,但奈何這些事情大都和江蕓息息相關,所以寫到最后總是忍不住饒回她身上去。
“爺,都子時了,該睡了!碧O魏彬上前,低聲說道,“夜深,小心傷眼睛!
朱厚照沒說話,他躺在床上,折子就放在自己胸口,眼睛睜著大大的,注視著頭頂明黃色的龍紋,內心有無法停息的澎湃。
——在這一刻,他好想好想見到江蕓。
多年前的深夜,錦衣衛謝來也曾寫給他爹關于蘭州的帖子,里面大都是肅王的情況,捎帶著有江蕓在蘭州的政策施行情況,那個時候,他還小,所以看得懵懵懂懂,只當是故事一般,卻還是聽得心潮澎湃。
現在,他再一次看到蘭州如此詳細的折子,里面的文字曲折又生動,情緒平靜而遼遠,偏當年被一筆帶過蘭州推行政策時遇到的困難,在此刻再一次清晰起來,成了不可言說的激動。
這一刻躺在床上,他恍惚見到了當年還年輕的江蕓。
這一瞬間,他似乎看到王守仁口中密密麻麻的青苗。
“朱厚煒!彼蝗惠p聲說道,“我想她回來!
回答他的是朱厚煒打著小呼嚕的困頓聲。
帳外的魏彬心中微動。
—— ——
“她回來,我們必死無疑!眲㈣а勒f道。
魏彬和谷大用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坐著。
“我們又不是馮三,那馮三早早就抱好大腿了,最近那個嘴臉,十句里面八句說起江蕓,把爺哄得多高興,呸,狗腿子一個!眲㈣湫σ宦暎疤O和文官自來不對付,便是再好的情誼都會走錯路,他馮三啊,聰明一時,糊涂一世啊!
魏彬不耐說道:“說這個做什么?你就說此事怎么辦?外臣,內閣不發話,剩下的大小九卿也不能團結一致,那就是一盤散沙。”
他越說火氣越大,開始無差別攻擊:“那個劉大夏瞧著也是一個啞火炮,瞧著鐵面無私,怎么一碰到江蕓就不說話了,還有那個王華,人都被趕走了,他兒子盡壞事,還有那焦芳,喊得這么大聲,動是一動不動的,深怕牽連到自己,雞賊。”
“尤其是李東陽瞧著是不打算摻和此事,說到底江蕓還是他師妹,這么多年的師兄妹感情還在有的,哪怕是看在老師黎淳的面子上,也是要留三分情面的。”
劉瑾氣笑了:“當年留下李東陽就是因為這人擅長和稀泥,萬萬沒想到,現在這泥竟砸在自己頭上!
魏彬嘆氣:“我瞧著陛下這幾日是一條心想要江蕓回來,這些天見了很多同樣想要江蕓回來的人,對于彈劾江蕓的折子是視而不見,還召見了這幾年蘭州的新科進士,可把他們都激動壞了,一出宮就是為江蕓沖鋒陷陣了。”
劉瑾真是聽得頭都大了。
——陛下來這招拉攏人心,年輕人哪里禁得住誘惑啊。
“你說話啊,裝什么啞巴!眲㈣慌ゎ^,見谷大用不說話,急得直上火,“這可比當年的事情還要嚴重,現在爺的心都在她身上了!
谷大用回過神來,看著燭火下急躁的兩人,突然籠著手,笑了起來:“我當年說過一句話,你還記得嗎?”
“什么?”劉瑾被問得猝不及防,一臉迷茫。
“他便是笨蛋,我也要他送到內閣去,讓他也嘗嘗封侯拜相,萬人之上的滋味!惫却笥眯φf著,“現在看來,她不是笨蛋,反而是我大明數一數二的聰明人,那個萬人之上的位置也該讓她去看看,如今正是我推她一把的事情。”
劉瑾和魏彬驚呆在遠處。
魏彬不明所以,半晌不知如何開口。
劉瑾立刻破口大罵:“你顛啊,現在還記著這些破事,江蕓要你給他青云路去封侯拜相啊,人家現在自己跟個猴子一樣,一蹦就蹦上來了,你娘的還是擔心擔心你自己吧,白米飯吃昏頭了吧!
谷大用笑了笑:“確實是有些昏頭了,之前聽他人說起蘭州的事情后更昏了,你愿意為當年的太子博一下,難道我不行嘛。”
劉瑾聽得瞠目結舌,愣是舌頭被狗叼了,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她,她給你下了什么藥了?”魏彬終于回過神來,咋舌,“自己的前程也不要了。”
谷大用露出懷念的笑來:“您說我拴馬都拴的與眾不同,還夸我是關公拴馬古槐,太千里單騎仁義行,說我能干義薄云天的大事,下能救人水火,上能安邦定國!
“?”魏彬茫然,隨后大為吃驚,最后啞口無言。
“滾滾滾,娘的,一個個都發癲,神經啊!眲㈣淮笈,直接把谷大用趕出房間,關上門還不解氣,氣到破口大罵,“哎,不是,江蕓這人是不是逢人就下藥啊,娘的,怎么迷得一個個跟失心瘋一樣!
“那現在怎么辦嗎?”魏彬小心翼翼問道。
他自己就不干凈,好不容易把劉健這群人趕走了,可不能再來一個江蕓,這不是給自己添堵嘛。
“她們讀書人不是最講究清譽嗎?”劉瑾破罐子破摔,“我就把這爛泥甩她腦袋上!
—— ——
“哎,你知道因為你這事,陛下在午門口廷杖了三十人,還把一個人的腿打廢了!卑賾粲周b手躡腳來跟她吹耳邊風,“你知道嗎!”
江蕓蕓正在批改作業,頭也不抬說道:“現在知道了!
“你不好奇?”百戶見她毫無反應,震驚問道。
江蕓蕓更是不在意:“你來跟著我講,那肯定是跟我有關啊,我有什么好震驚的!
“跟你有關也有很多理由啊!”百戶咬牙,“你不仔細問問我什么理由?”
江蕓蕓沒吭聲了。
百戶急得抓耳撓腮:“真不好奇啊!
“陛下不是一個脾氣暴虐的人,現在能氣到把人午門廷杖,自然不會是小事,你又說是和我有關的,自然不可能是普普通通不準我回朝的反駁意見,畢竟都要吵半個多月了,要打早打了,現在再過六天都過年了,再打只會激起更大的情緒!
江蕓蕓把顧知狗屁不通的作業畫上大岔,這才跟著抬頭,看著正午灰蒙蒙的日光,不在意問道。
“既然不是說的問題,那就是做的問題?他們做了不好的事情!
“怎么就不能是好的事情!卑賾舨唤夥磫,“怎么就你江蕓整天做好事不成!
江蕓蕓嗯了一聲,平靜反問道:“那你覺得是陛下做錯了?”
百戶本打算套了一個圈嚇唬嚇唬江蕓,沒想到回頭發現自己進圈了,嚇得連連擺手:“我可沒說,你可別胡說!
江蕓蕓笑:“那你說說他們做了什么好事?”
百戶嘆氣:“不是好事,他們編排你蠱惑人心,勾三搭四,走下三路的罵戰,給你潑臟水呢。”
“哦!苯|蕓撇嘴,“無聊!
“你不生氣啊?”百戶震驚,“我還以為你會生氣呢,陛下可生氣了,大發雷霆,當場就把胡說的人都投詔獄,你放心,我們錦衣衛的兄弟肯定給你好好撐腰。”
“沒什么好生氣,這不是正好說明他們從我身上找不到弱點,這才走這種下流路數。”江蕓蕓得意一笑。
“我還以為你會不好意思呢。”百戶喃喃自語,最后忍不住湊過來,“哎,你真是女人嘛!
“他們說我,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小黃本誰沒看過。”江蕓蕓哈哈一笑,“再說了,我以前去蘭州打妓院的,那些男人都沒穿褲子,嚇得衣服都穿不明白,誰比誰丟臉啊,反正不是我。”
她挖苦說道:“我可不會沒事這么無能狂怒。”
百戶聽得豎起大拇指:“果然是江其歸,聽聞過你在蘭州讓妓女從良的故事,當時在京城可是罵聲一片,那些讀書人都說你偽善,讓女人沒得出路,還說你違背祖宗規矩呢,現在他們大概也覺得丟臉了,畢竟你是真給那些妓女出路,我們謝老大對你大為贊賞,大夸特夸了好幾次!
江蕓蕓哼哼一笑。
“要不是走得匆忙,我們錦衣衛的棗子可好吃了,之前還說請你吃呢!卑賾魢@氣說道,“不知道這次回去還能不能趕上。”
江蕓蕓眼珠子一轉,撓了撓小臉蛋。
“哎,顧仕隆的信,他要從浙江回去了,滿身榮光啊,不僅可以襲爵,還能大勢封賞一番呢!卑賾粞奂,看到她案桌前還沒拆封的信,笑說著,“多虧了你的提點啊。”
“是他自己平叛的功勞!苯|蕓打開信封隨口說道,只是看了幾眼,皺了皺眉,“太胡鬧了!
“怎么了?”百戶好奇,眼珠子往里面一瞟。
江蕓蕓不給他機會,信件一折,嘆氣說道:“哎,能給我馮三送封信嗎?”
—— ——
朱厚照看著氣質渾然不同的顧仕隆,激動地直接走下龍椅,抓著他的胳膊開心說道:“你總算回來了,總算有我個認識的人了。”
顧仕隆規規矩矩行禮下跪。
“怎么這么客氣!”朱厚照震驚,“你以前對我可不是這樣的!
顧仕隆詭異地沉默了片刻。
“起來吧!敝旌裾詹簧踉谝獾拇笮ζ饋。
他伸手要把人扶起來,誰知道顧仕隆掙脫開他的手,低聲說道:“微臣還有一事要說!
朱厚照一看他這個嚴肅的架勢,不解問道:“何事如此嚴肅!
“微臣愿意用軍功換江蕓回朝!鳖櫴寺〉吐曊f道,“我的爵位我可以自己再去掙,大明邊境總有我顧仕隆施展才華的地方,但是大明卻不能沒了江蕓!
他抬頭,認真說道:“小時候和江蕓在瓊山縣時,清丈土地固然困難重重,可這些年我在浙江,才發現當年在瓊山的困難如此不值一提!
朱厚照看著他痛苦迷茫的神色。
“瓊山縣最大的富戶受恩于江蕓,且為人正直,有他帶頭便有了水到渠成的理由,兩廣鄧巡撫愛護晚輩,抗下諸多壓力,瓊州知府太過無能,無法制約于她,就連百姓,人人都向往出海,踏實種田的也不多,可便是如此,江蕓當時的壓力也都很大,尋常吃飯都無法顧忌,所以那個時候我最常做的事情,就是拎著飯盒跟在她身后,催她吃飯,便也跟著跑了很多地方,見識了很多人間百態,卻又懵懵懂懂,難以理解!
顧仕隆嘴角帶笑,但是眼睛含淚。
朱厚照怔在原處,有一瞬間的悸動。
——他心中的江蕓在這刻更加生動,那是他不曾知道的瓊山縣的江蕓。
“直到這些來到浙江才發現此事之難,百姓不同意,鄉紳不同意,富戶也不同意,就連官員也不同意,你殺了人警告他們,他們逆反,你好心安撫他們,他們得意妄為,似乎做什么都是不對的。”顧仕隆面容嚴肅凝重。
“浙江清丈之功,王公為首,但我私下回過神來,卻覺得當年的江蕓何嘗也不是這么難,她這么難,卻沒有半點私心,一心為了百姓,當年沒了師娘,卻也回不去揚州,后來沒了老師,但也留不住京城。”
偌大的宮殿,似乎只剩下外面下雪的細碎聲響。
除夕的前三日,京城再一次下起大雪。
顧仕隆壓下哽咽的聲音,繼續說道:“我與她一同長大,世人言她的成就不過是一唱眾和,可她的痛苦誰能知道萬分之一,她的抱負,她的理想,她常年不曾舒服的手腕,難道就要被這些流言蜚語淹沒嘛。”
外面的大雪越來越大,顧仕隆聽著積雪逐漸堆積的聲音,似乎回到了當年跟著江蕓住在徐家小院的無怨無慮的日子,大家聚在一起,聊著讀書,說著學問,他趴在江蕓手邊睡覺,江蕓身上是皂角的香味,好似雪一般聞得人格外快樂。
——他想江蕓了。
滾燙的額頭抵在冰冷的金磚上,就連聲音也跟著沉悶起來。
“我是愿意換她回來的!
第四百七十五章
除夕前一夜。
百戶再一次順著門縫溜了進來, 隨后匆匆朝著后院走去,卻在經過中庭時,突然腳步一頓,猛地看向屋檐下的一道黑影。
“江秘書?”他猶豫喊道, “等我嗎?”
“嗯!痹瓉斫|蕓正坐在夜色中, 也幾乎也夜色融為一體, 要不是錦衣衛眼尖, 還真當錯過了。
“剛停了雪,怎么不去屋里等消息!惫賾裟_步一轉, 走了過來。
他一走過來, 原本還安安靜靜蹲在江蕓蕓腳邊的小黑狗就立馬警覺站了起來。
江蕓蕓伸手安撫著,郭百戶也點到為止沒有靠近,只是站在臺階下說著話。
“信件給了司禮監, 我們的人親手遞到馮三手里!惫賾粽f, 看著江蕓蕓被夜色籠罩著的面容, 忍不住又問道, “可我瞧著馮三好像沒有辦你這事!
江蕓蕓摸著狗頭的手一頓, 看了過來。
“外面的人不知怎么知道這個消息了, 傳得有鼻子有眼的,說顧仕隆愿意用爵位換你回京, 一官換一官!卑賾衾蠈嵳f道,“而且他這么大的功勞,按理也該直接襲爵了, 現在還在家呆著呢,看來你的希望落空了。”
江蕓蕓沉默著, 隨后輕輕嘆了一口氣:“何必呢!
“現在情況僵持著, 陛下有心要你回去, 內閣雖然不出聲,但大小九卿有一半是不贊同的,還有人說你若是回京,他們便辭官,加上外面的一些流言蜚語,陛下也不好態度強硬!
郭百戶看著她模糊的輪廓嘆了一口氣,最后直接坐在冰冷的臺階上,背對著江蕓蕓。
“現在有了顧仕隆作為藥引,再加上蘭州現在到處都是你的傳聞,那個周青云家中是賣馬的,借著給各地運馬的機會,逮著機會就宣傳你的豐功偉績,現在鬧得邊境九鎮也跟著惴惴不安,跟著要你的火藥配方。還有徐家,你別以為我不知道,都是你的主意!
“要不是你這人確實正直,我甚至懷疑肅王背后是不是也是你指使的,他一個人不僅罵文官,還罵宦官,就連意見不同的藩王也跟著破口大罵,瞧著跟瘋了一樣,一天十封折子,誰看了不頭疼!
江蕓蕓聞言輕笑一聲:“我以前在蘭州,他慣會裝傻充愣,蘭州只要有大事就閉門不見客,就連衛所當年換了一大批人,也只跟著明哲保身,想要和他合作,也都是講究一個‘利’字!
“怕了吧,世子被射中胸口,差點就死了!惫賾籼ь^看著不見云朵的夜空,“當年蘭州這么破都不曾出事,現在兵強馬壯,城池高聳,卻差點斷了香火!
江蕓蕓低著頭,手指輕輕撥弄著小狗身上的絨毛。
小狗一邊站崗,一邊抽空用滾燙的舌頭輕輕舔了舔她的手指。
“說起來,高高在上的藩王和普通的百姓也沒什么區別,藩王只想要永保富貴,百姓則不會管上面坐著的人到底是誰,他們只要能吃上飯,吃飽飯!
郭百戶伸手捏了一把地上的雪,冰冷的雪刺他一個激靈,也讓他回過神來,輕輕吐出一口白氣。
“他們現在都是一股腦站你的,這兩年也是老天爺助你,浙江打亂,南直隸天災,偏自來苦寒的蘭州人吃上飯了,外面的人都說你自來會拿捏人心,當然,我的意思是,你本來也很厲害,不然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剛停了雪,空氣中還帶著冷冽的味道,聞久了,只覺得鼻子有些干澀的疼,偏兩個人一前一后坐著,都一動不動。
小狗趴在江蕓蕓的鞋面上,警覺地注視著一切,一臉嚴肅。
“你回來已經是勢不可擋的事情了。”郭百戶低聲說道,“江蕓,你要成為我們大明第一位女官員了。”
江蕓蕓安靜坐在夜色中,突然笑了笑:“希望不是最后一個!
郭百戶沉默著,用腳把腳邊的積雪推開,突然也跟著笑了笑:“那就要看江秘書的努力了!
—— ——
天色還未大亮。
周笙和陳墨荷早早就起來準備過年的事情,誰知一眼就看到屋檐下,不知何時坐在藤椅上,一動不動的江蕓蕓,又見小黑狗正四仰八叉睡在她的膝蓋上
“其歸!”周笙大驚,連忙上前,一握她的手,果然是冰冷一片,“這是做什么?拿自己身體開玩笑嘛?”
江蕓蕓回神,搖了搖頭,輕輕靠在她懷里:“想個問題想的有點遲了!
陳墨荷從屋里抽出一條小毯子,連著小狗一起把人牢牢裹起來:“冬日著涼了容易漏下病根,馬虎不得!
江蕓蕓被裹得露出一個腦袋,看上去也跟著有些呆呆的:“一個時辰前,郭百戶找我,我才出來的,沒多久。”
周笙摸了摸她冰冷冷的小臉蛋,最后不輕不重掐了一下:“好不容易養出來的小肉呢,病一場就要沒了!
江蕓蕓蹭了蹭她的脖子。
周笙溫柔一笑,見她皺著眉,但又懶得動手,只好自己伸手把在被子里亂動的小狗掏出來,小狗氣得沖著江蕓蕓汪汪大叫兩聲,然后又跳回江蕓蕓的膝蓋上。
“是京城有什么事情嗎?”她隨口問道。
江蕓蕓沒說話,大眼睛眨了眨。
“郭百戶一天找你三次,我又不是傻子!敝荏宵c了點她的額頭,“現在在家里,可別想瞞著我什么。”
江蕓蕓大聲嗯了一聲,但只是盯著她小巧的下巴發呆,過了一會兒突然低聲說道:“你這次會隨我回京住嗎?”
周笙震驚:“你要回京?是回去做官嗎?”
“嗯!
周笙沒說話了,也跟著沉默下來。
“那太危險了!彼f著。
江蕓蕓坐在她身邊,看著不遠處的廚房冒出了炊煙,那么細,那么白的煙火味就這么從窗中冒了出來。
小白狗已經蹲在廚房門口等著人賜的禮物,尾巴晃得地面的細雪直飄揚。
周笙坐在她邊上沉默著,花白的頭發在血色中格外刺眼。
誰家小女郎跟在大人身邊,哼唱著揚州最火的南調,順著風中傳來,斷斷續續,支離破碎的調子,但聲音清澈單純,空靈浪漫。
“青門幸有栽瓜地,誰羨封侯百里……”江蕓蕓跟著哼出那一句調子的詞作,聲音又輕又柔,在江南水鄉的晨光中朦朦朧朧間好似借著微風吹來一般。
周笙輕輕伏在她肩頭,故作鎮定的岔開話題:“哪里學的曲子,從未聽你唱過。”
“梅花書院里有曲課,聽了幾耳朵!苯|蕓回過神來,想要伸手,當個大人模樣拍拍她的肩膀安慰著,誰知道陳墨荷裹得太嚴實了,剛一抬手,直接把小黑狗推了下去。
小黑狗猝不及防摔倒在地上,蒙了一會兒,然后更生氣了,對著江蕓蕓汪汪大叫。
一時間傷感的氣氛被盡數驅散。
江蕓蕓終于掏出自己的手,招了招手,奈何小狗不為所動,只好哎了兩聲,企圖和小狗講道理:“不是我,我也不會故意的,回頭請你吃小肉干行不行,哎哎,別生氣啊!
小狗已經溜達溜達跑了。
周笙噗呲一聲笑了起來:“小黑最記仇了,你完了。”
江蕓蕓眼巴巴看著小狗跑了,便一腦袋撞在周笙懷里:“想吃陽春面,再撒點金色的油花和翠綠色碎蒜花,好久沒吃了,之前在京城就很想吃,但是樂山做面食不行,揉不來面!
“好,陳媽媽做面食最好了!敝荏厦哪槪吐曊f道,“前幾天買了蒲葉,再吃個蒲包肉,就可以等著晚上的年夜飯了!
“嗯!苯|蕓看著逐漸天亮的天際,天邊的光暈明亮溫和,瞧著是要出太陽了。
除夕日,是最近難得的好天氣。
“大姑娘早上準備吃什么啊。”陳墨荷充滿活力的聲音響起,“兩位小小姐,一個要吃豆腐饅頭,一個想吃翡翠燒麥,昨天就活好面,拌好料了,包好就能吃了!
“她想吃陽春面,再做個蒲包肉吧!敝荏锨辶饲迳ぷ樱嫠卮鸬馈
“行,正好有面團,方便!标惸尚φf著。
母女兩人坐在院子里看著太陽緩緩從東面升起來,逐漸驅散空氣中的晨霧,最后天色逐漸變得亮堂,徹底驅散了黑暗。
“天亮了。”江蕓蕓低聲說道。
“是啊,真好啊!敝荏衔罩氖,輕輕揉著她的手腕,“都過去了!
“老師。。
顧知的聲音剛剛傳來,與此同時還有兩聲狗叫的聲音,隨后就看到她領著裙子飛快從隔壁院子跑了過來,兩側雙髻上的桃花紅繩一甩一甩的,還能聽到叮叮當當的響聲,等跑到她面前,就撲閃著大眼睛,眼巴巴地盯著她看,強調著,“重陽節爬山!
江蕓蕓無情回絕道:“作業寫成這個樣子,還要去爬山,我看你是想挨打!
顧知不高興,立馬去找周笙伸冤:“是一開始說好的,我四書就是學的很好啊,五經剛開始學,就是不太會的,姨姨評評理!
“這是我娘,不評你的理!苯|蕓握了握周笙的手,直接把人趕走,“去找張道長玩去!
顧知氣得直跳腳,哭唧唧跑了:“我再也不喜歡老師了。”
“之前說好帶她去的,怎么現在又不帶了。”周笙見人走遠后,這才不解問道。
江蕓蕓打了個哈欠:“過了年就帶她們去,正好趕上元宵的集會,而且之前外面這么亂,她又這么皮,別到時候拉著穟穟一起給我走丟了,我還要報官找她,丟臉死了!
“現在和她說,她能一天拉著你確定十遍!苯|蕓無奈搖了搖頭,“讓張道長去哄去,自己收的徒弟,給我當起甩手掌柜了。”
周笙笑著摸了摸她的腦袋。
“姐,姐,我去買煙花了,我去玩了!
周笙一抬頭就看到江渝拉著江漾蹦蹦跳跳跑了,小黃狗也緊跟在她們身邊。
“什么時候回去啊!彼ゎ^問道。
—— ——
“年后就召回?守好孝了嗎?”焦芳失聲。
李東陽抖了抖腳,把伸手的細雪抖落,這才走進屋內,淡淡說道:“陛下說圣旨若是不從內閣,那就從內廷出。”
焦芳呼吸一窒。
李東陽抬眸看了過來:“陛下今年對我們態度還算緩和,所以你想旨意從內廷出?”
“算起來也是過了二十七個月的。”楊廷和說道,“不過是卡著日子罷了,若是按照尋常,從四品的官員守孝回來,吏部一般也不會卡太久!
焦芳還是一臉不服氣:“這么小的年紀就是從四品了,當初一開始就不該給她升官的!
李東陽沒說話,只是對著對面的王鏊仔細叮囑道:“你也算和她共事過,折子擬好之后在給我看看,陛下要親自過目,不能出一點差錯!
王鏊一臉嚴肅地點頭應下。
“回來去哪里?”焦芳又警覺問道。
王鏊也緊跟著看了過來:“圣旨上要寫這個職位嗎?”
李東陽沒說話了,看了一眼對面的空桌子。
“不會來內閣吧!苯狗际,“我不同意,這我們以后怎么干活,外面也不知傳出什么話。”
李東陽回過神來,氣笑了,忍不住刻薄了一次:“你一個老菜幫能傳什么閑話,人家顧仕隆年輕英俊,義薄云天,一身功勛換人回來呢,外面都傳成什么樣子了,新一代文武佳話的話本,他都沒說話呢!
焦芳被刺得面紅二次,大聲嚷嚷著:“反正不合適!
楊廷和委婉說道:“不知陛下如何想,聽聞現在不少官員上折子請辭了,外面的位置也是有的!
“這事陛下說了,現在等待授官的人也不少,索性直接同意了這些人的請求,讓他們安心回家,趕在春日前回家,也免得雪天路滑,還說,要是人數不夠,就學太祖,早時候,江蕓改革過國子監的積分和撥歷,從這里選有沒有合適的人。”
王鏊吃驚:“陛下當真不顧百官心意嗎!
“陛下說——朕選百官治天下,一則為祖宗基業,二則為天下蒼生,如今民意沸騰,呼聲高漲,朕思及繼位以來,天災不斷,天意難測,但祖宗基業有幸得以保全,故而是因不順民意才降下天譴,因今日要以民為先,百官退之!崩顤|陽一字不差地復述出剛才陛下說的話。
焦芳有很多話能反駁,但因為說話的人其實是皇帝,便緊跟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那,顧將軍的爵位?”楊廷和突然說道,“江蕓難道真的愿意犧牲他嘛!
—— ——
“沒有犧牲啊!鳖櫴寺‖F在是無事一身輕,對著匆匆趕回來的蔣平說道,“我還年輕,到時候自請去邊境,也能掙出一番事業來!
蔣平咬牙:“你真當爵位這么好來,你知道‘侯’的爵位有多難嗎?”
顧仕隆咧嘴一笑:“有江蕓呢,她肯定能幫我!
“她江其歸鐵面無私,萬一……”
“我可是她的幺兒!”顧仕隆打斷他的話,得意說道,“她肯定暗地里給我塞小字條!
“人心難測,萬一她變心了呢!笔Y平質問道,“你怎么知道她未來會不會避嫌,所以讓你一直外放在外面呢。”
顧仕隆吃著烤雞,嘴巴一嚼一嚼的,一時間不知道在想什么。
“現在知道害怕了!”蔣平氣笑了,“晚了。”
顧仕隆突然眼睛掙得大大的:“哎,一路過來聽說了嗎?外面的人都傳言是我特想嫁給她呢!
蔣平震驚,眼睛瞪大。
“我仔細一想要是真和她一起過日子,也沒什么不好的!彼炎詈笠豢诳倦u塞進嘴里,一本正經說道,“樂山的蜂蜜烤雞已經做得很好吃了,而且江蕓還不會管我吃烤雞。”
蔣平氣得手都抖了起來:“顧仕隆!清醒點!”
顧仕隆坐在石凳上,看著灰蒙蒙的天際,早已雜草橫生的顧家再也沒有人氣,柱子上的紅漆斑駁脫落,他卻總能想起多年前他和他爹在這里一起生活的日子。
“我就是太清醒了!彼f。
自他離開江蕓后,他總有一種悵然若失的感覺。
自從他爹走后,他就一直覺得身邊冷冷清清的。
在浙江平叛的日子,他總喜歡坐在屋頂看向北面,希望記憶中的人能突然出現在他屋檐下,告訴他一切都只是一個夢。
那時,他身邊明明沒有江蕓,卻又時時想起少年時和她在一起的日子,她所說的每一句話,她所做的每一件事情,她說她要走自己的路,所以就一直走下去,那個時候他不明白,還只是跟在她身邊嚷嚷著要保護她的小孩。
現在他長大了,那個要他保護的人卻一個人走到這么遠的位置,那條路,她一直都是一個人走的,這么辛苦的一條路啊,她還當真不曾回頭去看,他那時才恍然明白,至始至終,她都是一個人,不需要任何人保護。
以前,他在揚州,江蕓在京城。
現在,他在京城,江蕓卻在揚州。
人有幾個五年能讓他們這么鬼使神差間不斷錯過,再也無法重逢。
“我就是,真的很想保護她一次。”
他低頭看著手中不再熱氣騰騰的烤雞,低聲說道。
—— ——
“爬山!鳖欀淮笤缇腿デ媒|蕓的門,背后背著龜殼一樣的大包,里面塞滿了操心的張道長塞的吃的用的,還有藥,就怕磕著碰著了,“快起來!
“顧閑閑。”江蕓蕓咬牙切齒的聲音在里面響起,“你找打是不是?”
隔壁的周笙笑著把人拉走:“吃完飯再去啊,哪有這么早就去敲門的!
顧知眼睛亮得驚人:“我一晚上沒睡,太興奮了!
周笙一聽,捂臉直笑:“張道長站在門口望眼欲穿了,走走,我們去吃飯去!
內外院的門口果然站在直跳腳的張道長:“快給我滾出來!顧閑閑,回頭看我不打你,大早上干嘛呢。”
顧知撇了撇嘴:“那我去找穟穟!
“穟穟會自己過來的,你先吃飯!睆埖篱L一邊沒好氣把人拉回來,一邊一臉歉意說道,“哎,真是對不起了,小孩真的太皮了。”
“沒事,去吃飯吧!敝荏厦嗣『⒈淅涞念~頭,“等會記得帶上臥兔,山上冷,別凍著了。”
“我有我有……”顧知一聽,立馬就伸手在后面的包裹里反手掏著,執行力驚人。
張道長沒好氣說道:“在家呢,出門戴上,急什么!
“哦。”顧知被人拉著手去吃飯了。
午飯剛一結束,就聽到敲門聲,一開門就看到陳禾穎也背著一個小包裹,穿著新衣服,乖乖站在門口,一看到江蕓蕓就眼睛一亮,瞧著也很興奮。
“走!苯|蕓站起來,大手一揮,“觀音山,出發!”
“出發!”兩小孩立馬大聲響應著。
三人三狗外帶樂山樂水,包裹一背,興沖沖離開了。
“就這么放他們出門?”張道長憂心忡忡,“我怎么有點不放心啊!
“還有錦衣衛跟著呢,不礙事!敝荏湘偠ㄕf道,“年前都沒出過門,也該出門散散心了。”
張道長點頭,隨后焦慮說道:“那我出門算卦去了,小孩子真花錢啊!
觀音山每年六月十九日有香會,有“第一靈山”之稱,雖然今年沒趕上,但元宵的廟會也同樣熱鬧,一路上的小攤小販一眼看不到頭,各色各味的香氣飄在眾人鼻尖。
“好熱鬧啊!毙『⒁郧岸急蝗斯苤,現在看著這么熱鬧的場景,立馬驚得張大嘴巴。
“我以前和我老師還有我的小青梅一起爬山過呢。”江蕓蕓站在兩人背后,看著早已物是人非的山下布局,一臉唏噓,“當時我和我老師一路討論學問,真是懷念啊,不如我們……”
顧知早就不想聽她嘮叨了,頭也不回地拉著陳禾穎跑了,樂山樂水一見,立馬跟了上去,一手拉著一個。
“嘖,出門玩,還讀書,掃興!惫賾舨恢獜哪睦锩俺鰜,嫌棄說道。
“你懂什么,寓教于學啊!苯|蕓遺憾嘆氣,看了一眼高高的山體,笑著往上一指,“那個廟,以前黎楠枝還求簽過呢,簽文我到現在都還記得呢!
“準嗎?”郭百戶問道。
江蕓蕓搖頭:“不懂,少年心思,我哪里知道!
郭百戶看了她一眼,突然搖了搖頭。
江蕓蕓看著路邊的美景,聽著耳邊百姓的歡聲笑語,突發奇想:“我來考考你!”
“滾!”大字不識幾個的錦衣衛惱羞成怒。
江蕓蕓遺憾:“我以前可喜歡老師考我了!
郭百戶想不明白,但大為震驚。
——這世上還有這樣的人。
前面的顧知和陳禾穎看到什么都要湊上去看一眼,但大都是看看,也沒下手買。
“想吃就買。”江蕓蕓笑說著。
誰知,顧知一本正經搖頭,拍了拍自己背后的大包裹:“不行,太貴了,老道給我準備了吃的,等會累了我們坐下來吃,什么都有!
“娘只給我十文錢,我省著點花!标惡谭f抿了抿唇,不好意思說道。
“瞧瞧,真乖的小孩啊!苯|蕓看著小孩手拉手的背影,夸道。
郭百戶冷笑一聲:“早上罵顧知的時候,你可不是這個態度!
江蕓蕓抬腳,繼續爬山,一本正經說道:“你懂什么!你沒這么可愛的徒弟,完全不懂我們當老師的心!”
郭百戶被這個倒打一耙氣笑了。
一行人爬了一個多時辰,萬萬沒想到最先累的是平日里最調皮的顧知,她走不動后,樂山就背著她把剩下的路走完了。
陳禾穎則一個人繼續往上爬著。
“一點也不對稱,走的我有點累。”到了山頂,顧知喘著氣,忍不住問著氣定神閑的陳禾穎,“你不累?”
“我每天走路來上學,要半個多時辰!标惡谭f笑說著。
江蕓蕓聽到這段隱隱有些熟悉的對話,失神地看著兩個小孩。
“我剛聽人說這里面是觀音菩薩呢,走,我們去拜拜。”顧知休息了一會兒,又開始生龍活虎起來,“保佑老道發財,保佑我今年上課不挨罵,保佑穟穟你以后跟老師一樣,保佑姨姨要身體健康,保佑陳媽媽要長命百歲……”
她一個個掰著手指頭,差點對著香爐走過去。
陳禾穎一把把人拉住:“小心燎了衣服,新衣服呢。”
江蕓蕓見狀突然笑了起來。
那尊巨大的觀音還是多年前看到的模樣,衣裙飄飄,面相慈悲,一手托白玉瓶,一手拈著楊柳枝,動作溫柔,栩栩如生。
顧知虔誠跪了下來,突然扭頭對著江蕓蕓喊道:“老師,來拜拜啊。”
江蕓蕓目光從佛像上收了回來,微微一笑:“我不……”
“江施主,好久不見。”一個慈悲的聲音在她背后響起。
江蕓蕓扭頭去看。
“你終于來了。”老和尚看著她,輕輕嘆了一口氣,雙手合十,神色溫柔而悲憫,乍一看和高臺上的佛像有三分相似,“貧僧這里有個東西,等您多年了!
第四百七十六章
“是我有什么東西落這里了?”
江蕓蕓是認得這個人的, 觀音寺的方丈,這么多年過去了,方丈更老了,須發皆白, 面容卻越發溫和慈悲。
老和尚注視著在眾多香客中依舊鶴立雞群的江蕓, 緩緩搖頭:“不是您的東西, 是黎施主曾在我這里留下一樣東西!
江蕓蕓瞬間僵站在原處。
黎?
老師還是楠枝?
不, 不會是楠枝?
這樣含蓄的,無法對人言及的沉默不是他的作風。
“黎老夫人病逝那年, 老衲曾帶僧侶前去黎府做法事, 歸寺后的某一日午后,許是這個時間,黎老先生獨自一人爬山, 為他的發妻捐了一盞照亮七七四十九天的長明燈, 后又為施主點了一盞風燈!
“風燈?為我點的?”她不可置信說道。
“老先生要求點滿十年后, 若是您還及時來還愿, 那就在第二年的元宵節歸入塵埃!焙蜕袦睾偷乜聪蚪|蕓, 面容慈悲, “幸而施主趕在最后一日來到此處!
江蕓蕓覺得耳朵嗡嗡的響,所有人的聲音在此刻都成了遙遠的虛幻。
他們從遠處來到此處, 又笑著從此處離開,并無拘束,也毫無牽連, 就連高高在上地觀音也只是悲憫注視著紅塵眾人,飄揚的衣擺在日光下好似成了一片輕紗, 落在眾人頭上, 唯有她被留在遠處, 任由世間萬物在神思中變化。
殿外,不知是誰家香客點了一雙手臂大小的蠟燭,燭火猛得一下竄了起來,火焰瞬間刺痛江蕓蕓的眼睛,這一瞬間,她強忍多年的痛苦在此刻就要噴涌出來。
到底要怎么樣做才能回到當年秋日的揚州,到底要做什么才能留在昔日冬日的京城。
江蕓蕓想要大聲痛哭,卻又只能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無聲的沉默。
顧知一聽到動靜就咕嚕一下從蒲團上爬起來,亦步亦趨站在江蕓身后,一臉警覺,聽到一半實在忍不住和陳禾穎咬耳朵:“風燈是什么啊?”
“馬上就要熄滅所有風燈了,施主可要去看一下。”方丈低聲說道,“在后院的紫竹林!
“風燈不是要放飛的嘛?”百戶忍不住問道,隨后看了一眼江蕓蕓,低聲說道,“我聽人說瓊州有在元宵放風燈的習慣!
方丈笑說著:“瓊州四面環海,故而地勢空曠,風大浪大,只等風燈飛到高處,安置在燈內的鞭炮就會被點燃,連著整個風箏都會被送到天上,便是完成這個祈福儀式,但揚州多河流,卻人流密集,并無空曠的海綿,容易引起祝融!
百戶似懂非懂,隨后又看向江蕓蕓。
兩個小孩也緊張地看著江蕓蕓。
“去看看吧!狈秸呻p手合十,念了一句佛號,“當年黎老先生滿臉病容卻還是一間間佛堂叩拜過去,為您集齊十殿神佛的香火,供奉在風燈上,愛人之心拳拳,無不令神佛感動,這才保佑江施主化險為夷。”
江蕓蕓低著頭,把所有的眼淚逼了回去,這才低聲說道:“去看看吧!
紫竹林里已經站滿了人,風燈是一種祈福的花燈,江蕓蕓在瓊山縣的時候就知道這事,每年元宵節,靠海的百姓就會站在崖邊點上一盞,形狀各異,大小不同,顏色則千奇百怪,清粉綠紅應有盡有,寶塔燈、高帽燈、又或者是牛角燈,大的要兩人合抱,小的手掌都可以托起。
這些燈的邊緣沾滿了彩約,一旦起風,五彩的紙條在風中飛舞,格外漂亮。
那個時候江蕓蕓只操心會不會引起火災,在城內嚴令禁止,從未想過遠在千里之外的揚州,會有人為她點燃一盞祈福的風燈。
“好多人啊!鳖欀獜埻斑@個是可以許愿的嘛?”
“商賈求財發財;百姓求風調雨順;遠行的人則求前程平安。”方丈低聲說道,“人有所想,便有所求。”
“那為什么叫風燈呢?”陳禾穎不解問道。
“風燈隨著風吹而動,象征“無我”,無上神佛希望萬千黎民要真正超越自我,擺脫束縛,達到真正的自由!狈秸傻吐暷盍艘痪浞鹛枺盁o我者非我、非我所,非我之我!
江蕓蕓便也跟著念了一遍,最后神色迷茫:“五蘊共相——無常、苦、空、無我,可我還是看不明白。”
方丈微微一笑:“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因緣而起,江施主大智大勇,如何會看不明白,不過是心擾所思罷了。”
江蕓蕓的目光在人群中一一掃過。
凡是有主的風燈,身邊都圍滿了許愿的人,他們撫摸著彩約,神色虔誠,訴說著自己的希望。
唯有一盞一人高的風燈,正安安靜靜被系在角落里,紙張陳舊,骨骼發黃,唯有燭火依舊搖曳,好似正在等待親自送她吹滅它的人。
江蕓蕓朝著它走了過去。
顧知想要跟過去,卻被陳禾穎攔住,她甚至攔住了百戶和樂山樂水。
“讓老師和老師再說一次話。”她認真說道。
方丈也并未上前,只是看著江蕓蕓輕輕觸碰上多年來從不曾有人靠近的風燈,再一次念了聲佛號。
“善哉善哉,因不虛發,果不妄生,阿彌陀佛!
江蕓蕓看著安靜燃燒的蠟燭,還有一小截,它留在這個世界的使命便徹底結束了,從此諸法因緣生,諸法因緣滅。
“老師!彼吐暫爸
燈中的燭火也跟著跳躍幾下,似乎有人在輕聲回應著。
“十年的風燈,您想說什么!苯|蕓哽咽,聲音都在顫抖,“您不肯見我,也不肯和我說話……是不是后悔收了我這個徒弟。”
燭火安靜地燃燒著。
紫竹鈴的熱鬧此起彼伏。
誰也無法給她答案。
江蕓蕓只能沉默的站在風燈邊,看著它閃爍著最后的余光,就像昔日他看著老師衰老的面龐,她有心想做什么,卻又無能為力,只能慟哭以做悲歌。
“我馬上就要回京了!毖劭礌T火就要熄滅了,江蕓蕓雙手扶著風燈,低頭對著蠟燭低聲說道,“這條路我自己走,我不后悔,老師也別怨我,好不好……”
就在此時,蠟燭終于熄滅,露出黑漆漆的燈托。
江蕓蕓猛地閉上嘴,失魂落魄地看著它趨于黑暗,神色仲怔,隨后整個風燈的靈魂好似被徹底抽離,原本鼓起昂起的燈身逐漸落下,最后緩緩的,溫柔地覆蓋著江蕓蕓的手臂。
燃燒了十年的風燈,終于歸于平靜,完成了自己的使命。
江蕓蕓呼吸加重,神色迷茫,覺得少年江蕓蕓的靈魂在此刻被徹底剝離。
年少時的揚州,她再也回不去了。
她的師娘老師,她再也見不到了。
原來所有的一切,都在她當年離開揚州后,成了不會回頭的馬,一直向前沖著,直到今日徹底沖進火堆,從此不復存在。
她一直都明白自己的路要怎么走,卻在此刻猛地想要回頭去看看當年的揚州。
“方丈說當年老師還寫了一份信!鳖欀恢螘r,還是擔心地走了過來,摸上紙做的風燈,小聲說道。
陳禾穎也跟著磕磕巴巴說道:“就放在燈托架的下面!
江蕓蕓呼吸一怔,隨后直接伸手去拿。
“小心燙。”顧知連忙說道。
滾燙的銅盞刺得手指火辣辣的疼,她卻在此時摸到一份薄薄的信。
——寫于十月二十。
江蕓蕓一看字跡,突然呼吸一頓,握信的手開始顫抖,嘴里喃喃自語:“寫給我的,那份信是寫給我的。”
當年從瓊山縣路徑揚州,陳先生說他老師給她一份信,那份信沒頭沒尾,卻在最后寫道——吾一人所選,并不后悔。
原來,那個時候老師就知道了。
此后老師那些奇怪的話,突兀的行為在此刻都成了有跡可循。
她的老師一直為她的身份擔驚受怕,卻同樣和她一般無法言喻,直到最后一刻,匆匆為她趕赴京城。
她緊緊握著手中的信件,忍了許久的眼淚終于忍不住落了下來,打濕紙上的字跡。
當年揚州求學日,今日揚州風燈時,所有的一切都成了閉環,黎淳不敢言語,江蕓蕓三緘其言,周笙擔憂沉默,想來師娘也是如此,所有人都在當年江蕓蕓邁進黎家大門時,被卷入其中,從此難以分割。
只有這兩封信,成了一切因果中的意外。
她打開這份塵封多年的信件,卻在片刻后緊緊握著風燈,任由手指穿破紙張,堅硬的竹條在手心落下紅痕。
她伏在風燈上,失聲痛哭,像是要把兩場喪禮上的哭聲全都哭了出來。
她是這樣的慶幸,又是這樣的痛苦。
她想要笑,卻又忍不住哭起來。
為這么多年的遺憾,為未來生出的無限勇氣。
薄薄的信件順著風飄落在地上,陳禾穎見狀,連忙撿了起來,只見上面兩行內容——一句詩句,十二個字。
——“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草為多貌,你亦同是,往前走吧!
—— ——
“是玩的不開心嗎?怎么一個個都沒笑臉了。”酉時過半,周笙看著眾人興致不高地回來,頗為不解,“怎么就你們回來了?其歸呢?”
眾人都沒說話,周笙便看向顧知和陳禾穎。
“老師說她要一個人走一走。”陳禾穎想了想,如是說道。
周笙皺眉。
顧知嘆氣說道:“碰到了一些事情,走,姨姨,我和你說,但你不要和老師說是我和你說的哦。”
“哎,閑閑……”陳禾穎慌張,連忙把人拉住。
“不行,要和姨姨說的。”顧知一本正經說道,“說不定老師還傷心呢,要讓姨姨安慰一下的!
“對對。”周笙一聽,連忙拉著兩個小孩走了。
等兩人七嘴八舌說完,周笙愣在遠處,半晌之后才說道:“那她還留在寺廟做什么?”
“我偷偷跟過去看過去,正一個個寺廟跪過去呢,我看老師太傷心了,也不好跟著,就先走了!鳖欀獓@氣說道,“方丈說老師的老師為老師拜過十個神佛,現在老師要為她的老師也拜十個神佛嘛,姨姨,你說是不是這個道理!
周笙喃喃自語:“可她不是最不信這些的嘛?”
—— ——
江蕓蕓站在主殿前,再一次看著高高在上的觀音菩薩,菩薩憐憫眾生,所以人間香火旺盛,空氣中還彌漫著濃郁的香火氣,還有信徒并未離去,跪在蒲團前,神色虔誠,念念有詞。
“馬上就要天黑了,把山間的燈點起來,免得今日游山的人找不到下山的路!鄙硰泜冊陂T口吩咐道。
人間喜怒哀樂各不相同,卻全都充滿無數祈求,小小一座寺廟充滿了人間百態。
求家財萬貫。
求科舉中第。
求入閣拜相。
求平安順遂。
求往生無恙……
江蕓蕓跪在冰冷的地磚上,叩首,久久難以抬頭,她沉默了許久許久,從第一間佛殿的迷茫,到中間的麻木,知道現在最后一間的酸澀。
她突然想起求學時掛在巷口的那盞燈,一日復一日,照亮她回家的路。
——求菩薩垂憐,為老師點一盞回家的燈吧。
高高在上的佛像垂眸看著她,最后的夕陽日光落在鍍金的佛身上,悲憫的目光當真有了片刻的真實,因此所有的祈求在此刻都成了俗人化不開的欲.念。
——鳥去鳥來山色里,人歌人哭水聲中。
——我走了,老師。
—— ——
江蕓蕓回京的圣旨終于來到揚州,宣旨的也是老熟人——谷大用。
“恭喜江秘書!惫却笥冒讶朔銎饋恚荒樳駠u,“陛下念叨您許久了,總算是守孝結束了!
此話一出,好似當年鬧得全官場惶惶不安的女扮男裝做官的事情,就這么被輕輕翻篇,成了可有可無的守孝理由。
與此同時,這個轟動的消息瞬間傳遍大街小巷,安靜了許久的江家再一次熱鬧起來。
陳靜自覺壓對寶了,這幾日走起路來也是虎虎生威,逢人就開始吹,她的女兒可是江秘書的關門弟子!
外面熱鬧極了,江家大門一關,誰也不見。
那日江蕓蕓自山上回來后和往常并無區別,除了上課,就是躺在躺椅上吹吹風,看看頭頂的樹葉,就連飯也都吃了一碗,周笙便也不好再說什么。
“我不跟你走了。”周笙低聲說道,“揚州這么大的攤子,好多姐妹都要靠著我吃飯呢,我現在關了門,她們怎么辦?而且我現在在揚州也自在,跟你去京城也不方便!
江蕓蕓睜開眼,看著她認真的神色,笑了起來:“周老板有擔當,為了姐妹們,享福都不去了,好老板!
周笙被羞紅了臉,嗔怒地推了推人。
江蕓蕓笑說著:“好,那你有事一定要找我!
“嗯,江渝江漾準備直接從揚州到蘭州,我讓她們跟著林家的車隊走,明天就要走了,你沒話交代嗎?”周笙問。
“她們知道分寸的!苯|蕓懶洋洋說道,“有周青云管著她們呢,她們最怕周姐生氣了,可比怕我還怕得厲害!
“那我也給那個周衙役準備點禮物。”周笙擔憂說道,“也好讓人幫忙都照顧照顧孩子。”
“行啊,八面玲瓏的周老板最有本事了。”江蕓蕓豎起大姆指。
周笙拍了拍她的手,起身走了。
江蕓蕓躺回椅子上,搖椅一晃一晃的。
百戶慢慢悠悠走了進來:“谷太監很急,讓我問你,三日后可以走嗎?”
江蕓蕓打了個哈欠:“我又不收拾行李,他們收拾好了,我抬抬屁股就走!
“得嘞,大閑人!卑賾袅ⅠR拔腳去找大總管樂山。
三日后,江蕓蕓啟程回京。
相比較回來時的簡單裝備,這次回京那可是一整條船,拖家帶口不少人。
顧知拉著陳禾穎碎碎念著:“你爹真放你走!太陽打西邊出來了,走走走,我知道了,你爹是拿你投誠了,放心,以后,我顧閑閑罩著你!
陳禾穎一邊走,一邊扭頭往后看,自家哥哥站在碼頭上還沒走,她揮了揮手:“我走啦,哥哥照顧好阿娘,我回頭寫信回來。”
張道長在揚州辦了不少家當,主要都是小孩的東西,這會兒又哼次哼次準備搬走,一見沒良心的顧知自顧自離開了,真是氣得眼前一黑。
周笙和陳墨荷臨時買了五大箱衣服,還有各類配件,被褥等等,最后一口氣裝了十個大箱子,還有江蕓蕓這兩年寫的書等等,這滿滿當當的行李,算是江蕓蕓離家至今最富裕的一次裝備了,就連錦衣衛都開始幫著搬東西。
碼頭上到處都是圍觀的人,陳靜作為知府親自送行,但又怕出事發生踩踏,敘舊攀交情的時間也來不及了,只好匆匆說道:“穟穟開支我負責,定要督促她好好讀書,剩下的回頭我們寫信!寫信!一定要記得給我回信!”
“行了行了!快走!”谷大用早就等得不耐煩,把人趕走后,對著江蕓蕓臉色一變,輕柔說道,“爺等您許久了,有沒有禮物準備一下啊!
江蕓蕓和他四目相對,然后拍了拍空落落的腰身。
谷大用了然,隨后委婉說道:“禮輕情意重,還有點時間,快去準備準備!
江蕓蕓只好被人攆著腳后跟走了。
大船的船帆迎風鼓動,江蕓蕓偷溜出來,站在船舷上遠眺著波光凌凌的水面,看著逐漸遠去的揚州,輕輕嘆了一口氣,最后背著小手,轉身離開了。
“太平日子過久了,開始惋惜了?”百戶隨口問道。
江蕓蕓溜溜達達說道:“替京城里的人惋惜惋惜,他們的好日子到頭了!
第四百七十七章
江蕓蕓回京的消息早早就在京城傳開了, 有人歡喜有人愁。
二殿下朱厚煒是最高興的,高興到繞著花園跑了兩圈,最后小手一揮說要給江蕓準備禮物去,他甚至貼心的表示, 他哥的那份他也準備一下, 一點也不計較他逼迫自己讀書的事情。
朱厚照也高興, 這幾日見了大臣和太監們都是笑臉盈盈的, 甚至對于要致仕的人也格外和顏悅色,賞了不少錢, 好聲好氣請人滾蛋。
至于江蕓的擁躉更是高興到直接端坐在酒樓里大肆宣揚此事, 務必要求路過的狗都知道‘江蕓即將回京’的好消息。
顧靄最是高興,因為他爹和他老師要一起回來了。
當然也有不高興的。
劉瑾則是急得嘴巴都上火了,奈何爺態度堅定, 誰說都不好使, 尤其是蘭州那邊的事情也急需江蕓去解決, 所以只能硬著頭皮在圣旨上蓋了章。
內閣的態度曖昧不清, 李東陽一向是和稀泥的好手, 誰也別想拉他下水, 焦芳則是脾氣暴躁,三天時間罵遍所有中書舍人, 剩下兩人雖也覺得這事有違倫理,但奈何已經是板上釘釘的事情,且蘭州的事情也急需江蕓去處理, 便也跟著沉默不作聲。
大小九卿倒是有意見的,奈何陛下大手一揮, 只要你敢辭職, 我就敢批準, 只要你敢以死相逼,我就親自送你致仕,時間一長,大家也覺得沒必要因為江蕓把自己這么多年的努力搭上,但也有人憤憤不平,真的致仕歸家了。
“曾尚書,閔尚書,對外都是年老致仕,但在這個節骨眼上,你覺得奇不奇怪啊。”船上,郭百戶來叨叨的時候,順手說道,“聽說之前和你關系都不錯呢,也不想看看你再走!
江蕓蕓正指揮太監們幫忙做玩具,頭也不抬說道:“看我做什么,又不是唐僧,吃了還能延年益壽不成!
百戶看著她手中的和尚玩具,笑說道:“你這個西游記好像和別的地方不一樣。”
江蕓蕓整了整小和尚的光腦袋,一本正經說道:“我瞎寫的,你少給我拆臺,能干活就干,不能干就回去睡大覺去。”
話音剛落,正在奮力串針的谷大用的眼睛就幽幽看了過來。
百戶的屁股也就只好跟著坐了下來:“這東西瞧著很粗糙,陛下會喜歡嘛!
谷大用慢條斯理說道:“這你就不懂了,少說話多干活吧。”
百戶一連被懟了兩下,只好訕訕閉嘴,認命地開始打磨圓圓的小豬腦袋。
“雖然就是一個普通的木頭玩具,但關節和腦袋會動,不算粗糙!苯|蕓解釋道,“回頭再做幾個紙質的,可折疊的,有立體感的場景,就是一個迷你的戲臺,最后再找人編個曲,陛下喜歡西游記,應該是喜歡這個的禮物!
“您做的,爺肯定喜歡啊。”谷大用熱情地把小豬拿了回來,遞過去,“您給點上眼睛看看,保證生龍活虎。”
江蕓蕓拿起纖細的筆在初具模型的小豬上點上五官,瞬間成了一個靈巧活潑的大笑豬:“面具多準備幾個,表情要齊全一點,衣服也要多準備幾件,春夏秋冬,趕路可不是換得勤!
原來這個面具是可以用磁吸吸住的,整個玩具的關節都非常靈活。
“自然,自然!惫却笥檬苡命c頭,對著縫衣服的小太監說,“好好縫,做得好,爺肯定重重有賞!
一行人就窩在屋子里做了小半個月的小型木頭玩偶,還有聰明的小太監自己編了幾句詞,鋪了曲子,直接跟著唱了起來。
江蕓蕓自然是拍手稱快,大力贊揚的,一時間整艘的氣氛其樂融融。
二十天后,船只停港京城碼頭,還未下馬車就能聽到外面傳來喧囂的熱鬧聲。
“真是晦氣。”谷大用遠遠透過窗戶看了一眼岸邊,張嘴罵道,“瞎湊熱鬧的人!
兩個小孩從未出過遠門,手牽著手,睜大眼睛看向外面,時不時發出驚呼。
京城的港口永遠都有數不盡的船只靠岸,澹澹水面浩渺空曠,高大的船舷承載著超額的貨物來回進出,在水面上留下一道道水痕。
所有的一切都因為有了皇城的庇護,從而變得更加熱鬧非凡。
郭百戶一看外面都是看熱鬧的人,一個個都是人擠著人,墊著腳尖張望的,唯恐出了意外,便借著搬運行禮的動作,一頂小轎悄悄把人送回了原先的江家住處。
“行了,這趟差事總算圓滿完成。”郭百戶松了一口氣,一反在船上被逼著做手工的萎靡,精神抖擻說道,“晚上定要好好吃一頓。”
“那我們回頭見。”江蕓蕓笑說著。
“行啊,只要您這個大忙人有空,我這個小小百戶可不是受寵若驚,刀山火海都來見您一面啊。”郭百戶揮了揮手,帶著兄弟們興高采烈走了。
“可真是一趟長差啊!惫却笥眯φf著,意味深長說道,“這么不容易,會有重賞的!
“您也是!苯|蕓微微一笑。
兩人對視一眼,隨后各自露出笑來。
“您在這里先休息,行李馬上就送到!毙√O熱情說道,“屋子早些日子就替您打掃干凈了,您看看,要是還有哪里不滿意,盡管吩咐我們。”
谷大用也跟著轉了一圈:“打掃著還算用心,回頭置辦家具,我這里有便宜的地方,保證您住的舒舒服服的!
江蕓蕓看著和離開時并無太大區別的小院,笑說著:“那麻煩您了,就是我的行李還要麻煩你們幫我送過來了!
“不麻煩,不麻煩!”小太監看了一眼谷大用,喜滋滋說道。
“行了,江秘書坐了這么久的船也辛苦了,剩下的話自有時間來聊!惫却笥脦穗x開了。
小院只剩下江蕓蕓一人,她站在綠葉郁蔥的樹下,兩年的時候在樹木身上似乎并無太大的變化,只是枝葉更加繁茂,風一吹,樹葉沙沙作響,縫隙落下的金光暖洋洋的,落在地上好似碎光搖曳。
“今年的桃子可要好好長啊!苯|蕓摸著樹皮笑說著。
與此同時,一小塊石頭落在他腳邊。
江蕓蕓盯著那塊小石頭歪了歪頭,隨后抬眸看了過去。
只見顧仕隆不知何時來到這里,正盤腿坐在屋頂,手里捧著一只荷葉包裹著的烤雞,一看到她的視線就咧嘴一笑:“好久不見啊!
多年不見,印象中修長清瘦的幺兒經過戰火的洗禮,面容越發穩重,只是捧著烤雞,一笑起來,還露出幾分少年氣,恍惚讓人想到年輕時蹲在屋頂吃烤雞時的孩子。
江蕓蕓見狀,也跟著笑了起來:“晚上一起吃飯!
“行!鳖櫴寺∶锪镞_達走到他邊上的小貓,喟嘆說道,“你這幾年不在,這只小貓越發胖嘟嘟了!
“毛茸茸而已!苯|蕓笑,“帶著小貓下來吧。”
顧仕隆哎了一聲,一手烤雞,一手小貓,直接翻身跳了下來。
小貓盯著江蕓蕓看了片刻,隨后又圍著江蕓蕓轉了幾圈,最后尾巴高高翹起,開始用腦袋蹭她的褲子,嬌滴滴的撒著嬌。
“真是過分啊!鳖櫴寺”П郏桓吲d抱怨著,“我前幾日來,它可是對我齜牙咧嘴的,吃了我兩個雞腿才哄好的。”
“你從浙江立功回來,我從揚州修養回來,這幾年的經歷各有不同,小貓又非全然懵懂,如何能不知呢。”江蕓蕓抱起小貓笑說著。
顧仕隆嗯了一聲,突然看了一眼江蕓蕓:“我還以為你會罵我?”
“不罵你,你已經是大人了!苯|蕓心平氣和看著他,“自己的決定以后不能反悔!
顧仕隆堅持說道:“不后悔!
“行,那我也是大人了,我跟你說,你的爵位肯定能回來。”江蕓蕓笑說著,“我的許諾也不會過期。”
顧仕隆立刻咧嘴大笑:“我就知道你會幫我!
兩人說話間,外面傳來馬車的聲音,還有了小驢的咴咴聲。
“怎么還帶著這頭小肥驢啊!鳖櫴寺∽焐舷訔壷_步去不耽誤,快速去敲門,“嚇唬嚇唬他去!
江蕓蕓抱著小貓,站在樹下,感受著外面突然熱鬧起來的說話聲,似乎回到了很多年前的京城,好像所有的一切都重新回到了這條線上。
晚飯后,江蕓蕓的小藤椅遠赴千里,又跟著回到京城,江蕓蕓熟悉地躺了下去,小貓更是熟練的跳到她的膝蓋上,尾巴一卷,準備睡覺。
顧仕隆拿了個小板凳坐在她身邊:“你知道為什么這么著急要你回來嘛?”
江蕓蕓搖頭:“不知道。”
顧仕隆盯著她看,突然湊過來,眼睛明亮,小心翼翼試探道:“那個蒙古女人要入京,但是點名想見你!
江蕓蕓瞬間睜開眼。
“本來內閣不同意的,認為蒙古人其心可誅,狼子野心,萬萬沒有想打就打,想來就來的道理,但是肅王今日贊成這事,沒多久陛下也跟著同意了!
顧仕隆摸著下巴:“你知道這事嘛?”
江蕓蕓失笑:“肅王的事情真是和我沒關系,我哪里指揮得動藩王。”
顧仕隆拍了拍小貓屁股,嘟囔著:“別人說著話我信,你說我不信,但你現在親口跟我說,那我肯定是信的!
江蕓蕓嗯了一聲,不甚在意:“這些不過是外人不想要我回來的理由而已。”
“這幾月的京城有多熱鬧,我也真是長見識了,幸好蒙古人來了,不然我家都出不了!鳖櫴寺@氣。
江蕓蕓隨口問道:“娜仁要見我可有說什么?”
“沒風聲呢,只說她打算親自來,親自見你,親自說,現在外面都傳瘋了,都說你勾結蒙古人,所以蘭州所有的一切都是你干的!鳖櫴寺∫槐菊浾f道,“主要是他們分析的也很對,那個蒙古的事情確實也有些奇怪?你不覺得嗎?”
“蒙古人要是為了糧食,就不該八月進攻,那個時候還沒有豐收,反而壞了糧食!
“要是為了蘭州城,其實蘭州對他們來說不好守,我們面朝北,只要占據大小松山,就能拒之以門戶,但是蒙古人要是占據蘭州,除非他們有長驅直入的打算,不然就是三面圍堵,要是真為了城池,還不如去打宣州呢!
“要是為了立威,倒也說得過去,但是鬧了這么大的動靜,就是為了立威代價也太大了!
江蕓蕓笑說道:“進步了很多!
顧仕隆眼睛一亮:“你果然也發現了不對。”
“但想要蘭州是真!苯|蕓笑說著,“脫脫卜花·娜仁是個心思極為縝密的人,打的贏,那攻打蘭州都是她轉移內部矛盾的一步,若是打不贏,借機鏟除了一大波不服自己的人,照樣可以站穩腳跟。”
顧仕隆以拳擊掌:“和我想的一樣,但這次蒙古人應該是沒占到便宜,畢竟內城那一撥全都收割了。”
“所以她來京城了,換個辦法來獲取利益。”江蕓蕓笑說著。
“瞧著還真是狼子野心。”顧仕隆說。
“自來蒙古誰不狼子野心!苯|蕓說,“只要做好制衡,那永遠都能是我們的好鄰居!
“你果然有辦法,”顧仕隆舉起大拳頭,面無表情說道,“所以我后來只要聽到有人胡說八道,我就打他一頓!
江蕓蕓笑:“都打誰了?”
顧仕隆突然眼神飄忽了一下,吶吶說道:“都是該打的人呢。”
江蕓蕓一臉不解,但是很快第二天,她準備進宮謝恩的時候,遠遠見到焦芳的時候就知道了。
“呦,這不是我們齊人之福的江秘書嘛!苯狗家灰姷剿粌H不躲開,反而主動湊了上去,露出臉上的傷口,酸臉說道,“風采依舊啊!
江蕓蕓微微一笑:“焦尚書長臉大耳,更是精神抖擻,其貌不凡啊。”
焦芳一下子就黑了臉。
“我先去謝恩,回頭自有和焦尚書聊天的時候,多年不見,還有的聊呢。”江蕓蕓笑說著。
焦芳面無表情說道:“可不敢多聊,回頭你養大的顧將軍還得打我一頓!
江蕓蕓盯著他臉上的傷口仔細看了看,還挺新鮮的傷口,隨后鎮定說道:“認錯人了吧,幺兒最愛好和平了,可不是會動手的人!
焦芳冷笑一聲。
“但話說回來!苯|蕓話鋒一轉,微微一笑,“能讓他動手的,應該也不是小事,不如我們去陛下那邊掰扯掰扯!
焦芳摸著還在抽痛的臉,頭也不回就走了。
——大不要臉養臭不要臉,一家子不要臉!
江蕓蕓瞇眼看著他遠去的背影,心思微動,但是還未想出個所以然來,突然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
“江秘書!
一個人影直接撲通一聲跪在她面前。
江蕓蕓收回視線,把人扶了起來,打量著馮三:“好久不見,瞧著長高了。”
馮三滿臉激動,緊緊握著她的手腕,哽咽地喊了一句:“老師。”
“哎,好孩子!苯|蕓拍了拍他的手背,“現在也是司禮監說的上話的人物了,穩重些,怎么來這么遠接我!
“是特意來的!瘪T三跟在她身后低聲說道,“今日是劉瑾的班,我也擠不過他,所以就索性來接您,免得有不長眼的人沖撞了您。”
江蕓蕓走在空曠的甬道上,穿堂而過的春風吹的人臉上還帶著寒意,時不時有經過的宮娥黃門好似幽魂一般貼著墻角走路,并未驚起一點動靜。
“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眼看就要走出這條甬道,四下無人時,江蕓蕓突然停下腳步。
馮三激動問道:“老師請問!
“蒙古的事情和你有關嗎?”江蕓蕓注視著面前渾然忍不住的人,認真問道。
第四百七十八章
仲春二月, 春色滿園,長長的甬道內有不知從哪里傳出來的花香,頭頂的日光落在墻面兩側,色澤鮮艷的紅墻上也跟著刺眼起來。
蒙古人會入侵蘭州的事情并不奇怪, 在很多年前, 她在和周青云閑聊時, 就說過這樣的預言, 并非她有多遠見,只是一眼就能看出蒙古各族各自為營, 永謝布看似強勢, 但小王子占據王位,有天然優勢。
兩邊一旦開始爭,定然是爭得你死我活, 大明邊境不可能不受影響, 但只要他們還未分出勝負, 或者突然團結一致, 那大明能受到的影響就不會太大。
可現在脫脫卜花·娜仁卻要突然攻打蘭州, 這一點實在是有些奇怪。
這些年, 永謝布在瘋狂擴張,吞并了很多小部落, 瞧著和小王子打得有來有回,江蕓蕓離開京城后,兩邊自宣州一代劃分而至, 從此大都摩擦也都圍繞著宣州展開。
宣州太靠近京城了,只要宣州一破, 京城門戶大開, 蒙古人誰不想占據這個地方, 從而進可占據京城,退可回守蒙古,所以兩邊心照不宣選在這里交鋒,對于蒙古兩邊都是最有利的選擇,大明這些年也在宣州投入了不少兵力,至少在劉健還在內閣時,他便格外關注九邊的情況。
脫脫卜花·娜仁選擇蘭州,對外是希望穩定后方,建立和瓦剌的關系,對內可以安撫各方情況,重新洗牌手中的人。
但此事最大的問題處在最開始——脫脫卜花·娜仁的選擇。
“誰能知道蘭州已經兩年不曾分發軍餉了!苯|蕓注視著馮三,嘆息說道,“我想著來來回回不過是內閣和兵部的人,但我又想著,蒙古要開出什么豐厚的條件,他們才能透露出這個消息,讓蘭州近三千百姓喪命在這次大難中!
馮三舔了舔嘴角,臉上的笑意逐漸連上,穿堂而過的春風吹得他臉皮發緊。
“我很難相信他們會無緣無故做出這樣的事情,當然我也并非要完完全全排除他們!
他想要和江蕓蕓對視,卻又忍不住移開視線,整個人莫名有些焦躁不安。
“只是昨日谷大用的話提醒了我,他說錦衣衛必有重賞,可見這些年錦衣衛的動靜至少司禮監是清楚的,又或者說司禮監對于內外廷的事情都是格外清楚的,不給邊境九鎮撥發軍餉的事情,定然是過了內閣和司禮監,最后陳堂陛下的!
江蕓蕓低聲說道:“劉瑾此人狠毒,但至少他對陛下還是忠心的,蘭州一亂,他肯定比我還擔心此事,張永和谷大用等人也都走到了司禮監的位置,太監的處境天然讓他們會保衛皇族,維護自身利益!
她沉默著,溫和的目光看向馮三低聲說道:“外廷人心叵測,沒有人可以預料,他們的選擇自來就很多,但內廷自來只有一條路,若是真犯了錯,我也保不住你,所以我不希望你走錯了!
馮三低著頭,沒有說話。
他有一瞬間的畏懼和不安,卻又在那一瞬間后成為倔強的不甘。
江蕓蕓抿唇,臉上的失望肉眼可見。
“當年送你去司禮監時,只是希望你娘可以治病,你也可以有更好的日子,你是個聰明的孩子,我自己受困于女子身份不知前途為何,便不忍心你明珠蒙塵,想為你謀一條好的出路!彼p輕嘆了一口氣,神色寂寥,“這些話不管你信不信,但我問心無愧。”
馮三瞬間紅了眼睛,上前一步,想要下跪,卻被江蕓蕓一把扶住:“我信的,老師不要生氣!
“你這些年的所作所為,我很失望。”江蕓蕓低聲說道,“可歸根結底,你是為了履行當年讓我回京的約定,所以我更無法怨你,只當是一場孽緣,內侍和藩王勾結的事情,我自會替你收尾,但此事后我們師徒情分以斷,今后我就不是你老師了。”
馮三臉色刷白,神色震動。
她說完轉身離開,馮三怔怔地站在原處,任由春風吹過他的衣擺,卻再也邁不出去。
他茫茫然站在原處,剎那間的天地昏暗讓他差點跌倒在地,他不明白,他做了這么多,怎么反而都是錯的,若是不這么做,老師怎么能回來,那些官員怎么能知道老師的好。
他都是為了老師啊。
“蘭州會這樣我也是不想的。”他眼睛通紅,喃喃自語。
—— ——
朱厚照一見到江蕓蕓就高興地想要一腦袋扎進來,但是一站起來卻發現自己比江蕓還高了,立馬得意說道:“我現在比你高了。”
江蕓蕓失笑:“陛下確實長高了!
“那我比你矮,那你可以抱抱我嘛。”朱厚煒從兩人中間擠進去,拉著江蕓蕓的袖子,眼巴巴說道,“我也特別想你,我還給你準備了禮物,我哥的禮物也是我準備的……嗚嗚嗚……”
“煩死了,怎么不去讀書!”朱厚照把人拉走,隨手招呼來一個小太監,“快帶二殿下去讀書!
朱厚煒大怒,一把拉住江蕓蕓的胳膊:“我不去,我不去!!我不讀書,我不讀書!!明明是你的事情,干嘛拉上我,我不去,我是王爺,我是當廢物大王爺!
“你也知道你是王爺!四書都讀的不利索,說出去笑死個人了!敝旌裾绽湫σ宦,直接自己上手扒拉人,然后對著兩個小太監打眼色。
朱厚煒在又哭又鬧間被拉走了。
“他那個禮物不行,我自己有準備的。”朱厚照見不相干的人都走了,這才叉腰,得意說道,“你別聽他胡說,走,看禮物去!
江蕓蕓哭笑不得:“微臣今日來是說蒙古的事情的。”
朱厚照有些失落,但她又說起打仗的事情,他的眼睛又忍不住亮了起來。
“陛下對于蘭州的決策很是英明!苯|蕓不費吹灰之力地就送上一定高帽子。
朱厚照的眼睛更亮了。
“對于蘭州,我們要打要防,也要拉攏,如此才能穩固邊境!苯|蕓又說。
朱厚照更激動了,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對對,我看過你之前寫給爹的折子,我就是這么做的,走走,說起這事,我可感興趣了,我們一邊看禮物,一邊說!
江蕓蕓抽回自己的手,跟在他身后不解說道:“陛下為微臣準備了什么禮物!
朱厚照得意的擺了擺手:“你肯定喜歡,我選了好久的,而且還是我親手做的。”
江蕓蕓不解,下意識看了一眼劉瑾。
劉瑾只是皮笑肉不笑地看了她一眼。
朱厚照走了幾步,忍不住開始和江蕓蕓并肩走著,然后高聲說道:“你給我的禮物,我特喜歡,劉瑾說市面上也有很多關于這樣的故事,但和你的都不一樣!
江蕓蕓心中咯噔一聲。
“你竟然還是新寫故事給我的,我一直以為你是哪里聽來的,隨便寫起來敷衍我的你,我就知道,你果然心里有我。”
誰知朱厚照話鋒一轉,興致勃勃說道。
江蕓蕓眼睛漂移了片刻,和邊上劉瑾震驚的視線不經意對上一眼,然后齊齊移開。
“所以我打算親自做一個禮物送你!敝旌裾照驹谄铋T口,露出笑來,“你肯定喜歡!
守門的小太監殷勤地打開殿門。
這是一間普通的大殿,里面點著龍涎香,瞧著更有隱私性。
江蕓蕓腳步一頓,沒進去。
——這里大概是陛下小憩的地方。
朱厚照不解扭頭:“怎么不進來!
“這里是陛下休息的地方,怕是不合適!苯|蕓看了一眼起居注官。
起居官也是老熟人了,弘治十二年的進士榜眼豐熙。
豐熙性格沉默,對于兩人的眼神關系并無任何表現,端著書站在邊上,跟一道影子一樣。
朱厚照哦了一聲,隨口說道:“那我以后不在這里休息了,那你今天先進來!
豐熙立馬抬筆去寫。
江蕓蕓一看,連忙打斷他的話:“這更是折煞微臣了。”
朱厚照不耐,直接轉身伸手把人拉了進來:“沒事的,我小時候和你一起玩的時候,不是都在寢殿嘛,你還騙我的小豬玩偶……”
江蕓蕓連忙借著脫手的動作,按了按他的胳膊,示意他趕緊閉嘴。
朱厚照手指撲了一個空,有點不高興,繼續去抓江蕓蕓的手,隨后走得飛快,孩子氣說道:“干嘛說不得,我就要說,大說特說。”
江蕓蕓眼尾一掃,就看到豐熙一邊緊跟在他們身后,一邊在紙上奮筆疾書,只覺得頭皮發麻,不敢吭聲。
朱厚照終于停了下來,隨后手臂一指,得意問道:“你看,喜歡嗎?”
只見正中的屋子里,有一烏木架子,架子刷了油因此油光發亮,但最顯眼的卻是正中放著的一把弓箭。
“這把弓?”江蕓蕓定睛一看,忍不住走了過去,“怎么有點不一樣?”
朱厚照湊過來得意說道:“我以前就對你在蘭州守城門那兩箭很喜歡,自己研究了很久,還拉著工匠設計了很多款式,去年蘭州事時,我聽聞那個周青云打算學你的樣子,但沒有你厲害,而且她說自己是自幼學習騎射……”
朱厚照圍著她得意說道:“這樣顯得你多厲害啊,江蕓,我甚至能想象出你拉弓的樣子!
他明明已經繞過弓箭后面,眼睛卻還是隔著弓箭亮晶晶地看著江蕓蕓。
那雙眼睛明亮熱烈,面容生動興奮,整個大殿都是年輕陛下激動的聲音。
“我還寫信給肅王,還有那個周青云,我甚至還寫信給謝來,他們都夸你厲害!敝旌裾毡持肿叩剿吷。
江蕓蕓萬萬沒想到,朱厚照一個人能在皇宮也這么折騰。
“但我聽謝來說你傷到手了,很久不能動彈,甚至加重了你手腕上的毛病!彼掍h一轉,語重心長說道,“我又聽謝來說,你一直有拉弓弦鍛煉身體的毛病,因為這事,后面傷到手了,重物都提不起來,因為你硬拉了錦衣衛的重弓!
江蕓蕓沉默,下意識揉了揉手腕。
那場守城,確實讓她留下了一些毛病。
“所以我為你改良了弓箭!”朱厚照振臂高喊,“弓梢最長,省力效果最明顯,也是最纖細的,但是你看這里二段反翹,你再看看這里,還墊了梢板,這樣威力同樣不減,我特意選了槭樹來做!
“自來制弓以干、角、筋、膠、絲、漆,稱之為六材,也最為重要,這個角我用的是水牛角,打磨成薄片狀,貼于弓臂的內側,這個筋用的是圓勻潤澤的牛筋。”
“再看這個膠,我選了好久,發現黃魚鰾制得的魚膠最好,涂在承力之處最能承重,你就是搭上重箭也不會有問題,其他包覆表皮的則是獸皮膠!
“這個裹這里的絲,用的可是最好的絲線,色澤光鮮,拿在手里就像在水中一樣,還有最后的油漆為了防止霜露濕氣的侵蝕,每十天上一遍,你看看,好不好看!”
朱厚照站在弓箭邊上,一臉炫耀地看向江蕓蕓。
江蕓蕓伸手摸著弓箭,突然抬頭:“好東西啊!
朱厚照一得了她的夸,緊跟著露出一個更大的笑來,連著眼睛都看不見了。
“軍隊的弓箭若是能這么改良,騎射和殺傷力都照顧到了,這個反翹和梢板的作用不知道能不能安裝給普通的城戰弓箭手,射程和效率是守城最需要考慮的!苯|蕓摸著那兩個地方喃喃自語。
朱厚照不笑了,呆呆地看著她。
江蕓蕓伸手拿出弓箭,抬頭認真說道:“陛下真實太厲害了。”
朱厚照剛想笑。
“所以陛下愿意貢獻出這樣的秘方,照拂邊境嗎?”
朱厚照又不笑了。
“好弓箭啊!苯|蕓見狀,大力拍著馬屁,“瞧瞧這手藝,早就聽聞陛下騎射了得,真實學以致用,天下之道不外乎如此,陛下當真是深得精髓,好厲害的巧思啊!
朱厚照耷拉著臉,有點高興又有點不高興:“你就會哄我。”
“才不是!”江蕓蕓認真說道,“這個真的是好東西,陛下也真的為了邊疆百姓做出了極大的弓弦,百姓一定能記住您的!
朱厚照沒說話,突然腦袋伸過來,在耳邊用極低的聲音說道:“我以前肯定不愿意,但給你我是愿意的!
江蕓蕓不解,想要后退一步,也為了去看朱厚照的神色,卻被朱厚照按住胳膊。
年輕帝王的衣服充滿了龍涎香,靠近久了只覺得味道揮之不去。
他彎下腰來,在江蕓看不到的地方,眉飛色舞,卻又充滿懷念。
“子路愿意給人馬,所以我愿意給你弓箭。”
江蕓蕓心中震動。
朱厚照卻在她反應過來時,站直身子,抱臂,下巴一抬,驕傲說道:“你講的課我都記得呢。”
剎那間,面前的帝王好像成了東宮里太子殿下,多年不見的生疏蕩為一空。
江蕓蕓忍不住露出今日第一個笑來。
朱厚照炫耀完了,一見她笑,立馬也跟著笑了起來,懶洋洋說道:“回頭我讓劉瑾把配方給你……但這把弓箭,你還要不要啊!
他直勾勾地盯著江蕓蕓看,大有江蕓不同意,他立馬撒潑打滾的小時候的架勢。
“要啊,這么多年只有我給陛下東西,陛下還沒給我東西呢。”江蕓蕓反手把弓箭打了個花,笑說著。
豐熙忍不住輕輕咳嗽一聲,輕輕斜了她一眼。
江蕓蕓立馬正襟危坐,不茍言笑。
朱厚照則不管不顧,雀躍著,要拉江蕓去外面試試。
江蕓蕓一上手發現這弓確實輕盈了不少,而起殺傷力還不減。
“你試試我的!敝旌裾沼帜贸鲎约旱闹毓,“我這個有點重,需要拉力,你別搭箭,可以試一下!
江蕓蕓一接,果然重了不少,但是她仔仔細細看向兩端,發現確實改良過了,弓梢長度中等,更穩定了些。
“我還設計了很多弓箭,來玩啊!”朱厚照一動不動地看著她,熱情邀請著。
江蕓蕓突然抬眸,手指輕輕勾了一下弓弦,喃喃說道:“這是一個很好的下馬威啊。”
朱厚照不解:“我沒打算給你下馬威啊!
他見江蕓蕓玩了一會兒就不玩了,反而一臉沉思,以為她是不喜歡這些游戲,但一想到她到底是個讀書人,肯定對打打殺殺不感興趣,有點委屈,但還是強忍著不高興說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打打殺殺對你手腕不好,確實玩不動了!
他非常主動地給人找了個借口,回頭又板著臉,繼續說道:“那,那……朱厚煒還給我準備了玉佩,你要不要啊,小老虎玉佩而已,你要是喜歡,我給你找更好的……”
江蕓蕓撫掌:“玉佩作為彩頭也極好啊!
朱厚照更不高興了,握著弓箭悶悶不樂的,咬牙切齒,一臉不甘地掏出袖子里的玉佩。
劉瑾上前,咬牙提醒著:“您的這把弓箭可是也親自做的,江!秘!書!”
江蕓蕓回過神來,笑說著:“是微臣在想事情,這把弓微臣特別喜歡,這些年因為手傷,一直沒有拉弓了,很是遺憾,所以陛下的心意,我很開心!
朱厚照被哄了一下,立馬哼哼唧唧起來,順便把手里的玉佩刺溜一下就扔了。
“微臣是在想……”江蕓蕓上前一步,把手中的重弓遞了過去,“陛下想要和蒙古人交交手嗎?”
朱厚照瞬間眼睛大亮。
豐熙則是震驚地瞪大眼睛,手中的毛筆刺啦一下滑到手上。
劉瑾大驚,立馬緊張呵斥道:“大,大膽。
江蕓蕓目不斜視,好似還在東宮時看向年輕的太子殿下,和顏悅色邀請道:“陛下敢嗎?”
第四百七十九章
朱厚照早早開始讀書的時候, 就發現教書的那些大臣一個個看上去古板,做起事情來更古板,也就焦芳和江蕓講課有趣一點。
焦芳不會動不動就板著臉,誠惶誠恐的樣子, 江蕓則更好了, 不論他做什么, 都是笑臉盈盈的樣子, 甚至還會出謀劃策。
后來他登基了,又因為江蕓的事情和朝臣鬧僵了, 幾乎次次都是不歡而散, 他更是生氣,這些文武官員好似突然面目猙獰起來,他覺得每一個人都開始不可信。
內外廷僵持了兩年, 朱厚照后來好不容易回過神來, 只好開始學著他爹的樣子, 盡力下著這棋已經亂七八糟的棋局。
每次看著那些黑白棋子, 他就想像小時候一樣隨心所欲得開始重來, 又或者做點什么, 可后來發現,朝廷不是下棋, 這枚棋子一旦下了就改不了了。
他有心下得好一點,卻又時時有被限制的感覺,所以時間久了, 他總覺的朝廷里沒有人懂自己,那些閣老大臣張口就是之乎者也, 說起話來也非常文縐縐, 只要一聽他說起打仗的事情就面露惶恐之色, 活像他下一秒就要被人抓走一樣,所以時常感到非常郁悶。
這么一看,還是內侍門好,還會陪他一起玩,甚至還會找來很多能工巧匠來一起給他出謀劃策,時間久了,他就越發不想和大臣們說話。
但是現在!江蕓回來了!
朱厚照恨不得立刻現在就跟著江蕓回家。
“怎么玩啊?”
“什么時候玩?”
“和誰玩啊?你和我一起玩嗎?”
“好玩嗎?是打架嗎?”
“打仗也行嘛?我早就覺得邊將不太行?”
“要不晚上你住在宮里,我們仔細說說。”
“實在不行,我跟你回家吧,反正我也去過你家!
江蕓蕓感覺自己要被內侍和豐熙的眼神殺了個千百回,但她還是膽大包天的和朱厚照旁若無人地開始咬耳朵。
朱厚照的眼睛肉眼可見得亮了起來,緊緊拉著江蕓蕓的袖子,聽到激動的時候還用力拽了兩下。
“好辦法啊。”他最后以拳擊掌,大聲說道,“果然還是你有辦法!
江蕓蕓微微一笑:“小小游戲,陛下也別太放在心上。”
“不行!”朱厚照不高興說道,“我可不能輸,多丟臉啊!
江蕓蕓果然一點也不會讓人喪氣,話鋒一轉,和氣說道:“那陛下注意休息,勞逸結合,不然回頭我可要跟著挨罵了。”
朱厚照滿意點頭,突然覺得整個天都晴朗起來,整個皇宮也開始順眼起來了,笑得格外開懷:“行!
江蕓蕓也跟著很滿意,一下子解決了兩個問題,就準備出宮上值,會會自己多年不見的同僚們。
“看他們有什么意思。”朱厚照不高興,隨后眼珠子一轉,立馬又興致勃勃提出建議。
“馬上就可以吃午飯了,和我一起吃飯唄,我聽人你在揚州的時候很喜歡吃清燉蟹粉獅子頭和松鼠鱖魚,所以我特意讓人找了揚州的廚子,等會你幫我品鑒一下味道,看看正不正宗!
他想了想,板著臉說道:“不好吃,我就把他趕走!
江蕓蕓悄悄看了他一眼。
朱厚照立馬瞪眼:“很兇的!”
兩雙眼睛直勾勾地對視了一眼,隨后齊齊笑了出來。
“我都好久沒見到你了,你就陪陪我嘛。”朱厚照腦袋靠了過來,想像小時候一樣蹭一蹭她,奈何個子實在攛得太快了,腦袋一低,脖子一歪,這才勉強靠在江蕓蕓的肩膀上。
豐熙立馬驚得瞪大眼睛,一直奮筆疾書的動作也跟著停了下來。
要知道,陛下對大臣一直都是暴躁的孩子模樣,雖然這一年成熟了很多,但一個談話不如意就開始冷臉不高興。
外面人也都知道陛下還是太子時就和江蕓關系極好,之前還為了江蕓女扮男裝的事情和大臣冷戰了一年多,后來關系勉強好轉,又聽聞是江蕓的緣故。
坊間也一直有傳聞,說太子殿下第一次見大臣就是在江蕓的及冠宴上,之后幾次也大都和江蕓有關。
人人都知道陛下和江蕓極好,三四歲的時候就喜歡粘著江蕓,但外面人也沒說,陛下和江蕓之前關系這么膩歪!
邊上的劉瑾見狀,直接暗暗撇了撇嘴。
小時候偷偷跑出去江蕓,被抱回來還和大人冷戰多日。
年紀再大一點,唆使二皇子打頭陣,自己找借口找江蕓進宮玩。
再再大一點,為了時刻知道江蕓的消息,錦衣衛都被人派去做護衛了。
再再再大一點,為了多上幾節江蕓的課,整天圍著先帝爺念叨,三句話就要拉上江蕓。
——真是沒眼看!
劉瑾一邊不服氣,一邊酸得直冒泡。
——怎么就這么喜歡江蕓,怎么也沒看出哪里有多厲害啊。
江蕓蕓被那個毛茸茸的大腦袋拱了一下,立馬膽大包天地笑到不行。
豐熙緊緊盯著江蕓蕓看,警告她不要太過分。
江蕓蕓只好閉上嘴:“那正好也好久沒吃到御廚的味道了。”
朱厚照得意壞了,大手一揮:“讓朱厚煒今天中午不要回來吃飯了!
—— ——
午后,江蕓蕓吃飽喝足,這才溜溜達達回了內閣。
守門的小太監又換了一張新鮮的面容,但瞧著是認識她的,遠遠見了她就站了起來,等人走近了,又下了臺階,熱情說道:“江秘書,小心臺階,用午飯了嗎?小廚房還留著吃食呢?”
江蕓蕓看著他笑了笑:“你叫什么名字!
“小的叫周發。”小黃門給他在前面引路,“內閣前幾年多了幾間屋子,現在內閣有四位閣老,爺覺得擠在一起也不好,就把舍人們的屋子往外挪了挪,這幾間屋子一人一間給閣老了。”
江蕓蕓一看,整個布局也都寬闊了不少,只正中的幾個大水缸上荷葉郁郁,瞧著今年又要開出幾朵荷花來了。
“這樹木還修剪過了,原來夏天的時候來這里乘涼的舍人不少,現在都搬到外面一圈了,他們來這里也少了,不過李首輔喜歡在這里坐著呢,諾,還有個小椅子呢!
江蕓蕓盯著那棵樹出神,隨后笑了笑:“確實,先帝每年夏天都會送冰鎮綠豆湯,都是在這里分完,在這里喝完的!
小黃門伸手,對著右邊的最后一間說道:“這是您的官舍,里面我都打掃過了,桌子椅子也是當年的,全都檢查過了,您看看還要添置什么,只管和我說,回頭我讓人給你添置起來。”
江蕓蕓驚訝:“我也有屋子?”
“當然!”小黃門夸張說道,隨后壓低聲音說道,“當年修建的時候,馮公公特意給您留了一間,對外說是備用的,您看,這不是就用上了,正正好的。”
江蕓蕓怔了怔,還未說話,就聽到一個陰陽怪氣的聲音說道。
“呦,我就說現在夏天還沒到,怎么就有知了嘰嘰喳喳的,原來是我們江秘書回來了啊。”焦芳從一間屋子走了出來,站在臺階上,冷笑一聲。
“畢竟還是二月,焦閣老走路還是小心點,小心地滑!苯|蕓慢慢吞吞說道。
焦芳覺得臉頰刺痛,立刻大怒:“還是你家那個該死的……”
“行了,來都來了,還是說一下脫脫卜花·娜仁來京的事情!崩顤|陽從正中的屋子走了出來,打斷焦芳的聲音,也沒看江蕓蕓一眼,只是對著小黃門說道,“勞煩叫一下王閣老和楊閣老。”
小黃門眼珠子一轉,哎了一聲,還真的去敲門了。
“進來吧!崩顤|陽這才看向她,沉默片刻突然說道,“長肉了。”
江蕓蕓笑說著:“淮揚菜飲食華侈,制做精巧。市肆百品,夸視江表,李閣老要是喜歡,過幾日下帖子請您去家中吃一吃正宗的揚州菜!
“好啊,早就聽說你們揚州人吃飯‘醉蟹不看燈、風雞不過燈、刀魚不過清明、鱘魚不過端午’,講的就是一個制作精細,追求本味,口味清鮮平和,來京城多年,好久沒吃這一口揚州菜!蓖貊顺鲩T后,一聽到吃飯瞬間來了興趣,高聲說道。
江蕓蕓和他行禮,他也回了一禮。
“當年在詹士府做了同僚,沒想到今日還能在內閣重續同僚之情。”王鏊懷念說道,“瞧著還長高了,怎么感覺還年輕了!
江蕓蕓笑說著:“王閣老愿意賞臉,那自然是極好的,家中掌廚的這些年可學了不少揚州菜!
楊廷和也跟著走了出來,他一貫是個沉默的性子,見了江蕓也只是拱手行禮,沒有多說一句。
“人來齊了就進來吧。”李東陽說道。
焦芳不悅,腳步不動,緊盯著江蕓蕓看:“這里有一個人憑什么進來!
江蕓蕓眼波一掃,見其他三人沒有開口的打算,就知道這事得自己找場子。
正好,這里面四個人,三個人都是老熟人,也就和這個焦芳關系一般,時有摩擦,正好可以拿來捏一下。
“大概是因為這事和我有些關系!彼容p輕拋出鉤子。
焦芳立馬冷笑一聲:“好啊,奸人自己跳出來了,原來你也知道這個禍害是你養大的,蘭州遭此橫禍,就是你的問題。”
江蕓蕓有條不紊反駁道:“蘭州最大的問題有三個,第一是內部防力不足,第二個問題是周邊衛所不肯支援,第三則是京城對周邊的控制不足。其下種種還有很多,焦閣老若是想知道,我這邊也很愿意寫一份折子過來!
一直沒說話的楊廷和抬眸看了過來,
“說來說去,怎么不說蒙古的問題,那個土默特要不是你養大的胃口,怎么好端端攻擊蘭州了,你現在倒是不認了!苯狗紙猿终f道,“要不是你開放邊貿,那個部落能有這樣龐大的隊伍!
“她不大,就是小王子大!苯|蕓慢條斯理說道,“小王子和我們可沒有任何談判的余地。”
楊廷和忍不住朝著她走了一步,但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王鏊借著籠袖子的動作,把人擋了回去。
“你一個大明人,還要和蒙古人談,還說不是其心可誅!通敵叛國!”焦芳像是抓住她的把柄,大聲嚷嚷著。
江蕓蕓臉上笑容也微微浮現,和氣問道:“太祖多次出塞討伐蒙古,太宗五次北征,捕魚兒海一戰使得北元政權土崩瓦解,這么多年來的兩邊爭斗使得邊防逐漸安穩下來!
“先祖英明,文韜武略,我們后人自然也要效仿才是!苯狗剂ⅠR說道,“可不能做軟骨頭!
“但北疆的邊患可是徹底平息了嗎?土地的分界線可以劃定,那人呢,那群蒙古人分裂后頻頻南下侵擾邊境,掠奪人口、牲畜、錢糧。大明的百姓有田地在邊境,所以走不動,但蒙古的鐵騎卻能長驅直入,燒殺劫掠,蘭州在此后每年都有險情,被圍城也是常有的事情,想來諸位閣老也是清楚的。”
李東陽深深地看了一眼江蕓蕓,了然她接下來的話,便跟著頷首:“在此之前確實如此。”
“但這五年可是格外安穩的!苯|蕓反問。
焦芳一怔,隨后更是篤定說道:“那還不是你和蒙古人勾結!
“我如何勾結?在此前兩年,我甚至不在朝廷!苯|蕓繼續反問。
焦芳和她大眼瞪小眼,隨后突然說道:“可人家就是說來找你的!
“是因為你們關了邊境貿易。”江蕓蕓直接說道,“土默特和小王子的矛盾越來越烈,需要的東西也越來越多,我們突然關了邊貿,他們可不是要惱怒。”
焦芳不悅:“那就讓他們打起來啊,少一個敵人難道還不好嘛!
江蕓蕓嘆氣:“黃金家族也是這么想的,焦尚書真是想到小王子的心坎上了,回頭小王子陳兵宣州,肯定回來找你!
焦芳一聽立馬氣得吹胡子瞪眼:“罵誰呢!”
王鏊咳嗽一聲:“說這些做什么,先把土默特這次的進京的事情解決了!
他想了想,又說道:“沒問題就都進來吧!
焦芳回過神來:“不對啊,誰要和你江蕓討論蒙古,我是說你又不是閣老,憑什么進來!
江蕓蕓笑瞇瞇說道:“我不是秘書嘛,聽聞我這個職位是置秘書令,典尚書奏事,諸位閣老的意見我可不是要多聽聽!
禮部尚書焦芳自然是對歷史了然于心,挖苦著:“那是魏武佐漢,初建魏國的事情,最開始是漢桓帝劉志首置“秘書監”一職,是為了掌典圖籍秘書,你應該去國子監,實在不行欽天監也行啊!
“一開始先帝設立這個職位時,您怎么不大義直言,把我打發去國子監又或者是欽天監,現在反而對先帝的旨意略有意見!苯|蕓和氣說道,“這不是讓陛下為難嘛,到底是聽您的,還是聽先帝的!
焦芳一聽,眼睛都瞪大眼了,擼起袖子就要下臺階:“哎,巧言令色,口蜜腹劍的家伙……”
“做什么!崩顤|陽淡淡說道,“想要陛下親自來內閣看閣老和秘書打架嘛。”
“陛下現在正在文華殿,檢查二殿下功課呢!毙↑S門見縫插針笑說著。
焦芳氣得臉都白了,哆哆嗦嗦指了指江蕓蕓。
江蕓蕓順勢下坡,謙虛說道:“下官明白自己的位置,肯定不會打擾閣老們辦事的。”
焦芳氣得甩袖離開。
但是很顯然,江蕓蕓這人一開口就非常不明白自己的位置。
脫脫卜花·娜仁的折子很早就遞過來,幾乎是在戰事結束的第二天,措辭也非常的高傲,大概就是此事有些誤會,想要入京一敘,這是外面的消息,但不少還知道里面還有一句話,脫脫卜花·娜仁想要和大明談判,但是要江蕓出面,不然今后不讓大明邊境安寧。
這也是陛下一下令,朝廷還沒反應過來,內閣跟著不做聲的原因之一。
現在江蕓回來了,人選是有了,還有一事不明白。
——脫脫卜花·娜仁到底要來做什么?
“直接拒之關外就是!苯狗颊f道,“誰知道她們到時候發什么瘋。”
“只怕不好好談,他們更有借口在邊境生事!蓖貊祟H為擔憂。
四人也討論出個所以然來,兵部的意見也不統一,一時間情況僵直。
江蕓蕓順勢說道:“蒙古人自來都是來朝貢的,這次肯定也是!
“你可是知道什么內幕?”焦芳眼神微動,緊隨著問道。
“蒙古人來了,自然是為了朝貢,這慣例都是如此,所以我們肯定是要好好招待的,讓其他人看看我們大明博大的胸懷!苯|蕓裝模作樣地做著記錄,隨后話鋒一轉,語不驚人死不休,“當然,最好也讓大明的武將和蒙古的武士比劃比劃,讓他們看看我們的厲害,免得他們對我們過分輕視。”
“蒙古人沒說是朝貢!睏钔⒑椭苯臃瘩g著,“我瞧著他們的架勢也不是來朝貢的!
江蕓蕓笑說著:“可她們也沒說來這里逛街啊,所以必須讓她們來朝貢,才能安全入關!
“他們聽嗎?”王鏊是一個斯文人,不解問道。
“好好勸勸嘛!苯|蕓淡淡說道,“做人總不能敬酒不吃吃罰酒吧!
“你瘋啦?”焦芳回過神來,震驚,“你是打算把人……”
江蕓蕓一本正經說道:“用拳頭的道理也是道理。”
“若是我們的拳頭……”李東陽猶豫問道。
江蕓蕓微微一笑:“那我推薦一個人,他有大拳頭,自小就有以理服人的好本事。”
“誰?”王鏊順口問道。
“顧仕隆!苯|蕓說。
內閣四人沒說話,面面相覷,一時間不知道如何開口。
江蕓蕓見狀,立刻大力游說道:“顧家世代武將,他自己也剛從浙江回來,騎馬射箭都沒拉下,排兵布陣也能活學活用,可不是最佳的好人選,直接去關口接人,正好試試她們的態度。”
焦芳覺得自己被戲弄了,氣得破口大罵:“還說你們兩個沒一腿!!太……太……有辱斯文!”
第四百八十章
“他罵我!”江蕓蕓下值回家后, 咬著一個大蘋果,對著張道長憤憤不平說道,“太過分了。”
張道長眼神飄忽,別說張道長了, 整個院子的人都開始加緊干活的動作, 顧知和陳禾穎歪了歪腦袋, 然后頭也不回就跑了。
“哎, 那我什么時候走啊!鳖^頂的顧仕隆隨口問道,“焦芳這人就是嘴巴賤, 別理他, 現在人背后有劉瑾呢,而且平日里對陛下可不是對你這個態度的!
“對對,回頭我也去他家門口倒嘴。”張道長也緊跟著安慰道, “我們先安頓下來, 最要緊!
江蕓蕓跟著點頭, 想了想, 突然睜開眼盯著張道長看:“外面是有什么謠言嗎?”
“沒啊!睆埖篱L瞪大眼睛, 一臉無辜。
江蕓蕓半信半疑。
眾所皆知, 流言這東西除了七八歲的朱厚照會面不改色地當著本人面熱情討論,其他人大都是背地里偷摸摸說的, 所以京城有一百種流言蜚語,但是傳到江蕓耳朵里,也就是中規中矩的幾句。
“感覺好奇怪!苯|蕓閉上眼, 重新開始吃蘋果,嘴里嘟囔著, “我總覺得有人在背后說我。”
張道長悄悄和顧仕隆對視一眼。
顧仕隆移開視線。
張道長只好干巴巴安慰道:“誰背后沒幾句碎言碎語, 不礙事的, 你難得回來這么早,好好休息啊!
江蕓蕓的小藤椅又開始一晃一晃的,頭頂樹蔭落在臉上一閃一閃的,眉眼上的冷淡也跟著被晃碎了幾分,顯得幾分年輕的氣定神閑。
“老師!比巳荷⑷ズ螅欀男∧X袋不知何時湊了過來。
江蕓蕓隨意摸了摸小孩的腦袋。
顧知的腦袋來回拱了拱,憋了好久,最后突然小腦袋擠了江蕓蕓的腦袋,大眼睛撲閃了一下,好奇問道:“哎,您的小青梅是誰啊。”
江蕓蕓嗯了一聲:“黎循傳啊,你認識?”
“哦。不認識。”顧知又不說話了,繼續在她邊上蛄蛹著,過了一會兒又把腦袋拔出來,繼續問道,“那他和那個整天蹲在屋頂的人關系好嗎!
江蕓蕓懶洋洋說道:“還行吧,沒打過架!
“哦!鳖欀∈置蠋煹男∧樀埃志玖司舅男渥樱鞍,那外面為什么都說他們會打架……啊啊啊……救,救命……”
江蕓蕓睜開眼,就看到顧仕隆不知何時翻下屋頂,揪著顧知的脖子,把人扔到一邊去。
“我就說小孩很煩!”顧仕隆扭頭對著江蕓蕓抱怨著,“你現在撿的兩個小孩很煩,你以前一直圍著你的那兩個也很煩!
江蕓蕓失笑:“你以前也不是小孩!
“我和他們能一樣嗎!鳖櫴寺〔桓吲d,瞪了顧知一眼。
顧知這孩子自小敏感,一直對顧仕隆避之不及,這會兒說人小話被抓住了,更是嚇得抱頭鼠竄,頭也不回就跑了。
江蕓蕓嘆氣,高聲喊道:“回去好好讀書,來京城了都沒抓你們功課是不是。”
顧知大聲的哦一聲,聲音遠遠傳來,隱約可見艷色的小裙子被春風一吹,又成了快樂的小狗狗,撒歡得跑。
“不是都走了嗎?怎么還回來了!苯|蕓坐了回去,隨口問道。
顧仕隆站在她的搖椅邊上,抱臂打量著她,然后突然哼哼唧唧說道:“黎楠枝要回來了!
“也該回來了,一直讓他在這邊,朝廷也不會放心的。”江蕓蕓笑說著,“現在朝局難得平穩,是時候把人叫回來了!
“哦!鳖櫴寺∮媚_勾了小凳子過來,坐在她邊上,雙腿蜷縮著,一只手給她晃著椅子,不高興說,“他在京城是不是沒房子啊!
“沒吧,之前的好像都賣了,京城房價一直租著也不便宜!苯|蕓隨口說道。
顧仕隆搖椅子的動作大了點,更不高興了。
“你想把我晃吐嗎?”江蕓蕓睜開一只眼,不解問道,“你和黎楠枝的關系沒這么差吧,怎么這么大的反應。”
顧仕隆臭著臉說道:“我家還有位置,讓他睡我家,不準睡你家!
江蕓蕓一聽,笑得直拍椅背:“我就說你莫名其妙什么,你看看我家哪有位置,本來就不富裕,現在有了兩個小女孩,我怎么會讓其他人住進來呢。”
顧仕隆一聽,突然眉開眼笑:“哎,你收的兩個小孩也挺好的!
江蕓蕓重新閉上眼:“外面的流言不會和你們有關吧。”
顧仕隆頭也不回就跑了。
江蕓蕓也沒說話了,只是過了一會兒淡淡說道:“真是無聊的八卦!
—— ——
朝廷一貫是熱鬧的,江蕓回來的風波還沒吵出個勝負,回頭蒙古人要來的消息已經順著北風傳了過來,一時間討論喧囂塵上。
要不要讓他們來,來了怎么辦,不來怎么辦……
內閣進不去,兵部的門檻都要被人踏斷了,劉大夏不得不開始稱病不見人。
“藩王的事情就給你了。”李東陽開始分配工作任務。
江蕓蕓對外就是一個小小秘書,但是內閣的幾位又很清楚,陛下把人放在這里的意思,你自然是冷落不是,熱情不是,而且李東陽是唯一知道當年先帝給她安置這個內閣秘書位置的原因的,所以也并不言語。
四位閣老各懷心思,私下悄悄碰了碰頭,對于江蕓的工作安排也是爭論了許久,最后就給了一個燙手的工作。
“藩王好啊,你不是和肅王關系最好了嗎。”焦芳不說兩句嘴皮子難受,立馬見縫插針說道。
“那回頭和內廷打交道的事情也就要交給焦閣老了。”江蕓蕓不甘示弱。
焦芳氣得直跳腳:“哎,你師妹……哎,你這個破嘴師妹,你管不管……”
“內閣之中無師兄妹!崩顤|陽說道。
“工作中請稱呼職務!苯|蕓也說。
焦芳一看這兩人的嘴臉就氣得甩袖離開。
“他最是小心眼,何來和他多舌!币娙俗哌h后,李東陽隨口說道,“安靜做你的事情!
“他先說我的!苯|蕓不服地皺了皺鼻子。
李東陽一見她這小孩模樣,忍不住嘆氣搖頭:“算了,自己回頭注意點!
“好哦,這個月的休沐,師兄來我家吃揚州菜嘛,請帖早上剛送過去呢!苯|蕓故作不經意地說著,大眼珠子直溜溜地盯著他看。
李東陽點頭:“行,濟之之前也念過此事,你既然都開宴了,不要把他拉下了!
“也一起送了。”
“既然濟之都請了,住在他隔壁的介夫也不能忘!
“也都送了。”
李東陽點頭,摸著胡子,斜了她一眼,又說:“那焦閣老……”
江蕓蕓嘆氣,臉色凝重:“自然也請了。”
李東陽這才笑了起來,滿意點頭:“人情世故,算是有些進步了,好好做事吧,興獻王朱祐杬長子五日而殤,至今都不曾生下世子,現在興王妃蔣氏有孕,一應禮節不能忘了。”
江蕓蕓點頭。
李東陽有交代了幾件藩王的事情,江蕓蕓一向是想法極快的人,他最后滿意地捏著胡子走了。
——別說,我師妹辦事就是利索。
沒多久,朝廷關于蒙古土默特的事情很快就有了決定。
讓他們來,開大門大大方方讓人過來,他們是來朝貢的,大明可不能丟分!
顧仕隆的行程也緊跟著定下來了,率軍在大同府迎接土默特的使團。
“她還真的放在心上?”蔣叔喃喃自語。
顧仕隆得意壞了:“我就跟說,我和江蕓那可關系不一般!
蔣叔沒好氣說道:“怎么,還真打算嫁過去。”
顧仕隆不笑了,眼珠子一轉。
“人家看不上你的。”蔣叔抬手就是一巴掌,“清醒點,趕緊給我干活去,把爵位給我掙回來!
“怎么會看不上我!鳖櫴寺∫宦牼筒桓吲d了,“她對我可好了,她還給我買烤雞吃!
“她對誰都很好。”蔣叔冷冷戳穿這個幻想,“要論關系親,人家真正的小青梅要回來了!
顧仕隆抱怨著:“外面的人也這么說的,可我看黎循傳也一般的,江蕓都沒給他買過烤雞!
蔣叔無奈的搖了搖頭,頭也不回就走了。
——小孩子家家,一整天就知道惦記著烤雞。
—— ——
黎循傳回來的決定是年前就決定了。
那個時候陛下和朝廷的關系已經借著二皇子讀書的事情,緩和得還不錯。
司禮監也不是劉瑾一方獨大,馮三,谷大用和張永幾人也很是突出,馮三是個態度陰晴不定的,谷大用瞧著對文官態度一般,但是張永倒是頗為禮賢下士。
所以原本擱置的一些問題也終于被提上日程。
浙江的事情已經塵埃落定,王恩因此去了吏部當尚書,顧清則去了通政司,顧仕隆本來可以安全襲爵,因為江蕓的事情,爵位沒下落了,下一份工作也沒著落了,不過江蕓很給力,立馬給人張羅下一個工作了。
江蕓的小心思心知肚明,群臣義憤填膺,奈何陛下直接批了,所以顧仕隆就在某一日的清晨開開心心地走了。
第二個大事就是漳州的事情。
漳州開海這事從先帝就開始張羅,停擺了好幾年,后來在江蕓的一力運作,對外強壓京城的輿論,對內逼迫浙江的官員,最后又派了殺人如麻的錦衣衛過去壓陣,完完全全控制輿論,這才讓漳州海貿的事情勉強進入正式運轉,幸好,黎循傳也爭氣,這件事情辦得頗為體面圓滿,各方勢力也都安撫地差不多。
現在黎循傳在漳州也七八年了,按理也該回來了。
江蕓蕓對此并不意外,甚至大為鼓勵,在漳州呆久了,回頭這些京城的官員回過神來,只當黎循傳成了眼中釘,說不定還要掀起更大的風波。
“那后續接任的人,該是誰呢?”
內閣又開始開小會。
“讓吏部先提請人員就是!崩顤|陽速來是抓大不抓小的性格,而且吏部提了名字,按照陛下的性格大概也是要問問內閣的,實在不行,那就有別的打算,不著急現在就開始操心的。
“王尚書現在剛上任,萬一對部里工作不熟悉……”焦芳對此頗為擔憂。
“兩位侍郎也是可以提出建議的。”王鏊說道,“都是任吏已久的官吏,不會有事的!
焦芳只好去看楊廷和。
楊廷和趕在他的視線到來前,飛快地避開他的視線,平靜說道:“聽首輔的!
焦芳嘆氣,下意識想去看下一位,但想起下一位是誰,立馬移開視線,奈何江蕓這廝自己會湊過來。
“怎么不問問我?”江蕓蕓故作不解地問道。
焦芳氣得齜了齜牙。
李東陽抬眸,警告地看了一眼江蕓蕓,示意她收斂點。
江蕓蕓坐直身子,一本正經說道:“我也覺得李首輔的意見特別好!
焦芳環顧周圍,嚴重覺得自己大概,可能,好像是受到排擠了!
—— ——
吏部的名單遞上來也很快,江蕓蕓還看到幾個眼熟的名字,王守仁。
是了,之前王守仁及時救援蘭州有大功,現在名字被寫進去也挺正常。
“嚴嵩?”江蕓蕓警覺地指了指其中一個人的名字,“這個嚴嵩,年紀大嗎?”
“好想和你差不多歲數!蓖貊苏f,突然又說,“聽說長了一張斯文俊秀的臉!
江蕓蕓哦了一聲。
首先嚴嵩是個大奸臣,明朝的大奸臣,其次,那個時候的皇帝也不是個好東西。
現在,這兩樣東西撞在一起了。
江蕓蕓神色嚴肅——壞了,這個皇帝不會是朱厚照吧。
不對,那個嚴嵩好像是個小老頭。
但是,老頭也是變老的,難免不是現在的年輕人。
——不過這么年輕的話,他能做好久的壞人。
江蕓蕓小眼神變來變去,驚疑不定。
“想什么?”焦芳一看不對勁,立馬湊過來,“你認識這人?不對,他是江西人,你一個揚州人八竿子打不到一塊去啊!
江蕓蕓沒說話,突然看了他一眼。
——內閣有她師兄在,定然是進不來這么壞的人,可要是師兄不在了,有這個次輔那可就真不好說了。
壞人!原來在這里!
焦芳突然后脖頸發涼,腦袋往后靠去:“看我做什么!我不過是隨便問問!
“這里好多人呢,你怎么不問問其他人。”
“怎么就拉著這個江西人問,你不是一個河南人嘛!
“好端端怎么就開始提這個人,你是不是有什么企圖。”
焦芳震驚了。
焦芳憤怒了。
“江其歸,你有病吧!
他擼起袖子就要干架,楊廷和連忙把人拉住,委婉說道:“不行就不行,何來因為一個小小的官吏讓內閣先亂起來,名字劃去就是。”
“你們講點道理啊,是江其歸自己先提這人的!苯拱簯嵟肛煹,“怎么還是我的問題!”
“你認識這人?”李東陽不解問道,“好端端提他的名字做什么!
江蕓蕓不好說自己虛空索敵的小心思,只好隨口說道:“我第一次主持鄉試時讀過這人的文章,學問已有登堂入室的造化,只是還不夠老辣,太過直白,瞧著是個意氣風發,胸有大義的年輕人!
“大概就是你曾經罷黜過的舉子,多年苦讀后在乙丑科進士及第,說起來這一屆還是介夫主持的,對這人可有印象!蓖貊司徍蜌夥,笑問道。
楊廷和不虧是神童,嚴嵩名次并不顯眼,也并非文章有多獨特,但偏人家就是過目不忘,都記得住。
“這屆的狀元顧鼎臣,南直隸蘇州府昆山縣人,文章久懷經濟,警悟疏通,和平坦易,不局偏長!彼麤]有直接說起嚴嵩,反而說起當時的狀元。
江蕓蕓一聽,了然。
——做人比較世俗,性格溫和,能屈能伸,但沒啥特長。
有夸,沒多夸。
“嚴嵩二甲第二名,學問登堂,博采眾長,頗為銳進,先帝當年尤愛這樣的人才!
——學問還行,做人激進,但陛下喜歡。
江蕓蕓和楊廷和對視一眼,隨后各自了然移開視線。
“漳州還是要老道穩重之人,那此人就不考慮了。”李東陽直接把人的名字劃去。
“聽聞他因病退官回籍,也不知病好了沒,吏部怎么把他的名字掛上去了!蓖貊艘哺f道,隨后想了想又解釋道,“我有一弟子,也是他的同年進士,名叫徐縉,之前說起過此事,便記在心里了。”
內閣眾人說話間,就把嚴嵩的名字劃去,隨后想了想又把王守仁的名字也同樣劃去。
“善始善終,若是這次和蒙古人談判順利,后續景泰城還是讓他繼續負責吧,瞧著也是一個文武全才,盯著點蒙古人也好!崩顤|陽說。
“王萱,能力出眾,但資歷過淺,怕也是不行!闭f完,又劃走了一個。
“徐穆,博學有才,下筆千言,為文雅致,做官也很是清廉,不過性格太過溫和。”
眾人你一言我一語中,直接劃去只剩下五人。
江蕓蕓定睛一看,又是不少熟人。
“毛澄、靳貴、王廷相、毛紀、蔣冕。”李東陽凝神,“諸位可還有刪選的!
三人搖頭,江蕓蕓沉默。
“漳州情況但一個治世之人怕是壓不住,還要有些帶兵壓陣的本事。”王鏊低聲說道。
“這五人大都性格堅毅,只看陛下如何想的!崩顤|陽如是說道,“若是大家都沒意見,那我便擬旨去了。”
“你一點意見也沒有?”等折子都要寫好了,焦芳又忍不住湊過來問道。
只是江蕓蕓沒說話,就聽到李東陽開口:“這折子事關緊急,江秘書直接面呈陛下吧!
江蕓蕓哎了一聲,揣著折子就走了。
“今天這么好說話。”焦芳震驚。
李東陽看了他一眼沒說話,只是搖著頭,對著楊廷和慢慢悠悠說道:“蒙古人那邊的情況,兵部可有沿途的折子遞來,要做好萬千準備!
楊廷和也順勢跟了過去。
“顧小將軍的兵馬剛出城,消息不會來的這么快的!
王鏊一看到焦芳的驢臉,也頭也不回就走了。
焦芳回過神來,撇了撇嘴,腳步一轉,也跟著離開內閣了。
現在內閣這情況是要反了天了,他得去內廷打聽打聽。
此時的劉瑾因為和馮三有了爭端,奈何爺一條心都是偏的,只要馮三那廝說起江蕓,陛下就不管不顧,反而把他罵了一頓,他正苦悶喝酒時,聽聞小黃門來報又客人來,便揮了揮手讓人請進來。
—— ——
三月,正德三年的殿試馬上就要開始了,京城所有的話題又都是讀書人的事情,聽聞這次有很多大官的孩子參加科舉,百姓最是獵奇,一時間議論紛紛,以至去漳州的人選定了的消息,也不過是驚鴻一聞,很快就被掀過去了。
儀封縣人王廷相在京城熱鬧的聲浪中獨自一人收拾東西準備去漳州了。
他坐船離開當日,江蕓蕓正在家中設宴,請了四位閣老來家中吃揚州菜,就連焦芳也提著禮物,最后一個人慢慢悠悠地來赴宴了。
“你家的小毛驢真是越來越豐腴了。”李東陽一眼就看到那批多年不見的小毛驢,“跟著你蘭州都去了,真是好毛驢啊。”
“可見胖了,長臉也不會少半分。”王鏊說了一個冷笑話。
焦芳冷笑一聲:“可見是個性格剛正的人,才不會因為彎彎曲曲有了變化!
小毛驢歪了歪腦袋,對著焦芳叫了一聲。
“開宴了!苯|蕓慢慢悠悠走了過來,“別圍著我家小毛驢,脾氣不好,會咬人的,瞧著蒙聲不吭的,兇得很!
王鏊最是積極,擼起袖子就要入座。
“可做了哪些好吃的?”他問。
顧知立馬大聲介紹起來,聲音脆生生的,一點也不膽怯。
“你怎么又養了孩子?”李東陽震驚。
江蕓蕓嘆氣:“說起來,也不是我養的,是張道長撿的小乞丐,但他現在住在道觀,不方便帶一個小姑娘,就放我這里了,也跟著我一起讀書!
“原是個小姑娘,瞧著頗為英氣。”王鏊笑說著。
“這是我的徒弟,陳禾穎,來給四位閣老打個招呼。”江蕓蕓又說道。
陳禾穎也落落大方打了招呼,隨后又說道:“我作業沒寫完,我要去寫作業了!
“去吧,把閑閑也帶走!苯|蕓說。
顧知大怒:“我干了這么久的活,玩一會兒怎么了。”
“你小時候可愛讀書了,這個徒弟怎么不像你,瞧著是個愛玩的!崩顤|陽見狀,大聲嘲笑著。
“我教的小孩,沒一個愛讀書的。”江蕓蕓一臉沉重。
“總不能好處都讓你占去了!蓖貊诵φf著,“說起來,我們這次三位閣老都有家中子嗣參加這次殿試呢!
李東陽家的李兆先每次考試不是卷子壞了,就是生病,久而久之拖到現在。
焦芳家也有一個小孩要考試,當年江蕓蕓應天府鄉試的時候就見過,老實說,學問一般。
“哪里比得上介夫家的神童啊。”焦芳果不其然酸了起來。
“小友有賈誼之才,作詩韻味不減唐宋詞人,今年定當榜上有名!崩顤|陽摸著胡子說道。
江蕓蕓不解:“小友?”
楊廷和無奈說道:“明明是徒弟,是西涯促狹,非要喊我兒子小友!
“能讓師兄這么喜歡,定然是個神童!苯|蕓信誓旦旦問道,“敢問姓名!
“小兒楊慎,今年十九!睏钔⒑偷吐曊f道。
江蕓蕓的名人雷達立刻滴滴響了起來,但是響了一會兒就啞炮了。
——嘶,好耳熟的名字。
“少說這些事情了,瞧著獅子頭要冷了!蓖貊瞬黹_話題,看著一桌子的美食,熱情說道,“聞著味道就很正宗,好手藝啊!
焦芳也不說話了,一頓飯也不怎么搭茬,光顧著自己吃飯了。
李東陽和楊廷和顯然私下關系不錯,飯沒吃幾口,酒倒是喝了不少。
老饕王鏊拉著江蕓蕓開始點評一道道美味,還能和南直隸的山川河流結合在一起,聽上去也是別有一番風味。
一頓飯吃的賓客盡歡,到最后江蕓蕓不得不套車把喝醉的師兄送回去,又讓樂山把喝了酒的楊廷和牽回家,最后送王鏊和焦芳到了巷子口。
京城激流的,變化莫測的消息中,蒙古人的事情還沒個著落,但三年一次的科舉就先拉開正德三年的帷幕。
會試馬上就要結束那日,江蕓蕓正安心蹲在內閣看折子,周發突然神神秘秘走了進來。
“聽說禮部尚書劉機與提調等官在整理最后的卷子時,不巧,有五十余柜的試卷放在公堂,怎么就不小心被火焚毀了!彼麥愡^來,低聲說道,“爺氣壞了,正大鬧著要清查到底!
江蕓蕓抬起頭來,震驚:“卷子怎么會被火燒?沒人看著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