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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51章 醍醐灌頂

    夢里的畫面并不連貫,光影朦朧。

    光怪陸離的片段騰躍著、銜接著,幾乎沒有理序可言。

    醒來的裴琢玉只記得一些碎片,可那些碎片,哪里能夠勾勒出她過往的二十年?

    寧輕衣在宮中小住不回,裴琢玉在若水院中不得外出。她也沒什么跟那些看著她的人交涉的念頭,只是請碧河將過去駙馬的所有物都送到她這處來。以前翻過駙馬手卷以及落有注釋的醫籍,其它的只想著“眼不見為凈”。

    可裴治是她。

    這些塵封的過往都是她。

    除此之外,府醫也被請來施針。

    裴琢玉下定決心要恢復過往的記憶。

    碧仙暗嘆一口氣,道:“殿下說,不想記得也沒關系。”

    裴琢玉抿著唇,她搖了搖頭,輕聲說:“兩個人的事,難道讓她一個人承擔嗎?”

    裴琢玉不出去,可有人來探望她。除了錢白澤、鄭澹容她們,還有什么熱鬧都要湊的廬陵公主。隱約聽到了點風聲,但又不知道怎么回事,廬陵當然會設法打探,可裴琢玉不理會她的八卦之心,最后只能討了個沒趣。

    最后做完課業的崔縈也來了。

    她蹭蹭蹭跑到裴琢玉的跟前,很生氣地用拳頭捶她。

    “你走了也不告訴我!”虧她還以為裴裴跟她第一好呢,結果裴裴只想著自己浪跡天涯。她嗚嗚咽咽了幾聲,不等裴琢玉哄她,又恢復往日的快樂。她的眼珠子轉動著,小聲說,“阿娘不讓我出去呢,下回你要走告訴我,我們偷偷離開,玩一陣再回來。”

    裴琢玉啞然失笑,轉頭就問起了崔縈的課業。

    崔縈:“……”

    恢復記憶這種事急不得,先前的刺激帶來的片段不斷重復,至于更多的過往,沒能夠成功地盡數挖出來。至少在一旬后寧輕衣回來,裴琢玉仍舊是裴琢玉,沒能還她一個完整的自己。

    住在宮中想到裴琢玉,寧輕衣還是有些傷心的。不過母親的懷抱給了她安撫,再者還有許多事情要去考慮,她慢慢地將思緒騰空了。大起大落的情緒于身體無益,她還不想那么早早地去見先祖。

    氣只剩下一點,寧輕衣放任自己任性一次,晾著裴琢玉。可一聽碧仙說她這段時間在做什么,好氣又好笑。難道她說了那么多,就是讓裴琢玉來一場“醍醐灌頂”,好恢復舊日的記憶嗎?這忍耐了不到半天,就讓人把裴琢玉請來了。

    裴琢玉心虛,縱然想用目光描摹許久未見的人,可還是沒敢真抬起視線、肆無忌憚去打量。她跪得很自覺,紅著兩眼喊了一聲“殿下”。

    好嘛,沒有消掉的氣又轉為心煩了,寧輕衣瞪著裴琢玉,也不會真忍心將人打出去。

    她擺出一副面無表情的神色來,道:“這么喜歡跪嗎?”

    裴琢玉說:“應該的。”

    寧輕衣:“……”就不能是主動點上前,將她擁在懷中嗎?難不成就只能跪著道歉?什么榆木腦袋,這么喜歡跪就一直跪地上吧。寧輕衣打定主意不理她,但呷了一口熱茶后,就故作鎮定地說,“跪我跟前來,太遠了打不著你。”

    裴琢玉抬眸,暗松了一口氣。

    殿下還愿意理她就好。

    她沒起身,只是膝行向前,低著頭跪到寧輕衣倚靠著的小榻前。

    她屏息,眼睫輕輕地顫動著,一顆心揪起。

    寧輕衣直勾勾地凝視著裴琢玉,一伸手只抓到了一柄玉如意。

    她身體微微前傾,衣裙窸窸窣窣作響。玉如意在裴琢玉的臉上來回碾,最后往下一沉,抵著裴琢玉的下巴向上挑,迫使她抬起頭來。

    眼睛早紅了一圈,如蝶翼般輕盈的眼睫上掛著晶瑩的淚。

    寧輕衣的心像是被針扎了一下,她扔開玉如意,用手摩挲著裴琢玉的臉,問:“哭什么?”

    裴琢玉小聲說:“沒有。”

    寧輕衣輕嗤:“我眼睛還沒瞎呢。”

    裴琢玉苦悶中夾雜著點委屈,她改口說:“想不起來。”

    寧輕衣凝視著她,漫不經心地問:“想起來怎樣?想不起來又怎樣呢?”

    傷心過、怨過、不解過……過去的種種哪會隨著裴琢玉的記憶恢復而做未曾發生呢?

    她撫摸著裴琢玉的唇角,又道:“我告訴你,不是為了逼你回憶過去。我原先想著讓你遠離過去,便沒有告知你實情,可沒想到啊……裴琢玉,你不信我。”最后幾個字帶著自我嘲弄和落寞。

    裴琢玉心一縮,泛著鈍刀割著似的疼。

    掛在眼睫上的淚珠終于墜落了下來,一旦起勢,似乎就無法停止了。

    “我的錯。”她哽咽道。

    寧輕衣冷嗤一聲:“當然是你的錯。”

    她注視著裴琢玉的眼淚,一面想著給裴琢玉點顏色瞧瞧,一面又很是不忍。

    她捏著裴琢玉的臉頰,命令道:“不許哭。”

    裴琢玉“噢”一聲,想低頭。

    然后無聲地、偷偷地哭。

    寧輕衣:“……”

    她看著裴琢玉畏手畏腳、可憐巴巴的模樣有些郁悶。

    想了想,說:“上來。”

    但沒等裴琢玉起身,又說:“外袍脫了。”這膝行向前沾了一身塵土,也不知道哪里學的。難道她會看她可憐就心軟嗎?

    裴琢玉很聽話。

    跪地的雙腿有些麻木,她用手撐了撐,緩了一會兒才站起身,顫抖著手解開衣帶。

    秋涼時節,寧輕衣怕她著涼,伸手扯了件外衫胡亂地裹在她身上。

    “對不起。”裴琢玉垂頭耷腦地道歉。

    寧輕衣聽煩了,讓她閉上嘴。她伸手圈住裴琢玉,說:“我再原諒你一次。”

    “以后沒有我的人跟著,你哪里都別想去。要是再讓我發覺你有走的東西,我就讓人打條鐵鏈,將你拴在屋中,讓你再也見不著天光。”

    裴琢玉:“……”

    可寧輕衣的神色很認真,話音落下,她又強調了一回,再問:“聽明白了嗎?”

    裴琢玉欲言又止,想說“不走了”,但似乎以前也做過許多實現不了的承諾,于是她順著寧輕衣的話道:“聽明白了。”

    寧輕衣一點頭,抱著近在咫尺的裴琢玉,終于心滿意足了。

    寧輕衣不在意裴琢玉記得,但裴琢玉自己想記得。

    她坐在院子中整理過去的舊物,有時也會問寧輕衣一些相處的細節,想要靠著旁枝末節,堆砌出一個完整的自己。

    寧輕衣說任其自然。

    裴琢玉假裝聽了,可還是記掛著,寧輕衣只能由她去了。

    愛想就想吧。

    承天三十六年秋。

    后宮的鐘才人順利地產下了一個健康的皇子,承天帝大喜,立馬大赦天下,一驅自去年來沉重的氛圍。

    鐘才人生皇子有功,從才人位份一直提到四妃之下的昭容,她的父親鐘老丈也被提了爵,封為“承恩侯”,也算是一人得道雞犬升天的典范。鐘慧慧有些不知足,可四妃尚在,貴妃之位雖然空著,但圣人也沒有許她的意思。圣人對待幾個兒子恩薄,但沒怎么牽連生育皇子的妃嬪。不過他已經冷落四妃許久了,論起恩寵,哪個都不及鐘慧慧。

    這位新生的六皇子是由承天帝親自賜名的,名“承嗣”。

    不到半月,承天帝就下旨讓宰臣們擬定新皇子的封號。

    圣人還沒有立太子,原本就燕王一個長大的皇子,不管是朝臣還是燕王府里的人,都覺得東宮之事其實已經穩了。圣人就這么一個兒子,不立燕王那立誰?可偏偏小皇子誕生了,而且圣人這一系列的舉措,都讓人看出圣人對幺子的偏愛。圣人年歲漸長,但若是能等到小皇子長個幾歲,那就不知道花落誰家了。對于宰臣而言,一個已經開府的親王、一個年幼的皇子,似乎后者更容易操弄。

    燕王府中。

    自以為勝券在握的燕王開始急了。

    原本在幕僚的勸慰下,他不去爭立太子了,畢竟圣人只有他一個兒子,不立他還能立誰?他只用安安分分地留在府中,等著逐漸衰老的圣人龍馭歸天,哪想到會這樣?現在好了,圣人又有一個新的兒子了。

    “大王勿急,六皇子才出生,等他大了得要好些年了。”幕僚說的這話就有些大逆不道了,不過燕王聽著高興。

    “萬一圣人不要長君,偏寵幺子呢?”燕王沉著臉說。

    “民間生兒,不育者十之八九。越是如此,大王越該穩重才是。圣人子嗣不豐,又因種種,連失數子,若大王對幼弟不滿,恐怕會招引圣人怒火。”

    燕王深吸一口氣,將憤恨和不甘壓了下去。

    圣人向來偏心眼得很明顯,以前是對著寧青云。不過他那可憐的大哥也沒得到什么好處,成了被圣人逼死的第一個兒子。

    圣人薄情冷血……他跟一個嬰兒比起來,再怎么都是他的處境危險啊!

    對圣人的埋怨很容易就流到小皇子的身上。

    尤其是聽說圣人在處理政事時,還讓小皇子留在屏風后;聽說那鐘慧慧嘲諷他母親;聽說鐘家幾個驟然富貴的兒子覬覦廬陵的園宅……

    “簡直是荒唐!”燕王氣得夠嗆,都是一群下三濫的玩意兒。

    在燕王生了想要解決鐘家人的心思時,燕王府參軍事崔恩站了出來,漫不經心道:“鐘家人本就是升斗小民,驟然富貴,哪能經受得住長安繁華的誘惑?大王要對付他們哪用得著自己動手?”

    燕王也是個斗雞走馬的紈绔子弟,一聽崔恩的暗示,立馬福至心靈。

    引人墮落實在是太容易了,不就是往賭場上一帶,讓他們先見豪擲千金的痛快,再經歷盆滿缽滿的得意么?

    第52章 蒙混過關

    紈绔子弟帶鐘家幾個郎君去的哪能是尋場地方?

    不管圣人待鐘慧慧如何,一個驟然富貴的“承恩侯”其實很難得到長安權貴的青睞。那些一擲千金的紈绔子有自己的小圈子,家中不是累世門第,就是勛貴之后,對靠著裙帶關系爬上去的鐘家其實很看不起。他們愿意帶著鐘家郎君玩,鐘家人哪能禁受得住?很快便沉浸在紙醉金迷的風流浪蕩里。

    鐘家最小的郎君在國子監讀書,被幾個同窗一帶,最為沉迷。他本來就沒什么讀書的天賦,只不過比幾個兄長稍微機靈那么點。跟同窗待多久,便有些瞧不起大字不識一個的兄長,一想到庸碌無能的大哥未來要繼承家業,更覺得不公。

    他跟家里的關系就那樣撕裂了,凡是只對同窗坦言。同窗送他五花馬、千金裘,送他莊子房產,給他能揮霍的金錢。鐘四郎起先還是很膽小的,不過慢慢地,以為會有同窗給他兜底,再不濟也能去找姐姐,于是越來越闊氣,學那長安貴公子的氣派,拼命地壓籌碼,最后輸得債臺高筑也是笑嘻嘻的。

    要債的人上門來了,左鄰右舍都在看熱鬧,鐘老丈一張老臉漲得通紅。要債人收了錢還陰陽怪氣了他幾句,最后揚長而去。鐘家哪有什么家底?都靠些宮中的賞賜,這回結了老丈以及三個兒子的欠款,頓時將沒焐熱的積蓄掏空。鐘老丈其實想賴賬,但之前打聽過賭坊人的身份,知道不是他們得罪得起的。

    入宮一趟見了鐘慧慧,鐘老丈將事情都說了,倒是把鐘慧慧氣得不輕,罵他們混賬玩意兒,讓他們收收貪婪和小家子氣。鐘老丈倒是想洗心革面痛改前非了,他已經自家欠款已經結清,麻煩事算過去了,哪想到沒幾日就收到新的欠條,一看欠條是那本該在國子監中讀書的鐘四郎!晴天霹靂砸落,將鐘老丈打得目瞪口呆,他氣得直打哆嗦,怎么都沒想到小兒子會折騰出這種事情。他的心在滴血,這殺千刀的老四欠的是他們加起來的十倍不止啊!

    要怎么還?要用什么還?

    鐘家沒錢了。

    鐘四郎也沒想到那些人會突然要債,匆忙跑回家呢,不僅沒有得到錢財,反而被鐘老丈和幾個哥哥聯手打了一頓。

    “你自己欠下的,你自己想辦法。”鐘大郎的聲音陰惻惻的,鐘老丈則是一言不發。

    鐘四郎呆滯,本就被打得怒火沖天,一聽鐘大郎的聲音也冷冷地笑。當他不知道呢,他爹可是給三個哥哥還債的。

    他爹就喜歡跟他一個模子里刻出來的蠢東西。

    鐘四郎收拾了東西就走,找了同窗借了些錢還上。

    鐘老丈不給他還,那他就鬧到宮里去!

    鐘慧慧生下皇子的喜悅被一家拖油瓶給打美了。

    她能被秦王選中送到宮中,除了美貌還有一些聰慧,至少是鐘家人比不上的。

    她聽了鐘四郎的控訴,哪會不知道是有人設計引誘她的父兄墮落。幾個酒囊飯袋有什么好圖謀的?一切都是針對她來的!是妒忌她盛寵不衰的宮妃嗎?但據她所知,還有余力與她爭寵的,沒這個本事。至于皇后和四妃,皇后是她討好的對象,與她也沒有過節……那四妃中,好些個都色衰愛吃了,兒子還有重罪……

    兒子——

    鐘慧慧眼神閃爍著,忽然間福至心靈!

    她的指甲掐到了掌心,驀地有了一個答案。

    是燕王!

    以前李德妃只是待她冷淡,但當她生下皇子后,可能在燕王的眼中,她是不得不除去的眼中釘了!

    鎖定了嫌疑人后,鐘慧慧眼神一下子就陰冷起來。

    燕王府中。

    寧群玉聽著鐘家一堆亂糟糟的事,覺得很得意。

    他高高興興道:“朝臣們希望新帝好控制,可圣人擇選太子還得看母族如何,鐘家這樣子,圣人不會愿意立老六的。”但不一會兒,他眉頭就皺了起來。他外祖父那邊……雖然是開國勛貴,但是一代不如一代,現在也是一堆扶不上墻的爛泥啊。

    “不過,怎么那么多人跟鐘四郎交游?難不成是想討好鐘慧慧?”燕王又說。

    崔恩溫和一笑,慢條斯理道:“許是見與大王交好的都如此。”

    燕王一點頭,也算是對他有心了。

    燕王暗中拽著鐘家墮落、四分五裂,鐘慧慧自然恨上燕王,不動聲色地在承天帝跟前吹枕頭風。

    隨著圣人衰老之態越來越明顯,朝中風云詭譎的,就連最聒噪的御史聲音也小了很多。

    清河公主府中,一片風平浪靜。

    寧輕衣坐著看書,時不時朝著裴琢玉瞥幾眼。最近裴琢玉對舊物到了執迷的程度,可想起來的事情仍舊不多。她問:“要人掘地三尺將你出生時候的襁褓也掘出來嗎?”

    裴琢玉恍恍惚惚地抬眸,她眼中滿是倦意,按了按眉心,說:“不用。”

    寧輕衣輕嗤一聲,又喊她過來與自己對坐在榻上。將橫在榻上的小幾一推,寧輕衣問:“兜兜轉轉又回到了原點,甘心嗎?”

    其實不是寧輕衣第一次問了,自她從宮中回來后,幾乎每一日都要問這個問題。裴琢玉不知道過去的自己如何回答,但如今記憶殘缺不全的她,會輕輕說上一句“甘心”。以前的出走許是為了自由,但前往洛陽,等卻是被“裴治”所扎。裴治這個障礙不存,那她也沒有了出走的理由。

    “想什么?”寧輕衣掐著裴琢玉的下巴。

    裴琢玉沒有重復那番陳腔濫調,她問:“不甘會怎么樣?”

    寧輕衣云淡風輕道:“不會怎么樣。”

    裴琢玉:“……”要是她沒看到劍架上的劍被取出來,胡亂地懸掛著的近乎枷具的鐵鏈時,她就信了這句話。

    “去年派出去摹畫草藥的人回來了。”寧輕衣松開了裴琢玉,只輕輕地撫著她的臉說。

    裴琢玉“唔”一聲,這段時間校正醫書局她也沒去,具體進度都是從寧輕衣的口中聽來的。她想了想道:“有的藥物不適合移栽。”宮中的草藥來源除了藥園子、市場購買,余下的就是貢品了,尤其是西邊、南邊。但貢品中的藥物只是皇室常用些的,并不完全。思考了一會兒,裴琢玉又說,“醫方因人而異,草藥因地制宜。校正醫書局中的大夫大多來自長安附近,針對的也是周邊常見的病疫。而南邊、西邊習氣相異,病癥也有所不同。”

    寧輕衣搖頭說:“現在做不了。”想要將校正醫書局向著州縣推進,以公主的權勢是不可能做到的,頂多在外頭打個底。她在長安可以以自己身體為借口,將校正醫書局推進到州縣,那就是逾越了。倒是可以上書請圣人裁斷,但是依據她對那幫朝臣的了解,多半是不了了之。

    裴琢玉點頭,她明白這個道理,只是順口提上了幾句。

    說了會兒正事,寧輕衣又逗弄裴琢玉:“要是校正醫書局向下去,你也想著去那邊照看嗎?”

    裴琢玉哪能說想?她近來行動的地域稍微寬松些,那也不出公主府。除了侍女還有暗中盯著她的暗衛,生怕她不翼而飛了。她攬著寧輕衣說:“不去。”

    寧輕衣不再讓她發誓許下承諾了,反正違背諾言也不會有什么懲罰,嘴皮子一張誰都會說。她盯著裴琢玉:“如果你去意已決,我希望你不要不告而別。”

    裴琢玉“嗯嗯”兩聲,又說:“然后殿下就先一步打斷我的腿是吧。”

    威脅的話語時不時冒出來,裴琢玉聽著都能倒背如流了。她沒有被威脅的不快,只是有些心酸。

    寧輕衣對她展露笑顏,可字里行間很容易將藏著的不安給流瀉出來。

    她給寧輕衣留下了太多噩夢。

    寧輕衣又問:“你會恨我嗎?”

    裴琢玉不假思索說:“不會。”

    “算你識相。”寧輕衣說,但一會兒后,她又垂著眼輕輕說,“你還是恨我吧。”

    如果真到那一步,裴琢玉的寬容會讓她愧疚,而一愧疚就很容易心軟。

    她要在裴琢玉的恨意中找到自己的存在。

    裴琢玉被寧輕衣直勾勾地望著,沉默好一會兒,才用輕松的口吻說:“不是沒發生嗎?怎么凈往壞的地方想?”

    寧輕衣眨了眨眼,掩去眸中堆積的陰霾。她笑了一聲,拍了拍裴琢玉的腿,說:“是呢,還在呢。”

    裴琢玉捉住寧輕衣的手,與她十指交握。

    “天底下沒有十全十美的選擇,總會有遺憾的不是嗎?遺忘重來,再度與殿下相逢,再度傾心,難道不是天意如此嗎?其實也不算是原地踏步,為什么不能是天意給了我一個重新選擇的機會呢?”她有情就有憾,那就將如今當作彌補當初的缺憾好了。

    寧輕衣心中一軟,裴琢玉這張嘴總算是說點動聽的話了。她看了看裴琢玉,嘟噥說:“不是天,是我。”

    裴琢玉傾身在寧輕衣唇上吻了一下:“殿下不就是天嗎?”

    寧輕衣推開裴琢玉,警惕地看著她:“你不會是想用甜言蜜語來軟化我,讓我放你出府吧?裴琢玉,我不吃這一套。”

    裴琢玉:“……我沒想出去。”

    寧輕衣:“真的?”

    裴琢玉:“我發誓,若是騙人就——”

    誓言不靈驗,可寧輕衣也不想從裴琢玉口中聽毒誓,萬一莫名其妙地就靈驗了。她伸手捂住了裴琢玉的唇,替她說完剩下半句:“讓裴治天打雷劈吧。”

    這樣發了誓,就算騙人挨劈的也不是她。

    成功蒙混過關。

    第53章 貓兒驚魂

    裴琢玉仍舊待在公主府中。

    這架勢,至少在今年時出不去了。

    不過寧輕衣倒是外出比以前勤了些,往宮里跑,帶著病體對承天帝關懷備至,甚至要在承天帝不好的時候侍疾。

    可承天帝哪里肯同意?一來怕寧輕衣遭不住,二來也怕寧輕衣身上病多,一侍疾反而害得他雪上加霜。

    待在老皇帝身邊的,自然是正蒙圣眷的鐘慧慧了。

    鐘四郎那邊的窟窿她填上了,不過她明白國子監中有人得了燕王的授意來引誘他,而圣人不會因為這點小事情就將那群臣子家中子孫治罪的,思來想去,決定讓鐘四郎回老鐘家去待著。這筆賬是算在燕王頭頂的,故而沒少趁著圣人生病時候抱怨,使得圣人對燕王越發不滿。

    回到家中的鐘四郎那境遇是一落千丈,心中將兄長、阿姐都給恨上了。先前不替他還錢,現在又不讓他讀書,故意要害他前途。他在家中大吵大鬧,整得鐘家雞犬不寧的。這鐘家吧,本來就很粗蠻,對待不聽話的兒子那就是打。以前因為只有鐘四郎讀書,他們指望著鐘四郎出人頭地,不敢碰他一根手指頭,全家都哄著。現在鐘慧慧成靠山了,希望轉移了。父子幾人打起沒出息的鐘四郎來,是根本不留情,差點把鐘四郎打死。

    當然,鐘家人也不想鐘四郎就這樣死了,仍舊要請大夫上門的。鐘四郎恨慘了父兄,將昔日借錢給他的同窗當作救命稻草,托郎中替他傳信。沒讓他等太久,他那神通廣大的同窗就來救他了。鐘四郎留書一封,直接被同窗的人抬到了城外的莊子養著。

    那同窗看著鐘四郎的慘樣嘆氣:“四郎,你且在莊子住著吧,國子監那邊我想想辦法。不過這期間功課也不能落下,我已經為你延請了名師,他是謝太傅的門生,只是歷來向往閑云野鶴生活,不比國子監的博士差。”

    鐘四郎滿是感激,涕淚縱橫。

    同窗猶豫片刻,又說:“四郎,有些事情原本不想教你知道,但是我承擔了美名,隱隱覺得有些愧疚。”思忖了一會兒,同窗才像是下定了決心,說,“我家雖然富貴,可我沒那么大的權力。這莊子其實是山陽長公主府的二郎君找來的,就連名師都是他延請的。只是二郎不喜歡張揚留名,也不想博取別人的感激。但是我……心中有愧啊。”

    鐘四郎一怔,片刻后才意識到同窗說的是誰。那不是長公主的次子崔讓嗎?這位爺出身不凡,偶爾也會在一些玩樂處遇見。不過待他都是冷冷淡淡的,像是很不屑與他這樣出身的人往來。有幾次甚至問他當真出得起籌碼嗎?難不成是在提醒他?鐘四郎心中一驚,神情越發恍惚。

    同窗說完這番話后,任由鐘四郎任意遐想,而他匆匆忙忙離開了。

    余下的事情,不用他再露臉。

    宮中。

    鐘慧慧得知鐘四郎離家出走的訊息,氣得差點病倒。

    她心情不愉悅,也沒什么心思帶孩子,壓著滿腔的憤怒,裝出一副柔情蜜意迎向承天帝。

    至于孩子,由宮中的傅母們照料。

    十一月中旬。

    長安沒落雪,日光雖有些慘淡,也是個難得的晴天。

    寧輕衣入宮的時候,遇到了衡陽公主。

    衡陽公主今年十三,跟魯王同母,都是楊賢妃所出。魯王墮馬悶絕后,楊賢妃心有不甘,總覺得是有人暗害魯王,可圣人那邊查出一連串事情后,已經不想知道魯王到底為什么而死,楊賢妃再鬧騰都沒有用。楊賢妃因此意興闌珊,更沒有心情管衡陽這么個女兒。

    住在宮中的公主如今只剩下衡陽和四歲大的平陽了。

    姐姐出降、兄長身亡,母親又不怎么搭理她,衡陽公主的生活一下子變得局促起來,整個人也沉悶了不少。恰好前些時候,廬陵公主入宮,送了她一只貓。她這回也是趁著天晴,抱著貓兒來外頭散步。

    沒想到碰到了寧輕衣。

    衡陽公主有些發怵,規規矩矩地行了一禮。

    寧輕衣凝視著衡陽公主手中雪白的貓兒,溫聲道:“倒是漂亮。”

    衡陽公主心一沉,以為這個大她十歲的姐姐是看上貓兒了,她有些不舍。但想到長姐在圣人心中的地位,最后只能咬咬牙,要哭不哭地抱著貓往前挪,小聲說:“阿姐要抱抱嗎?”她拿眼神偷看寧輕衣,希望她拒絕。

    可寧輕衣沒有,她抱住了乖巧的貓兒,漫不經心地問:“是哪得來的?”

    衡陽公主小聲說:“三姐姐送的。”這三姐姐,說的就是廬陵公主了。

    寧輕衣眼睫顫了顫,她溫聲道:“五娘,宮中不好養它,暫時放在我府上如何?”

    衡陽公主:“……”她眼眶發紅,快要哭出來了。伺候著她的宮女和傅母臉色也變了變,可不敢跟寧輕衣爭長短。

    寧輕衣又笑道:“小六郎才出生沒多久,若是被貓驚著,恐怕——”話不必說盡,從衡陽傅母驟變的臉色上就能看出來她已經想明白了。寧輕衣撫了撫乖巧的貓,她沒必要奪取妹妹喜歡的貓,但這貓兒出現的可不是時候。

    傅母趕在衡陽哭出來前道:“多謝殿下,貓兒得殿下照應,五娘子也能寬心。”

    寧輕衣懶洋洋地嗯了一聲,也沒多說什么,就讓人推著輪椅離開。

    衡陽公主眼睫掛著淚,可憐巴巴的。

    傅母低下頭在她耳邊說了幾句,她頓時不哭了,面色霎時間變得慘白如紙。她心慌意亂道:“那怎么辦?”

    傅母道:“找娘子。”

    楊賢妃對衡陽再不上心,對比外人,也是*向著自家女兒的。聽了傅母說的話,頓時驚出一聲冷汗。貓是廬陵送的,廬陵好端端送貓兒做什么?必定是出自燕王的授意!該死的寧群玉害她兒子還不夠,現在還來禍害她的女兒嗎?楊賢妃氣得火冒三丈。但這事兒可大可小,找圣人沒用,總不能去跟德妃掐起來吧?楊賢妃想了想,冷冷一笑,命人將事情送到鐘慧慧的耳朵里。她在圣人跟前說的話沒用,鐘慧慧可比她能吹枕頭風多了。

    “五娘,留在公主院中,無事不要出門。”楊賢妃吩咐道。公主院是公主出降開府前所居,如今姐姐陸續出嫁,平陽又住在皇后宮中,只余下了衡陽公主一個人。衡陽公主面色仍舊發白,她猶豫一會兒,小聲說,“我想去九江姐姐那。”

    楊賢妃想了想,出宮在九江的公主府小住幾日也沒事,于是一點頭,吩咐人準備衡陽公主出府的事宜了。

    清河公主府中。

    寧輕衣回府的時候抱著一只雪白色的獅子貓。

    裴琢玉有些訝異地望著她,很自然地接過了乖巧小貓揉了幾把。

    小貓約莫兩個月大,喵喵叫聲很是綿軟膩人。

    “殿下怎么想養貓了?”裴琢玉問道。

    “是衡陽的。”寧輕衣道,見裴琢玉好奇,頓時將宮中的事情說給她聽。哪會猜不到是誰做的?如果小皇子被貓兒驚著不幸夭亡了,死的也只會是貓和照亮小皇子的宮女。到時候燕王又是唯一的皇子了。這計策沒什么風險,畢竟到底是無意還是有意的,誰說得清呢?

    “想養啊?”寧輕衣又問,唇角掛著盈盈的笑。

    裴琢玉趁著貓在懷中的時刻,揉了幾把,道:“不奪人所好。”

    寧輕衣微微一笑:“廬陵送給她的,問廬陵要就是。”困在府中光看書的確無聊了些,養只貓兒逗趣也不錯。

    廬陵公主府里頭,聽到清河命人要來貓兒,廬陵公主一呆。

    她的確養著一窩小貓,是駙馬從外頭抱回來的,聽了駙馬的建議,她自個兒留一只,送金陵一只、九江一只、衡陽一只,沒了。平陽太小自己都需要人養呢,至于清河,她哪敢往她府上送貓?這上躥下跳一陣,到時候害得清河病重了,她可擔不起責任。

    府上只剩下一只,她有些不忍心送出去啊。想著先拖一拖,讓駙馬再去找一窩,可話到了唇邊,她又打了個激靈。不對啊,清河怎么知道她有貓了?她眨了眨眼,很自然地問出了口。要她知道哪個姐妹泄露的,以后有東西都不送她們了。

    清河派遣的人本就打著將事情轉給廬陵的主意,一聽廬陵公主問了,立馬將宮中偶遇衡陽并且將她的小貓抱來的事娓娓道來。廬陵公主不喜歡動腦筋,可也沒有笨到無可救藥,假笑著送走清河的人后,找來長史和心腹女婢一商議,立馬就明白了。

    駙馬借著她的手將貓送到宮中,想要害死小弟弟。

    至于駙馬為什么這樣做,那得問燕王了。

    廬陵公主氣得不行,倒不是她心疼小皇子,而是不爽自己被蒙在鼓中。

    到時候要是出事了,她那好哥哥將她和駙馬推出去怎么辦?廬陵公主被這個念頭嚇出一身冷汗,頓時怒從心中起,對著公主府的小廝吩咐道:“駙馬回來,立馬把他吊起來!”

    小廝有些害怕:“殿下,這不好吧?”

    廬陵公主玩著手指,呵呵冷笑:“這是我們夫妻間的情趣。”

    她略懂些功夫,這吃里扒外的狗東西,看她不打死他!她需要駙馬幫燕王,可不需要駙馬幫燕王來瞞她!

    廬陵公主對自己的公主府管控還是到位的,一聲令下,就算是害怕,小廝也要將駙馬拿下吊起來。打人的事情他們有些發怵,廬陵公主直接拿了鞭子自己來。燕王聽說了公主府這處鬧劇,匆匆忙忙趕到,可也挨了廬陵一鞭子。

    他怒到了極點。

    可廬陵公主趕在他反擊前后退,道:“你要是敢打我我就去告發你!”

    燕王差點氣暈,就廬陵這脾氣,他敢賭嗎?

    等到燕王將駙馬抬走了,廬陵公主才順氣。

    沖動消失了,理智回籠,人開始發愁:“我是不是做得太過了?要是他們都是小心眼,我不就完蛋了?”咬了咬指甲,廬陵公主忍著心痛說,“把貓兒送到清河府上吧。”

    第54章 父慈子孝

    廬陵公主沉著臉,心情很差。

    她這兄長不厚道,竟然將她做“借刀殺人”的“刀”。

    “殿下,咱們何必摻和這些事情呢?”照看廬陵公主長大的傅母苦口婆心地勸,見周邊沒有旁人,她壓低聲音說,“誰坐那個位置,殿下不都是公主嗎?”

    廬陵公主撇了撇嘴說:“同母兄長,畢竟不一樣。”可話一出,她又覺得不對勁,哪里不一樣了?寧群玉不照樣將她當刀嗎?用的時候竟然不問問她的意見。他現在還沒得手就這樣,等他坐上那位置還了得?現在還能指著寧群玉破口大罵,等他成為九五之尊,別是跟歷史上的公主一樣,不給她晉為長公主吧,甚至將她貶為郡主?

    廬陵公主越想越覺得糟心,她說:“我病了。”頓了頓,又給駙馬潑了盆臟水,說,“被駙馬氣病的。”

    廬陵公主的駙馬挨打,很快便傳遍大街小巷。御史們精神抖擻,又找到可以彈劾的事了,而且還不會觸圣人霉頭。于是,或是說廬陵公主不守婦道、或是痛斥長孫沖之無德的奏書,如紙片般飛入宮中。

    燕王是想將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這傳出對誰都不好,他更希望圣人不要去追根究底。眼見著罵廬陵公主的奏書越來越多,燕王怕廬陵知道后發火,直接闖到皇宮將真相抖出來。于是跟幕僚一合計,只能暫時委屈挨打的駙馬長孫沖之了。

    在燕王的授意下,長孫沖之上書請罪,說是他不守規矩、貪戀花叢,在外應酬不歸,惹怒了廬陵公主,他毫無怨言。駙馬都這樣說了,大部分的御史就偃旗息鼓,原本也只是表現給承天帝看看的,證明自己并非尸位素餐之徒。

    承天帝沒有追究。

    暗衛那處有人送來了消息,說廬陵公主打駙馬并不是因為貪花好色,而是因為一窩貓。

    承天帝:“……”他想不明白,也懶得去思考。

    可哪想到沒過多久,鐘慧慧就來哭訴,說燕王有意要害他們母子。

    承天帝身體差,脾氣也日漸暴躁,一聽鐘慧慧說話,頓時怒從中起。可想到這兒子廢物歸廢物,可是唯一長這么大的,又將怒火按下來,問道:“如何說?”

    鐘慧慧哭訴道:“燕王使人往宮中送貓,小皇子才幾月,如果是因此驚魂怎么辦?”

    承天帝:“……”如果實在平時,他只會想這捕風捉影的事算什么?鐘慧慧又在鬧騰了。他知道鐘慧慧因為鐘家的事情跟燕王對上,有事沒事會說諷刺幾句燕王。哪些是真哪里是假他還是能分清的。他對鐘慧慧的縱容和對燕王的不耐煩交織在一起,使得他沒有因為鐘慧慧的失言對他有任何責罰。

    但這一次——

    承天帝想到了廬陵公主和駙馬的貓。

    如果廬陵和駙馬只是因為一點小事爭吵,駙馬為何要上書自污?

    駙馬被打傷后,是燕王將人帶走的。要知道當初金陵和駙馬有沖突,燕王可是將金陵的駙馬痛打一頓的,怎么到了長孫沖之時就只維護駙馬,而不顧妹妹臉面了?廬陵可是燕王一母所生的,燕王都為異母姐出頭,不為廬陵出頭,不是心中有鬼是什么?

    承天帝內心深處疑慮重重,甚至無暇理會鐘慧慧的哭鬧。

    他的神色陰冷,直接遣內侍分別前往廬陵公主府、長孫府上一問究竟。國朝駙馬除非無后,否則不經公主允許,不可納妾,他倒是要看看那吸引長孫沖之的“女人”是誰!

    燕王府中。

    燕王如遭晴天霹靂。

    因為依據他對圣人的了解,只要不是鬧出什么大動靜,其實圣人不會插手管內帷事的,要不然金陵過去的生活也不會那般難了。廬陵不進宮,駙馬已上書自責,這事兒就當揭過了,哪想到病歪歪的圣人還有閑心來管公主駙馬的生活?這時候再推一個人出去已經來不及了,遲早都要露出馬腳的。

    難道是他想做的事情被圣人知道了?燕王有些慌張。

    崔恩從容道:“小皇子安然無恙,只要大王一口咬定沒有惡意,圣人不會將大王如何。”

    能有什么證據呢?事情都還沒發生呢。

    廬陵公主雖然莽撞,可也知道什么該說什么不該說,不管她如何威脅燕王的,等內侍來詢問的時候,一概不提燕王有意謀害小皇子的事。至于她打駙馬以及貓的事情,她振振有辭說:“找來一窩貓可只有四只,長姐那處我沒有送去,可不是該罰嗎?”

    而那頭被強行抬到宮中的長孫沖之,聽圣人輕描淡寫地問起貓,他哪敢抖露心中的惡意,只說是見貍奴可愛抱回,不僅僅是送入宮一只,金陵、九江公主府也得到了。這事兒好查,承天帝早拿到結果,他淡淡地問:“怎么清河那處沒有?”

    長孫沖之道:“怕驚擾了清河公主。”

    清河多病,這話也算是有理有據。

    承天帝一點頭,冷不丁又問:“卻不知那姬妾在何處。”

    長孫沖之驚出了一聲,趴伏在地上,戰戰兢兢道:“臣有罪。”

    上書是假的,就算治他個欺君也沒有問題。在承天帝的沉默中,他蒼白著臉道:“臣與公主感情和睦,公主打臣,是為臣好。臣也沒想到此事會傳出去,御史們彈劾公主,臣不忍公主被苛責,便出此下策。”

    承天帝不陰不陽道:“看來是一心為了廬陵了?”

    長孫沖之回答“是”,低著頭涕泗橫流。

    承天帝心中懷疑燕王,但這屬于無憑無據的事情,長孫沖之和廬陵都那樣說了,只能暫時將一切都放下。

    清河公主府里。

    得知一切的寧輕衣輕笑一聲,慢條斯理說:“還是有些急智的。”彈劾廬陵是她推動的,只要罵廬陵的話夠多,便能激得廬陵暴脾氣發作。燕王和長孫沖之深知廬陵的性情,哪能讓御史繼續發言,只能讓駙馬出面,將一切都扛下來。

    一般來說,公主府上那點事,跟駙馬說開就算了結了。可得知真相的鐘慧慧不甘心啊,她非要去鬧騰一陣,平時圣人會嫌她沒事找事,但要是圣人提前得到密報、知曉駙馬和廬陵因貓吵架呢?燕王這“多此一舉”怎么樣都能惹得圣人疑心病發作了。

    靠著這一次掰倒燕王是不可能的,但圣人這口氣沒法瀉出去,遲早會找別的由頭貶斥燕王。而燕王只會越來越惶恐,最后逼不得已走上寧青云的老路。

    不管前朝還是本朝,都是一次又一次的輪回而已。

    “燕王會謀反嗎?”裴琢玉問,只有兩個人,說話就肆無忌憚的,無所遮掩。

    “他會的。”寧輕衣道,燕王沒有選擇。他在朝中的根基不算穩當,朝臣們認為他是沒有選擇的選擇,而現在有了個更小的皇子——所謂“國立長君”,那只會是少數孤直之人的祈愿而已。在沒有內憂外患的情況下,朝臣們必定會選擇孤弱之輩!燕王是不太聰明,但燕王已經開府多年,有自己的幕僚,他能有一個知會咿呀學語的嬰兒好控制嗎?

    承天帝沒有責罰燕王,但在朝會以及祭祀典禮上,明顯地看出他對燕王的不滿。

    去歲祭天是由親王、臣僚代為主持的,而今年冬至祭祀,燕王直接沒了用武之地。

    而且在朝會上,承天帝還開始選擇周王的王府官,都是由朝廷重臣兼任的。如果周王能夠嗣位,這些人就是帝王佐。周王才幾個月大,只可能養在深宮中。早早地開府置幕僚……群臣不能不多想。

    燕王本就心煩意亂,等到元日大朝會那日,圣人的一道詔旨,更是讓他惶恐不安、無所適從。

    圣人竟然下令,讓皇后來撫養周王!

    這對燕王和鐘慧慧來說都是晴天霹靂。

    鐘慧慧出身差、位分低,是小皇子的短處。

    可現在皇后抱養周王,那就是中宮嫡子了!

    何止是燕王不甘心,鐘慧慧也傻眼了,要知道她想用這個兒子謀取前程。可沒等到她晉升,兒子就要被皇后抱走,這讓她如何能接受。可慣來寵愛鐘慧慧的承天帝,在這件事情不給鐘慧慧任何臉面,也不給她選擇。

    這是承天帝深思熟慮后的結果。

    在鐘慧慧生出皇子的時候,他便起了念頭。

    他仍舊沒有決定立哪位皇子為后,他再不愿意面對死亡,也要為身后事做出著想。

    如果燕王不成,那就以小皇子為嗣,而鐘慧慧顯然不可能給小皇子任何保障。但小皇子養在皇后膝下就不一樣了,皇后、韋家、越王府錢家以及諸姻親,能夠結成一張大網。

    他要給小皇子能夠抗衡燕王的力量。

    燕王府里。

    燕王來回踱步,面色青青白白。

    “不是說嬰兒很容易喪命的嗎?怎么活得好好的。”要是那日清河沒有碰上衡陽公主,也許貓兒早就將小皇子驚得病亡了。那事后,圣人下令宮中不得豢養貓狗,想要再作手都不可能。

    “圣人壓根沒想過傳位給我。”燕王恍惚道,如果要傳位給他,怎么可能讓皇后撫養小皇子?記在皇后名下,管他生母是誰,都能占一個“貴”字!小皇子原本沒有優勢的,可現在不一樣了,越王府、韋家、清河……他們會不遺余力支持小皇子,如果他能長大成人,那——

    幕僚勸道:“圣人未必有此意。”

    燕王瞇著眼,眸中露出幾分恨意:“寧青云一開始做太子時,圣人可是不遺余力地打壓諸王啊。”

    不立東宮,就是意未決!

    而意未決,對他就沒有好處。

    與其指望小皇子長成,倒不如干脆些。

    魯王死圣人沒有責備過他,那小皇子夭折,圣人又能如何?

    難不成是從宗親中擇選,讓小宗變成大宗嗎?

    有的念頭一產生就容易生根發芽,從魯王墮馬事情中嘗到甜頭的燕王這回沒太聽幕僚的勸阻。

    的確冒進,可他又不是逼宮,甚至不需要動用人馬,只需要買通人在寒夜里開一扇窗。

    周王由皇后撫養,想來搬得沒那么迅疾。

    如果真搬到皇后宮中,那就是蒼蠅都無法飛進的鐵桶。

    只是宮里的事情燕王難以插手,只能靠母親德妃來行動。

    動作得快!

    可李德妃并不贊同燕王的冒進,對著滿面怒火的兒子,她勸道:“三郎何必如此心切?宮中長成的皇子少之又少。”先前貓事件她其實也知情,可還沒利用對方做什么,就碰上了清河,讓清河將貓抱走了。現在好了,楊賢妃將她恨上了,她做事情也得小心翼翼。

    燕王哪會不知道他有很多個連序齒都沒排進的兄弟?但越是這樣他越恨,別的兄弟連次序都沒有,可小皇子一出生就被圣人賜名、封王,恐怕中宮嫡出都未必有這個待遇。他恨聲道:“圣人將他送給皇后養,又為他置王府官,這分明是要以他為儲君的信號。”

    “也許只是敲打敲打你。”李德妃淡聲道。圣人什么個德行,她也是知道些的,無時無刻不在防備兒子。

    燕王冷聲道:“難道將希望放在時運上嗎?阿娘,等他被皇后收養了,那就沒機會了。皇后連清河都能養活,一個原本康健的皇子,只會養得更好。況且借著這件事情——”話說了一半戛然而止。

    李德妃看懂了燕王的心思,只覺得他那未盡之意有些可笑,她道:“中宮無子,可不代表著她好糊弄。皇后殿下不甚管事,但想要借此陷害她,幾乎不可能的。”

    栽贓皇后只是剎那間想的事,被母親否決了,燕王也不在意。他眼中冒出寒光:“無論如何,我那好弟弟都得死!”

    “阿娘,我們母子的未來,就看今日這招了!”

    第55章 血洗宮城

    李德妃被燕王說動。

    一方面覺得是有些道理,另一方面又怕燕王自己買通宮人去做。

    可他一個早就開府的親王哪能知道誰可以用誰不能用?到時候闖出些事情來就不妙了。與其等著替燕王收拾爛攤子,還不如她來動手。

    這種事情要是被圣人知道了,那必定是逃不開的重罪。李德妃只能夠讓心腹去處理。宮里的臟手段多,事成之后讓人悄無聲息地消失,實在是太簡單了。

    只是李德妃才拿定主意,消息就被傳到皇后宮中。韋昭知曉宮人的重要,待人十分寬和。她幾乎不插手各宮的事,但不代表著她沒往各宮中安插眼線。

    她對小皇子沒什么好感,可這是她一枚很重要的棋子,可不能被燕王母子倆給攪和了。

    于是在皇后的干涉下,人贓俱獲是一件順理成章的事情了。

    鐘慧慧本來就因為孩子要送給皇后養在大吵大鬧,得到這個消息后心中更慌了,她倒是不再想誰養的事情了,滿腦子都是有人要害死她的兒子!頓時惶恐緊張到了極點!

    春日。

    承天帝的身體略有好轉,能夠日日視朝了。

    四方草木萌動,承天帝也有種重獲生機的喜悅,哪想到他還沒等他愉悅多久,后宮中傳來的消息,便打破了他的好心情,惹得他震怒不已。有人要謀害皇子,根本就不將他放在眼中。他下令要皇后嚴查,必須將罪魁禍首揪出。

    李德妃得知消息時候,淺淺地嘆了一口氣。宮里的人沒有誰的手是完全干凈的,以為過去無人發覺,這次也能僥幸。到底是倉促了些,也算是時運不齊。她倒是沒有任何的恐懼和窘迫,面對指認她的罪證時候也從容不迫。

    既然事情敗露了,她便要扛起所有的罪責,不能讓這一切牽連到宮外的燕王。于是面對著承天帝的時候,她也一口咬定是她的主意,燕王并不知情。

    承天帝大怒,一邊痛斥德妃“毒婦”,一邊要下令將她毒酒賜死。

    皇后韋昭出來勸,說德妃為圣人生兒育女,如此處置,恐怕不妥當。圣人還未決定立誰為嗣呢,如果周王不能長大,那最終還是得立燕王。而燕王有個毒害皇子的母親,于他名聲有害,到時候若宗室有異心——

    承天帝不可能想不明白這一點。

    他硬是逼迫著自己將沸騰的怒意降下來,任由皇后處置,只將李德妃禁足在她的寢宮中。

    可這樣的處置結果在鐘慧慧看來何其不公?她哪里肯罷休,聲嘶力竭地頂撞承天帝,在承天帝的跟前哭鬧不休。

    承天帝寵愛鐘慧慧,可不會容她質疑自己。周王已經交由皇后撫養,至于這個惹他心煩的女人——承天帝一張口就是毫不留情地叱罵。

    韋昭呷了一口茶,暗自嘖了一聲,她不動聲色地將鬧劇收入眼底。直到眼眸赤紅的鐘慧慧,拔了發簪發瘋似的沖向承天帝,韋昭才快速地起身擋了一擋。宮中的侍從趕來將鐘慧慧拖下去了,韋昭的手背上留下了一道血痕,慌得宮人們忙喊尚藥局的奉御和醫佐。

    承天帝憤怒至極,渾身顫抖,鮮血直沖大腦,雙目暴突著,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泄露禁中密事是重罪,可哪能一點風聲都不透出來?不過懾于皇后威嚴,傳訊的人遮遮掩掩的。

    到了宮外,就變成三句話“李德妃被罰、鐘昭容刺殺圣人、圣人中風”。這三句話有什么關系?具體發生了什么?只能夠靠想象了。

    燕王倒是知曉得多一些,德妃宮中的人先一步傳訊給他,告訴他事情泄露了,但讓他不要擔心,不要輕舉妄動。可燕王被安撫下來的心,很快便被宮中一系列事情挑得躁動不已了。鐘昭容有什么理由要刺殺圣人?消息真的還是假的?不會是他母親和鐘慧慧打起來誤傷了圣人吧?燕王心中亂糟糟的,讓人去廬陵公主府上傳訊,請她入宮一趟。

    可廬陵公主被攔在宮外。

    清河公主府中。

    寧輕衣得到了消息,是皇后宮中的人來傳訊,自然要比旁人知道的要詳細些。

    圣人中風?這真是意外之喜啊!

    她能猜到德妃會一力扛下所有,如果圣人安好,燕王也許會忍下這口氣聽母親的蟄伏起來。可現在圣人不再巍峨如山岳了,他倒在了床上奄奄一息,甚至可能因德妃而黜落燕王——這得天獨厚的時機啊,燕王會不把握機會鋌而走險嗎?

    寧輕衣面上抱著貓,面上帶著淺淺的笑:“將消息送到越王府去。”頓了頓,又轉向裴琢玉道,“比我想象得快,唔,我要入宮一趟,接下來會住在宮中。到時候府上就由琢玉你來照應。”

    裴琢玉挑眉看她:“我能出公主府了?”

    寧輕衣斜了她一眼:“你可以運籌于帷幄之中。”

    燕王的確不大安分,尤其是接連幾日都不見圣人露面。別說是他不能入宮,宰臣們同樣也沒有機會見到圣人,倒是寧輕衣——她手中由任意出行禁中的符契,況且又是皇后之女,順順利利地入宮侍疾去了。

    “大王——”人心浮動,燕王的黨羽心思昭然若揭了。

    “去將長孫沖之請來。”燕王也下定了決心。他能動用的人馬其實不多,但只要從北門那邊打入宮中,找到承天帝就等于大局已定了。而宮北的玄武門可不是誰都能任意進出的,得買通收城門的小校尉。長孫家是勛貴出身,在禁軍中有些人脈。

    “如果圣人恢復了,我和母親都落不得好處。”燕王咬牙道。謀害周王事泄,母親怎么可能會有好下場。母親替他擔罪責,他不能一直縮在后頭,這會讓人恥笑的。機不可失,時不再來,寧青云敗在當時圣人還康健,而如今的圣人,垂老之態,仿佛拔了牙的老虎,愿意跟著他謀前程的人不會少。

    燕王既然已經做好了,那作為謀臣,自然要替他出謀劃策。燕王很看重崔恩,因為崔恩代表著山陽長公主府和崔家。崔尚是中書令,即位詔書都經由他之手。至于門下——如今的左相是魏再思,他靠著圣人的恩寵在得位,其實朝臣對他做宰臣很不服氣,圣人倒了就等于他的靠山也沒有了,魏再思這樣的寵臣最為在意皇位的接替。

    “崔相公那處——”燕王問。

    崔恩微笑:“萬事俱備。”

    只欠東風送燕王上路。

    好一個融融春啊。

    燕王逼宮的時間挑在晚上。

    他沒辦法將手伸到宮中去,無法讓德妃的人做他的內應。出門的時候他有些恍惚,皇宮秘到如此地步了嗎?為何過去消息往來從不受阻?他隱約想到了什么,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了。

    燕王的人馬挑選的是玄武門兩幫人交班的時間,那守門的郎官已經被他們的人買通,肯放王府的親衛過去長安宮城北邊地勢高,只要控制住玄武門,就算是發覺動蕩的禁衛軍來馳援,也未必來得及。他只要拿到圣人的詔旨,到時候一切塵埃落定,禁軍也得怪怪地退回。

    會看巍峨的城門以及浮動的火炬,坐在馬上的燕王險些笑出聲。

    寧青云在的時候,無人覬覦那個位置,其實梁王和秦王在時,他的野心也只有那么點,他知道自己的斤兩,知曉勝算并不大。可誰讓幾位兄弟都很不幸,一不小心就一命嗚呼了。他才是圣人唯一的兒子,如果圣人要立他為太子,何至于此?不是他不敬君父,而是被人逼迫的。燕王替自己找到了合適的理由,他在王府親衛的簇擁下闖入內宮,匆匆地穿過樓臺池閣,在一片尖銳的尖叫聲中、在漫天的火光和濃郁的血腥氣中,踏向了甘露殿。

    可等待著燕王的并不是那朝思暮想的勝利,而是承天帝堪稱難看至極的臉色。

    幼年登基,畢竟將近四十年,不管后來的酒色如何侵蝕他的身體,此刻仍舊撐起了帝王威儀。

    寧輕衣站在承天帝的神色,盯著燕王,神色訝異:“三郎何故謀反?”

    燕王心一沉,腦中浮現了三個字“完蛋了”!

    一些禁衛軍被說動,不僅僅是因為長孫家的交情,更重要是以為皇帝要魂歸九天,想要謀一個前程。現在前程沒有謀到,反而多了個滿門抄斬的大罪。燕王扯了扯僵硬的嘴角,幕僚的呼喊在耳旁回蕩。

    禁衛軍進退維谷,放下武器嗎?可那是死罪。

    承天帝已經氣得快要暈過去了,他的身體沒有好,這會兒強撐起來的,見那群謀反的禁衛非但沒有倒戈,反而還牢牢地將燕王圈住,怒火蹭蹭地往上漲。

    春日夜晚,寒風料峭。

    寧輕衣緊了緊裘衣,慢條斯理地攻克禁衛的心防:“放下武器,既往不咎。殺賊有功,照例嘉賞。”

    這話一下子就將燕王推入險境。

    燕王倉皇地抬頭,除了王府親衛,與他一道闖進宮中的禁衛眼神如餓狼,恨不得從他身上撕一塊肉來。燕王耳畔嗡嗡作響,他強作鎮定,問從容不迫的寧輕衣:“德妃如何?”

    寧輕衣抬起手,得到了示意的內侍不顧伊伊嗬嗬的承天帝,強行將他扶進去了。等到承天帝身影消失,寧輕衣才勾起一抹嘲弄的笑,道:“德妃只是禁足而已,三郎你在急什么?”

    燕王不甘心,想要策反寧輕衣:“我與小六郎都是你弟弟,他才被皇后養了幾日?你若與我同謀,到時候——”

    寧輕衣仰頭看著幽邃暗沉的天。

    云破月出。

    她平等地瞧不起每一個兄弟。

    她不與燕王廢話,直截了當道:“拿下!”

    畢竟是親王,就算是謀逆也沒人敢將他亂刀砍死的,只是在混亂中,燕王多少受了點傷。

    翌日朝會,兩儀殿中,被五花大綁的亂臣賊子跪在殿中,身上血腥味彌漫,驚得本就惴惴不安的朝臣更是如鵪鶉般縮頭,甚至都不敢說清河公主立在殿中,其實不大合適。

    “敢問陛下如何?”崔尚沉聲開口。

    寧輕衣溫聲道:“圣人安好,只是需要靜養。燕王謀反,如何處置,當由宰臣們商議。”

    崔尚稱了聲“是”。

    謀反逼宮是死罪,可問題是圣人膝下只有兩個兒子,周王年歲尚小,如果燕王賜死,那周王也沒活成怎么辦?難道要去賭圣人絕嗣這個風險嗎?可要是不依照罪行論處,那廢太子寧青云死得何其無辜,難以堵住悠悠之口。朝臣們急得上火,明明燕王嗣位機會更大,做什么非要走這條不歸路啊?

    “子弄父兵,何罪之有?”有人戰戰兢兢地開口。

    “公有此議,怎么不在寧庶人逼宮時向陛下明言?”

    朝臣:“……”那能一樣嗎?誰能想到短短的時間,圣人能將膝下活蹦亂跳的兒子都造完。

    寧輕衣沒走。

    最后是越王世子、吏部尚書錢謙向寧輕衣請示:“不知圣人何意?”

    寧輕衣垂眼,輕聲道:“圣人只道,‘養兒如此,是家門不幸。既失家法,又失國法,以何面目見祖宗。’”

    朝臣聞言,心尖顫了顫,倒抽一口冷氣。

    祖宗都搬出來了,圣人這是要燕王死啊!

    寧輕衣可不管朝臣的想法,至于承天帝……沒說過這句話也不要緊,反正他也不能出來辯駁。

    如果他那好父親仍舊強健,會怒不可遏賜死燕王,但他現在奄奄一息,就算是燕王將他氣到中風,也未必會處死燕王。

    兒子可不多了。

    女兒倒是剩些,可惜他想不起來。

    廬陵公主府中。

    廬陵公主得到了可靠的消息,乍一聽燕王和駙馬他們謀反,懸著的心最終還是死掉了。

    她的面色煞白,整個直打哆嗦。

    “怎么辦?大王和駙馬會如何下場?殿下?唉?殿下要做什么?”

    廬陵公主渾身發抖:“我要入宮求見皇后。”

    “殿下,您、您現在去不是時候啊,宮中那位在氣頭上,您要是替駙馬求情被連累了,反倒——”

    廬陵公主一僵,崩潰道:“誰要為他們求情了!我要休夫啊!”

    大難臨頭各自飛,她還管別人的死活?要是沒有公主的身份,跟昔日太子家的阿嫂、侄女她們被流放到三千里外,想想都絕望至極。

    她會死的。

    與其死她,還不如死駙馬。

    駙馬活著總得有點貢獻才是。

    宮里才出了事,按理說是不放人的,奈何這回廬陵比任何時候都要堅決,非得求見皇后。

    “難不成是來替燕*王、駙馬求情的?”韋昭有些納悶,她并不怎么關注公主們的生活。廬陵是燕王的胞妹,此刻得知燕王伙同駙馬謀逆事,的確該急了。

    寧輕衣輕嗤一聲,道:“恐怕不是。”

    依照廬陵過去的表現,是要一腳踹掉駙馬。但這時候分得清清楚楚,對她名聲有什么好處嗎?也忒急切了些。不過這也是她能做出來的事。

    廬陵公主抽抽噎噎地入宮,待了一個時辰,又哭哭啼啼地離去。

    不明圣人狀況的朝臣自然讓家中女眷跟廬陵公主打探圣人以及燕王的消息,廬陵公主說了“圣人尚好”,可緊接著又閉門不見客,連駙馬那邊的親眷都不讓入門。

    要知道廬陵公主是個愛玩的性情,極少見她閉門謝客。圣人安好,燕王一母同胞的廬陵公主這副神色,看來事情沒有轉圜余地了。

    宮亂平定后,宰臣們議論不休。

    在將近小半月后,宰臣才將擬定的處置方式上呈。協同作亂的人斬首不用說,平定騷亂時就已經斬了一批,這封折子中只定了燕王的下場——賜死。

    跟多年前的廢太子寧青云無異。

    只是當年是圣人親自批復的,如今卻是皇后代替了御畫。

    宗室之人就算是賜死也會留個體面,保留全尸。

    被賜死的兄弟很多,可寧輕衣是第一次親自送兄弟一程。

    牢獄中的寧群玉面上有青色的胡茬,半個月時間變得形銷骨立。

    “是誰?”燕王澀聲問。

    寧輕衣滿足了他的好奇心,溫聲說:“崔。”

    燕王頭暈目眩,他府上姓崔的只有崔恩,他以為是為他出謀劃策的崔恩!難怪這次處置崔家無人被牽連,他壓根就是圣人埋在他身邊的暗子。不過,真的是圣人嗎?他仰頭看著寧輕衣,聲嘶力竭道:“你要保老六嗎?他那么小,如果有個三長兩短,皇位不是要落入小宗之手?到時候你還能做你的公主嗎?”

    寧輕衣對上燕王血紅的眼眸,漫不經心道:“不能是我嗎?”

    燕王一愣,隨后如遭雷擊般渾身顫抖不已。他指著寧輕衣“你”了半天,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意識好似被風暴卷過,他隱約捕捉到一絲清明,他喃喃自語說:“圣人不會輕易殺我,是你、是你——”后宮完全在皇后掌控之中,而前朝的大臣,被清河買通的有幾人?韋家人沒得選擇,越王府以清河馬首是瞻,崔尚和山陽姑母這些年忽然跟清河親近……他府上有清河的人,其余兄弟府中呢?他們兄弟處處互相提防,可沒想過清河會是最終捅刀的人。身上冒出了一絲絲的寒氣,燕王渾身冷得厲害。

    寧輕衣對上燕王充滿恨意的視線,幽幽道:“三郎及時上路,黃泉道上,大兄定會與你把酒言歡。”

    從詔獄出來后,寧輕衣回了公主府中。

    裴琢玉有段時間沒見她,就算得了信也是提心吊膽的,這會兒見她歸來,一把將她攬在懷中。她悶悶道:“怎么去了詔獄?那處陰冷風寒,傷身體。”

    寧輕衣笑道:“我也沒有那般脆弱。”

    裴琢玉睨著她,不信她的話,抱著寧輕衣安靜了好一會兒,才問:“圣人如何?”

    寧輕衣道:“已老。”

    承天帝不能死,可也不能活。

    她要從承天帝拿到輔政的詔書,擁有恰當的名位,而不是貿然邁出那一步。

    第56章 天崩地裂

    燕王逼宮帶來的刺激極大,承天帝渾渾噩噩地躺了一段時間才能起身。

    原本就衰敗的身體更是如山崩,幾乎不能離開藥。

    德妃被禁足、鐘慧慧被下獄,留在甘露殿中照料承天帝的是韋昭。不過喂藥這類的事情她可不會親自動手,而是從容地坐在一旁看著。她與承天帝是年少夫妻,可如今她保養得宜,容顏如舊時,承天帝卻是一副衰敗之相,兩人坐在一起極不相稱。

    “那逆子呢?”承天帝恢復意識后就要問燕王消息,昏沉中他清醒過幾次,得到的答案都是在牢獄中。他恨不得將那逆子扒皮抽筋,但想到江山,想到尚且年幼的周王,他不能如過去那般大開殺戒。囚著不處置是最好的。

    韋昭掀了掀眼皮,淡然道:“三郎畏罪自殺了。”

    甘露殿中又是一陣兵荒馬亂,侍奉在一側的醫者忙不迭替氣血逆沖的承天帝施針。

    韋昭暗暗哂笑。

    哪有什么父子之情?在圣人眼中,燕王可是凌遲處死之罪。可一個個兒子那么離去,關于后嗣的重擔像是一座山將他壓垮了。當初賜死兒子的時候,他可從來不會考慮這些。瞥了眼承天帝,韋昭又緩緩道:“朝中無大事,一切都照舊。只是一些文書等著陛下的御畫。”

    承天帝撫了撫額,他哪里還有心情處理政事?昔年有東宮代為批復,可現在周王尚小,能不能活下來都是個問題,將文書交給內侍更不可能。找來找去,能信任的只有枕邊人。猶豫一陣后,承天帝只能讓皇后韋昭來代為批答。

    朝臣們得知消息后面面相覷,后宮干政歷來是大忌。可僅剩下的皇子還在襁褓中,圣人又纏綿病榻,還真找不到個合適的人選來處理政事。況且,政事堂的宰臣們也都噤聲不語,御史們罵上了幾句后,便偃旗息鼓。

    承天三十七年六月,圣人下詔,立周王寧承嗣為太子,以越王錢岳為太子太傅、中書令崔尚兼太子詹事,又擢先前被罷官的梁國公韋安國為太子賓客……除此之外,太子府其它屬官也都重新配置。承天帝只余下這么個兒子,他忌憚宗親,在太子屬官上沒有半點宗室的痕跡,東宮的這套班子未來就是輔政之臣。

    有沒有皇帝其實并不妨礙政務運行,承天帝視朝的時間少,偶爾會招宰臣問對。可他的身體始終不見好,不管奉御如何用藥,都一天一天地老下去了,儼然是大限將近。尤其是在做夢夢到廢太子來問他“兒臣何罪”的時候,更是一病不起,衰敗到連話都說不出了。

    養在皇后膝下的太子還算康健,輔政大臣都已經到位,可承天帝仍舊不能安詳地走。想要千秋萬歲的他哪里甘心將權勢讓渡出?

    在這個時候,寧輕衣送入宮中的大夫替承天帝延續了一段時間,趁這個時候,寧輕衣跟承天帝宣揚“校正醫書局”的好,想要借機將它推行到州縣。一旦朝廷插手,就意味著校正醫書局會被劃入府衙,到時候里頭的人就不是鄉野醫者,而是有了切實的名位。

    醫藥是承天帝的救命稻草,他哪能不說好?

    寧輕衣心滿意足,不管宰臣們議論得如何,這對醫藥的新政策遲早會成為承天帝的“遺詔”。到時候以先帝為借口,看哪個朝臣要引經據典阻礙,讓小皇帝擔上不孝的帽子。

    病重的承天帝在無數珍貴藥物的支撐下也沒有活過這一年。

    他駕崩得并不突然,留下了一道遺詔。依照慣例,對輔政的朝臣進行了改動。世族、外戚、宗親、勛貴……是一貫的平衡之道。但承天帝在“宗親”上猶豫了許久。如今還在人世的宗親是太。祖、太宗之后,并未出五服,想要爭一爭還是有可能的。如果將宗親列入,朝臣被他們說動怎么辦?豈不是將權柄授予旁人?

    直到此刻,承天帝又開始恨自己沒有其它兒子來。

    韋昭把握時機,在恰當時候提議道:“陛下以為,清河如何?”

    承天帝從沒做過類似的考慮,但韋昭的話在他心中扎根。清河是他和皇后的親生女,且駙馬早亡,清河對駙馬情深至極不會再嫁,權勢仍舊牢牢地握在寧家人手中。再者,太子雖然由皇后撫育,但畢竟不是親生子,未必能夠團結越王府和韋家,如果清河輔政,或許能保江山不落旁支。

    于是,在承天帝的遺詔上出現了清河公主寧輕衣的名字。

    承天帝原以為身為中書令的崔尚會據理力爭,畢竟這是前所未有之事,可崔尚沒有。

    承天帝不知,崔尚心中懸著的一塊巨石終于落了地。

    圣人遺詔,如一道驚雷在朝堂炸開。

    新帝尚在襁褓,太后垂簾聽政是舊制,但公主入朝猶為圣王之制。

    只是大行皇帝才駕崩,全國哀悼,新帝于柩前即位,給先帝上尊號,一件又一件事壓得朝臣無暇提出抗議。

    等這些事情告一段落,已是新年。

    承天年號不復啟用,如今為新帝建業元年。

    御史臺的御史話最多,雞毛蒜皮的事情都拿出來當功業,何況是公主入朝?在有心人的推動下,御史們果真成了出頭鳥,道男女同列朝堂不合規矩。

    寧輕衣倒也沒有搬出先帝的遺詔來,她只是溫和一笑,話鋒是前所未有的犀利:“那你回家帶孩子吧,讓夫人來上朝。”

    御座上是抱著小皇帝的太后,是清河長公主的生母看不清神色。

    向來清正的宰臣老神在地閉眼,仿佛沒聽見那些話語。

    出頭的御史心中寒意縈繞,聰明的人從寧輕衣的話語中辨認出另一種意思,心中驟然一凜,天要變了。

    新帝繼位,延續的仍舊是先帝時候的政策。

    朝堂上的官員幾乎沒有變動,對于同列朝班的清河長公主,朝臣們也從一開始的不適變成習慣成自然了,反正只有這么一個。況且……這以病弱知名的殿下頭腦比那幾位死去的親王要好多了。

    平穩半年后,寧輕衣著手推動校正醫書局在州縣的建設,朝臣們嘰嘰喳喳的,抗議聲一波接一波,無非是錢和人的事。寧輕衣不甚在意這些辯駁的聲音,她只是慢條斯理道:“那便依照諸位之意,外任官員不得已就醫為名歸京。”

    朝臣:“……”誰都知道長安的醫療條件比外地好,在外地就任得了病都會想方設法回到京中請名醫醫治。誰能保證自己以后不外任?況且就算不外任,這事兒傳出去,會讓在外的官員記恨他們,畢竟這一耽誤,可是活生生的人命啊。原本還慷慨陳詞的朝臣們聲音立馬小下去了,隱約也明白了,太后與這位殿下同心,而這兩位比先帝更為雷厲風行。

    公主府上。

    裴琢玉也忙得腳不沾地,在那場宮變后,她終于得到寧輕衣的允許出府了,但身后總有人跟著,保證了無數次不會逃出長安,奈何公主就是不信。裴琢玉索性也由她去了。集書館和學館中一切照舊,裴琢玉主要忙得還是校正醫書局的事。要將這一切推廣到州縣,得有個具體的章程。京中的校正醫書局以修書為要任,但州縣那邊就不必像京中的這般修繕大部頭的醫籍藥典了,頂多匯聚當地的醫方。

    “到時候將州縣的醫學生都并過來,醫學教育不能落下,得制定相關的考核措施。《素問》《甲乙》《黃帝針經》等醫書,還得熟悉十二經脈、三部九侯、五臟六腑……”裴琢玉拍了拍腦袋,自言自語。

    寧輕衣看著她有些好笑,道:“你消停些吧。”她走向裴琢玉,一伸手將她抱在懷中,“反正我是不會讓你親自過去的。”

    裴琢玉垂眸凝視著她:“不去呢。”她不入朝,寧輕衣不說,她也知道有一場硬仗要打。朝臣們默認了校正醫書局的女官,可一來是先帝遺志,二來則將她們當作宮中那些女醫看待,始終視醫道為小伎。至于那讓女子登科入朝,或許還得用些年份。

    “慢慢地潤物細無聲吧。”寧輕衣笑了笑。尚書省各部都缺錢,她現在入朝輔政,各個都將她當錢袋子,想方設法掏。掏錢倒是可以,只不過如何用卻不能全憑借他們說話了,她會安插自己的人進去。譬如工部要錢,她將把盧參玄給放過去了。別跟她說什么不需要女人,既然這樣,那也別要女人的錢好了。

    至于那些“清貴”,那就抱著一身“清骨”倔下去吧。

    建業元年八月。

    由廬陵長公主打頭,皇室公主、縣主們將城外府上莊園中的碾硙盡數拆除,碾硙多年為權貴壟斷,使得鄭白渠能灌溉的田地從萬頃減少至六千,先帝時期,曾有農民聚眾毀壞碾硙的事情發生,震動朝廷。可其中利潤極大,在朝廷屢下禁令時,仍舊有人伸手,最后先帝也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廬陵長公主這一舉措倒是博得了極大的聲名,可將余下的貴族架在了火上烤。識趣地趕忙自己拆了幾座,余下的則是冷眼看著。

    那些一身清骨的朝臣慣來喜歡彈劾,可此刻噤聲不語,直到寧輕衣嘲弄道:“怎么到這時候不敢言不敢說了?”那幫錚錚鐵骨的人才站出來,彈劾和斥責貴族私用碾硙,甚至有人計算出朝廷每年財政損失達七十萬貫。

    太后順勢用皇帝名義頒旨意,命京兆尹強拆截斷水利的碾硙。

    王室公卿多少置些莊園,哪能不記恨彈劾他們的臣子?隔三差五互相攻訐,又是一陣雞飛狗跳。有的事情無人揭露便不管,這一捅出來,只要有罪責在身的,貶官的貶官、外放的外放。

    建業二年,山陽大長公主上書,道失蹤的次女已尋回。

    建業三年,中書令崔尚致仕,挽留不得,加尚書左仆射;下詔越王世子、吏部尚書錢謙接任右相。召昔日被貶謫出京的梁王友韋承歸京,為給事中;擢崔恩為中書舍人。

    朝臣們心中門兒清,說是不計前嫌起用那幾位親王的舊門客,或許這些人從一開始就是清河的人。知道歸知道,朝臣也只敢私底下嘀咕。皇帝尚小,太后、清河長公主是一心的,母女兩人權傾朝野。起初還有些人拿“婦人干政”說事,但隨著朝臣的更換,那些聲音也漸漸地消失了。這說了壓根沒有好下場,哪能逞一時口舌之快,害了自己的前程?

    對輔政長公主有巴結的,自然也有記恨的。

    人心蠢蠢欲動,到了建業五年的時候,有的人已經藏不住那些不甘心了。

    裴琢玉在集書館時候便被一個陌生人不小心撞到,手中多了張不知來歷的箋紙。

    “娘子清白人家出身,縱失落多年,仍為侯府千金。集書館中小娘子多為長主臂膀,唯娘子行走于閻閭之間,為微末小醫,不免惹人恥笑。再者長主以娘子為禁臠,為裴治替身,不顧人倫綱常,娘子甘心如此嗎?”

    裴琢玉:“……”近年來,她跟寧輕衣的關系沒有遮掩,議論聲偶爾有些,可她們都不甚在意。此刻看到這封不知來歷的手書,裴琢玉有種啼笑皆非的感覺。

    回到了公主府中,她便將東西遞給寧輕衣。

    寧輕衣撲哧笑了一聲,伸手圈住裴琢玉,調笑道:“琢玉甘心嗎?”

    裴琢玉笑了笑,道:“要去接觸嗎?”對方輕賤醫者,又覺得她和寧輕衣間不可能有真心,認為她抑郁不得志。

    “用不著。”寧輕衣才不想裴琢玉去沾那些人,她道,“暗中有人跟著呢。”

    裴琢玉聞言瞥了寧輕衣一眼,輕輕道:“還有啊?”

    寧輕衣狡辯:“明跟暗跟不都一樣嗎?”

    裴琢玉無奈,扶了扶額說:“殿下說得是。”幾年前用力想,什么都不記不清。等到慢慢放下的時候,塵封的記憶終于像潮水般涌來了。可如今的幸福足以磨滅當年的不痛快,忘和逃都不是放下,如流水過心不留痕才是真的釋懷。

    寧輕衣埋在裴琢玉的肩窩,軟聲道:“我只是怕你離開。”

    萬一有不長眼的要暗中使壞呢?

    這送信的人很快就有了結果,以為在集書館無人處就真的無人了嗎?順蔓摸瓜,扒拉出了主使——被邊緣化的宗親。

    如此結果寧輕衣是一點都不意外,處置的手段也簡單,把身上不干凈的地方扒一通,就有足夠的理由外放了。

    只是這回,小皇帝出來求情了。

    幾歲大的人哪里知道朝政事?無非是與那些叔伯接觸過,被人教會了“挽留”。

    小皇帝的求情自然是沒有用處的。

    “是時候了。”太后韋昭對著寧輕衣說。

    建業五年,秋。

    一道驚雷將那原本就暗潮涌動的朝堂打得徹底失了平靜。

    小皇帝生母鐘慧慧因刺殺皇帝被處死,鐘家人也被牽連。

    誰也沒想到,當初失蹤的鐘四郎會在這個時候上京,上書說昔日鐘慧慧所產為女,而小皇子,是從外頭抱來暗中調換的!

    第57章 女帝臨朝

    小皇帝不是先帝的血脈?他其實是民間抱養的?朝臣們被鐘四郎的消息打得頭暈目眩,惶恐到了頂點。其中一些人很是惱恨鐘四郎,管它真假,只要不說不就沒人知道了嗎?現在一切都捅了出來,哪能不嚴查到底?到時候朝中又會掀起什么樣的動亂?混淆皇室血脈,何其大膽!

    關乎皇室正統,政事堂中的宰臣們也沒有膽量說什么,只將消息遞到太后的手中。而太后呢,自然是無比震怒,下令嚴查此事,將當年伺候鐘慧慧的宮女、太監,以及接生的大夫全都找出來拷問。只是多年過去了,告老的告老、離宮的離宮,沒剩下幾個人了。

    原先心思蠢蠢欲動的一幫人中,其實就有宗室的身影。他們的計劃是借著小皇帝來抗衡皇太后和清河長公主,可皇帝還太小,只能徐徐圖之。但現在,鐘四郎上書帶來一個極好的機會,如果小皇帝并非先帝血脈,那他是沒有資格坐上那個位置的。承天帝膝下的皇子已經死絕,大宗嫡脈其實是絕嗣了!到時候必定從祖、宗之后中擇選新君!這就意味著他們這些宗親有機會爭一爭皇位了。

    于是,那先前捧著小皇帝的宗親,沒一個站出來替小皇帝做主。

    小皇帝終日惶惑不安,被困在深宮中,連朝會都沒有露臉。

    這場席卷上下的風暴約莫持續了半個月才停,根據鐘四郎和昔日宮人、大夫們的指認,小皇帝并非先帝血脈,而是鐘慧慧用瞞天過海之計從農家抱來交換的小子!而原先的“公主”,已經夭亡。如此結果,朝中一片嘩然。

    小皇帝既非先帝血脈,那這皇位也輪不到他來坐了。

    在結果出來后,小皇帝頭一回在群臣跟前露臉。他耷拉著腦袋、面色慘白,再不懂事,聽到這個結果,也知道下場是什么了,他渾身顫抖,眼中滿是對死亡的恐懼。

    還沒等他坐到往常的御座上,便被一側的近侍抱了下來。近侍盯著他,道:“此處非爾當坐。”

    韋昭扶著腦袋,嘆氣道:“稚子何辜?雖非圣人血脈,可畢竟是在宮中養大。”

    朝臣們面色慘白。

    誰關心小皇子最后的下場了?最大的問題是,他沒有資格當皇帝了,那輪到誰?難不成皇位一直空缺嗎?先帝將自己的皇子殺得一個不剩,而那些皇子雖然成親,可膝下沒有一個兒子。當初被廢為庶人的太子倒是有,可惜圣人無情,直接將人流放三千里,稚子夭折。這一脈無后,就只能從太。祖、太宗后嗣中尋找合適的了?

    “帝位空懸,恐天下不得安。請太后擇祖宗之后,為先帝嗣,以慰先帝在天之靈!”一位先帝朝的老臣出列。

    韋昭似笑非笑地望著下方挺直背脊的朝臣。

    朝臣很是安靜,數息后才有幾道稀稀落落的附和聲響起。那老臣抬眸看同僚,有人神色茫然惶惑,有人面色晦暗難辨。政事堂的宰臣們,不管是左相右相,還是戴參知政事銜的品官們,都沒有出聲。

    宰臣為何不急?難不成早已經有人選?老臣心中一沉,整個人如置身冰窟中。

    良久后,錢謙朝著神色從容的寧輕衣一拜,道:“殿下為先帝嫡女,寬和慈惠,幼有明德,當繼大統。”他這一出聲,梁國公韋安國、左相魏再思、代國公竇道宗等人不再沉默,而是高聲附和。中書舍人、黃門侍郎也緊隨著勸進。

    自清河長公主得圣人輔政遺詔,在朝中已經數年,其權柄和手腕,朝臣們都看在眼中。但對于許多人來說,長公主頂多走到這一步,等到小皇子長大成人后,還是得歸政給皇帝的。可誰能想到小皇帝根本就不是圣人的血脈!而在這個時候,清河長公主要往前邁出那么一步……還真是勢不可擋!五年,不,根本不是五年,恐怕皇太后一直在給她鋪路,當初那幾位皇子斗紅了眼,誰能想到一位公主在暗中窺伺。

    宰臣們早向長公主投誠,一些來自宗室的微弱反對聲在如潮水的聲浪中被淹沒,只能夠無力地跪下,一起附和山呼海嘯似的大響。

    建業五年,清河長公主寧輕衣在朝臣的擁戴中嗣天子位,復用先帝年號,改建業為承天舊年。

    翌年,改元至圣,是為至圣元年。

    寧輕衣把持權柄數年,與其說是小皇帝的政策,倒不如說是太后與她的,故而在登基后,朝政仍舊平穩運行,沒有掀起極大的動蕩。朝臣們也沒有自己想象得不適,畢竟寧輕衣先前便已經來上朝了,只不過如今坐的是讓人更得仰望的位置。

    小亂子也有,一些在外地任官的宗親就很不服,忽然間打起來小皇帝的旗號,不承認小皇帝非先帝之后,只道是奸人弄權,要清君側。可民間愛太平,百姓們哪里肯為權貴的“富貴”獻身?寧輕衣命錢白澤領兵前去平叛,不到兩個月就將亂臣賊子緝拿歸京斬首。寧輕衣順勢給錢白澤封賞官爵,班列朝堂。

    她有功在身,朝臣們自然無言。

    可有一就有二,寧輕衣陸續請山陽大長公主入朝聽政,畢竟之前已經有了長公主干政的先例。在朝臣們不那么有力的抗議中,甚至連不學無術的廬陵長公主、尚未成年的平陽長公主都位列朝班。

    跟朝臣們共事幾年,寧輕衣知道這是朝臣們能夠接受的極限,便沒有繼續推行下一步。

    但這并不意味著,日后不能繼續了,等到朝臣們習慣后,遲早會開女子科舉,如今只能暫時在集書館同題同卷考核。

    政局平穩,朝臣們的主意當然就打到了后宮上。

    女帝做公主時候,駙馬裴治便已經身死。公主可以為駙馬守節,而圣人卻得為江山留后。于是一個個打起主意,將家中俊逸出塵的郎子推了出來,想去競爭皇夫。

    “圣人繼位后,未封裴駙馬。深情不過如此,極有可能是個幌子。如果當時公主再嫁,先帝未必愿意讓那時的公主輔政。”私底下湊在一起的朝臣嘀嘀咕咕的,對自己的判斷信誓旦旦。

    “那裴娘子怎么回事?圣人可是一繼位就將她召入宮中。”有人問道。這些年誰不知道圣人和裴琢玉的關系啊,這肖似駙馬的小娘子和公主恩愛纏綿,甚至被好事者搬上了戲臺,傳唱公主對裴駙馬情深義重。這段風月事有人夸,也有人替裴琢玉叫屈,反倒很少人在意兩人都是女子了。

    “她跟著圣人多年,自然是她的得力助手。”又有人道。做本朝公主的駙馬是件倒霉的事,就沒幾個有好下場的。但“皇夫”十分有吸引力,一想到未來的后嗣極有可能成為江山主人,誰不渾身血液激涌?

    上行的文書被扣住也無妨,在圣人視朝的時候,朝臣們也很暢所欲言。

    借由死去的裴駙馬開頭,徐徐地切入,建議圣人早立皇夫。

    可提議的朝臣怎么都沒想到,第一步就卡住了。

    寧輕衣笑吟吟道:“誰說駙馬死了?”

    在風浪中苦苦掙扎數年的朝臣都麻木了。

    裴治沒死?那在哪里?怎么還不現身?稍微機靈些的朝臣思緒一轉,想到外頭的傳唱的感人肺腑的纏綿風月事,忽地打了個激靈。

    天底下哪有那么肖似的人?難道是——她?!

    寧輕衣將裴琢玉的身世娓娓道來,裴家雙生子,因著裴家人的喜好,將她充作男兒養。

    朝臣第一個念頭是欺君——可現在的君是昔日的清河公主,她難道會不知道駙馬的性別嗎?哪里算得上欺君?欺先帝?但圣人和太后一口咬定先帝也知情,他們有什么辦法,難道去黃泉路上找先帝一問究竟嗎?

    至于拿后嗣說事的,寧輕衣輕飄飄道:“先帝有后尚在,還怕無人嗣位嗎?”是了,清河長公主都有資格繼承大統,那余下的幾位自然也有。廬陵長公主扶不起來,可平陽長公主從小養在皇后膝下,又早早追隨著圣人處理政事,圣人分明有意培養她!

    眼下這位雷霆手段,軟硬不吃,只能徐徐圖之了。

    寧輕衣倒是不在意這些人的閑言語,母親那關過了就好,朝臣這邊誰管他們,他們要念叨就繼續好了,反正也不能真的逼迫得了她。

    深夜的宮中,燈火熒熒。

    裴琢玉在羅列未來的計劃。

    她不想去上朝,沒事就往太醫署和秘書省那邊跑,可朝中發生的大小事,寧輕衣都不會瞞她。

    “朝臣又苦苦相逼了嗎?”裴琢玉抬眸凝視著寧輕衣。

    寧輕衣哂笑一聲,道:“我看戲臺那邊就得他們上去唱大戲。遲早教她們說不上話。”

    裴琢玉點頭,說:“集書館那邊杜娘子她們的文章混到貢舉學子的試卷中,無法分辨了。”

    寧輕衣眸光粲然:“你這主意好。”到時候將名字一糊,誰被選為進士,憑借的就是真才實學了。

    裴琢玉莞爾道:“還得從長計議。”

    寧輕衣說:“我省得。”這除非開恩科,要不然離舉子入長安,還有幾個月呢。她攬著裴琢玉埋在她肩頭,“十年后,她們必定能獨當一面,到時候我們就出游。”

    裴琢玉眸光溫和。

    她已不在意廟堂之高還是江湖之遠。

    “你是不是覺得十年太長了?”寧輕衣屏息,直勾勾地凝視著裴琢玉。

    “不長。”裴琢玉擁著她道,“只要能在你身邊,多少年都不算長。”

    類似的承諾寧輕衣聽得也多,她埋在裴琢玉的懷中笑。半晌后抬眸看裴琢玉,順著她的視線望向那搭在劍架上的枷鎖上。

    宮中不缺什么,登基后其實不需要舊物。但那寧輕衣當初命人打造的鎖鏈,就那么搬過來,堂而皇之地擺在寢殿里。

    “勤擦拭、勤打磨,沒生銹呢。”寧輕衣眨了眨眼,笑道。

    裴琢玉:“……”

    寧輕衣點著她的胸口:“讓你時時回想舊事。”想了想,她又道,“的確不太雅觀,你等著,換一個。”

    翌日,劍架和枷鎖便被人抬下去了。

    半個月后,寧輕衣興致勃勃地捧著一個精雕細琢的盒子,對她說打開。

    裴琢玉依言而行,一串如銀鱗閃爍的波光在眼前瀲滟生輝。

    是一條很長的細鏈子,掛著銀鈴,一碰觸便是叮鈴叮鈴的脆響。

    裴琢玉面上蒙著一層薄紅,低語道:“陛下是不是還要找根蒙眼的緞帶來呢?”

    寧輕衣手搭在裴琢玉的腰帶上:“這如何?”

    裴琢玉眨了眨眼,抱著寧輕衣入錦幄。

    夜深月明,風動鋃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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