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5章 第 105 章 正文完
已入臘月, 北地遍地是銀裝素裹,季母在月前已經低調抵達留州。
她對外一直是一位溫柔沉默的長輩形象,與季芷所有下意識的針鋒相對都早已被季芷輕易化解, 如今一家三口重歸于好,季母又有了新的寄托,生活中有了新的生氣, 生活和樂美滿。
人在不同的生活狀態中,表現出的狀態是不同的, 有了新的盼頭,嶄新的希望, 就不會再絕望地只想抓住已經在手的藤蔓, 將所有人拖在水中不肯脫身。
問真與她交集不多, 未來應該不會有太多交集, 但看著她氣色較去歲更為紅潤, 言談揮灑自如, 心中還是為她高興。
為季芷和季蘅高興。
季母在問真面前, 顯然有t些糾結為難。
按問真與他們家的關系, 她應該拿出對救命恩人的態度,可又有季蘅這一重關系在, 她又不由想, 她若過于卑躬屈膝, 兒子是不是不好做?
自傳回問真一行人要抵達苴安的消息, 她糾結為難了五六日,結果忽然發現, 除了頭一日大家見了面,客客氣氣地敘話外,問真一直忙著, 她們既無再見面的機會,她自然不會面對令她糾結無措的場面。
季母心中一時說不上松一口氣還是悵然若失,與季芷閑話起來,“這阿蘅的事,我對著徐家娘子,不知該有什么態度。”
“該是什么態度,就是什么態度。”季芷頭不抬地擺弄著手中藥材,鎮定地道。
季母嗔她:“你明知道我說的什么。”
“阿娘。”季芷一只手拄著頭,看向季母,口吻平常,又似無奈,“咱們阿蘅妾身未明,你還想要什么態度?想吃大娘子的息婦茶?怕是這輩子都沒可能了。娘子于咱們家莫大的恩情,難道只與阿蘅有了這一番關系,便能磨滅了?咱們各自論各自的,你不要想太多,本來日后不會有太多交集。”
季母忙道:“怎么會沒有交集呢,徐娘子和咱們家阿蘅那樣好。”
“她與阿蘅好,不是與咱們家好。”季芷道:“先不說他們并無成婚之心,哪怕未來真有那一天,咱們阿蘅還沒進去門呢!”
季母被她說得頭腦一團混亂,只能抓住自己最看重的點,“怎么、怎么就進門了呢?咱們阿蘅可不能入贅啊,你爹這輩子唯有他這一點血脈!”
“我難道不是人?難道我就不是你們的骨肉?”季芷語氣終于不再平和輕緩,微微抬高,季母吶吶半晌,“你明知道我是什么意思,還來挑為娘的理。”
季芷將腰間那筒銀針舉起,放到季母眼前,“家主信物在此,季家的家門傳承、血脈延續,在于我,阿娘。”
她聲勢強,季母便氣弱起來,婉聲道:“畢竟阿蘅才是咱們家唯一的兒郎……”
“我生的孩子,才能保證她完完全全是咱們家的后嗣。”季芷微笑著按住季母,慢慢跪下,伏在她的膝上,聲音輕而柔緩地傳入季母耳中。
“唯有從我肚子里出來的孩子,才是真真正正與我血脈相連的,正如咱們,阿娘,普天之下,唯有我,將您看得比命都重,您想想,是不是這個道理。”
季母沉默半晌,小聲道:“阿蘅很孝順的……這么晚了,你還擺弄這些草藥,是很要緊嗎?”
“沒什么。”季芷微微一笑,順著她的話語轉移了話題,并未回答要做什么,只扶著季母起身道:“時候是不早了,阿娘快些睡去吧,明日我有一日休沐,陪您到城中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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苴安冬日寒冷遠超京城,幸而問真等人回到苴安時,房中的地暖火炕都已搭建完畢,關起門來,屋外是凜冽的寒風,屋內溫暖如春,彌漫著時令鮮花的芳香。
楚夫人等人聞得問真歸來,先后登門拜訪,這本是禮節流程,問真含笑招待。
掌家之人要有雷霆之怒,卻不能只有怒目金剛相,平日要溫和可親,令人感到可以親近,如此許多事情處理起來反而便宜。
問星這一回沒得到赦許,以已經入學的小娘子身份,被要求坐在阿姊身邊,幫助待客。
這些待人處事之道,強往肚子里灌,是學不會運用的,還是要天長日久地磨,將所有處理方式都不著痕跡地滲透吸收,才能自己逐漸運用自如。
問星聽了兩天,對問真就只有滿眼的佩服,雖然問真已憑借剛來時的羅剎行為制服徐家上下,讓大多數不敢在她面前造次,可族中人口繁多,總有冗雜瑣事,尤其年底,涉及錢米、地畝……問真這個嫡支代言人在苴安,就是順理成章的一大判官,每日總要處置數不清的雜事。
問星一開始聽得眼冒金星,滿腦子是“給我各來四十大板!”,被問真點點手背按住,老實坐在一旁,看著問真輕描淡寫,四兩撥千斤處理這些煩人的瑣碎家務事。
“阿姊,你從前分明不耐煩蠢人蠢事的。”送走了一撥人,問星忍不住問。
“生在咱們這樣的人家,你愈是有權,麻煩事愈會奔涌而來,不將你牽卷進去已是萬幸。這些事今日我若不處理,在外人看來就是我無能。阿星,既然要握緊權利,就要面對權利帶來的麻煩。”問真輕拍問星的手,“這還只是咱們區區一家,你可知你若做下決定,要面對的是多么復雜的人口?”
她說這句話時,還有些盼望問星能夠知難而退,不想問星鼓鼓小臉蛋,攥著拳頭給自己鼓氣,“阿姊你就放心吧!我一定能做到!”
那不就是和人說話、給人評理,在群魔亂舞里端水敲打安撫一條龍嗎?有志者,事竟成!
不過……問星小聲道:“這種活得干一輩子?”
問真擺擺手,“就是今年,他們在試探我,我要了解這邊的情況。明年就好了,處理兩回,小打小鬧的事他們就不敢往我跟前鬧了。”
但不能將門全部堵死,不然豈不是堵塞視聽?這些家宅瑣事,有些時候暗藏玄機。
問星若有所思,問真嘆了口氣,輕點她鼓鼓的臉頰,“徐家的當家人好做,東宮的女主人可不好做,熬到頭了是麻煩事纏身,你現在后悔還來得及。”
“刀尖上的蜜,舔來才甜。”問星笑嘻嘻地倚入問真懷中,她想得不能再明白了,都是要小心退讓膽戰心驚,當然是搏大的。
問真點點她的額頭,說不上想嘆息還是想笑。
問星這句話,與她多年何其相似?
只盼問星這條路,能有頭有尾,走到好結局。
族中夫人們來了幾次,由于問真看起來好說話,其實不太柔和的手腕,漸漸不再敢帶著些雞零狗碎的事情上門了。
再登門的便都是日常走動或者真有要事之人,而且或許因為看到問星一直在問真身邊,他們再來時,便不只帶著已經能參與交際的年長兒女,還帶著與問星年歲相仿的小娘子。
一群小姑娘坐在屋子里嘰嘰喳喳,問真越過屏風看去,眼中帶著連自己都沒發現的笑意。
問星與人交際愈發得心應手的時候,除夕悄然來到,比新年先到的是京中來的沉甸甸的車架,裝滿了大長公主與大夫人對她們的關愛,光是過年的新衣便有滿滿當當兩箱,加上金光璀璨的頭冠,問真一看到便忍不住抬手去揉脖子。
正將縣主冠服取出來熨燙熏香的含霜莞爾,“這就嫌重了?這配袍服的冠子更重呢。”
問真干脆轉身當看不到,“我寫祭文去,阿蘅回來叫他直接進去找我。”
含霜輕笑應諾。
這一次在苴安主持祭祀,于問真意義重大毫不亞于去歲頭一次在京中參加祭祀,獨立主持老宅的祭祀,是在對外徹底做實她下一代當家人的身份。
所以見素本可以在封印之后提前趕來,卻有意給自己加了個慰問邊營的差事,避開除夕過來。
他來了,參加與否都不好,參加仿佛有意與問真爭鋒,不參加又于禮不和,干脆不來。
這是姊弟兩個人的默契,知道見素的用意,問真絕不推辭退讓,見素愿意退一步推她往前走,她就該干脆利落,辜負了機會,才是辜負了見素的心。
當然,他清楚,哪怕他回來了,問真絕不會給他兩條腿站著走到祠堂的機會。
親弟弟,不能破壞他阿姊好不容易走到的這一步。
除夕當日,問真先做嚴妝,問星與明苓眼睛亮亮地看著含霜等人服侍她披上重重袍服,明苓小手撫摸著衣服上的刺繡,“姑母!你這衣裳以后留給我,好不好?”
問真失笑,抬手點她的額頭,“你能穿上嗎?”
“所以是以后嘛。”明苓還特地叮囑她,“阿姑你可小心著穿,不要穿壞了!真好看呀!”
問星在旁邊忍笑,忍得兩眼彎彎月牙似的,到底沒忍住,一把摟住明苓,“我的好苓娘,你可真是孝順啊!”
明苓茫然地眨眼,問真扶額嘆氣,“快,秋露,快將她們兩個都帶去。”
她本來就被沉甸甸的冠子壓得頭疼了,這會只覺牙尖癢癢想要咬孩子。
在旁邊幫忙整理袍服的季蘅無聲輕笑,見秋露哄不出去明苓,便起身道:“我方才吩咐廚房做了櫻桃餡的小酥餅,不知這會好了沒有,小郎君在外頭,應該已經吃上了吧?”t
“啊?”明苓一個激靈,沖問真等人匆匆一拱手,然后雙手提著裙子忙忙跑出去,口中還叫:“阿兄!阿兄!咱們一起吃酥餅,你不許先吃!”
問真無奈又好笑,實在忍俊不禁,季蘅悄無聲息地靠近,替她捏捏酸脹的后頸,在問真看來時,對她得意地一眨眼。
問真輕笑,正要說話,忽見問星在一旁露出奇怪的笑容。
“你出去,瞧著明瑞明苓,叫他們不許胡鬧。晚些我祭祖回來,咱們再吃飯,先吃些點心墊墊。”問真牽住季蘅的手攏在袖中,淡定吩咐。
問星暗道小氣,到底沒底氣大聲說出來,只能乖乖應諾而去。
季蘅在問真身后,沖她揚眉輕笑。
問星深吸一口氣,這就叫不是一家人,不進一家門嗎?
苴安祭祖,場面不比京中小多少,甚至人口更為繁多,有許多甚至是問真都沒見過的。
她在眾人注視下邁步進入祠堂,站在正中央主持典禮,仰頭是漫漫烏黑牌位,正中鄭重懸掛祖宗畫像,滿堂燭火映照中,畫師工筆更顯威嚴肅穆。
念祭文畢,入鼎焚燒,酹酒供香,注視祖宗畫像的行為稍顯逾矩,問真收回目光,垂眸領拜。
百年之間,她是這個家族中第一個踏入族祠主持祭祀的女人,但既然有了第一個,她便絕不會成為最后一個。
留州天寒,年未滿十歲的稚童不會參加祭祖,但會在明日一早被帶到徐府。
嫡支久無人回鄉過年,今歲問真歸來,一切章程都重新擬定,徐府終于有了被拜年往來的人氣,問真自然不心疼散出去的壓歲錢,金錁子滿滿打了兩大盒,金光晃得問星眼珠子發亮。
不遠處回廊中,明苓不要漱雪抱,自己站在廊下,仰臉看著祠堂的方向,從問真從祠堂中走出時,對幾位老太公微微頷首,然后便靠前半個身位走在最前方。
她輩分低,身份卻是滿堂最高,走在最前方無人有所異議。
人群水流一般流淌開,露出中央的一條道路,滿目皆是笑顏,殷切和善,明苓看著,慢慢將目光投向姑母。
洶涌人群中,姑母似乎注意到她的注視,說笑間,輕輕投來一眼,即便所隔頗遠,她能感受到那雙眼中溫和包容的笑意。
“媽媽……”明苓拉了拉漱雪的裙擺,漱雪忙道:“誒,娘子怎么了?”
“姑母好……漂亮啊。”尚未入學,并不認得幾個大字的明苓憋了半日,擠出幾個字來,一旁的問星學問真的動作捏她真是圓鼓鼓的小臉,“是吧,我們苓娘日后要入大姑母一般,知道嗎?”
明苓用力點頭,目光仍癡癡看著問真。
擁擠人叢中,她含笑立在那,神情并無鋒芒,帶著過年的喜氣,身邊二三步內卻是無人敢犯的隔離帶,人群一圈圈地擁簇著她,人愈來愈多,最顯眼的便成了問真發間棲息的金鳳。
那只金鳳正昂然揚首,銜珠輕曳,光芒燦爛,有傲然之姿,卓卓不凡。
隔著人海天地,明苓忽然伸出手,仿佛隔空撫摸那只傲然的金鳳,仰著的小臉上一雙鳳眸清亮如點綴寒星,又似黑亮亮的寶石鑲嵌其中。
如此一雙眼,映照著天地,映照著萬物,映照著那只驕傲的金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