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弟弟“姐姐,好久不見。”……
聽著那被隱藏的很好的落寞語調,時瑜眼睫輕顫,感覺整個人恍惚都被釘在軟座里,四肢沉重得怎么也舒展不開。
耳畔是鼓點般嘩然又雜亂的心跳,好像許懷洲離得再近一些,她的心跳聲就在這一小片氛圍內無處可尋。
時瑜輕輕咬了下口水:“……許懷洲,”
男人眸色沉,聲音卻被放的低且輕啞,纖長的睫羽低垂,喉結輕滾,輕到仿佛從喉嚨里扯出來的氣音似得應了聲:“嗯。”
時瑜的聲音又輕又細:“你……”
她顫聲,錯開視線閃躲過那宛如蛛絲牢籠般炙熱微潮的眸光:“你是不是……”
感知到柔軟的布料下滾燙又酸澀的,層層疊疊的熱意熏陶下,咚咚如擂鼓,心窩某處仿佛被那情緒擠壓著塌陷了一塊。
那些被她在角落處小心翼翼掩埋,被妥善珍藏的回憶像易碎的肥皂泡,表面光鮮亮麗折射出彩虹光影,一旦被戳破,又輕而易舉的露出里面森然又寂寥的現(xiàn)實來。
時瑜差點,差點就要忍不住問他,他那句在意是什么意思。
詢問的話語到了唇邊,她突然意識到,問出來又能怎么樣呢……
如果他真的說了那句她最想逃避的話,她又要說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她不能再傷害他一次了,有些事情做一次就夠了。
仿佛與窗外雨滴碎落聲重合的心跳突然沉寂,那些冰冷又刺眼的訊息急速穿過時瑜的腦海,她微顫的長睫一根根平靜而低緩的垂落,心跳也靜靜回落進心臟里。
車內陡然陷入一種死一樣的沉寂。
……
一道急促的電話鈴聲宛如出鞘的利劍般破開此時黏膩又潮濕的氛圍,時瑜回過神來,忙去翻手機,假裝若無其事按亮屏幕解鎖,才看見是媽媽。
她將手機貼近耳畔,才恍惚發(fā)覺繃直的指尖涼得像在冰水里浸過似的。
“小瑜,司機說你自己回來了,到哪兒了?”
時瑜小心翼翼的往車門處縮了下身子,好似這樣就能減少許懷洲的存在感:“我馬上就到了,媽媽。”
那頭又問:“你打了車回來的嗎?怎么沒等司機去接你?”
說話間,女孩沒忍住偷偷抬眸瞅了眼重新坐回駕駛座位置的男人,那矜貴俊雅的臉在雨幕與車內昏暗光影交接下拉出模糊的影子,他十指虛攏著,神色淡淡。
側臉線條繃得凌厲薄冷,幾分郁氣凝在眉尾,眉眼像是被什么東西壓住,看不出情緒如何,但總歸不算好。
她聲音不自覺的放低,曲起的指節(jié)在真皮包面上輕輕摩挲了下。
時瑜垂落的視線凝聚成一個點盯著美甲上的小鉆,鉆面被車內昏暗的燈光拂過,折射出絢爛的七彩流光。
那熠熠光影映在珀色眸中晃出細微的漣漪,
時瑜莫名有一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坐朋友的車回來的。”
“朋友?”
微弱的電流下有窸窣的響聲穿過,像是在拿什么東西,時云意撕開手里的包裝袋,手指并攏捏著面膜一角貼在下頷,捕捉到一個重點,“什么朋友啊,小瑜”
女聲柔軟而緩慢,細聲細語的問:“人大老遠把你送回家,一會回來來家里坐會兒吧。”
“不用了媽媽!”
時瑜忙打斷她:“他很忙,晚上還有事呢,一會就要回去了。”
時云意被女兒忽然提高的語調嚇了一跳:“你這孩子,急急燥燥的,媽媽不是說不能沒有禮貌嗎?”
像是想到什么,那輕柔語調有了片刻的停頓:“小瑜,你告訴媽媽,是男性朋友還是女性朋友?”
時瑜沒開免提,饒是外面雨聲霖霖,但車內空間就那么大。
除非她身旁那個一直沉默的男人耳朵在那一秒突然聾掉了,否則他不會聽不見的。
時瑜感知到自己的肩膀都要貼上車窗,她磕巴了兩聲,假裝完全感受不到某個人的存在:“是女生朋友,媽媽。”
極淡的檸檬香里隱隱幾分松木香絲絲縷縷縈繞在鼻息間,伴隨著時瑜緊張的思緒仿佛釀出一種黏膩的心悸感,撩撥著她本就緊繃的神經(jīng)。
那邊又說了幾句什么,她乖乖應了兩聲,隨后微微拿遠手機偏過頭,一本正經(jīng)的拖長語調:“喂?媽媽?好像信號不太好……我一會就到了,我先掛了……”
“嘟”的一聲,她把電話掛斷了。
時瑜松了口氣,僵直的脊背沒骨頭似的整個塌陷進座椅里。
或許是她這口氣表現(xiàn)的太明顯,許懷洲喉結滾了下,掀起眼睫時聲音染了點低啞慵懶的笑幽幽傳來:“看來我在時小姐心里,已經(jīng)從一個小氣的男人變成了不知名的女性朋友。”
那清冽嗓音在空氣中擴散開黏膩的波紋,時瑜坐如針灸,后背猶如被利刃抵住,只覺得這會心臟緊張的馬上要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她腦子一慌,嘴巴也不利索,頭也沒敢抬:“……許先生還挺有幽默感……”
……雖然她說完也沒覺得多好笑,時瑜感覺自己羞恥得馬上要奪門而出了。
她話題轉得太生硬,男人漆眸瞇起,暗流于無聲中涌動,那骨感修長的指節(jié)彎折出弧度,在方向盤的真皮軟套上敲出不太規(guī)律的三聲輕響。
微垂的長睫斂去眸底翻涌而出的那抹幽深,像重新歸于平靜的海面。
許懷洲面不改色,依舊是那副溫柔隨和的貴公子模樣,薄矜的唇不動聲色勾起半分,他笑道:“如果時小姐覺得好笑,我也可以勉為其難的笑一下。”
“……”
完了,時瑜想,她總覺得許懷洲好像生氣了。
她垂在一側的手都要悄悄摸上門把手,思考著許懷洲把她扔下去的可能性大不大,干巴巴幾聲:“好像也不是很好笑……”
好在許懷洲沒再為難她,車子在斑駁的樹影下重新啟動,大約不到五分鐘左右的時間,模糊著能瞧見遠處那扇雕花大門的黑影。
黑色卡宴再次停穩(wěn)時,那場饒人的雨早就收了尾。
濕潤的空氣中傳來被洗滌過的泥土清香,盤踞在一起的云層散了些,天際邊那抹厚重的灰被風吹得起了褶皺,隱隱露出里頭掩藏的極好的彎月來。
雨后路面濕潤,積水映出天光,時瑜低著頭小心翼翼錯開那一小灘,走了兩步遠,她猶豫著,還是沒忍住回過頭。
看向車內的清雋側影,她輕輕喊了句:“許懷洲。”
緊攥著包帶的白皙指骨在昏落落的光影下一根根收緊,時瑜憋了半天,別扭到臉都要憋紅,終于憋出來一句:“你一會……路上注意安全。”
許懷洲的視線落到那張軟白小臉,鋪陳月色而下,空氣潮濕寂靜,微涼的月光落入女孩湖泊般卷著碎光與水汽的眸,她眼尾上翹,像一輪彎翹晶亮的月。
他無聲笑了:“好。”
他溫聲,眉心似落灰的郁氣終于舒展開,眉眼幾分眷戀:“時小姐,明天見。”
他們的人生還有很多個明天。
所以,沒關系。
時瑜完全不知道自己怎么穿過沾珠帶露的花園回到了別墅。
她感覺自己腳步軟綿綿像個飄蕩的女鬼一路飄過,有傭人接過小姐的大衣和背包,她又飄到客廳里。
時云意正在做美容,戴著口罩的私人美容師正半蹲在沙發(fā)旁給夫人柔軟纖細的手涂抹著什么,客氣中彌漫著一種很好聞的花香味。
看見女兒,那張溫婉漂亮的臉揚了個笑出來:“回來了?小瑜。”
時瑜輕飄飄的腳步終于有了落地的實感:“媽媽。”
仿佛下午的那場矛盾不復存在似得,時云意往她身后瞧了眼,秋深露重,又剛下了場細泠泠的夜雨,女人溫和的聲調里勾著幾分懶意:“怎么沒帶朋友來?”
時瑜腳步頓了頓,悶聲道:“不用了媽媽,他很忙。”
“真的是女生朋友嗎寶貝?”
“真的。”
“公司的那些同事呢?怎么沒喊大家來家里聚餐。”
時瑜垂著的手指無意識攥緊了衣角,又道:“大家也很忙媽媽,下次再說吧。”
時云意探究的眸光在女兒臉上晃了一圈,也沒瞧出她撒謊的痕跡,好半晌,她輕聲開口:“小瑜,你不要嫌媽媽啰嗦,媽媽知道你長大了,媽媽只是想看看你交得那些朋友人品怎么樣。”
那眉心微微蹙起幾分:“你是媽媽唯一的寶貝,媽媽是對你好,媽媽怕你遇見不好的人再傷害你,你沒有怪媽媽吧?”
那些熟悉的字眼落在時瑜的耳畔,仿佛有了重量般一字一句壓在她心上,連靈魂都被封在厚厚的密不透風的玻璃罩里。
時瑜彎了彎眉眼,對那些麻木早已習以為常般,是幾年來從未變過的乖巧懂事的笑容,她細聲:“我知道媽媽,我沒有怪你。”
得到女兒的允諾,女人終于松了口氣,那點笑容又回到她臉上,她招招手,時瑜走過去坐下,時云意空出來的手摸了摸女兒柔軟的臉頰,笑道:“累了吧寶貝,媽媽叫張媽去給你洗點水果。”
時瑜和媽媽又簡單聊了幾句工作上的事情,陪她在做美容的間隙看了一部電影,結束的時候,她借口有些累想去泡個澡就早早離開了。
第二天,時瑜破天荒的起了個大早,時云意換好瑜伽服出來時,女兒已經(jīng)坐在餐廳在吃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雙面微焦的全麥吐司和意大利培根,單面煎蛋淋著茄汁焗豆,以及擠滿了奶油的焦糖松餅。
她愣了下,一貫挑不出錯的溫柔面孔都泛起了驚訝的波紋,揚起手指輕輕捂住嘴巴:“哎呀,小瑜,今天起那么早?”
時瑜咽下嘴里裹著奶油和焦糖的松餅,臉不紅但心跳有點快的扯了個慌:“今天要開早會。”
雖然她極度不想承認,但是她早上扔掉面膜坐在化妝間里時,確實鬼使神差想起了那句清潤含笑的“明天見”……
不過今天,某個說明天見的男人并沒有來。
第二天,他依舊沒有來。
第三天……
第四天,時瑜終于發(fā)現(xiàn),她好不容易穩(wěn)定而平靜的人生,因為這個人差點再次打亂她規(guī)劃好的節(jié)奏。
那點煩躁來得莫名,時瑜在小助理瞪大雙眼格外震驚的表情中,一口氣喝完了半杯加濃冰美式,連氣都不帶喘的。
下午下班,宋一茉開了輛超跑來接她,銀白色的車身在光下泛著耀眼似寶石的流光,車頭鋒利而高雅,線條流暢炫目,不會撞款的定制款,正是下班的點,街道上人來人往,格外引人矚目。
看見人,自動車門抬起,露出里頭嬌俏的女聲:“小魚,這兒! ”
時瑜坐下,還沒搭話,宋一茉邊轉動方向盤邊瞧她:“怎么了大小姐?看著心情不好,誰惹到你了?”
時瑜固定安全帶的手指微不可查的輕輕頓了半拍,那白皙指尖轉而又摸向嘴角:“有那么明顯嗎?”
“那到?jīng)]有,我猜的,”宋一茉笑嘻嘻道,“咱倆都認識多久了——”
她拖腔帶調,又問:“怎么了?上班很忙嗎?”
時瑜小聲嘆了口氣,她清楚的感知到自己最近的情緒亂七八糟的像一團扯不開的毛線球,她想逃避但也不得不承認,影響她心情的是許懷洲。
她看向窗外,樹影伴隨著霓虹燈下的車流人影一逝而過,猶豫著扯了個謊:“今天去見了個法國來的設計師,又改了稿子,有點忙。”
時瑜轉過臉看向畫著全妝的好友,宋一茉今天做了發(fā)型,連頭發(fā)絲都透著抹精致感,車內香氣繚繞,她笑著輕輕挑眉:“今天準備的那么漂亮呀,不像單純來接我下班的。”
宋一茉沒察覺出好友在轉移話題,反倒神神秘秘的笑了:“小魚,你陪我去個地方,一會到了就知道了。”
銀色超跑駛過繁榮熱鬧的中心區(qū),窗外錯落有致的高樓逐漸變?yōu)椴噬陌孔雍蜕G影,似乎來到了一個半山腰的偏遠郊區(qū)。
這會天完全暗了下來,云層低而淡,天際邊暈染著一點溫柔的金色,包裹在藍調中的城市少了幾分冰冷,那抹柔和深邃的藍完全散在樹影中,像宣紙上暈開的墨點。
時瑜下了車,抬頭看向面前燈火輝煌的酒吧。
她跟著晃動的眸光念出酒吧的名字:“迦—南—,這是什么?”
宋一茉挽著時瑜的胳膊往前走,語調有種古怪的委婉:“我媽最近想往娛樂業(yè)方向發(fā)展,叫我來看看。”
“迦南好像新開業(yè)沒多久,但是最近特別火,就想著來考察學習一下。”
時瑜了然,只是走了幾步后好似想到什么,差點沒站住腳,她微微偏過頭,好友耳垂綴著的紅寶石耳環(huán)閃著熠熠的光,隨著腳步動作輕晃進她眸底。
那張總是帶笑的漂亮面容上升起宛若將落未落的紅霞似的緋色,顯得更加俏麗,她后知后覺,沒忍住笑出聲來,戳了戳好友的胳膊:“誰呀宋宋?帥嗎?”
宋一茉明顯臉更紅了,扭捏好了半天:“小魚,還是你懂我。”
“酒吧的老板,前幾天在我們家餐廳認識的,”她頓了下,雖然有些不好意思但是格外誠懇,“真的很帥,真的。”
兩人說笑間一起走進了大廳,酒吧內流光溢彩衣香鬢影,正中央的臺子上有歌手抱著吉他在唱情歌,彩球燈光在她臉上落下斑斕光點,獨特的煙嗓徐徐而過,癡情又纏綿。
人影綽綽,話語聲交談聲裹挾著微醺的酒氣,推杯換盞,但不是那種讓人生厭的吵,很獨特的氛圍。
時瑜找了個比較安靜的角落坐下,深色西裝的侍應生端著她們點的酒走過來,宋一茉湊在她耳邊:“小魚,你自己待會,我去那邊說兩句話就回來。”
時瑜一副我都懂的表情笑著寬慰她:“沒事啦,你忙,不用管我。”
宋一茉顯然覺得重色輕友不太好,她再三保證自己就是過去看看。
看著好友的身影消失在人群中,時瑜閑得無聊,端起酒杯抿了口,酸澀清甜的果香在齒縫間細細暈開。
閑散虛浮的腳步聲從她面前響起,又猛地停頓,或許是那聲音停得太倉促,時瑜抬眸,與那視線交匯時忽得愣住了。
那人黑色夾克雙手插兜,碎發(fā)輕晃,桃花眼眼尾狹長微翹,鼻骨挺直,冷白皮下眉目散漫柔情,滿目的輕佻。
熟悉又相似的眉眼,以及他幾年未變的笑容。
林子燁輕慢地垂了眼掃向她,嘴角笑意蔓延,一字一句慢悠悠道:“姐姐——”
“好久不見。”
第17章 爭執(zhí)“應該說你們男人都很自卑。”……
如果她重逢許懷洲那或許是老天在暗示什么,雖然她還沒來得及買彩票。
但重逢林子燁那就是她出門沒看黃歷太倒霉,買彩票肯定要倒貼錢。
時瑜很快調整好表情,她看向那張和她名義上的父親及其相似的臉,撩起睫尖勾了個禮貌的笑出來,只是眸底情緒很淡,語氣也是淡的:“我從來不記得我們時家還有個姓林的外姓人。”
當年時家大小姐和大學校園里認識的窮小子林恒之談起了戀愛,甚至跪在老爺子面前說這輩子非他不可。
而窮小子林恒之,同樣跪在地上握著大小姐的手發(fā)毒誓說一定會對她好,否則天打五雷轟。
大小姐鬧過絕食,翻過窗,窮小子在時家祠堂貴了三天三夜,這場感情鬧得轟轟烈烈,最終以老爺子嘆氣妥協(xié)和窮小子入贅而告終。
可惜男人的誓言和垃圾桶里不可回收的垃圾沒什么區(qū)別。
她和林子燁,僅僅只差了五歲。
林子燁整張臉像極了林恒之,和她一樣的琥珀色淺眸,風流多情的桃花眼波光流轉,生得溫柔肆意,尤其是不說話時柔軟黑發(fā)垂在眉梢,漂亮薄冷的唇天生自帶微揚的弧度,看著乖順又聽話,但掩在少年漂亮皮囊下又是一副及其惡劣的性子。
林子燁好像喝了不少酒,他們之間隔了大概兩步遠的距離,時瑜都能聞到流動的空氣里彌漫而來的酒氣,夾著厚重的煙草味。
時瑜感官敏感,無論是聽覺還是嗅覺,她剛剛吃了兩塊和酒一起送過來的炸雞塊,所有的感知在胃里交雜翻涌,那種熟悉的反胃感,她隱隱有些想吐。
她斂了情緒,眸光從那張掃興的臉上輕飄飄錯開又輕飄飄收回,那細白指尖端著的酒杯穩(wěn)穩(wěn)放回了圓桌上。
林子燁被那清淺的沒什么情緒的眸刺得俊臉都黑了一寸,骨子里都浸著不可一世的頑劣少年,最厭惡別人對他的忽視和瞧不起。
那滿是玩味探究的眸光在那張臉上晃了一圈,林子燁嘴角邊笑意愈甚:“姐姐,我還以為你不敢再出門了。”
他走上前,坐在時瑜正對面的圓凳上,拖著臉細細端詳她:“我承認我很討厭你,討厭你那個總是裝腔作勢的媽,但是別的不說,姐姐,你確實很漂亮。”
他嗓音黏膩得宛如陰鷙晦澀的毒蛇,笑聲愈來愈大,整張臉都沉浸在酒里:“姐姐~如果我們不是有著血緣關系,或許我都要喜歡上你了。”
少年言語傲慢,神情慵懶,薄唇勾著笑意,眸光里的輕蔑毫不掩飾,垂了眼嘲諷道:“當初如果你愿意伏低做小陪王總睡一覺,父親的公司會落到這個下場嗎?如果公司沒出事,他還會和時云意離婚?你媽媽不是高傲了一輩子都不愿意放手,她怎么這會就分不清了呢。”
他看起來明顯醉得不輕,倒豆子似的什么話都往外蹦:“時瑜,你跟你媽一樣,你裝什么清高?”
他以為提起那段塵封許久的往事,時瑜這種嬌生慣養(yǎng)的大小姐會生氣,會羞憤,甚至惱羞成怒,誰知她的表情從頭到尾都毫無波瀾,她容色疏離,好像聽了又好像沒聽。
時瑜聽他說了半天,盯著那張猙獰的面容,忽得笑了:“林子燁,我真的覺得你很可憐。”
她的表情格外真誠,笑容輕輕柔柔漾在那張巴掌大的漂亮小臉:“我不懂你一個連名分都沒有的私生子,為什么會跑到我面前說這些。”
“你又自卑又敏感,以為裝出一副傲慢閑散的樣子就可以偽裝成真正的少爺。”
“哦,也不是,應該說你們男人都很自卑,”
時瑜覺得有些好笑,看向林子燁的眸光像在看一個跳梁小丑一樣悲憫,女孩眸光柔軟,語調也是柔的,頭頂?shù)牧鹆Р使饴淙胨晟男禹硽璩鲆稽c斑斕的碎光,那尾音綿軟娟秀,似月色下清泉流動的泠泠。
她表情是一貫的輕軟而溫柔的笑,語調慢慢,看起來情緒淺淡,很乖,說得話卻莫名帶著疏離和
冷意:“你們企圖將女性像物品一樣送來送去,將自己的錢權榮生和女性掛鉤,覺得自己應該站在父權社會的頂端,怎么?林恒之自己沒用,他的事業(yè),難道是我和我媽媽造成的嗎?”
“還是改革開放的春風沒吹到你,所以你還留著清朝的辮子?”
“林子燁,”時瑜看向他,笑了,“你還真是一個又沒出息又廉價的男人。”
時瑜覺得很沒意思,她起身,在經(jīng)過他身邊時微垂了下眸,聲音很輕很淡:“還有,你記錯了,是我媽媽甩了林恒之,不是誰都像你母親郝佳惠一樣,喜歡在垃圾桶撿垃圾。”
“以及,借著工作的名義爬上上司的床。”
沉在酒意里的林子燁完完全全沒反應過來,時瑜背光而立,大廳內昏暗的氛圍彩燈的光在她身上仿佛鋪了層霧蒙蒙的灰。
她站得筆直出挑,甚至連眼神都懶得落在他身上,脖頸間的三層珍珠項鏈瑩潤出細膩的奶白色的光。
林子燁陡然想起小時候,他母親郝佳惠拽著他第一次來到時家莊園。
寬宏大氣的莊園,裝飾極其豪華的客廳,層層堆疊的歐式輕奢吊頂,他被媽媽拉扯著狠狠推倒在地上。
他整個兒栽進那柔軟的羊毛地毯里,隔著遙遠又模糊的距離,他看見被傭人牽在手心里的他血緣上的姐姐。
她頭頂?shù)臒艄饷髁粒蔚盟鰩追执萄鄣醚灨小?br />
他瘦小,懦弱,洗的發(fā)白的襯衫遮住身上被郝佳惠掐得青紫扭曲的傷痕,而她漂亮,高貴,穿著價格不菲的綴著寶石的公主裙,被人小心翼翼護在身后。
那時候他在想,他們的身上留著一樣的血,憑什么她是城堡里的公主,而他卻只是個見不得光的,被母親用來捆綁林恒之的私生子。
一個人越缺什么,心里往往會極度渴望什么,那種渴望在無數(shù)個陰暗的夜里愈發(fā)扭曲,像藤蔓一樣牢牢的束縛著他,林恒之雖然和時云意離了婚,但同時也沒有和他媽媽再婚,本質上來說,他還是個上不了臺面的私生子。
少年心高氣傲又自命不凡,他裝得溫順,乖巧,成績優(yōu)異,好不容易贏得了林恒之的關注,討來了一段難得幸福的時光。
他幼稚的以為自己也會住進豪華的城堡,可惜事與愿違。
在這個把面子看得比天都大的年紀,時瑜輕飄飄的那番話,確實將他最不愿意承認的現(xiàn)實血淋淋的撕扯下來。
林子燁惱羞成怒,一張俊臉因為情緒激動扭曲得一陣紅一陣白。
他死死盯著一旁的時瑜,總是帶笑的表情轉得生硬干澀,咬碎了血罵了一句臟話出來:“媽的,時瑜,老頭早就死了!你以為你現(xiàn)在還是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大小姐?”
時瑜聽著好笑,但也懶得和一個醉鬼講道理,她腳尖轉了個方向想繞開他。
他們之間確實沒有什么好聊的。
她的忽視那么明顯,林子燁眸中的狠厲幾乎要遮掩不住,像是積攢多年的怨氣突然爆發(fā),緊握的雙手猛地攥住女孩柔軟卷曲的發(fā)。
他力氣很大,仿佛全身的力量都匯聚在那一點,時瑜沒設防,突如其來的疼痛感使她腳步踉蹌著身子向后傾倒。
林子燁狀態(tài)很差,眸光陰鷙晦暗,被酒氣和憤怒沖昏了頭腦的少年舉起啤酒瓶,緊繃著唇角就要砸下去。
圓桌隨著他的動作挪出“吱呀”似鳴笛的尖銳聲響。
他們這兒鬧出不小的動靜,連臺上的民謠都停了,酒吧不是沒有喝多了鬧事的先例,但大家明顯還是被這個發(fā)了狠的少年嚇得不輕,周圍人聲嘈雜,肉眼可見的起了騷亂,有人上前想攔。
時瑜聽見好友喊她名字的聲音,虛晃的視線里宋一茉踩著細高跟著急得衣角都帶風。
完了……女孩在一片兵荒馬亂中還能分出幾分神智去想,她最近是不是有點太倒霉,感覺可以去廟里拜一拜求個平安符……
只是下一秒,預想中的疼痛沒有傳來,她猛地撞入一個溫熱的懷抱里。
頭皮傳來的刺痛感恍惚消失,時瑜臉頰一側緊緊貼上柔軟的黑色毛衣,細長濃密的睫羽在怔愣間輕輕顫了下,晃出一點稀碎的光暈。
她的腰被人攬住,力氣大到幾乎要將她揉進骨血里去。
耳畔是玻璃碎掉的聲音,她被人帶著偏轉了方向,時瑜感覺到好似有冰涼的液體飛浸在她的衣角。
夾在碎玻璃之間的,是那道她再熟悉不過的溫潤嗓音。
許懷洲緊攥住那握著裂開的啤酒瓶的手腕,薄垂了眸看向林子燁。
或許是骨子里的風光霽月般優(yōu)雅溫和,他表情變化不大,嘴角也帶著幾分熟悉的弧度,還是那樣,溫柔又迷人,只是眸色很黑,森冷寒涼的似京城每年的冬雪,下頷線繃得凌厲冷淡。
“根據(jù)《刑法》第二百三十四條第一款規(guī)定:‘故意傷害他人身體的,處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或者管制。’”
他勾唇笑,只是那笑冷冷淡淡未達眼底,聲音又冷又涼:“小少爺,我不建議你以身試法。”
男人的視線好像有重量,被那冷峻的眉眼盯著,林子燁莫名有些喘不過氣,好似冰水澆頭的寒氣入骨,他打了個寒磣,酒都醒了幾分。
但骨子里的傲氣還是使他維護僅存的面子咬著牙怒罵道:“你他媽算老幾?什么刑法不刑法,老子的事都敢管?”
他去抽手,抽一會沒抽動,反而察覺到手腕上的力氣愈發(fā)的沉重,好像掐到他的骨頭里似的,疼得他條件反射彎下脊椎倒吸一口冷氣。
見剛剛還囂張跋扈的少年一副狼狽的模樣,許懷洲垂眸睨過來,動作很輕,但眼神卻漸漸冷了下來。
他盯著那張蒼白面容看了兩秒,隨后輕笑出聲,清潤嗓音下是令人心驚的淡漠陰鷙:“你應該慶幸,慶幸這酒瓶是砸在了我身上。”
說罷,許懷洲松了手,看向林子燁的眼神涼薄的跟看牲口沒什么區(qū)別。
少年揉著手腕掙扎著還想再說什么,趕過來的宋一茉把手提包狠狠砸在他臉上:“林子燁,你瘋了??”
她一巴掌甩得快準狠,看起來明顯氣得不輕,臉色仿佛剛從冰窖里出來一樣又冷又沉:“酒醒了嗎?啊?你不去怪那個人渣,你怪小魚干什么?怎么?她是你爹?”
幾個安保直接把人反扣住手按在地上,人聲嘈雜中又是一片混亂。
另一邊,許懷洲終于放開懷里的女孩,他微俯下身子垂眸看她,那發(fā)緊輕顫的眸光在那張軟白小臉上細細觀察了一圈,確認她沒什么事后才松了口氣。
他聲音低了又低,對上那珀色的眸,緊繃的面容也跟著柔和下來,輕聲:“還好么?”
時瑜本來是不怕的,頂多自認倒霉,然后莫名挨上一瓶子在家當一個病人在媽媽的念叨中躺個十天半個月的。
只是這會,她還沒回過神來,一粒細小的血珠從額角的傷口處涌出,又順著男人流暢冷薄的側臉線條滑動,最后落到她的手背上。
那濕潤的觸感叫時瑜恍惚想起他們分手時那個潮濕的雨夜,他眼角滑落的那滴溫熱的眼淚。
時瑜的手又開始習慣性的抖,連聲音也在抖,臉色比剛才還要白了幾分,輕軟的嗓音顫到不成樣子:“許懷洲……你流血了……”
她眼睛紅紅的看起來好像馬上要哭了,許懷洲愣了下,松垂的視線凝聚成一個點落在女孩手背上的那抹紅,她膚色很白,紋理細膩,對比下極其明顯,像是皚皚白雪上的一點盛開的嬌艷紅梅。
“抱歉。”
許懷洲匆匆伸開五指攏住額角的傷口,他抽出桌子上的紙巾,第一時間反而去擦時瑜的手背。
因為是一只手,所以不太方便,男人纖細的睫羽一根根垂落,眸光專注,捏著紙巾的那只骨感勻稱的手在黑色毛衣的映襯下更加的白皙。
他動作很輕,溫柔又謹慎,嗓音也輕到一種仿佛在哄人的語調:“時小姐,我去處理一下。”
那手收回時,時瑜下意識就
去拽他的衣袖,柔軟的駝毛觸感在手心掃出一片細密的癢意,她心臟劇烈地跳動著,幾乎要分不清那癢是不是滲進了四肢百骸里。
許懷洲的眸光落在女孩輕顫的長睫,修長骨感的手轉了個方向,繼而停在她擰著的眉心。
那手輕輕拂過,溫柔帶笑的嗓音隨著指腹摩挲過的觸感散開:“沒事的,不要怕。”
他這個動作,時瑜反而更想哭了。
情緒像洶涌又冰冷的海水,陰暗,潮濕,堵得她眼睛發(fā)酸,她木訥地站在原地,感知到身體被海水淹沒,喉嚨干澀得半個字也說不出來。
在倫敦的時候,她說今天天氣不好在下雨,她期盼好久的在泰晤士河畔散步看夕陽的計劃取消了。
她說同組的組員又懶又拖延,快交作業(yè)的時候才聯(lián)系上人,覺得小組作業(yè)是世界上最沒用的東西。
她說英國的食物好難吃,英國的陽光好少,英國的風好大……
論文寫不出來……設計稿沒有靈感……
每每這個時候,許懷洲總會笑著聽她說完所有很無聊的事情,然后撫平她微蹙的眉心,說:“沒關系,小魚。”
他永遠在說,沒關系,沒事的,有我在。
討厭的雨停了,被雨水洗滌后的夕陽像熟透了的橘子皮,空氣里都彌漫著清香。
消失的小組成員順利聯(lián)系上了。
他說她太瘦了,他再忙再累也會按照菜譜做她愛吃的想吃的中餐。
她有討厭英國的一萬個理由,許懷洲是她喜歡英國的唯一一個理由。
僅僅只有這一個,就足夠支撐著她走過無數(shù)個倫敦的陰雨天。
*
有工作人員疏散了看熱鬧的人群,同行的人忙上前扶住他,哎呦著話說得都不利索:“你真嚇到我了洲哥,沒事吧?”
許懷洲笑笑,面色平靜的好像被砸得和流血的都是別人似的:“沒事。”
他像是想起來什么,有血跡順著男人未合攏的修長指縫間溢出痕跡,那張情緒淺淡的精致面容終于起了波瀾。
他們中間隔了一段距離,語調顯得空濛而遙遠,又或者是時瑜眸底晶亮的水汽模糊了那層遙遠。
只是那嗓音依舊溫柔清潤,似冬雪夜那口深井里潺潺而過的泉水,一點回憶往事的繾綣勾在微啞的氣音,像雪花落入井中,水面泛起緩慢的漣漪。
他低聲:“一會別叫她過來,她暈血。”
第18章 童年愛是看見她落下的那滴眼淚。……
那身影遠去后,時瑜坐在柔軟的弧形沙發(fā)里,微垂著頭,雙手環(huán)胸緊緊抱住胳膊,卻還是控制不住的輕輕地抖。
一種很細微的,滲進骨頭縫里的冷意環(huán)繞,一點一點侵蝕著她的心臟,連呼吸都慢了下去。
身周人聲嘈雜,腳步聲說話聲連綿不絕,時瑜卻恍惚覺得什么都聽不見了,世界在她眼里變成一部無聲的黑白電影,畫面一幀一幀在眼前晃過,時間線被刻意拉長,空濛得一點聲音都沒有。
時瑜迫切的需求她這會應該做些什么,而不是像現(xiàn)在一樣只是傻傻的坐著,她恍惚想起之前在書上看到的一句話,心理學上有個概念叫貝勃定律。
“一個人在經(jīng)歷強烈的刺激后,之后施予的刺激對他來說便沒什么感覺。”
林子燁提起她最混亂最崩潰的那年的往事,他以為那些能刺激到她,其實時瑜早就不在乎了。
她穩(wěn)定下來的生活波瀾不驚的像英國沒什么層次感的食物,她從偏離的軌道上走回來,她以為胸腔下那顆心臟已經(jīng)平靜到任何事都不會再傷害到她。
她掉了好多眼淚,像陰雨連綿的梅雨季,可時瑜還是低估了那個人和那段回憶在她心里的重量。
所有的所有,她都不在乎,可偏偏許懷洲不偏不倚的繼續(xù)走進她像死水一樣,寡淡無趣的生活,那段落了灰的往事被重新拿出又赤裸裸展開在她面前。
回憶像鈍刀子,隨著起此彼伏的呼吸間刺入皮膚,刻入心臟,時瑜鼻腔酸澀,她很小聲吸吸鼻子,眨了好久的眼睛,才忍住掉眼淚的沖動。
宋一茉沒察覺到好友的不對勁,她看著安保人員把林子燁控制住,還不忘憤憤踹了他一腳。
等她重新回來,兩根手指夾著包帶撿起掉在地上的手提包,一副皺著眉的嫌棄表情:“這包還是Hermes的限定款,我現(xiàn)在一點也不想要了。”
“林子燁是不是有病啊?郝佳惠終于轉正了就不管她那個神經(jīng)病兒子了嗎??”
“你那個渣爹倒是美美隱身了,那小子喝多了罵你干什么?欺軟怕硬的狗男人,哎呦氣死我了……幸好你沒事小魚,不然你媽媽肯定不會……”
那姑娘連著說了兩句氣死了,看好友沉默半天沒人搭理她,她邊念叨邊轉臉望了過來,剩下的話倏地卡在了嗓子里。
沙發(fā)上的女孩微卷的發(fā)隨著動作垂落,但仍掩不住她蒼白的臉,那纖細柔軟的十指交握,大拇指無意識又不間斷地揉搓著手背,緊繃到指尖上月牙蒼白。
宋一茉嚇了一跳,忙走上前摸了摸好友的手,冰涼得好似剛從冰水里撈出來一樣,她滿臉擔憂:“怎么了寶?沒事吧?”
時瑜終于從情緒里回過神來,她搖了下頭,像是怕好友擔心,又努力扯了個笑出來。
但宋一茉沒從那張小臉上看出半點沒事的樣子,她脫下身上的白色水貂毛短外套披在時瑜身上,猶豫著想了一會:“林子燁是說了什么嗎?”
“如果是怕你前男友聽到的話……”宋一茉轉著眸光,仔細回憶了一下剛才發(fā)生的事情才松了口氣,“這個你不用擔心小魚,他當時在我身后,應該什么都沒聽見。”
“……你要吃藥嗎寶寶?”
“我給你哥打個電話叫他來接你回家吧,對不起寶,我今天不應該喊你來陪我的,不然就不會發(fā)生這些事了……”
宋一茉越說越難過,越說越覺得自己是導致這些糟糕的事情發(fā)生的罪大惡極的罪人。
眼看著好友手忙腳亂地去掏手機,時瑜回握住搭在手背上的那只手:“我沒事的,宋宋。”
她眉眼彎彎撩了個柔軟的笑出來,細聲道:“你剛剛聊得怎么樣?”
她不說還好,說完宋一茉的眼眶更紅了,那種因為自己連累了好友的愧疚愈發(fā)明顯。
突如其來的腳步聲打斷兩個人的對話,一個身形頎長的男人走近。
男人身量很高,寸頭,面容精致薄冷,眼尾內斂,偏狹長的眼型深邃,鼻骨清挺,很經(jīng)典的內雙眼皮。
一種冷情冷性又極具攻擊力的一張臉。
在宋一茉錯愕的眸光中,時瑜猜到眼前這個男人應該就是好友口中那個很帥的酒吧老板。
周晏安的目光在蹲在地上的漂亮齊劉海女孩那微紅的眼眶上頓了頓,只是很快又錯開,他看向另一旁坐著的時瑜,揚了個禮貌又恰到好處的笑打了個招呼:“時小姐。”
他面容幾分疏離,眼里溫度有點低,看著有種不太好接近又公辦公事的清冷。
時瑜看著他手里提著的醫(yī)療箱,自然也懂他的意思,她撫平裙擺起身,動作間也揚了個笑出來:“我去看看他。”
休息室在二樓走廊的盡頭,宋一茉被周晏安拉走,這會只剩下時瑜一個人,彩球燈光昏暗,斑斕的光在墻面上掠過虛影,顯得幾分寧靜空曠。
時瑜站在休息室門口,心里的天秤歪了又歪,還是鼓起勇氣推開那扇門。
許懷洲今天穿了件黑色高領毛衣,余下的部分被收在一絲不茍的西裝褲里,修身面料勾勒出他流暢勁瘦的腰線,寬肩窄腰,雙腿修長,很勻稱的薄肌,一種獨屬于成熟男人的感覺。
此時他背對著時瑜站著,聽見開門聲,以為是朋友走進來,有幾分低啞的漫不經(jīng)心散在那清潤平和的嗓音里:“阿晏,碘伏放哪了。”
見人沒搭話,許懷洲轉身,在看見門口站著的女孩時,搭在袖口上正準備挽起的冷白指尖須臾間頓了下。
時瑜走過去,手里還提著周晏安“好心”給她的醫(yī)療箱。
因為傷口在額角處,男人微垂的發(fā)被他隨意地攏在腦后,露
出額頭鮮明的輪廓來。
那本就精致的五官被襯得愈發(fā)銳利深邃,眉眼清冷,鼻骨挺直,線條分明的下頷線都多出幾分冷峻。
少了些往日里的儒雅矜貴,他眸漆黑靜懶,身量一圈極淡的戾冷,反而更多的是一種難言的慵懶蠱人又冷淡疏離的性感。
時瑜站在他面前半步遠的距離,看著許懷洲眉目間那點冷感的凌厲疏離頃刻間退去,又換成那副她最熟悉的獨屬于她的溫柔面容。
他溫聲笑了下,垂下眸看她,聲音低到氣音明顯:“時小姐,你怎么來了。”
時瑜從他手里取走棉棒,再抬起眼睫時很輕很輕地抿了下唇:“我來吧。”
許懷洲坐著,她站著,兩人離得很近,時瑜似乎能察覺到那繃緊的西裝褲貼在她小腿的觸感。
即使這會誰也沒有開口說話,彼此呼吸間交纏,縈繞出稍顯黏膩曖昧的氛圍來。
沾著碘伏的棉棒輕輕按在傷口處,時瑜盯著那道暗紅的疤痕,那抹紅由深及淺地繞著一個點向外暈出血色。
酸澀來得猝不及防,她很小聲:“疼嗎?”
許懷洲輕聲:“不疼。”
時瑜沉默了一會,又小聲開口:“你不好奇嗎?”
時瑜長睫垂落對上那漆眸,頭頂上的暖色調燈光在她眸底盈出細碎的光暈,辨不出好壞的情緒斑駁著:“你不好奇我跟他為什么會起沖突嗎?”
“我以前好像沒有和你說過,我有個同父異母的弟弟。”
那段充滿著爭執(zhí)的往事并不愉悅,是她鮮少和外人提起,許是空氣靜謐,夜晚總是會無限放大人的情緒,又或者是男人的眸光太過繾綣。
他瞳色被光照得稍淺,似波紋般朦朧的光影在那纖長的睫羽上投下溫柔剪影。
突如其來的表達欲使時瑜突然很想在許懷洲面前說些什么,只是有些話到了嘴邊又被咽下,那細白指尖恍惚停頓了半秒,半秒后她重新?lián)Q了個棉棒,再次抬眼望了過來。
額角濕潤冰涼的觸感伴隨著女孩輕軟的嗓音徐徐而過,許懷洲微深的眸光輕輕落在那張漂亮的小臉,她表情平和地好似在講別人的故事。
“其實在小時候,我的童年還是很幸福的,好像是從媽媽發(fā)現(xiàn)林……父親在外面有了第三者后,一切都變了。”
“父親”兩個字被她說得生疏,時瑜眸光晃了下,顯然不太適應這個稱呼:“后來媽媽發(fā)現(xiàn)原來那個男人在外面還有一個孩子,但她固執(zhí)的認為一切都還有挽留的余地,她不想放手,怕那個男孩奪走林恒之所有的目光,就開始把所有的心思放在我身上。”
“他小時候很優(yōu)秀,我從小都在和他比較,學鋼琴,繪畫,舞蹈,書法……好多好多,小時候見過最多的就是家庭教師,國內國外,什么都有。”
“所有人都說小姐很聰明,小姐很懂事,小姐很上進,但其實我只是想叫媽媽開心,那段時間,他們總是在吵架,那個男人開始頻繁地不回家,媽媽開始頻繁地掉眼淚。”
記憶里的媽媽應該是人群中永遠最漂亮最優(yōu)秀最優(yōu)雅,脊背挺得筆直矜傲的時家大小姐,而不是那個披頭散發(fā),打碎了一身傲骨和尊嚴,被所謂的愛情困在小小的籠子里束縛住翅膀的林夫人。
“我不想媽媽哭,我想著是不是我再努力一點再優(yōu)秀一點,我們家又可以回到以前的樣子。”
那嗓音又輕又慢,動作也慢了下來,她輕聲:“說來也好笑,我其實只是想聽她夸我一句。”
“但是你知道嗎,”
時瑜好似想到了什么好笑的事情,她語調輕輕,唇角向上彎起幾分,露出兩個小而軟的梨渦來,神情卻空濛而遙遠,“我后來才發(fā)現(xiàn),原來媽媽如此如臨大敵的那個弟弟其實很糟糕,而她舍不得放手幾乎糾纏了半輩子的男人也很糟糕。”
她眉眼彎彎的繼續(xù)笑道:“小時候我坐在椅子上都沒有鋼琴高,還要在上面多墊幾層墊子。”
“小時候我在想,大人真的好奇怪,他們永遠在為了一些不值得或者莫須有的事情束縛住手腳。”
而她現(xiàn)在,似乎好像也變成了那個奇怪的大人。
時瑜恍惚覺得,成長真的是一件如抽絲剝繭般不斷分裂又重組的過程,這個過程很痛苦,只是她沒辦法開口。
因為她有著比大部分人都幸運的人生,比如金錢,比如權利,別人遙不可及的東西她一句話便能得到,就像她媽媽說,她從出生就站在金字塔的頂端,她的一舉一動都代表著時家的臉面,所以她沒有資格也不被允許開口。
直到那骨感瘦削的手握住她的,時瑜后知后覺,她好像在許懷洲面前說了太多不應該說的話,她掙扎著咽下所有情緒,像小時候無數(shù)次面對媽媽的眼淚那樣。
像小時候她無數(shù)次想張嘴說,媽媽,我好累,我今天可以歇一會嗎?
得到的永遠都是那句“小瑜,媽媽只有你了。”
男人心疼的意味表現(xiàn)的太明顯,不知怎么的,時瑜突然很想哭,她鼻腔酸澀,不可抑制的心酸沸沸揚揚直往上涌,但還是顫著長睫強忍住了那股淚意,她不想在許懷洲面前掉眼淚。
時瑜沒抽手,感知到一層薄薄的繭在她的手背上細細摩挲過,溫熱的觸感順著她的指骨傳遞到心臟里,她反而有一種推心置腹后的別扭感。
她不太習慣這種向別人剖析自己的感覺,更不習慣像外界坦然展露自己最敏感最脆弱的一面,更何況那個人還是許懷洲,是她四年前甩了的前男友。
是她最不想,叫他看見自己這副模樣的那個人。
她想她在他心里一直保留一個漂亮又快樂的形象就夠了,即使結局不完美也沒關系。
她有些擰巴,但還是偽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許懷洲,你還是當沒聽過我說的這些話吧。”
許懷洲聽著,好半晌,忽得勾唇輕輕笑了,那笑仿佛從嗓子里溢出來,眉眼愈發(fā)柔和,輕聲喚了句:“時小姐。”
時瑜陷在那句溫柔語調里差點沒反應過來,她指骨收了力捏緊棉棒。
男人雙手張開,平整的毛衣袖口隨著動作幅度向后縮了半角,露出小半截骨感凸起的腕骨來。
那修長分明的手指仿佛在空氣中托著什么,而后緩緩揚起,最終停在女孩的發(fā)頂后又落下,將什么東西放在她頭上。
許懷洲收回手,嗓音比剛才還要柔,他笑著看向她:“這是時小姐的,公主的皇冠。”
時瑜突然間愣住了。
在一片嘩然又急促的心跳聲中,她下意識身上去摸頭頂,好像那兒真的有一個閃閃發(fā)光的皇冠似的。
那是她和許懷洲還在一起的那天,英國倫敦,她剛參加完學校的作品展覽,許懷洲去接她。
她提著裙子在他面前轉了兩圈,笑嘻嘻地說她設計的項鏈拿了第一,還說教授夸她穿著新裙子新耳飾漂亮的像個公主。
那時候的許懷洲也是這樣,雙手張開捧著什么放在她的發(fā)頂,時瑜好奇問這是什么。
他攬過女孩柔軟纖細的腰,在她的唇上眷戀地親了親,然后笑著說:“公主的皇冠。”
那張年少時仍帶著幾分薄銳冷淡的臉,和如今這張更加矜貴溫和的面容恍惚重合。
不變的是他看向她時永遠溫柔帶笑的眸。
“從我認識時小姐那時候起,就覺得時小姐像候鳥。”
時瑜安靜的像空氣,愣怔地站在那,仿佛所有的話語和情緒都被封住。
許懷洲的神情有些眷戀,視線落在那張朝思暮想的小臉,勾著笑輕聲:“因為靈動,自由,熱烈又勇敢。”
是那種不會為任何人束縛和停下腳步的候鳥。
是他理性的黑白世界里最明亮的色彩。
在倫敦的日子里,他偶爾也會擔心,擔心他貧瘠無趣的生活無法擁有和她一樣豐富的創(chuàng)造力和想象力,擔心他不夠好,擔心她會對他失望。
他希望她為他停下腳步,又希望她像候鳥一樣自由。
他們還在一起時的某天,他路過擺在客廳一角的鑲入
式書柜,他看見堆滿了他厚重繁瑣的英文法律詞典的書架,零零散散夾著她彩色封皮的圖畫書和雜志。
那個時候,這種感覺最為明顯。
被那溫柔眸光盯著,好不容易被壓下去的澀意再次涌到眼眶,時瑜頓了半秒,半秒后她很小聲:“你不用再夸我了,感覺像遲到的夸獎。”
“我知道已經(jīng)遲到了,時小姐。”
許懷洲輕輕笑了,他看著時瑜晶亮細致的眸,她長睫輕顫,那抹像寶玉般的琥珀色里流動著柔軟的光暈,顯得亮晶晶的,看著又像眼淚。
她的眼底有一小片小小的獨屬于她自己的湖泊,許懷洲看著自己的身影在那片湖泊里投下一圈圈細密的漣漪。
他對上那雙濕潤的眸,神情專注而柔和,放低的嗓音里縫進了一點溫柔的笑意:“這是你第一次和我說這些,帶我見小時候的你,某種意義上來說,并沒有遲到。”
他輕聲說:“時小姐,我很開心,你能和我說這些。”
“我總是在想,想我們?yōu)槭裁磿珠_,我以為有愛就足夠了。”
“我好像還不夠了解你,”
他們離得那么近,近到許懷洲伸出手就可以環(huán)抱住她。
可心又離得那么遠,遠到他恍惚覺得原來他從不曾了解過她。
愛是看見,是清楚地看見她,看見她的脆弱,想了解她落下的眼淚。
許懷洲指尖抬起將時瑜翹起的那縷碎發(fā)輕輕往下壓了壓,他的眸光眷戀又溫柔,呢喃細語般:“我想再多了解你一些。”
他卑微而忐忑,輕輕喚她,將那個掩藏于心口的稱呼小心翼翼再次扯了出來:“小魚,可以嗎。”
第19章 掙扎也許放棄你,才能靠近你。……
她有多久沒有從許懷洲嘴里聽他喚她“小魚”,時瑜自己都有些記不清了。
往事模糊的像場眩暈的夢境。
時瑜沒回答可以,也沒回答不可以。
她靜站了好一會,恍惚覺得這會比夢境還要使她眩暈,在心跳聲嘩然的快要把她淹沒時,才開口:“你還……”
那輕軟細聲的語調隱隱發(fā)顫,連帶著時瑜的手也是顫的,一句話被她磕巴著說了好半天:“……你還喜歡我嗎?”
她垂落著長睫輕聲,終于將那天那個潮濕的雨夜下,她深藏于心的問題問出口。
那卷翹濃密的睫羽抖動著像蝴蝶的翅膀般劃過纖細的線條,許懷洲看著,漸深的漆色眸底氤氳出朦朧的灰色霧氣來,但他笑容依舊柔和,輕嘆一聲:“我以為我表現(xiàn)得足夠明顯了。”
不知怎么的,時瑜突然很難過,這種酸澀來得莫名,她清楚地感知到自己的情緒隱隱站在丟盔棄甲的邊緣:“……為什么?”
她有些哽咽,胸腔里仿佛灌滿了水漬,又依舊努力強壓著那股酸澀,輕聲:“你為什么還要繼續(xù)喜歡我……”
她其實很想問,想問他不應該很討厭她才對嗎,像她推演過得無數(shù)個假設一樣,像她閱讀過得無數(shù)個爛尾小說的結局一樣,彼此你我殊途,互不打擾。
只是時瑜說不出口。
人真的很奇怪,好像長大后表達愛意的話總是謹言慎行,謹小慎微,將最真實的情緒包裹在尖銳與刻薄之中,而一些像尖刀一樣扎進心口剝開鮮血淋漓的話語卻坦蕩而露骨。
就像四年前的夏天里那個悶熱的雨夜,她順風順水的人生,從來沒有如此違心又刻薄,虛偽又自私,將他捧著的一顆真心一刀子鑿碎,還不忘扔在地上踐踏幾腳。
許懷洲的眸光緊緊落在那張小臉,那抹珀色沾了點晶亮的水漬,里面瀲滟的光影像是被切成無數(shù)碎片似的斑駁著,他幾乎辨不出,辨不出她這會情緒如何。
許久,他薄唇微啟,像是妥協(xié)般低聲:“我也想過恨你,小魚,”
那氤氳著無數(shù)情緒的漆眸愈發(fā)晦澀幽深,濃得像一團化不開的墨,男人的唇角艱難勾勒出半分自嘲的弧度,明明是笑著的,聲音卻很啞,“可是我再恨也是恨你不愛我,恨我自己沒有站在你身邊的資格。”
他說:“我等到你們開學那天,想著你回到倫敦,回到公寓,我們之間會不會還有轉機。”
“我等了好久,你沒有來。”
許懷洲不是沒有想過去找她,那時候奶奶突然生病花了很多錢,他連回國問她為什么分手的機票錢都是找朋友開了口。
他人生第一次坐頭等艙,僅僅是因為時瑜那句沒有緣由的分手,他一貫的理智和冷靜一瞬間消散,無措之余又買不到最早一班的航班機票,只余下價格昂貴的頭等艙。
隔著那扇小小的圓窗,窗外云層一簇一簇似波浪般起伏翻涌,群山間綿延不絕,隱約可見山頂覆蓋著的白雪的紋路,被落日余暉渡下金光。
他坐在帶有私人屏幕的軟椅中時不得不逼著自己去承認,原來人與人之間真的有一條難以逾越的鴻溝。
許懷洲想起被小魚喊做外祖父的那個老人,金碧輝煌的西餐廳,人流涌動中,只有他們兩個人的VIP奢華包廂里。
歲月在時柏聿的臉上沒有留下過多的痕跡,依舊能看出他年輕時俊雅深邃的面容,灰色定制西裝包裹著他身上似塵封經(jīng)年的醇酒般溫雅穩(wěn)重的氣質,那種與生俱來的貴族氣息,掩藏的城府,外露的儒雅,儼然一副權力中心的上位者模樣。
時柏聿遞過來一張卡,臉上似探究又似警示:“小瑜那孩子跟著我們沒吃過苦,被她媽媽寵著長大的,她從小心腸就軟,小時候看見受傷的流浪狗想抱回家養(yǎng)著。”
“孩子,”他笑笑,嗓音溫和,似長輩對晚輩的關心,“你不用擔心,我不會過多管教你們年輕人的事,小瑜還年輕,有些路總要走一遍才知曉,我知道你是個聰明人,我給你只是希望你能收下,不要虧待她。”
自卑是一種比思念還要苦愁深重的東西。
能把人的肩膀和脊背壓彎。
那個再苦再累也咬著牙挺直脊背的青年,第一次打碎了一身傲骨,卻不得不面對森然的露骨的現(xiàn)實,那種仿佛有什么很重的東西穿透他的脊椎,骨頭縫里都浸了水的感覺,好像沉重的,怎么也抬不起來。
而前不久,她知曉他的難處,主動提出放棄她準備很久期待很久的挪威旅行,又顧忌他的尊嚴,還要扯出一個論文寫不完這種拙劣的借口。
然后抱著他笑著說:“那里又冷又無聊,只要跟你在一起就好啦。”
許懷洲都知道,時瑜無數(shù)次為他妥協(xié),為他從城堡里走下來,生下來就養(yǎng)尊處優(yōu)的大小姐,還要為他處處委屈。
*
那條橫溝,再難再遠,他都跨過去了。
許懷洲眸底翻涌而出的情緒緊繃成了一條直線,光影交錯下的五官更加利落分明,長睫在眼瞼下方投下陰鷙的暗影,他視線一瞬不瞬的全部落在她身上:“現(xiàn)在呢。”
男人語調低了幾分,清潤溫涼的嗓音里藏著點細微又若有若無的顫音,暗流涌動的漣漪在他眼底蔓延開,他輕聲:“現(xiàn)在我有資格站在你身邊了嗎。”
時瑜的耳朵仿佛被極低的電流輕輕戳過,擴開擾人的波紋。
好久好久,她說:“你很好,許懷洲。”
那張漂亮的小臉仿佛被頭頂?shù)臒艄忮兩弦粚与鼥V的光影。
時瑜張了張嘴,還是沒有說出來。
你很好,許懷洲,是我不夠好。
良久,她只是笑了下,那雙杏眼清澈、晶亮,微微彎翹出月牙的弧度:“為什么一定要把舊人留在新生活里。”
“我對你來說是舊人么。”
“嗯。”
或許是預料到她的回答,又或許是男人早就學會了將所有情緒藏于心中,他面色端得平靜溫和,他聽著,只是無聲笑了,很輕,眼底情緒卻很淡。
似海水般幽
深的情緒在心底涌出,在那片波瀾壯闊的情愫中,許懷洲有些難捱的跌垂了眼。
在掀起眼簾時,那雙漆眸依舊如墨般濃黑,松垂在身側的手緩慢捏緊。
他的嗓音被眸底浮著的那層蒼白晃得破碎:“我們還能重新開始么?”
他微啞著似自語般呢喃了幾句:“你說新生活不要留著舊人,那就把舊人變成新人,好不好。”
時瑜酒量很好,她只不過是沾了口調制過后的果酒,這會卻恍惚覺得醉到心跳和眸光都虛晃。
她努力撫平眸底瀲滟而起的微顫的淚意,笑著搖了搖頭。
曾幾何時,宋一茉也問過她類似的話。
潮濕的雨夜,窗外電閃雷鳴,電話那頭的女孩小心翼翼開口:“小魚,如果分手后真的那么痛苦,為什么一定要分手,或許還有別的選擇嗎?”
她那時候說什么呢,她說她不能因為痛苦就去逃避,然后選擇那個叫她不痛苦的選擇,她應該選擇一個正確的選擇。
聞言,那邊緩慢地停頓了幾秒:“那拋棄許懷洲對你來說,是正確的選擇嗎?”
沒有開燈的房間內昏落落的看不見一點光,時隱時現(xiàn)的閃電像尖銳的刀刃撕開昏沉的幕布,輸送她們信息的電流一點漣漪都沒有,時瑜沉默了好久,直到指尖觸碰到懷里冰涼的物什。
前幾天還在她枕邊陪她一起共眠的她的元寶,變成了小小的沒有溫度的骨灰盒,冰冷光滑的瓷面凍得她恍然回神。
她視線垂落,指尖輕撫過相框,輕聲說:“宋宋,我不知道。”
“但是我只知道,我不能叫他那么辛苦。”
“這條路對我們來說應該是正確的,就足夠了。”
時瑜還記得,記得那年外祖父來看她時,燈光明亮的包間內,隔著那張留了條縫隙的門,半明半暗的光影里,她站在陰影處,里面的對話一字不落的全落在她的耳畔。
她聽見許懷洲說:“她很好,是我……愧對她。”
被什么難捱的東西撕碎的嗓音隨著地上彎折如一條曲線的光影低低地溢出。
時瑜在門外站了好久,久到她大腦空白,久到仿佛身周所有的聲音都消散,有什么尖銳的猙獰的東西劃破心臟,在表面留下一道深深的溝壑。
那里細雨縹緲,冰冷刺骨。
在穿著西服的服務員詫異地想要上前關心詢問的目光中,時瑜終于回神,她摸了摸僵直的唇角,還要裝得若無其事的模樣推開門,然后笑著說:“久等啦,你們在聊什么呀?”
*
時瑜想起曾經(jīng)她和宋宋一起看得一部黑白舊電影,很俗套的故事,沒有新意的劇情,是那種再回憶起也不會在記憶里起任何波瀾。
但里面有一句話,時瑜一直記著。
兩個主角明明相愛卻分開,其中一人笑得溫柔又訣別,她說:“Maybegiveuponyoutogetclosertoyou.”
也許放棄你,才能靠近你。
那時候時瑜不太懂,為什么相愛還要分開,為什么想靠近卻要先放棄,就像這兩個詞語,明明互相悖論,卻要把他們拼湊在一起。
而如今,她對上那雙眸,他們目光交接,平視著仿佛觸碰,她在那片似暗潮翻涌的海面,卻依舊溫柔注視著她的眸光中,清晰的看見了自己的倒影。
她突然就懂了那句話的意思。
她擰巴,敏感,對他來說,都不算最好的。
時瑜想,人與人之間保留一段美好的回憶就足夠了,他見過她最漂亮最明媚的那段日子就足夠了。
時瑜彎唇笑了下,她的笑容很輕,聲音也是輕的,輕軟泠泠的尾音才開口,便輕飄飄散在這片逐漸冷凝的空氣中。
“結局已經(jīng)不重要了,我們彼此幸福就好了。”
那話語結束,時瑜又像以往一樣扯了個社交禮儀下標準的漂亮的笑出來:“今天晚上的事情,謝謝。”
“不過最好還是記得去醫(yī)院檢查一下,如果有事情的話,時家會給你報銷醫(yī)藥費。”
時瑜從他身旁錯開,邊說邊低著頭去收拾東西,她話語平靜又溫柔,卻凝著幾分恰到好處的疏離,好像把他們的關系分得如此清晰明了。
只有女孩手下急促又毫無章法的動作幅度暴露了主人心底的情緒。
她說著,轉身就走。
門把手冰涼的觸感使時瑜緊繃得思緒難得有了片刻的松懈,她將門推開一條縫,外頭偏冷調的霓虹燈光和屋內暖光相接,在那白皙細膩的手背皮膚投下一小片斑駁的光影。
身后那個沉默的男人,恍惚間再次出聲:“即使你說的幸福里沒有我,也沒關系么。”
“對。”
時瑜拽緊門把手,感知到心跳猛然跳起又落下,她長睫一根根垂落,然后輕聲說:“沒關系。”
時瑜走得訣別,以至于那扇門被關起時,她并沒有聽見身后那句低到微不可查的輕語。
“那我呢。”
男人神情頹唐,唇抿得很緊。
那種魚骨頭哽在喉間,上不去下不來,卻隨著呼吸間泛著細細密密的酸的感覺,鋪天蓋地般,穿透他身上的每一塊骨骼。
那眸狹長微垂,那幾個字被許懷洲說得艱難,仿佛從嗓子里硬生生拉扯出來般生澀,他低聲,很輕很淡的笑了:“可我覺得有關系。”
他聲音晦澀,沙啞,在某個凝滯的瞬間又狼狽到近似哽咽。
第20章 父親他的關心,廉價的像超市里打折才……
時瑜幾乎不記得那個混亂的夜晚她怎么回到了莊園,也不太記得在她哥狂轟濫炸的消息中回了些什么。
她只是躺在床上,感知到自己的身體陷入一片柔軟,然后像一具尸體一樣四肢僵硬地平躺著嘆氣。
林子燁被時嶼安扔進了警察局,動用了點私人關系一時半會是出不來,時瑜怕媽媽擔心,又怕刺激到她,和哥哥達成一致決定隱瞞了這件事。
第二天恰巧是周末,所以時瑜暫時還不用糾結以什么樣的狀態(tài)去面對許懷洲。
她是事后在宋宋那才得知,原來天她遇見許懷洲,是迦南的周老板有工作上的事找他,兩個人似乎是曾經(jīng)還算熟知的好友。
周一,時瑜被她哥調侃說她在公司像做賊心虛一樣到處躲,好在她并沒有碰見那個她想躲著的人。
時瑜連續(xù)一個周沒有碰見他,又不好意思直接去問嶼安哥,后來事情繁忙,她到處跑,加班改稿都是常有的事,莊園位置較遠,每天都要早起,在和媽媽保證周末會回家以及每天都會和她通電話的條件下,時瑜搬進了離公司更近的宋宋家里。
就在時瑜以為她偶爾陷入風波但其實還算穩(wěn)定的生活再次恢復波瀾不驚的平靜時,某天夜里,她洗了澡裹著浴巾出來,調了震動模式的手機在臥室內發(fā)出悶響。
那卷翹的睫羽有幾根被殘留的水汽洇濕在了一起,時瑜隨手滑開屏幕,青蘋果味的沐浴露香氣在暖氣充足的空氣中暈開黏膩的波紋,在一片靜默中,她指尖忽得一頓。
是一則好友申請。
里面只寫了一句話:“小瑜,爸爸回國了,可以見一面嗎?”——
服務員問了兩遍林總是否需要上菜,時瑜才姍姍來遲。
幾乎可以容納十個人的VIP包間,見到女兒,西裝革履的男人臉上瞬間堆滿了溫和的笑容,他拉開身旁的座椅,招呼她過去。
時瑜錯開他的目光,挑了個和男人不近又不遠了位置坐下。
女兒的疏遠太明顯,林恒之臉上的笑容都僵了片刻,他低咳了聲,猶豫著先挑開話題:“小瑜,最近怎么樣?”
時瑜揚了個禮貌的笑出來,回他:“挺好的。”
她連一句爸爸都沒喊。
林恒之似乎覺得這會氛圍太尷尬,他把架在鼻梁上的那副細框眼鏡拿下來擦了又擦,又道:
“你媽媽怎么樣?”
“媽媽也很好。”
“找男朋友了嗎?”
“沒有。”
“回國后有什么安排嗎?爸爸可以在公司給你安排一下。”
“不用了。”
時瑜打斷他,“我有工作。”
……
翻來覆去就那幾句話,無非不是問過得怎么樣在哪里上班有沒有找到男朋友云云。
是長輩和小輩之間很無聊又通俗的話語,卻一點兒也不像普通的父女。
本就冷凝的氣氛陡然沉寂下來,林恒之“哎”了聲,干笑著也不知道還能再問些什么,男人輕捏了下眉心,又將細框眼鏡握在手里裝作不甚在意似的擦拭了下鏡片。
伴隨著服務員井然有序的動作中菜陸續(xù)上齊,林恒之才匆匆松了口氣。
他忙不迭的偽裝出一副慈祥父親的模樣轉移話題,用公筷給時瑜夾了幾筷子菜,動作間還不忘笑著介紹:“餓了吧,小瑜,多吃點,爸爸點的全是你小時候愛吃的菜。”
他聲音放得又溫和又低沉:“這家酒店平常很難預約,爸爸特地托了關系才留了一間包廂。”
“爸爸一下飛機就想著來見你了,原本爸爸還以為你不愿意見我,你不知道爸爸看見你同意的那個晚上高興的都沒睡著。”
在林恒之喋喋不休的話語中,時瑜偏過臉轉停了下眸光,她看著那張與林子燁及其相似的臉。
記憶里他們也會像普通的父女一樣嬉戲打鬧,她坐在那個男人的肩膀上,被他高高舉起,媽媽在一旁捂著嘴嗔笑,叮囑他注意安全。
是從什么時候開始,幸福像易碎的玻璃瓶一樣摔在地上四分五裂,時瑜也記不清了。
男人身上的西裝一絲不茍干凈利落,襯衫扣子系到最上面一顆,領帶也打得筆直,似乎還做了新發(fā)型,噴了新香水,好像極其重視與她的這場見面似的。
他話里話外,像是求和又像在暗示,好像他心里還格外珍惜女兒,好像他為了女兒做了什么偉大的事情一樣。
男人嗓音溫和儒雅,落在耳邊卻莫名聒噪,時瑜視線垂落凝聚成一個點盯著玻璃轉盤上被模糊著倒映出的影子,再次打斷他:“您有什么事,可以直接說的。”
林恒之的動作驀地頓住,那張依舊出眾俊雅的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被戳穿后的微妙和尷尬感,但他依舊嘴硬,訕笑了下。
“你這孩子,爸爸就是想跟你一起吃個飯。”
他太漏洞百出,連偽裝都做不好,時瑜也跟著笑了:“我不覺得我們的關系還可以坐在一起吃飯。”
女孩聲音清軟,眼角盈盈搖曳著幾分禮貌的笑意,眼底情緒卻很淡,說的話語直白又不加掩飾。
那張彎眉帶笑的面容下,顯得那點笑意輕飄飄的有種浮在表面上的不真實感,襯得情緒更加疏離。
她又開口:“如果是林子燁的事情,那我們沒什么好談的,這件事你可以去求我哥哥。”
“爸爸來找你不是因為你弟……”
在時瑜沒什么情緒的眸光中,男人討好似的慌忙改口:“聽說那小子差點傷了你,他自己的問題他自己承擔,爸爸不會包庇他。”
“倒也不是別的,就是……”
林恒之組織了下語言,似乎覺得有些事很難說出口:“爸聽你弟弟說你跟許懷洲許律師認識,爸爸最近公司出了點事需要打官司,小瑜,你可以幫忙聯(lián)系一下嗎?”
他目光期待又謹慎,時瑜卻連嘴上那點笑也要端不住。
“你找我就是為了這個嗎?”
那張臉上瞬間堆滿了笑容,一些情緒被隔絕在那副細框眼鏡后,林恒之欲蓋彌彰的解釋:“怎么能這樣說,小瑜,爸爸主要還是來看看你,我們都多久沒見了。”
那笑意溫雅柔和,落在時瑜眼里卻格外虛偽,她突然覺得自己很可笑,竟然還生出幾分林恒之或許是真的想見她的想法。
他明明可以直接告訴她,卻還要花那么長的時間去鋪墊。
他的關心,也都是建立在利益的基礎上,廉價的像超市里打折才賣的出去的贈品。
對別人抱有期待,本質上就好像是一種自我暴力,時瑜輕輕笑了:“林恒之,你的關心真的很廉價。”
她表情比剛才還要冷淡疏離:“你找錯人了,我和許律師不熟,你來找我,不如直接去律師所找他本人。”
那抹清淺的琥珀色晃過窗外熠熠晶亮的光,熟悉的社交笑容又回到女孩的臉上,她眉眼輕彎,裝得得體大方,但心窩里還是有一種難掩的落魄感:“我小時候最討厭香菇,那是因為媽媽覺得營養(yǎng)價值高。”
林恒之的表情肉眼可見的僵硬,不知道是哪句話刺激到他,再開口時顯得有些急促:“那你怎么不說呢,孩子,你告訴爸爸不就好了嗎?”
“你告訴爸爸,爸爸不就知道了嗎?”
熟悉的字眼順著窒息的空氣傳到她的耳膜,時瑜突然覺得很沒意思。
她張了張嘴,那種曠日持久的疲憊感再次撲面而來,將她整個推進小時候孤立無援的日子里。
她一個人穿過那些仿佛被厚厚的積雪覆蓋住的舊時光,早就習慣了。
而此時此刻,她喉嚨漸漸合上,沉默著連解釋的想法都沒有,時瑜盯著那張多年未見的面容,在熟悉的反胃感來臨時,她輕聲:“我說過了,我說過很多次,可能你不記得了。”
“這次你找我我可以不告訴媽媽,下次我也不會再來見你。”
……
從落座到離開,時瑜花了二十分鐘都不到,她甚至連筷子都未曾動一下。
今天是京城難得的好天氣,云層稀薄,宛如絲線般輕輕浮動,顏色疏密而不均,天空澄澈得像極了她前兩天剛拿到手里的藍寶石,在熠熠的光中透著抹干凈的藍。
時瑜從餐館門口斑駁的樹影中走出來時,耀眼的太陽光晃得她有一種極為強烈的眩暈感。
那細白指尖輕搭在眉骨處遮掩了下,時瑜靜站了兩秒,那種落寞感使她恍惚嘆了口氣。
今天是周末,又是一個格外明媚的太陽天,大街上的人影比平常都要多了幾倍,鳴笛起伏的車流聲伴隨著熙攘的人聲相交輝映,時瑜悶著頭往前走。
道路兩旁是繁茂的常青樹,高大的樹冠將陽光嚴絲合縫地遮掩住,只余下一點薄薄的碎光從重疊的綠葉中擠進又落下。
她深一腳淺一腳踩在柏油馬路上的被光拉得幽長的樹影,或許是怕被曬到,又或許是別的什么,那抹纖細的背影在冷感的太陽光下顯得幾分脆弱,好像跟光影外的地方處在兩個世界似的。
時瑜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等她稀里糊涂的從情緒里反應過來時,眸光隨著投射在腳下的那抹微弱的光線中慢吞吞抬眸,一棟矗立在光影中的辦公樓映入她眼簾。
她好像,莫名其妙走到了許懷洲的律所……
習慣是一種很奇怪的東西,藏在潛意識最深處的地方里掩人耳目,某些時候她自己都沒有發(fā)現(xiàn)。
這座建筑的線條流暢而又靜默,在光下淌過一圈冰冷的光,時瑜心里仿佛被小貓爪子輕輕撓過,很微妙的感覺。
在那種感覺愈發(fā)擴大之前,不知怎么的,她有些慌張地垂了眼。
回過神來的時瑜匆匆轉身,在心里罵了八百遍自己怎么那么沒出息,只是她還沒挪動半步,突然有人攥住了她的手腕。
一層薄薄的繭在她的腕骨處摩挲處一小片細密的癢,她腳步?jīng)]站穩(wěn),差點撞到那人懷里。
時瑜回頭,許懷洲那張精雕細琢般挑不出任何毛病的臉,輪廓起承轉合與柔軟天光相接,逆著光,像刀琢般刻進了她的眼。
男人額前的碎發(fā)微微散開在眉尾,氣息稍亂,看樣子像是跑過來的。
兩個人的距離如此親密,他手沒動,眸光溫和似此時遙遠的天光,那長睫垂落投下光影,他彎唇輕聲喚了句:“時小姐,你怎么來了。”
時瑜剛剛還在想,想兩個人要相愛到什么程度才可以結婚,如果不愛,為什么要留下孩子,可在這個所有人被裹挾著往前不停地奔跑
的社會,任何事都瞬息萬變,連愛情也是。
她不懂為什么父母的愛情從曾經(jīng)的海誓山盟變成現(xiàn)在不相往來的地步。
人似乎本就不是長情的動物,在某一瞬間的永恒只是一種激素產(chǎn)生后被刺激到的生理反應,如今卻只剩下權衡利弊的利益關系。
他們身上明明存在著最為相似的基因,擁有著世界上最輕而易舉的愛,卻遠到好像一個陌生的路人。
那場厚重的冰冷刺骨的大雪,好像還永久地壓在她的肩上。
她以前總覺得世界很大,大到京城和倫敦相隔了8120.65公里,好像所有的遺憾和眼淚都留在了路上。
但這會又覺得世界其實也很小,小到她心里無意識想著的那個人,在下一秒,便出現(xiàn)在了她眼前。
那種被太陽晃過的眸生出比剛才還要強烈的眩暈感,時瑜幾乎有些分不清。
分不清她看見的,是光影在空氣中擴開的波紋,還是她眼底那層模糊的亮晶晶的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