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借刀殺人
太極宮中。
秦王、梁王以及燕王都被拘禁在殿中,不許任何人來探視。三王的生母尚在,可圣人不松口,任憑她們?nèi)绾螒┣蠖紵o濟于事。后宮沒有法子,只能夠看朝中。但朝臣中也都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怕觸怒承天帝。
祥瑞是一件好事,但當(dāng)“千年秦王當(dāng)太子”這塊瑞石一出,就沒人敢去碰這個霉頭的。
要知道連太史局觀測星象的官員都被圣人下獄了,懷疑他們與秦王一眾有聯(lián)系。
其實一開始還有人想借著這個時候勸諫圣人立太子,可惜惹來的只有圣人的憤怒,被拖出去打了三十杖,奄奄一息。
朝中氛圍沉滯如此,哪個人敢相勸?
秦王府那處倒是希望送入宮中的美人鐘慧慧能夠在承天帝跟前美言幾句,可那鐘慧慧雖然出身貧寒之家,不太明了朝中局勢,但也很會察言觀色。她就算要報秦王之恩,也不能將自己搭進去。她的未來在老皇帝的身上,而不是系在秦王那處。
三王在朝中各有支持者,關(guān)系盤根錯節(jié)。調(diào)查“祥瑞”之事,承天帝只能派遣自己的親信魏再思去做。對親王不能用刑逼問,但拿下趙守信、撬開他的嘴巴就容易了。魏再思很快就從趙守信那處得知事情的來龍去脈。
那出現(xiàn)瑞石的田產(chǎn)是從寺廟奪取的。
當(dāng)初太。祖打下江山后,為收攏人心,并未讓京中寺觀的僧尼道士還俗,也不曾下令剝奪寺院名下的田產(chǎn)。但私底下侵占的事情不少,朝廷也不會為寺院主持公道。趙守信也正是知道這一點,才十分膽大行事,至于奪下這田產(chǎn)原因,是聽了一個相面云游道士的話,認(rèn)為那田產(chǎn)十分有福。將田產(chǎn)送給秦王,當(dāng)然是懷著一些不能明說的心思。
至于埋紫芝、瑞石這樣的事,趙守信一開始是不肯承認(rèn)的,但是嬌生慣養(yǎng)的少爺哪里經(jīng)不住詔獄里的刑罰,三兩下就什么東西都供認(rèn)了。
魏再思帶著趙守信的供詞上呈給承天帝,在痛斥秦王狼子野心的同時,又故作不經(jīng)意道:“陛下,先前趙守信抵死不認(rèn),如今卻直接吐露,恐怕有些不對勁。”
承天帝同樣覺得不對,是有人想要針對趙國公和秦王?可不管怎么說,秦王想當(dāng)太子的心是鐵定的,趙國公府上一直為他做圖謀。今日侵占這家田產(chǎn),明日又會做什么事情?會不會哪天帶著兵沖入宮中來?承天帝心中像是被什么緊緊攫住,明知道有人在暗中推動,也沒推翻這份供詞,而是將它們甩到宰臣的跟前,讓宰臣商議如何處置秦王。
要說秦王有罪,可他沒做什么,沒跟當(dāng)年的太子一樣帶兵入宮。可要說無辜,也不盡然。誰都知道趙國公府支持秦王,恨不得將他碰上那個位置。秦王既然享受了趙國公的好處,遇到事情哪能那么容易撇清?再怎么說,至少得擔(dān)一個“結(jié)黨”的罪名。
朝臣們吵嚷了幾日,最后結(jié)果恰如寧輕衣的猜測。
梁王、燕王無罪,被釋放回了王府,至于秦王呢,被貶為順陽郡王,遷居均州,即刻動身,不容半道逗留。
這意味著秦王在奪嫡之戰(zhàn)中徹底出局了。
連秦王都沒有討到好處,趙國公那邊下場同樣不好。念在趙神通功高,沒有降爵,但是趙神通、趙德林父子都被免官。趙德林則是因妖言惑眾被流放三千里,此生不得歸京。
秦王被貶后,梁王、燕王自然極其高興,先前被困在宮中,還想著好一場無妄之災(zāi),等最后得知結(jié)果后就是感天動地了。
燕王府中。
寧群玉滿臉興奮:“大哥、二哥陸續(xù)被廢,依照次序,要論長就是我這個三郎了。若說貴,皇后無子,貴妃也只比德妃好一些,寧泰安比我,能強到哪里去?”
廬陵公主到王府是打探消息的,瞧著得意洋洋的寧群玉,她道:“阿兄近來還是小心些。”
燕王點頭稱是,秦王就是死于“高調(diào)”,不過——
他看了看廬陵,自言自語似的:“那瑞石是誰埋下的?”
秦王死活不認(rèn),但禁不住底下的人那般行事。趙守信認(rèn)罪太爽快,他雖然遲鈍,可也感知到了幾分不對勁。不至于昏聵到這種地步吧?“栽贓陷害的可能極大,是梁王?還是魯王?”
廬陵公主撫了撫眉心,她哪里知道?她不耐煩道:“不是已經(jīng)出結(jié)果了?管他是誰呢,反正只能咬定秦王那邊了。”
燕王一琢磨,覺得妹妹的話很有道理,不再提寧丹旭,他話題一變,問:“清河那邊做什么呢?你知道嗎?我看你跟金陵沒少往集書館跑。”
廬陵公主:“……就是集書館唄,有什么好問的?”她對修書的事沒興趣,金陵扎在里頭看書,她呢,則是找人投壺、斗雞、打馬球,各有各的快意。
燕王問:“不是還有金花帖么?”
廬陵公主更不耐煩了,她知道金花帖,還因為好奇心命人去搶揭過,喜滋滋地拿到手中,但……解不出來。這揭帖便答,是集書館中無形的規(guī)矩了,她不想丟那么個大臉,最后還是杜佩蘭來替解圍。之后再好奇她也不會看了。
對上燕王的視線,廬陵公主一挑眉,說:“問這作甚?都是跟醫(yī)道相關(guān)的事,或者就是溝渠、農(nóng)事,五花八門的,比滿紙之乎者也還要可怕,阿兄你也答不了的。看在兄妹一場的份上,我勸你別揭帖,要不然丟臉了,可就沒有士人愿意投靠你了。”
燕王:“……”
清河公主府上。
“病重”的寧輕衣在涼亭中乘涼。
裴琢玉在一旁剝荔枝。
山亭中,水車轆轆作響,流水從檐角傾瀉下,仿佛一道長瀑,濺起滿片玉珠。
“阿縈說,這幾日白澤不在,換個人教她了?”裴琢玉問。
寧輕衣抬眼,漫不經(jīng)心道:“有事。”
裴琢玉看寧輕衣。
寧輕衣一會兒就投降,嘆了一口氣,說:“她不放心,要親自去看看。”
裴琢玉聽明白了,皺眉說:“危險。”
寧輕衣點頭,眸中也藏著幾分憂色,她道:“相信她的本事。”
兩人說的是寧丹旭的事,畢竟是圣人之子,行動間再倉促,那也不是尋常行路人能比的,護衛(wèi)和車隊自然不會少。想要動手,至少得離開長安地界。
圣人只逐子,可寧輕衣卻沒想過讓寧丹旭活著。
消息沒傳來,公主府中一切照舊。
集書館中,鄭澹容、杜佩蘭她們圍攏在一起校書,一群志同道合之士,圍攏到一起自然也談?wù)撔┪恼略娰x。盧參玄在搗鼓雕版印刷,順便給杜佩蘭她們出了個主意,讓她們刊刻文章流傳。可杜佩蘭她們又覺得光是文章有些無趣,眾人湊在一起議論一番后,索性將金花帖中部分內(nèi)容挑出,伴隨著文章一并刊刻流行。
自從有了金花帖,來到此間的士子們都想著揭帖——畢竟這是一種很快在長安揚名的方式,還有豐厚的酬金,能夠緩一時之急。一開始金花帖是從公主府中出來的,都是裴琢玉關(guān)心的醫(yī)道之事,可慢慢的,在盧貞隱的主導(dǎo)下,金花帖逐漸由她們這些第一批被錄取的女校書出了,內(nèi)容更是包容萬象。從詩賦聲律到佛道之爭、再到各種奇技淫巧,無所不有。
而且金花帖的形勢也變了,第一個揭帖的是“魁首”,但副本仍舊留在集書館中張出,讓后來的人跟帖作答,同樣酌情贈予財帛。
至于昭文寺那邊呢,學(xué)舍其實都是現(xiàn)成的,不需做大改變,倒是得騰些空殿做學(xué)堂。來這學(xué)習(xí)的孩子們,有的本來就是寄居在昭文寺的,還有些是越王府找來的,湊了五十個,衣食都由公主府供給。
眼見著一切井井有條地進行,寧輕衣的心事算了一樁了。
教這些小孩們?nèi)齼赡晔且姴坏浇Y(jié)果的,但人總不能只顧著眼前,得做長久之計。
八月的時候,集書館刊刻的第一份《金花集》送到寧輕衣的手中。
寧輕衣翻了幾頁,唇角揚起了笑容,輕聲道:“最先刊刻的是長安郊野百姓的育苗心得,倒也有趣。”
并不是所有金花帖都是士人或者權(quán)貴家的千金揭的,長安城中,三教九流扎堆,有些人雖然大字不識一個,但生活經(jīng)驗很多。她們愿意為了賞金來集書館中湊個熱鬧。盧貞隱并不輕視這些人,對方揭帖后,只要能給出答案,那便將賞錢送去。只是她們的話不會直白地刊刻出來,而是由集書館中的小娘子們潤色。
裴琢玉湊過去,她沉吟片刻道:“不管寫得如何通俗,都是面向識文斷字之人的。有的事情對百姓有益,可不是人人都能知曉。”
寧輕衣蹙眉,覺得裴琢玉這話頗有道理。她問:“那該如何?”
在有記憶的三年,裴琢玉在民間生存,近距離地接觸百姓家事。她想了一會兒,說:“得從百姓感興趣的地方著手,比如戲曲?”
任何東西都要宣傳的,像一些勒石刻的醫(yī)籍,其實沒有起到多少效用。一是百姓不識字,看不大明白;二來則是傳播力度不夠,除了兩京,其它州縣知情者寥寥。除了州縣府衙推行,那就只能看商隊以及云游人了,但出門何其不便,尋常人家想要度關(guān)津的文牒,也十分費功夫。
寧輕衣一怔:“教坊?”但旋即搖搖頭。教坊是管理女樂的官署,里頭都是官奴婢,里面的人不是她能用的。 :
裴琢玉垂著眼睫,道:“平康坊北里三曲。”
無根飄萍,淪落風(fēng)塵,不知有幾。本朝革新,屢屢下禁令,但無法徹底禁絕三曲諸妓。
如果有路可走,誰愿意墮入溷穢中。
有了目標(biāo)就不愁辦不成事,任務(wù)交待了下去,不到半日碧仙便帶回了消息。北里三曲的人都是賤籍,有的被家人賣了,有的是乞兒,為謀生投于假母門下,還有就是被喪盡天良的無良人拐賣的,縱然找到家,很多也不愿意接納,就當(dāng)沒有生養(yǎng)。三曲進出難,幾乎就沒有未來可言了。沒人管她們生,更不會有人問她們的死。
她們都算是假母的私產(chǎn),只要錢財給的足,便任意買賣。有的在三曲中聲名重,公卿舉子盈門,甚至有財貨,假母都不愿放人。
寧輕衣聽得眉頭直蹙,雖同在平康坊,但公卿貴人與北里三曲自有界限。要不是裴琢玉提了,她幾乎想不到三曲諸娘子。
“寄希望于舉子,可舉子便算是與她們生情,良賤有別,怎么可能迎她們?nèi)腴T?就算是被養(yǎng)在別院,色衰愛弛,下場也不會好。”裴琢玉沉聲道。
寧輕衣道:“將人請到府上來。”
做有權(quán)勢的公主有一點好,不管你提了什么要求,拒絕的人都很少有。北里三曲很熱鬧,多得是公卿士人往來,每每為了見樓閣中的小娘子爭風(fēng)吃醋,甚至大打出手,鬧得很是難看。忽見又一幫人來爭,本來想振奮的,一聽是清河公主府來的,立馬偃旗息鼓。只是心中納悶,清河公主不是在養(yǎng)病么?請人做什么?
這家不成往他家,可這日士子們奔波幾處,誰的面都沒見著,如主事的假母也只得了幾聲嗯嗯的敷衍。
另一邊,被聚攏在一起的三曲諸妓心中也很惶恐,不明白清河公主要她們作甚。清河公主寡居多年,駙馬早已經(jīng)化作枯骨,不可能找她們算一筆風(fēng)流賬。諸人都是互相熟識的,三曲出入不易,只有每月初八在寺中有講席的時候才相率出行,同病相憐,自然就容易相偎取暖。在不安中,你一言我一語的,紛紛回想近段時間有無做得罪人的事。
從角門入府,一群人鵪鶉似的,不敢大聲喧嘩。
寧輕衣和裴琢玉一開始沒露臉,完全由碧仙出面。
一句“你們想留在北里三曲么”,將一幫人砸得頭暈?zāi)垦!?br />
回答“不想”的人不多,不明白清河公主的意思,再者離開了三曲又能夠去哪里?
一片靜謐中,一個叫鄭舉舉的少女問:“娘子這是何意?”她出身曲中,雖風(fēng)姿不足,可善詼諧,又擅長各種樂器,負(fù)有聲名。她的膽子大些,見諸位好友戰(zhàn)戰(zhàn)兢兢,不敢說話,便鼓起勇氣起了個頭。
碧仙的笑容溫和,也不跟鄭舉舉她們繞彎子,直接道:“我家殿下想聽新曲,若諸位愿意,殿下可將諸位從三曲贖出。”
鄭舉舉沒想到這種可能,她一怔,又問:“為何不請教坊樂工?”
碧仙笑而不語,鄭舉舉又道:“此事之后我等又該如何?”
不止鄭舉舉好奇,與她同行的人眼中也多了幾分焦灼和期待。
碧仙道:“不急,殿下想聽的曲,可沒那么容易排成。”
畢竟是外頭來的新人,秉性如何尚不可知,不能輕易地相信了。
鄭舉舉眉頭微蹙,面上露出幾分躊躇。北里那個地方呢,不是她們自身能做主的,一旦名聲小了下去,可能未來傍身的錢財都得不到。清河公主要用她們幾日呢?贖身后呢?是自由了還是歸于公主府?會不會在哪日被轉(zhuǎn)給達(dá)官貴人?這些都是出現(xiàn)在她們眼前的風(fēng)險。只能夠進行一場豪賭,可退一步說,人在風(fēng)塵中,哪時哪刻不是在賭呢?
場中人小聲地議論,有的想要先回三曲尋找假母商議。
可鄭舉舉在猶豫后,心一橫,說:“我愿意。”她們這些人天生低人一等,只以色藝示人。為清河公主奏樂,總比陪那些官宦要來得好。她賭愿意救助孤兒的清河公主,也對她們抱有一線同情。
鄭舉舉邁出了第一步,跟她關(guān)系更要好的人,在思忖片刻后,也點了頭。
總比被假母逼迫見不愿意見的人好。至于那些還要思考的人,碧仙也沒為難,將她們送*回去了。
不管怎么說,平康坊中少了些人,尤其是知名的,在公卿士人中掀起了一番騷動。可沒待他們?nèi)プ肪浚┱滓患堊嗍杷偷匠刑斓郯盖埃x正詞嚴(yán)地痛斥長安狎妓之風(fēng),要整肅長安北里風(fēng)氣。這也是太。祖朝時候的慣例,一切都有京兆尹作主。這一鬧,朝臣便無暇關(guān)心北里三曲消失的人了。
半個月后,宮中有喜。
美人鐘慧慧懷有身孕,宮中已經(jīng)三年無人產(chǎn)兒,承天帝自然是大喜過望,對鐘慧慧父兄大肆嘉獎。鐘慧慧趁著承天帝開懷的時候,替秦王諸黨美言幾句。承天帝有些意動,哪知尚未等他決定是否召回秦王,一個噩耗忽地傳出。
秦王車馬在山道遭遇伏殺,秦王本人遇刺身亡!
驚雷在長安驟然炸響,才因美人懷孕的承天帝大怒。他貶秦王,是帝王威勢。而別人刺殺秦王,那就是無視天威浩蕩,蔑視皇親,是大罪!人馬魚貫出京,一接秦王遺骸入長安,一則調(diào)查蛛絲馬跡。
清河公主府中。
消失一段時間的錢白澤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想謀求太子之位的寧丹旭自然養(yǎng)士,得虧她又帶著一撥人去得及時。
線索沒有完全抹干凈,留下的尸骸中有一些是從梁王府中出來的人,身上帶著梁王的印鑒。證據(jù)其實不足以證明梁王有罪,可梁王畢竟是此事中的受益者。
梁王有沒有罪不重要,重要的是圣人怎么看。
依照圣人的性情,只會將梁王一道黜落。圣人膝下長成的只有五子,等到這出戲落幕,就只剩下燕王和魯王了。余下的兩子中,圣人會選擇誰?碰上這么個好父親,越展現(xiàn)得平庸,越是幸運。
第42章 百轉(zhuǎn)千回
寧丹旭身亡,梁王自然高興。
沒等他裝模作樣去哭喪,整個梁王府就被禁衛(wèi)團團圍住,誰也無法進出。
有那么一瞬間,梁王還以為是圣人怕他遇刺派遣禁衛(wèi)來保護他的,但對上禁衛(wèi)將軍冰冷的眼神,又打消了那個荒唐可笑的念頭。
被禁衛(wèi)押到宮中跪在承天帝跟前的時候,一臉茫然的寧泰安知道緣由了。卻是快馬加鞭前往寧丹旭遇刺地點的人,帶回了證據(jù)。死人堆里,有尸骸曾是他梁王府的人,還有落著梁王印鑒的密信。
寧泰安腦子一空,斷了根弦,耳畔嗡嗡作響。他是希望寧丹旭來個病逝,可也沒有膽大妄為到派人前往半道刺殺他。先不說這事兒能不能瞞住,他也找不到那么多可用的刺客啊?抬眸對上承天帝冰寒刺骨的眼神,寧泰安抖了抖,空茫的腦袋找到了一絲絲清明。
他仰起頭大叫道:“兒冤枉啊!兒并沒有派遣人刺殺二兄!”
承天帝失望地看著寧泰安,問:“那刺客里有你王府的參軍、雜役,這要如何解釋?還有印鑒?難不成你是說王府并不是你做主,有人假借你的命令殺死二郎?”
寧泰安眼眶發(fā)紅,心跳的節(jié)奏越來越快,他的面頰逐漸充血,順著承天帝的話說:“正是如此!請圣人明鑒!”
承天帝盯著寧泰安,淡漠道:“聽說二郎出京的那夜,你府上通宵達(dá)旦慶賀?”
寧泰安一怔,這都是月前的事情了,他是覺得高興,可從來沒說過什么大逆不道的話,更不會做那破綻百出的事。他的智計和心胸都不如被當(dāng)成儲君培養(yǎng)的大哥,但也不至于混賬到那個地步。寧泰安猛地一磕頭,涕泗橫流道:“兒絕不敢手足相殘,兒冤枉啊!”
承天帝冷冷一笑:“如果不是你,那是誰?”
寧泰安詞窮,他什么都不知道。他要怎么回答承天帝的問題?
就算承天帝信了他,他連一個府邸都管不好,如何來治理這個天下?
上一回三王被押到宮中,只是在殿里拘禁,不許他們?nèi)我庾邉樱蛇@次承天帝怒氣奔涌,直接將梁王關(guān)到大理寺中。皇室之間,自然沒什么情意,可兄弟鬩墻,說出去終究不是說很么好事。
宮中的韋貴妃終于開始著急。
寧青云出事后,她將一門心思都放在了寧泰安的身上,希冀著他借助兄長遺留的勢力登上那個位置。寧丹旭之死是個好消息,可她沒等到自己想到的,雷霆便砸落在她身上。她的兒子她清楚,寧丹旭已經(jīng)廢了,就算不容兄弟,也不應(yīng)該在圣人還在時,一定是有人栽贓陷害。
韋貴妃心中慌亂至極,匆匆忙去拜見韋皇后。
皇后氣度雍容,年紀(jì)比韋貴妃長些,可眉宇間并不見滄桑之態(tài),反倒越來越有風(fēng)韻。
韋貴妃來的時候,她在教平陽公主學(xué)千字文。心中猜到了韋貴妃的來意,暗暗哂笑一聲。
“姐姐救我和五郎。”韋貴妃淚眼朦朧,兩人同出韋家,是堂親,可實際上關(guān)系算不得多親近。韋貴妃先生出皇長子,她那時想的是取代皇后的位置。同樣是韋家的嫡女,為什么她可以當(dāng)皇后,而她不能?她心心念念著那個位置,直到寧青云被冊為太子后,才漸漸地歇了心思。
圣人對皇后就算沒有多少寵愛,可仍舊有敬在。
皇后無罪,圣人不會廢后,而她也不能母以子貴。之后的韋貴妃便改變了策略,拉攏皇后支持寧青云。
她原本以為有了皇后的支持,東宮的位置能夠坐穩(wěn),哪想到到最后是圣人相逼。
“大郎謀反實屬無奈,姐姐未曾替大郎求情,我可以理解。但說五郎殺人,怎么可能?這必定是有心人栽贓陷害。姐姐難道忍心見五郎蒙冤嗎?”韋貴妃對著韋皇后哭泣道。
韋皇后不動聲色地注視著韋貴妃。
韋貴妃再接再厲,又道:“姐姐與我同出韋家,圣人諸子中,五郎與姐姐血緣最親近。五郎在,則韋家安。”
曉之以情,動之以理,勸之以利。
韋貴妃總是拿韋家說事。
韋皇后心中嗤笑,她母親早死。父親又續(xù)娶,韋家的幾個兄弟與她不是同母,親在哪里?
但對著韋貴妃的淚眼,她還是溫和地應(yīng)承。
怎么能不替寧泰安求情呢?
宮中伺候承天帝多年的內(nèi)侍對著暴怒的承天帝說一句話:“大家已失一子,難道要論罪,再失一子嗎?若梁王無辜呢?”
乍得消息的漫天怒火在內(nèi)侍的一句話下幾乎退出,承天帝終于開始思索梁王無罪的可能。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替寧輕衣寫呈給圣人的上書。
皇后要替寧泰安求情,她這個姐姐也要替寧泰安求情,說往日兄友弟恭,寧泰安絕不是殘酷濫殺兄弟的人。
“有人會替梁王出頭的,他們必定會使出渾身解數(shù)勸陛下。”寧輕衣勾唇,可眸色寒涼,眼中沒有半點笑意,“一兩個人勸,哪里比得上一堆人勸來得熱鬧?”
廢太子一事牽連甚廣,可跟廢太子有關(guān)的朝臣不可能盡數(shù)誅滅,這些人轉(zhuǎn)頭成了梁王的勢力,這一點圣人也知道。他沒有立太子的心,便讓兩位皇子保持平衡,可秦王死了,梁王那處便不好壓制了。
可能會有那么點父子之情,讓圣人心軟。
但如果處處都是替梁王求情聲,父子之情還在么?這只會讓圣人覺得梁王羽翼已豐,威脅的是他這個皇帝。
“會變得人不像人么?”裴琢玉放下筆,凝視著寧輕衣,在她的身上窺見的冷意讓她忽然間生寒,她輕輕地問。
“會吧。”寧輕衣瞇了瞇眼,她指著宮城的方向,嘆息道,“從那走出來的,學(xué)到的最大本事是吃人。”
裴琢玉又問:“那為什么還要過去?”
她其實知道那些不得已,可還是想問。
往哪個方向搏一個出路會更容易?
寧輕衣走向她,抬手?jǐn)堊∷难裨谂嶙劣竦膽牙铮f了件看似不相干的事。“我尚未出降時,聽到寧青云跟太子詹事議論我的婚事。明明他只是我的異母兄長,卻自認(rèn)為高我一等,將我婚事作為他拉攏人的籌碼。”
往宮城中走是不自由,往宮城外呢?難道就能夠自由高飛了嗎?
“我私心甚重,為母親、為你、為我。”
“再后來,也為千千萬萬人。”
燕王府中。
燕王自然是樂意見梁王倒霉的,一連兩個兄弟出事,豈不是天命在他身?不過他也怕禍及自身,畢竟他先前跟梁王走得近,要是被梁王誣賴了就不妙了。一打聽到清河上書替寧泰安求情的事,也忙不迭地命人寫上表。
一時間,宗親大臣、軍功勛貴都接二連三替梁王求情,很有一種聲勢壯闊、勢在梁王的感覺。
原本才因內(nèi)侍勸說心軟的承天帝,心中驟然生出無限的惶恐。難道在不知不覺中,他成了孤家寡人?朝臣覺得他這樣做是錯的?可梁王遣人刺殺兄弟,鐵證如山,他又錯在哪里?察覺到梁王帶來的威脅后,承天帝的心就又變成了一塊鐵石。
在這個緊要關(guān)頭,梁王友韋承出面告發(fā)梁王,向承天帝陳訴梁王的陰謀,甚至從王府中挖掘出帶有承天帝生辰八字的人偶。這是直接上升到了謀害帝王的巫蠱上了!承天帝怒極,命人去搜查梁王府,在庫中找到了百二具甲衣。
藏兵甲之事,若圣人不追究可以算是小事,但梁王“累累前科”,還讓承天帝想到了當(dāng)初的寧青云,一下子就將梁王定性為“謀大逆”。詛君父、買兇殺兄、私藏兵甲……種種罪名累加,盛怒之下的承天帝直接下令鴆酒賜死梁王。罪證確鑿,朝堂諸臣,不敢勸阻。代國公、兵部尚書竇道宗上書懇請圣人,要女兒與梁王離婚。梁王納妃時日不長,此事王妃并不知情,竇道宗又是圣人母族,承天帝自然應(yīng)可。
王妃和離歸家,可王府中的幕僚就沒那么幸運了,有的直接被拖出去斬首。至于韋承,因為告發(fā)有功免一死,被發(fā)配到州縣做參軍。韋貴妃二子皆謀反,以不教之罪廢處冷宮。梁國公府上與梁王謀反無關(guān),但仍舊遭了圣人厭棄。韋貴妃的生父韋安定早已經(jīng)被罷官,韋安國當(dāng)初保留了吏部尚書職銜沒能當(dāng)宰相,可這回是連官職都保不住了,只能“自覺”上書請辭。
在奪了韋安國吏部尚書之位后,承天帝猛然間發(fā)現(xiàn)身側(cè)近臣極少。誰跟諸王沒有聯(lián)絡(luò)呢?他思來想去,提拔素來謹(jǐn)慎低調(diào)的越王世子錢謙為吏部尚書,參知政事,出入政事堂。錢謙上任后,第一時間送了大筆錢財入圣人的私庫,十分識相。
畢竟亡兩子,又鎮(zhèn)日沉湎于酒色中,承天帝的身體到底支撐不住,在秋風(fēng)瑟瑟的時候病了一場,大半月不曾視朝。等到他再度在朝臣跟前露臉,比往常瘦削了些,精氣神明顯不足了。
在這個時候,寧輕衣以校正醫(yī)書局的名義向?qū)m中進獻養(yǎng)生的藥方。尚藥局在藥物和合經(jīng)過重重查驗后,上呈給了承天帝,起了很大的效用。承天帝自然大喜,一開私庫賜下金錢綢緞無數(shù),又將儲藏著的許多藥物送入公主府中,讓寧輕衣好生調(diào)養(yǎng)。
寧輕衣謝恩后,又懇請承天帝賜下筆墨。
剛開始就打著“奉敕”名頭,這背靠著皇帝,更容易做事吶。
一開始只錄取二十五人,可隨著消息傳出去,陸續(xù)有名醫(yī)抵達(dá)長安,有的愿意留下來修醫(yī)書,做這功在千秋事,這么一來人員壯大,很快就三十五人了。要擬定的《千金要略》也已初具雛形。它主要收錄醫(yī)方,針對的都是本朝流行的疾病,略去養(yǎng)生、香方之流,只修八卷本,一旦修成,便付梓印刷,由名下的商隊送往諸州道去。
集書館這邊一切向好,昭文寺學(xué)館也快速地修繕完畢,不管是夫子還是學(xué)生都已經(jīng)就位。至于做事的雜役,都由寄居在寺廟中的婦人們充當(dāng)。
原先裴琢玉是計劃著將崔縈、崔離都送過去,但要論教育,才起步的學(xué)館跟貴族家私學(xué)是有很大不同的。人都有私心,不管是裴琢玉這邊,還是山陽長公主那處,對崔縈的期望總是大過學(xué)館那邊的,投入的錢財精力當(dāng)然只會更多。
“先前還想著就在崇仁坊,來去也方便呢。”裴琢玉頗為感慨,計劃是一回事,到最后結(jié)果又是另一回事了。
“都是這樣。”寧輕衣盤膝坐在榻上,她托著腮,橫了裴琢玉一眼,翻起了舊賬,“阿縈叫了你幾聲娘,倒是把我輩分叫低了。”
裴琢玉扶額,無奈地笑了笑。
那也是被抓到侯府后急中生智呢,又不是真的。
“我的好殿下,連這點微末小事都要計較嗎?”裴琢玉問。
“不成么?”寧輕衣眼睛睜圓,仰頭看裴琢玉,大有一副裴琢玉點頭就跟她算帳到底的架勢。
“成成成。”裴琢玉連連點頭,抬步走到榻邊坐下,脖子就被寧輕衣一圈。裴琢玉伸手將人抱到懷中,還沒說話呢,溫?zé)岬拇奖阗N了上來,脖頸被一縷縷垂落的發(fā)絲掃得微癢。
過去跟駙馬有情,可裴治總是一副端肅正容的淡漠模樣,除了醉酒大哭,其實少有失態(tài)的時候,寧輕衣與她不如此刻親昵。許是三年的遺憾在心中落下了種子,只要得了空閑,寧輕衣就抱著裴琢玉不想撒手。
裴琢玉對寧輕衣很是順從,她要親要抱,隨便要做些什么,全部都由她。唇齒相依,連綿的吻似是連呼吸都奪去了,等到回神來,是那越來越急促的曖昧喘息。寧輕衣抬眸注視著裴琢玉,她伸手撫摸著裴琢玉,眸色幽邃。她在看裴琢玉,可也透過她在看那些年的“裴治”。她在凝視中失神,在裴琢玉的懷抱中,很莫名地想,如果她記起所有,還會離開嗎?
“在想什么?”裴琢玉輕聲問。
寧輕衣?lián)u頭說什么,情緒莫名其妙的,也不知道會在什么時候涌上來,明明很歡喜,可非要自己添有一層悲色。
可能還是太閑了。
裴琢玉眉頭微蹙,她敏銳地察覺到寧輕衣剎那失神。
在想誰?
裴琢玉還沒問,寧輕衣又俯下身來親她。
零星的火苗還沒熄滅被點燃,才起的思緒就被綺念吞沒。
裴琢玉托著寧輕衣,看向她的眼神中藏著幾分困惑。
寧輕衣垂著眼睫,她低頭與裴琢玉額頭相抵,低喃道:“琢玉。”
裴琢玉:“嗯?”
可寧輕衣只是喊她的名字。
寧輕衣只是在心中問:“你會離開我嗎?”
涼風(fēng)起天末,落葉滿長安。
那一架碧紗櫥已經(jīng)撤了,十二扇屏風(fēng)也重新在床上安置,屏扇一圍攏,就是兩個人的小天地。
夜里折騰得久,起得便有些晚。裴琢玉醒得稍早些,怕驚動沉睡的寧輕衣,她便躺著不動彈,只借著微光凝視她。
三月才入長安時,她能料到會有今日嗎?
她怎么沒有半點抗拒,就那樣順理成章地住進公主、搬進若水院呢?
裴琢玉放空思緒,身畔忽地響起一道囈語。
“駙馬。”
裴琢玉一怔,腦中一片空白,幾乎呼吸不上來。
她湊近又聽。
“駙馬”變成了“琢玉”。
是在喊誰?
裴琢玉眼睫顫了顫。
良久后,她輕笑了一聲,低聲重復(fù)這兩個字:“駙馬。”
太長時間沒聽人提起,她就忘了裴治的存在。
她以為公主也忘了,可真的能夠忘了那曾經(jīng)讓她形銷骨立的人嗎?
腦中嗡嗡作響,可裴琢玉沒讓發(fā)懵的狀態(tài)持續(xù)太久。
一些不好的事情,她不愿意思考,那就拋卻。
她神色如常,仍舊在午后跑去集書館看醫(yī)籍。公主的身體漸好,可畢竟比尋常人要差些,到了秋涼時節(jié),難耐寒氣。來整理醫(yī)籍的醫(yī)者都是有切實本事的,裴琢玉與對方商議,也受益良多。
從校正醫(yī)書局出來,裴琢玉碰到了廬陵公主。
秦王、梁王前車之鑒在呢,燕王乖順得像個鵪鶉,至于魯王,他先前跟在梁王后面呢,母族不昌,本來就沒什么存在感,這會兒更是不敢跳騰。可兩位親王沒動靜,但廬陵公主肉眼可見地張揚起來,仿佛勝券在握。
裴琢玉被廬陵公主拽著去玩樗蒲。
原本想拒絕,可心底翻涌著莫名的情緒,又將話語吞了回去。
廬陵公主是個很愛談笑的人,聒噪得像是一只小麻雀。她不會看臉色,當(dāng)然身為公主,她也不需要這項察言觀色的技能——只有在面對寧輕衣的時候,才會有點聰明勁。跟裴琢玉玩樗蒲,她屢敗屢戰(zhàn),絲毫不在意輸出去的財帛。只是盯著裴琢玉那張不知道看幾次都嘖嘖稱奇的臉感慨:“你跟駙馬還是不一樣,讓裴治跟我玩樗蒲,我都不敢想。”
裴琢玉微笑,說:“沒誰會一樣。”
廬陵公主琢磨一陣,說聲是,又道:“臉一樣,長姐一定很喜歡。”
裴琢玉瞥了她一眼,漫不經(jīng)心地問:“公主和駙馬感情很好嗎?”
廬陵公主:“那是自然,至少我沒聽說過長姐讓人打駙馬,依照長姐的身體,也不可能自己上手。”說著,廬陵公主還用手比劃了兩下。她雖然不如錢白澤,但還是有一把力氣在身上的,打她的駙馬綽綽有余。
“說來十月十五是裴治的生辰,長姐不會帶著你去祭祀裴治吧?”沒人搭話,但廬陵公主自己說著也高興,嘴皮子一動就抖出了一時上涌的狂想。
裴琢玉的神色僵了僵,暗暗記下那個日子。
第43章 十月十五
入秋之后,長安風(fēng)平浪靜的。
兩位皇子結(jié)黨、謀反之事觸目驚心,人死后也沒人敢提什么。
這事兒不好碰,病過一場的圣人沒有修身養(yǎng)性,反而欲發(fā)暴躁了,好像渾身長滿了逆鱗,戳哪他都不高興。
任意貶謫朝臣之事,過去是很難做到的,畢竟就算是敕旨也要經(jīng)中書門下,要是宰臣硬著頭皮駁回,圣人也無可奈何。但情況在不知不覺中有些不同了。左相魏再思是圣人的寵臣,秉持的就是“天意”,而兵部尚書竇道宗呢,因為梁王謀逆,他也算梁王前岳丈了,怕被圣人找理由處置了,老實做人。
以吏部尚書帶參知政事頭銜的越王世子錢謙吧,又是個“百應(yīng)之人”,同樣不會違逆圣人。倒是中書令崔尚清正守節(jié),但他年歲漸老,政事堂也不是他的一言堂,獨木難支。總之誰要惹了陛下不快,被貶謫了都沒人相勸。
朝堂寧靜了下來,一切皆照舊制運轉(zhuǎn)。
可長安城中,人來人往,熙熙攘攘的,其實很是熱鬧。
臨近十月,各州縣送舉子入京,麻衣如雪。這些士人們慣去平康坊的北里三曲,號稱風(fēng)流淵藪。可年年繁華的三曲如今門庭凋敝,別說是一些擅長歌舞的年輕娘子,就連當(dāng)家的假母們也不見蹤跡。
人自然是被清河公主請去了。
要拍戲總不能完全找外行人,至少得是文辭歌舞都精通的。
寧輕衣給她們的任務(wù)就是在鄉(xiāng)里宣傳醫(yī)道,這可不是唱一支《涼州》《千秋樂》的事,從弦歌、唱詞到舞蹈都要她們自個兒重新編寫、重新排演。跟往常應(yīng)付公卿士人不同,約等于一件全新的行當(dāng),十分費心神,但一行人仍舊樂在其中。
碧仙看著她們精神十足,心里頭也高興,她道:“遲至明年開春就要出京了,到時候生活便是漂泊了。”
鄭舉舉朝著碧仙一拜,誠心道謝:“若不是殿下,我等還在風(fēng)塵中,哪里有安心處。”
碧仙瞧著她們也覺得可憐,心中暗嘆一口氣,又道:“到時候殿下會派遣兩個醫(yī)官與你們同行,路上若是遇見好苗子,也可收為弟子。”她殷殷地囑咐幾句,明里暗里說寧輕衣的好,等到鄭舉舉她們千恩萬謝,才心滿意足地離開,回到若水院中稟告結(jié)果。
寧輕衣在喝藥。
良藥苦口啊,她眉頭緊緊皺起,找裴琢玉要蜜餞。
碧仙見她們蜜里調(diào)油,很識相地退了下去。
裴琢玉看著寧輕衣面容皺巴巴一團,輕笑一生,一邊喂她蜜餞,一邊問道:“先前怎么喝的?”
寧輕衣覷著裴琢玉,也不覺得不好意思,她直白道:“有人哄才要鬧騰。”沒人的話……除了一口氣灌倒底,還能怎地?總不能是將它給倒了吧。
一句“駙馬哄嗎”差點脫口,裴琢玉及時地咽了回去。
她的眉頭微蹙,藏住了自己的小氣。
跟一個死人計較,真是好笑。
寧輕衣伸手抱著裴琢玉的腰說:“士人們陸續(xù)入京,為了春試能有個好名次,他們會想方設(shè)法嶄露頭角。而我那兩個弟弟,不知道會怎么做?”這是到了投資的時候呢。往年這會兒諸王府、公主府上宴會最多。不過今年,就算有動靜,也不會太大。
裴琢玉說:“越不過集書館。”
能讀書的哪有可能是真正一窮二白的寒門?書籍可是稀罕之物。可這些士子家中再富裕,除了幾個百年世族,那能比得上皇室?早前太。祖打天下時候,抄了不少人的家,一部分書籍落入宮中,一部分在朝臣的手中。清河公主有錢又有權(quán)勢i,這兜兜轉(zhuǎn)轉(zhuǎn),許多書籍都落到了她手中。再說原來的駙馬裴治出身河?xùn)|裴氏,裴家的藏書也入庫,這集書館就相當(dāng)于開放的秘府,哪個讀書人不想去?
“一些士人對咱們集書館的女校書意見大著呢,有種‘我行我能上’的自信。”寧輕衣哼笑一聲,對那群自負(fù)的士人很不屑。
“不必跟他們解釋什么。”裴琢玉皺眉。
寧輕衣一頷首說“是”,公主府用人還要他們來同意么?一群不知天高地厚的東西,吵嚷了就讓他們滾蛋。有的時候需要的只有雷霆手段,讓他們明白什么叫地位懸殊。
清河公主府給了集書館中一行小娘子們底氣,讓她們應(yīng)付起士人來也得心應(yīng)手。
你覺得世風(fēng)日下、有礙觀瞻,那你滾,多艱難吶。
說到底人還是重利的,這兒畢竟是清河公主府的地盤,出沒的都是達(dá)官貴人,要是有幸結(jié)識一個那不就是登上青云道了?殷勤投遞行卷,未必能夠見得到府主,還不如來這集書館一趟碰運氣。
再說那金花帖——
在長安士人中早已經(jīng)傳開了,外地來的明了它的用處后,自然也想一揭金花帖揚名。
出自小娘子之手又怎么樣?想要好處還不是得趕上來嗎?
至于那些嘟囔不休的老古板,說實在的,壓根沒人在意他們的心情。
燕王府中。
寧群玉覺得不大對勁,往王府里遞的行卷倒是有,可跟去年比起來,那些舉子們似乎不夠熱絡(luò)了。要知道先前有兩位比他更突出的兄弟在,這會兒不更應(yīng)該來討好他嗎?怎么動靜反而小下去了?難道都去了魯王府上?可他派出去的人一打聽,魯王閉門謝客呢,府中連宴會都少了。
“都在集書館呢。”廬陵公主給了燕王一個答案,她出主意道,“阿兄想要跟士人往來,去那邊最方便了。而且在清河的府上,不用擔(dān)心圣人懷疑你結(jié)黨。”
燕王:“……”他驚恐地瞪著廬陵公主,怎么覺得她近段時間膽子越發(fā)大了,什么話都敢往外說啊?“什么結(jié)黨,你不要胡言。”
廬陵公主白了他一眼:“當(dāng)我愛說嗎?”要不是被金陵拉著聽杜佩蘭她們講史書,她腦子里根本就不會有這兩個凡人的字。看著沉默的燕王,她又?jǐn)x掇說,“阿兄,長姐府上還有個馬球場呢,可惜那邊找不到幾個玩的。”
燕王:“你坐著看不成嗎?為什么非要上場?”
廬陵公主卻說:“一飽眼福的次數(shù)多了,也想著自己縱馬馳騁呢。”她瞥了燕王一眼,冷冷一笑說,“怎么,只許你們縱馬享樂嗎?我就不能威武颯爽些?”
燕王:“……”他覺得跟廬陵公主說不通,撫了撫額,放棄了打馬球這個話題,他又繼續(xù)打探消息,“長姐做這些只是為了祈福?”原先他覺得清河和梁王走得近,做善事是替梁王造勢,可實際上沒聽說清河有什么偏向梁王的。倒是在梁王被賜死前上書求情——但光憑這點看不出什么,畢竟他也上書湊熱鬧了。那清河是為了什么?單純是錢多了沒地方去了?
廬陵公主兩眼放空:“我怎么知道?”
可燕王還在深思,良久后,電光石火一閃而過,他道:“我明白了,清河一定想做最有權(quán)勢的公主!”
廬陵公主琢磨一陣,覺得很有道理。她問:“若阿兄得勢,我與清河,誰封邑多?”
燕王啞然。
這想得是不是太多了些?況且廬陵是他同母胞妹又怎么樣?清河是皇后生的,占著嫡長女這個名頭,無論如何都要高其他人一頭啊。他不說話,廬陵公主露出一副“看透你了”的神色,面上是不加掩飾的失望。
燕王習(xí)慣了廬陵公主一驚一乍的樣子,反正他們從小就是這樣,沒說幾句就會鬧起來,最后不歡而散。不過,他倒是認(rèn)真地思考了廬陵的建議,的確,想要接觸士人去集書館那邊最好。可兩位兄弟的下場到底讓他對圣人生出懼意,什么虎毒不食子,那根本就是無稽之談。跟幕僚商議一番后,他決定拖著魯王一起去打馬球。到時候就算觸怒了圣人,也有魯王一起擔(dān)責(zé)。
這么一來,平康坊的集書館越發(fā)熱鬧。
清河公主府中。
寧輕衣將兩個兄弟的舉動收入眼中,他們結(jié)交哪個更是看得一清二楚。
裴琢玉兩邊往來,偶爾也去昭文寺學(xué)堂。而寧輕衣呢,不是悶在府中,就是在皇宮中,隱約覺得有些無聊。
“這時節(jié)都快下雪了。”裴琢玉說著,替寧輕衣將裘衣裹緊。暖閣子里燒著炭盆,她仍舊是怕寧輕衣著涼。
可寧輕衣當(dāng)沒聽見,她拽著裴琢玉的袖子,殷切地看著她,說:“我們?nèi)酚瓮ぴ趺礃樱俊?br />
樂游亭在昇平坊,是京中最高處,四面都很寬敞,能將京中的景物都收入眼底。她也是寧輕衣的產(chǎn)業(yè)之一,每到正月、三月三以及九月九,京中的士女們都會到這處來登高拔禊。可現(xiàn)在都十月中旬了,早過了最熱鬧的時節(jié)。
“怎么想去樂游亭?”裴琢玉輕輕地問,那從廬陵口中得知的裴治生辰,又倏然跳了出來。她的眸光沉了沉,面上的笑意漸漸隱去。
寧輕衣埋在裴琢玉懷中,沒看到她面上的異色,只是道:“近來身體好多了,便想著出去走走。”
裴琢玉挑眉問:“只是如此么?”
寧輕衣抬眸,跟裴琢玉對視,納悶道:“琢玉不想去嗎?”
裴琢玉啞然失笑。
她不會被丁點情緒主導(dǎo),見寧輕衣滿心出門,自然也不能再澆冷水。她撫了撫寧輕衣的面頰,說了聲“好”。
反正又無職差在身,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寧輕衣高興了,抱著裴琢玉笑個不停。
偌大的長安她其實想去哪里就能去哪里,可過去一直拖著病體,再加上她自己也沒什么興致,便耽誤那些風(fēng)花雪月了。
這段時間琢玉都在忙,腳不沾地的,找個時間去游玩一番,也算是提前品一品歲月靜好。
這白日里嫌相逢少,夜間的私語總是想辦法將它變得綿長。
秋來天氣涼甚,可也有點好處,漫漫的長夜,都是無窮的趣味。
“明日還要去樂游亭呢。”裴琢玉垂著眼睫,輕輕說道。
寧輕衣看著裴琢玉感慨,神色落寞,語調(diào)感傷:“我們有好幾日沒有溫存了吧?”
裴琢玉:“……”她簡直蒙受了天大的冤枉啊,這每個月總有些時候不太適合,你一回我一回,不就有段時間只能躺著私語了嗎。
寧輕衣說不管。
她抱著裴琢玉,氣息逐漸的混亂,明明有很多事情要做呢,但是在這個時刻,她木然地將余事拋擲了,只想追逐那溫?zé)岬挠|感,一遍一遍描摹,告訴自己眼前的人還是鮮活的。
可能身體上的病漸漸好了,但心病一直無藥可解。
失而復(fù)得,感激天地之余,還是會有種恐怕,生怕一切都是電光朝露。
食髓知味的也不是寧輕衣一人,裴琢玉攬著寧輕衣也覺得心神飄飄然。
她不會拒絕,也不大想拒絕。
你有情我有意,纏綿到一塊也是順理成章。
心在悸動,魂也仿佛要飛出軀殼。
裴琢玉親了親寧輕衣的唇角,故意要她說話。原本只是悶著的嗚嗚咽咽,這一啟唇就傾瀉了下來,化作百轉(zhuǎn)千回的嚶嚀,甜得發(fā)膩。
寧輕衣說著不要,可又抓著裴琢玉的手不讓她離開。
裴琢玉柔聲哄著她,矮身整個人鉆到了錦被中。
兩個人都是看情況勤勉的,這冬日里本來就容易貪睡,夜間顛鸞倒鳳一陣,第二日起晚就是順理成章的。
天有些涼,平心而論這出門游賞的興致不是很高,可話都放出去了,寧輕衣還算是半合著眼催促著裴*琢玉起身。就連裴琢玉勸她說“明日”,她也沒聽。
鬼使神差的,裴琢玉問了句:“是因為十五么?”
半夢半醒的寧輕衣輕哼了一聲。
可理智回籠的裴琢玉已經(jīng)沒辦法再問一次了。
“殿下,穿衣。”她唇角重新浮現(xiàn)了微笑,將寧輕衣亂打轉(zhuǎn)的手按住。
寧輕衣眼睫顫了顫,惺忪的睡眼睜開,黑山白水般的眼眸里,倒映著裴琢玉一個人的身影:“琢玉。”
“在呢。”裴琢玉回答。
只是心中浮思飄蕩著,不由自主地想。
這一聲是在喊誰呢?
第44章 新安大疫
昇平坊在南邊,中間隔了好幾個坊市。
裴琢玉沒騎馬,陪著寧輕衣坐馬車。車輪子碾在沙地上,轆轆作響。
寧輕衣打起車簾,朝著熙熙攘攘的街市望了眼,很快便沒了興致。她打了個呵欠,惺忪的眼中泛著一圈水光。道上有些顛簸,鬢發(fā)上簪釵垂下的銀角流蘇,一晃一晃的。
裴琢玉看著她有些好笑,都困成這樣了,還非要出門。她將寧輕衣攬到了懷中。寧輕衣輕哼了一聲,也不困了,有一下沒一下地啄著裴琢玉的唇角,手也在裴琢玉的腰上亂磨蹭。
裴琢玉面上泛起了紅潮,她按住了寧輕衣的手,喘息了一口氣,問:“殿下這是怎么了?”近些日子粘人了不少。
“可能是肺腑被燒爛了吧。”寧輕衣哂笑一聲,胡亂答道。她手是不動了,但面頰還是在裴琢玉的身上亂蹭。云鬢微亂,簪釵歪斜,連帶著涂上的口脂都有些花了。
裴琢玉啞然失笑,扶著寧輕衣道:“別胡說。”
寧輕衣哼了一聲,說:“我手冷,你替我捂捂。”
冷暖還是辨得清的,但裴琢玉也不能趕人,便將寧輕衣的雙手都揣在懷里了。
樂游亭是個能俯瞰長安的好地方,地勢高,那連綿的屋宇都能夠收入眼底。清河公主府上有錢,可買地筑宅也不是那么自由的,動不動就遭朝臣的彈劾。想當(dāng)年在昇平坊建造園林時,諫官的嘴皮子都沒停過。可圣人不聽,寧輕衣也不聽,最后諫官也只能怏怏不樂地閉嘴。
寧輕衣的一切早就超出公主規(guī)制了,她其實也可以謹(jǐn)慎小心些,但有的時候也得讓人看看“勢”。
路過昇平坊東北隅的時候,裴琢玉聞到了一些藥香。到了坊中,也不再乘車了,她替寧輕衣將遮風(fēng)的帷帽戴好,又替她掖了掖裘衣,問:“那是什么?”
寧輕衣垂眸注視著裴琢玉的手指,說:“東宮藥園。”以前寧青云還是太子的時候,裴家跟寧青云走得近,她的駙馬自然也追隨著太子。寧青云將藥園給了駙馬打理,不過等到寧青云身歿后,東宮空置,裴琢玉又不在長安,藥園子里的人當(dāng)然就疏懶了。公主府上的素問院,有的藥材就是從東宮藥園移植的。那件事后,她只顧著素問院,哪里會想東宮藥園的事。
裴琢玉“嗯”了一聲,心中縈繞著莫名的情緒。那屋宇匾額越看越是眼熟,她撫了撫發(fā)脹的太陽穴,將那點異樣壓了下去。
寧輕衣偏頭問她:“要去瞧瞧嗎?”雖然比不上太醫(yī)署在兩京的藥園精細(xì),但或許能碰著意外之喜呢。
裴琢玉問:“能去嗎?”
寧輕衣輕嗤一聲,說:“有什么不能的?”
反正規(guī)矩也不是為她設(shè)下的。
東宮藥園里有兩名藥園師、八名藥園生。本來這一行當(dāng)上進之路就頗為艱難,更別說在不起眼的東宮藥園了。除了太醫(yī)署缺藥的時候,可哪里有幾個人管得著他們?況且留在這里的也沒上進心,想的也是糊口事,更是散漫任意了。
乍一聞有貴人來藥園,頓時驚了驚,忙出來迎接,等到看清了裴琢玉的臉,更是如喪魂,失聲喊了句:“駙馬?!”他們的消息不靈通,哪里知道裴琢玉的事,還以為是駙馬還魂。藥園子里亂糟糟一團,等碧河呵斥了一聲,才安靜下來。
沒多久,藥園師將園子里記載藥材的冊子奉上。
裴琢玉心不在焉地掃了眼,都是些常見的藥材,用不著跑到東宮藥園里采摘。
她在園子里轉(zhuǎn)了一圈,出去了才漫不經(jīng)心地問寧輕衣:“他們也知道駙馬。”
寧輕衣淡淡道:“以前駙馬來這邊打理過。”
裴琢玉一點頭,立馬就明白了,想來是替公主尋醫(yī)問藥,要不然膏粱子弟,哪會淪入士人輕視的小道。
時節(jié)漸涼,天陰沉沉的,如鉛塊壓在重城,不知道什么時候會下上一場雪。
往來也有些仕女們,可不比開春亦或重陽熱鬧。
山亭高聳,寒風(fēng)更為勁健。
裴琢玉怕寧輕衣?lián)尾蛔。缭绲乇阆铝藰酚瓮ぃ〉綍N平坊中的園宅里去了。
鼓聲如浪,聲停的時候,天色十分慘淡了。
暖閣里燒著炭火,裴琢玉喊人架了鍋子吃羊肉,四面是融融的暖意。
“琢玉有什么愿望么?”夜間的閣子里,燈火煌煌,照得四野猶如白晝。寧輕衣讓伺候的人都退下去,只跟裴琢玉互相依偎著。
裴琢玉說了聲“沒”。
寧輕衣凝眸,輕輕說:“那些年也沒有嗎?”
裴琢玉一怔,恍惚片刻才意識到寧輕衣說的是過去那幾年。其實也沒有過去許久,但那三年的流浪生涯,忽然間就變得猶如隔世般遙遠(yuǎn)了。真是可怕,短短幾個月,就將她改造得面目全非了。想了一會兒,裴琢玉才說:“豐衣足食。”
“現(xiàn)在達(dá)到了。”寧輕衣抿了抿唇,又問,“然后呢?”
裴琢玉笑了笑說:“愿殿下千秋萬歲身長健。”這是她的肺腑之言。
寧輕衣看著裴琢玉,眉頭微蹙,她說:“明明是你的愿望,怎么是我。”
裴琢玉問她:“這樣不好嗎?”
寧輕衣橫她一眼,不是不好,琢玉心中有她、一心為她,自然是天底下一等一的樂事。但也得為自己著想不是嗎?她纏著裴琢玉詢問愿望。裴琢玉斂了斂笑,有一剎那分不清寧輕衣在追問駙馬,還是在問她。
別開眼避過寧輕衣的視線,她說:“等殿下生辰時,為我祈福。”
寧輕衣抱著她,不假思索:“何必等到生辰日呢?我日日夜夜祈求上蒼,盼你平安。”
寒意重,深夜長。
裴琢玉和寧輕衣在昇平坊中盤桓了三兩日,才回到平康坊的公主宅第。
秋冬的長安城很是平靜,在舉子的高談闊論中,日子一天天地過去了,很快便到了冬至日。
歷朝歷代都重冬至,本朝也不例外,其地位僅次于新年。在冬至日,帝王要去圜丘祭天,禮敬天地神人鬼。不過冬至日又有大朝會,承天帝的身體也大不如前,索性派遣燕王攝祭,行三獻之禮。
這么一來,才沉寂的人心又開始浮動了。圣人膝下長成的皇子只剩下燕王和魯王了。燕王年長魯王一歲,論母親的地位,德妃也在賢妃之上,燕王寧群玉成為新的太子,看著是順理成章的事了。
逐漸暴躁易怒的承天帝也有緩過神來的時候,他不愿意承認(rèn)自己的衰老,但江山社稷,也容不得他不去考慮。只是兩個兒子,到底立誰,承天帝遲遲沒有做下決定,甚至還記著帝王權(quán)術(shù)。冬至日看著要扶起燕王了,到了元日,又讓魯王來代行慰問禁衛(wèi)軍、宣布賜錢帛之事。
燕王、魯王在圣人跟前露臉漸,被呵斥的次數(shù)減少。燕王從承天帝身上感知到的威脅消失,膽子和胃口便逐漸地大了起來。在幕僚的慫恿下,盯上了校正醫(yī)書局。只是他不好主動伸手,只能借著結(jié)交的太常寺卿行事。
校正醫(yī)書局并沒有沖著大書去,在一幫人的努力下成功地修出了一部八卷本的《千金要略》,付梓印刷后,寧輕衣便帶了些《千金要略》到宮中去。雖然校正醫(yī)書局不是官署,但有結(jié)果還是得上呈給承天帝看看的。
承天帝對《千金要略》的內(nèi)容沒興趣,但也知道這是一個施德政、收民心、建功業(yè)的好機會。他將《千金要略》送到了宰臣的手中,要宰臣題詩作賦。這些醫(yī)書要以朝廷的名義送到州縣,不過清河那邊說可以出錢出人去宣揚德政,承天帝也就懶得費心。
拿到了《千金要略》的宰臣當(dāng)然是高呼萬歲,吹捧的話語一句接一句。中書令崔尚對傳德政的事很上心,但得知這一切仍舊由清河公主府主導(dǎo)后,立馬歇了心思,將心神放在刻印的書上。這刻本字跡清晰,跟他見過的潦草歷書很是不同。能刻印醫(yī)書,那自然也能刻印別的讀物。崔尚念頭一起,當(dāng)即前往集書館中一探究竟。
不論如何,《千金要略》和校正醫(yī)書局是在長安揚名了,成了一人人都想咬下一口的肥肉。
民間的神醫(yī)會被吸納到太醫(yī)署中,那先前不起眼的校正醫(yī)書局,自然也會有人想要。
太常寺便是第一個發(fā)聲的。
太常寺下有太醫(yī)署,那校正醫(yī)書局自然也得在他們麾下。
要是動作不快些,秘書省那邊以修書、校書為借口,將校正醫(yī)書局收下怎么辦?
清河公主府上,寧輕衣早料到會有這樣的結(jié)果。她種樹,那些朝臣來摘桃么?她不動聲色的,面上一派從容,只依照著計劃派鄭舉舉一些人隨著商隊帶著《千金要略》出京。
太常寺卿不想得罪寧輕衣,要是能夠勸服公主主動將校正醫(yī)書局讓出最好,于是,太常寺卿肅容前往公主府請求一見。
面對太常寺卿慷慨激昂的陳詞,寧輕衣神色淡漠,等太常寺卿說完后,她才微微一笑,說道:“校正醫(yī)書局中編書的,有一半女醫(yī),也要如太醫(yī)署編制,授流內(nèi)官嗎?”
“我命人去藥草所生的州縣錄圖,注《本草》、修《圖經(jīng)》,耗費金錢千萬,太常寺接受校正醫(yī)書局后,也能如此么?我并非吝惜錢財,只是不希望沒了結(jié)果。”
太常寺卿:“……”太常寺可沒有這么多錢可用,想要支取,還得跟戶部扯皮,要經(jīng)過政事堂層層審批。就算真拿到了錢財,也未必會用在修書上。
寧輕衣摩挲著茶盞,慢悠悠道:“為何要校正醫(yī)書局官有?難不成太常卿以為不入官,就不能為公嗎?”
太常寺卿啞口無言。
等到太常寺卿離開后,寧輕衣上書承天帝,為校正醫(yī)書局校書大夫請官。
至于理由也是現(xiàn)成的,朝臣認(rèn)為不為官則不為公,那授予官職,能讓他們放心嗎?
校正醫(yī)書局中有女醫(yī),雖然太醫(yī)署也有女醫(yī),但后者大多是官戶、婢中選出來的,連流外都不是,根本沒有上進之路,修習(xí)醫(yī)業(yè)標(biāo)準(zhǔn)也與男人不同。寧輕衣上書請官,可不是太醫(yī)署那般的女醫(yī),而是有品階的。承天帝哪有可能為此破例?賜了一堆財帛以示安撫,并明言信任校正醫(yī)書局。
承天帝其實也有自己的考量,校正醫(yī)書局可是博名聲的利器,在公主的手中,是為整個皇室?guī)砉廨x。可落入朝臣手里,先不說能不能出成果,萬一成為黨爭的利器,便有違初衷了。暗衛(wèi)悄悄呈上案的,是燕王與太常寺卿的交游。承天帝不至于因此貶斥燕王和太常寺卿,但心中隱隱扎了根刺,眉頭緊聳。
是太常寺希望管束校正醫(yī)書局,還是燕王想要呢?
燕王府中。
寧群玉惱悻悻的。
“那校正醫(yī)書局,陛下并不愿意讓朝臣沾手,清河不肯放。”頓了頓,他又自言自語說,“清河多病,這樣做也情有可原,一旦納入太常寺就沒那么順心自在了。”
總不能是為了民心吧?她要那些名望有什么用。
“也不算太壞,至少魯王那邊也無法利用。”崔恩勸慰道。
境遇都是對比來的,你有我沒有就覺得不公,有時候不會想著大家都有,只念著大家都沒有,就開心了。
崔恩一句話說到了燕王的心坎上,面容上籠著的愁郁立馬就煙消云散了。
“大王不如找些醫(yī)工送去,至少占個名頭。”幕僚又提議道。
清河公主身體不好,弟弟為姐姐尋求名醫(yī),多么合理啊,興許還能討得圣人和皇后歡心。
燕王點頭稱是,忙讓府中人設(shè)法延請名醫(yī)。
除此之外,他還忙著四處交游。貢舉那事兒由考功員外郎負(fù)責(zé),別看地方官卑,可具體如何做,他是插不了手的,只能琢磨著看看看哪個更有希望,結(jié)交了總是好處多。
承天三十五年,下半年的殺戮染紅了朝堂,可三十六年也沒祈得太平長安。不是雪災(zāi)就是地動,弄得承天帝心浮氣躁的,而宰相們則是紛紛告罪請退。但承天帝哪能真的讓宰臣們辭職,不痛不癢地說上幾句,接著就是避正殿、削減宮中用度,至于別的那是沒有了。
寧輕衣依照過去慣例,捐出大筆的錢給朝廷賑災(zāi)。一切看著有條不紊持續(xù)下去了,可新安縣忽地傳來消息,爆發(fā)了疫病。新安屬河南道,在洛陽西側(cè),朝廷自然不可能置之不理。過去就算慰問百姓,也都是宦官或者中書舍人擔(dān)任,可這回不僅僅中書舍人巡省慰問,燕王寧群玉也成了使者,持節(jié)前去賑災(zāi)。
燕王驚恐:“圣人是要我死嗎?”
第45章 來去分歧
燕王府上的幕僚勸他說“不至于”,圣人就剩下兩個兒子了,難道真的要將人殺個精光嗎?最后讓皇位落到宗親的手中?與其說圣人要燕王死,不如說是“考驗”。如果大王賑災(zāi)有功,那在朝中的名聲也會響亮點。
唯有廢太子是被圣人帶著培養(yǎng)的,圣人昔日擺駕洛陽,也由廢太子監(jiān)國。可誰想到廢太子落得那么個下場呢?從冬至祭天開始,圣人怕是就有磨礪諸王的意思了。如果燕王不接受,那這差事會落到魯王頭上。
可聽了幕僚的話語,燕王還是怕。萬一他染了疫病死了呢?聽幕僚分析魯王接替他的時候,燕王說:“那就讓魯王去死,到時候圣人只剩下我一個兒子,就沒得選擇了。”
幕僚:“……”只覺得心力交瘁,他問,“萬一魯王活著回來呢?到時候魯王有功,大王如何自處?”
怕死的燕王撇了撇嘴,說:“我這段時間時常去集書館那邊,跟大夫們接觸過。尋常病癥,治愈可能都只有十之五六,染了疫病,那不就是死路一條嗎?”
幕僚繼續(xù)勸說:“圣人讓大王前往新安慰問百姓,又不是去疫中。”想了想,又說,“太醫(yī)署必定會派遣官員與大王同去的,又不需要大王親自照料染疫的黎民。大王若是不放心,可詢問清河公主借些藥材,制作一些防疫的藥包。”
燕王還是很瑟縮,他的臉上都是猶豫之色:“一定要去嗎?”
幕僚點頭說“是”。
圣人已經(jīng)下詔書了,不去那就是抗旨不遵了。
轉(zhuǎn)機有那么一點,燕王一行使者出發(fā)前,魯王入宮一趟求見圣人,想為圣人分擔(dān),愿意前往新安,但被圣人拒絕了。
這苦差事一被人爭搶,就莫名其妙變成了香餑餑,再者還有幕僚相勸。趁著空閑,燕王還入宮一趟想從母親那邊汲取力量。李德妃也不愿意兒子涉險,她說,如果想做宗親那就假裝染病留在長安,可要是有萬丈雄心,只能夠前行。到底是對大位的渴望戰(zhàn)勝了膽怯,燕王很勉強地準(zhǔn)備出發(fā)了。
臨行前,他聽從幕僚的勸說,除了朝中撥下的藥材,又厚著臉皮問寧輕衣要了一堆。
什么偏門的方子他都信,恨不得自己身上掛滿藥包。
清河公主府上。
寧輕衣垂著眼睫思索。
燕王要什么藥材她都給了,除此之外,還派遣了幾個大夫同行。
倒不是想替燕王刷名聲,而是為了新安的可憐百姓。疫病一旦傳開,死傷不計其數(shù),天災(zāi)不可控,可不能讓人禍將事情變得更糟。
“燕王窩囊,沒有主見,在長安時,都要人千勸萬勸。等到了新安,不出半月,他必定逃回長安。”寧輕衣嗤笑一聲,對燕王是毫無信任可言。
裴琢玉眉頭緊鎖,道:“燕王是主事者,如果他都跑回長安,豈不是會引起災(zāi)民恐慌?”
寧輕衣沒有出聲,這是可以預(yù)見的事。
她送了藥材和人,盡可能地做自己該做之事。
至于燕王,她不會想方設(shè)法勸對方留下,甚至?xí)抵泄膭铀氐介L安。
承天帝并不想讓燕王死,這畢竟是一道考驗。
她不需要好結(jié)果。
話說得太明白就有些殘酷了。
裴琢玉從寧輕衣的沉默中看穿了她的心思。
寂靜片刻后,裴琢玉幽幽地嘆了一口氣。
“你怪我心狠么?”寧輕衣圈著裴琢玉的脖子問。
她算不得好人,終于會將黎民做棋子。
裴琢玉搖頭說:“不會。”
只是內(nèi)心終究有些小感慨。
校正醫(yī)書局為的是天下之病,而到了某些時刻,卻只能眼睜睜看著蒼生病。
權(quán)力之下,人皆如此。
她能做到什么呢?思考片刻后,裴琢玉說:“我想去新安。”
公主迫不得已放下的,那就讓她來挑起。
寧輕衣聞言一僵,抱著裴琢玉的手驟然收緊。
她第一時間捕捉到自己的真實心緒,是千萬個不愿意。
她不想再拿裴琢玉去賭那個萬一。
裴琢玉良久不見寧輕衣回應(yīng),她蹙眉喊:“殿下?”
寧輕衣抿了抿唇,說:“不許。”
裴琢玉料到她有如此答案,畢竟換個處境,如果今日圣人派遣的是公主,她也有萬般不甘心。
但有的事情還是得去做的。
她說:“行醫(yī)濟世,也算是有了用武之地了。”
寧輕衣心中難受,曾經(jīng)的失去帶來的惶恐伴隨著不安上浮,她壓了壓嘴唇,說:“你雖會醫(yī),可以前也沒想著懸壺濟世,何必在這個時候為天下先?你要說用武之地,集書館校書、昭文寺講學(xué),哪樣是你不能做的?為什么非得就去危險的地方?”她一股腦說了很多,越說越心碎。
可裴琢玉就是靜靜地望著她,好像做下的決定,是烙在銅鼎上的金文,想要修改就很難了。
寧輕衣無奈,仰頭看著她,泄氣道:“你就不能跟之前一樣,什么都不管,什么都不想嗎?”
裴琢玉卻說:“燕王逃回,災(zāi)民義憤填膺,正是替殿下?lián)P名聲的好時候,也能將《千金要略》傳來。”
寧輕衣不聽,她怏怏不樂說:“這件事情誰不能做,偏要你過去?”
裴琢玉不好回答,的確沒有誰不能替代。在一陣沉默后,她說:“我不放心。”
寧輕衣問她:“那你能放心我嗎?”
裴琢玉緩緩道:“碧仙她們會將殿下照顧得很好。”
寧輕衣聽著越發(fā)焦躁,無端地想起那年的不告而別,她賭氣說:“我只吃你喂的藥。”
裴琢玉臉色沉了沉,眉頭也蹙得越發(fā)緊。一團郁氣在心中橫沖直撞,像要一下子沖開她的血液。裴琢玉聽不得寧輕衣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她一言不發(fā),眼神烏黑的,幽幽的很沉冷。
寧輕衣看著裴琢玉的臉色,也知道自己說錯了話。她在裴琢玉跟前并不驕縱,幾乎沒有脾氣。她說了聲“對不起”,咬了咬下唇,訥訥道:“琢玉,我只是擔(dān)心你。”
看著寧輕衣發(fā)紅的眼圈,裴琢玉也心酸。才升起的脾氣漸漸地軟化下來,要將一場爭執(zhí)消融在無形中。她攬住寧輕衣的腰,親了親她的眼角,唇角揚起笑意,故意很自得地說:“殿下不相信我的本事嗎?不會有事的。”
寧輕衣埋首在裴琢玉頸側(cè),擦了擦眸中氤氳的淚光,她喃喃說:“不是不信,是不放心。我怕——”
“怕什么呢?”裴琢玉柔聲問。
寧輕衣抿了抿唇,她怕的事情太多了。
有時候會心神恍惚,這一年的幸福會不會變成鏡花水月?
“怕你離開我身邊。”
裴琢玉嘆氣:“我發(fā)誓,就算是只剩下一口氣,我也會回到長安,回到你身邊。”
可這番剖白等來的是眼風(fēng)如刀,寧輕衣瞪她,說:“什么一口氣?琢玉,你不要胡說八道。”
裴琢玉一聽她這話,心就安了。她順著寧輕衣改口道:“必定完好無損。”
寧輕衣這才滿意。
只是她雖然被裴琢玉說服了,但情緒上也很難邁過那一關(guān),這一整日都不大高興,面色也籠著一種慘淡。
入夜的時候,她背著燈坐,不知想到什么,眼睫上掛滿了淚。
沐浴后的裴琢玉一入屋便被嚇了一跳,心慌意亂的,還以為是發(fā)生什么糟糕的事了。
可任由她怎么詢問,寧輕衣都不說話,只是抱著她小貓似的,無聲地哭著。
裴琢玉的心像是被揉成一團,從高空狠狠地拋下。
一句“我不去了”險些脫口而出。
舊事帶來的傷心跟隨著淚水一道流瀉出去,寧輕衣糟糕的心情得到了和緩。
她抬眸凝望著裴琢玉,眼中充斥著眷戀。
裴琢玉抬起手溫柔地?fù)崛庉p衣眼角的淚,輕聲問她:“怎么了?”
“不舍得你。”寧輕衣說。
裴琢玉笑了一聲:“又不是不回來了。”
放幾年前寧輕衣會相信,但經(jīng)歷過那慘痛的一遭,她知道有的承諾只是口頭承諾。
她的手無力地搭在裴琢玉肩膀上,眼睫顫了顫,說:“你笑話我。你是不是覺得我比阿縈還能哭鬧。”
“沒呢。”裴琢玉忙回答,這不是天大的冤枉嗎?跟公主對坐,她哪有閑工夫想別人。
寧輕衣哼了一聲,覺得自己好生可憐。她想了又想,最后說:“我跟你一起去。”
裴琢玉的臉色立馬就變了,斬釘截鐵道:“不行。”公主的身子骨很差勁,現(xiàn)在調(diào)養(yǎng)好了許多,可她還是怕風(fēng)一吹就碎了。到了那邊,就算沒有跟疫民接觸,寧輕衣也比別人容易病些。
寧輕衣也只是說說,她想出京哪有那么容易?至少圣人和皇后那關(guān)是絕不可能過的。她對上裴琢玉的視線:“琢玉,你也應(yīng)該知道我的心。”
裴琢玉當(dāng)然知道,兩眼直勾勾地注視著寧輕衣。
寧輕衣語調(diào)悶悶的:“你不聽話。
裴琢玉許她說“下回”。
有的事情說多了不傷感情卻傷心,裴琢玉有自己的主意,不想更改。怕寧輕衣又要問,她索性將寧輕衣抱到了懷中,低頭吻住了那張開合的嘴。說話聲都淹沒在相依的唇齒里,好一會兒,寧輕衣才氣喘吁吁地看裴琢玉,問:“你故意的嗎?”
裴琢玉沒說是不是,繼續(xù)銜住寧輕衣的唇。
還是不要說話了,在床榻上留住些纏綿的溫情。
從長安到洛陽約莫半月抵達(dá),到新安能節(jié)約路程。
寧輕衣沒看錯燕王,使節(jié)到了新安,看見了哀鴻遍野的慘像、聽多了疫病的恐怖,將魂都給嚇沒了,尤其是在燕王近侍染病后,燕王不顧臣僚的勸阻,縱馬歸京。
與燕王同行的中書舍人,見燕王都跑了,也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生怕自己也得病。整支隊伍沒了主心骨,將恐慌向四邊傳導(dǎo),眼見著就要垮塌,寧輕衣派遣來的醫(yī)者不惜自身,敢為天下先,才勉強地將局面穩(wěn)定下來。要不然四處驚走的災(zāi)民,只會讓一切更糟糕。
裴琢玉是在燕王歸京的消息傳回時出發(fā)的。
天蒙蒙亮,寧輕衣掀開車簾,凝視著馬上的裴琢玉。
想說的話在府上已經(jīng)說盡了,當(dāng)時沒能攔住,那萬事俱備后,更無法將人留在京中。
千言萬語,只剩下一句“等你回來”。
裴琢玉策馬揚鞭,在官道上回身看巍峨的長安城墻。
依約看到停靠在一邊的馬車,她的思緒像是被撥動的弦,嗡鳴剎那,出現(xiàn)片刻的迷幻。
光影在眼前堆疊,仿佛曾經(jīng)也有過送別的一幕。
半晌后,裴琢玉才回神。
馬蹄踢踏,揚起了大片黃塵。
一人一馬在飛揚的塵沙中漸漸遠(yuǎn)去。
第46章 魯王密謀
燕王西奔回長安,哪能瞞過朝臣?御史奏狀如雪花飛入宮中,承天帝知情后頓時大怒,內(nèi)心深處充滿失望。悉心培養(yǎng)的太子最后走上謀反之路,余下的兒子要么是野心太大,要么就是太窩囊。強了他忌憚,太廢物了,他又恐慌。
寧群玉這事情畢竟辦得太難看,承天帝不可能不罰,盛怒之下,只將將他貶為郡王,只是沒有將他驅(qū)逐出京,留有一線東山再起的可能。燕王支支吾吾的,從新安回來一直驚懼交加,免不了替自己出聲辯駁,自稱是因病回京。醫(yī)者和藥材都留在新安那邊,只他一個人回長安,無礙大局。可他苦心孤詣裝出來的病癥沒用上,承天帝壓根不想見他,苦肉計也沒有用武之地。
燕王府。
雖然爵位被削,可許多措施沒有落到實處,至少王府的匾額沒說摘了。
寧群玉是不會覺得自己有問題的,在廬陵公主來探望他的時候,他忍不住抱怨說:“這么好的差事,怎么不讓魯王去?偏生教我受苦?明明提升名望的措施多得是,陛下選這一樣,真的是磨礪我嗎?”
廬陵公主對寧群玉這個兄長瞧不上眼,她鄙夷地看他一眼,說:“又沒有讓你親自去照看得了疫病的人!你就這么跑回來了,真真讓人笑掉大牙!”
寧群玉氣得不行,他怒瞪著廬陵公主,咬牙切齒:“換你去你也會逃回來的!那些瘦骨嶙峋的尸體、滿天的大火、哭嚎可憐的人……就像是鬼門關(guān),讓人怎么留下?!”
廬陵公主拿起扇子扇了扇,點了點頭說:“阿兄講得對,我也不敢。可這不是沒有派我去嗎?我怕不怕有什么要緊的?失職被罰的又不是我。”
“你你你——”寧群玉氣得連話都說不清了。
廬陵公主又說:“我仔細(xì)想了想,其實不是阿兄也沒關(guān)系。難不成阿兄沒做那個位置,我就不是公主了么?我對未來的東宮也沒有威脅。而且我還有駙馬了,根本沒有利用價值。”
寧群玉氣得仰倒:“死個駙馬又不稀奇。”真別說,本朝公主的駙馬很多倒霉的,可能廬陵的駙馬最幸運了,畢竟還活著。他恐嚇道,“到時候你替駙馬求情,可沒有人幫你說話。”
廬陵公主卻說:“我做什么要替他求情?夫妻本是同林鳥,大難臨頭各自飛啊。”
終于,寧群玉被辯得啞口無言,他看著廬陵,深覺這個妹妹糟心。
怎么就不能像清河那么厲害呢?
廬陵公主也撇嘴,她還覺得這個兄長不行呢。
榮華富貴就不能寄托在他的身上。
新安縣,一場大疫,縣中死者過半,道上死人相枕藉。
燕王逃回京,中使以及中書舍人戰(zhàn)戰(zhàn)兢兢,根本不敢探頭,而新安縣的縣令早已經(jīng)病死。聽聞公主府的人隨行,這些恐慌至極不露臉的人,迫不及待地將一切事宜都丟到了公主府人馬的手中。
裴琢玉抵達(dá)的時候,雖然四處還是亂糟糟一團,可到底沒有惹出更大的亂子。她是醫(yī)者,按理說得將心思都投在醫(yī)藥上。只是治疫不是光有藥草就夠的,那些使者不愿意出這個頭,為穩(wěn)定局勢,裴琢玉只能借著公主府的威勢來下令。
焚燒病尸這個沒什么好說的,只有少數(shù)不同意的聲音。
但就隔離病患這一措施,引起了民眾的抗議和不滿。
將病人隔離到一邊是要做什么呢?頭頂著死亡陰霾的人除了“死亡”,沒有其它念頭。幾個人在人群里嚷嚷兩句,說官府讓他們這些病患去死,就很容易引起騷動。
縱然裴琢玉有普度眾生的心,可局勢如此,只能夠先生人后病人。她不會聽人哭嚎幾聲就心軟的,越是感知到生離死別的慘痛,越要施展雷霆手段。好在這邊還有人馬供她調(diào)遣,強制將病人隔離。至于那些非要“同生共死”的家屬,裴琢玉命人強行拉拽開。真的想死的話,她可以尊重人,登記個名錄,不管是用藥還是糧食,都不要再領(lǐng)了。
夜深人靜的時候,裴琢玉坐在簡陋的小屋中給寧輕衣寫信。
明明有千言萬語,可落筆的時候就剩下“努力加餐飯”了。
四月的長安,春光明媚。
朝堂上籠著一層陰霾,在燕王逃回后,承天帝原還想派遣人過去的,但那邊有消息傳回——雖然缺了個燕王,可于大局無礙。
使者不敢擔(dān)責(zé)任,可躲歸躲,沒忘了往長安傳遞訊息。他們可不敢攬公主府的功勞,只是也會趁機往自己身上貼點金。
“還是清河仔細(xì)。”承天帝不吝言辭夸贊,一想到寧群玉的舉動,就覺得心梗,他余怒未消,又說,“要是校正醫(yī)書局交到他手中,尚不知*如今是何等糟糕的模樣。”
內(nèi)侍附和著承天帝說些奉承的話。
承天帝又問:“這回該如何賞賜清河?”
承天帝正因為此事苦惱,入宮的魯王出了個主意。
他過去一直很不起眼,要不是兒子死得死、廢得廢,承天帝其實注意不到他。
魯王的態(tài)度很是恭謙,望向承天帝的視線中是兒子對父親的濡慕。他道:“阿姊心中有在意的人。”
承天帝:“誰?”
魯王:“裴駙馬。”
乍一聽到這三個字,承天帝其實不大高興。
他一下子就從裴家聯(lián)想到了廢太子寧青云,他的臉色沉了沉,說:“昔年讓他活,已經(jīng)是看在清河的面上了。”好兒郎那么多,怎么就非裴治不可?
魯王恭聲道:“可裴駙馬并不知裴家事,實屬無辜之人。”
承天帝眸光沉了沉,又問:“難道要朕恢復(fù)裴治和清河的婚姻嗎?”當(dāng)年勒令他們離婚,后又準(zhǔn)許清河為裴治收殮尸骨已是開恩。
魯王沒說是,也沒說不是。他道:“陛下可知阿姊府上有一位肖似裴治的娘子?阿姐對裴治用情甚深,只能借此一解相思之苦。”他懇求似的望向承天帝,一拜道,“請陛下開恩!”
以清河之功,還她一個駙馬也無妨。裴治死后,承天帝雖為清河尋找新夫,都被清河以病辭去,為裴治守節(jié)之心不可改——想到這點,承天帝不免對裴治生出幾分惱意。思忖良久,他才對魯王說:“你有這份心很好。”
魯王一聽,心便落回了腹中。
他心中有數(shù),這事兒八九不離十了。
清河公主府上。
寧輕衣得知這個消息著實愣了下來,是怎么都沒想到魯王會有如此舉措。
許多人提起“裴治”,喊她“裴駙馬”,只是依照舊稱,要論身份,“裴治”早被貶謫為庶民,算她的“前夫”了。
“他想做什么?”寧輕衣皺眉。
而燕王府、廬陵公主府得到消息呢,則是另一副樣態(tài)。
他們不知道寧輕衣沒有因此生喜,只是覺得自己怎么想不到這么個博取長姐歡心的好計策。
燕王便削爵后,時常認(rèn)為自己處于下風(fēng),這會兒見魯王起了頭,立馬動了心思,開始伙同幾個姐妹以及宗親聯(lián)名上書,懇求恢復(fù)裴治駙馬身份。
承天帝先前被魯王說動了,念著寧輕衣勞苦功高,跟宰臣們商議一番后,便順?biāo)浦蹜?yīng)了下來,恢復(fù)“裴治”駙馬的身份。
寧輕衣:“……”
這一樁“喜事”來得莫名且尷尬。
可不論如何,寧輕衣一直以與“裴治”伉儷情深的面貌出現(xiàn),駙馬得以沉冤昭雪,她怎么都要到宮中去謝圣人大恩。而那幾個殷勤替她“著想”的弟弟妹妹,寧輕衣也是要表達(dá)感謝的,這一圈“感懷傷逝”下來,寧輕衣整個人都懨懨的,有些元氣不足。
裴琢玉的信箋從新安寄回了,都是報喜不報憂的,除了說新安的疫病情況,就是“伏愿殿下少親細(xì)務(wù),多就眠息”一類的關(guān)懷話語,語氣跟過去如出一轍。
“殿下想娘子了嗎?”碧仙問。
“哪能不想呢?”寧輕衣興致不是很高,幾日虛與委蛇下來,也很倦累。她指尖摩挲著那行小字,輕聲道,“我其實希望她跟寧群玉一樣,扔下那邊的事情快些回來。”
碧仙篤定道:“娘子不會的。”
“是啊。”寧輕衣悵然嘆氣,何止不會?甚至?xí)粼谀沁吺瘴玻d許還會深究疫病之源呢。
“娘子一定也在想殿下。”碧仙寬慰寧輕衣。
“她敢不想?”寧輕衣哼了一聲,又說,“若是能長久,何必求得朝朝暮暮。可我是俗人,我想見她。”
遠(yuǎn)在新安的裴琢玉在想寧輕衣,也在感慨悄然間流逝的年光。
道旁樹木抽芽,風(fēng)中花開又花落。
在謄寫藥方的時候,她聽到不遠(yuǎn)處兩個藥師在說話。他們都是太醫(yī)署的藥學(xué)生,緊急之下被派到新安來,一開始很是恐慌。后來見疫病得到控制,才稍稍地放下心來,有了點閑談的心。
裴琢玉對別的事情不感興趣,但“駙馬”兩個字不住地往她耳中鉆。
駙馬?誰的駙馬?哪位公主又下降了嗎?她恍惚片刻,才聽清“裴駙馬”三個字。
不受控制地起身,邁著腳步走向相談甚歡的兩個人。
那兩人乍一看到裴琢玉,頓時緊張起來。
“什么駙馬?”裴琢玉佯裝無意地問。
藥學(xué)生知道她從公主府出來的,關(guān)心清河公主理所當(dāng)然,于是清了清嗓,笑著說:“陛下為裴駙馬平反了,恢復(fù)了駙馬名號,仍舊與清河公主做夫妻。”
裴琢玉腦中一空。
像是那飲下不久的防疫苦藥在身體里瘋狂地翻騰起來。
苦得她幾要窒息。
以前覺得做替身也不要緊,反正遲早要走的,在公主府就是混日子。
可現(xiàn)在呢?她介意。
介意得五臟六腑都絞痛起來,仿佛已經(jīng)半只腳踩進死人堆里。
“裴娘子,你沒事吧?”那兩個藥學(xué)生被裴琢玉蒼白的臉色一駭,還以為她染了疫病。
裴琢玉慘淡地笑了聲,說:“沒事。”
不過是復(fù)舊名而已,不是早就知道裴治是清河的駙馬嗎?一個名號根本改變不了什么。
只是承天帝的一個“恩賜”,也未必是公主所請不是嗎?就算是公主所請那又能如何呢?
再說翻涌的心緒也只能藏在心中,裴琢玉強迫自己將思緒放在新安的疫病上。
多少人仍舊在水深火熱里,她又怎么能放任自己沉浸在風(fēng)花雪月中。
不過在長安來人送藥材的時候,裴琢玉仍舊是沒忍住旁敲側(cè)擊,詢問公主府上有什么喜事發(fā)生。
那人是熟面孔,聽了裴琢玉的詢問后,茫然地一搔首,說:“沒。”
裴琢玉的笑容有些涼,她漫不經(jīng)心地問:“得以正名不算嗎?”
那侍從茫然之色越發(fā)重,不知道說些什么,只朝著裴琢玉一叉手,問:“娘子可有話要帶給殿下?”
裴琢玉神色沉寂,半晌后才問寧輕衣在府中的吃穿用度以及用藥如何。
侍從來此不僅是送藥,聞言臉上一喜,空茫的神色不見了。她本就做足了準(zhǔn)備,此刻更是滔滔不絕地說起公主府中的事,事無巨細(xì)都跟裴琢玉交待一圈。
只是避開了裴治。
“殿下希望娘子早歸。”臨行前,侍從一叉手,對著裴琢玉說。
原本是歸心似箭的,可京中傳來的消息添了幾分躊躇。
所幸新安縣事情仍舊多,根本無需找借口來拖延。
在慢慢地深入病患中,一些雜亂的情緒是很容易消解的。
看多了生老病死求不得苦,如果不能懸崖一撒手,那就會萌生“珍惜眼前人”的心緒來。
裴琢玉調(diào)理好了自己。
再將書信寄回長安時,裴琢玉說了新安的瑣事,也剖白了心緒,赤。裸。裸地呈上了自己的念想。
長安,寧輕衣等待著裴琢玉的歸來。
只是鎮(zhèn)日里提心吊膽,掩藏了她面上的笑,在旁人看來就成了不得志的郁郁寡歡,惹得帝后也頗為憂心。
在這個時候,魯王又來獻招了。
他將一個二十出頭的郎子推了出來。
在先前替“裴治”正名的一番鋪墊后,他終于是圖窮匕見。
他推出來的年輕郎子長著一張與裴治一模一樣的臉,氣度高華,如云如月。
承天帝被那張臉容驚了驚,沉著臉色問魯王,而魯王呢,也有自己的一番說辭。
他娓娓陳說這男人的身份,說他其實是當(dāng)年被流放的裴治。至于那下葬的“駙馬”呢,其實是他們都認(rèn)錯了人。
隔了三四年的事情,除了真正關(guān)心的人,其余人的記憶已漸漸地模糊了,只能記得公主府的縞素以及清河公主傷心欲絕的痛哭。
誰會無端去開棺看那人是否為裴治呢?
魯王振振有辭,甚至讓那人取出了昔日公主府以及裴府的器玩。
圣人已經(jīng)認(rèn)可了裴治的駙馬身份,如果這人就是裴治,那他也該回到清河公主府中了。
而清河公主府中的寧輕衣呢,在得知這個消息后,冷笑連連。
她終于知道魯王的目的了,這往常不顯山露水的弟弟,堂而皇之地往她府上塞人了。
“裴治”到底是誰她會不清楚嗎?
但在已經(jīng)認(rèn)定那人是裴治的圣人跟前她要怎么說呢?難道說她的駙馬是個女人嗎?
圣人先前已經(jīng)恢復(fù)了駙馬的身份,如今要賜給她一個“皆大歡喜”。
寧輕衣心中其實不想感恩戴德。
但在圣人跟前,她還要扮出種種震驚、欣喜乃至困惑的神態(tài)。
她眼中盈著臉,輕聲道:“昔日駙馬為我調(diào)理身體,醫(yī)術(shù)遠(yuǎn)勝府醫(yī)。如今歸來,兒的病癥,興許能好轉(zhuǎn)。”
魯王的神色肉眼可見地僵了僵。
承天帝倒沒想那么多,直接將替寧輕衣調(diào)養(yǎng)的重任扔給了“裴治”。
人帶回了清河公主府。
可寧輕衣沒再見“裴治”,只讓府上的奴婢虎視眈眈地頂著他,等著他開出藥方。
魯王什么心思呢?想討好她?亦或是想要害她?寧輕衣不想去思考了。
兄弟以前不能留,如今更是不能留。
“這怎么辦?”聽到消息趕來的錢白澤替寧輕衣發(fā)愁,她伸手抹了抹脖子,動作頗含暗示。
“不好。”寧輕衣?lián)u頭,哪能才到公主府上就死了。
“這是真的冒牌貨。”錢白澤眉頭緊鎖,“有找到易容的痕跡嗎?”
“強驗倒是沒什么問題,只是如此,牽連不到我那一心為姐姐著想的好弟弟。”寧輕衣慢條斯理。
“你要做什么?”錢白澤心中一涼,浮現(xiàn)一抹不祥的預(yù)兆。
可寧輕衣只是笑了笑,岔開話題說:“‘駙馬’該替我開藥了。”
那人哪懂什么醫(yī)術(shù)?但有些小聰明,問府醫(yī)要了脈案和過去的藥方。
寧輕衣給了,他心中暗喜,便依樣畫葫蘆開一張方子。
合藥并不是簡單的事,公主府試藥不如皇宮那么謹(jǐn)慎小心,可也不會什么都直接讓清河公主直接服用的。這藥不成,就找個“手生”的理由推拒。
可那碗湯藥伴隨著藥方毫無阻滯地送到了寧輕衣的跟前。
寧輕衣?lián)崦し剑U著字跡,微笑道:“這字跡仿得像,想來用了些功夫。”頓了頓,又問,“當(dāng)年留下的方子還在嗎?”
碧仙說“在”。
她取了出來,正是裴琢玉先前發(fā)現(xiàn)的有損身體的壞方。
寧輕衣“喏”一聲,便將兩張方子做了調(diào)換。
這字跡一樣,倒是省得再找人摹寫。
“殿下。”碧仙滿面憂慮,她勸道,“不一定非要如此。”
寧輕衣卻是揚眉一笑,她道:“魯王害我,我也要他不得好。”
碧仙繼續(xù)說:“可理由不足,圣人去歲已殺二子,僅剩二人,未必會治魯王的罪。”
寧輕衣垂眼道:“有的人愿意動手。”
最后剩下的那個會讓圣人沒有選擇,只能選他做太子,可一旦立太子,就不能有殺弟的污名。
而魯王害她,是一個能讓圣人下臺階的理由。
至于那些不清不楚的細(xì)節(jié),根本沒有追索的必要了。
第47章 莫問歸期
魯王的殷勤成功地讓燕王急了。
雖然被削爵后其實生活沒什么變化的,但是郡王低于親王,在名位上他就處于下風(fēng)了,一旦圣人有個三長兩短,那個位置也得是魯王在他前頭。
可能是覺得沒對手了,一貫安分的魯王也開始跟朝臣走動,四處參加別人家的紅白事。
“明明后來幫助裴治沉冤昭雪,我也有功,但現(xiàn)在他又找到了裴治,弄得我們幾個沒出力似的,跟他一比,實在是黯然失色。”燕王心情不大好,對著幕僚絮絮叨叨的,語氣中滿是愁苦和怨憤,“我還聽說清河給他介紹了好些個能交游的士人呢,怎么就不介紹給我呢?”
“以前怎么不知道老四腦子這么好,這一個裴治直接送到清河心坎上了吧?圣人覺得他可靠,連清河都支持他,況且他的同母妹九江跟韋家結(jié)親——”原先以為是給寧泰安鋪路,可寧泰安出事了,這些遺產(chǎn)就這么堂而皇之地落在魯王的身上,燕王想想都?xì)狻?br />
幕僚很平靜地說:“如果先前大王不從新安回來,便不會如此處境了。”
燕王一噎,憤憤不平說:“難道老四就比我強嗎?他去了興許不到一天就逃回來了呢。”這事兒讓他臉上無光,可那又怎么樣呢?活著才是最好的。
“可圣人和大臣們只能看到大王您逃回長安,而魯王先前自請去新安。”幕僚說。這一對比,高下立見。
臉是丟得狠了,燕王都想自暴自棄了。他嘆氣道:“我是讓你們出主意的,不需要你們一回回強調(diào)那件事。”
“若只余下大王一人,便沒什么好糾結(jié)的了。”幕僚的神色很從容。
燕王聞言神色驟然,瞠目結(jié)舌道:“你瘋了?!”兄弟鬩墻這等事最容易觸怒圣人了,看秦王和梁王的下場就知道!況且他跟魯王……其實也沒有很大的冤仇吧?不至于下死手。
幕僚深知燕王的個性,知道他不可能將自己推出去,眼神閃了閃,說話越發(fā)大膽:“那大王以為圣人會如何?難道要將僅剩下的一子也賜死嗎?無路可選的時候,圣人自會替大王收尾。”
燕王面色煞白,連連搖頭說:“不妥當(dāng)。”
幕僚深深地望了燕王一眼,涼涼道:“但愿魯王也這么想。”
燕王眼皮子跳了跳,又被這句話嚇得出一身冷汗。
接下來也不知道是他疑神疑鬼,還是真有人暗中謀害他,接連幾日,燕王心中都拔涼一片,不大安寧。尤其是在往常坐得軟墊中找出一根生銹的針來,他的驚悚簡直達(dá)到了頂點。將王府翻得亂七八糟,也查不出什么蛛絲馬跡來,再與魯王碰面時,對上魯王的笑容,燕王開始覺得魯王不懷好意了。
幕僚說的話到底在他心中生根發(fā)芽了,被一件件瑣事澆灌著,悄無聲息中,已生長得十分茂盛。
燕王漸起殺心。
京中風(fēng)云詭譎,新安縣則風(fēng)平浪靜。
在裴琢玉一行人的努力下,將在鬼門關(guān)外徘徊的一條條人命拉拽了回來。
裴琢玉忙得腳不沾地的,可心中并沒有半點不快。因為新安縣的好轉(zhuǎn),意味著回京的日子即將到來。
在五月的時候,松了一口氣的朝廷使者帶著一部分人馬回長安復(fù)命了。
裴琢玉原想留下觀察一陣子,但別離日久,歸心似箭。
那種時光易逝,珍惜眼前人的念頭時不時地上浮。
新安縣里,其實已經(jīng)沒什么她需要做的了。
可就在她準(zhǔn)備回京時,往返兩地的人帶來了一個消息。
對方對清河公主是發(fā)自內(nèi)心的感激,他的聲調(diào)抑揚頓挫,臉上的笑容十分誠摯:“清河公主大德,蒼天有眼,使得駙馬歸來。”聽?wèi)T了公主駙馬的故事,這人儼然認(rèn)為這對清河公主來說,是無法替代的美事。
人一生所求無非團圓而已。
故人還魂,豈不是天意見憐?
裴琢玉的呼吸一滯。
恢復(fù)裴治的名位無妨,但當(dāng)這件事情跟死了很多年的裴治歸來一道出現(xiàn),很難不產(chǎn)生聯(lián)想。
“要不是殿下派遣你們來新安,還不知道會死多少人呢。公主殿下大功,圣人感動,便下恩旨恢復(fù)昔年無辜遭牽連的駙馬名位。駙馬歸來,是天數(shù)啊——”那人語調(diào)拖曳得極長,抑揚頓挫的,說得頭頭是道,仿佛親身經(jīng)歷了那些事。
裴琢玉的腦海中嗡嗡作響。
一些凌亂的思緒逐漸貫成一條線。
公主算定燕王要逃,派遣她們來一為聲名,一為功勞復(fù)駙馬之位?一旦駙馬名位恢復(fù),那他重新回到公主府就順理成章了?
五月的風(fēng)吹在臉上冷得像是寒流,渾渾噩噩的腦子立馬就清明了。
好像什么都想不明白,又好像一切都在眼前明晰起來了。
裴琢玉渾身哆嗦,她的神色很慘怛。
疲乏是個好理由,她避開了人群,藏身在一個孤寂的角落消化那成堆的信息。
旁人的話不能信對不對?
如果想要答案,得公主親口言說,不是嗎?
那些悄無聲息扎下的刺像是藤蔓一樣,將她緊緊地纏繞。
裴琢玉的心神恍惚,精神瀕臨崩潰。
早前便已經(jīng)送信說準(zhǔn)備回長安了,可等到公主府的人來相催的時候,裴琢玉心中的歸意被打散一大半。
她控制著自己的情緒,佯裝無意問公主府上的事,可不論她如何打聽,侍從都對“駙馬”的事閉口不言。
除了公主有交代,還有什么可能呢?
“聽說圣人恢復(fù)了駙馬名位?”裴琢玉涼涼地笑,裝作漫不經(jīng)心地問。
侍從一驚,支支吾吾的,不知道如何說。
裴琢玉得到了答案。
并沒有聲嘶力竭的哭,裴琢玉很平靜。
她可以將不想思考的事情全部拋到腦后去,不去想不去念,就不會有半點心傷。
摩挲著腰間懸掛的玉佩,她溫聲道:“新安病患還未痊愈,再過半月我便回京。”
侍從帶回公主府的只有“歸期”,她并沒有發(fā)現(xiàn)裴琢玉的重重心事。
有了確切的日子,寧輕衣總算是心安了。她將思緒放在長安的事上,準(zhǔn)備看燕王的下一步動作。
要她說,燕王的膽子是跟不上野心的,好在有人日夜慫恿,總能讓他奮起一回。
只要他知道害了魯王,不用背負(fù)任何的后果,他就能放開膽子去做一次。
端陽后,風(fēng)和日麗。
諸王貴戚一道打馬球。
馬球本來就是一樣危險的運動,在驚懼中,魯王**的馬突然躁動起來,在眾人驚駭?shù)囊暰下,魯王墮馬悶絕,而那匹發(fā)瘋的馬,當(dāng)然第一時間被處置了。
馬球場在南府,不遠(yuǎn)處就是校正醫(yī)書局,里面校書的大夫也是能夠醫(yī)人的。可惜這日一個醫(yī)都沒在,等到外頭的大夫匆匆忙忙過來,已經(jīng)是無力回天了。
貴戚們心中恐慌,噤若寒蟬,生怕之后被盛怒的圣人牽連。
倒是有人不經(jīng)意問了句:“怎么今日這邊的大夫們都沒在?”如果來得及時,下場未必會這樣壞。
有人詢問就會有人打探,可等到集書館那邊才知道,里頭也是亂糟糟一團,倒不是為了魯王墮馬事,而是清河公主突然間發(fā)病,奄奄一息。府上的醫(yī)者無能為力,便將校正醫(yī)書局中的大夫全部都招攬過去了。
得到消息的人面面相覷,心中越發(fā)震恐。
這都算什么事兒啊?
宮中,正在與宰臣議事的承天帝得到了消息后,眼睛暴凸,腦中嗡嗡作響。
還沒等他仔細(xì)詢問魯王墮馬事,便又從內(nèi)侍那得到皇后派遣尚藥局的奉御前往清河公主府的事,仔細(xì)一問才知道,清河公主忽然間發(fā)病。要知道她先前身體好些了,都能出席宮中宴會了,怎么好端端的,在這會兒出了事?
承天帝渾身哆嗦,派遣宰臣和中使分成兩撥,一群人前往魯王那處,一群人則是前往清河公主府。
公主府里。
錢白澤面色沉凝,她望著表情頹喪的大夫,厲聲喝問道:“怎么回事?”
大夫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哭喪著臉說:“嘔吐、氣短、抽搐……是中毒之狀。這毒連日侵透身體,殿下本就體弱,現(xiàn)在——”
錢白澤神色恐怖,渾身陰沉得像是要吃人:“現(xiàn)在如何?”
大夫低頭,訥訥道:“只能聽天由命。”
錢白澤怒聲道:“養(yǎng)你們可不是讓你們一切都秉持天意的。”
毒從哪里來?要狠狠地查。清河公主的吃穿用度都有記錄,如果是從食物中下毒,那試藥的肯定也會有癥狀。一項一項排查,疑點就落在府中的“駙馬”身上。因為清河公主信重“駙馬”,他親手熬煎的藥,公主從不讓人試毒,直接飲下。
碧仙取出一張方子遞給大夫,又說:“這是‘駙馬’替殿下開的藥。”
看到了藥方的大夫神色驟變:“里頭有少量的附子、鉤吻,雖然毒可入藥,可殿下身體未必能夠承受住這藥方的烈性。駙馬當(dāng)年一直為殿下調(diào)理身體,怎么會不知這一點?”
是啊,駙馬怎么會不知道呢?
事情到了這個時候已經(jīng)明了了,不管是真的假的駙馬,既然有謀害公主的嫌疑,那都是要被押入大牢的。
那假駙馬手生的理由在這樣的大事下立不住腳了。無心之過總比蓄意謀害罪責(zé)要輕些。
他本來就不是裴治,被錢白澤打了一頓后,就告饒?zhí)拱鬃约旱奶摷偕矸萘恕?br />
可新的問題又出現(xiàn)了。
他為什么要假扮駙馬?他跟魯王是什么關(guān)系?
先前魯王提出恢復(fù)裴治身份的建議,在這會兒也變得用心險惡了。
一件件事情放在一起看,分明就是蓄謀已久。
至于魯王,墮馬悶絕的人如何辯駁?
得到消息后的承天帝,滿心都是被兒子愚弄的不快,在種種情緒的刺激下,直接病來如山倒。
魯王墮馬看著很不簡單,也許不是意外,可他還能繼續(xù)調(diào)查嗎?不能。就算真的是兒子們私下斗爭,他也要掙扎著、強撐著病體將事情抹平。
魯王害清河的事不能宣揚。
燕王有可能謀害魯王的事情也不能傳出。
最后只能將那假裴治五馬分尸,將魯王墮馬的事定為意外。
至于燕王——
在被貶為郡王一段時間后,又被重新提為王爵了。
他現(xiàn)在是承天帝唯一一個活著的兒子。
“三郎庸碌無能。”承天帝不是很甘心,提起燕王就是憤憤不平。
內(nèi)侍道:“鐘才人有孕在身,一段時間后便要產(chǎn)子。若得皇子,大家悉心養(yǎng)育便是。”
承天帝眼窩青黑,雙目凹陷,一副老態(tài)龍鐘的疲態(tài):“朕恐時日無多。”
內(nèi)侍又奉承道:“大家可是天子,必能千秋萬歲。”
承天帝不信千秋萬歲,可誰不想活得久一些?到底是希望美好的愿望能變成真的,承天帝將心思放在即將產(chǎn)子的鐘慧慧身上了,吃穿用度儼然與四妃齊平。
燕王府。
恢復(fù)親王爵的寧群玉儼然有些急躁。
圣人就他一個兒子了,怎么還不準(zhǔn)備立太子?
恨不得讓臣僚們紛紛上書勸圣人建儲。
“都到這地步了,大王不必急,應(yīng)當(dāng)在圣人跟前展現(xiàn)孝悌仁義。”幕僚勸道。
燕王一聽,覺得有理,便將心中那股熱切按了下去,只是在看到滿是憂色的內(nèi)侍時,暗暗地詢問圣人身體如何。要知道這大半年來,圣人病了好幾回了。
而承天帝呢,得知燕王問疾,頓時大怒,更覺得這兒子不安好心。
原本宰臣們有勸說立儲的,說儲位乃國之大事,上告祖宗,下諭百姓。承天帝都按了下去,冷冷道:“待它日燕王坐上此座,諸公再表功勞也不遲。”
清河公主府中。
寧輕衣以病閉門謝客。
作為“假駙馬”罪證的是當(dāng)年裴治的舊物,而毒。藥她切切實實地服下了,她心中有數(shù),不會真拿自己性命冒險。只是多少損傷身體,人前的憔悴是真的。府上的人往來長安和新安,她不許人將她服藥的事情告訴裴琢玉,省得她憂心。
一日又一日,漸漸到了約定的歸期。
要不是不自由,寧輕衣恨不得親自去新安接裴琢玉回來。
新安縣里。
經(jīng)歷一場場生離死別后,重新燃起的熱切又在那接踵而來的浪潮下被打得支離破碎了。
恢復(fù)名位的駙馬回來了,那她裴琢玉能處在什么位置呢?
有時候想親自問,但那可能的答案會讓她心碎,裴琢玉選擇了逃避。
身如槁木,心如死灰。
回到長安后能重新燃起嗎?
裴琢玉不愿意去想那些未來了。
說什么約期都是哄人的話。
崔縈已經(jīng)有家了,她不用擔(dān)心崔縈沒去處。
長安沒有她牽掛的人,所以,她何必歸去?
裴琢玉不再西望,趁著夜深無人的時候,縱馬揚鞭奔向洛陽。
沒有通關(guān)的文書也無妨,這點事情簡直是輕而易舉。就算被官衙抓住了,又能壞到哪里去?
于是,在約定的日子里,寧輕衣等到一個晴天霹靂。
她一聲不吭地離開新安縣,惶恐的眾人自然不會認(rèn)為她回長安了。只是抱著那點微弱的希冀,將消息帶了回去。
可裴琢玉真的沒回去。
寧輕衣的心如置冰窟,一片冰寒。
難道在新安的時候,琢玉找回記憶了?所以她做出了跟以前一樣的選擇,去追逐她的自由。
在她感到鞭長莫及的地方振翅高飛?
一口血從喉間涌上來,那勝于昔年病癥千百倍的痛意席卷身心,如滔天大浪狠狠地拍下。
碧仙面色煞白,趕忙扶住寧輕衣,讓人去請府醫(yī)過來。
寧輕衣捂著心口,神色慘然,她的內(nèi)心充斥著凄惶,一種無能為力之感席卷來,幾乎要將她整個人淹沒。
心病得用什么藥醫(yī)?
她的期待就這樣落空。
裴琢玉離開長安之前的承諾又算什么?都是哄騙她的嗎?
失而復(fù)得之后,她怎么禁受得住再次失去?
“找。”寧輕衣咽下一口血,青著臉咬牙道,“掘地三尺也要將她帶回來!”
洛陽城,永福寺。
這座寺廟是先帝做太子時在東都為逝去的母親祈福建立的,香火十分鼎盛。
裴琢玉在抵達(dá)洛陽后,便在永福寺中借住,替寺中寫經(jīng),也算為清河公主祈福。
寺廟中有寺學(xué)的傳統(tǒng),不過它并不局限于佛教藏本,包羅萬象,但凡諸子百家、文字訓(xùn)詁之流的藏書,寺中都藏有,故而洛陽士子也時常來寺中與僧人交游。
不到一旬,裴琢玉就從永福寺清眾的手中得到來自長安的《金花集》,集書館的文學(xué)風(fēng)氣隨著士人、僧侶的游學(xué)傳遍兩京之地,士人們對刻本好奇,同時也爭相效仿,在聚會的時候也弄出個“銀花帖”。裴琢玉在寺中與僧人、士人們交游,不免也會參與到其中,寫些文章詩賦。
只是兩京之間的往來何其頻繁,跟昭文寺維那來往的禪師便帶了一些洛陽士人的文章。
集書館中校書的娘子們也會前往昭文寺去祈福、抄經(jīng),這么一來,文章也傳到了她們手中,幾經(jīng)周轉(zhuǎn)送到病體支離的寧輕衣手中。
“她在洛陽。”
第48章 夢幻泡影
草木繁茂,綠蔭如蓋。
風(fēng)吹來,樹影如水中的藻荇搖擺。
裴琢玉放下了筆,揉了揉手腕,停止抄寫經(jīng)文。
寺中日子大體是清靜的,能安一安那顆飄游不定的心,摒棄許多的雜思。偶然感到寂寞的時候,可以與寺廟中的香客交游,聽她們說些紅塵中的為難事。
要么就是掛牌替寺廟中的人看病,僧侶大多了解醫(yī)道,至少比閻閭間的庸醫(yī)強些。
或者就是去寺里的戲場聽?wèi)颉獌删┲兀匀皇窍鞑プ羁斓模瑥拈L安出來的鄭舉舉她們早就來過一趟,人雖然繼續(xù)游歷了,但排的戲文留在了這處,成為俗眾打發(fā)時間的利器。
恍惚中,裴琢玉也會覺得在永福寺中終老也是個好選擇。
至于寧輕衣——
想當(dāng)年驚才絕艷的駙馬能替她出謀劃策,如今歸來,那接替自己的事業(yè)不是順理成章?
她會的,駙馬都會;她不懂的,駙馬都懂。在官場中待過的人,一定會有她比不上的圓滑和玲瓏手段。
她跟清河公主就不該有稀里糊涂的開始,如果沒有被撩撥心弦,又哪里會有慘淡的、讓人痛楚的后來?
她既然能夠拋卻過去的記憶,為什么不能將近年的都忘掉?
她什么都不用記得,于是她就能擁有完美無缺、自由自在的自己。
裴琢玉坐在樹蔭底下發(fā)呆。
耳畔象征著暮色即將到來的鼓聲清晰地傳來,幻化做道道波紋蕩漾。
過路的沙彌口中還念叨著“凡所有相,皆屬虛妄,一切有為法,皆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yīng)作如是觀”①。
人一著想,要如何撒手?將種種虛妄都放下呢?
她忘盡前塵,是怎么做到的?難不成還要再跌一次懸崖嗎?
紛涌的思緒總是在無法預(yù)料的時間如浪潮撲面打*來,裴琢玉只能通過抄經(jīng)讓它們沉寂下去。
可抄經(jīng)、供奉無非是為了保清河平安長寧,裴琢玉又哪能真的獲得自在?
寺中的尼師和藹親切。
裴琢玉坐在佛堂中,迷茫地詢問:“記得不能放下嗎?”
“不是。”
“忘記是放下嗎?”
“不是。”
“敢問尼師,何為放下?”
尼師道:“放也不放。”她注視著裴琢玉,溫聲說,“苦念放下也是執(zhí)與妄。”
裴琢玉似懂非懂。
她拋棄的前塵,與其說放下,不如說回避對嗎?
裴琢玉在自己的苦海中沉浮,苦參拋去塵心之道。
但有情根沒有慧根,要怎么才能將一切都參透呢?
還沒等她從沉淪苦海中出來,來自長安的人就到了。
永福寺是皇家敕令建造的佛寺,縱然不屬于官寺之流,可也處處以皇家意愿為行事準(zhǔn)則。
跟裴琢玉私底下關(guān)系再好,也不可能為了她得罪清河公主府。
“我不回去。”裴琢玉說。
可這四個字沒有人會聽,公主已經(jīng)下了死命令,無論如何都得將人帶回去。
來的都是暗衛(wèi),是訓(xùn)練多年的好手,縱然裴琢玉有點對付地痞無賴的拳腳功夫,也不可能是這幫訓(xùn)練有素暗衛(wèi)的對手,沒一會兒,就被拿下了。
裴琢玉不滿,可又無可奈何。
她不明白,清河公主又將她帶回去是為了什么?公主所賜之物仍舊在公主府中,至于行路的錢財,也都留在新安館舍中,她身上唯一跟公主有聯(lián)系的只有那枚玉佩,難不成要取回去留給駙馬嗎?
裴琢玉越想越覺得委屈,眼中噙著微微的淚,泠泠的,又因種種情緒交錯,像是泛著寒光。
噠噠的馬蹄聲在耳畔回蕩不已,裴琢玉的呼吸急促起來,想要從稀薄的空氣中,得到那么點支撐自身的力量。
變故實在來得太快。
她始料未及,她只愿意選擇逃避。
清河公主府中。
一找到裴琢玉,便有人快馬加鞭,先行一步趕回長安傳消息。
“在永福寺中?”寧輕衣氣狠了,捂著胸口連連咳嗽,她咬牙切齒道,“難不成是想遁入空門嗎?”
那暗衛(wèi)低著頭,又繼續(xù)稟告道:“裴娘子除卻行醫(yī),便是為殿下抄經(jīng)祈福。”
寧輕衣沒說話,咳得撕心裂肺。
她的面上浮現(xiàn)一團病態(tài)的嫣紅,明明還未到秋風(fēng)瑟瑟的秋涼時節(jié),寧輕衣便已經(jīng)難經(jīng)受那風(fēng)中的微涼之意。控制著量的毒。藥對她身體造成些許侵害,而裴琢玉一聲不吭的出走讓她大受刺激,情緒起伏極大,反而造成身體的崩潰,重又坐上了輪椅。
“殿下,裴娘子還是掛念著您的。”碧仙勸慰道,這段時間真是愁白了頭。她跟錢白澤不管怎么勸都沒有用,寄希望于崔縈吧——結(jié)果她哇哇大哭,甚至想要背著小包袱去找裴琢玉一道浪跡天涯,讓長公主那邊也哭笑不得。
“掛念?”寧輕衣抬手掖了掖眼角的淚,有些絕望道,“她就算抄寫一千卷經(jīng),又有什么用?能給我祈來什么?痛心嗎?”
“裴治沒有選擇,只能與朝臣虛與委蛇,斗智斗勇,而裴琢玉,我給了她選擇,她可以不去做那些事情。或許,留在我的身邊,對她來說就是一種負(fù)擔(dān)、一種桎梏。”寧輕衣越說越泄氣,那些曾經(jīng)歡好的記憶變成了刀子深深地扎進了她的心。她甚至想著,為什么將前塵盡數(shù)忘盡的人不是她。
三番兩次被拋在后頭,怨與憤恨,也從愛意中逐漸滋生了。
碧仙聽著寧輕衣喪氣的話語,暗嘆一口氣。
這些日子聽殿下說了許多回了,可不管外人如何勸,殿下都聽不進去,只能等待裴娘子歸來,才知道緣由。
“未必是裴娘子恢復(fù)記憶。”碧仙想了一會兒,說。
“那是什么?”寧輕衣抬眸睨她。
碧仙小心翼翼道:“會不會是裴娘子知道長安的事了?”
天底下沒有不透風(fēng)的墻,況且“駙馬”一事為了效果,在長安其實鬧得沸沸揚揚的。長安和新安縣并不是只有她們的人往返,走動的藥材商販乃至魯王安排的人,都有可能帶去消息。而她們這邊閉口不言,恐怕在裴琢玉看來,是個雪上加霜的后果。
寧輕衣呼吸一滯。
不管是告訴裴琢玉真相還是讓她繼續(xù)拋去痛苦的記憶,都不是十全十美的選擇。
寧輕衣抿了抿唇,心中還是委屈。“我已經(jīng)跟她說過很多次,我沒將她當(dāng)作誰的替身,她就是她,她怎么還不明白?就算是從流販那里得到假駙馬的消息,為什么不選擇回來問我?再說了,就那件事情傳出去,假駙馬被處置她聽不到嗎?”
她隱約明白了裴琢玉的動機,可她還是恨。
恨多年前和如今的言而無信,恨一次又一次地不告而別。
她在裴琢玉心里,到底算什么?認(rèn)為寫上幾卷經(jīng)就能讓她美滿幸福嗎?
在信使將一行人回長安的消息遞來時,寧輕衣是想親自去長安城外等裴琢玉的。
她親自送裴琢玉離開,如今也要親自等到她歸來才算安心。
當(dāng)年等待落空,這回,她想用迎接來掩埋那深藏在心里的無望。
但她近些時日頗為憔悴,病骨支離,碧仙她們哪里肯讓公主出府。
可寧輕衣很是倔強,最后還是錢白澤出面讓寧輕衣留在府中,她自己打馬出城接人。
長安城外。
掀開車簾看巍峨城墻的裴琢玉,內(nèi)心掀起點故地重游的感慨。
她現(xiàn)在是徹底放棄掙扎了,回長安那就回吧,等一切說清楚,也許就有個塵埃落定。
到時候一條路各走兩頭,再也不用相逢,也許就能體驗到真正的懸崖一撒手。
“裴娘子。”錢白澤不管內(nèi)心深處對裴琢玉多埋怨,走到跟前時,還是笑臉相迎的,只是眼神冷浸浸的,像是寒鐵。
裴琢玉跟寧輕衣到底是她們兩個人的事情,旁人不好隨意置喙,真要處置裴琢玉,那也得清河自己來。
裴琢玉臉上也堆著笑,朝著錢白澤一叉手。
“殿下有請。”錢白澤道。
語調(diào)間的冷淡是很顯然的,錢白澤能控制自己不口出惡言,能做出虛偽的笑,可一旦開口,便會在不經(jīng)意間泄露自己的情緒。
恰逢裴琢玉最敏感的時刻,哪能不多想?
裴琢玉不會因此生氣,她覺得一切都是理所當(dāng)然。
真正的駙馬歸來,哪能不聽說她的事?一個荒唐到想要鳩占鵲巢的人,豈不是罪該萬死嗎?公主對駙馬用情至深,她連帶著身側(cè)的人對自己由喜轉(zhuǎn)惡,多么順理成章啊。
押她回來——
其實是問罪的?
裴琢玉心中陡然一凜。
她在洛陽對長安尤其是清河公主的事多有回避,不僅不知假駙馬被處置,也不知道魯王已經(jīng)墮馬悶絕。
這個認(rèn)知浮上來,逐漸占據(jù)了她的身心。
惶恐畏懼沒有,縈繞不絕的是一種堪比風(fēng)雪摧殘的心涼以及屈辱。
過去種種恩愛,原來會變成以下犯上的累累罪證的嗎?
錢白澤轉(zhuǎn)眸看裴琢玉,眼角的余光瞥見她慘白的神色,不由蹙眉問:“你有身體不適嗎?”
難不成是在新安染了疫病,認(rèn)為自己會死去才避開殿下的?這個念頭如電光石火驟然蹦出,錢白澤被自己嚇了一跳。
這還是很有可能。
畢竟出京前,裴琢玉跟清河你儂我儂,犯不著不告而別。
總不能之前是演戲吧?
可裴琢玉只是慘然一笑,垂眸說:“尚好。”
錢白澤想了想,斟酌片刻后,說:“先找個大夫看看。”
清河現(xiàn)在身體也不大妥當(dāng),如果裴琢玉也是個病號,可能帶來壞結(jié)果。
裴琢玉耳中嗡嗡作響,呼吸又是一滯。
怕她從新安來嗎?她長久停在疫病之源,防也合理。
第49章 其罪在我
錢白澤雷厲風(fēng)行。
裴琢玉就算心中再多的委屈和不甘,也強忍著那口氣,任由錢白澤將她帶到惠民藥局。
露臉的都是故人,一叉手露出盈盈笑,是讓裴琢玉有些意外的熱絡(luò)。
“倒是無大礙,只是舟車勞頓,疲倦了些。”大夫說。
錢白澤松了一口氣。
怕裴琢玉快死了比怕她跑了更甚。
跑了可以抓回來,想方設(shè)法關(guān)起來,但要是得了藥石罔醫(yī)的病癥,那清河可能真的要想明月松崗、獨對孤冢了。
可這好端端的也沒病,她跑什么?
清河公主府中。
接風(fēng)洗塵宴沒有,裴琢玉想象得亂棍伺候也沒有。
那一張張熟悉的面孔帶著笑,可仔細(xì)看總有些牽強,不管是碧仙還是青仙,眉眼間都停留著絲絲的埋怨。
回到若水院后,裴琢玉莫名忐忑。
沐浴時的水流沒有將她的雜思沖得一干二凈,反倒如蛛絲將她重重纏繞,又好似一個密不透風(fēng)的繭,讓她在自己我的遐想中瀕臨窒息。
另一邊屋中。
寧輕衣在傅粉描眉。
錢白澤大馬金刀地坐在一邊,看著梳妝榻上的寧輕衣折騰,嘆了一口氣說:“你糟糕的氣色根本掩不住。”要她說,還不如多吃點補身體的呢。
寧輕衣:“她有說什么嗎?”
“沒問。”錢白澤搖頭,她天然有立場,不管裴琢玉如何解釋,都會想打人,還不如什么都不聽。這是清河自己的事,不需要旁人來置喙。想了一會兒,錢白澤又說,“她瞧著神色不大好,瘦了許多,我還以為她染了疫病呢。”
寧輕衣心中一緊,身體移動間險些撞翻梳妝匣,她著急地問:“怎么樣了?”
錢白澤慢悠悠道:“看了大夫呢,無礙,再怎么樣都比你強。”
寧輕衣無言。
先前“服藥”那事,錢白澤是不贊同的,可她偏要一意孤行。
這會兒被錢白澤用話扎兩下,都不好辯駁什么。
錢白澤注視著寧輕衣,都不知道嘆息了幾聲,她沒在屋中逗留太久,想來不久后裴琢玉就會過來了,到時候就是寧輕衣和裴琢玉的私人小天地。
那邊穿戴整齊走出來的裴琢玉有些暈眩,明明是生活了好一段時間的地方,望著總有些迷離,仿佛前方是一片無法撥開的迷霧。若水院中做事的侍女見了她默不作聲地行禮,裴琢玉的心中沉甸甸的。一會兒想著找人打探消息,好讓心中有個底。一會兒又很自暴自棄,任由事情糟糕下去,反正已經(jīng)是“求不得”了,還會怕什么苦呢?
她一步又一步地走向?qū)庉p衣所在的屋中。
周邊熟悉的景物抽離,落入眼中的不是舊物,而是一種因視而不見產(chǎn)生的空茫。
屋中,坐在椅子上的寧輕衣也很是緊張,她手按住椅子的把手,直勾勾地看著邁入屋中的人。
錢白澤說得不錯,她瘦削了許多。是在新安縣的時候吃了苦嗎?是連日趕路經(jīng)不起車塵的摧殘嗎?寧輕衣的心咚咚跳著,她朝著始終垂頭的裴琢玉說:“抬起頭。”
不是回緩的溫和語調(diào),是不容置疑的命令。
裴琢玉一聲苦笑,緩緩抬眼。她的眸中籠著陰翳,蒼白的面頰上浮動著一種愁苦。
寧輕衣的心在與她對視的剎那便打得粉碎。
裴琢玉不高興。
她是不是……真的不想回來?
是自己的強迫她讓她如此形銷骨立了嗎?
寧輕衣一下子失了力氣,人往后仰,陷在椅子里。
“你就這樣一走了之嗎?”寧輕衣語調(diào)澀然,質(zhì)問中夾雜著憤恨和惱怒。
裴琢玉跟她一照眼就低頭,她哪會看不出寧輕衣的憔悴,關(guān)懷的話語幾乎要涌出,可又強行咽了下去。她有什么立場去詢問?她很輕地問:“那該如何?”
“你在問我嗎?”寧輕衣不可思議地瞪著反問的裴琢玉,心中酸澀,眼睫上很快便掛著晶瑩的淚。“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
裴琢玉的情緒也不大好,失去了穩(wěn)重。寧輕衣的字字句句像是尖銳的刺,扎得她心尖冒血。她說:“不是我要來的。”是那侯府硬要將她送來的,掛著個侯府千金的名,可根本就不是一家人。裴光祿死了她也不關(guān)心。
她沒有家。
那她就該浪跡天涯。
“你——”寧輕衣被裴琢玉氣得不輕,胸膛起伏著,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你還要我留下什么?”裴琢玉又問,她驀地將腰間那枚玉佩解下,握在手中道,自顧自地說,“將它還了,我就可以走了嗎?我本來就不是公主府的人,這里沒有我的位置。如果說我過去諸多冒犯,殿下心中不甘,那將我關(guān)進——”
寧輕衣沒給裴琢玉將話說完的機會,她掖了掖眼角的淚,驀地拔高聲量,說:“過來!”
裴琢玉木木地站著。
寧輕衣猛然間起身,可撕心裂肺的咳嗽聲拉扯著她的身體,讓她重新又坐了回去。
裴琢玉一驚,一個箭步往前沖,手才搭上寧輕衣的手腕,便被寧輕衣一把攥著。寧輕衣微仰著頭,眼中淚光浮動,她一字一頓地問:“你剛剛說什么?”
裴琢玉想甩開寧輕衣的手,可又怕自己掙扎的力道傷到她。她屏息,低垂著眉眼,說:“請殿下治罪。”
“好好好!”寧輕衣連道三聲“好”,她的內(nèi)心深處滿是棲惶。扼著裴琢玉的手腕,咬牙恨聲道,“你從侯府來到公主府,一開始便住在了綠猗院,后來又搬到了若水院里。我事事問你,將你的一切都放在身上,你卻說沒你的位置了?公主府里、我的心里,哪一處不容你?”
一聽到綠猗院,裴琢玉就應(yīng)激,越發(fā)覺得自己委屈了。她的心跳節(jié)奏越來越快,幾乎要沖破胸腔了。她涼涼地一笑,說:“那是因為我的臉!你將我當(dāng)裴治!”
寧輕衣聽了她的話,幾乎要崩潰了。
話都已經(jīng)說到這里了,裴琢玉繼續(xù)說:“我在新安的時候,就聽到了京中傳來的消息。當(dāng)年因為謀反案,圣人已經(jīng)剝奪了裴治的身份,可現(xiàn)在卻恢復(fù)了?為的什么?我原以為只是替死人爭榮耀,覺得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但后來呢?原來是裴治回來了啊,府上的人既遏制了疫病,又能借著功勞替裴治爭一個榮譽,真是一舉兩得的好計謀。”
“是了,裴治本就是你的駙馬,歸來也是順理成章。我無話可說,只能遠(yuǎn)走。將那段過去全部拋卻,你有你的幸福,我找我的自在。如果能這樣也不算壞,可你呢?命人將我?guī)Я嘶貋恚y道想不念舊情將我治罪,好讓失而復(fù)得的人順心如意嗎?”
裴琢玉慣來溫雅,從沒有像此刻這般咄咄逼人。
在說話的這一刻,她將所有溫柔的表象都撕裂,露出自己內(nèi)心深處并不想面對的猙獰。
她的眼眶發(fā)紅,強忍著淚意,可聚集成圓珠的淚水仍舊像斷線的珍珠那般落了下來。
寧輕衣垂眸看滴落在手背的淚花,她恍惚一瞬。原來自一開始就萌生的不對等和芥蒂,在未來別說用言語,就算是行動也難以消弭的。裴琢玉不愿意做裴治,她就不讓她知道自己是裴治。她要把痛苦的過往連帶著她一并忘記了,那她便讓過去的情意都消失。
原來她的選擇是錯的嗎?
什么樣的因結(jié)就什么樣的果,這是她自己選擇的路,是她必須吞下的果。
寧輕衣苦澀一笑道:“罪也由我。”
裴琢玉問她:“你要怎么做?”
寧輕衣抓住裴琢玉的手,收得越發(fā)緊了。她收拾渾噩的思緒,壓下如山洪爆發(fā)的情思,說:“那人是假的,我只是想借此解決魯王。”裴琢玉沒提后頭的事,顯然是不知道的。她要聽流言就流言,可為什么就聽一半?“你在新安治大疫,我不想讓你憂心。”
裴琢玉一怔,腦中一根弦嗡嗡震顫。
她抓住一閃而過的靈光,問:“如果只是假駙馬,怎么會讓我憂心。”她驚慌失措地望著寧輕衣,白著臉問,“你做了什么?”
淚水沖散了脂粉,露出慘怛的容顏,憔悴得像是雨中隨時凋零的花。
寧輕衣欲言又止。
不管是以前還是現(xiàn)在的裴琢玉,都很不滿意她拿自己的身體開玩笑。
或許一出口,就讓她的去意更堅定。
寧輕衣的猶豫讓裴琢玉絕望,她的思緒被一張名為“裴治”的血盆大口給吞沒了。
她會遺憾、她會計較、她會嫉妒,原來她也會有種種像鬧劇似的別扭情緒。
苦得她想逃。
“殿下,要不就……算了吧?”裴琢玉雙目無神,一聲嘆息。
寧輕衣心中一緊,耳中鳴聲如潮。
如果芥蒂是假駙馬,那她已經(jīng)說了緣由,還要怎么樣?
她一俯身,抵著裴琢玉的額頭,啞聲道:“把你的不安告訴我,我會設(shè)法解決。”
沒等裴琢玉接話,寧輕衣就問:“你介意裴治的存在嗎?”
裴琢玉無言,淚水撲簌簌落下。
寧輕衣松開裴琢玉的手,她掐住裴琢玉的下巴,強迫她抬起頭來。
“回答我。”
裴琢玉無處躲閃,對上寧輕衣噙著淚的眼,神色狼狽:“介意。”
寧輕衣說了聲“好”,又道:“沒有別人,從來都只有你。裴治是你,裴琢玉也是你。四年前你失約了,我找了你許久。沒想到你會落崖,會忘盡前塵。可你回來了,我知道你憎惡那些往事,我原諒你。但是裴琢玉,這一次,你要讓我如何釋懷呢?”
裴琢玉怔住。
像是血氣一下子涌進腦海,嗡嗡的,隆隆的,是失去節(jié)奏的心跳。
第50章 夢回前塵
說完這番話的寧輕衣一下子很疲倦。
錯誤的選擇錯誤的結(jié)果,如果在找到裴琢玉之后直接與她坦言,又會是什么樣的光景?
她不知道。
好像怎么做都會招引出無窮的悔,總會去遐想當(dāng)初沒選擇之路的美好。
哭得有些頭疼,她抬眸揉了揉太陽穴,很輕地推了推裴琢玉,又說:“我現(xiàn)在忽然不想看到你了。”她知道這句話傷人扎心,可就是不想控制自己的情緒。然而又怕裴琢玉再度一走了之,又很疲倦地補充了一句,“你也別想離開公主府。”
她闔著眼,太累了。
想要再睜眼時回到情濃意濃的過去。
想讓那些酸楚都化作輕煙被風(fēng)吹散。
可越多想要的,心就越疼,像是一根根針扎著,沒完沒了,無法根除。
裴琢玉恍恍惚惚的,她的思緒一團渾噩,腦袋里充斥著喧囂和黑暗。
寧輕衣的一句話道出了她從沒有想過的可能。
駙馬裴治,怎么會是她呢?
圣人給清河指婚,指的是一個女人?不,如果知道是女人,那些人見了她不會以為只是相似,可能就認(rèn)定她為裴治回魂了。
裴琢玉渾身哆嗦,一陣陣涼意席卷身心。她跪在椅子前,頭一低就磕在椅子的把手上。她也不管頭上傳來的尖銳痛苦,只一下下地碰著,痛苦道:“我不明白。”
她的思緒就像是一團亂麻,根本扯不出一個頭緒來。
安靜數(shù)息后,寧輕衣抬手,覆在裴琢玉磕碰的把手上,她沒再哭了,語調(diào)中的倦意輕而易舉便能捕捉。
“去,把碧仙叫來。”
裴琢玉身體又是一抖。
叫碧仙進來伺候她嗎?
她難道不可以嗎?
裴琢玉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的淚,搖搖晃晃地站起身。
她緩了一會兒,伸手將寧輕衣橫抱在懷中。
寧輕衣的思緒木木的,只是懶洋洋地一抬眼,視線在裴琢玉額角的紅腫處停留了剎那,便又收回。
若水院是裴琢玉熟悉的地方,有許多個日月她和寧輕衣相依偎。
將疲倦的寧輕衣抱到榻上,她又轉(zhuǎn)身出門吩咐婢女們打來熱水,小心翼翼地替寧輕衣擦拭面龐。
寧輕衣始終沒有睜開眼,可也沒有推開裴琢玉,任由她擦拭。
等躺回到榻上時,她一轉(zhuǎn)身背對著裴琢玉,仍舊那細(xì)密的痛意在心間蔓延。
“殿下。”裴琢玉跪在榻前很輕地囈語。
寧輕衣不回答她,疲憊和倦意席卷而來,意識在渾噩中沉淪。
再醒來的時候,已經(jīng)黃昏了,四面都亮起了燈盞。
寧輕衣一翻身看到榻邊的裴琢玉,啞著嗓音說了兩個字:“你走。”
裴琢玉一怔。
她抬頭,雙眼浮腫。
她不知道該如何選擇,聽寧輕衣的話嗎?可要是在這個時候離開,那會等來什么呢?可要是不聽,她會不會生氣?裴琢玉陷入一種進退維谷的境地。
寧輕衣又說:“明日再來。”
情緒堆疊,呆在這兒也理不出什么情緒,倒不如冷靜一夜。
裴琢玉說了聲“是”,可就像是一尊石雕,杵在原地沒有動彈。
寧輕衣抬眼看她,面上看不出喜怒,只是說:“不聽嗎?”
裴琢玉垂著眼睫,小心翼翼地問:“餓了嗎?”
晚膳時間過了,可府中的人不敢來驚擾。
裴琢玉趁著寧輕衣昏睡的時候把了脈,她不太明白,怎么才養(yǎng)好的身體變得這樣糟糕,像是回到相見的時候。
可寧輕衣只是重復(fù)著兩個字:“你走。”
被驅(qū)趕的裴琢玉神色很是狼狽,她咬了咬下唇,小聲道:“我去準(zhǔn)備藥膳。”
裴琢玉離開屋子前,朝著小榻上蜷縮的人望了好幾眼。
內(nèi)心深處的酸澀翻滾,她的指尖掐在了掌心中,傳來一陣陣的刺痛。
“您要休息了嗎?”屋外侍立的碧仙抬眼看裴琢玉。
裴琢玉搖了搖頭,嘴唇翕動著,想說些什么,可又將話吞到了腹中。
碧仙跟著裴琢玉,她看穿了裴琢玉未加掩飾的心事,低聲問:“您想知道什么呢?”
裴琢玉怔了怔,明白碧仙愿意坦言,怕也是得了寧輕衣的授意。她想了想,說:“想知道裴治……我的事。”
碧仙覷了她一眼,輕聲道:“那是侯府的秘事了,原先侯府的夫人誕下的是雙胎,后來其中的小郎君夭折了。侯府需要嫡子也需要寬慰老夫人的心,便將您充當(dāng)兒子養(yǎng)。本來是有機會各歸位的,但裴府兒郎不肖,鎮(zhèn)遠(yuǎn)侯為保家業(yè),仍舊強迫您扮作女兒身。裴郎出塵,醉玉頹山。裴家與太子走得近,您的名號加上太子的推動,圣人便下詔旨讓您尚主。后來,您自己找上了殿下,將一場欺君的死罪消弭于無形中……”
裴琢玉聽著往事,精神有些恍惚。
她不大記得那些事,偶爾泛上些浮光掠影,也都被刻意忽視了。
想過去會頭疼,她對前塵沒有懷念,索性扔到了一邊。
“裴家因太子謀反案被牽連,府中男丁皆斬首。殿下為您求情,保下您一條性命,但要被流放出京。彼時您與殿下情投意合,想要借著這個機會徹底擺脫‘裴治’的身份,打算讓‘裴治’死去,而您以裴琢玉的身份歸來。一切都很順利,除了您的失約……”
裴琢玉的心顫了顫,她茫然地問:“我為何失約?”
碧仙心平氣和地說:“不知道。”
公主有過種種猜測,可除了當(dāng)初的裴琢玉自己,誰能知道原因?
“您覺得自己會為了什么走呢?”碧仙順勢問道。
裴琢玉呆呆的。
當(dāng)年沒有折磨她心境的“裴治”,她會為了什么拋開寧輕衣呢?是對過去的厭倦,連帶著狠下心拋開寧輕衣嗎?
多年以前是自私,多年以后還是自私。
碧仙仰著頭問沉默無言的裴琢玉:“您還會走嗎?”
裴琢玉沒有再說話。
她忙碌著燉藥膳,等端著碗去屋中的時候,她被侍女?dāng)r住。
碧仙端著藥膳入內(nèi)。
而房間的門,對著裴琢玉關(guān)上了。
裴琢玉渾渾噩噩地站在屋外,腦中回蕩的是寧輕衣的含淚控訴,是碧仙娓娓說來的過往。
她茫然地看著自己手。
她就是裴治,為什么不告訴她?
是因為不想她再去回憶那糟心的過往嗎?
碧仙出來的時候,裴琢玉還怔怔地立在院子中。
撫了撫額,碧仙笑得無奈:“公主的意思是讓您去休息,難不成你準(zhǔn)備在這里站一夜,又惹得公主為你傷心難過嗎?”
“您會醫(yī)術(shù),也知道傷情損,入屋中與公主相對,恐怕會勾起情緒。”碧仙說得委婉。
裴琢玉耷拉著腦袋說了聲“好”。
她在若水院中有住處,那兒陳設(shè)如舊,并沒有因為她突然間的消失而積滿灰塵。
精疲力盡的裴琢玉躺在榻上,試圖理清自己如亂麻的思緒,可越是清理就越糟糕。
她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墮入了夢境,迎面而來的是蕭瑟的風(fēng)。
夢里的她在山道的小徑中行進,不住地回眸,面上有不安、驚惶、不舍,最后種種心緒化作化作一種涼薄的殘忍。
不知道攀過這座山會有什么,可回頭路是不想走了。
攀山趕路的人仿佛察覺不到疲憊,腳步幾乎沒有休止。然而在看到山崖邊一株迎風(fēng)搖曳的藥材時,又莫名其妙地止步。
趕路的人無端地走向更為崎嶇的山道、攀那如刀削般挺峭的山崖。
然后如被箭矢擊中的飛鳥般落下了。
失重的感覺從夢里傳導(dǎo)到了現(xiàn)實,裴琢玉猛地從夢中驚醒。
亮堂堂的日光灑在了她的臉上,驅(qū)散了大夢初醒的惺忪。她揉了揉眼睛,躺著回憶夢境。
是因為碧仙的那番話嗎?所以才夢到了假死后的自己?在遠(yuǎn)離長安的時候,心其實仍舊被長安困著,所以在看到一株適合的藥材時,才會不顧一切地上前采摘?于是導(dǎo)致了落崖這個意外?
裴琢玉抬起手拍了拍腦袋,終于想要去挖掘那讓她痛苦的記憶。
好一會兒后,緩和了暈眩感的裴琢玉起身,她推開門,抬眼就撞上了青仙和碧仙帶笑的臉。
裴琢玉快速地洗漱,她要去找寧輕衣,可卻得知了一個新的消息。
皇后命人招寧輕衣入宮了,會在宮中小住幾日不知道幾時才回來。
裴琢玉僵了僵,想去集書館看看究竟,可還沒有出若水院就被人攔住。阻她出門的婢女面上帶著和善的笑,可說出的話卻是銳利冷硬的:“沒有殿下的命令,除了若水院中,您哪里也不能去。”
裴琢玉:“……”
宮中。
皇后韋昭的神色有些凝重,聽尚藥局的奉御說寧輕衣的病情。
“阿娘,我沒事。”寧輕衣面上仍舊是慘淡的白,朝著韋昭擠出了一抹笑。
韋昭一揮手讓醫(yī)師和伺候的人都下去了,她道:“你真是有主張。”
寧輕衣的笑容訕訕的,被韋昭說了好幾次了。她的眼神飄著,顧左右而言他:“鐘才人快要臨盆了吧?”
韋昭漫不經(jīng)心地應(yīng)了一聲,又道:“圣人很希望這一胎是個兒子。”
寧輕衣垂著眼:“最好是個兒子。”圣人對燕王不放心、不信重,而燕王呢,絲毫不讓人意外,只要交到他手里頭的事情都能夠搞砸了,朝臣們對他也有些不滿。那又能怎么樣呢?這是圣人剩下的唯一一個兒子了,根本就沒得選。
韋昭注視著寧輕衣,哂笑了一聲:“無論如何,都會是的。”
“聽說鐘才人的父親和三個哥哥都得封了,弟弟也進了國子學(xué)?”寧輕衣又說。
韋昭道:“她想要倚仗,自然得為哥哥弟弟討點官職。”只不過鐘丈人、鐘家兄弟除了鐘四郎認(rèn)識點字外,剩下的都大字不識一個,圣人就算想提拔,也沒有辦法,只能用爵位來安撫美人之心了。鐘四郎因為認(rèn)字被送到了國子監(jiān),但他學(xué)業(yè)平平,出身又被人瞧不起,在國子監(jiān)寸步難行,惹得鐘慧慧跟圣人告狀好幾次,說朝中權(quán)貴之子欺負(fù)她的兄弟。圣人倒是沒有責(zé)罵權(quán)臣,只賞賜了一些財物給鐘家人,以示安撫。
“此情此境,不知燕王母子如何作想。”寧輕衣幽幽地嘆息了一聲。
“都是老樣子。”韋昭道,又提了幾句朝政相關(guān)事,韋昭察覺到寧輕衣的興致不高,將話題一茬,關(guān)懷地問,“誰惹你了?”
寧輕衣?lián)u頭說“沒有”。
韋昭睨著她,又問:“聽說你命人去洛陽接人了?裴光祿的女兒……可是跟裴治長相相似,就算是同母所出,也未必如此。你說吧,她跟裴治是什么關(guān)系裴治是雙胎,難不成他的姊妹其實沒死?”
這話韋昭藏著許久了,她其實不大在意那些事情,只要能教女兒開心,是誰、是什么性別都沒關(guān)系。要不然她也不會默許命婦中網(wǎng)清河公主府塞人了。去年倒是好好的,可今年惹得清河這般模樣,她哪能不好好問一問?
寧輕衣耷拉著腦袋,一些事情要瞞,就瞞得死死的,連母親都沒有告訴。
她猶豫一會兒,試探道:“如果她就是裴治,阿娘會如何?”
韋昭:“……”讓壓根沒死的裴治扮作女兒身?這可能性不太大。寧輕衣的試探很明顯,就差明晃晃地說了。韋昭腦海中靈光一閃,就明白了過來。她被寧輕衣給氣笑了,怔愣半晌后,連說了三個“好”字。
“阿娘——”寧輕衣拖長語調(diào),軟聲撒嬌。
韋昭冷笑:“你瞞著時候怎么不記得我是你阿娘?”這都多少年了,她的口風(fēng)還真*是緊。她盯著寧輕衣,“怎么這會兒松動了?”
寧輕衣見無法蒙混過關(guān),只好坦言了。
原來計劃裴治假死后,裴琢玉歸來,她就把事情告訴阿娘以及越王府,可誰想到裴琢玉一去不歸?再重逢時候,裴琢玉不做裴治,那過往似乎也沒有重提的意義了。
聽了寧輕衣的講述,韋昭寒著臉說:“我不同意。”
寧輕衣一呆,問:“為什么?難道琢玉她不好嗎?以前您也夸過駙馬呢。”
韋昭道:“我夸她,只因為她是你的駙馬。我現(xiàn)在只知道,她傷了你的心。”
寧輕衣忙道:“她也不是有意的。”
韋昭被寧輕衣這頗為不爭氣的話弄得心煩:“你還替說話呢?”
“沒有。”寧輕衣接話,“阿娘,我自己能處理好。”
韋昭睨她:“看你處理一個新的三年?”
寧輕衣:“我會打她一頓,讓她知道什么叫血光之災(zāi)。”
“哦?”韋昭哪會看不出寧輕衣的心思,她心疼女兒,但也不會真打著為女兒好的名義做出棒打鴛鴦的事。她故意慢條斯理道,“你府上的人與她相熟,許是不忍心,那就讓健仆和千牛衛(wèi)走一趟。”
寧輕衣:“……”
韋昭唇角露出幾分笑意,淡淡地詢問:“你才將她找回來,就這樣冷著人?”
寧輕衣:“兒許久不見阿娘了,便想在宮中陪阿娘幾日。”可韋昭只是含笑望著她,自己生的女兒什么樣,心中還是門兒清的。寧輕衣又嘆氣道,“見著她我有些難受,況且她也需要時間靜想。”
“若她仍舊要離開呢?你會尊重她意見嗎?”韋昭又問。
這個話題其實有些殘忍,撕裂了寧輕衣心中的傷口,然而是她不得不面對的事。寧輕衣臉上的笑意斂了斂,她搖頭說:“不會。”
如果真到了那境地,她就來當(dāng)一個惡人吧。
她是公主,她有權(quán)勢壓人。
到時候兩個人一道心灰意冷吧,至少能待在一起。
清河公主府中。
裴琢玉做什么都無人管她,可一旦要走出若水院,便被笑盈盈的婢女?dāng)r住。
她想知道的消息,碧河都會告訴她。
她想看的書,碧河也會替她找來。
她想見的人……并不在府中。
裴琢玉茫然而又沮喪。
她并不喜歡困在院落中。
可能是這樣的窘境觸動了她的心緒。
她又在夜間做了一個漫長夢。
夢里剛出現(xiàn)的她還不大,可阿娘不再抱她。
她被關(guān)在一個小小的院子里,周圍是那如山岳的高大仆婦。
裴家人給她編織一個囚籠。
她不能夠再做自己了。
在還懵懂的時候被抹去了對性別的認(rèn)知,開始混淆自己的身份。
第一次見天癸的時候她還以為自己快要死了,可裴光卿知道痛斥她,看她的眼神像是在看一個登不上大雅之堂的東西。
她被命運拋到了“男人”中,只能日復(fù)一日地壓抑自我,做別人眼中的芝蘭玉樹。
慶幸裴光卿還要維持百年高門的家風(fēng),裴家典籍浩如煙海,連醫(yī)籍也羅列在其中。
她只能在看醫(yī)籍的時候,盯著“婦人方”三個字,一次又一次確認(rèn)自己的身份。
她的人生好像跟著真正的裴治一起埋葬在墳?zāi)估铮谑怯盟难劬砜慈碎g,只覺得每一處都是該顛覆的陰暗。
裴光卿要保裴家門楣不墮。
而她想要毀去這一宗支,她放任自己的雙手沾滿了血親的鮮血。
裴光卿恨她無情。
可誰規(guī)定了,她就得心甘情愿為家族奉獻自己的一生。
清河可愛。
但緣生緣滅,一切都有化為泡影的一天。
她為侯門之女,尚有萬千不得已。如果清河坐上那個位置,她能為自己抗衡群臣嗎?
血脈相融的家人都不可信,何況是其他?
所以她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