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第 101 章 送走了見素,雖然三個……
送走了見素, 雖然三個孩子已經日夜期盼并把自己的小包裹都打好了,安州之行不是立刻提上日程的。
問真要將苴安的事情處理干凈再走,派出的人手盯了老宅的新管家許久, 仔細篩查他所有往來之人,兼族中惹了事那幾個浪蕩子的交際情況一起查,總算查出端倪, 抓住兩個現行。
人是趁夜悄悄捆來徐府的,問真坐在屏風后慢慢飲茶, 聽著徐延壽撬開那幾個人的嘴。
他做事一向干脆,在問真面前, 又干凈講究不少, 凝露看了一會, 想, 今晚可以不必摸黑偷偷打掃了。
被派出來做這種事, 多少是可靠的人, 嘴還算硬, 問真坐了許久才聽到結果, 和她猜測的大差不差,其實從利益平衡上講, 有嫌疑的無非就是那幾家。
抓到這幾個人, 只是為了將猜想落實, 并抓住把柄, 京中才好有動作而已。
問真不必側首,含霜已提筆將供詞凝練記下, 包括他們是如何接近徐家眾人,如何拉近關系、利誘收買,比起徐家族人, 老宅的管家被收買顯然用處更大,既可以堵塞京中徐家的耳目,還可以在苴安的產業中動手腳。
苴安發生了如此荒唐的事,半年過去,如非問真忽然殺到,京中徐家還無知無覺,不已說明問題了嗎?
問真點點茶盞邊緣,含霜會意起身,燈影一動,癱倒在地的幾個人立刻被架走,徐延壽立在屏風不遠處,等候吩咐。
“明日一早,你親自送他們回京,密密押送,不要引人注意。”
徐延壽立刻應諾,問真又問:“那幾家苦主可都找到了?”
“找到了兩家,他們走得不遠,已帶回來將土地田宅交還,其他數家走得遠些,有一部分已知道地方正派人去,一部分還在打聽,有了眉目。”
問真聽罷,點點頭,叫秦風:“這些人都要好生安置撫慰,他們能被人挑撥作亂,有作亂的本錢,終究是依仗徐家之勢。延壽要回京,你將后面的事接過去。”
二人同時應諾,此事到此,在苴安算是告一段落了,田莊產業上的賬目均已清查干凈,苴安徐家辦的幾處義學賬目混雜不清,問真干脆將主事的一起拿掉,這些人手都還好找,只是老宅的管事不好找。
老宅的管家,相當于徐府安插在苴安的一雙眼睛,要幫嫡支注意著老家的每一點風吹草動,確定徐家的大本營不亂、根基不會動搖,自取滅亡,還要有決斷之能,杜絕類似這次的陰謀算計。
從前的老管家一直做得很好。
苴安忠心的人手有,但水平不夠,都被問真派去填補各處查賬清洗之后的空缺了,能擔此重任的還是難尋,而且又要深受本家信任,問真思慮一會,還是提筆寫信,請家中祖父與父親幫忙。
老管家當年就是跟著徐虎昶,后來被派回苴安的,如今不論她祖父還是阿父哪個出血,好歹派個人手回來吧。
問真神情平和,旁人難以從她臉上看出她究竟在想什么,昏黃燈影下,只能隱約看到一雙應是極明亮鋒銳的眼眸。
徐延壽和秦風跟她的年頭都極長了,只管聽問真的吩咐,令行禁止,問真對他們很放心,因而并不過多叮囑,將事情吩咐得差不多,便擺手叫他們散去。
含霜看出她有點頭痛,重新沏了芳香沁人的蘭雪茶來,“夜深了,不喝濃茶了,稍微飲些醒醒神,郎君只怕還等著您呢。”
“人才難得啊。”問真嘆了口氣,不過苴安的事至此算是了結大半,她此次回鄉的目的,就只剩主持祭祀一項沒有辦到,算了卻大半的心事,值得松一口氣。
頭疼是連日飲宴、白日會客、夜里理事連軸轉鬧得,她這會只想奔回東院,不要這昏黃的燭光,只在清凈潔白的月光下,屋子里會被月光照得清亮,會有人熏著淡淡的百合香等她,等到她后,替她按揉酸脹的頭肩。
然而她現在還是得老老實實地坐在這,最后一次核實要送回京中的賬目。
這是今日下午又送來了最后一批,所以她才忙到現在,含霜將帶回來的琉璃燈全部點亮,正堂后的小廳照得燈火通明,問真在榻上忙碌,只看上半身挺拔端正,即使時候已晚、她確實不大舒服,無人能從她身上看出半分疲憊軟弱。
十月天,留州氣候已經很冷,房中點了熏籠,問真伏案翻看,含霜便不住地將所有燭火挑明、添加炭火,問真的頭不舒服,她便在熏籠里扔了橘皮,熏籠上薄薄鋪一層茶葉,轟出來清新的橘皮味道和茶葉清香糅雜在一起,令人醒神舒心。
小爐上還咕嘟咕嘟煮著水,她又時刻為問真添茶,蘭雪茶外還備了竹蔗水,偶爾奉去給問真甜甜嘴。
屋子里安靜得能聽清楚聽到炭火燃燒、滾水沸騰、燭花爆裂和問真翻動賬冊紙頁的聲響,凝露悄無聲息地立在窗邊,忽然聽到一陣腳步聲,她皺眉推開窗的瞬間,眼中光彩大亮,逼人的銳意褪去,化為驚喜,“郎君?”
她轉身要回問真,又忙要給季蘅打開后門,竟有些手忙腳亂,問真已聽到動靜抬起頭,見她如此,露出一點無奈,“多大人了?”
凝露訕笑一下,打開小廳的后門,季蘅提著燈,正在廊下站定,向投來目光的問真溫吞一笑,解釋道:“明瑞明苓和問星都睡下了,我見娘子遲遲不回,便想著過來悄悄。”
他手中不僅提著燈,還有一個竹編彩金漆饕鬄紋食盒,凝露連忙接過,季蘅只把輕些的燈給她,進了屋,一邊解開披風一邊念叨:“我還帶了些果子過來,昨日練霜送來的青柑味道不錯,倒不怎么酸,還有些雪梨,燃了炭屋里便燥熱,還是要多吃些清潤的果子。”
他說話時總是笑著,年輕俊朗的小郎君正試圖向成熟穩重邁步,身量愈發高大結實不說,面容較初見時似乎稍有變化,像是長開了,濃黑的眉俊朗中透著英氣,但望向問真時一笑,好容易對鏡練出來的成熟穩重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尤其他又如此絮絮叨叨地念著,滿口家常話,更柔軟可親了。
問真對他這樣子,只有含笑答應,對他的所有養生經全盤接受,說不出拒絕的話。
季蘅提著燈來t,雖然是送來深秋寒夜的水果問候,多少盼望著問真能早些回去休息,這會看到她手邊厚厚的賬本,就知道這個目的無法達成了。
于是他無聲地嘆了口氣,自己洗了手,在問真身邊找位置做好,先剝柑子給她,青柑的味道天然不如朱橘甜,但酸甜中別有滋味。
季蘅很喜歡,問真偶爾能吃兩口,大多時間用來聞味,深夜里吃著倒是醒神。
雪梨的味道好些,甜而清脆,季蘅用小銀刀剖開,這個他不肯與問真分著吃,用小銀簽子戳著,一口一口送到問真嘴邊,問真吃一口下意識推給季蘅一口,季蘅連忙搖頭:“阿真你吃,我不吃。”
“怎么了?”問真這才從賬本中抬頭看他一眼,季蘅笑著,“哪有分梨吃的?”
問真恍然,收回目光去開賬本的時候輕輕笑了一聲,告罪道:“是我疏忽。你不要總是照顧我,后邊有兩匣傳奇本子,是她們最新送來的,你找感興趣的看。”
“我想幫阿真些忙呀。”這些賬目前陣子核算的時候,他還幫著整理過,如今是最后一次復核審查,他就幫不上忙了,只能在一邊干看著問真熬夜。
能做的只有往問真口中塞點吃的、手邊添一盞茶——完全將含霜擠走了。
問真聞言,抬眼看向他,“你在這坐著陪我,便已經幫上我了。”
她說話時眼中帶笑,神情柔軟中又有一點無奈。
她終于知道那些早早紅袖添香的紈绔子,為何往往無法在學業上取得極高的成果。
這誰能不分心?
幸而季蘅舍不得她總是分心,耽誤時間,如今已近三更,若再耽誤,不定要幾時能睡了,干脆不再說話,只安靜陪伴在側,如問真所說的取了本傳奇本子來看,偶爾將小塊的鮮梨送到問真口邊,再將茶盞添滿。
深夜中,如此悄然無聲的陪伴,于問真而言正是恰到好處的。
她這里忙到凌晨,外邊四更的梆子敲響,她才舒了口氣,將最后一本賬目拍到一旁的賬目山上。
苴安這邊田產、義學、宅邸、店鋪……賬目凌亂交錯,榻邊的幾上高高摞著,說是賬目山半點不為過,問真最后一本看完,含霜松了口氣,一邊示意凝露盡快給裝箱,一邊取問真的斗篷來,“快些回去歇著吧。”
季蘅已是雙目昏昏,全靠毅力堅持,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道:“明日可不要早起了,這幾日這樣忙,熬到這樣晚,再不好生休息,身體怎么受得住呢?”
問真笑著點點頭,她情緒倒是很好,帶著大功告成的輕松,眉目俱笑,溫溫和和的。
賬目和人被秘密押送回京,還帶去一些家信,季蘅和季芷去信詢問季母可愿意過來一同過年,徐延壽帶走了一部分人手,幸而老宅中的人已被清洗一遍,安全還是可以保障。
徐見晞跟著見素回了雍州,詔安留下了,這幾日在問真跟前幫著打下手,處理各種雜事,問真打算回頭將他扔進義學中,先讓他鍛煉兩年,方便更好的觀察考驗。
苴安這一大攤子,需要的是一個穩妥、謹慎的當家人,心中要有成算,最好別有太大野心。
目前看來,他方方面面都還算合適,唯一的缺點就是年輕,暫時擔不起這一大攤子,但沒關系,左右問真已做好了這幾年頻繁往來雍州的準備,留州與雍州不過數日馬程,她可以常來坐鎮。
如此完事妥帖,問真心情順暢,趁著還未落雪,天氣不算太冷,帶著問星幾人又出去跑一日馬。
苴安的田莊上養著猞猁獵犬,出去打獵浩浩蕩蕩一個大隊伍,問真搭弓,哪怕射到只兔子,必有一群人歡呼喝彩。
問真若吃這套還好,偏偏她不吃,便只覺得浮夸呱噪,但知道他們是被她前陣子的大動作嚇到,著意要好生奉承她一番,以得些她的好感。
因清楚這點目的,她有意要撫慰人心,故雖好笑,沒表露出不滿,只道:“我許久沒有打獵了,技藝不精,不宜見笑于人,還是跑馬!稍后組蹴鞠為戲,得勝者賞絹十匹!”
這獵再打下去,就不一定有人往林子里趕什么東西、安排何等夸張的戲碼了。
話音一落,四下一片歡呼聲,她提要求不怕,怕的是她不提要求!
幾個孩子很高興,對他們來說,騎馬雖然威風有趣,但時間長了就堅持不住,腿疼得很!蹴鞠就不一樣了,既熱鬧又刺激。
問真以羅剎形象在苴安打出第一拳,然后又從上到下殺了個落花流水,后來在徐家族人間雖然漸以和氣可親的形象露面,在底下人面前還是頭一次。
今日隨行者眾,其中多有問真新提拔上來的管事,既是得問真提拔,要大展身手,又摸不清問真的性子,準備小心討好,問真這邊一提,他們的力氣有了地方用,反而安心許多,齊心協力組織起蹴鞠隊伍來。
這一日果然過得熱鬧有趣,蹴鞠賽精彩絕倫不說,鄉間筵席頗有趣味,幾個孩子玩得格外滿足,徐家一眾管事們陪了問真一日,自覺摸出問真幾分脾氣,安心許多。
最后一點收尾的動作安排好了,問真這邊開始準備去安州的行程,徐氏眾族人多少都聽到風聲,幾位夫人特地登門來問,問真笑道:“還不是為了十七娘,她自幼入京,遠別父母,轉眼便是三四年沒有見過,連自己阿爹阿娘長什么樣子都不知道。叔父忙于公務,叔母事務纏身,都無暇回京,我既來了這邊,少不得帶她過去,既是向叔父叔母請安,送他們一家團聚數日。”
苴安地方偏些,許多徐家京中已經人盡皆知的趣聞逸事這邊還不知道,故而那夫人聽完,還極認真地道:“這孩子自幼與父母分離,是可憐,多虧有縣主如此疼惜。”
“祖母和我娘才疼她呢,真是當心肝寶貝一樣。”問真笑著沖跑過來的明苓招手,叫她抱入懷中,輕理她的鬢發,“怎么了?找姑母有什么事?”
明苓眼珠滴溜溜地一轉,趴在她懷里摟她脖子,“我想姑母陪我玩!您說好今日陪我放紙鳶的!”
問真眼中閃過一絲笑意,面上卻很無奈的樣子,“姑母這有客人,你和小姑姑、阿兄玩去,待會姑母再去陪你們。”
明苓干脆掛在她脖子上撒潑,“我不,我不嘛!我就要姑母陪!一回了老家,姑母都不喜歡我們了,每日都忙著!”
“這孩子愛嬌,真是可愛又氣人。”與問真想熟些的楚夫人笑著開口,“小娘子這是想姑母啦,縣主想來是在京中常陪伴小娘子玩耍,回來之后諸事纏身,冷落小娘子了。為了您的耳根子能清靜下來,還是快陪伴我們小娘子吧!”
她一開口,識趣不識趣的都明白了,連忙附和,紛紛笑道:“我們得告辭了。”
那個說家里有什么事,這個說下午還要去做什么,一時半刻,便都散干凈了。
問真穩坐榻上,叫含霜代為相送,人皆散去,她笑著夾夾明苓秀氣的小鼻梁,“瞧瞧我們苓娘,怎么這樣聰明又機靈呢?”
“我是姑母的苓娘呀!”明苓笑瞇瞇地往她頸窩里趴,聽到問星和明瑞進來的腳步聲,又抬起頭,眼睛亮亮地看向問真:“咱們真去放紙鳶吧,姑母!阿父給我們仨做了個好大的紙鳶,有一個人那么大!”
“好好好,我的小娘子。”問真沒將她放下,抱著她,笑吟吟地站了起來,明苓眉開眼笑地,兩只白胖得藕節似的胳膊自然地摟住她的脖子不放。
明瑞不甘示弱,立刻湊過來,問真剛要順手抱起,季蘅從后繞出,笑道:“我來抱瑞郎,可好?”
明瑞正思索著,明苓軟聲道:“阿兄,咱們讓姑母和季叔父帶咱們放紙鳶去,咱們一人放一個好不好?”
明瑞立刻點頭,便被季蘅順勢抱起。
雖知道問星明白事理得很,問真還是空出一只手,笑吟吟道:“阿姊牽著我們十七娘子可好?”
問星果然微微一笑,矜持而得意地握住她伸來的手,三人說說笑笑著,向花園而去。
他們這邊要啟程前往安州,苴安這邊沒閑下,因今歲要在苴安過年,問真早吩咐人從京中請來匠人,要在老宅鋪上還未傳到留州的地暖與t火炕,她倒是不怕冷,架不住問星和明瑞明苓嬌氣得很。
尤其是問星,她特地要請季母過來過年,不僅因為與季蘅的關系,舍不得他離開,更是不敢放季芷走!
這一年多,在季芷的調理下,問星的身體逐漸恢復,加上入學之后的武術鍛煉,外表看起來已然與常人無異,只是換季、潮濕悶熱與天寒時還是需要格外小心。
留州氣候比京城寒冷,問真怎么舍得讓問星守著火盆被煙熏著硬抗?
她沒打算在安州長住,晃晃悠悠前往安州的馬車上,問真特地將問星帶在自己身邊,輕撫她的頭發,“過去之后,不要讓自己受委屈。論親緣,你是叔父叔母的嫡長女,論身份,你是圣人親封的縣主,有什么事情,不必忍著讓著。”
這與她一向教給問星的處世之道看似不同,其實她從前教問星的都是如何保護自己、維護自己,只是從未如此直白地交代而已。
問星一聽,就知道生父生母跟前肯定不消停。
她微微一笑,“阿姊,你就放心吧!”
我經驗豐厚著呢!一肚子的墨水,在京中沒用上過,如今可有用武之地了。
第102章 第 102 章 十郎徐純人剛中年,他……
十郎徐純人剛中年, 他在三個兄弟中是生得最俊俏的那個,身形挺拔肖父,眉眼似母, 含著公門富貴養出的寫意風流。
十夫人吳氏身形豐潤,丹鳳眼、櫻桃口,兩彎眉如新月, 人如三月枝頭上的牡丹一般雍容艷麗,聘聘婷婷, 夫妻倆站在一處,只看外表, 真是天然一對璧人。
大長公主和吳侯夫人, 當年都是上了這個當。
小小的二十四娘還被乳母抱在懷中, 還有另外兩個襁褓中的嬰兒, 比二十四娘還小, 年輕的姬妾親自抱著, 問真稍瞥一眼, 遍是烏壓壓的發髻和飄過來的脂粉香。
從前柳氏在時, 徐純便不止她一房姬妾,但唯有她與十夫人相繼有了孩子, 如今她一過世, 這宅中孩子遍地竄出, 顯然是柳氏從前戰績斐然。
肉眼可見的, 徐純日后定是兄弟們中子嗣最昌茂的那一個,雖然以問真的眼光來看, 這似乎并非什么好事。
人心不齊,各有所求,亂家之始。
如今倒還看不出什么, 對著她這個外人,徐純家看起來還算和睦,十夫人端莊威嚴,姬妾們貞靜順從,人口雖多,在正堂落座后,聲音并不嘈雜。
十夫人對問星的態度頗有些復雜,似乎想要親近,又顧及著什么,要板著臉端著長輩威嚴,十郎倒沒有那么多顧忌,挽著問星的手拭淚,“我的小娘子受苦了,你姊姊……十六娘她糊涂啊!”
問星垂眸,未發一言,問真卻輕聲道:“問星不記得前塵往事,叔父何必再提?何況,徐家沒有十六娘子了。”
十郎忙點頭道:“是,是我疏忽了。”
他從前對這個和母親如出一轍的大侄女便懷著復雜的心理敬而遠之,如今問真受封縣主,名份上又高出他許多,問真在苴安又有那樣大的動作,簡直與他母親年輕時不相上下的行事作風……他哪還敢多說話呀!
婢女捧來拜墊,問星還無所覺,問真已道:“明瑞明苓,還不向叔祖父、叔祖母問安?”
婢女一時有些無措,還是枕雪機靈,忙又要了一個拜墊來,十夫人臉色一僵,問星反應過來,與明瑞明苓一同上前,在旁行了個屈膝禮,“女兒拜見父親母親。”
她受封縣主,居正二品,論官秩品級,應該十郎夫婦向她行禮,方才在門外,問真攜著問星,二人一同下車,十郎便帶著妻妾們要拜下問安,問真立刻叫人攙扶,問星在隨后向父母欠身見禮,如此,兩邊都算全了禮數。
那入門之后,再捧著拜墊來要問星磕頭的婢女,究竟是有心還是無心呢?
問真似笑非笑地垂眼,十郎看著她這個表情,下意識后背皮子一緊,挺直了背僵僵坐著,眼角余光一邊瞟問真的表情,一邊還得注意十夫人和問星,只恨兩只眼睛實在不夠用。
十夫人到底是大家教養出來的,神色已經恢復如常,叫了三人起身,先給了明瑞明苓見面禮,然后將問星叫到身邊關切一番,問星乖巧回答,只是或許相隔太久,母女之間,問候顯得客套僵硬。
最后還是十郎嘆一口氣,吩咐:“快將二十四娘、二十五娘和二十一郎帶來,給他們長姊和阿姊瞧瞧。”
乳母們將小孩抱上來,給大人們展示逗弄,問真挨個給了見面禮,問星掏出一個小金鎖塞到二十四娘的襁褓中,“這是祖母給我打的一對金鎖,我一只、妹妹一只吧。”
又將兩只小巧的如意把件放到二十五娘、二十一郎的襁褓中,笑道:“離京前未曾聽聞幼弟妹降生的消息,來不及準備金鎖,便以如意相贈。”
二人生母忙代幼兒稱謝,十夫人面色稍緩,“你祖母所賜,必是極好的東西,你自己留著便是,何必惦記你妹妹。”
“一母同胞,本該相互扶持。”問星笑盈盈的,天真爽快的模樣,“何況我瞧妹妹、弟弟們,如此可愛,實在喜歡得緊,什么東西舍不得呢?何況母親疼我,又怎會叫我吃虧?”
問真在一旁飲茶,聽著,眼中露出一點笑意。
十夫人原本聽她提起弟妹們,臉色不算太好,聽到她最后一句,又眉目舒展開,似笑罵道:“你倒乖覺。”然后抬手示意。
不多時,婢女捧上一只碩大錦盒,打開其內赫然是一頂花枝冠,花枝纏繞,以金為枝、玉做葉,明珠點綴其中,顯得輕盈精巧,不似尋常發冠沉重,而冠頂棲息著一只以紅寶石為目的金鳳,口中顫巍巍銜著一滴水滴似的瑩白珍珠,寶光盈盈,金玉璀璨,花枝細細密而不亂,一看便是名家品,說是巧奪天工不為過。
盒子甫一打開,這間中堂好似都亮堂了兩分,一直侍立在側的姬妾和許多年輕婢女都不禁眼睛微亮,目光依依地注視著那頂發冠。
如此華美不凡,即便以十夫人侯府貴女的出身,在她的私房中應該是相當有分量的了。
果不其然,十夫人一邊以懷念的目光注視著那頂發冠,一邊對問星道:“這是我出嫁時,你外祖母專門取出嫁妝,請工匠打造的,那冠頂鳳凰雙目寶石,乃是你外太母所贈,如此品質的紅寶石,如今已難購得。”
問星連忙起身,“女兒年幼,不敢受此重賜。”
十夫人見問星溫婉守禮,卻說不上多高興,她不許問星推辭,堅持道:“這原就是你外祖母叫我留給女兒的,只是提前與你了而已。”
她語氣硬邦邦的,聽起來倒像生氣了,身邊的傅母無聲一嘆,上前來勸問星,“小娘子便收下吧,娘子聽聞小娘子此番隨大娘子前來,心中不知多歡喜,緊著叫我們開庫房選東西,張羅著給小娘子布置屋室、安排下人,樁樁件件,莫不親問,這頂冠子是選了好幾日才挑選出來的,既精巧又靈動,正適合年輕小娘子戴呢。”
問星這才接受,又親近地與十夫人道謝,她先展露出親近的態度,十夫人便自如許多,矜持地點點頭,叫她在身邊坐下說話。
問真只要確定問星應對得宜便好,她與十郎說了些京中、苴安發生的事,又提起想要坐一坐海船,未說是問星要求,只笑道:“來一趟安州,若不能借機出海瞧瞧,豈不抱憾終身?”
“這……”徐純有些為難地蹙眉,他道:“出海可不算安全,而且出海與在江上行船不同,出海的大船大多都是商船,他們是不帶女人上船的。”
“本沒打算到多遠的地方,半日里打個來去好,只是見識一番。”問真說著,又笑了,眼尾微微揚起,“至于女人不能商船……既是商船,還有金銀砸不到的地方?只請叔父代為引線,尋穩妥船只人手,畢竟帶著幾個孩子,我不敢貿然行動。”
徐純本來還有幾句想勸,對著她這張臉就勸不出來,嘆了口氣,決定把頭疼推給別人,干脆地點頭。
問星眼睛微亮,悄悄對問真眨眨眼。
十夫人對問星的態度嘛,親近中透著隔閡,僵硬里帶著關切,總歸是說不清楚了,說了一會話,問星又要仔細留意,覺得累了,好在沒多久二十四娘便爆發出尖銳的哭聲——她又累又餓,迫切需要人喂奶哄睡。t
小孩哭聲往往是傳染的,她一哭,另外兩個小的不消停了,本來乳母抱下去哄就夠了,十夫人卻下意識站起身,伸手要將幼女接過,走了兩步才反應過來看向問星,步伐僵住,目光緊張局促。
問星乖巧而關切地問:“妹妹這是怎么了?母親快去看看吧。我們一路來,舟車勞頓,要回去先安頓下,請母親賜兩個人,引我們到住所去吧。”
十夫人心里先松一口氣,又莫名有些空落落的,說不上是什么感覺,她皺皺眉,抱著小女兒往前走,又有些心不在焉。
她離開,問星倒松了口氣,對她來說,十郎反倒好應對些,他端著父親的款,說了兩句話,便叫人送她們到客院去。
徐純在安州的宅子不小,但與京中府邸無法比擬,問星的屋室被安排在正院的廂房中,問真等人則獨在一院。
問星在屋里待了一會,將東西交給秋露安置,喚來一個小丫頭指路,溜溜達達到了問真她們院中,明瑞明苓早困了,被抱下去休息。
問真剛沐浴過,坐在房中散著頭發翻書,秋冬光影蒼涼的光影里,她靜靜坐著,如一處表面看起來波瀾不驚的潭水,只有走進了,成為她的敵人時,才能感受到靜水下暗藏的洶涌鋒芒。
對問星而言,這是一種鉤心攝魄的美。
問真聽到腳步聲,抬眼一看,“怎么這會過來了?”
“我來瞧瞧離得多遠,若晚上睡不著,好來煩阿姊。”問星笑嘻嘻地走進來,含霜斟了金桔湯來,問星沖問真拱手,“多謝阿姊,為了我的愿望,還那樣費口舌。”
問真知道她說的是坐船的事,好笑道:“這算費口舌?過來坐下。”
問星便知道她有話說,到她身邊乖乖做好,等了半天,問真反而遲遲沒有開口。
她便笑了,直接道:“阿姊是要與我說我母親吧?”
問真輕笑著道:“看來你都明白,倒是我庸人自擾了。”
“阿姊是關心我,我知道。”問星倒難得正經,認真地道:“阿姊放心,我很清楚,旁人對我是不是好、好得有幾分,我不會讓自己傷心的。”
問真注視她一會,看著她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眸,許久,抬手輕撫她的發絲,“如此便好。”
然后不再多言。
十夫人心中并非沒有問星,她只是更在乎自己做母親的尊嚴,原本或許只有愧疚與不愿面對的逃避,當問星和他們的身份發生翻天覆地的翻轉,他們需要對問星行禮時,維護自己威嚴的欲望便攀升到頂端。
她懼怕,懼怕自己母親的權威受到影響,懼怕問星不愛她甚至恨她,懼怕問星以縣主的身份來壓迫她。
真是,糊涂啊。
問真嘆了口氣,不過家里過日子,說來說去就是那么回事,稀里糊涂地過,每個人都不要算得太清楚。
十夫人既然糊涂,問星裝糊涂便是,還能母慈子孝含混過去。
尤其他們這么樣的人家,姊殺妹、骨肉為仇的丑事,得用花團錦簇風平浪靜掩蓋過去,太陽底下不能露出骯臟事,那叫有辱門楣。
刀鋒都藏在暗地里用,仇人見面有三分笑,能叫旁人摸到的深淺,都是想叫人看到的。
而和和氣氣的體面人,自然最無害可親。
問星顯然已經初登門徑,她上了路,便沒有可以口傳的,只剩身授,如何施恩、如何展威,這段日子在苴安她跟著問真,顯然小有收獲。
問真自己在家庭生活上剛摸爬明白,沒有教問星怎么和母親相處的打算,只和她商量了出海那日的安排,又問她有什么想吃的海鮮或者安州特色,問星笑道:“咱們都到此處,還不吃地主之誼?”
問真會意,笑道:“那就全托我們十七娘子了。”
問星拍拍胸脯,示意就交給她,雖然她久不在這邊生活,但畢竟是回到父母身邊,總沒有連個特產吃食都吃不到的理吧?
十七娘子理直氣壯地想,誰規定剛回到家,一定要小心翼翼試探?
她可是有鐵飯碗的!而且她待待就走,又不是來融入這個家的,何必委屈自己削減訴求,讓自己變成一個省事、柔順的“乖”小孩。
這次出門季蘅沒有隨行,季芷卻跟來了,聽聞她是調理問星身體的醫者,十郎夫婦特地傳她過去仔細詢問一番,季芷當然如實回答,并未添油加醋,但足夠夫妻二人沉默許久。
良久的沉默之后,十夫人看向徐純,雙目赤紅,一言未發。
徐純羞愧地低下頭。
季芷離開后,徐純張口欲言,十夫人猛地站起身,“郎君輕便。”
徐純欲言又止半晌,嘆了口氣,起身離開,身形瞧著不復往日的挺拔。
十夫人如今身邊的傅母是去歲吳侯夫人特地派來的她幼年一位乳母,當年十夫人出家,因她女兒體弱多病,她要在家照料,才未曾陪嫁,十夫人這事情層出不窮,吳侯夫人思來想去,只有她還有法子勸十夫人兩句,便將她又派來了。
她扶著十夫人,低聲道:“咱們大娘子是受了許多苦,好在如今苦盡甘來、云開見日,往后娘子多疼愛呵護大娘子一些便是了。”
十夫人仍然沉默,她便不說話,扶著十夫人回到后堂坐好,到一旁烹煮茶水去,好半晌,她才聽到十夫人悶悶一句,“那孩子不與我親……她是不是記恨我,當日沒有回去看她?”
“咱們大娘子才多大?怎么可能記恨這種事?”傅母有一句話沒說出口,或許對此耿耿于懷的不是大娘子,而是娘子。
她當日出于羞愧與逃避,看到一點梯子的影子便連忙跑過去抓住,不肯回京面對女兒,如今母女相見,她又一直以此折磨自己。
這有什么意思呢?
傅母輕嘆一聲,溫聲道:“咱們大娘子,多么和善爽快的性子,心胸開朗,真是難得,娘子不要想那么多,如今母女倆在一處,好生親近才是正理。大娘子對您不是很孺慕親近嗎?”
“那是你沒見過她與問真在一起的模樣。”十夫人閉閉眼,“她依賴問真,多于依賴我。”
她本來羞惱,今日聽了醫者所言,心中又滿是酸澀,百感交集,眼淚滿滿地在眼眶里打轉,傅母見狀,覺心酸,忙走過去抱住她,撫著她的背輕哄,“好娘子,不哭,咱們不哭了,媽媽在呢。”
“媽媽,媽媽!”十夫人眼淚止不住地流,“她是不是怨我?她是不是怨我?”
在安州徐宅中住了幾日,其實還算舒適,只是問真習慣了自己做主一手遮天,忽然在人屋檐下,總是不大適應。
問星戲稱她是“虎落平陽”,明苓明瑞正在一邊玩小布老虎,聽到她說話,抱著布老虎懵懂地抬頭,很兇惡地“嗷嗚!”叫了兩聲。
問星捧腹大笑,“不是你們這個虎!”
又忍不住撲過去,狠狠親她們兩個,“快讓我親親你們這兩只小老虎!”
問真忍俊不禁,等問星發完瘋歸坐,才道:“只是有些不適應罷了。出海的船聯系好了,看黃歷,后日出門不錯,咱們坐船賞半日海,下午去吃本地最有名的海鮮館子,如何?”
問星只有點頭的份,又好奇地問:“那船好安排嗎?”
她聽宅中的下人念叨,說那些有大船的海商各個有一套自己的規矩,講究極多,甚至引為忌諱,不肯帶女人上船是很要緊的一項,頗為固執。
問真笑了,“商人既重利,攀權,以我們的身份,只要舍得花錢,有什么做不到的?”
問星感慨:“倒是我天真了。”
一直到出海那日清早,她對這趟海上航行都極為期待,甚至幻想著日后要打造幾艘大船,出海遠游,沒準能成為發現新大陸的人呢!
結果上船不到一刻鐘,問星便把那一腔豪情壯志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她趴在秋露懷里一邊哭一邊吐,隨人們都嚇得不輕,秋露是頭次經歷這種事,臉色發白地抱著她,無措地看向問真。
船艙里一個十多歲的年輕娘子是船主家的小女兒,主家聽聞此次出行是兩位縣主帶著侄兒侄女,連忙將小兒女送來陪伴小孩玩耍。
小娘子年歲不大,是頭一次上船,但還算有條理,抿著唇想了一會,道:“縣主,小縣主這是暈船之癥,此刻最好有酸甜芬芳的柑橘柚果之類,剖開嗅聞果皮,沏些清茶來漱口之后含在口中,暫且不要飲食,讓腹內干凈,等癥t狀稍微緩和后,平穩地躺下,應該就沒有問題了。”
她說得有些遲疑,后來逐漸堅定起來,問真立刻叫秋露等人依言準備,問星按她說的聞著果皮、含著茶緩了一會,果然有所好轉,然后被秋露扶著,在榻上慢慢躺下。
問真松了口氣,將那小娘子叫到近前來,笑著問:“你叫飛霜,是嗎?”
“是。”王飛霜年歲不大,但頗為有禮,端端正正地向問真叉手為禮,“民女乳名飛霜,在家行序十六,縣主可喚我十六娘,喚我名字好,聽憑縣主喜歡。”
王家在安州生意不小,家中有十幾條大船,又有漁場、商鋪、莊田,說是富甲一方不為過,王飛霜是主支嫡女,難得身上并無驕矜之氣,言談舉止大方有禮,在問真跟前并不畏縮怯懦。
問真對這樣的小娘子最有好感,叫她在跟前坐下,笑著談話,問她怎么知道的這些方法,王飛霜認真道:“都是往日聽我阿娘閑談記下的,我阿娘其實并未上過船,這些還是從我外大母那邊傳下來的,我偶然一記,不想今日便派上用場。”
其實若是不感興趣,又怎會將閑談時的話語記得如此清楚。
她剛才能有條不紊地提出問星暈船的解決方法,在明苓眼中就是很厲害的人了,明苓眼睛亮亮的,湊過來問她船上的事,她有的清楚、有的不清楚,清楚的如實相告,娓娓道來,不清楚的便笑著說明。
明瑞明苓倒沒有暈船,兩個人都圍著飛霜說話,王家那個郎君名喚海豐,見狀連忙過來加入話題,提了兩個飛霜不清楚的點,四人在一起談興很足。
問真摸摸問星的頭,低聲問:“覺得怎么樣?”
問星欲哭無淚,“再不出海了!”
但精神確實好些。
問真忍俊不禁,輕點她的額頭,然后走到船艙的窗前,推開窗,看著外面萬里碧濤、天藍如洗,一眼望去不見邊際,是獨屬于天地的壯麗遼闊,唯有自然能夠給予這份美,美得驚心動魄。
目光放出去,心神視野都跟著舒暢開闊,且人在船上,身輕如飛,油然有一種飄然于俗世之外的感覺。
問真唇角不自覺地微微揚起,又有些惋惜季蘅不在,未能見到如此美景。
第103章 第 103 章 王家姊弟是同母所出,……
王家姊弟是同母所出, 年歲相差不過一歲多,王飛霜沉穩,王海豐健談, 人品樣貌都頗為不俗。
問星稍微好些后,王飛霜過去陪她閑談,言語隨和誠摯, 若她用套路攀談,問星還能察覺, 但她坦白直率,并不掩飾自己想要親近之意, 倒叫問星生不出反感。
半日旅程之后, 她們的身份便如一道巨谷, 分隔天壤, 只怕再難有如此親近隨意的交談。
出海本是問星盼望已久的, 結果在船上反而是明苓玩得最開心。
她拉著阿兄, 叫王家海豐帶他們滿船地逛, 各處參觀, 兩條小腿一刻不停,比臉色慘白臥在榻上的問星精神多了。
王飛霜見問星隱有遺憾之色, 笑道:“從前我聽外大母說, 許多人是不服海上的氣候與行船之奔波的, 縣主或許正是如此。其實海上風物新鮮, 陸地有四季風景,縣主身體不能支撐海上航行, 可在陸上訪問名山大川,何必以此為憾,常懷心間?”
她說起年少隨父母入蜀, 自己乘著馬車暈山路,一路上暈得人事不知,又水土不服,最終一點風景沒有看到,倒是湯藥吃了許多,回來后還大病一場。
“但后來我阿娘做了許多畫作,將在蜀中所見山川風物都畫在紙上贈與我,算引我見識了一番。如今想來,當年沒看到的風景雖然遺憾,可那段經歷成了與眾不同的談資,說來多么有趣?”
問星撫掌而笑,“飛霜姊姊心胸開闊,果然與眾不同。”
王飛霜又笑道:“民女不才,粗通畫技,如縣主不棄,我愿將今日船上見聞見諸筆墨,他日贈與縣主,如何?”
問星欣然應允,并取下一塊隨身玉佩遞與王飛霜,“即以此物為信,飛霜姊姊他日若是入京,可以攜此來見我。”
王飛霜目光激動,鄭重接過,叉手拜下,“多謝縣主。”
問星輕笑而已。
在窗邊的問真靜靜聽完她們的交談,并未出言打斷。
半日的旅程短暫,明瑞明苓下船時還有些依依不舍,問星便是如蒙大赦,一看到岸,整個人都精神不少,待下了船才發現雙腿發軟,忙要與王飛霜別過,被人扶上馬車。
王家眾人在碼頭恭敬行禮相送,見徐氏縣主與飛霜言談親近,王家主輕睨女兒一眼,王飛霜神情沉靜,不矜不喜。
馬車緩緩離開碼頭,騎著駿馬的護衛隊列肅穆整齊,王父喚飛霜道:“十六娘?”
飛霜回過神,眼中仍隱有悵然若失之色,垂首喚:“阿父。”
“你今日做得很好。”王父拍拍女兒的肩,又喚王海豐近前來,細細問他們在船上的言行經歷。
馬車將要轉過街角,問星忽然掀起窗簾回頭看,見到秋風中,碼頭上纖細醒目的身影,正在洶離碼頭的人群中回身,似乎正探手去撫摸高大的船只。
遙遙一眼,不知為何,這道身影在問星心中記了許久、許久。
問真原本沒打算在安州逗留多久,過來一趟只為了問星與父母團圓而已,如今住得不大舒服,更不愿久留。
她原本的打算是,如果問星與父母親密,大可以暫留安州,她帶明瑞明苓到雍州去,到年底,如果問星愿意在安州過年,便留在父母身邊,等年后要返程回京時她再來接。
她來之前與問星說過這個打算,問星欣然答應。
但昨日準備登船帶的點心果子時,問星便悄悄問問真:“咱們幾時往雍州去見大兄啊?”
問真便知道,她是懶得在安州再裝模作樣,做溫婉和順大家閨秀了。
這事本來好辦,左右她在安州住夠了,明瑞明苓海鮮吃足了,立刻啟程往見素那邊去便是,但昨夜京中剛送到的信件打亂了她的安排。
回城的馬車上,問真一直沉默,含霜看出她有心事,暫未出言打擾,而是燃起一爐清香來,一點纏綿的花香與清新的荷香融合在一起,以沉香為底,輕而不散、凝而不重,最利怡神。
問真闔眼半刻,忽然說:“含霜,你若生個孩子養大,大約只能四體不勤五谷不分了。”
含霜愣了一下,反應過來后輕笑道:“我又不生孩子,您又不必種五谷。”
“我是在感慨,能有你是我的福氣。”問真想要將煩心事拋到腦后,和含霜輕松愉快地說笑兩句,到底做不到,含霜將沉香熟水輕輕遞到她手邊,勸:“先吃一盞熟水吧。天大的難事,不是邁不過去的坎,您不是總說,車到山前必有路,沒有路便開山建路,不要杞人憂天嗎?”
“現在是車已到山前了。”問真嘆了口氣,“只是什么時候撞到山上,結果究竟如何,是尸骨無存還是僥幸平安,仍未可知而已。”
含霜眉目一凝,坐姿端正起來,“可是京中又出了什么事?”
“外人看來,大抵是福吧。”于徐家而言,卻實在算不上。
問真摩挲著手邊的如意,不再言語,含霜不再追問,只安靜侍坐一側,略帶憂色地看著沉默的問真。
問真的心事暫時未露與外人知道,問星在船上被折磨得臉色青白,回了車上灌了兩碗金桔湯,倒是好了不少,開始叫餓——這一上午,明瑞明苓都吃了不少點心,她因暈船嘔吐,只稍進了些茶水而已。
秋露心疼得緊,忙從屜子里取出滿滿的零嘴攢盒,其中多是酸甜的衣梅、杏干等果子并肉脯、炸魚等咸香零食,又有一盒蒸得宣軟的金黃粟米糕,上撒著葡萄干與細細的果脯絲,正是徐宅廚娘做的特色滿天星,與別處不同,用牛乳和面,佐以果脯,口感更為香軟更開胃。
問星先含兩枚杏干,感覺自己暈船的勁頭過去了,忙又揀肉脯吃,略進一些,總算沒有惡心,便大膽放開胃口咬點心,秋露忙著在一旁遞水添湯,勸道:“好娘子,咱們往后可再不找這罪受了,要看好風景,這天下之大,多少名勝景物不夠您看的?”
若說問星一開始還心有不甘,這會只想將頭點得啄米的小雞一樣——暈船的滋味實在太難受了!
她心t中有點空落落的悵然,原本都打算好了,等再大些了,做兩筆小生意攢夠銀錢,就來海邊造船、收攬人手。
然后組一個強悍安全的船隊,出海去。
屆時天地之大,潛龍入海,還不是任她暢游?
沒準能弄回許多新鮮東西,找到很多熟悉事物呢,看遍天大地大,還能完成前世沒有機會完成的環游世界的愿望,沒準這一回發現新大陸的人就是她了!
結果如今,原本的一番打算是徹底破滅了。
暈船,還想什么出海的美事?老老實實在岸上待著吧。
問星長嘆一口氣,秋露忙問:“娘子,怎么了?”
“肉脯太干了,再給我一盞金桔湯。”問星隨意扯了個理由,秋露忙將金桔湯斟來,她吃了半盞,又忍不住想嘆氣。
未來出海這一計劃在她心中盤桓許久,一朝落空,她對未來前路又沒有了規劃,心中茫然起來。
她這番想法自然無法與人說,在外人看來,她如今不過六七歲的年紀,談未來豈不太早?
可按照現實中的進展想,她不欲成婚,最多還有十年的時間來安排自己,積蓄歷練、積攢資本,如果不早早定下目標,確定努力的方向,才是在虛度光陰。
留在父母身邊是不可能的,想都別想,先不說徐純夫婦是否愿意,就是于她而言,演一世貞順柔靜名門貴女太難了。
一直以來,她對問真都只有親密依賴,問真的強大只會令她更有安全感,而身份高貴、身家富貴這些……她都是認為問真理當擁有的,問真若是沒有,她才會覺得不公平,自然談不上羨慕嫉妒。
可到如今,她才真有些羨慕問。
從前不覺得,見了此生的生身父母才發現,大伯母真是這時代少有的開明又真心疼愛女兒的母親了!
幸而她能跟在阿姊身邊,若是一穿過來就是在安州,她大約無法快活輕松地過到現在,只怕早早就開始宅斗副本,將自己武裝到牙齒上了。
想到這陣子在家中聽到的許多閑話,問星在心中琢磨著問月和問星這兩個名字,想了一會,嗤笑一聲。
她不管,她的問星,是她爸媽翻著字典想了半個月才取出來的。
他們希望她樂知、好學,勤學不倦攀登人生高峰,砥礪前行,順境不驕,逆境不餒,最終探手摘星。
而不是月亮的陪襯,天邊小星。
父母最純粹的珍惜疼愛,她都曾有過,所以不純粹的感情,她不在乎,不想通過委屈自己去謀求。
能算計來的感情,究竟是感情,還是戰利品?
而且,她有阿姊啊!
她跟著阿姊吃香喝辣,才不回來受罪呢!
她親娘掌家的能力肉眼可見地有限,她若生活在安州,不知要宅斗多久——只看在京中、阿姊的山中,哪有敢明目張膽大談主家陰私事的婢仆?
就連苴安老宅,不過半個多月,便被清洗得干凈安全,很快恢復到在京時的生活狀態。
乃至回到安州之后,面對一盤五花八門良莠不齊的婢仆們,她竟有些“終于來了”的感覺。
就是這個味!這個熟悉的宅斗味!但要她留下參與斗爭,調劑無趣生活?敬謝不敏,她寧愿回去老老實實念書練武做功課。
雖然學的時候叫苦不迭,但其實對她來說,學習反而是最容易的。
無論是學堂中的一切,還是在問真身邊,她都在不斷地汲取著知識,了解、融入這個陌生的世界。
問星打起精神,雖然不能出海,一個未來規劃破滅,可總不能就此一蹶不振吧?
她撲棱坐直身體,秋露又嚇了一跳,忙問:“怎么了?”
“我好像還有一點功課沒有做完,阿姊前回說哪日查來?”她看向秋露,四目相對,秋露遲疑一下:“……今日?”
“……希望阿姊忘了。”問星老實地雙手合十,“菩薩保佑。”
秋露懊悔萬分,“都怪我,我前兩日竟將這事情忘到腦后去了。”
問星長嘆一口氣,不振奮精神了,死魚一樣癱在座椅上,滿面寫著認命。
認命歸認命,她沒想著胡亂含混過去,主要是問真行事有時讓人摸不著套路,沒準這會正等著她自作聰明蒙混過關呢?
哪怕不是阿姊設的要教育她的圈套,有些事是騙得過旁人騙不過自己,還是老老實實把該做的功課做完吧。
問星心里揣著事,安州最負盛名的海鮮館子之一吃得都沒那么香了——當然還是要吃的,有她臉大的蒸螃蟹要兩只起,柔嫩腴滑的魚膾來兩筷子,炙的海朱蝦肉要撒多多的茱萸粉……
問真看似隨性,其實飲食挑剔,珍饈奇珍用多了,便會感覺不過平平,反而會更習慣家中尋常口味,簡單、穩定,不易出錯。
所以她用的不多,一盞細面,一碗溫湯,滿桌海物時鮮不過略動兩筷子而已。
明瑞明苓倒是用得很歡快,姑侄三人高高興興地吃著,問真瞧著,眼中略染上一點笑意。
今日不愁明日事,同理,有些事情放到晚間再愁是一樣的吧?
稚兒歡喜圍坐,闔家平穩安泰,天下一大樂事矣。
祖父的時代已經過去,如今的徐家由她的父親遮風擋雨,而幾十年后,保護徐家平安,便要看他們姊弟的本事。
能保這張飯桌平穩,一點稚子天真,多勞碌、耗費多少心血,都值得。
問星嘰嘰喳喳道:“阿姊,這蝦肉很緊實,應當是極大的龍蝦!炙的火候恰到好處,香料粉調得好,辛香不辣,不會奪了海物的鮮味,阿姊你快嘗嘗!”
說著,又特地換了公筷來替問真布膳,她今日諂媚熱情得出奇,問真心里有事,反應稍慢,竟沒立刻察覺,只順從地嘗了一口炙蝦肉,微微點頭,“是不錯。”
如此乖巧懂事,體貼孝順,如何能不讓她想要呵護、愛護呢?
“這塊!這一塊好!”明苓急匆匆地用公筷挾了一塊炙肉送到問真碟中,她用的筷子還是小號,專合她與明瑞的手長打造的,公筷對她來說太大了,龍蝦肉挾在上面顫顫巍巍的,問真還得忙用碟子接過。
明苓嗓子脆生生的:“我挾的好,姑母吃我的!”
這句話不說還罷,一說那還得了?明瑞進來湊熱鬧,問真無奈地被塞了滿碟子吃食,說不出一個“不”子。
便是這不乖巧、不省事的,她又如何舍得不仔細呵護珍惜?
當家難啊!
問真到今日,才忽然想發此一嘆,但難又怎樣?她生來就愛闖難關!
在外用了一頓不午不晚的膳食,再逛逛街市,馬車慢悠悠回到徐宅時已是斜陽黃昏,這幾日問真常帶幾個孩子在外面逛,十夫人已從一開始的頗有微詞到無話可說。
畢竟問真確實禮節周全,每日出門前、歸家后必親來問候,在外看到新奇有趣的東西,有給家中一份,便必帶他們夫婦一份。
到了她們這個身份,東西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問真身為縣主,愿意擺出晚輩對長輩的敬重禮貌。
如此,她若再擺著冷臉或者慍意發作,倒顯得不識好歹了。
于是不得不硬吞下不滿,做足熱情體面的招待,盡全力讓這位舅姑的心尖尖、徐家大娘子住得賓至如歸。
還擺什么長輩架子?是他們兩個在徐家地位比這大娘子高、還是在朝堂上身份比她高?
今天人家在安州吃個冷臉,明天阿家身邊那位云姑就能抄著紫檀杖殺來,沒見她那個夫婿這陣子早出晚歸,都不敢碰面呢么。
沒用的東西!
十夫人心里暗罵,連侄女怕,像什么樣子?
心里罵人,那邊婢女打起簾子,她還得露出溫和體貼的笑意,笑著招待:“大娘,你們總算回來了,今日游船感覺如何?”
問真當然不會讓長輩沒臉,她們坐著敘茶,知道她們今日去吃海鮮,十夫人還特地吩咐人備的熱熱的紫蘇酒,叫問真與問星各先吃一盞,明瑞明苓有姜絲湯吃。
問真看出她不大愛和她們說話,畢竟對著一個得罪不起的小輩,如十夫人這般性子,應該很難升起熱情的攀談之心,她不欲為難長輩,略說兩句話,便以明瑞明苓累了為托詞告退。
十夫人立刻答應下,又熱情地叮囑婢仆相送,囑咐:“你們雖在外用了膳,畢竟時間還早,我囑咐廚房留著灶火,倘若晚些餓了,只管叫人去廚房吩咐膳食便是。晚些勿t要來請安了,船上折騰了半日,好生歇息吧。”
問真笑著道:“多謝叔母關愛,問真便不推辭了。”
她從小,話還沒說明白,先看著祖母她們說話做事、言談待客,禮儀分寸是早刻在骨子里的,要到她這個水平,問星還有得修行,不過其實問星已學得不差了。
至少這段日子,在安州徐家,應付上面的父母與徐宅姬妾,下面五花八門的各路仆婦,都有條不紊,周到體面,短短兩年能練成這個樣子,已是難道。
問真回到房中,明瑞明苓今日玩得太興奮,還有些戀戀舍不得睡去,不想回房,問真索性吩咐人將他們洗好了,在自己房中哄睡。
她坐在案前翻閱書信,枕雪漱雪摟著兩個孩子在隔間中輕哼著歌謠,細細歌聲中,明瑞明苓漸漸入睡,問真心神安寧下來。
含霜仍燃起寧神靜心的香料,看著問真翻閱書信,這些書信昨夜送來,問真已經看過一次,她少有如此反復翻看書信的時候,看來令問真煩心之事,就在其中。
她在小爐上烹好茶水,奉在問真探手可得之處,然后安穩候在一旁做針線,無聲陪伴。
到掌燈時分,她才忽然聽問真問:“問星在何處?”
含霜一擺手,不多時,品梔入內笑回道:“十七娘子這一下午還真沒過來,正在自己房中,不知做什么呢。”
問真沉吟一會,瞥到桌上的歷書,篤定地道:“補功課呢。”
說完,不禁輕笑,心中的沉重稍散,將手中書信好好收在匣中,本想叫人去將人傳來,如今看來,她只需安坐等著吧。
今晚,這只小兔遲早要沖到她的套里來。
含霜輕聲問:“是與十七娘子有關?”
問真點點頭,又閉目嘆息,“多少年了,都是這一套麻煩事。”
含霜面露憂色,能叫問真如此為難之事,可不多。
“勿慌,還有得應對。”問真拍拍她的手,“只是麻煩。”
含霜只能沉默,陪伴在問真身側。
問真這一等就等了許久,含霜將她安排得妥妥當當的,書房的熏籠里燃著無煙的銀霜炭,手邊是一盤圓滾滾、熱乎乎的朱橘,問真拈一個在手慢慢剝開,卻不急著吃,一邊輕嗅橘皮的香氣,一邊慢慢地吃,吃到橘子涼了,又指揮含霜烤板栗,口干有熱乎乎的紫筍茶,溫暖熾熱的琉璃燈下,問真慢慢地與含霜說話,談論在苴安過年要做的準備。
問星來時正見到這一幕,炭火燃燒發出的細碎聲響與板栗爆開的聲音相繼響起,空氣中的栗香或許可以理解為煙火氣。
她只覺渾身趕功課的疲憊一掃而空,看向問真時不自覺眉眼帶著笑,輕輕喚:“阿姊!阿姊您晚上吃了嗎?”
“功課趕完了?”問真笑吟吟看她,問星訕訕一笑,但她臉皮一向厚,很快又理直氣壯地道:“阿姊前兩日不提醒我,今日我若再想不起來,您可要罰我了?”
“嗯,打你的板子。”問真淡淡道。
問星可不怕,笑瞇瞇湊過來,“我不信阿姊真舍得。”一邊將功課交到問真手中,一邊對含霜拱手,“好姊姊,賞我一碗阿姊的好茶喝吧。”
含霜笑著起身去做茶,問真顧自翻看著她的功課,問星才解了斗篷,就著婢女捧來的熱水凈了手,不客氣地弄板栗來吃。
“阿姊賞口吃的給我吧,這一下午怪費腦子的。”
問真微微抬手,品梔會意下去預備,問真看她的功課看了半晌,點點頭,“寫得不錯。”
問星一喜,剛要說話,又聽問真道:“不過若是安安穩穩坐在書房中寫出的,我是不許過的。糊弄事的東西,就這樣吧。”
問星有些沮喪,她自己寫的時候有所感覺,知道稍微有些糊弄,卻沒想到竟如此不堪入目。
含霜將熱茶斟來,溫聲細氣地笑道:“十七娘子何必如此自苦?按娘子的脾氣,若真十分不好,自然有得發落您,如今還算您過關,就是看得過去。”
問真睨她一眼,“倒會說漂亮話哄孩子。”
問星已經反應過來,笑著撲過來挽著問真的手臂,“好阿姊,我知道錯了,日后定將功課放在心上,絕不敢再怠慢了!”
“你心里有數便好。”問真看著她眉開眼笑的模樣,心中百感交集,擺擺手,叫旁人退下,問星茫然,“阿姊有何事嗎?”
問真注視著她,問:“你可愿留在安州,隨父母居住?”
問星大驚,忙道:“阿姊為何忽然如此問我?阿姊不要我了嗎?”
她攥緊問真的袖子,仰著臉看她,眼中頃刻泛上水光,“可是我做錯了什么?阿姊哪怕不要我,叫我做個明白鬼!咱們說得好好的,說好過兩日便回苴安過年,明年開了春就回家呢?阿姊怎么忽然要將我撇下了?可是有人對阿姊說了什么?”
問星說完,似有了悟,緊緊抿著唇,正要轉身,被問真拉住,無奈道:“這要做什么去。”
“我死要死個明白,看看阿姊為何不要我了!”問星兩眼掛著淚珠,轉頭倔強地看著問真。
問真一嘆,“無論叔父叔母說了什么,于我都不要緊,你自幼養在京中,這兩年一直跟在我身邊,我又豈有為外人的三言兩語便不要你的道理?”
問星抹了把眼淚,定住神,“那是有什么事,叫阿姊不敢帶我回京去嗎?”
問真閉目,便是默認。
問星眼淚頓時決堤,撲在問真懷里,“我不怕,天大的事我都不怕,阿姊……阿姊,你讓我做個明白鬼,萬一,萬一沒那么嚴重呢?”
“圣人有意,選你為兒婦。”問真輕撫她的長發,語調柔和,眼中卻有涼意,“圣人之意時,待十年后,如今這幾位皇子,哪一個做了太子,哪一個就是你的夫婿。”
他選問星為兒婦,不僅是給自己選兒婦,更是為大雍選定了下一任皇后。
所以問星現在并不確定會成為誰的妻子,她只是成為了下一位儲妃的候選人而已,誰贏了,誰有可能是她的夫婿。
當然,問星此刻被選定,不代表最終一定會成為儲妃。
她被選中后,內廷會賜下女官負責教習問星宮廷禮儀、皇族譜系,同時是在考察問星,這期間問星的表現如果不合圣人心意,婚事便作罷了。
但問真和徐縝都清楚,只要走出第一步,這門婚事就算穩了。
問星會作為徐家女,給徐家帶來下一份輝煌、富貴。
一如問真當年。
但這是一條好走的路嗎?
問真目光中含著愛憐、柔和與極輕的悲色,顯然不是的。
這是一塊蜜糖,是一個巨大的陷阱,無論對問星而言,還是對徐家而言。
無論她還是徐縝,都并不看好這一場戰線拉得過長的投機行為,十年,這其中能出現的變動太大了。
第104章 第 104 章 被欽點嫁給儲君,做板……
被欽點嫁給儲君, 做板上釘釘未來皇后,而且是在皇帝承諾,無論誰為儲君, 徐氏女都是儲妃的前提下,這似乎是祖墳冒青煙的無上榮光。
但這塊蜜餌真的有看起來那樣甜嗎?
如果是,問真此刻應該已經麻利地收拾包袱, 帶著問星飛奔回京叩謝君恩樂。
忽然聽到這種幾乎會影響她一生的消息,問星驚愣之后發現自己竟然還算冷靜, 沒有喪失理智驚慌失措。
她灌了口茶,顧不上燙口, 含混地問:“這里面是有什么問題嗎?”
“問題多得是, 值得你燙自己嘴來愁?”問真皺著眉捏開她的嘴, 就著燈細看, 確定沒什么問題才松開手, 含霜擰來濕巾子, 她擦擦手, 示意問星坐下。
“圣人如今說取你為未來儲妃, 可未來坐上儲位的那一個,能夠順利坐到皇位上嗎?哪怕他坐到了, 徐家于他算什么?情勢未明的這十年里, 所有聽聞風聲的皇子都會試圖拉攏徐家, 徐家倘不入局, 等他拼殺出來再支持他,他心中必有芥蒂。”
“即便一切順利, 日后你主位中宮,可天家情薄,恩義更寡, 皇后之路、外戚之路,又豈有一條坦蕩平順的?”問真慢慢道:“你看如今承恩公趙家,于他們,竟已經算是好結果了。”
至少只是死了太子外孫,而非被卷入奪嫡謀逆之爭,牽連九族——這樣的先例,本朝前幾位皇帝時可不少。
見問星神情嚴肅,問真壓下一聲嘆息t。
說到底,對如今的徐家而言,從龍之功、外戚之貴都算得上是燙手山芋。
常言道,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徐家光耀從徐虎昶開始興復,自徐縝開始扶搖而上,如今已可謂是大雍皇族之外第一等的人家。
如此富貴,豈可求萬代延續?天下尚不能萬代以一姓相傳。
已是烈火烹油之態,再添柴加火……只怕燒了自家屋梁。
原本,按照大長公主等長輩們與問真、徐見素的默契,在徐縝致仕之后,徐家就應該收斂羽翼,重新開始厚積薄發,以圖安穩延續。
問真和見素在未來要做的,就是相互配合,一個在朝中穩妥為官,一個嚴格約束好家族上下,共同培養徐家的下一代。
站隊新帝,從龍之功,再續輝煌,確實是便捷劃算的買賣,可哪有能在賭局中一直贏的人呢?
當年站隊今上,是因大長公主與今上親善、徐虎昶手握重兵備受覬覦,徐家不得不站隊。
當年贏的一局,為徐家迎來十幾年風光,以徐縝的謹慎,今上在位時,這份風光應當會一直延續下去。
下一代的輸贏,難道還要繼續賭下去嗎?
風險太大了,既非困局陌路,何必總在懸崖峭壁上行走?
可惜,這世上許多事,總是樹欲靜而風不止。
問真從前不會將這些事掰碎、揉細了說給晚輩聽,外界風雨他們尚能阻擋,何必揠苗助長,該叫孩子們長大、知道這些事的時候,他們只會知道。
但如今,問星半只腳踏在局中,繼續隱瞞對她而言便非保護了。
她必須穩妥快速地成長起來,無論這門婚事成不成,是進是退,她不能再天真懵懂。
問星聽罷,沉吟半晌,“意思是,這門婚事對咱們家弊大于利?”
問真點點頭,問星小聲道:“那……能推辭嗎?”
“所以我問你是否愿意留在安州。”問真道:“圣人未發明旨,只是詢問你伯父的意思,這是一份包容,說明圣人還念著往昔舊情,愿意給咱們家選擇的余地。”
問真如此說,情況似乎還不出錯,不愿意,拒絕便是。
可若情況還好,值得她如此凝重嗎?
問星眉頭緊皺,思索半日,腦中忽然摸到一點光亮,面色卻更為難看,“可圣人給咱們家的條件寬容至此,咱們若是拒絕,豈不顯得不識好歹?”
“左右已在兩難之地,拒絕不算什么,你只管放心。”問真安撫她,“只是你若不愿留在安州,拒婚的借口便難找了……”
她原本的想法是,大不了借十叔母之故鬧一場,問星留在安州,京中稍加運作,犧牲一下十叔父與十叔母,毀掉圣人結親的想法不難。
家族之內一榮俱榮,一損俱損,十叔夫婦能在安州有如此安穩富貴,全賴徐家之勢,為徐家安穩犧牲一點不算什么。
但問星若不愿留在安州,事情就難辦了,拒婚不能過于刻意,不然豈不是打圣人的臉?
——雖然拒絕圣人的好意本身,就不是那么安全了。
問真心中沉悶,面上卻不見愁容,慢慢輕撫問星蓄了兩年,已有些長度的柔滑烏發,輕笑著道:“總不能咱們兩個都出家吧?那過于刻意了。”
“拒婚很不容易,對么?”問星心里悶悶的,仰臉看著問真,“并沒有阿姊所言的,我留在安州便可以避開這門婚事那樣輕松吧。”
問真沉默一瞬。
問星思路漸漸清晰,“圣人寬容偏愛,給我們的條件十分優容,直接許諾的便是儲妃之位,而非任意一個皇子,這對于帝王而言,是多么大的退步——圣人結親之心已誠,咱們家卻想方設法要借故避開婚事,圣人心中會作何感想?”
“咱們家真有外人看起來那般富貴安穩嗎?”問星望向問真,“若果真如此,阿姊為何就不能再嫁?不正大光明地與小姊夫成婚?為何還會有人想方設法想要算計咱們家?”
問真陷入良久的沉默。
問星說的每一句話都對,她既震撼于小妹的成長,心中又悶悶地發痛。
她抬手想要按住問星,最終只是輕輕搭在問星肩上,替她拂去一點飛蛾而已,“兩權相害,總要取一方。你不要想這么多,家里有這樣多的人,事在人為,總能取出萬全之法。”
“阿姊現在還當我是孩子嗎?”問星面色微微泛白,雙目卻極亮,銳利冷靜,“阿姊,比之忌憚十年后可能的風雨,難道不是現在失去圣心更為可怕嗎?”
問真終于嘆了口氣,她對著問星這雙眼,再不能將她當做孩子看待。
正因不將她當孩子看待,問真才從未有過促成這門婚事的傾向。
“為常人家的息婦難做,為帝王家婦只會更難做。”問真以平等的目光注視問星。
“從你被選為未來儲妃的那一刻起,你就不是徐問星,你不再是一個人,沒有人會承認你的喜好、性情、選擇……你的一切,都必須為天家榮耀、皇室尊榮服務,你只是一個名為‘未來儲妃’的殼子,內里需要填裝的一切,都由他人掌控。你的言語無需出挑、才學不必出眾,正要中和平穩,與人無害,又不能完全沒有脾氣,要施威施德,御下有術、處事有道。你走的每一步,都有無數人在注視、考察。”
她說這些話時平淡得仿佛與自己毫無干系。
問星卻雙目一熱,心內酸楚難言,猛地抱住了她,“很苦吧,阿姊……”
“我當時并不覺得苦,我只覺得,世間苦難施加于我,叫我承受住了,總會叫我得到想要的結果。”問真目光遙遙看向窗外,隔著千里月色,她似乎正注視著京都中靜靜佇立百年的宮城。
“有野心支撐,所以多少艱難咀嚼下來,都能嘗到回甘。”
問真目中鋒銳之色轉瞬而逝,輕輕笑起來,“可惜,你阿姊我是白熬了,忍了那么多年,甜頭還是沒吃到。”
問星頭砸在她懷里,不欲叫她看到通紅的眼眶,只悶悶地道:“阿姊你就是嚇唬我!”
問真輕撫她的背,嘆了口氣,“這條路真的很難走,你連尋常人家的息婦都不想做,又談何天家婦呢?帝王之家,更容不得妻子有二心,你不能是你自己,只能想君主所想,思君父所思。”
“阿姊當年是如此打算的嗎?”
問星只問一句。
問真沉默一瞬,恕她無能,修行十年,沒練到能容忍這樣的日子一輩子的境界。
讓她吃苦,是要有甜頭的。
要她做藏在鞘里的刀,持刀的人就得放血喂她,喂著、喂著……總有喂不下去的一天。
屆時,她會做什么呢?
問真閉了閉眼,總歸做一世柔弱順從、天下婦人典范,非她所愿。
問星悶悶笑了起來,“還嚇我嗎?”
“我說的都是實話。”問真看著烏油油的后腦勺,到底舍不得將她撥弄起來,只拍拍她的背,“這條路沒那么好走。”
問星深吸一口氣,平復心情,終于抬起頭,眼邊還掛著一點淚,方才她故作輕松與問真說笑,只是不欲叫問真擔憂而已。
如今看來,她果然沒修行到能瞞過問真的境界。
“阿姊,不戰而退,有何意趣?”她握住問真的手,目光端正堅定。
問真嘆了口氣,她今晚嘆了太多氣,當年被人圍著監視學習,繃著一股勁往前走的時候,她沒有嘆氣;周元承死了,萬般皆空不知前路在何方時,她沒有嘆氣,這幾年對著這幾個孩子,才偶爾忍不住嘆息。
今夜她大概將一年的氣都要嘆完了。
問星做下決定,心中反而不沉重了,輕快地展眉一笑,道:“阿姊,你說兩權相害,卻不取其輕,這可不明智。盛極必衰、烈火烹油那都是多少年后的危機,你若是教好了我,我能將儲妃、皇后這個位子坐得穩穩當當的,咱們家不就什么危機都沒有了?”
問真知道她是故意說輕快俏皮話,卻還是忍不住氣得發笑,“我是為了誰?”
“為我,為我。”問星做唯唯諾諾討好狀,給問真捏著肩膀,“阿姊你就放心吧,我保證能學好的!從此以后,阿姊你指哪我就打哪,你讓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
問真今天沉重了一日,懶得再看她耍寶,但心情確實輕松一點,抬手捏了捏眉心,叫含霜:“飯食預備好了?”
含霜含笑點頭,問真叫問星坐下,“吃些東西再回去吧,多少愁事,回京再說,如今大可不必上心,先好好過個年吧。”
這事要拒絕,須得立刻開始做打算,若不打算掙扎,還何須著急?先好好在外面過t完年,明春回家再說。
雖然是一頓晚點,含霜絕不肯糊弄,每一樣都做得少而精,巴掌大的碟子竟然密密擺了一小桌。
問真常年習武,問星又正是長個子的年紀,兩個人掃蕩一張桌不在話下,事情說開了,問星想開得倒是很快,方才那點眼淚半分沒有影響食欲,歡歡喜喜地吃完,不忘夸贊帶來的廚娘的手藝。
她看得倒開,問真懸著的心放下一半,剩下一半不肯放下,因為這孩子太會做戲。
她清楚,問星此刻的開朗,一半因為生性想得開,一半是為了讓她寬心。
既是為了叫她寬心,她又怎可再擺出郁郁之色,叫問星心中難安?
這頓飯吃完,消食茶到底沒喝多久。
兩個人彼此都心知肚明,對方為了叫自己寬心在做戲,怎舍得再坐下去。
次日一早,問真回了十夫人打算動身離開,十夫人倒是喜憂參半,道:“再住一段時日吧,眼看要過年,在這里家人團聚,總比回苴安那冷鍋冷灶的好。”
她這句話八分真心都是為了問星,兩分因為問真畢竟是自家晚輩,做長輩的雖然平時不愿多接觸,到年節,多少還不關懷呵護一些?
問真笑道:“離京前奉祖父祖母的命,要主持老宅宗祠祭祀,必得是回去過年了。且這兩日得往永州去一趟,明瑞明苓總鬧著要阿父呢。”
二十四娘睡醒不見阿娘,高聲哭泣起來,十夫人忙將小女兒抱在懷里輕哄,待她稍微止住哭聲,才輕嘆一聲,“這孩兒離了生身父母,到底可憐……”
見她面上稍有感傷之色,問真默默無言。
她其實并不擅長處理母女關系,不擅長調節家務事,她更擅長打軍棍和查賬,可惜這兩招在家里不能總用,權衡人心她會,卻不愿因用此來分析一位母親對自己女兒到底有多少真正的疼惜愛護之情。
十夫人與問星中間,是一本扯不清的爛賬,她當然疼愛自己的親生骨肉,但骨肉中有輕重。
然而問星正是最容不得半點虛情假意的人。
至于十郎,就更不必提了,他還不如十夫人呢,對著問星枉做和氣好人,可當日后宅爭端,難道不是因他而起?
十夫人心有不安,不愿回京面對,他難道就回去了——外放官員不能擅離駐地,倒是給了他個好借口,可給自己的親生女兒送幾封書信、送些東西關懷,難道還不容易嗎?
所以后來,大長公主才愈發厭煩安州送去的“孝心”,一概撇開不看。
最終問星還是和問真一同去了永州,馬車裝得沉甸甸地上路,這邊的官道還算平坦,問真握著一卷書在手,慢慢看了問星一眼,她倒是不見傷懷之色,倚著憑幾撥弄九連環。
近日的功課她做得都不錯,看得出用心和思考,可功課之外,書是絕對不愿看的。
還是得加課業。
問真沉吟著,問星可不知她心中正打什么閻王算盤,解開九連環笑嘻嘻地叫問真看,“阿姊快瞧!”
她含笑時雙眼閃亮如有星辰落在其中,盈盈的又如輕松明快的春水,問真喜歡得心都化了,只想保她一輩子都這樣笑。
可要走到天下最高的棋局中,哪怕不能攪弄風云,她至少要有自保之力。
問真的心軟不超過一彈指,便化為加功課的堅定,問星渾然不知,仍驕傲地顯擺自己的九連環,問真只得笑著將一顆梅子拍到她手里,“好厲害。”
問星琢磨一會,“阿姊您夸得一點都不誠心!”
問真揚揚眉,拍拍手邊的小匣,“你的功課我隨身帶著查看,待你還不誠心?”
“好姊姊,這大好的天氣,瞧外頭冬日暖陽,陽光明媚的,說這個做什么?”問星拱手做討好狀,問真無奈輕笑,點點她的額頭,“分明做得不差,怎么總是這樣滑頭?”
問星嚴肅地道:“我認真學習,是一種態度,認真討厭功課,是一種態度!”
從小只知道學,學得自得其樂的問真顯然無法理解,揚眉輕笑,問星一本正經地搖搖頭,“人活著,不能光為做什么,得圖個快活嘛!”
“我幼時做出功課,便覺得很快活。”
問星往后一倒,喃喃道:“阿姊,你必須得是我的親阿姊。”
若不是親的,她的屁股在這個馬車里實在坐不住。
馬車直奔永州而去,明瑞明苓聽聞消息,都十分驚喜,前陣子與阿父的相處雖然短暫,但稚子的情意總是來得熱烈快速——雖然去得很快。
問真估摸著,倘若她年前不帶明瑞明苓過去,過完年他們就會將見素忘到腦后了。
好歹是親弟弟,還是照顧些。
見素這邊早得到消息,騎士快馬,自然比浩浩蕩蕩的車隊行進快些。
見素向來獨住,身邊不過有一群護衛,宅中事宜管事操持,用的下人不多,故而宅子不大。
聽了消息,他便連忙叫人將久空的院落打掃出來,問真的車隊一到,便將這邊塞得滿滿當當,再多幾個人,便要嫌擠了。
見素隱有懊惱之色,“早知如此,去歲隔壁的宅主人升遷離去,我該將他的宅子購入的。”
“夠住了。”問真擺擺手,“我們留不了多久,還得回苴安過年。”
見素心中不舍,知道祭祖對問真而言是大事,不敢強留他們在這邊過年,只得道:“我除夕那日上午要慰問邊營,要趕到苴安,只怕得初三、初四。”
他是按照一路快馬估算,問真卻不愿他冒險,只叮囑:“以一切安穩為上,能一起過元宵便很好了。”
見素笑著點點頭。
永州地處邊境,地勢廣袤開闊,與安州、留州都有所不同,正值冬月,問真等人剛安頓好,便趕上連續幾日的大雪,下得漫天白雪飛花,鵝絨簇簇,遍地是銀裝素裹,白雪皚皚,別有一番幽涼靜謐之美,登高望遠,萬里銀裝,何等遼闊。
哪怕問星從前未見過如此大雪,驚喜得不行,何況是明瑞明苓,他們仨每日在外瘋玩,恨不得將自己埋在雪里。
秋露等人就頭疼得恨不得找季芷拿藥吃了,幸好見素早為他們備好柔軟厚實的斗篷裘衣,婢女消寒湯熬得幾時,沒讓他們在過年前先病上一場。
問真登山賞雪,覺此時殊有風貌,雖然氣候寒冷些,可景致獨美,天地肅然,如能在此長居,登山遠望,對雪烹茶,何嘗不是難得的人生意趣。
見素聽她如此夸贊,笑道:“阿姊如此說,我可當真了。明年冬日,請阿姊一定來閑居一冬。咱們一同放馬、打獵,一如年少時。”
問真的回答是含笑斟給他的一盞茶。
以他們的身份,既有所圖,就不能萬事隨心。
哪怕再眷戀永州景物,冬日出門,還是坐鎮苴安、主持祭祀對問真更緊要些。
見素飲了茶,又輕聲道:“小住好。我明年便將宅子買定,你們過來,哪怕只住一個月、半個月,是我有家人在。”
問真笑著點點頭。
永州再好,不是長留之地,問真等人在這邊住到臘月里,到要籌備年事,終于無可停留,不得不啟程回苴安了。
見素騎馬送他們出城,卻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都看不到城池的影子,還舍不得別過。
問真手伸出窗外,見素配合低身,使她順利拍了拍他的肩。
“去吧,年后見,給孩子們的壓歲錢可不許糊弄。”問真眉眼帶笑看著他,見素自然點頭,問真又道:“不要過于勞累自己。”
見素認真應下,“阿姊放心。”
“就此別過吧,別依依不舍的了!”問真的溫情轉瞬即逝,她痛快地揮手,傳令秦風:“走!再不走,何時能到苴安?”
見素失笑,搖頭馭馬退下,又揚聲道:“阿姊!一路順風!”
留給他的是探出窗擺了擺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