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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人質(zhì)他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fù)。……

    山下傳來急促的奔跑聲,接近山腳,而后遠(yuǎn)去。伴隨著模糊的叫喊聲,葉簾堂聽不太清,但能辨出聲音里的恐懼。她從狹窄的山道向下望,只見下方有許多快速移動的小點,那是縱馬進(jìn)城的騎兵。

    葉簾堂收回目光,看來程子奉已經(jīng)拿下了城墻,軍隊即將開始對朱州城進(jìn)行細(xì)節(jié),而有名有姓的那幾位將領(lǐng)一定正相互比拼著往城中奔,以此爭奪暝王項上的那頂“頭等功”。

    山野前方有腳步踏碎葉子的聲響,葉簾堂抬眼,見長谷正正站在道觀外的古樹下。他已經(jīng)披著不知從哪里扒下來的閬京軍隊的壞甲,腳邊還堆放著幾個鼓鼓囊囊的布袋。

    “姑娘!”看見幾人,他急忙招手,又指著地上的布袋低聲道:“這是我從城墻附近偷來的閬京盔甲,幾

    位快些換上吧。”

    布袋被他扒來開,鎖子甲閃著晦澀的光。

    王秦岳拎出一套護(hù)肩,上頭還濕濕噠噠的粘膩血跡,他捏著鼻子道:“……你從哪拿來的?”

    “當(dāng)然是死人身上。”長谷奇怪地看他一眼,“還能是哪。”

    葉簾堂抓著靴子便一腳蹬了進(jìn)去,道:“別挑剔了,這活兒你能干嗎?”

    “……能,當(dāng)然能。”王秦岳慢慢松開捂著鼻子的手,不情不愿地扣上胸甲,表情十分嫌惡,“還怪冷的。”

    空氣里彌漫著淡淡的腥味,叢伏呼出一口氣,問:“已經(jīng)叫人將他們往這里引了嗎?”

    長谷點了點頭,側(cè)眸看一眼磨磨蹭蹭穿軍靴的王秦岳,催促道:“所以,你能快些嗎?他們就快要來了。”

    王秦岳撇了撇嘴,閉著眼將靴子綁好,“別催,要參赴聚會,可得先整飭儀容。”他睜開眼,見周圍人都一言難盡地看著他,于是補(bǔ)充,“……書里講的。”-

    月光從重云之中漏下,映得山影幽幽,林木幢幢,靜謐又深遠(yuǎn),沒有飄進(jìn)一絲戰(zhàn)火的陰霾。

    他們計劃在閬京軍到來時裝作友軍,明面上綁住暝王,再尋著合適的時機(jī)機(jī)抹掉張氏門下那幾條走狗的脖子。

    夜風(fēng)習(xí)習(xí),風(fēng)暴來臨之前總是最為寧靜,葉簾堂靠在道觀的廊下,覺得只有當(dāng)天地都陷入火海時,才能感受到某刻的美好。

    暝王手底下的八個將領(lǐng)都護(hù)在他身邊,這幾人早年間跟著暝王出生入死,至死都不會背叛。想到這,王秦岳手中的千里行不慎削斷了一根樹枝,立刻遭到其中一人的白眼。

    “把你那把破劍收起來。”那人說:“安靜一些。”

    “不是破劍。”王秦岳低聲辯解,“它叫千里行。”

    “閉嘴。”那人又瞪他一眼。

    王秦岳張了張嘴,最終卻什么也沒說。他并不想在合作時與人生了嫌隙,旁人的信任對他來說十分寶貴。

    “……為什么會變成這樣,”暝王再次嘆氣,這些天他臉上的皺紋都深了許多。

    他從前傲慢自負(fù),而懲罰終于到來,將自己作為人質(zhì)這樣危險的計劃,他們之中只要有一個人生了歪心思,他就會失去一切。

    他不敢賭,卻又不得不賭。畢竟眼下他能相信的只有眼前這幾人。

    “為什么會……”

    “噓——”叢伏猛地俯下身,風(fēng)中傳來微弱的馬蹄聲,“他們上山了。”

    馬蹄聲愈來愈近,暝王閉了嘴,心中不免有些緊張,這計劃確實如他所說,太險了。計劃中只要出現(xiàn)一點紕漏就容易全軍覆沒。

    他咽了口水,回過身,看見叢伏如貓一般伏在灌木種,面上沒什么表情,王秦岳則抱著劍靠在廊柱下,心思似是全然不在這事上面,眉眼耷拉著,不怎么高興的模樣。而葉簾堂緩慢移動著位置,以能第一眼觀察到來人的動向。她的左手輕輕摩挲著劍柄,眸光甚至在微微發(fā)亮。

    暝王呼出一口氣,聚寶臺這姑娘的策略便是將自己置身于棋局之中,而她手下的人還忠誠至極,像是群不要命的瘋子。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叢伏側(cè)眸挑眉問:“怎么了?”

    他趕忙搖了搖頭,錯開目光低聲說:“沒什么”

    不過為反叛軍隊出謀劃策這種事,大概也只有瘋子敢做。

    他在心底嘆息一聲,下意識想摸腰側(cè)的刀柄卻摸了個空,這才想起自己已經(jīng)是個手無寸鐵的人質(zhì),只好將胳膊垂下,跟著他們一起盯著漆黑的山路。

    馬蹄踏碎他們提早布置在山腳的枯葉,提醒著他們騎兵已經(jīng)近了,風(fēng)中甚至傳來幾人縱馬的輕微哨聲。

    葉簾堂握緊了劍柄,將身子壓得更低,雙眼緊盯前方狹窄的山路,這是通往導(dǎo)管的唯一一條路。

    接著,他們似是奔到道觀門外,有人下了馬,整了整腰帶,發(fā)出鐵甲細(xì)微碰撞的脆響,接著是佩刀出鞘的摩擦聲,輕腳往道觀里探。

    他轉(zhuǎn)過彎角,目光在他們這些披著閬京甲的人身上轉(zhuǎn)了一圈,有些遲疑道:“你們……”

    “將軍!”王秦岳猛地跳起來,興高采烈地迎上去,“這老賊藏在觀里,我們找了許久才找到!”

    將軍皺了眉,路上確實有人稟過有兵在山上找到了暝王的蹤跡,于是他將刀塞回鞘,因著旁人比他先找到這人而有些不快,問:“叛賊首領(lǐng),就是他?”

    “就是他!”王秦岳熱切地點了點頭。

    他話音剛落,道觀種便有更多士兵涌入,個個都披甲佩劍,氣勢十足。走在最前面人的硬靴磕在道觀的青石板上,發(fā)出“嘎達(dá)”的聲響。

    程子奉。

    葉簾堂隱在甲胄下的眼睛敏銳地盯住了他。

    張氏的人。

    她的右手有些灼熱。

    “程將軍,”第一個進(jìn)來那人回首,挑釁笑道:“慢了一步啊。”

    “慢?”程子奉哼道:“人頭還在,怎么都不算慢。”說罷,他身后帶出一眾士兵,個個身著重甲佩刀。葉簾堂不動聲色地多看了幾眼,忍住摸劍的沖動。

    程子奉走上前,居高臨下地打量著暝王,挑眉道:“唔……就是你?”

    暝王沒有回答,只是面色陰沉地看著他。

    “雖說早有耳聞,不過親眼看到才覺得……”程子奉嗤笑一聲,道:“還真是矮小啊。”

    葉簾堂用力摁住暝王想要沖上前的動作,手指微微用力,提醒他控制情緒,而自己藏在甲胄后的眼睛則隱秘地掃視著觀中的每一個人,判斷著計劃成功的可能性。

    閬京的士兵們幾乎都覺得勝券在握,此刻隊形松散,人并不算多,幾人在私語,幾人在竊笑,剩下的都在心不在焉地打量著夜色中的道觀。

    朱州城陷落的過于迅速,他們此刻都松了警惕,覺得穩(wěn)操勝算。

    “好了,你們兩個,將人帶過來。”程子奉開口,指著扣押著暝王的葉簾堂和暝王手下的一個土匪,隨后向著身后那身材寬闊的人吩咐道:“兔羊,你接手,去把這矮子送到車上去。”

    這便是時機(jī)。葉簾堂為了不暴露身份將右手的鋼針緊急拆卸了下來,此刻有些抖,只能將右手藏在暝王衣袖的褶皺里,左手握緊劍柄,邁步上前。

    “程子奉!分明是我先找到他的!”軍官不滿開口,“你要同我搶功勞?”

    “但你聽命于我,功勞只能是我的,明白了嗎?”程子奉冷聲打斷他,嗤道:“真是蠢啊,以為自己家中有幾個人跟在小皇帝跟前便能對著我大呼小叫?”

    “你竟敢……”

    話沒說完,程子奉便直直一拳掄在那人臉上。軍官被打得偏過臉去,不可置信道:“我乃親封參軍,不比你差!你,你不僅侮謗陛下,還,還敢打我?!”

    “那又如何?”程子奉哈哈一笑,“打得就是你。這天下到底姓什么,到了今天這個地步,你還看不明白嗎?”

    軍官口中溢出一絲腥氣,他含著口腔被牙齒磕碰出來的血,忍者怒氣,卻沒再開口。

    見狀,程子奉嗤笑一聲,“行了,那矮子沒什么好抓的,他跑不了。你,”程子奉回過頭,指著向葉簾堂道:“你們幾個將這蠢貨捉住,我倒要看看——”

    太近了,兩人距離不過兩跨,葉簾堂不能回避他的目光。

    果然,他止了話頭,有些迷惑地皺起眉,“你……”

    沒等他反應(yīng),葉簾堂當(dāng)即松開暝王,猛地抽出崩玉,冷光閃爍,向程子奉胸口直直刺去。

    程子奉這頭還沒來得及抽出刀,千鈞一發(fā)之際,方才同他爭論的軍官下意識上前來替他擋了葉簾堂這一劍,金屬相撞,發(fā)出刺耳的刮擦之聲。

    崩玉劍鋒走歪,刃尖只來得及在程子奉猛偏過去的頰側(cè)劃出一道細(xì)長的血口。他嘴中發(fā)出幾個模糊不清的音節(jié),立刻抽出腰側(cè)長刀。

    變故發(fā)生的如此突然,道觀內(nèi)的其余士兵還沒反應(yīng)過來,其中離他們最近的一個疑惑地轉(zhuǎn)過頭去,看向暝王的方向,“什么——”接著就被叢伏從身后無聲無息地帶落了頭。

    押著暝王的另一土匪趁機(jī)砍斷了縛著暝王的綁繩,往他手里塞了把刀,便向著其余人沖

    殺過去。

    暝王握著刀柄,熟悉的感觸令他心安,從前瞻前顧后不敢邁出的一步,如今看起來十分簡單。

    眼下他要做的,不過是趁對方?jīng)]反應(yīng)過來,盡可能多殺幾個,以平衡人數(shù)差距。

    他呼出一口氣,如釋重負(fù)。

    道觀內(nèi)陷入混戰(zhàn)。

    第122章 難得“鳥叼蟲蟻,狼食羔羊。”……

    “拔刀!”程子奉蹭掉頰側(cè)的血珠,大喊道:“誅盡逆賊!”

    話音剛落,兩名士兵便大叫著沖向葉簾堂,她撤步叫兩人撲了個空,隨后她轉(zhuǎn)著手腕將崩玉薄細(xì)的劍刃送進(jìn)士兵頸間甲胄的縫隙,那士兵便像被抽了骨頭般倒下。她抽出劍,堪堪架住另一名士兵的刀。

    崩玉太輕,這一下差點被震托了手,她后退兩步到了殿閣之內(nèi),那士兵便大吼一聲,跨步向前將刀尖對準(zhǔn)了她。可還沒等刀尖刺下,他的身子忽地朝一邊側(cè)翻倒下,露出叢伏沾血的面容。

    叢伏匆匆向她點了頭,隨后按著短刀便又隱進(jìn)道觀院內(nèi)的混亂之中。

    “看來有人猜得不錯。”程子奉沉著目光看向她,“你還活著。”

    聞言,葉簾堂將崩玉橫在身前,笑道:“看來我做事還是不夠謹(jǐn)慎。”

    “實話說,我一直很佩服你。”程子奉說著,踢開地上蠕動的受傷士兵,一腳跨進(jìn)葉簾堂所在的殿閣,手腕緩慢地轉(zhuǎn)動著刀刃的角度,“葉大人,你是如何教唆這些人反叛閬京,轉(zhuǎn)而為你而戰(zhàn)的?”

    葉簾堂緊緊盯著他的動作,語氣卻十分輕松,“自然是拖你家主人的福,沒有他施壓,暝王不一定會為我所用。”

    “哦!”程子奉恍然,“是你殺了二公子。”

    葉簾堂將崩玉握得緊了些,“現(xiàn)下才反應(yīng)過來,為時過晚了吧,程將軍?”

    “晚?”程子奉冷笑兩聲,殿閣外兵器的撞擊與人聲喊叫不絕于耳,而殿閣內(nèi)卻只有他們兩個,他輕輕壓低身子,這是前沖的準(zhǔn)備,“我很久沒使刀了,刀子有些鈍,我會盡量將你一擊斃命,好叫你少些痛苦。”

    葉簾堂已然閃身至他身側(cè),猛然出手。

    “廢話太多了。”她說。

    程子奉側(cè)身躲過,用刀抵開她的攻勢,哈哈笑道:“給你點盼頭,嗯?”

    葉簾堂不等他說完,崩玉便已飛快地刺出第二擊。

    薄刃與重刀狠狠相撞,程子奉早已看出她的缺點在于力氣,于是便發(fā)狠地將刀刃往下壓,可卻總是與崩玉堪堪擦過。

    葉簾堂挽了個劍花,笑道:“再來?”

    程子奉沒開口,抽刀猛地沖擊,快如閃電。卻被她手中那飄忽游走的劍尖躲開一次、兩次、第三次時自己還因著慣性撞倒了閣內(nèi)的桌案。

    他急忙一個翻身調(diào)整姿勢,重新調(diào)整著呼吸。這一套交手下來,他總有種陷入深水之感,任憑他抽刀的速度如何快,氣力如何大,卻好像都砍在了水中,被軟綿綿地化解了開來。

    “有失準(zhǔn)頭啊,程將軍?”葉簾堂揶揄道。

    程子奉吐出一口粗氣,他從前便聽過她一柄刀砍絕了藏身于山谷的北蠻軍,當(dāng)初他只覺得過于夸大其詞,如今看來,并不盡然。

    于是他大吼一聲,突然發(fā)難,佯下實上地攻來。葉簾堂往后一躲,于是他的攻勢更加猛烈,逼得她從殿閣一端避到另一端,不得不抽劍抵擋。

    程子奉手中的虎鳴刀狠狠砸下,崩玉一聲嗡鳴,讓葉簾堂身形一晃,趔趄幾步才險險躲開。

    “撓癢癢。”程子奉哼道:“你除了躲還會什么?”

    葉簾堂直直將面上的甲胄摘下砸向他面門。王秦岳所教的劍法本就游走輕盈,計劃中用來隱藏身份的甲胄如今對她來說已經(jīng)沒有用處,只會徒增負(fù)擔(dān)。于是她沉著程子奉躲開的片刻一腳蹬掉軍靴,脫掉輕甲。

    自然,統(tǒng)統(tǒng)都向程子奉砸去。

    “……卑鄙。”程子奉明顯沒料到這一出,此時有些狼狽地躲開,罵道:“混賬,你也就會這些小花招!”

    他說得沒錯,如今的形勢雖然看起來是程子奉處于下風(fēng),可葉簾堂卻已經(jīng)快要圖窮匕見。真一對一比拼刀法劍式她定然比不過程子奉,更何況如今她的輕劍走勢已被程子奉看透,這樣下去的確不是辦法。

    她趁機(jī)拉開與程子奉的距離,一邊同他兜圈,一邊想著破局辦法。

    程子奉看出她的躲避,跨步上前用刀封住她的路線,嗤笑道:“沒別得招了,葉侍讀?”

    “閉上嘴。”劍尖蕩開,葉簾堂阻止他繼續(xù)向前的步子,后撤兩步,謹(jǐn)慎地盯著他的動作。

    “負(fù)隅頑抗。”程子奉搖搖頭,長刀猛地刺出,戳進(jìn)觀音的蓮座中,石屑橫飛,離葉簾堂只差分毫。

    “聲東擊西、恫疑虛嚇、誘敵深入……你腦子里的計策不是多得很嘛,葉侍讀?”程子奉從石頭座中拔出刀,沒給她喘息的機(jī)會,再次發(fā)難,“你不是很有能耐么,還要和張氏爭奪天下,嗯?”

    葉簾堂被他逼得連連后退。他們打得越久,他便對她的手段愈加清楚了解,她制勝的機(jī)會也越來越小。

    “殺了二公子,”程子奉挺刀突刺,“逼迫閬京與嶺原翻臉,點燃戰(zhàn)火……呵呵,從前有幸聽過葉大人在先帝跟前提出愛民新政,還以為是個多有仁愛之心的人物呢,如今看來,也不過如此啊。”

    “你們逼我的。”葉簾堂勉力抵擋著他的攻勢,大氣都沒喘一口,“都是你們逼我的。”

    “我們逼的?”程子奉笑了兩聲,“所以朱州那場大火也是我們逼你放的?逼你活生生燒死了那么多人?”

    葉簾堂手掌發(fā)酸,她不動聲色地松了松劍柄,只是冷著聲重復(fù):“這都是你們逼我的。”

    “我們逼的?真是一個推諉責(zé)任的好借口。”程子奉嗤之以鼻,“葉侍讀,鳥叼蟲蟻,狼食羔羊。說白了,弱肉強(qiáng)食便是天地規(guī)則。”

    語罷,他長刀猛地前刺,葉簾堂只得咬牙抵擋。

    然而武器每次的相撞都會帶起她身上的舊傷一陣刺痛,而痛楚帶來滯緩,她的左手已經(jīng)不夠起初那樣敏捷,希望正從她眼前一點一點消散,而她對此心知肚明。

    “葉侍讀,三年前你糟了暗算,心有不甘,這我能理解。可如今教唆反叛,點燃戰(zhàn)火,卻還是要敗在我的刀下。”程子奉笑著,手上的攻勢卻不停,“不如面對現(xiàn)實,你縱然本事滔天,可要同張氏搶,就勢必得輸。”

    “張氏?”葉簾堂明知不該,卻還是被激怒了,她毫無章法地發(fā)起反攻,“憑什么?憑什么是你們?你們手上沾的人命數(shù)的清么?不過是一群靠著閬京腐尸堆為食養(yǎng)肥自己的蠅蟲敗類!”

    她手上又刺出幾劍,舊傷更痛了。

    程子奉卻揮刀蕩開她的攻勢,劍身震顫著傳至傷痕累累的身體,葉簾堂痛得一個激靈,再也握不住輕劍,崩玉脫手而出,被上前的程子奉一腳踢開。

    她身上實在太痛,抖個不行。葉簾堂用傷手捂住左臂,喘著粗氣看向程子奉。

    “葉大人,您所行之策,多么冠冕堂皇,可說白了,不過是用一場戰(zhàn)爭取代了另一場戰(zhàn)爭,用一種死亡換取了另一場死亡。”程子奉看著她蒼白的面容和發(fā)抖的手臂,惋惜地嘆了一聲,“實話說,我很欣賞你,不過……鬧劇也該結(jié)束了。”

    她頰邊的烏發(fā)被冷汗打濕,忽而笑了。

    程子奉看清他的笑容,登時汗毛直立,有什么銳器擦著他的肩膀飛過,狠狠釘入觀音相之中,帶落無數(shù)碎屑。

    葉簾堂側(cè)身避開,程子奉此時已經(jīng)無暇顧及她了,只是猛地回身,看向身后,“誰?!”

    殿閣外一片漆黑,混戰(zhàn)還在繼續(xù),他心中發(fā)慌,吼道:“是誰?!”話音未落,便又聽弓弦撥動。

    “錚”。

    他猛地側(cè)開身去,羽箭再次扎入觀音蓮座之中,力道極大,揚起大片粉塵。幾番之后,弓弦漸息,程子奉吐出一口氣,轉(zhuǎn)向葉簾堂,笑道:“呵呵,看來你的同伴準(zhǔn)頭不怎么樣啊。”

    葉簾堂只是緊緊盯著他,嘴角的笑意卻未曾收起。

    “你笑什么?”程子奉被她這番笑意牽動了怒火,一把掐住她的頸脖  ,吼道:“你就要死了,被你最瞧不上的的張氏門生殺死。”

    有細(xì)小的碎裂聲在空氣中傳播,但程子奉已然顧不上那些,只是狠狠掐著葉簾堂的脖子,問:“你甘心嗎?”

    “謹(jǐn)慎一些。”葉簾堂從牙縫中擠出幾個字。

    “謹(jǐn)慎……哈哈,是啊,確實要謹(jǐn)慎,”程子奉提起長刀,“這便是你的遺言了么?”

    葉簾堂嘴角的笑容卻愈來愈大,她輕聲道:“不,程將軍,我是說你。”

    “什……”

    “謹(jǐn)慎一些吧。”葉簾堂忽地掙開,用盡力氣將他向后狠狠一踹。

    程子奉沒料到這出,毫無防備地狠狠跌靠在石像下,粉塵瞇眼,他吼道:“你敢——”

    一聲巨響,經(jīng)年的石像觀音蓮座終于不堪重負(fù),從頂部的蓮瓣處斷裂開來,巨大的慈悲人像迅速向前栽倒。

    程子奉猛地回頭,只見端莊而慈悲神像從他頭頂壓下,如同天神下凡,手持凈瓶,凈瓶中的甘露便是那紛紛揚揚的塵石碎屑。

    甘露落于塵寰,救苦救難,普渡眾生。

    巨大的石像砸在程子奉身上。不過兩道刀傷,六根羽箭,就絕了他的后路。

    葉簾堂身上的舊傷火燒般痛,她跌坐在地,喘著粗氣,不慎被不斷坍塌亂飛的石片擦痛。

    石像轟塌,砸斷殿閣的木柱,殿閣也搖搖欲墜。

    程子奉的吸氣聲如同水中游魚吐出泡沫,是被沉重的石像緊緊壓在殿閣之內(nèi),露出的一條腿抽搐了片刻,便不再動了。

    恍惚間,她聽見有人在喊她的名字,可她實在太累,甚至連站起來的力氣都沒有。

    夜風(fēng)裹擁來,在巨石壓下之前,鼻尖刮過一陣清冽又沉靜的煙水氣息。

    在這個人心飄搖,山河沮喪的時局下,難得有人愿意將她從傾倒的頹勢下救出。

    難得。

    第123章 鐵鏈英雄還是叛徒,只取決于你站在哪……

    石像四分五裂,掀起大團(tuán)大團(tuán)的白色煙云,只剩下蓮花座的底部還保留在原位。

    這尊姿容端麗,慈悲滿懷的觀音像倒塌下去時并未粉碎,她眉眼纖細(xì),仍慈愛地俯視著被凈瓶壓在身下的程子奉。

    團(tuán)云散去,道觀內(nèi)外悄無聲息。

    “真是走運,死在慈航真人身下……嘖嘖,是意外么?”王秦岳探頭去看,又瞟見一旁的李意卿,撇嘴道:“看來不是。”

    將領(lǐng)既歿,大局已定。

    有士兵躲在觀內(nèi)庭院的假山后,向往出偷偷溜走,沒走兩步,看見堵在門口的長谷時下意識往后縮了縮,暝王揮刀將那人砍翻,一聲嘶嚎,四下靜了下去。

    暝王輕微地皺了眉,看著滿院尸體,呼出一口氣,輕聲道:“……贏了?”

    聞聲,跟了他多年的土匪回過身,向他露出一個笑來,聲音微微顫抖,“瞑君,我們打贏了!打贏了閬京正規(guī)軍,贏了!”

    “……結(jié)束了,我們守住了朱州。”

    暝王將砍刀收回身側(cè),盡管內(nèi)里已經(jīng)一片狼藉,可身前古老的道觀殿閣依然巍然矗立,只是高臺上的蓮座時不時落下碎石,那是之前李意卿長弓射穿的傷痕。

    他轉(zhuǎn)身,看向葉簾堂。她看起來已經(jīng)站不太住了,此時稍稍靠著清也先生,身上的青袍上有血跡滲出,左手傷得很重,因此李意卿替她將崩玉握在手中。

    他微不可察地皺了眉,說:“我承認(rèn),你是個很有決心的女人——至少在這場戰(zhàn)役里是這樣。從前我總覺得你咄咄逼人,眼高于頂,從不把我,把嶺原放在眼里。自然,想必我怎么看你,對你而言也并不重要,這場是戰(zhàn)爭你贏了……我只是……”

    葉簾堂眼皮很沉重,她用力眨了眨,抬眼去看暝王。

    “我現(xiàn)下同你說這些,并非期望我們從此便能談笑風(fēng)生,”暝王咽了咽口水,語氣似乎有些緊張,“你那時說得對,我是個只敢躲在城郭固中作威作福的懦夫,但眼下,我不想再這樣了,也許我該踏出一步。”

    暝王的身側(cè)的匕首忽地被握住。這只手輕巧地從他身后伸出,并不是他自己的。

    李意卿瞳孔皺縮。

    “若是可以,我想同聚寶臺繼續(xù)……”

    “——躲開!”

    李意卿因一手?jǐn)堉~簾堂,不能抽身,只得將崩玉猛地?fù)]起,可終究還是慢了一步。

    “怎……”

    匕首迅速從暝王的身側(cè)出鞘,架在暝王的脖子上,寬闊的身形從他身后顯現(xiàn)。那人用右臂勒住暝王的胸口,身子迅速貼向他的后背。

    “你想同聚寶臺做什么?”他笑著問他,頃刻間,刀尖扎破頸脖,紅色溪流奔涌而出。

    “我是個只敢躲在城郭固中作威作福的懦夫,”那人重復(fù)著暝王的話,語氣甚至算得上愉悅,“但眼下,我不想再這樣了。”

    暝王張開嘴,卻說不出話,喉中發(fā)出破碎的呼吸聲,熱血不斷從他體內(nèi)流出。

    “也許我該踏出一步。”那人手上用力,幾乎要將暝王提起來,手腕反轉(zhuǎn),濃稠的鮮血灑向殿閣的墻壁,劃出一長道弧線。

    變故發(fā)生得太快,周圍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這人到底是從哪冒出來的時候,暝王便像被抽了骨頭似的搖晃著倒下,而黑紅的溪流繼續(xù)從他身側(cè)噴濺。

    “但你沒機(jī)會了。”那人笑著說。

    李意卿撤步退后,將葉簾堂緊緊護(hù)在身后。

    而那人卻不緊不慢地抽回匕首,將刃尖擱在鼻下深深嗅了一口氣,長呼出來,接著看向李意卿,咧開了嘴角。

    “終于找到了,真是累死我。”他眸光發(fā)亮,“一個葉侍讀,再加一個承平道的清也先生……啊,意外收獲。”

    李意卿眸光沉沉,冷聲問:“你怎么上來的?”

    “啊,是了。您在城里部署了大量兵力,我差點就被拖在山下了呢。”他了然地點了點頭,“不怪您驚訝,那樣的情況怕是只有我出的來,畢竟我是兔羊。”

    暝王跪倒的身形下血跡不斷擴(kuò)散,一直浸住了他柔軟無聲的皂鞋,他卻渾不在意,只是緊緊盯著眼前兩人,舔掉唇邊深紅的血漬,笑道:“嶺原真是臥虎藏龍,看來今晚是有的忙了。”

    話音剛落,道觀門外涌進(jìn)新一批士兵。兔羊?qū)⒇笆兹娱_,嗤笑著甩出鐵鏈夾棍,道:“幸好我沒聽這個蠢貨的話……好了,現(xiàn)下一邊死一個首領(lǐng),公平了。”

    *

    兔羊不是大周人,他生在南沙以外,是大周人嘴里的南夷。但他所在的部落很早便被張楓一鍋端,但張楓不知出于什么心理,將他留了下來,帶在身邊,叫他兔羊,希望他溫順。

    但事與愿違,他心性兇惡,旁人都說他是張楓養(yǎng)在身邊的獵犬。

    明昭二年,張楓所率的鎮(zhèn)南軍大敗南夷,南夷族長輸?shù)幕翌^土臉,不得不丟下再無作戰(zhàn)能力的傷病婦老,帶著青年們繼續(xù)向西遷移。

    而張楓要他率軍去處理這些剩下的問題

    兔羊這輩子沒提過什么要求,但那天他問張楓,能否放過那些無辜的部落民眾。

    張楓嘴角掛著莫測的笑,問他:“仁慈?”

    “仁慈。”兔羊點頭,將寬闊的身子深深伏下去,說:“求您。”

    張楓哈哈大笑,說:“你自行決斷便可。”

    于是行兵的那日清晨,他久違地踏上大漠,看著沙礫飛揚,沙丘綿延,似蛟龍靜臥。他行于黃沙之中,見其中生出少見的綠意長勢喜人,心中騰起愉悅。

    可鎮(zhèn)南軍憑什么聽他的,他不過是張楓養(yǎng)在身邊的寵物。那日他無助地看著騎兵踏進(jìn)手無寸鐵的南夷族群之中,無人幸免。

    鷲鳥低空盤旋,蠅蟲蜂擁而至。血跡斑斑的部族里,只剩一只皮包骨頭的狗一瘸一拐地跟著他的馬。兔羊垂眸看它,像是看見了他自己。

    “這并非你的錯。”那日張楓拍著他的肩膀,說:“時局就是如此,兔羊,我們不得不做。”

    不得不做。

    張楓的安慰痛禿鷲的嘶啞的啼鳴混雜在一

    處,兔羊分不清楚。

    在鎮(zhèn)南軍里,士兵不允許哭,不允許失落,甚至不允許發(fā)怒,他心底涌上無力。

    “你做得很好。”張喆笑,“我會為你準(zhǔn)備慶功宴。”

    沒多少時日,流言便傳開。說是他,這個從前的南夷安排了那場屠殺,是他率領(lǐng)鎮(zhèn)南軍踏入大漠部族。

    從前的族人罵他是只剩下半只腦子的叛徒,向西而行的大漠部族大張旗鼓地聲討他的罪行,可在南沙,張喆在軍營為他布置了慶功宴。

    士兵們同他喝酒,張喆為他打了一套鐵鏈夾棍,上面包裹著金玉,異常奢華。南沙民間甚至為他編了歌,將他傳頌成身披重甲,戰(zhàn)馬高揚,一刀直穿南夷部族的投明英雄。

    “兔羊,是勝利還是背叛,做英雄還是做蠻夷,名流千古還是遺臭萬年,這其中沒什么區(qū)別。”張喆告訴他,“它們只取決于你站在哪邊。”

    一切都已成事實。他要么痛苦地做大漠的叛徒,要么歡歡喜喜地做南沙棄暗投明的英雄。

    他有的選么。

    營中月色高懸,于是他俯下身,將張楓贈于他的鐵鏈夾棍接下,像是拴在了自己的項上。他選了路,所以跟著張楓進(jìn)京換帝,而今月色如舊,他要為站在自己這一邊的英雄除去一切障礙。

    這就對了。英雄還是叛徒,不過都取決于他的選擇。

    兔羊早已不是被關(guān)在軍營的那個兔羊,或者說,他終于被張楓放了出來,重新做回了自己。閬京不能無禮,不能隨心所欲地出門,不能用鐵鏈夾棍,不能……

    那些教條禮數(shù)沉甸甸壓在他的肩上,全是束縛,毫無價值,不像眼下。

    月光灑在庭院中,將鐵鏈上映出一片明晃晃的白色光暈,隨后衣帶翻飛,金屬刮擦,他一棍扎進(jìn)某人的盾牌中。

    他舉起鐵棍,心中涌上無比的甘甜。

    這才是對的。

    鐵棍砸中輕甲,金屬彎折,輕甲下的身體搖搖晃晃,無助地踢蹬跌坐在假山下,不動了。接著兔羊深吸一口氣,周遭的一切似乎都緩慢下來,他追上一個又一個敵人,忍不住哈哈大笑,手舞足蹈。

    庭院內(nèi)尸體成堆,像是人間煉獄,而他樂在其中。

    以前的戰(zhàn)斗沖突總讓他覺得疲憊,但現(xiàn)下不一樣。他選了站邊,有了目標(biāo),而這些便能使他越戰(zhàn)越勇。

    他感受到血液沸騰,點燃了皮膚,而他每次甩出鐵棍,身體的每一寸皮膚都在灼燒,直至他又哭又笑。

    他聽見有人在他耳邊低語,聲音與禿鷲的啞鳴混雜在一起。

    “水因地而制流,兵因敵而制勝。故兵無常勢,水無常形,”這是張楓的聲音,如今卻從他的嘴里發(fā)出,“能因敵而制勝者,不戰(zhàn)則已,戰(zhàn)無不勝。”

    鮮血橫流,武器的撞擊聲回蕩在夜色下。

    “……我不是叛徒。”兔羊抬起血淋淋的鐵棍,指向廊下煙塵彌漫的白色影子,通紅的雙眼卻在不住地流淚,他怒吼出聲,聲音瘋狂而嘶啞,“我要做英雄,英雄!”

    第124章 近軍此夏好長。

    不過這場廝殺并沒有持續(xù)太久。

    閬京正規(guī)軍的正面勢力早已被部署在朱州城內(nèi)的近軍清剿干凈,援兵追上山后很快便將兔羊帶來的分支一網(wǎng)打盡。

    在火藥的炸裂與沖天的廝殺聲中,朱州戰(zhàn)役就此落幕。城內(nèi)的阡陌街市,到處都是尸身黑血。初日照常銜著青山升起,蒼松翠樹在日光下的余露薄霧中,映如膏沐。

    卯時三刻,近軍開始清點守備,打掃戰(zhàn)場。王秦岳去幫著近軍搭了把手,一直忙到午時才從戰(zhàn)場上下來,早就餓的前胸跟貼后背,此時也顧不上滿身的血,蹲在小院的游廊下扒著飯菜,不成樣子。

    “一整天又是蹲守又是扮裝又是殺人的。”王秦岳往嘴里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還要開口抱怨,“累死老子嘍!”

    “還得多虧主子聰明。”叢伏不慎被火藥波及,眼下受了些傷,此時剛用草藥敷過,還是有些發(fā)癢,“否則恐怕要死更多人。”

    說到死人,氣氛尷尬地沉默了片刻,兩人心照不宣地向正堂那邊望去。

    正堂垂了竹簾,屋內(nèi)顯得有些昏暗。

    許元疏替葉簾堂重新縛了鋼針,惱火的眼神快要將她瞪出一個洞,“有人舊傷好了,便趕緊將新傷添上,生怕浪費了我這個大夫?”

    葉簾堂沒敢吭聲,只是躲開目光看向榻上的人,眸光一黯。

    暝王被裹在席中。他被匕首割斷了喉管,當(dāng)場便斷了氣,只是夜里情況危急,幾人為了不動搖軍心,對外放出消息稱是暝王重傷昏迷。

    李意卿新端來的湯藥放在葉簾堂手邊,在暝王所在的床榻前停了腳步,輕手將裹著尸體的涼席解開。

    血跡凝固在他的頸脖與頰邊,李意卿稍稍后退了一步,不忍再看。

    “一刀封喉,當(dāng)場斃命。”一直跟在暝王身邊的土匪啞著聲道:“我跟著瞑君五年多了,知道他這人最怕痛……或許這樣也好……至少過程迅速,沒遭什么大罪。”

    葉簾堂垂頭被鋼針纏裹住的右手,輕聲道:“……對不住,都是我的錯。”

    聞聲,屋內(nèi)幾人一齊看向她。

    “是我決策失誤。”葉簾堂吐出一口氣,“我不應(yīng)該……”

    “不,姑娘,這和您有什么干系?”土匪打斷她,目光落在她的右手上,搖了搖頭,“您不可能洞察全局,這件事怎么能怪到您的頭上。”

    “我分明能夠再細(xì)致一些。”葉簾堂不敢抬頭,只是垂頭看著自己的指尖,“若我能再仔細(xì)一些,也許就能覺察躲過部署的軍隊……怪我太沒用,清也先生若不是護(hù)著我,他是能救下瞑君的……若……”

    土匪一瘸一拐地走到她身邊,忽而俯身半跪下去,溫柔地托起她扭曲的右手,說:“葉……大人?”

    葉簾堂抬眼。

    “那人是個老手了,一刀收命,大人,誰都救不下瞑君。”他輕聲說:“我從前在嶺原便對您那清地查人的新政有所耳聞,您有拿云心事,不該在此自怨自艾。”

    “可我什么都沒做成。”葉簾堂說:“從我來到大周,來到這……我一事無成,反而害死了許多人。”

    “一事無成?誰說的?”

    他的手握得更緊些。“不提從前,就如今,您已經(jīng)幫我們守住了朱州城。”他回頭看向窗外,街巷里穿出近軍的聲音,城內(nèi)的血腥氣還未散去,“我絕沒想到一個女子能幫我們轉(zhuǎn)敗為勝,姑娘。”他笑了,“就像我從沒想過從前那要清地查人的天子近臣,竟然是個女子。”

    “可……”

    “葉大人,眼下閬京軍被剿,您的身份遲早要暴露,張楓不會善罷甘休。戰(zhàn)后的麻煩事實在太多了。”土匪神情懇切,“瞑君已然至此,您得立刻想想下一步該怎么走。”

    良久,葉簾堂點了頭。

    “閬京行軍失利,此事危及天子威嚴(yán),這事絕不會輕易罷休。朱州城淪陷已成必然。”土匪吐出一口氣,緩聲道:“閬京再要遣兵,勢必會更加兇猛。近軍的弟兄們?nèi)羰峭乙黄鹪倭羰刂熘荩茧y逃一死。”

    葉簾堂似是聽出他話外之音,猛地抬眼

    看他。

    “近軍留下是死,不如盡數(shù)轉(zhuǎn)投于您的麾下,助您大業(yè)。只求,”土匪深深扣下身去,“只求葉大人愿給他們一處安身立命之所。”

    “我不能,”葉簾堂搖頭,“你們都是瞑君手下的人,我……”

    “這就是瞑君的意思。”土匪的聲音自下傳來,“瞑君死前已經(jīng)說過,他要再踏出一步,同聚寶臺繼續(xù)合作……從此,便為一體。”

    暝王身邊最為親近的土匪將領(lǐng)將他未盡之言補(bǔ)全,替他完成了死前的心愿。

    “這便是他所愿。”

    葉簾堂搖頭,“可沒了軍隊,你們該怎么辦?”

    “自然是轉(zhuǎn)降,”土匪說:“我會將朱州城門打開。”

    “可……”

    “新帝登基不過三年,張楓即便再惱怒,也終究不會主動對百姓動手。”李意卿轉(zhuǎn)過目光,輕聲道。

    “先生說得不錯。”土匪說:“您帶著近軍走,這是唯一兩全的法子。”

    “但您呢?”葉簾堂皺眉,“張楓會放過百姓,可絕不會放過您,我不能……”

    “我自小在朱州長大,城在我在,必與城池共存亡。”土匪抬起頭,眸光閃動:“大人不必?fù)?dān)心,到了那時,我自以血薦軒轅。”

    葉簾堂張了張嘴,但什么也說不出。

    他說得對,閬京一次失利,但絕不會給他們第二次機(jī)會,近軍也元氣大傷,留守城郭迎戰(zhàn)就是在做無用功。可若是朱州開門投降,張楓再想報仇也不得不收手,畢竟城內(nèi)百姓是無辜的。這些年朝廷在各州大肆斂財本就激起了民怒,這時即便再不愿意,裝也得裝出愛民的模樣來。

    他說得對,所以葉簾堂無從反駁。這確實是最好的法子。

    半晌,葉簾堂說:“我知曉了。”

    土匪起了身,點頭道:“我這便去為大人做安排,您這些天先養(yǎng)傷……”

    “不。”葉簾堂搖了搖頭,“我今夜便走。”

    “可您的傷……”

    “張楓很快便會知曉我還活著,”葉簾堂眸光沉沉,“我得在他反應(yīng)過來前先行離開。”

    “是。”土匪說:“我會為您安排車馬。”

    “……勞煩您。”

    待土匪撩簾出去,屋內(nèi)一片沉寂。

    李意卿嘆息一聲,凈了手,端起藥碗遞給葉簾堂,說:“要涼了。”

    葉簾堂伸手接過,罕見地沒有抱怨喝了起來。

    竹簾又被撩起,王秦岳頭探了近來,道:“額,無意打擾,但我方才瞧見那土匪頭子出去了。是你們談完事了?我們接下來……”

    葉簾堂喝完湯藥,用手帕沾了沾嘴角,說:“有一個萬全之策。”

    “萬全之策?”王秦岳看著葉簾堂的臉色,有些懷疑道:“可你眼下說這話像是在說‘我們陷入了死局’。”

    “是么。”葉簾堂抬眼,蒼白的面上沒什么表情,“那我該怎么說?”

    “也許……笑一下?”王秦岳用手指杵了杵嘴角,勾出一個夸張的笑臉來,“畢竟這是件值得欣喜的事。”

    欣喜?

    葉簾堂只覺得身心疲累,沒什么力氣去欣喜。她甚至不知道此事該不該欣喜。

    見狀,李意卿從袖中摸出顆石蜜,剝開外紙,喂進(jìn)她嘴里。

    葉簾堂含著糖塊,抬手握住他的即將收回的手腕,說:“我……”

    “我明白。”李意卿輕輕反握住她的手,用只有他們兩個人才能聽見的聲音,低聲說:“多數(shù)人下棋都死于貪心。”

    葉簾堂眸色閃了閃,“可我……”

    “有些棋子走到一定步數(shù)就該舍棄了。”李意卿輕微地?fù)u了搖頭,“整場棋局,你不可能護(hù)下每一顆子。”

    葉簾堂聽明白了。她從一開始來到嶺原,便是為著暝王手下的兵力,如今心愿達(dá)成,又何必做出這樣一副神情。

    她緩慢地松開手,垂眸道:“我知道了。”

    李意卿嘆息一聲,抬手細(xì)微地蹭過她眼下烏青,輕聲道:“休息一下吧,晚些啟程時我來叫你。”

    說罷,他退后兩步,向著王秦岳指了指席中裹著的暝王,吩咐道:“帶出去,別讓旁人看清。”

    “是。”王秦岳領(lǐng)命。

    *

    葉簾堂是被腳步聲吵醒的。

    她坐起身,舊傷遍布的身體火燒般痛。她抬手支開了小窗,月色如紗,院中侍從束裝就道,將物件一件件搬上馬車。

    該走了。

    她掀開衾被,揉了揉昏沉的腦袋,忍痛下了地。

    “葉大人。”土匪將領(lǐng)見她推開了屋門,將手中的崩玉向她遞了去,說:“您的配劍。”

    葉簾堂道了聲多謝,心里忽而涌上一種留下的沖動。

    戰(zhàn)火畢竟由她點起,如若她留在朱州,陪著暝王的這些人一直等到張楓的兵馬破城而入,這樣她就不再欠這里,不再欠暝王什么了。

    但這樣的沖動只在她腦中停留了一瞬便被壓了下去。她向來都不是感情用事的人。張氏必須死,如若她留在這里,那從前種種都是竹籃打水。

    于是她接過崩玉,將它懸在腰側(cè),沒再多說什么,抬腳走向馬車。

    “走吧。”

    李意卿同他一起走,許元疏留下來診治傷員。長谷、叢伏、王秦岳駕馬隨行。馬車的末尾跟隨的是已然投入她麾下的近軍。

    馬車轆轆滾過石地,葉簾堂側(cè)靠在窗邊,目光掃過街巷中因戰(zhàn)爭而留下的傷痕。

    她大獲全勝,軍隊隨行,到嶺原之前的所有計劃都已實現(xiàn)。實在不該耷拉著臉。

    “別這樣。”李意卿似是看出她內(nèi)心想法,將一直收在身邊的竹扇重新還給她。

    葉簾堂沒有接,只問:“這樣對嗎?”

    李意卿又向她遞了遞,說:“你在怪我。”

    葉簾堂看向他,沒有說話。

    李意卿默了默,最后只說:“對不住。”

    葉簾堂只是看著他,良久才將竹扇從他手中接過,順手輕輕打了他的手心,皺眉道:“你有什么錯?”

    “今日同你說的那番話……”

    “殿下好像真的長大了。”葉簾堂輕輕勾起嘴角,“還懂得教育我了。”

    李意卿皺了眉,解釋道:“我……”

    “好事。”葉簾堂卻打斷了他,說:“這是好事。”

    馬車駛出朱州城門,她透過小窗,最后望了一眼朱州的夜色。

    朱州仍被躲不開的霧氣籠罩著,像是隔斷了另一片天地。城內(nèi)街道依山而建,蜿蜒至看不見的盡頭。城門大敞,像是正在張開的雙臂,送離老友。山瀑仍然飛流直下,只是高大的城墻遺留下了戰(zhàn)火的痕跡。

    夜風(fēng)輕柔地盤旋而過,像是吻過她的眉眼。

    葉簾堂收回目光,忽然覺得此夏好長。

    第125章 半仙“六赤,差一筆都不能圓滿。”……

    南沙四州背靠大漠,焱州城內(nèi)建筑多以石砌基,以木構(gòu)頂。

    狹窄街巷中擺了一處算命攤子,這攤子上插了面小旗,旗上提著“盲眼觀世,易理通神”八個大字。

    攤子后頭的藤椅上躺了個麻衣男子,被一頂寬大的草帽蓋住面容,輕微起伏的肚上放著個鼓鼓囊囊的布囊,里頭塞著龜甲與骰子,此刻他正閉目曬著太陽,忽而有人叫道:“騙……瞎神仙,可別睡了,來生意嘍!”

    清夢被攪亂,這被稱作瞎神仙男子不耐地動了動身子,卻沒起身,只聽攤前傳來一道聲音,“半仙,您這算一次怎么收錢啊?”

    瞎神仙這才不耐地將草帽移開,被日光晃了眼,起身道:“卜筮三十錢,骰子六十錢,算哪個?”

    “骰子貴一些啊。”那人答話,“那就貴的。”

    聞言,瞎神仙才抬眼看他,見面前這公子看起來年紀(jì)不大,衣衫雖不是十分華貴,腰間卻束了條玉帶,色澤溫潤。他眼睛立刻亮了亮,笑道:“行嘞。”

    “您……”那青年眨著一雙大眼看著他,有些詫異道:“您看得見?”

    瞎神仙心下一提,剛睡醒迷迷瞪瞪,竟忘記扮瞎子。于是雙目無神地直直看著前方,一手在攤桌上摸索著白綾,裝作沒聽清,問:“啊……什么?”

    青年看著他的動作,顯然以為自己方才看錯了,便點了點頭,說:“沒什么。”

    瞎神仙摸到了白綾,便將它從眼前纏到腦后,閉上眼去做自己早已重復(fù)了無數(shù)次的動作。

    將骰子倒進(jìn)蠱盒,抬手搖晃。

    天下算命多騙子,這瞎神仙自然也是其中一位。畢竟算命這個事兒若真能算出來,那天下便不會有什么算命先生,這些人早就給自算上一卦做大官去了。

    他這時閉著眼盤算起來,眼前這小公子看起來年紀(jì)不大,腰間那玉帶值錢,上來便要算六十的骰子。天真錢多,簡直是天下掉下來的肥肉。

    這瞎神仙在搖骰子這事上有些手藝,盤算明白后便更加賣力,將蠱盒往桌上重重一放,翻滾的骰子逐漸落定,他掀開蠱盤。

    攤前那青年輕微地吸一口氣,問:“半仙,這是……”

    瞎神仙雖被一條白綾縛著眼,卻好似看見了蠱中骰子的骰面,嘖嘖道:“五子赤,一子黑。公子,這……”

    在大周,骰子六面若皆顯赤色點數(shù),便謂之六赤。因“赤”字常寓吉慶與繁盛,故六赤一出,往往被視作大吉大利。在占卜、博弈中得六赤者,更是所謂命運亨通、諸事順?biāo)斓念A(yù)兆。

    可如今這五赤一黑……

    瞎神仙擰眉思考了半晌。他這人雖說照耀行騙,卻生了一副劍眉星目的好皮囊,如今面無表情的皺著眉,無端生出一種凌厲之感。

    見狀,那青年見狀果然慌了起來,問:“半仙,這……怎么了?”

    瞎神仙斟酌著語氣,緩慢道:“五赤一黑,公子此行,怕是被什么東西特意阻斷了氣運……六赤,差一筆都不能圓滿。”

    “這……”那青年的聲音大了些,顯然是靠近了,“半仙,這是怎么回事。”

    聞言,瞎神仙便故意壓低了聲音,說:“公子莫慌,我手里有一物,可幫公子除了那物。”

    “是,是什么東西?”青年問。

    瞎神仙從自己那布囊中掏了一陣,捏成來個核桃,說:“公子請看。”

    那青年湊近了些,“核桃?”

    “您瞧,這木核桃形圓而堅,紋如龍鱗,色深且潤。此果,有辟邪驅(qū)祟,保人安寧之能。置于室中,鬼魅不侵,佩于身旁,災(zāi)禍遠(yuǎn)離……”

    青年被他忽悠地一愣一愣,急忙道:“半仙,您可得幫我!”

    “是,我聽公子聲音朗潤,定然是個有福之人,我既算出公子命中劫數(shù),也不忍袖手旁觀。”瞎神仙輕咳一聲,“你我相逢便是緣,這樣好了,這寶物,我只收您……”

    話沒說完,卻被另一聲叫喊打斷。

    “長谷!別玩了,趕緊回來!”

    聞聲,正認(rèn)真聽瞎神仙說話的長谷回過頭去,只見王秦岳抱臂立在街角,正皺眉望著他這邊。

    “哎,秦岳兄,你快來看看!”長谷趕忙向他招了招手,指著蠱中的骰子道:“你瞧我這命,差一筆就六赤了!”

    “什么六赤,”長谷懷疑地走近,看一眼蠱盤,又上下打量著這瞎神仙,毫不避諱道:“你別叫人騙了。”

    “什么騙!”長谷看向瞎神仙,道:“半仙,您繼續(xù)說。”

    “說什么說,趕緊回去了。”王秦岳拉他,壓低聲音道:“出了些問題。”

    長谷只好作罷,任由他拽著拖走了。

    瞎神仙眼瞧著到嘴的鴨子要飛走,想伸手去攔,可又瞥見來人腰側(cè)那明晃晃的長劍,只好悻悻收回手。

    等兩人走遠(yuǎn),一旁賣食點的人這才笑道:“行啊,騙子,起碼來了六十錢。”

    瞎神仙一把扯掉白綾,慢慢講桌上的骰子收起來,道:“本來還有三吊錢。”

    “知足常樂嘛。”那人搖了搖頭,指了指自己攤上的食點,笑道:“來一塊?”

    瞎神仙撇撇嘴,將六十錢收進(jìn)布囊,重新靠回躺椅上,慢悠悠道:“你倒是想得美。”

    *

    南沙多橋,卻不是溟西那樣架在溪流河道之上的精致廊橋,而是橫跨起伏沙丘的平坦石橋,支撐著石橋的橋墩有六乘之積,六跨之高,**地經(jīng)受著風(fēng)吹沙磨。

    南沙是張楓起家的老巢,他們此行來便是為著此事。葉簾堂將目光轉(zhuǎn)回橋上穿行而過的人流。

    嶺原要降,兔羊是不能長久地關(guān)在大牢中的,等他出來那日,便是葉簾堂身份真正暴露的時候,而李意卿的身份更是要死死捂住。他們只能趁著這個信息差盡早地從嶺原離開,憑著溟西賈氏替他們寫的通商文書先行進(jìn)入南沙,盡早地削弱張氏勢力。

    石橋上鎮(zhèn)南軍整齊排列在兩側(cè),軍官是不是呵斥,以此維持著人流與車馬之間的秩序。

    隨行而來的近軍也都扮作商隊。他們本就是土匪出身,沒有訓(xùn)練過的痕跡,此時科插打諢地駕著馬車跟在他們身后,并未引起鎮(zhèn)南軍的懷疑。

    葉簾堂正瞧著出神,叢伏忽而駕著馬小跑兩步至窗邊,低聲說:“主子,我這些天送去閬京的消息都沒有回信。”

    他們?nèi)缃褚言谀仙踌椭莩谴巳眨嚯x離開嶺原已經(jīng)過了大半個月,身份的事情也該傳出消息來了。

    葉簾堂點了點頭,說:“石家定然是知曉了我這些時日瞞著他們做的事情。他們不肯回消息,就要同我割席。”

    叢伏皺了眉,說:“這樣一來,‘耳畔風(fēng)’便不能再用,我們手里的資源會大大縮減,先不說軍備,就是銀子也不可再隨意開支了。”

    “軍備好說,只要張楓還沒能探到我們的動向,我們手里這幾千近軍就夠用了。”葉簾堂慢慢道:“當(dāng)初運往朱州城的火藥軍甲也都有剩余,這些都可以派上用場。”

    聞言,叢伏湊近了小窗,“您是說……”

    “張楓做了多年的南沙將領(lǐng),他從這里起家,南沙便是他的補(bǔ)給后路。”葉簾堂垂下眸子,輕聲道:“我們得在他反應(yīng)過來以前,斷了他的后路。”

    話音剛落,王秦岳便駕馬而來,馳近馬車才緩了馬蹄,道:“葉……姑娘,城內(nèi)并未戒嚴(yán),看來張楓還沒起疑。”

    葉簾堂點了頭,“他一時該是猜不到我們會直接跑到他的老巢來。”

    叢伏看了看日頭,說:“主子一早就叫你們?nèi)ヌ剑趺催@會兒才回來?”

    王秦岳抹一把額頭上的汗,覷了一眼跟在身后的長谷,道:“這人小孩心性,瞧見什么都要去湊熱鬧,這才耽擱了。”

    “什么耽擱,才不是耽擱。”長谷不憤氣道:“我是聽說南沙有個瞎相士算命準(zhǔn)得很,這才想去瞧一瞧。”

    “瞎相士?”叢伏挑眉,問:“那你算出什么來了?”

    “五赤一黑。”長谷說:“本來有個轉(zhuǎn)運核桃,能轉(zhuǎn)成六赤的!都叫他給我攪黃了!”說著,他瞪了王秦岳一眼。

    “瞎說啊。”王秦岳氣道:“我再不攔著點,你就要將自己都賠進(jìn)去了。”

    “哪有。”長谷撅起嘴,“我瞧著那人面善,才不會是騙子。”

    “面善?”王秦岳哼笑一聲,“就打一照面,你能瞧出什么來?”

    “我就是能瞧出來。”長谷說:“那人長得像先生,像先生的才不會是什么壞人。”

    聞言,一直在車內(nèi)閉目養(yǎng)神的李意卿忽而問:“像我?”

    “是呀,一開始我總覺得有些親切,抓腦袋也不明白到底是為何。”長谷合掌笑道:“后來仔細(xì)一想,那相士的鼻子和先生的一樣高,都長得漂亮。”

    “這世上這樣多的人,難不成每一個和殿……先生長得像一些的,都是好人?”王秦岳撇了撇嘴,“那如今坐在龍椅上的還與先生是親兄弟呢,都能痛下殺手。”

    長谷頓了頓,恍然道:“也是啊。”

    王秦岳瞧傻子似的瞧他一眼,嘆息道:“長點心吧。”

    第126章 算計“方大人已經(jīng)在等著您了。”……

    焱州城與大漠相連,是連接關(guān)中與大漠的唯一走廊要道,焱州州府城垣高聳,樓臺矗立,立柱似要刺破黃沙白日,顯出從前輝煌的一隅。只是走近便能瞧見石墻斑駁,周遭生著矮小雜亂的野草,石壁上攀附著枯黃的常青藤顯然許久無人打理,這又是它如今衰敗的痕跡。

    但葉簾堂沒空去欣賞這副矛盾景致,如今近軍已被安置在街巷周圍,此刻她關(guān)心的事情只有一件。

    馬車在州府前的街道上停駐,熱風(fēng)卷著黃沙搖動冪籬,葉簾堂下了馬車,因著嶺原那場戰(zhàn)役留下的傷還沒好全,肌肉酸痛從腿部擴(kuò)散至上身。她只能放慢步子,卻依然將身形挺得直,好不叫旁人看出什么蹊蹺來。

    叢伏先行一步,上前向著州府門前的門童笑道:“方刺史在府中么?”

    在小童上下打量的目光中,她從袖中掏出名帖,正俯身遞上去時忽聽那小童直接道:“這邊來,請。”

    “我們是……什么?”叢伏捧著名帖,已經(jīng)做好被驅(qū)趕的打算了,誰知那小童直接將門推了開來,回身看著他們身后一群人,升高聲音重復(fù)了一遍,“請跟我這邊來。”

    這不怪叢伏呆愣,他們一行人如今的身份只是游商,無人引薦,像這樣直接跑來高官門前謁見是十分不合規(guī)矩的,十有八九都會被趕出來,只能借蓋了賈氏印章的通商文書一用,想借著賈氏的幾分面子拜見兗州刺史方蹇明,能否成功心中卻并沒有底。

    “葉大人么。”小童的目光繞過叢伏,看向葉簾堂被白紗擋住的

    面容,嘴角動了動,說:“方大人已經(jīng)在等著您了。”

    這小童語氣肯定,葉簾堂便也不同他打些彎彎繞繞,問:“等我?”

    “是。”小童牽了牽嘴角,做出一個假笑,“方大人猜到您會來。”

    南沙是張氏的地盤,這實在算不上是個好消息,但葉簾堂還是點了點頭,回眸透過白紗被吹起的縫隙看了一眼李意卿,后者心領(lǐng)神會,轉(zhuǎn)身走向了另一條路。

    小童領(lǐng)著幾人穿過庭院,院中顯然許久未曾被打理,牽出的水渠中傳出隱隱的臭氣,裹挾著八月末尾的熱浪,實在是不好受。

    幾人屏息繞過小院,從游廊走近書房。竹簾卷在門邊,房內(nèi)幾人正圍著木幾談?wù)撝裁矗犚娐曧懕愣继痤^來。

    “人來了。”其中一人撇撇嘴,目光卻在來人之中不斷穿梭,像是在找尋著什么。

    “……葉侍讀?”另一人則皺眉念出,好像這三個字是什么喂進(jìn)嘴里的苦藥……不過從眼下這個境況來看,好像確實如此。

    葉簾堂緩步走在廊下,被絲綢手衣所纏裹的右手漫不經(jīng)心地?fù)蹰_竹簾,光影在她眼前的白紗上搖晃,她勾了嘴角,卸下冪籬,道:“聽說您在等我?”

    站在正中的中年男子眉間與嘴邊的紋路十分深刻,一臉苦相,聞言便又皺起眉嘆息一聲,道:“葉大人,幸會。不過我多希望自己今日沒有等到您……”

    焱州是張氏的天下,刺史方蹇明在他手下謹(jǐn)小慎微了許多年,行事作風(fēng)向來都是保守審慎,葉簾堂從前一直這么認(rèn)為,不過今日一見,似乎并不如傳言那般一無是處,至少要比張楓反應(yīng)快許多。

    “讓您失望了。”她笑了笑,叢伏接過她卸下的冪籬,退至她身后。

    方蹇明唇角溢出一絲苦笑,抬手將桌角翻卷著的紙張捋平,抬眼問:“您是為了什么來的?”

    “都這個時候了,方大人何必明知故問?”葉簾堂的左手輕輕搭上劍柄,笑著說:“眼下正是流血的時局。”

    “是啊,流血的時局……”方蹇明看見她的動作,搖了搖頭,“葉大人,我們都是被時局逼著行動的可憐人,一定要在此地相互為難么?”

    “為難?”葉簾堂挑眉,“我還什么都沒說。”

    “你要趕在張氏將目光投向南沙時先一步將南沙這個隱患解決。”方蹇明將臉埋在手心,用力揉搓了兩把,抬眼道:“否則您還有什么理由找到我?”

    葉簾堂笑起來,“與您談事真是省力。”

    “多謝。”方蹇明說:“不過我聽說您帶了許多人進(jìn)城。”

    “從暝王手底下借來的。”

    “借來的?”方蹇明勉強(qiáng)勾起嘴角,看向她,“借了一整支軍隊?”

    葉簾堂不置可否。

    “您說的不錯,眼下正是流血的時局。”方蹇明長嘆一聲,繼續(xù)道:“誰坐在閬京那座堅不可摧的的漂亮方城里,誰就是時局的掌控者,而我們需得學(xué)會在他們面前保持謙恭。”

    “您是說像您平日俯首張氏腳下里一樣?”葉簾堂搖搖頭,嗤笑了一聲,“我以為您特意等我,是不打算再這么繼續(xù)彎著腰了。”

    “我有選擇嗎。”方蹇明開口:“嶺原之戰(zhàn)您讓閬京顏面掃地……拜您所賜,嶺原三州如今正水深火熱,而您帶著軍隊不斷南下,一路殺到焱州城門口。”他撇了撇嘴,說:“張氏早已咬牙切齒,如果我放過您,他們便不會放過我。”

    “那您等我到底是為了什么?”葉簾堂道:“您不肯幫我,那便只剩下勸我和殺我兩個選擇。”

    方蹇明搖搖頭,“我有的選嗎?”

    “確實,無論您眼下怎么選,等待您的都只有一個結(jié)果。”她輕輕彈了下劍柄,崩玉發(fā)出的清脆嗡鳴令方蹇明瑟縮了一下。

    “如果您選擇張楓,我今日便一定殺你。”葉簾堂直視著他,“不過您若是選擇我,說不準(zhǔn)能有生路一條。”

    “我……”

    “方大人,猶豫是賺不來生路的。”葉簾堂哼笑兩聲,“就如您明知我進(jìn)了焱州,卻還在猶猶豫豫,不知該不該將這件事上報給張楓的時候,已經(jīng)為時已晚。”

    方蹇明怔愣片刻,問:“你說什么?”

    “晚了,字面意思。”葉簾堂笑著開口:“從我踏進(jìn)您州府的那一刻,我已經(jīng)讓人將這份消息傳散播出去了……不出五日,閬京的大軍怕是就要堵在焱州城外了。”

    “你故意……”方蹇明倒吸一口氣,“你瘋了?!”

    葉簾堂笑笑,說:“雖說張楓會比我最初的計劃早幾天知道我的動向,不過,您恐怕也洗不清罪責(zé)了吧?”

    張楓多疑,在方蹇明知道葉簾堂來到焱州卻未及時上稟的那一刻,他就只剩下葉簾堂留給她的唯一一條路了。

    “我與張大人相識多年,”方蹇明沉了臉色,“他未必會相信你。”

    “無所謂啊,試試看呢。”葉簾堂笑著問:“要賭一把嗎?”

    這招傷敵一千自損八百,雖說葉簾堂并不確定張楓到底會不會聽信流言懷疑方蹇明。不過這種時候越是不確定,她面上就得越自信。

    和權(quán)勢相關(guān)的事就沒有確定性可言,更別說要和張氏那些喜怒無常的禿鷲打交道。但她要想在和張氏的這場博弈中存活下去,眼下最要緊的便是快速切斷張氏在南沙留下的這條后路。

    而這個計劃要想成功實施,她就必須得得到方蹇明的幫助。

    方蹇明看著她,面上的紋路更深,良久才咬牙道:“……瘋子。”

    “謬贊。”葉簾堂的目光落在他的手邊。

    方蹇明緩緩?fù)鲁鲆豢跉猓瑔枺骸澳阆朐趺醋觯俊?br />
    “怎么做?這是您要替我想的事情。”整間書房只剩下葉簾堂清越含潤的聲音,“你我如今是一條繩上的螞蚱,所以,您最好在大軍壓境之前,替我想到出路。”

    方蹇明憤然道:“如果你是個男人,我現(xiàn)在就殺了你。”

    葉簾堂一聳肩,嘲道:“如果你是個男人,便不會總將‘如果’掛在嘴邊。”

    “是啊,是。”方蹇明苦笑一聲,哀道:“我遲早死在你手上。”

    “命都是自己掙來的。”葉簾堂看向他,道:“我需要瓦解鎮(zhèn)南軍的勢力……聽說鎮(zhèn)南軍的那位張暉將領(lǐng)手下還有著三個副將?”

    “的確是三個副將,不過卻并不值得操心。”方蹇明語氣不快,顯然還因著她方才的算計而耿耿于懷,但卻繼續(xù)道:“他們?nèi)齻是在鎮(zhèn)南軍待得最久,比張楓還久,已經(jīng)追隨過三任將領(lǐng)了……與其說忠誠,他們更在乎自己的錢袋。”

    葉簾堂挑眉,“你是說,只要我出價夠高,他們便能轉(zhuǎn)投于我的麾下?”

    “當(dāng)然。不過,你給出的價碼即使比張喆豐厚,他們也不一定會追隨你。”方蹇明看她一眼,低聲說:“畢竟,他們絕不肯跟隨一個女子。”

    葉簾堂挑眉,“您現(xiàn)在說這些話,只是為了報復(fù)我方才對您的算計?”

    “是啊。”方蹇明瞪她一眼,“你惱火嗎?”

    葉簾堂笑出聲來。

    “行吧,我方才那樣說,除卻報復(fù),只是想告訴你,鎮(zhèn)南軍的副將們見利忘義,并不值得被你列入計劃內(nèi)。”方蹇明說。

    葉簾堂笑道:“看來您早就想好了?”

    “……是啊。”方蹇明吐出一口氣,“您這下該知道,我之所以猶猶豫豫不敢做決定,是因為我早就將兩條后路都想好,只是不知道怎樣抉擇而已。”

    “是么。”葉簾堂看著他的眼睛,點了點頭,道:“深刻。”

    第127章 風(fēng)起他拼命掙扎,但沒有用。

    在大周,刺史的職期規(guī)定為五年一遷,然而方蹇明上任后太會察言觀色,在張氏的手底下并沒有沒有經(jīng)過遷移調(diào)動,后來因著那不能多說的國喪,便又在焱州刺史的位置上待了三年,滿打滿算,也在此地做了快要九年的刺史。

    能在張氏手底下安安穩(wěn)穩(wěn)度過九年,

    方蹇明不得不思深憂遠(yuǎn),以此爭取多為自己留幾條后路。

    他說得不錯,他之所以猶猶豫豫,遲遲不能做出決定,就是因為他已經(jīng)為眼前這兩條不同的路都鋪設(shè)好了結(jié)果,只是這份結(jié)果相差不大,他一時不能從中選出與自己而言最有利的罷了。

    方蹇明繼續(xù)道:“鎮(zhèn)南軍的三位副將毫無忠誠可言,眼下沒法收買只是因為你沒有讓他們看到利益,如若你能除掉鎮(zhèn)南軍主將,不消說你是個女子,即使你是個幾歲的孩子,只要給夠籌碼,他們都能從張氏的麾下轉(zhuǎn)投到你的身邊。”

    葉簾堂的瞳孔黑如瀝青,因為背光而顯得沒什么生氣。她點了點頭。道:“所以我們的目標(biāo)只在于主將。”

    “正是。”方蹇明開口:“鎮(zhèn)南軍主張暉將是張楓的表侄,形貌魁偉,膂力過人,自然,也帶了些高門脾氣。”

    聞言,葉簾堂若有所思道:“您能將他引出來么?”

    方蹇明點了頭,說:“這是當(dāng)然……不過,我也需要知道你手上的……籌碼。”

    葉簾堂問:“如果是來捉我,您覺得他會帶多少人?”

    “那定然是大張旗鼓。”方蹇明搖了搖頭,“鎮(zhèn)南軍都是千挑萬選出來的士兵,不是暝王手底下湊成堆的土匪兵能對付的了的。”

    “我明白。”葉簾堂說:“我得避開同他的直面對抗。”

    “你是說……偷襲?那也不成。你見過龍骨關(guān)大營里頭鎮(zhèn)北軍的防守部署吧,”方蹇明嘆一口氣,撇嘴道:“鎮(zhèn)南軍里頭都是張氏的人,防備會比大營更加嚴(yán)密。”

    “是偷襲,”葉簾堂勾起嘴角,“但不是我們偷。”

    “你不偷,那怎么,”方蹇明頓了頓,忽而抬眼,“你的意思是說……”

    葉簾堂對上他的目光,慢慢道:“您只需要將他從軍營里引出來,剩下的交給我們便好。”

    方蹇明的手無意識摳著桌角的殘缺,有些不安地問:“他最少也會帶出三四十的人……你確定能對付的了么?”

    “確定。”葉簾堂毫不猶豫地說謊,“我從不做拿不準(zhǔn)的事。”

    兩人眼下所談種種,都是在“如若”這個大前提之下。如若他能引出張暉偷襲葉簾堂,如若葉簾堂能夠打敗張暉。

    如若,如若……

    可就是這樣微小的信任,葉簾堂還必須爭取到,否則之后的合作便無法進(jìn)行下去。

    “只要您能將張暉誘出軍營,我拼了命都會成功。”葉簾堂肯定道。

    “好吧……好吧。”方蹇明吐出一口氣,說:“您與我不同,在這點上我從不會懷疑您。”

    “那么,一言為定。”葉簾堂深深看他一眼,回首轉(zhuǎn)向書房大門,舊傷被這樣簡單的動作牽動,她微不可察地吸氣,暗自控制著別在方蹇明眼前露怯。

    “還請留步,葉大人!”

    她回過身,看到方蹇明繞過書桌,追出兩步,在光束牽出的微塵中頓足,慢慢道:“這些年我身邊也來來去去許多人,旁人辜負(fù)過我,我亦辜負(fù)過旁人……但對您,我可以抱有期待,對么?”

    “您還辜負(fù)過旁人?”葉簾堂斂去表情,道:“我現(xiàn)下有些后悔了。”

    話音剛落,她便瞧著方蹇明臉色微變,于是笑出聲來,補(bǔ)充道:“玩笑話,方大人不會放進(jìn)心里去了吧?”

    “不,當(dāng)然不。”方蹇明吐出一口氣,慢慢開口,“我今日真不應(yīng)該見你。”

    “怎么?”她挑眉。

    “只是玩笑話,葉大人難道聽不出來?”方蹇明學(xué)著她的語氣,垂眸笑了笑,問:“既是合作,你我便要相信相任,對么?”

    “這是當(dāng)然。”

    方蹇明點了點頭,道:“既如此,此事必成。”

    這是一種在他嘴里從沒聽過的堅定語氣。

    葉簾堂有些詫異,但還是笑著點了頭,說:“當(dāng)然。”

    *

    待九月的最后一場雨降臨在焱州,將城內(nèi)原本殘存的幾棵井梧打得凋零,日頭終于不再毒辣。

    葉簾堂撥開被雨水打濕的冪籬,抬眼看著陰沉的天色。

    “我不喜歡這里。”長谷坐在馬鞍上,打量著他們的新住處,說:“這兒周圍都是沙石,在這里面揮刀就像與葉姑娘比試一樣,怎么都使不上勁兒。”

    “所以我們才要選這兒。”王秦岳下了馬,“行了別抱怨了,快下來干活。”

    此處灌木稀疏,棕黑的谷倉與房屋三三兩兩的散落在沙石與灌木間,此處曾經(jīng)是與大漠部族互市的谷倉,連年的戰(zhàn)爭將這里擱置了下來,如今早已荒無人煙——實在是個適合埋伏的好地方。

    馬蹄踏過沙石水坑,長谷找了處能避雨的棚子,喂馬歇息。

    王秦岳將被雨水捂潮的干草卸下,回首問:“我們與那個方刺史相識不過幾個時辰,我們能相信他么?”

    “還有別的選擇嗎。”葉簾堂靠在石壁上,換著手上的傷藥,慢慢道:“如果我們想要打勝仗,那么信任就是必要的,如果沒有信任……我們會寸步難行。”

    王秦岳點了點頭,說:“也是。”

    “畢竟,這場仗從始至終他都不會真的承擔(dān)什么損失。”葉簾堂嗅著手邊清苦的草藥氣息,說:“他早就算準(zhǔn)了,這項計劃中他只需向張暉說明我們的藏身地,并誘導(dǎo)他帶領(lǐng)小隊前來伏擊。如果我們成功反殺張暉,他便能趁機(jī)擺脫張氏控制,且并不會落人口實,畢竟這口黑鍋得我們來背;若我們失敗了,他便是替張氏辦了件大好事,之前對我們行蹤的秘而不宣反而成了按兵不動。”

    王秦岳聽明白了,暗道一聲:“狡猾!”

    “這沒什么,畢竟是我們有求于他。”葉簾堂說:“畢竟他遲早能擺脫張氏,但如若我們能拿下這一仗,帶來的是更大的好處。”

    王秦岳沉吟片刻,“你想要鎮(zhèn)南軍?”

    “如果能使鎮(zhèn)南軍的三位副將倒戈……并無不可。”

    王秦岳盯著她,嘆息一聲,“也許。”

    “你不相信我。”葉簾堂說。

    “不是不信……”他垂頭擺弄著干草,輕聲說:“但這是在不是一條好走的路,說句難聽的,這已經(jīng)算是異想天開了。”

    葉簾堂不置可否,只是輕聲默念,“……異想天開。”她慢慢換上新藥,用白紗重新將傷處裹好。

    雨聲漸大,毫無規(guī)律地打過檐角,滴到地面,再裹挾著泥沙緩慢聚成一注水流,從橫穿沙石的互市走廊急促地淌過。,

    這條大道已經(jīng)快有百年歷史,迄今仍是連接與沙漠與大周的唯一長廊——百年以來毫無長進(jìn),這對于大周的統(tǒng)治者來說何嘗不是個悲哀的注腳。

    起風(fēng)了,殘缺的籬墻細(xì)聲作響,參差的黑云緩慢在蒼穹地游弋,投下晦暗的陰影。雨簾如瀑,葉簾堂皺了眉,她的目光掠過棚檐,望向遠(yuǎn)處低緩地山坡。

    可她從光年以外來到這里,在這片早已朽敗的大地四處探尋游走,本身就已經(jīng)足夠異想天開。

    “若說我在這些年里學(xué)到了什么,那就是天無絕人之路。”葉簾堂笑了笑,說:“只要不泄氣,對我而言,這世上就不會存在任何必死的絕境。”

    王秦岳瞧著她的神色,撇了撇嘴,心底卻沒來由涌上一絲安慰。

    他順著她的目光,看向東方,看著陣雨向著皇城貴地一路席卷。

    藍(lán)溪站在金華殿中,垂眸瞧著被惡夢魘住的年輕皇帝,回首向著底下人不緊不慢地吩咐道:“沒什么大事,下去吧。”

    “是。”底下人不敢耽擱,當(dāng)即腳下生風(fēng)地跑了出去。

    回過頭,見李意駿面色蒼白,顫抖地身子被衾被沉沉壓住,像是被埋在土里。藍(lán)溪凈了帕子,抬手替他拭去頰側(cè)的冷汗。

    李意駿指間緊緊攥著床褥,被溫水浸的帕子才碰到他,他喉間便溢出令人恐慌的嗚咽聲,像是在輕聲念叨什么。

    藍(lán)溪面無表情地看了一會兒,這才將耳朵湊近,問:“陛下說什么?”

    李意駿陷在華美的衾被中,黑暗中,他的身子卻仍在發(fā)抖。

    “手破了……我不想再練……”他好似回到了做皇

    子時的府中,低聲喃喃,“好痛。”

    “痛?”

    李意駿猛地回過身,踉蹌著跪倒在地,張喆陰沉的面容出現(xiàn)在眼前,他身形高大,半邊臉上是猙獰的爛肉。

    李意駿發(fā)著抖,“舅舅……”

    “你方才說什么?”張喆面色仍舊陰狠,“你不想練了?”

    李意駿搖了搖頭,仰頭看著面前高大的男人,近乎祈求道:“舅舅,我不想做皇帝,我……”

    “混賬!”

    他的臉被打偏過去,耳邊充斥著張喆的叱罵。

    “一無是處,膽小懦弱,張氏怎么能生出你這么個游手好閑的敗類?!”

    “我……我不……”

    有人從后面抓住他,他趕忙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張楓站在他身后,雙目赤紅,滿臉血污。

    “孩子,拿著刀。”

    說著,一把橫刀被強(qiáng)硬塞在他的手里,揮舞著砍向面前一張一張熟悉的面孔。力道越打越大,越來越狠。

    “不……”無論李意駿如何掙扎扭動,如何哀嚎尖叫,那把刀都被死死攥在他的手中,一下一下將面前的人處理的血肉模糊。

    萬級玉階出現(xiàn)在他的眼前,明昭帝站在最上面。

    李意駿掙扎著想要逃走,卻被張楓死死架住了身體。他拼命掙扎,但沒有用。

    他還是上了玉階。

    第128章 傳言“黑事最宜暗中進(jìn)行。”……

    雨下了徹夜,翌日天還陰著。

    方蹇明心中裝了事,一夜都沒怎么睡好,這會兒用過早膳,便差人備了轎子,往鎮(zhèn)南軍軍營去了。

    馬車慢慢穿過潮濕的清晨,滿地都是被暴雨打落的井梧葉。雨水仍在滴答,淹沒了馬蹄踩踏粘膩樹葉的聲音。

    營地模糊的輪廓出現(xiàn)在眼前,方蹇明知曉自己就要到了,心中不免泛起一陣緊張。從前在他手下做的一個青官總說:“黑事最宜暗中進(jìn)行。”

    從前他不以為然,如今卻深覺有理。眼下這青天白日的,他總覺得面上有些藏不住心里的算盤。

    營前的哨兵看見州府的馬車,躬身放行。

    方蹇明趕到營帳時,張暉正同幾位副將吃著酒。張氏如今握了權(quán)柄,奢靡之風(fēng)更比從前,這些年大漠無甚戰(zhàn)事,張暉更是晨起宴樂,酒池肉林。

    張暉抬眼一見方蹇明,也沒起身,只仰著身子哈哈笑道:“蹇明今日怎么有興致來營地!快坐!”

    方蹇明在張氏面前從來都是馬首是瞻,聞言應(yīng)了一聲,照著吩咐坐了下來,身旁有人為他斟上酒。

    張暉飲盡了杯中酒,這才問:“蹇明今日怎么來了?”

    方蹇明剛要張口,卻用余光掃了一眼還坐在席上的幾位副將,似是有話要說的模樣。

    見狀,張暉一揮手,道:“坐上的都是自家兄弟,方大人有話直說便可。”

    此話一出,他便不好再多說什么了,才張了口,上座的張暉卻忽而截了他的話頭,開口問:“聽說方大人昨日府上進(jìn)了些人?”

    方蹇明心下一抖,“將軍,我……”

    整座焱州說白了都是張氏的后院,州府內(nèi)外遍布眼線,方蹇明這個刺史每日見了什么人,做了什么事,張暉全都了如指掌。

    “哎,怕什么,不過是走幾批私貨撈油水而已,我懂。”張暉將酒盞往前推了推,身邊人立刻為抬手他斟滿,“這幾年不太平,走些私貨補(bǔ)貼家用也沒什么。不過嘛,小貨能走,打的……”他頓了頓,眼神冷了些,“不能碰。”

    “是,是。”方蹇明咽了口水,趕忙應(yīng)了。

    雖說在計劃中葉簾堂的身份本就該是要暴露在張氏眼前的,不過張暉著聲猝不及防地發(fā)問還是令方蹇明心中慌了片刻。

    但此時張暉明顯對此事有了誤解,這份誤解從另一方面也可看出葉簾堂一行人做起事來周密嚴(yán)謹(jǐn),不會輕易就掉了鏈子,這讓方蹇明心中緩緩舒了口氣。

    張暉見方蹇明行為間依舊恭順,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重新靠回椅背,抬抬下巴問:“蹇明今日來找我是為著什么事?”

    方蹇明站起身,拱手剛要開口,對坐的副將忽而向著上座道:“將軍這都喝了多少杯了,可別再添了吧?”

    “輪得著你來說?”張喆哼笑一聲,對著身邊捧著酒壺的人道:“滿上!”

    話音剛落,副將間便發(fā)出陣陣竊笑,有人開口,“將軍什么都好,就是學(xué)不會收手。”

    席間齊聲大笑,好不熱鬧。

    可這一番鬧騰下來,只剩下方蹇明一個人彎腰站在坐上,像尊石雕似的,這些人根本沒將他這個焱州刺史放在眼里。

    可這又如何,這天下如今握在張氏手中,他方蹇明曾是進(jìn)士及第又如何,到了張氏跟前還得乖乖低頭當(dāng)孫子。

    于是他便保持著拱手的姿勢,等席間笑聲平息了些,這才開口,“將軍,在下近日打聽到了些風(fēng)言風(fēng)語。”

    席間動靜小了些,張暉睜著雙有些迷離的醉眼,聞言不以為然地笑了笑,“是么?蹇明都打聽到了些什么?”

    “葉氏。”方蹇明垂首開口,“故太子卿身邊的伴讀,葉懸逸。”

    軍營里的笑鬧聲息了,幾道冷硬的視線一同轉(zhuǎn)向他。張暉面上的笑斂了些許,他放下杯盞,道:“葉氏。明昭年間的那個葉侍讀?”

    “是。”方蹇明回。

    “那人不是死了嗎?”席間有人回應(yīng),“不是說他被北蠻潛在大周的暗探捅了個對穿么?”

    張暉沒有說話,只是稍稍瞇起了眼睛。

    “你瞧,頭兒信了。”

    這人的話引起一片哄笑,但張暉忽而將手邊的杯盞砸向地面,琉璃四分五裂間人們看清他的神情,笑聲幾乎是戛然而止。

    張暉徹底斂去了笑,陰沉著臉色問:“你知道她在哪?”

    “眼下這是什么境況?”一個副將在席間低聲私語,“那葉侍讀難不成還活著?”

    “嶺原那邊似乎是有這樣的傳言。”有人答。

    “而且,傳言說,”另一人插話道:“那葉侍讀似乎是個女子。

    “什么?!”

    張暉站起身,繼續(xù)問:“蹇明,她在哪?”

    “谷倉。”方蹇明說:“焱州谷倉。”

    “她……”

    “等等,頭兒。”其中一個副將站起身來,“葉侍讀是個女人?”

    張暉沉著臉色,“閬京遞來的消息是這樣的。”

    “女子……哈哈,一個女子,頭兒何必這幅模樣?”那人笑出聲來,“小女兒嘛,用得著您這般緊張?”

    張暉有些遲疑,“但京中似乎……”

    “頭兒,您怕什么,這要傳出去不知要招多少笑。”一人站起身來,瞪了方蹇明一眼,說:“女人能成什么氣候,平日寵著慣著,嬌氣些都算是本事了。我瞧啊,就是那京里的小皇帝膽子太小。能混進(jìn)官場算是頂了天了,她難不成還能掀了你張氏的府邸?”

    說罷,他又指了指方蹇明,嗤道:“怎么屁大點事兒都要來將軍面前說。”

    方蹇明皺了眉,“將軍……”

    “哎呦,您根本不必將她放在眼里,主政打仗,她搞得明白么。要我瞧啊,要不了幾天,她自己就能將自己玩進(jìn)溝里去了。”一人擺擺手,笑道:“還以為是什么

    大事兒。”

    張暉抿了唇,道:“她手下有人。”

    “什么,竟還有人追隨?”席中一人瞪大了眼,搖搖頭道:“真是荒唐。依我看,愿意跟著她的也定然都是些孬種廢物,成不了什么氣候。”

    “正是如此。”有人附和道:“跟著女人做事,像什么話?”

    絡(luò)腮胡副將捋著胡子道:“行了。我瞧著那人定然是撞了大運,這才能進(jìn)官場……我聽說她曾經(jīng)還是先帝眼前紅人呢,我說怎么回事……若她是個女子,那豈不是都說得通了?”

    此話一出,席間登即蹦出幾聲不懷好意地竊笑。

    “就是,我說啊,隨意解決了便是。用得著興師動眾的嗎。”

    張暉沉默了片刻,再抬眼時便已經(jīng)被說服了,仔細(xì)想了想自己方才的那般動作,的確是緊張過了頭。于是他點了點頭,問:“你知道他們有多少人嗎?”

    “兩女三男。”方蹇明說:“身邊人瞧著不多。”

    “行啊。”張暉笑起來,“這可是個送上門的功績,既然閬京那便這么看重這人,我便親自提了她的頭去見大將軍。”

    底下人都跟著笑起來,搶著要跟著去,嘗嘗這從天上掉下的餡餅的滋味。

    方蹇明適時開口:“將軍不如挑些信得過的,人少一些,連夜前去將人一鍋端了。”

    張暉點點頭,走下座輕輕拍了拍方蹇明的肩膀,笑道:“放心,等日后我升了,自然也記得蹇明兄你。”

    方蹇明垂下眸子,溫順地稱了聲是。

    張暉很滿意他的表現(xiàn),轉(zhuǎn)頭對著幾位副將道:“有人今夜想一起去狩獵嗎?”

    “一個女人而已。”有人答,“我不想去。”

    “我也不去。”另一人回,“我不想升什么官職,只要能保住這個副將位置就成。”

    鎮(zhèn)南軍的三位副將在南沙大營呆了多年,跟隨過三位主將,在營中早就有了屬于自己的一席之地,升官入閬京絕對比不上在大營做地頭蛇快活。

    張暉也早就看不慣他們這副混吃等死的模樣,見這幾人都興致缺缺,便也沒再多說,只是回眸看向方蹇明,道:“不如蹇明兄陪我去?”

    方蹇明只是垂頭說:“在下一介文臣,實在是……”

    “蹇明何必這般妄自菲薄。”張暉的手掌還搭在他的肩上,微微用力道:“既是蹇明兄替我探出的消息,自然還是您親自因我去好些。再說,整座州城怕是沒有比您更熟悉焱州地形的人了,你最合適。”

    方蹇明算是看明白了,這張暉雖說被那幾個副將減輕了些疑慮,但心中還是精明著,嘴上說著要帶著他,實則還是在試探,以來確保整個計劃不會多生變故。

    “你只需要替我們引路。”張暉笑著看他,“成不成?”

    聞言,方蹇明心中暗想,他這番這話說得好聽,引路。不就是想要他打頭陣,要死也是他第一個死么。

    但他面上還是一片溫順,垂頭應(yīng)了。

    “放心好了。”張暉再次拍了拍他的肩膀,“此事若成,日后少不了你的。”

    方蹇明仍垂著頭,說:“是。”

    “行了!”張暉笑著放開他,大聲道:“今兒個高興,我這酒實在喝得不夠盡興,在夜降臨前,誰都不許走!來人,滿上!”

    方蹇明默默坐回位子,端起酒盞掩去了嘴角的笑意。

    第129章 道歉腌出一顆日深月久的癡心。

    “頭兒,頭兒?”有人拍打張暉的手臂,“時辰到了。”

    他不情不愿地睜開眼,見雨后蒼穹如洗,落日融金,暮云合璧,而自己卻仰躺在營地的草石間,后背被殘留的雨水浸了個透徹。

    這時涼風(fēng)瑟瑟襲過,將滿臉酡紅的張暉吹得一個哆嗦。他猛地坐起身,抱著胳膊上下揉搓了片刻,問:“……我怎么在這?”

    叫他那人忙為他披上外袍,低聲道:“您早上說日落啟程,眼下已經(jīng)到時辰了。”

    “哦,啟程……”張暉點了點頭,被烈酒醉暈的腦袋慢慢復(fù)蘇,他這才想起來還有什么要緊事在等著他。又一陣涼風(fēng)吹過,他抖了抖,罵道:“沒眼力見的東西,就讓我躺在外頭吹了一整日的風(fēng)?”

    聞言,士兵顯然有些慌了,慌忙解釋道:“頭兒,您不讓我們動您啊,午時波兒拉您,還叫您罰了三十板,這會兒還在后頭哀哀叫喚呢。”

    張暉揉了揉腦袋,印象里似乎還真有這么樁事,便沒再開口,只甩了甩僵硬的腿,裹緊外袍朝軍營里走。

    撩開營帳,方蹇明已然穿戴整齊,正坐在案邊看著什么。

    張暉直直往里走,換了里衣,出來戴甲時發(fā)現(xiàn)他一動不動,便側(cè)過身去問:“你瞧什么呢?”

    方蹇明這才抬眼,點了點手里的冊子,說:“這是焱州谷倉的分布圖,雖說谷倉荒廢了有些年頭,這圖中的大部分倉都坍塌了,但還是有些用處,您看。”

    張暉系著披膊,見方蹇明的手指從泛黃紙頁的邊角滑過,落到一個處谷倉,說:“我們從側(cè)邊繞過去,留下一隊潛在林子里……”

    張暉忽然打斷他,“這地圖你從哪找來的?”

    這突如其來的問話令方蹇明有些摸不著頭腦,便老實道:“午時您在外頭……休憩。在下是問那幾位副將手里借的。”

    “他們直接給你了?”張暉皺了眉。

    方蹇明點頭。

    “真是放肆。”張暉眸中閃過不悅,“我待他們好,他們還真當(dāng)能與我平起平坐了?州城地圖不經(jīng)我批準(zhǔn)便拿給外人看,活得不耐煩了?”

    方蹇明在心里深深嘆了口氣。

    張暉這人就是這樣,你同他將眼下最要緊的事,他的心思卻總放在細(xì)枝末節(jié)的權(quán)勢爭奪上,就與今日明知夜里要襲營,卻還是在白日里將自己灌了個爛醉。

    總是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

    不過鑒于如今自己正是張暉嘴里的那個“外人”,只能默默閉上嘴,耐心地等張暉發(fā)完脾氣了,再接上方才沒講完的話。

    “留下一隊潛在側(cè)翼山林,若是他們要跑,我們正好從側(cè)面包抄。”

    張暉蹬上靴子,不屑道:“哪用得著這么麻煩,不過是幾個孬種和女人罷了,直接闖進(jìn)去殺了完事。”

    方蹇明放下將圖紙收起來,點了點頭道:“也好。”比他們計劃里要省事得多。

    “蹇明兄,你是文官,不懂得的。打仗嘛——”張暉拍著他的肩膀,打出一個酒嗝,頓了頓才繼續(xù)道:“可不是你們這樣文鄒鄒握書本的小官能玩得明白的,像我們這樣從血海里拼殺握刀的人,腦子里裝的東西越多,越容易生亂子。”

    方蹇明默默躲開了些,笑著點頭道:“是在下見識淺陋。”

    “哎,這哪能怪你。”張暉收回手,哈哈大笑道:“平日都說你們文官機(jī)智,但我看也不過如此嘛,反倒是我們武將勝過你們許多,要知道,戰(zhàn)場上那是個風(fēng)云莫測,生死須臾啊,我們從來都是憑著瞬間的判斷做事。蹇明兄,你覺得呢?”

    方蹇明仍舊笑著稱是。

    見狀,張暉這才滿意地點了點頭,道:“就是如此嘛,蹇明兄,跟上。”

    說罷,他走出軍營,抬腿跨上馬背,還不忘吩咐:“記得溫上熱酒,等今夜本將軍得勝回營,我與兄弟們不醉不歸!”

    “好嘞!”有士兵笑呵呵地應(yīng)了。

    “行了。”張暉撥轉(zhuǎn)馬頭,望向方蹇明,道:“蹇明兄,帶路吧?”

    方蹇明點了頭,駕馬走在最前頭。馬韁在他的手心緩慢地摩擦,他雖不能自稱是個無暇之人,但往人背后捅刀子的事卻是頭一次干。

    焱州城被秋暮籠罩,此時古道蒼茫,風(fēng)霜漸起,方蹇明抬眼看了看掛在天邊的余輝,心中不知騰起一片什么滋味。

    *

    “最近天冷,屋里的炭火要時刻注意,”李意卿才從外面回來,長谷跟在他身后牽著馬,仔細(xì)聽著他說,“吃食也精細(xì)著些,最好挑軟面的來,葉簾……

    葉姑娘從前就挑嘴,傷后更是不怎么吃。”

    說至此,李意卿的眸光稍稍沉了下去。

    見狀,長谷當(dāng)即點了點頭,說:“這些我知曉的,我每日挑給姑娘的都是細(xì)致松軟的了,先生放心!”

    長谷從前跟在隆生公公手下做事,當(dāng)年隆生掩著太子逃跑,便將長谷送到了他身邊,這些年相處下來,雖說有些貪玩的小孩心性,但承辦的事都能做好。

    李意卿牽了嘴角,再同他叮囑了些事后,才將他放走,向著葉簾堂所在的谷倉走去。

    到了門邊,他停步理了理袍子,又退了兩步從積水的水坑處照了照,確保衣冠整潔,這才抬手輕輕扣了扣門。

    里頭遲遲沒有動靜,他輕手將木門推開。

    長谷確實將李意卿的吩咐辦得好,屋子里熱烘烘的,李意卿回身將門掩住,走近了,發(fā)現(xiàn)葉簾堂側(cè)著身,衾被蓋住了大半張臉。

    自嶺原之戰(zhàn)后他們一行人便沒有停歇過,一路顛簸至南沙,她顯然是累得久了,睡得沉。李意卿見她右胳膊伸在衾被外頭,擔(dān)心她舊傷受涼會痛,便輕手替她蓋了蓋。

    察覺到響動,葉簾堂猛地回過身,看清是誰后,這才又閉了眼,往被褥里縮了縮,說:“……你嚇?biāo)牢伊恕!?br />
    她自受了傷后便睡不安穩(wěn),李意卿只覺得涼意洇濕了一小塊心臟,他抿了唇角,輕聲說:“對不住。”

    衾被中傳出模糊地笑,葉簾堂閉著眼,眼角卻彎成好看的月牙,“為什么總道歉。”

    為什么。因為需要道歉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李意卿張了張口,最后只是說:“……對不住。”

    葉簾堂想了想,說:“沒事啊。”

    “有事。”李意卿看向她左手的傷口,在嶺原之戰(zhàn)中留下的傷這些天已經(jīng)在漸漸愈合了,淡粉色的傷口從掌心向下,連至手腕,直指心脈。

    他下意識伸出手,指尖卻在她手邊停住了,收回來,低聲重復(fù)道:“有事的。”

    葉簾堂卻將他收回的手捉了回來,笑著攥在掌心,不肯放。

    李意卿抬眼看她。

    “沒、事、的。”葉簾堂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重復(fù),卻在他要開口時猛地閉了眼睛,縮進(jìn)被褥里,說:“不許說話!讓我再睡一會兒。”

    可握著他的手卻沒松開。

    李意卿垂眼看了一會兒,想著自己方才的兩聲抱歉。一回該是春日夜市,分明是自己的小毛驢犯了饞蟲,將人撞翻在地,自己卻非要打探人家底,將人放在侍讀的位子,硬生生將她困在身邊,纏出一段本不該存在的羈絆來。二回是十二月大雪,烈火熊熊間自己去下冠冕,沖出皇城時卻聽聞她身死的傳言。馬車轆轆離著閬京遠(yuǎn)去了,從此的月色太深太長,腌出一顆日深月久的癡心來。

    李意卿認(rèn)真地看,她的右手還被鋼針固定著,此時只能用露出的指尖,他抬起手,輕輕碰了碰那道傷疤。

    沖出嶺原只是第一步,李意卿慢慢地想,他要替她掙破更大的牢籠。

    燭火靜靜燃著,不知過了多久,谷倉的小窗被輕輕敲動,叢伏的聲音從窗外傳來。

    “他們到了。”

    遠(yuǎn)處被余輝掩映的蒼穹下,出現(xiàn)了幾十個騎兵的身影。

    *

    零落的谷倉出現(xiàn)在眼前。

    “瞧,功績。”張暉抽刀出鞘,伴隨著稀稀拉拉地笑聲喊道:“殺過去!”

    一聲令下,方蹇明身邊迅速掠過不少騎兵,他們毫無部署地沖下沙坡,奔向谷倉,速度越來越快。

    秋風(fēng)殺過,方蹇明此刻才猛然發(fā)覺自己做了個多冒險的計劃,他有些想撤,但張暉卻非要他與之同行,于是他只能按捺住心中的心思,緊緊盯著愈來愈近的谷倉群落。

    地面從馬蹄下飛馳而過,馬鞍不斷地撞擊早已讓他的后腰酸痛不已,風(fēng)聲愈來愈響,他幾乎睜不開眼睛,只好緊緊抱著馬脖,以一個極為不體面的姿勢縮在馬背上。

    張暉在他耳邊肆意大笑,嘴里似乎在喊著什么。方蹇明已經(jīng)聽不清了。

    他只聽見“砰”一聲巨響,前方傳來馬匹的嘶鳴,而自己還沒來得及看清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一道人影便將他從馬背上撲倒在地。

    馬蹄揚起飛沙,他的后背撞在沙石地上,痛呼都沒來得及發(fā)出便吃了一嘴土。

    眼前不斷旋轉(zhuǎn),土地飛上了天,蒼穹卻落在腳底下,殘紅的天際,飛濺的沙石泥土,奔騰的馬和不斷的人墜落在眼前。

    方蹇明只覺得耳邊嗡鳴,后頸被人猛地拽住了。

    他一驚,連忙張口想解釋是自己人,可等他一張嘴泥沙便堵進(jìn)他的口舌,他只能一邊干嘔一邊說話,嗆出滿臉的淚。

    “方大人。”有人在他耳邊喊:“別怕!”

    方蹇明才揩掉頰邊的淚,剛要說什么又被那人拽著后頸拖了一把,險些被衣領(lǐng)勒得一命嗚呼。

    他張嘴喊了句“慢些”,身后那人略帶歉意地道了句對不住,他剛想抱怨兩句,便見一具尸體從馬鞍滾落,正好砸向他方才的位置。

    于是他生生止了話頭,任憑身后人東南西北地拖拉,自己權(quán)當(dāng)自己是一塊死肉。

    第130章 縱橫“滿城金殿血,橫刀斬玉堂。”……

    戰(zhàn)場血腥,暴虐,變幻莫測且難以預(yù)料。

    那人將他拖至坡地便松開了手,轉(zhuǎn)身奔向混亂之中,方蹇明好不容易扶著樹干穩(wěn)住身形,這才看清了眼前的局勢。

    只見眼前的小道上牽出一條絆馬繩,掩在及膝高的雜草中,十分不起眼,位置也布置得巧妙,正好在土坡與平地交接處,張暉那伙人從坡地俯沖下去,即便提前瞧見了也來不及躲開。

    就等這人仰馬翻,陣型全亂的時機(jī),谷倉兩旁低矮的籬墻后亮出兩排整齊的弓弩。

    葉簾堂手下的人都是從前跟隨暝王的土匪兵,沒經(jīng)過什么正經(jīng)訓(xùn)練,打法都是在一次次爭地劫商中練出來的,總的來說就是又莽又野,他們沒用過弓弩,此時動起手來完全是隨心所欲,箭矢滿場亂飛,完全沒什么操作,更不說什么準(zhǔn)頭。

    但好在張暉今夜帶來的人都白日里都喝了酒,此時熱血上頭,跑起來也沒什么章法,還真就誤打誤撞叫近軍射下幾個人來。

    隨著箭矢破風(fēng)而過,沖在最前的幾列騎兵應(yīng)聲跌落,有些射偏的箭矢則誤中馬匹,馬兒嘶鳴著倒下時壓下群人,隨著前方漸漸陷入劣勢,戰(zhàn)場隱隱有向他這邊擴(kuò)大的傾向。

    方蹇明明白此地不能久待,喘著粗氣,揉了揉放在跌痛的手臂,一瘸一拐地繞進(jìn)側(cè)林,想從那里繞進(jìn)谷倉后地。

    “你往哪跑?!”

    身后忽然傳出一聲暴怒,方蹇明扭過頭,見不遠(yuǎn)處張暉陷在重圍里,周身都是四肢胡亂扭動的士兵,而他揮刀砍翻一人,赤紅的雙目正死死盯著他。

    方蹇明幾乎叫這一眼嚇得魂飛魄散,酸痛的腿幾乎就要跪下去,可在他做出這一行為前,腦子幾乎是下意識地替他掂量出幾條能行的路來。

    剎那間他明白過來,這場仗從開始他就沒法回頭。無論今夜誰贏,自己勾結(jié)叛軍的事實已然做實,跟著張暉只能是自身難保,但跟著葉簾堂或許能有一線生機(jī)。

    那人從一開始就沒給他留后路。

    方蹇明嗚咽一聲,原本打軟的膝蓋登即直了起來,踉蹌間險些撲倒在地,鞋子也離了腳,但他此刻顧不上這些,拔腿便往谷倉里跑。

    沙石飽飲幾日雨,碎石尖銳,泥沙難行,方蹇明苦不堪言地赤腳跑于其中,左腳不慎被碎石戳了一下,他吃痛,步子一歪,直直撲向另一側(cè)的泥坑,泥水濺了滿身,他心中才有些自暴自棄地想法便被身后愈來愈近的馬蹄聲打斷。

    方蹇明汗毛倒豎,手腳并用地從泥坑里爬了起來,咬緊牙關(guān)往前奔。他方才從馬背摔下,此時全身痛得不成樣子,跑起來也一瘸一拐,而張暉追來時還騎著馬。

    才跑出幾步,他便聽見馬蹄聲已經(jīng)響在耳邊,馬匹溫?zé)岬谋窍⑺坪跻呀?jīng)噴灑在

    他后背,他驚懼之下回過頭,只見前躍的馬蹄漸起泥水,而張暉手中高舉的長刀被殘陽映亮——他已經(jīng)逼至方蹇明的眼前。

    他這一生就要結(jié)果在這里么?

    謹(jǐn)小慎微了一輩子的刺史,在長刀降臨之前,心中騰起的竟不是恐懼,而是一種類似于無奈的嘆息。

    方蹇明瞪大了眼,腦海中卻不適時地想:這人怎么還是分不清事情的輕重緩急——眼下最要緊的不是收拾他這個叛徒,而是要想辦法脫離劣勢。

    但張暉似乎總是不能縱觀全局,只愿意著自己眼前的一隅。辰時他覺得快樂,便不顧夜里的刺殺計劃,放任自己喝到爛醉,而此時,他只因方蹇明的背叛而憤怒,便能不顧身后身陷囹圄的同伴,單槍匹馬殺進(jìn)敵軍深處,只為殺他一解心頭恨。

    方蹇明心中嘆息。

    沒曾想像他這樣因?qū)彆r度勢而顯得猶豫不決的人,最后竟要死在張暉這酒囊飯袋的手下,總覺得有些不甘心,若是——

    忽而,巨大的轟鳴聲炸裂在耳邊,身旁迸發(fā)出耀眼的火光,一時間,他只聽見硬石碎裂的聲響,眼前的土地忽如瀑布倒懸,塵土從他腳底一飛沖天。

    還沒等他反應(yīng)過來,后領(lǐng)忽地被用力一拉,直直將他從那爆炸中扯了出來。

    方蹇明撞在籬墻下,飛揚的沙石擦得他面頰生痛,他雙腿打顫,袖袍掩面。等身前沙土沖勢漸緩,他移開袖袍,見原本刺目的長刀掉落在遠(yuǎn)處,而身前還未靜止的沙石地上留下許多血淋淋的污漬。

    他牙關(guān)打顫,忽而,遠(yuǎn)處的爆炸接二連三地響起,坍塌的谷倉頂被迫燃燒起來,升起陣陣刺鼻的燒焦氣息。

    視線盡頭,是一具又一具跌倒堆疊的身體。

    火藥要想摧毀一個血肉之軀實在太輕易了,輕易到像是人們拎起一塊絲制手帕。

    灰燼逐漸在眼前飄散,夕陽終于沉落,而最后一絲光亮被眼前跳躍的火焰所取代。透過重重焰光,方蹇明看到一道人影出現(xiàn)在視野。

    他勉強(qiáng)抬起眼,先瞧見的,便是那人一塵不染的霜色袍角。

    只一眼,方蹇明只覺冷意從頭灌下,直直僵在了原地。

    古道上的井梧已經(jīng)沒有葉子了,那人沉靜的面容被火光映亮,站在交錯橫生的枝椏下,顯得孤零零的。

    “方大人,方大人?”

    耳邊傳來聲音打斷他的思緒,方蹇明卻沒有理會。

    “您沒事吧……摔傻了?”王秦岳看了看他,又順著他方才望著的方向望了去,“瞧什么呢?”

    遠(yuǎn)處那雪似的人聽見了聲響,眸光微微一動,抬眸望向這邊。

    方蹇明直愣愣看著前方,許久才確信了一般,結(jié)結(jié)巴巴地開口:“太……太子殿下?”

    *

    焱州谷倉房屋分散,屋檐與屋檐離得遠(yuǎn),這也是他們愿意在此地動用火藥的原因。

    “動了這批火藥,閬京那邊怕是要更警覺了。”王秦岳點著守備,向著葉簾堂道:“如今他們不僅知曉我們有軍隊,還知曉我們手中有火藥了。”

    “將外頭的尸體處理好。”葉簾堂臉色有些蒼白,正一勺一勺喝著藥,說:“最遲明早,我們得將鎮(zhèn)南軍收入囊中。”

    “您確定要鎮(zhèn)南軍么?”王秦岳面色有些擔(dān)憂,說:“他們見利忘義,實在不是……”

    剩下的話他沒說出來,但葉簾堂聽明白他的意思,只是搖了搖頭,說:“我們沒有選擇。”

    王秦岳嘆一口氣,道:“我去同方大人商議此事。”

    這藥實在太苦,葉簾堂喝得頭暈,偷偷擱了勺子,想推得遠(yuǎn)些,卻被窗邊同人說事的李意卿瞧見了,用目光阻止了她的動作。

    葉簾堂沒辦法,只好皺眉將藥一鼓作氣飲盡了,那便李意卿談完事,將人都打發(fā)了出去,走來順手接過她空了的藥碗,趁著周圍沒人,便往她嘴里塞了顆糖。

    葉簾堂舌尖抵住糖塊,垂眸看向自己手腕上的已經(jīng)淡了許多的疤痕。

    再過幾天,這條傷疤就會變得更淡,只是腿上的舊傷還在痛,精神似乎也不如從前好,許多事情已經(jīng)隱隱有些力不從心。不過她盡量不表現(xiàn)出來,畢竟現(xiàn)下不是能停下來休息的境況。

    檐下傳來腳步聲,李意卿替她收拾了藥碗,再走過來時手邊拿著本冊子。

    葉簾堂靠在椅背上,神色倦倦,問:“是什么?”

    “名冊。”李意卿坐在她身邊,將冊子擱在她手邊,說:“你身邊都是些武將,好些事他們想不到,我便替他們做了。”

    “嗯?”葉簾堂將名冊展開,見其中都是些大周地方上有名的德才兼?zhèn)渲浚蛉逖棚L(fēng)流,文采飛揚;或慷慨激昂,忠義兩全,她起了些興趣,翻過兩頁問:“做什么用的?”

    李意卿笑了笑,說:“可用。”

    “用?”葉簾堂坐直身子,“你是說……”

    “該到時候了。”李意卿開口:“嶺原之戰(zhàn)大勝只是開始,你若是想要贏過張楓,只打仗是不足夠的。”

    葉簾堂輕聲道:“你說民心。”

    “民心。”李意卿點點頭,說:“今日之大周,外戚擅權(quán),朝政日非。地方貪腐橫行,民不聊生。而災(zāi)荒連年,疫病橫行,朝廷昏聵無能,救恤無方,致使民生沸騰,失望至極……這便是你的機(jī)會。”

    葉簾堂垂眸,似是想著什么。

    “朝廷果病且殆,那便改天代之。”李意卿慢慢道:“滿城金殿血,橫刀斬玉堂。到了那時,你需要的便是這幾桿筆。”

    葉簾堂抬眼,“這是原本打算給承平道的路。”

    李意卿點頭,說:“是。”

    “那,”葉簾堂有些遲疑,“你就這樣……”

    李意卿看出了她的野心,今日所做的一切便是將自己退于她身后,將前三年承平道所擁有的一切為她鋪路。

    葉簾堂不愿接。

    李意卿瞧著她的神色,說:“從前我做這些,只是因為心無所盼,而這條路對我來說,是唯一看似正確的道路,但今時不同往日。”

    豆蔻大的燭火映在他的眼底,葉簾堂舌尖的糖塊化成薄薄一層,她忽而有些不敢動了。

    “你便是承平道心之所祈,也是改換這天地的唯一解。收服鎮(zhèn)南軍,將南沙從張氏的羈絆中超脫出來只是第一步。而等到聚寶臺將大周以南連接起來,便是聚寶臺沖破更大樊籠的時候。”李意卿說得很輕,輕得像細(xì)雪撫過面頰,“而等到那日,便是神女縱橫六合,普照寰宇之時。”

    第131章 財路遠(yuǎn)遠(yuǎn)近近,像是大地的膿瘡。……

    悶熱燥秋讓騰起的血腥氣淤積到一處,一動不動。方蹇明坐在馬匹之上,途徑的路上皆是近軍在收拾著戰(zhàn)場。

    尸體了無生氣的東倒西歪在地,許多人頰上的血混著淚糊了滿臉,而近軍們顯然已經(jīng)做過太多這種事,只是面無表情地將他們搬上土車,堆成一堆,這些尸體必須盡早處理掉,否則容易滋生疫病。

    這樣麻木的面容,很容易惹出多愁善感之人的一番愁腸來。

    從前的方蹇明就是如此,年幼時母親總愛叫他“水娃娃”,就因為他幼時易泣,因著件極小的事情就能哭上一整日,好像有流不盡的眼淚。只是后來做官,明白過來淚水是不頂事的,流多少都不頂事,于是漸漸的也就停了下來,只留下自謀生路時眉間的兩道深褶。

    眼下又癢又麻,他伸手撫了撫,這道傷口是夜里被火藥掀起的風(fēng)浪留下的,傷口不輕不重,不深不淺,不長不短,很有他的風(fēng)格。

    他放下手,抬眼見有近軍翻過一具尸體,尸體血淋淋的內(nèi)里便順著他側(cè)面的傷口流了一地,但近軍面不改色,只是抬手將尸體身上的肩革解了下來披在自己身上,又伸手去拿了護(hù)腰,在身上比了比發(fā)現(xiàn)不能系便隨手扔掉了,轉(zhuǎn)而走向另一具尸體。

    方蹇明移開目光,轉(zhuǎn)而看向另一側(cè)。

    這邊有士兵拖起土車,另一人扛著鏟子走在他身旁,兩人抱怨著南沙的秋日即使下過雨了也還是燥熱  ,遠(yuǎn)遠(yuǎn)不如嶺原清爽。蠅蟲盤旋在不曾流動的空氣中,小翅在尸體大睜的眸子,嘴巴,以及扭曲的傷口間翻飛,收集著戰(zhàn)亂后的殘渣。

    到處都是拖拽的血跡與噴灑的黑點,碎石洼地處有堆積而成的小小血泊,遠(yuǎn)遠(yuǎn)近近,像是大地的膿瘡。

    方蹇明將一切盡收眼底,心里卻沒有劫后余生的興奮,也沒有戰(zhàn)爭勝利的喜悅,更不曾有因背叛而帶來的愧疚與不忍。

    他只是覺得身上傷口好痛,肚子很餓。

    但現(xiàn)下還不是休息的時候。葉簾堂在戰(zhàn)場內(nèi)外都部署了近軍,為的就是延遲張暉這邊消息傳遞出去的速度,而他要趕在鎮(zhèn)南軍得知張暉身亡前趕去營地,策反幾位副將。

    一隊近軍遠(yuǎn)遠(yuǎn)地跟在方蹇明身后,走著他一個時辰前才走過的路。只不過這一次是朝著相反的方向。他們轉(zhuǎn)過坡路,遠(yuǎn)處燈火閃爍,那是鎮(zhèn)南軍大營的第一道崗哨。

    幾個哨兵聽到馬蹄聲,循聲望去看見方蹇明的馬匹,他正單獨軀馬小跑下坡,漆黑的夜躲在他身后。

    哨兵吹了聲口哨,待人跑進(jìn)了,他才看見來人好像是才從山上滾下來了一般,衣袍上都是細(xì)小的碎口,眼眸下有一道傷口,此時已經(jīng)不再流血。

    “方大人!”有人喊道:“怎么只有您一個,將軍呢?”

    馬匹跑近了,方蹇明卻沒有停,只喊著問:“三位副將呢?”

    “在里面……”哨兵才指了方向,他便立刻策馬往里奔去。

    掀開軍帳,幾位副將正坐在其中喝酒談天,手邊擱了好幾盤下酒菜。

    “方大人回來了?”絡(luò)腮胡副將醉眼迷蒙地看著來人,手邊的酒壇還沒放下,笑著問:“頭兒呢?他怎么沒和您一起來?”

    “回不來了。”方蹇明跳下馬,揉著酸痛的腿腳。

    “回不來?”另一人的酒勁還未過去,越發(fā)口無遮攔起來,“還能是死外邊了不成……”

    話音剛落,周圍人便自顧自地放聲大笑起來,說話的人也勾起嘴角,仰身將盞中剩下的酒倒進(jìn)嘴中。

    “死了。”方蹇明走近兩步,說:“是死了。死外邊了。”

    “什么,死,哈哈……”有人笑了兩聲后似是被什么東西卡住了喉嚨,猛地咳嗽起來,再抬眼時眼神清明了許多,喘著氣道:“死,死了?”

    方蹇明沉下眸光,低聲道:“小聲!”

    絡(luò)腮胡副將撥開酒盞,眸中滿是不可置信,“他怎么……”

    “火藥。”方蹇明說:“他們手里有火藥。”

    “怎么可能!”有人拍案而起,“他們……”

    “他們手中還握有重兵。”方蹇明面不改色地撒謊道:“要真同我們打起來,鎮(zhèn)南軍不見得能贏。”

    “還真是……故太子卿身邊的那個葉侍讀?”其中一人拍著腦袋,努力和醉意爭奪著意識。

    方蹇明點頭,“是她。”

    “提清地策那個?”

    “是。”

    “女人?”

    “是。”

    方蹇明嘴里應(yīng)著,心里卻在打著算盤。這幾人眼下都飲了酒,腦子更是不靈光,不如趁著這時要下他們的承諾。

    “她手上有重兵,有軍備,似乎還有承平道的支持。”他抬起眼,目光冷颼颼地從三人面上掃過,沉聲道:“諸位,若想保住焱州,保住南沙,請聽在下一言。”

    *

    葉簾堂接道方蹇明傳來的消息時,已經(jīng)是丑時三刻。豆蔻燭光映亮半邊谷倉,她展開信紙,上頭只寫著個大大的“妥”字。

    看罷,信角便點上燭光,逐漸泯成灰燼。

    “走吧。”她開口。

    叢伏替她牽了馬,目光卻有些擔(dān)憂,“主子,您臉色很差。”

    “沒事。”葉簾堂搖了搖頭,盡管她近來愈發(fā)頻繁地疲憊,心里總是提不起什么勁,但她還是說:“不能耽擱。”

    李意卿目光安靜地落在她身上,沒有說話,其中卻夾雜著什么意味。

    葉簾堂看不懂,便避開他的視線,堅持道:“現(xiàn)在就走。”

    叢伏嘆息一聲,將堵著的木門讓開。

    一行人軀馬前行,月光將大地蓋得灰蒙蒙,一切只剩下淺淡的輪廓。他們穿過重重疊疊的影子,下了斜坡,看見鎮(zhèn)南軍的營地。

    王秦岳先前帶著一隊近軍護(hù)送方蹇明前去,此時正候在營地外的樹影中,同他們匯合。

    “沒有異動。”王秦岳稟道。

    葉簾堂點了頭,說:“繼續(xù)盯著,若發(fā)覺不對及時傳鳴鏑箭。”

    “是。”王秦岳應(yīng)了聲,重新潛回樹影之中。

    臨近軍營,葉簾堂放緩馬速,哨兵面色不善地拔刀將他們圍住,大聲道:“來者何人——”

    “讓開。”

    葉簾堂的眸子透過冪籬垂下的白紗,睨著面前的人。

    哨兵皺了眉,“你……”

    “放她進(jìn)來。”身后有人出聲,哨兵回過頭去,不情不愿地收了刀,喚了聲,“副將。”

    來人沒有動,只牢牢盯著不遠(yuǎn)處的葉簾堂,重復(fù)道:“讓她進(jìn)來。”

    話音剛落,原本圍成圈的鎮(zhèn)南軍便四散開來,退至兩旁,留下前方前往軍營的長路。

    迎著兩旁各種各樣的目光,葉簾堂提著韁繩直背而行。這里的誰都能輕易地一刀了解了她,越是這種時候,她越不能軟弱,越不能露怯。

    如今在這群人眼里,葉簾堂擁有著遠(yuǎn)大于鎮(zhèn)南軍的兵力,他們忌憚她,不得不為她讓路。只有她心里清楚,這一切都只是方蹇明用一個又一個謊言替她堆砌出來的。

    這是一場徹頭徹尾的欺騙,只要葉簾堂流露出一絲恐懼,就是功虧一簣,而現(xiàn)下她能依仗的,也不過是鎮(zhèn)南軍這點淺薄如紙的忌憚。

    “葉侍讀。”絡(luò)腮胡副將開口,“久仰大名。”

    葉簾堂抬手摘下冪籬,將嘴唇拉扯成微笑的形狀,琉璃似的眸底閃爍著營地的火光,猛然看去竟亮得驚人,“您……”

    跟在副將身后的方蹇明十分有眼力見的開口,“這位是鎮(zhèn)南軍的袁副將。”

    “袁副將。”她點了點頭,翻身下馬。

    方蹇明側(cè)過身子,為她指了指剩下兩位副將,道:“這兩位是曹副將,吳副將。”

    葉簾堂的目光掃過他們,一胖一瘦。她點了點頭,算是客氣地同他們招呼。

    三人心照不宣地交換了眼神,袁副將深吸一口氣,露出一口黃牙,熱情道:“沒想到……”

    “張暉死了。”葉簾堂冷聲打斷他,直接問:“你們怎么選?”

    “是。”方蹇明順著她的話道:“鎮(zhèn)南軍需要新的將領(lǐng)。”

    “若果跟著您……”袁副將稍稍斂去笑意,道:“您要做什么?”

    “報仇。”葉簾堂直截了當(dāng),“扳倒張氏。”

    “您的意思是,橫穿半個大周,攻向閬京?”吳副將開口,往前走了一步,“是么?”

    “您要和整片天地作對。”袁副將捋了捋絡(luò)腮胡,目光從吳副將轉(zhuǎn)向葉簾堂,說:“聽起來朝不保夕。”

    “好說。”葉簾堂輕笑一聲,道:“這聽起來天方夜譚,不過我不是看不清楚形勢的人,你們更不是。”

    說罷,她彈出一枚銅錢,永淳通寶,錢文端莊,形制規(guī)整,“跟著我,走財路。”

    袁副將滴溜溜眼珠子一轉(zhuǎn),“那……”

    “當(dāng)然,還有另一種選擇。”

    葉簾堂笑著,一腳踹飛劍鞘,鞘身猛砸中一人腦袋,她手腕稍轉(zhuǎn),劍身猛擊另一人膝蓋,直直叫人痛得跪下身去。

    周圍竊竊私語的聲音戛然而止。

    袁副將心中一驚,反身拔刀時卻因喝了酒手哆哆嗦嗦拔不出來。下一刻,葉簾堂的劍便已逼至他的頸間。

    袁副將看清她的眼神,那樣奪目直白的決心與殺意。他腿下意識一軟,慌忙舉著手倉皇喊道:“我跟著你!整支鎮(zhèn)南軍都跟著你!”

    劍尖頓住,葉簾堂笑著問:“都跟著我?”

    鎮(zhèn)南軍與平北軍不同,他們早早沒了外憂,是被圈養(yǎng)在南沙的走狗,早就被磨去了韌勁,只剩下直截了當(dāng)?shù)呢澙贰?br />
    “是,是。”袁副將連忙點頭,道:“您慢些,再要什么,我給您就是了。”

    “你給我?”葉簾堂搖了搖頭,說:“這是我自己拿來的。”

    第132章 明朗摁住心跳,吻過眉眼。

    “是是是,您自己拿的,自己拿的。”袁副將賠著笑,說:“大人,今日是喜樂的日子,張暉那廝夜中行前還溫了酒,眼下何不拿來舉辦宴,共襄盛舉,以賀此時?”

    葉簾堂皺了眉,剛要回絕,方蹇明卻先一步開口,道:“副將思慮周全,多有勞煩。”

    “哎呦!方大人您這話說得,什么勞煩不勞煩,都是自家人。”話是這么

    說,可袁副將的嘴角都要咧至耳根后了,這邊興高采烈地應(yīng)了,轉(zhuǎn)頭帶著其他人就出了營帳。

    “他是鎮(zhèn)南軍多年的副將了,在營中地位不低。”方蹇明上前兩步,壓低聲音道:“如今這鎮(zhèn)南軍實說還是握在他們幾個手里。眼下他要安排酒席,便不要拂了人家的面子,否則日后您要提拔身邊的人做這里的主將,他們在背后偷偷捅刀子。”

    葉簾堂皺起眉,點了點頭,說:“是我想得淺薄,多謝方大人。”

    “實在沒什么好謝的。”方蹇明說:“我既跟著您,為您做打算便也是為了自己,就像是袁副將說的,‘都是自家人’。”

    她再次在心中感嘆此行來南沙焱州真是來對了地方,方蹇明這人向來思慮周全,由他在身邊替她看著,她也能放下許多心。

    于是葉簾堂笑了笑,還是說:“多謝。”

    方蹇明擺了擺手,轉(zhuǎn)身走兩步,抬手將軍帳的帳簾掀了起來,向著外頭看了看,回首道:“天亮了。”

    說罷,他將帳簾抬得更高,用繩結(jié)捆住。新鮮的晨風(fēng)涌進(jìn),驅(qū)散了帳內(nèi)汗?jié)衽c酒氣的酸臭味。

    葉簾堂順著他的動作看去,果見天已破曉,蒼穹邊際曙光初現(xiàn),她轉(zhuǎn)了轉(zhuǎn)手腕,呼出一口氣,問:“王秦岳呢?”

    “該是還在軍營外頭盯著呢。”方蹇明捆好簾子,道:“您要叫他過來么?”

    “熬了一晚上。”葉簾堂點著頭,看向營外,“我再同他囑咐幾句,便下去休息著。”

    方蹇明應(yīng)了一聲,便出了營帳,替她去叫人。待人都出了軍帳,葉簾堂這才扶著木幾緩緩坐了下來。

    她熬了一整夜,此刻經(jīng)風(fēng)一吹,只覺得眼前明一塊暗一塊,有些頭暈?zāi)垦!?br />
    帳內(nèi)還殘留著軍營常見的酸臭——酒氣,汗液,以及變質(zhì)的食物殘渣。

    葉簾堂皺起眉,胃里幾經(jīng)翻涌。

    她站起身,搖搖晃晃地走向帳外,想要驅(qū)散鼻尖的這股異味。

    可惜于事無補(bǔ)。

    漸盛的日光像刀子,扎得她眼睛生痛。身邊有營地的士兵看向她,卻并未走近,只是看熱鬧一般緊緊盯著眼前這位鎮(zhèn)南軍將要追隨的女子,像是綠蠅身上密密麻麻的復(fù)眼,閃著濕漉漉的油光。葉簾堂只覺得身體涌上一陣陣的惡寒。

    在下屬面前表現(xiàn)軟弱,這對于領(lǐng)袖來說是無益的,更別說她眼下才將鎮(zhèn)南軍納入麾下。于是她努力目視前方,始終只看著前方。

    她想挺直腰背,但忽明忽暗地視野幾乎要讓她站立不住。

    頃刻間,她甚至覺得周圍人已經(jīng)看穿了她的拙劣,看透藏在這副身軀下的,只是一個虛張聲勢的喪家犬。

    求你。她強(qiáng)撐著在心里懇切道,求你,葉簾堂,你必須繼續(xù)向前走。

    可眼前天旋地轉(zhuǎn),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

    “葉大人。”

    有人輕手參扶住她,替她擋住了四面而來的探究視線。

    “葉簾堂。”

    他低聲叫她。

    葉簾堂說不出話,鼻尖嗅到小葉紫檀淺淡潮濕的香氣,她抬起眼,目光正好撞進(jìn)李意卿低垂下來的眼睫里。

    他睫毛纖長,覆蓋著靜水般透徹清醒的眼睛。

    “我——”

    搖頭堵住她的辯駁,李意卿扶住她,說:“走。”

    葉簾堂吐出一口氣,憑借李意卿輕微地力道,以慣常的模樣走回軍帳。

    待帳簾被重新放下,葉簾堂覺得身上好受了些,開口道:“我方才……”

    “你的狀態(tài)不對,很不對。”李意卿垂眸看著她,說:“葉簾堂,你似乎生病了。”

    “病?”葉簾堂搖了搖頭,說:“我只是有些累。”

    “這些時日你顯疲累,意沮。”李意卿慢慢道:“我知曉這些天你行役繁重,但這不是原因。”

    葉簾堂張了張口,他卻沒給她解釋的機(jī)會,倒了新茶送到她面前,口吻異常冷靜,“你在害怕么。”

    “害怕?”葉簾堂接過茶盞,靠在椅背上,勉強(qiáng)牽了牽嘴角,“有什么可怕的?你難不成覺得我害怕那幾位副將看穿我虛張聲勢的謊言,以致盡失所有?”

    李意卿搖了搖頭,說:“你在怕張氏。”

    “我為什么要怕張氏?”葉簾堂將杯盞放下,右手垂在身側(cè),道:“我只想殺了他們。”

    “我們都為張氏所害,背叛與低侮,從天上掉到地下,身上的每一處傷都是張氏所致。”李意卿沉聲道:“我丟了親人,而你碎了身骨。”

    “在我們將太多無辜百姓卷進(jìn)戰(zhàn)爭前,你我的所作所為都可以稱為報仇。可事到如今,你并不這么想了,對么。”

    葉簾堂沒有說話。

    “當(dāng)張氏存在時,你便還是葉簾堂,遭遇可憐的葉侍讀。可一旦張氏在你手里被覆滅,你又是什么。”李意卿說:“一個篡奪皇權(quán)的叛軍首領(lǐng)。”

    葉簾堂不自覺垂下眸子。

    “人倫百載的閱歷啟示我們‘群聚則安泰,離群而危殆’。而眼下,你離群了。”李意卿盯著她的眼睛說:“你眼中這條所謂合群的‘大道’是人們慣常行走的。可走慣了,并不代表便能心安理得。”

    葉簾堂輕輕皺起眉,她躲開他的目光,只覺得冷汗浸滿全身,疼痛從手心一直蔓延至脖頸。

    他看穿了她心底的猶疑,正如李意卿所說,她在害怕,害怕離群,害怕成為人們口中那個篡奪皇權(quán)的叛軍首領(lǐng),害怕成為千夫所指的那個格格不入者。

    想到此,葉簾堂終于明白這些天的疲憊從何而來。她只是害怕再往前走了而已,未來還會發(fā)生什么,她總覺得一切都不受控制。

    火燎六洲,那是葉簾堂親自播下的絕站,箭如雨下,軍甲支離破碎,堆壘的尸體燒出遮天蔽日的烽火。

    她閉上眼,幾乎不想再睜開。這柄懸在閬京皇城頂上的雪亮刀尖,如今卻像是陷入死地。

    李意卿眸中閃過一絲不忍,“這并非是錯誤。”

    葉簾堂點了點頭,但從前積壓下的苦痛與疲憊都在此時傾瀉而出,掀天揭地地傾壓而來,她毫無還手之力。

    “該怎么辦?”她問。

    “我們不能單憑恨意而支。”李意卿走的近了些,垂眼見她用寬袖擋住下半張臉,像是角殘缺的月亮。他俯下身,屏住呼吸,用唇輕輕蹭過她的眉眼,隨后摁住心跳,輕聲說:“姐姐,歇息一下吧。”

    “葉大人——”軍帳被人掀開,王秦岳半顆腦袋探了進(jìn)來,“您找我啊?”

    葉簾堂要睜開眼,李意卿才如夢初醒一般猛地從她身邊彈開,慌亂中扶了扶束冠。

    王秦岳不解地瞟著他,道:“殿……先生也在啊。”

    李意卿沒有說話,只是面色不善地瞪了他一眼,腳步不穩(wěn)地走出軍帳。

    葉簾堂彎了嘴角,又迅速壓下,向外望了望,問:“叫方大人也進(jìn)來吧。”

    趁著這個空檔,她便清清嗓子,問王秦岳:“你同近軍相處的如何?他們服你管教么?”

    “還成。”王秦岳點了點頭,說:“從前我在千子坡時也替杜鵬全管著兵匪,留著些許經(jīng)驗。”

    葉簾堂點了頭,問:“那鎮(zhèn)南軍如何?”

    “鎮(zhèn)南軍?”王秦岳抬眼。

    “若是我要你管著鎮(zhèn)南軍,你能握得住他們嗎?”

    聞言,王秦岳一怔,呆了片刻問:“您的意思是……”

    這時方蹇明俯身進(jìn)來,見他們還在說這話,默默立在一旁,葉簾堂瞧見了,便揮手讓他走近些,繼續(xù)對著王秦岳道:“近軍野路子出身,該如何同鎮(zhèn)南軍融合,成為毫無芥蒂的戰(zhàn)友,這些都是你要做的。”葉簾堂抿了口茶,說:“我給你留三天,將南沙的營防布局記牢,我便將鎮(zhèn)南軍交給你,以后若有什么不懂的,人情世故,都去找方大人。”

    “葉大人,您是要我守著南沙?我怎么,我……我……”王秦岳怔怔看著她,嘴里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

    “鎮(zhèn)南軍里頭,那幾個副將是不好想與的,在我們徹底握住鎮(zhèn)南軍前,是不能得罪的。”葉簾堂繼續(xù)道:“南沙歸在我

    們手里,日后的軍帳都從聚寶臺里出,你得將帳算清,每一筆用作什么,都得拿出個確切的數(shù)來,不得馬虎。”

    聽了這些,王秦岳“噗通”一聲跪了下來,有些哽咽,“大人……我,我不過土匪出身,怎么敢拿鎮(zhèn)南軍,我怎么敢。”

    “我給你,你便能。”葉簾堂說:“做不了的便去學(xué)。”

    “大人厚愛,沒齒難忘。”王秦岳深深伏下身去,一字一頓道:“我定然不負(fù)大人所望。”

    剩下軍備細(xì)務(wù)都由方蹇明同他交代,葉簾堂緩過來了許多,便起身走出營帳透氣時,正巧瞧見待在井梧樹下的候著的李意卿。

    晴光正好,透過枝干灑在他身上,挺拔而明朗。

    李意卿見她走出來,向前兩步又退了回去,踟躕著不知該如何。

    葉簾堂心底好笑,便走上前去,道:“方才殿下讓我休息?”

    李意卿錯開目光,點了點頭。

    “再重復(fù)一遍。”葉簾堂笑,“殿下方才喊我什么?”

    第133章 秋寒滴漏滴答,一聲聲數(shù)到卯時。……

    永淳三年的秋來得比往常都急,皇宮內(nèi)早早就備上了紅羅碳。李意駿睜著疲累的眼躺在榻上,目光穿過過昏暗的燭影,去瞧宮殿的屋頂。

    近來,他后半夜時常從噩夢中驚醒,常是手腳冰涼一身冷汗,醒后就不敢再闔眼,只能聽著殿外的滴漏,滴答滴答,一聲聲的數(shù)到卯時,天邊就會泛出熹光,他應(yīng)該起身了。

    果然,時辰一到,外頭的竹簾便被藍(lán)溪挑開,她身后跟著一眾宮女,為他梳發(fā)理袍。

    李意駿像是盆名貴的花草,不言語,只是由著他們擺弄。短褂、棉袍、短罩一件件系在身上,他瘦了許多,此時縮在厚重華貴的料子里,顯出幾分萎靡來。

    “陛下夜里又沒睡好么?”藍(lán)溪將早膳呈上,特意擺了盤石蜜在他眼前,說:“張大將軍特意命小廚房做了石蜜,說是陛下從前最喜歡……”

    話沒說完,便見李意駿忽地掀了盤子,“哐當(dāng)”一聲,玉盤碎裂,里頭的糖撒了滿地,宮人們慌張伏跪在地。藍(lán)溪抬眼,見李意駿煞白,身子不由自主往后移了移,幾乎要蜷在椅角。

    “……拿開。”李意駿眸中驚疑不定,斥道:“以后不許再拿這東西上來!”

    藍(lán)溪垂眼瞧著地上的碎屑,低聲說:“陛下不愿吃,不吃了就是。何必鬧這么一痛脾氣,浪費了這么些東西。”

    李意駿沒有說話,也不用早膳,只自顧自站起身,向著殿外走去。藍(lán)溪便也站起身跟在他身后,道:“今日風(fēng)大,陛下還是披上氅衣。”

    “不需你管!”李意駿猛地回過身,“滾開!滾!朕不想看到你!”

    藍(lán)溪卻沒有退后,她仍上前,似是在看一個無理取鬧的孩子般,替他系上氅衣,俯身為他整理袍擺,回首道:“八表,跟好陛下。”

    “是。”八表跪行兩步,伏在李意駿身下,“陛下……”

    “不需你。”李意駿厭惡地看了地上人一眼,側(cè)眸道:“載榮,你來。”

    說罷,頭也不回地便朝外頭走去。

    被點中名的內(nèi)侍官渾身一抖,踟躕著不敢邁步,他小心翼翼地抬眼去看藍(lán)溪的臉色,藍(lán)溪面上倒仍是一派溫和之色,向他催促道:“陛下叫你,還不快去。”

    載榮只得點了點頭,慌亂提著袍去追。

    李意駿方才發(fā)火,叮鈴咣啷地鬧出好大一通聲響,此時人走了,殿內(nèi)頃刻安靜下來,顯出幾分壓抑。宮人們?nèi)苑蛟诘兀瑳]有藍(lán)溪的首肯,他們不敢起身。

    日光從殿外斜斜照進(jìn),藍(lán)溪仍站在原地,像在想著什么,右手一下一下?lián)芘衽宕瓜碌乃搿?br />
    “藍(lán)公公,您……”有人大著膽子出聲。

    “嗯?”藍(lán)溪回過神,眉目依舊溫和,“怎么?”

    “陛下近來夜里總是睡不安穩(wěn)。”那人解釋道:“您千萬別放在心里。”

    “陛下還是年少時的心性,咱家最是明白。”藍(lán)溪點了點頭,問:“不過,陛下還總是夢見從前的事?”

    “概是如此。”宮侍說:“奴婢夜里當(dāng)差時,總能……總能聽到……”

    “聽到什么?”藍(lán)溪向她笑了笑,說:“你大可放心同我說,畢竟你我都是為著龍體著想。”

    “聽到……”宮侍壓低了聲音,道:“奴婢聽見,陛下在哭。”

    “如此。”藍(lán)溪若有所思。

    “公公,您,您能否別再張大將軍面前提這些。”宮侍神色有些緊張,“陛下這些時日本就因此勞心傷神,若是叫大將軍知曉了,定然又要……”

    “這是自然。”藍(lán)溪點了點頭,親厚道:“陛下身邊有你這樣著想的人照料著,咱家也能放心許多。”

    “公,公公謬贊了。”宮侍低下頭去。

    藍(lán)溪笑著問:“你叫什么名字?”

    宮侍低聲說:“奴婢賤名,不值一提。”

    “為何妄自菲薄。”藍(lán)溪和顏悅色地看著他,問:“你從前是在誰手底下當(dāng)差?”

    聞言,宮侍一抖,又重新伏跪下去,哆哆嗦嗦道:“奴,奴婢……從前跟在潘公公手下。”

    潘福,明昭帝生前最為信賴的內(nèi)侍,也隨著先帝一同葬身于雪蕓殿火海。

    “怪不得。”藍(lán)溪笑著點了點頭,道:“想來方才陛下喚去的載榮從前也跟在潘公公身邊學(xué)習(xí),這樣細(xì)心,怪不得陛下不待見咱家。”

    “藍(lán)公公切莫這樣說!”宮侍慌忙搖頭,“折煞奴婢。”

    藍(lán)溪收回目光,抬腳走至方才被李意駿掀翻的石蜜,俯身從玉盤殘渣中拾起一小塊,放進(jìn)嘴里默默品著,眸光微動,良久后才低低笑了一聲,道:“這是實話,咱家還該同你們多學(xué)學(xué)呢。”

    *

    葉簾堂拖著大病初愈的身子連軸轉(zhuǎn)了將近四個月,如今一放松下來,便是一場高燒。這時候已經(jīng)將近十月,秋寒來勢洶洶,葉簾堂這病又拖得長,看起來離痊愈還需要好些時日。

    她這時坐在焱州州府里看著文書,李意卿給她端來藥碗時瞧了兩眼,問:“不是說好好歇息,怎么這會兒又看上了?”

    “如今的鎮(zhèn)南軍是頭等大事,這樣一支荒廢了許多年的軍隊,要想重新煥發(fā)生機(jī),我瞧著,難。”葉簾堂放下文書,說:“我想著趁著這些時日盡快做些調(diào)整,將老弱病殘都盡快裁下去,品行不端的也不能留下。”

    聞言,李意卿笑了笑,“你還真是絲毫情面都不留。”

    “常言道新官上任三把火,這才哪到哪。”葉簾堂撇撇嘴,“打仗前將他們換下去,也是為了他們好。再說,我又不是不給他們撫恤。”

    她生著病,聲音有些啞。李意卿聽著“嗯”了一聲,抬手先將湯藥放在一旁晾著,轉(zhuǎn)而遞了杯溫水給她。

    喝了水,葉簾堂繼續(xù)說:“王秦岳沒做過將領(lǐng),從前在千子坡做采買的時候就摳摳搜搜的,等會兒議事,你記得囑咐他鎮(zhèn)南軍的軍費省不得,該花的就花,千萬別做那些得便宜處失便宜了的事情。”

    “我都記下了。”李意卿點了點頭,指腹貼著藥碗,察覺到碗壁變得溫?zé)崃嗽偻屏诉^去,說:“喝藥  。”

    葉簾堂從三年前起湯藥就沒斷過,她本已經(jīng)習(xí)慣這藥液苦澀,伸手端藥時卻心下一動,移開目光道:“不想喝。”

    李意卿去瞧她的眼睛,問:“怎么?”

    葉簾堂靠著椅背,將大半張臉都藏在毛茸茸的滾邊里,垂眼玩著手里的竹扇,不搭理他。

    李意卿稍稍皺眉,用手背去探她的額頭,一觸即分,“還燒著……我去給你備份蜂蜜水?”

    “不用麻煩。”葉簾堂瞟他,聲音很小,“不如你再叫一聲那個。”

    “什么?”

    “那個。”葉簾堂將臉從滾邊后頭露出來,彎著眼睛用口型做給他看。

    “我……你快喝藥。”李意卿別開目光,蹭一下站起身,“我,我去叫人給你備份糖水。”

    他路走得四平八穩(wěn),耳朵卻變成紅彤彤一片,將笑聲關(guān)在屋內(nèi)。

    長谷一直在屋外的廊下坐著玩螞蚱,聽見聲響便趕忙將螞蚱攏進(jìn)匣內(nèi),站起身來拍拍手,“先生要去書房……咦,您臉怎么這樣紅?”

    “沒事。”李意卿套上氅衣,道:“你去讓廚房備些蜂蜜水,一會兒斷進(jìn)去了一定要看她將藥喝完才能給。”

    長谷“哦哦”應(yīng)著點頭。

    “千萬別叫她耍小聰明糊弄過去了,一定要親眼看著她喝。”李意卿臨走前再次囑咐。

    “先生放心。”長谷點點頭,說:“葉大人病得憔悴,我瞧著心里也難受,她待我那樣好,我定然是希望她快快好起來的。”

    聞言,李意卿這才放下心,往書房走去了。

    葉簾堂說得不錯,如今整頓鎮(zhèn)南軍是他們的需要關(guān)注的頭等大事,如若閬京正規(guī)軍強(qiáng)攻焱州,他們還有的底牌同他們殊死一搏。

    此時書房內(nèi)亮著燭火,王秦岳和方蹇明已經(jīng)再談著事,等李意卿進(jìn)去,方蹇明便閉了嘴,讓王秦岳這個如今鎮(zhèn)南軍的主將來稟匯軍情。

    “若要嚴(yán)明紀(jì)律,便要先立規(guī)矩,卑職想將咸元時期的中央禁衛(wèi)軍的軍紀(jì)做些調(diào)整,搬到鎮(zhèn)南軍上頭來。”說著,王秦岳吞了吞口水,瞧了李意卿一眼。

    李意卿不比葉簾堂溫和,在待人接物上總顯出幾分冷淡來。王秦岳偷偷瞟著他的神色,摸不透他如今想著什么,只好繼續(xù)道:“咸元帝治軍甚嚴(yán),卑職想著,定鎮(zhèn)南軍衣長不得過膝,禁購大魚大肉及酒入營,再制更戌之法,輪流守衛(wèi)邊防,使其習(xí)勞苦于外。卑職必還親自審查軍士受糧之狀,令其不得仰外物,需得自負(fù)軍糧……”

    李意卿默默聽了,將文書翻過幾頁,抬眼道:“不錯。只是鎮(zhèn)南軍裁去軍士,如今怕是兵力不夠。招募新士之事也該著于議程之中了?”

    “是。”王秦岳答道:“卑職正與方大人商議此事,盡快定出個確切的數(shù)來。”

    李意卿點了頭,又將葉簾堂囑咐他的話同王秦岳講了,王秦岳有些不好意思,但還是一一應(yīng)了下來。

    軍備之事繁多,李意卿同幾人談到將要子時才畢。悄聲回屋時,見葉簾堂已經(jīng)睡熟。

    他凈了手,輕手挨了挨她的額頭,似乎是退了些燒,他這才放下心,又垂眸看了看她露在衾被外面的右手。

    右手纏裹著鋼針與紗布,李意卿看一眼就覺得心臟能擰出水來。他用指尖輕輕觸了觸紗布,像是小動物替同伴舔舐傷口。

    良久,他掖著衾被替她蓋住右手,眸光沉沉,像是下了雪。

    第134章 權(quán)柄太溫柔,不見血,他躁得牙癢。……

    十月多雨,皇城內(nèi)金碧輝煌映著雨色,琉璃瓦上滴滴答答未曾停歇。

    載榮伺候著李意駿午息下了,這才輕手輕腳地出了章成殿。

    自前些時日李意駿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后便不讓藍(lán)溪跟在身邊了,平日里起居用膳反倒時常叫他近身,載榮知曉這是要重用他的意思,心里頭不禁高興了許多。

    只是這份高興在前腳剛跨出門檻時便被澆滅了,只見便見藍(lán)溪立在廊下,身后是瓢潑的秋雨。

    載榮知曉藍(lán)溪是張大將軍身邊的人,只得硬著頭皮走上前去,躬身叫道:“藍(lán)公公。”

    藍(lán)溪笑了笑,向他身后還未合上的殿內(nèi)瞧了一眼,道:“這幾日總下雨,陛下向來睡得淺,往日里總要點些線香助眠,前些時候我瞧著殿里那香沒剩多少,算著日子也快用完了,今兒特意送些新的來。”

    說罷,她將手中的木匣子提得高了些。

    不安穩(wěn)?

    載榮心里直犯嘀咕,雖說這幾日秋雨沒完沒了地吵,但陛下的精神氣卻要比從前好了許多,顯然已經(jīng)用不上藍(lán)公公手里這線香了,但他還是賠著笑,道:“哎呦,今個下著這樣大的雨,您叫奴婢去取便是了,怎得還勞煩您親自跑一趟?”

    藍(lán)溪垂下手,說:“陛下之事都是大事,咱家該親自送來的。”

    說罷,抬腳上前一步,載榮卻沒有讓開的意思,仍舊站在殿門前,將她的前路堵住,低聲道:“藍(lán)公公,陛下方才才歇下。”

    藍(lán)溪的目光在他身上多停留了一刻,隨即笑道:“哎,是了。瞧我這記性,少當(dāng)了幾次差便險些犯下錯來。罷了,你不必管,咱家在這候著便是,等陛下醒了……”

    “藍(lán)公公,”載榮適時提高聲音,截住了他的話頭,輕聲說:“陛下如今還生著您的氣吶,您如今再出現(xiàn)在陛下眼前,豈不是雪上加霜?公公不如等陛下消了氣再來。”

    “可……”藍(lán)溪有些為難地瞧了一眼手中的木匣,道:“可若是沒了這線香……罷了,你說得對,咱家眼下實在不宜出現(xiàn)在陛下眼前,這線香你便替咱家拿進(jìn)去,悄聲添上便是了,陛下若要問這香是哪來的,您也別說是咱家送來的,勉得又惹陛下生厭。”

    這一番說辭下來,載榮聽著十分動容,便伸手接了,道:“公公放心,奴婢一定替您將這差事做好了。”

    “什么叫做差事,這些都是你我該做的,只要龍體安康,怎樣都成。”藍(lán)溪將木匣遞到他手上,有些不自在地摸了摸眼下烏青,抬眼瞧著他說:“你做事這樣細(xì)心,怪不得陛下喜歡你。”

    載榮瞧著藍(lán)溪臉上稍縱即逝的疲憊與難過,心里閃過一絲不忍。

    常言說自古君王多薄幸,這哪里是光指后宮嬪妃,他們這些跟在君王身邊做事的也是如此,藍(lán)溪跟著永淳帝將近三年,如今竟也被厭棄至此。

    載榮暗自搖了搖頭。這位藍(lán)公公在內(nèi)侍省身居高位,對未薄待苛刻過他們,如今雖讓他頂替了位子,卻仍舊對他和顏悅色。

    載榮瞧著藍(lán)溪,心里忍不住想,“藍(lán)公公可真是個好人。”

    藍(lán)溪苦笑兩聲,轉(zhuǎn)身撐傘要走,又忽然想起什么,折返回來道:“今日涼,陛下身子弱,一會兒去見柳太師時,記得替陛下?lián)Q端罩。咱家方才已叫人去取了。”

    “哎,是。”載榮躬著身子應(yīng)了。

    “陛下同太師談話時記得叫陛下喝藥。”藍(lán)溪繼續(xù)囑咐。

    “公公放心好。”載榮垂著頭,“奴婢都記下了。”

    聞言,藍(lán)

    溪似乎才放下心,張了張口卻沒說什么,轉(zhuǎn)身走了。

    青石御道映出水痕,梧桐葉落聲聲脆,載榮抬眼瞧著他孤身行于雨幕的身影,嘆息一聲,提著木匣候在殿門外。

    藍(lán)溪走出章成殿,憑著腰牌出了皇城。如今是張氏天下,她又深得器重,自是沒有不長眼的將她擋下,她換了素服,乘馬車去了大將軍府。

    天色陰沉,屋內(nèi)卻晦暗。張楓坐在昏暗里,冠帶氅衣,黑發(fā)披肩,低垂的眸子卻泛著光。

    藍(lán)溪收了傘,問:“將軍怎么不點燭?”

    張楓將手中的東西撇到案幾上,說:“方才正睡著,不知今日哪個挨刀子的點了半截從溟西過來的香,一股魚腥味兒,臭醒了。”

    藍(lán)溪替他點了燭火,只扯了扯嘴角,說:“溟西人最愛食茅根。”

    張楓有些煩躁地站起身,將她才點亮的燭火吹滅了,說:“今日有客來,不在此談事。”說罷推門走出房門,想到什么又回首問:“你今日又沒當(dāng)值?”

    “陛下不待見我。”藍(lán)溪跟上,開口:“他另叫了旁人。”

    聞言,張楓眸光微沉,“這已經(jīng)多少日了。我當(dāng)初從茅草屋里將你救出來,不是養(yǎng)著你吃白飯的。”

    “是,將軍放心便可。”藍(lán)溪垂首道:“我已經(jīng)在做打算。”

    “我只給你三日。”張楓邊走邊道:“若三日后你還是沒能復(fù)職,便自行領(lǐng)路去了吧。連個毛孩都搞不定,張氏不留無用之人。”

    “是。”藍(lán)溪應(yīng)了。

    言語間,張楓已然走至偏堂,偏頭說:“跟進(jìn)來。”

    堂內(nèi)坐了兩人,手邊皆是還在冒氣的熱茶,見主人走近,便起身行禮。張楓擺擺手,卻沒看劉臻,只向著他身旁的單孟道:“賢弟久等,坐。”

    劉臻微微皺了眉,單孟向他使了眼色,暗暗拽著人坐了下來。兩人見了跟在張楓身后的藍(lán)溪,倒也未曾露出太多驚訝的神色,只是稍稍向她笑了笑,算是打過招呼。

    藍(lán)溪將這一連串的舉動看在眼里,淺笑著回以禮,默默坐在下座。

    今日天涼,張楓坐下先灌了盞熱茶,他做了多年的邊關(guān)武將,這一仰頭不像是喝茶,倒像在沽酒。

    青玉茶盞被他重重擱下,那響動聽得劉臻心驚,目光在那玉器上多停了片刻,怕是一個不慎便被張楓這粗人糟蹋了。

    張楓卻未曾在意,他飲了熱茶,張開口卻不知該從何說起,最終只是嘆了口氣。

    他這些時日的糟心事太多,一邊是這頭李意駿不像從前那般聽話,不能再隨意擺弄,另一邊是葉簾堂在外頭攜軍叛逃,派去一幫人馬卻遲遲尋不到人影。這兩邊事像是在他心里頭牽了根絲線,一左一右的拉扯較量角逐間攪得他心痛,卻又無從下手。

    單孟瞧著他的神色,率先開口打破了滿室沉默,“大將軍在為葉侍讀的事情發(fā)愁?”

    聞言,張楓撇著嘴冷哼一聲,憤道:“女子狡詐,比泥鰍還要滑不留手,東躲西藏不肯露面,眨眨眼又不知鉆哪去了。”

    “大將軍實在不必為此費心。”單孟一只手輕輕摩挲著杯盞,道:“如今她躲起來,不過是力弱,甚至遠(yuǎn)不及您,此時要做的,不是找,而是逼。”

    “逼?”張楓嗤笑一聲,“說得輕巧。”

    單孟卻笑而不語。

    見他神色泰然,張楓不禁坐直身子,起了些興趣問:“怎么,難不成賢弟已經(jīng)找到破局之處?”

    單孟沒有答話,只是暗中推了推劉臻,示意由他來講。

    劉臻抿著嘴,有些不情愿地將藏在袍中的手握緊了。張氏商賈起家,劉氏向來是瞧不上的,可如今時局卻逼得他不得不朝張氏低頭,像只搖尾乞憐的小狗,只求張氏能善待劉氏族人。

    單孟的暗推的力道大了些,劉臻只好吐出一口氣,勉強(qiáng)掛出一個笑來,說:“兗州葉氏,也算是名門。”

    張楓擰起眉頭,“你是說葉氏族人?”

    劉臻點了頭,回道:“血緣親屬,終不可離。”

    “她會想不到這些么。”張楓卻搖了搖頭,說:“險。”

    “大將軍。”單孟忍不住插嘴道:“您忘了,如今您才是正統(tǒng),而她葉簾堂是反叛軍。于情于理,葉氏都勢必拿下。”

    張楓愣了片刻,忽而發(fā)出一聲輕笑,“是啊。”

    閬京你我他之間明爭暗斗太多,他被各類暗嘆暗殺攪于其中,竟差點丟了腦子,忘了最輕松的路徑——如今坐在龍椅上的是李意駿,而身居后宮的太后娘娘更是他張氏女,他有何理由不捉拿叛黨一族。

    無論她葉簾堂在那其中安排了什么陰謀詭計,他都必須都踩進(jìn)去。若是怕痛,那便套上鐵靴,同她賭一把。

    “是啊!”張楓笑起來。

    天地間的規(guī)則就是這樣至簡至暴,誰執(zhí)權(quán)柄,乘時局之上,誰便擁有能攪動萬物的權(quán)力。管你牛鬼蛇神有何通天之能,于大權(quán)之前皆是不值一提。

    凜風(fēng)驟卷黃葉,像是張楓的心緒。

    從前他為明昭帝的手中刀,見過的不過都是懷柔政法,做過最甚的也不過是在扳倒常家之事上出過一份力。

    太溫柔了,不見血,張楓躁得牙癢。只恨刀鋒未有用武之地。

    那時明昭帝分明將一切都看在眼里,卻只是嘆息著對他說,承攬世間,許多事?lián)]刀砍去是沒有用的,只會徒增鮮血。不如水滴石穿。

    張楓只得低下頭,做一只替他守著西南邊境的馴狼。

    可如今不同了。

    枷鎖已經(jīng)被他親自絞斷,他不再被束縛。

    如此,他就還偏要試試,這世間到底有什么是刀砍不穿的。

    第135章 龍輦“你就這般壞他德行!”

    載榮在章成殿外等著,忽聽里頭有響動,便躬身跨進(jìn)殿內(nèi),等候吩咐。

    未時該到了李意駿于文華堂前聽柳太傅教導(dǎo),今日醒得吃了些,差點耽擱了時辰。

    載榮揮手讓人呈上藍(lán)溪提早備好的端罩,其色用明黃,鍛匹為之,織金五爪龍立水,四團(tuán)龍各隨方位,他瞧著差點移不開眼,趕忙向著周身的宮女低聲吩咐,“還不快為陛下整衣。”

    宮女們應(yīng)聲而去,載榮便從里間退了出來,隨手將藍(lán)溪方才遞來那木匣打開了,里頭果然卷著些線香,都是好味道,他記得囑咐,沒多聲張,只是輕手為殿內(nèi)續(xù)上。

    “載榮公公。”忽而有人低聲喚道。

    載榮回過頭,見是前些日子總跟在藍(lán)溪身邊的小太監(jiān)八表,便擱下手中的事,問:“怎么?”

    八表低聲道:“公公您瞧,外頭這樣大的雨,可別叫陛下受了涼氣,染上風(fēng)寒了。不如趁著眼下,奴婢去喚頂龍車轎輦來,也好讓陛下路上輕松些個。”

    “這,”載榮有些猶豫,道:“從前陛下也未曾乘攆……”

    “哎,這不就將藍(lán)公公換了下來么。”八表說:“您從前跟在潘公公身邊,習(xí)得一雙玲瓏眼,陛下如今看重您,不也正是因著您身上的這份心細(xì)?”

    載榮瞧一眼殿外風(fēng)雨,一時不知該不該擅自拿主意。

    “陛下這時才醒,要是遇著冷風(fēng)有個頭疼腦熱的,這責(zé)您哪擔(dān)得起啊。”八表將他的動搖看在眼里,繼續(xù)道:“再說了,陛下將藍(lán)公公調(diào)離身邊,這其中的玄機(jī)……可不只一星半點。”

    “什么?”載榮皺眉。

    “哎呦,載榮公公,您這是真不知曉還是裝不知曉啊。”八表撇了撇嘴,卻還是開了口,他將聲音壓得極低,道:“陛下將藍(lán)公公調(diào)開身邊,那藍(lán)公公是誰的人啊?如今他又重用您,您從前又跟在誰的身邊?”

    “藍(lán)公公……他與大將軍走得近,我從前……”載榮喃喃低語了兩聲,猛地反應(yīng)過來,“這是……這是……”

    載榮從小就跟在了潘福身邊做徒弟,心思單純,從未將這幾日的事情與黨爭想到一處,只當(dāng)是自己用心做事被陛下看見,這些天還因著此事高興了許久。

    如

    今看來……載榮只覺滲出一身的冷汗。

    “陛下這是不想受大將軍鉗制啦。”八表瞧著他的面色,心中閃過鄙夷,但語氣仍舊耐心,“如今陛下讓您跟在身邊伺候,您自然要為陛下鋪路啊。”

    閹黨論政本是大忌,但載榮此時已然顧不得那許多,垂在身側(cè)的手將袍子攥緊了,低聲問:“我該如何……”

    “載榮公公,這龍車轎輦,不就是如今最好的時機(jī)嘛?”八表湊近了,低聲道:“陛下要脫離掌控,重振龍威,便該從這些細(xì)枝末節(jié)的舉動顯起。”

    “龍車轔轔,最宜彰顯天威。”八表的聲音很輕,“御駕親臨,萬民敬仰……這才是陛下如今最為需要的。”

    聽罷,載榮暗自心驚著,點了頭道:“是了。真是多虧你,想得這般周全,勞煩。”

    八表勾著嘴角應(yīng)了一聲,便轉(zhuǎn)身出去傳龍車了。他辦事利索,等皇帝梳整完畢,龍車便已在宮外候著了。

    龍輦前由駿馬駕馭,通身刻有龍鳳圖案,其上鑲嵌金銀玉器。李意駿瞧見時眉梢一挑,卻沒多說什么,抬腳邁了進(jìn)去。

    載榮瞧著李意駿神色并無不虞,這才稍稍定下心。車旁太監(jiān)趁著這個空檔低聲問:“載榮公公,是要行大路么?”

    載榮想著八表方才同他念的幾句“龍車轔轔,彰顯天威”,便點了頭,道:“可。”

    馭馬太監(jiān)聽了這話,便心下明了了。

    龍輦轆轆駛過時仿若乍驚雷霆,橫穿皇城而過。其上華蓋高擎,日月旗迎風(fēng)招搖而展。等行至文華堂前,卻發(fā)現(xiàn)柳太傅正立在檐下。

    李意駿心下一驚,趕忙從輦上跳下,連載榮伸來的手都未曾在意,直直往前道:“太傅,這寒風(fēng)夾雨的,您怎么不進(jìn)屋?”

    柳太傅的目光在龍輦上轉(zhuǎn)一圈,又在新帝的端罩上頓了一頓,皺眉沉聲道:“陛下,先帝棄世,還未及三載。您自當(dāng)哀毀骨立,以盡孝道。”

    李意駿愣了愣,還未來得及開口,一旁跟上的載榮見皇帝挨斥,趕忙趨前道:“陛下近日龍體違和,夜不能寐,精神欠安。今又逢大雨滂沱,乘龍輦以行實乃……”

    話未說完,便見柳太傅猛地朝他看來,目光如炬,嚇得載榮身形一抖,還未跪地,便聽太傅厲聲道:“咄!豎子何敢妄言!陛下之前,豈容你等輕喙!”

    載榮心下一顫,登即想給自己甩上兩個嘴巴。

    前朝時之因著閹黨亂政,朝綱不振,這才以致社稷傾頹。大周立國便深鑒前轍,嚴(yán)錮內(nèi)侍之權(quán),像柳氏這樣的清高文臣更是深惡其弊。

    柳太傅與永淳帝既是君臣,又是師生,二人談話間是絕沒有自己插言的份的。今日他多嘴,便已犯了大忌。

    載榮跪地猛地磕頭。

    往昔他守分謹(jǐn)嚴(yán),從未有過逾矩之舉,今日的耳朵不過是多聽了幾句話,竟忘卻本分,實乃大不該。

    “奴婢多嘴!”載榮跪在雨地里,額頭磕在濕漉漉的青石地上,不敢覺察到痛,“太傅寬宥,還請?zhí)祵掑丁!?br />
    “先帝宴駕不過三載,新帝哀缞,此何等大事!”柳太傅搖著頭,沉痛道:“陛下純良,你就這般壞他德行!”

    雨水滲骨,打在他身上卻失了知覺。載榮只能不停的磕頭認(rèn)罪。李意駿瞧著可憐,不禁開口道:“太傅,他……”

    “陛下慎言!”柳太傅皺眉看向李意駿,示意他勿再言語。

    李意駿在這道眼神中明白過來,他已登九五,從前有藍(lán)溪在側(cè),他雖因著她是舅舅的人而不喜,可如今卻不得不承認(rèn),自己起行間的諸事都能放心交由她。

    而眼下他想要脫離掌控,便要親身面臨著身邊千百雙目的監(jiān)視。他垂首道:“太傅所言極是,朕益加謹(jǐn)言慎行,以防微杜漸。”

    柳太傅嘆息一聲,聲音很輕,“我不殺他。但這人恐怕是留不住了。”

    李意駿看一眼跪在雨中的載榮,額間磕出青紫,鮮血順著雨水一同從流下,模樣十分凄慘可憐。他心頭起火,壓抑著道:“是。”

    *

    南沙自入了秋便很少放晴,雨水打落州府庭院的黃葉,張氏派給葉氏的檄文便順著這場雨傳到了焱州。

    方蹇明將那檄文握在手里翻來覆去地看,愁得臉上的紋路都深深皺在一起。反倒葉簾堂瞧著要比他鎮(zhèn)定許多,此時罩在寬大的氅衣里坐在一旁。

    她前夜里才退了燒,臉還是蒼白的。方蹇明有些擔(dān)憂地瞧著葉簾堂的面色,猶豫道:“葉大人……”

    葉簾堂目光落在案幾上的檄文上,沒有抬眼。這件事確實是她自己考慮不周,怨不得其他,只因上一世她的親緣血脈實在淺薄,除卻幾句聊勝于無的問候以外,她基本上都是獨來獨往。

    而她來到大周時也就在葉氏待了短短一月,還沒來得及將那親情的味道嗅個真切,便被迫男裝入了閬京。

    張氏當(dāng)初暗算她后,對外放出的消息還算體面,并未辱沒她的名聲,葉氏這三年自然也是安穩(wěn)度過,葉簾堂便將“家人”這樁事放在腦后去了。如今細(xì)細(xì)想來,自己茍活下卻未曾寄出過一封家書,反而如今自己做出的事情要族人替她承擔(dān),這實在太不像話。

    葉簾堂眸光微沉,道:“張楓要想以此威脅我,變得先將他們握在手中……這檄文從閬京批出來沒多久,葉氏大族,要想一次性轉(zhuǎn)運這么多人,不是一時半刻能做到的。”

    方蹇明愣了愣,問:“您是想?”

    “截人。”葉簾堂說:“他既先一步給我戴了高帽,我便將這惡人一做到底好了。”

    方蹇明收到檄文便一直憂心忡忡,一直擔(dān)心葉簾堂的身子到底承不承受的住,此時見她面色還算平靜,不禁稍稍松了口氣,穩(wěn)住了心緒,道:“可他們這樣大張旗鼓地拿人,不怕打草驚蛇么?”

    “怕是皇城里頭出了什么事情,他才這樣千方百計地想要引出我。”葉簾堂嗓子有些啞,她抿了口茶水,道:“不管他們到底在打什么算盤,如今張楓在明,我們在暗。只要捏好時機(jī),局勢便永遠(yuǎn)都是我們后手。”

    方蹇明點了頭,望了眼窗外道:“若要截人,怕是得馬不停蹄地趕路。”

    “是。”葉簾堂攏了攏氅衣,說:“我攜一百鎮(zhèn)南軍往溟西去,明日一早便啟程。”

    “您親自去?”方蹇明皺了眉,當(dāng)即阻止道:“您風(fēng)寒才愈,身子怕是……”

    屋外雨聲淅淅瀝瀝,黃葉鋪了滿地,葉簾堂側(cè)眸看了一會兒,輕聲說:“他們是我的家人,我應(yīng)當(dāng)親自去的。”

    方蹇明知曉葉簾堂一旦定下的事情便不會輕易更改,只嘆息兩聲,回身叫人多塞幾件厚衣在行李里。

    第136章 不辭不然神仙姿,不爾燕鶴骨……

    鎮(zhèn)南軍是朝廷的正規(guī)軍,可自從袁華坐上副將的位子后,就沒有一場仗是為了朝廷打的。

    他貪生畏死,毫無忠誠。鎮(zhèn)南軍在他手里倒像是群四處覓主的家畜。昔日張氏得勢,他們便全當(dāng)自己是張氏門下的府兵,替張氏報私仇,了私怨。而如今南沙易主,他自然要倒戈于葉簾堂手里,成為葉氏手里的賓軍。

    如今鎮(zhèn)南軍換了主將,領(lǐng)來一幫子土匪,這些人打架作戰(zhàn)起來蠻不講理,于鎮(zhèn)南軍們來說,自然都是瞧不上眼的,如今要讓這群土貨同他們協(xié)調(diào)融合,心里自然是一百個不愿意。

    “副將,那土匪頭子也忒將自己當(dāng)回事了,這才來軍營幾日啊,就已經(jīng)立上規(guī)矩了?”有士兵向著袁華告狀,“先是將咱們那些老弟兄趕走,又是不讓喝酒不讓吃肉的,苦日子也不知什么時候是個頭……”

    袁華也正因此事心煩,他酒癮大,此后在營中不得飲酒,愁得他差點將自己那圈綹絡(luò)腮胡揪光。

    士兵見他不說話,便繼續(xù)道:“練練練,現(xiàn)在一睜眼就是練,在這樣下去,弟兄們遲早被那土匪活活累死。”

    說罷,他蹲下身,將退擺出一只來敲著,道:“副將,您瞧我這腿……每日累就算了,肉也不給多,咱們哪和那群土匪一樣糙?真是將人當(dāng)牲口的使。”

    “行了。”袁華打斷他,舔了舔發(fā)干的嘴角,“跟都跟了,現(xiàn)在說這些有什么用。”

    聞言,那士兵湊得近了些,壓低聲道:“副將,張暉死了,如今您就是我們的頭兒。只要您一聲令下,我們……”

    “你們就怎樣?”袁華睨他一眼,“凈放些狗屁,張暉死的時候還掛著鎮(zhèn)南軍主將的牌兒,張氏能饒過咱嗎?就算人家高門大族肯不計前嫌,咱們鎮(zhèn)南軍在西南混吃等死了這么些年,人家怎么肯用我們?頂多放在一邊做個奸細(xì)。那張氏喜怒無常,每天戰(zhàn)戰(zhàn)兢兢過日子,你愿意?”

    “這……”那士兵支吾兩聲,便不開口了。

    袁華站起身抖了抖腿,手指下意識地摸及腰邊的酒壺,晃了幾下,不出意外,空的。他

    從鼻間哼出一股潮氣,低頭啐了幾口,罵道:“爺爺?shù)模娓C囊!”

    那士兵瞧著他的臉色,面上一喜,道:“副將,不如我們給他些顏色瞧……”話未說完,這人的后領(lǐng)便猛地被扯起。士兵吃痛著回首看了一眼,慌道:“王,王將軍,您怎么,您什么時候來的?”

    王秦岳面目生得良善,卻因長久同各類土匪地頭蛇混跡在一處,說話做事便多養(yǎng)出了些痞性,此時他小臂肌肉虬結(jié),單手便能將人拎起來。

    “你說要給我們些顏色瞧瞧的時候。”他問面無表情,“你想做什么?”

    “將,將軍……”那士兵抖著腿,話都說不完整。

    “滾回去訓(xùn)練。”王秦岳將人往邊一拽,道:“下次躲懶再被我捉到,就……”

    “是,是。”那士兵猛地點頭,“明白,屬下明白。”

    見此,王秦岳扯出笑來,往那士兵臀上一蹬,罵道:“知道了還不快去?!”

    他來鎮(zhèn)南軍時日不多,此時最忌同下屬生了嫌隙,今日這出嫌話不是他不在意,而是不能在意。今日這事從他手上輕飄飄過了,如同玩笑一般,倒還拉近了兩人關(guān)系。

    袁華自然也看明白了這層,只站在原地瞪著王秦岳。

    王秦岳回過身來,目光在他身上一頓,并沒有停留,只說:“葉大人找你。”

    聞言,袁華一怔,“找我?”

    王秦岳點了頭,并沒有多說什么,只管抬腳往鎮(zhèn)南軍操練的校場處走去。

    *

    袁華雖說在焱州待了快十年,可進(jìn)州府卻是頭一遭。這會兒他小心翼翼地跟著接應(yīng)的侍從穿過游廊,滿心都撲在這頭頂?shù)娘w檐翹角上,移不開眼。

    走到屋子前,引路的侍從抬手替他撩開竹簾,他這才回過神來,小心翼翼地跨進(jìn)書房,心底卻忽然泛了怯,磨磨蹭蹭地不敢朝里走,察覺屏風(fēng)擋了袁華半只眼,索性他就這么悄悄地往里看。

    自王秦岳坐上主將位置以來,葉簾堂便沒有在軍營出現(xiàn)過。

    葉簾堂沒同他講過幾句話,袁華雖是只極會察言觀色,討人歡心的走犬,但心底卻明白,這葉氏雖是女子,卻也是讀書人,而這類文人雅士們大都看不上他們這些只會舞刀弄槍的武將,而他又不愿在女子身前躬身,便罕見地靜了下來,不去她跟前惹人嫌,自己也落得個痛快。

    可這些時日過去了,葉簾堂此時忽然要召見他,袁華腦子笨,猜不透其中的兇吉,心底便有些惴惴。

    他抬眼瞧里看,見葉簾堂此時正坐在桌前寫著什么,身姿修長端正,與他伺候過的幾位張氏爺不同,雖然同露鋒芒,可她身上并沒有無寒戾無常的血腥氣,反而透著股青石般溫潤沉靜的玉色。她面上沒什么表情,袁華一時有些拿不準(zhǔn)該不該進(jìn)。

    “袁副將?”侍從將他引至此便出去端茶,此時新茶都端在手里了,袁華卻還在外間候著,便低聲問:“您怎么不進(jìn)去?”

    袁華不知該說什么,便聽里頭略帶笑意的聲音傳來,“袁副將好立軍姿,此以身彰鎮(zhèn)南軍之風(fēng)采,你何故擾他?”

    聽罷,袁華猛地回首,見里頭人仍在垂首寫著什么,唇邊卻多了一絲笑意。那端茶的侍從也抿著嘴笑,“大人教訓(xùn)的是。”

    話已至此,袁華只好硬著頭皮走進(jìn)里屋,干巴巴道:“你……您知曉我在外面,怎么不出聲?”

    葉簾堂這才停筆,回視笑道:“可副將也分明瞧見了我,為何止步不前?”

    袁華住了嘴,讀書人狡猾,他辯不過,索性不再開口。

    葉簾堂見此便不再玩笑,抬手將筆擱在硯臺上,道:“今日找你,是有要事。”

    袁華垂眸,這才發(fā)覺眼前這位葉大人竟是用左手寫字,他心不在焉地想,都說左撇子生來就要比旁人聰慧,怪不得這人能男裝混進(jìn)朝廷,上天還真是不公。

    他久不答話,一旁的侍從為他端茶時故意聲響大了些,這才喊回他飄忽的思緒。袁華眨了眨眼,賠笑道:“大人有何要緊事啊?”

    見此,葉簾堂倒不急著說事,反而道:“聽聞副將嗜酒,我前些日子特派人去收了幾壇谷東的椒柏來,今夜就能送到府上。這些日子王將軍進(jìn)了軍營,近軍終究是與朝廷的正規(guī)軍不同……副將這些日,可有什么難處?”

    袁華從前就是個混吃等死的主,眼看著王秦岳被派做主將,便知自己不會被重用,可如今這位葉大人如此懇切地噓寒問暖,他心里不知怎地騰起一片惶恐來。

    他只覺后背隱隱滲出汗來,垂首道:“承大人心意,一切都好。”

    “你如今是我身邊的副將,若有什么不合心意的,盡管提就是。”葉簾堂笑了笑,聲音溫和舒緩,很容易就流到人心里邊,“若我有什么地方做的不對,您盡可……”

    “不,沒有。”這句話可以說是脫口而出,袁華沒明白自己為何要這么講,話卻已經(jīng)先一步說了出來。

    從前他在焱州還只是個無名姓的士兵,沒少看當(dāng)?shù)刂莞哪樕艿淖I諷多了,便只拿散漫當(dāng)作不在意,可此時……

    袁華垂著頭,平日里奉承話順嘴就來的口里愈發(fā)酸苦,他握緊拳,迫不及待地想要喝酒。

    “王秦岳只在匪窩里撐過大王,若要正經(jīng)管起軍隊來,怕是有些力不從心。”葉簾堂笑道:“日后還得副將多多提點。”

    袁華知曉葉簾堂這番說辭實是在抬舉他。王秦岳馭下有方,哪里輪得到他這樣渾渾噩噩快十年的廢物來指手畫腳。

    這些都是奉承話,袁華在心里對自己講。可明知如此,他卻還是開了口,聲音里帶著微不可察地執(zhí)拗與祈盼。他問:“我飲酒快十年,早都拿不穩(wěn)刀了……大人竟還信得過我么?”

    話一出口,他就又后悔了。

    人家只是同自己客套兩句,自己就當(dāng)了真,從前在文官那巧舌如簧的嘴下吃過的虧難道還不夠多,何必再自取……

    “當(dāng)然。”

    她出聲,擾斷他的思緒。

    “你是我府上的將,我當(dāng)然信得過。”葉簾堂說:“你能坐上副將之位,便是有才能,又何須這般自輕自賤。”

    袁華怔然。

    她的口吻過于平靜,甚至注意著禮節(jié)。不像是在敷衍一個貪生怕死的虛偽小人,倒像是同他談?wù)撁魅盏奶鞖猓B一絲供他多想的刻意都不存在。

    袁華抬眼看她,只覺得心尖似乎被她漆黑的眸用力攫住,直到酸軟發(fā)痛。眼前驟然模糊,他趕忙別開頭,裝作眼下發(fā)癢,偷偷揩去一點濕潤。

    “我要你隨我去截人。”葉簾堂說:“明日啟程。”

    袁華點著頭,躬身道:“萬死不辭。”-

    當(dāng)夜,袁華看著帳內(nèi)桌案上的三壇椒柏酒,頭一次選擇忽視,反倒是其他士兵飲得痛快。有些兵醉了后便口無遮攔,再說起給葉氏使絆子作對的事情來。

    袁華當(dāng)即一拳將人撂倒,他頗有些震驚地瞧著自己的拳頭,忽有一種“尚能飯否”的感概。被揍倒那人躺在地上,因著醉意察覺不到痛,只是哈哈笑起來,哼出一曲樂師常彈的風(fēng)雅調(diào)來。

    “交朋頗窺觀,謂是丹穴物;前朝尚器貌,流品方第一;不然神仙姿,不爾燕鶴骨;安得此相謂……”【1】

    聞此,袁華也笑起來。

    他不是什么丹穴山的鳳,可她卻是實實在在的仙姿鶴骨。

    第137章 拜帖破碎山河,蕭墻禍起。

    葉簾堂辰時啟程,袁華帶一百鎮(zhèn)南軍隨行。截人這事畢竟走險,為了防止風(fēng)聲走漏,知情的除卻今日隨行的鎮(zhèn)南軍外,便只剩下方蹇明。

    等這支小隊偷偷摸摸的聚齊,葉簾堂抬眼嚇了一跳。袁華剃了絡(luò)腮胡,看起來要比前些日子年輕了十多歲。

    許是她的目光太過驚訝,袁華垂下頭去,抬手摸著下巴問:“怎,怎么?很怪?”

    葉簾堂收回目光上了馬,只道  :“精神許多。”

    南沙距離溟西不算遠(yuǎn),馬不停蹄地奔了快五日,這才到了城外。袁華騎著馬在外頭跑了一圈,問:“大人要在這兒扎營么?”

    葉簾堂點了頭,將叢伏探聽來的閬京押送隊的路線圖展開來,邊看邊道:“他們走得慢,約莫著今晚便要出城了,要出溟西,便一定會經(jīng)過這里。”

    袁華湊過來將那圖一掃,卻道:“這地兒不成。”

    “嗯?”葉簾堂沒想到袁華會反駁她,便問:“副將有何見解?”

    “不如上頭。”袁華指著不遠(yuǎn)處的一座高地,說:“扎那兒不錯。”

    葉簾堂順著他的指頭看了看,又垂眸瞧著地形圖,皺眉道:“高地于探查和防御是好,卻可若要發(fā)起偷襲,風(fēng)險太大。更何況,若是不慎遇圍,便真要落個孤立無援的境地了。”

    “哎,葉大人……你們這讀書人,就是死板,連打仗都要拿著圖紙對照看。”袁華搖了搖頭,說:“這路是死的,可人是活的啊。”

    葉簾堂有些不解地看向他。

    “葉大人,您抬眼往上瞧,”說著,袁華將手向上一指,問:“您瞧見月亮沒?”

    葉簾堂仰頭,見星輝漸隱,月牙只漏出一個尖來,層云重重,月光像是從紗后透出,不那么明亮。她點了頭,說:“暗。”

    “暗就對了。”袁華笑一聲,道:“層云疊布,空氣凝滯……您再看這。”

    他指尖向下,葉簾堂便垂下眼,見蟻群匆匆而過,是要遷徙于地。

    “這是……”葉簾堂眨了眨眼。

    “暮四合,月晦暗,蟻徙穴。葉大人,風(fēng)雨將至啊。”袁華收回手,道:“此處地勢低矮,雖周遭生有水草便于安營扎寨,可等到明日一落雨,那就成了險惡的小天井,難走啊。”

    聞此,葉簾堂瞧著如今身處的低洼地行,笑道:“真是,多虧副將提醒。”

    等眾人移高扎完寨,已經(jīng)過了夜半,葉簾堂向來喜歡提早部署,否則心里總是空落落的沒有底,于是便起了身,準(zhǔn)備同袁華好好談一談明日的事宜。

    可一掀簾,袁華已然鋪蓋裹身,席地而臥睡得正酣。葉簾堂猶豫著不知該不該打擾,和袁華同帳的士兵見了她,不等她開口,便先抬手一掌將袁華拍醒,大聲道:“副將,葉大人來了。”

    “……葉大人?”袁華顯然困極,半顆腦袋還沉在夢里,這時連禮數(shù)也顧不得了,只閉著眼問:“葉大人……大人找我什么事啊?”

    見此,葉簾堂便知曉此時不是談事的好時機(jī),可奈何時間緊迫,只得出聲問:“袁副將,明日的埋伏……”

    “埋伏……哦,埋伏。”袁華躺著翻了個身,將半張臉都埋進(jìn)了鋪蓋里,只道:“不急不急。”

    不急?

    押送對明日就要從這經(jīng)過,若他們沒能一舉拿下,增起閬京的防備心來,日后要再想截人,那可就要難得多。

    葉簾堂皺了眉,“可……”

    “偷襲么,急不得的。”袁華撓撓頭,咂巴兩下嘴道:“明日,明日我就……哎呦,好酒,好酒!”話沒說完,他便又被困意拖進(jìn)了夢鄉(xiāng),嘴巴不住地吧唧,似是品到了什么珍饈美酒。

    見此,葉簾堂忽而有些擔(dān)憂。她此行派用袁華本就是一步險招,叢伏替她查過,袁華能一舉升為副將,便是因著六年前同南夷的一場突襲。

    六年前南夷兵強(qiáng)馬壯,正值強(qiáng)盛之期,而鎮(zhèn)南軍尚未適應(yīng)大漠戰(zhàn)場,屢戰(zhàn)屢敗。為破死局,袁華帶兵潛過沙丘,突襲南夷前兵的囤糧重地諑涼,用曬干了的火絨團(tuán)在石頭上,一點火星便將其糧草盡數(shù)焚毀,扭轉(zhuǎn)戰(zhàn)局,這才有了如今的南沙益州。

    德行暫且不論,葉簾堂覺得這人這些年雖趨炎附勢的事做得多了些,但身上還是留著些才能的,說不準(zhǔn)能成。可如今看著袁華似乎又成了前些日子那散漫模樣,輕聲嘆了口氣,掀簾走出營帳。

    自然,用人不疑,疑人不用,但她還是在心底暗自盤算著,若是這袁華頂不住事,自己便得多留些心眼,以保一條后路。

    *

    同樣是月色柔柔,只是這片山道上都是尸體。暝王的銅青玄鳥旗被馬蹄踏過,破破爛爛地皺在泥土里,被難民們爭著搶著當(dāng)作鋪蓋。

    嶺原這些時日狼煙就沒熄過,難民們爭先恐后地擠出嶺原,同南沙相接的山道更是泛濫,若是沒有承平道出手,今年秋怕是要死上千的人。

    而閬京才給葉簾堂發(fā)了檄文,南沙此時正是用人之際,李意卿索性引了一波人進(jìn)南沙,年輕的青壯便進(jìn)軍營充兵,老弱婦孺便派去給鎮(zhèn)南軍織過冬用的襖,如此既解決了這些人的溫飽問題,又順帶給葉簾堂拉了一波聲望。

    這般,一邊是不顧百姓死活的閬京朝廷,另一邊則是兼庇難民的“叛軍”,孰高孰低一眼便能辨出。

    眼下方蹇明才安置好今日的最后一批人,正提著木盆穿過游廊,想要回房舒舒坦坦泡個腳,誰料轉(zhuǎn)過廊角時一陣?yán)滹L(fēng)倏地吹來,將他好不容易捂熱的身子又凍得抖了起來。

    他暗罵一聲,趕忙將外衣裹得緊了,揉一揉鼻子,抬眼卻見漆黑游廊的盡頭立著道身影,秋海棠的枝椏伸在那人身前,月光傾斜,映出雪河般洶涌的銀。

    聽見響動,那人微微側(cè)身,露出矜貴如瓷的面容。

    方蹇明第一刻便認(rèn)出了那是誰,當(dāng)即停了步子,老實道:“太子殿,呸……清也先生。”

    李意卿面上仍舊沒什么表情,他走得近了,令方蹇明不得不抬眼仰視。這長久的沉默中,方蹇明被李意卿那雙漆黑的眼盯得害怕,便結(jié)結(jié)巴巴地出聲,“先,先生?”

    “葉大人呢?”李意卿問。

    聞言,方蹇明正下意識地要開口,卻忽然想到葉簾堂專程囑咐過他切莫走漏風(fēng)聲,雖然此時眼前這位太子殿下是絕可以信任的,但葉簾堂卻沒告訴他,方蹇明一時也拿不準(zhǔn)該不該說了,猶豫良久,終于一咬牙道:“殿……先生您都不知曉,在下又從何得知吶。”

    “是么。”

    李意卿輕笑一聲,向前走了一步。二人距離不算近,但方蹇明卻還是抖著后退,他在心底暗罵自己膽小,卻又別開眼,不敢去看李意卿的眼睛。

    “今日我在書房,看到了這個。”李意卿指尖夾著張紙,展開了給方蹇明看。方蹇明勉強(qiáng)抬眼,待看清了那紙是什么后,登時要暈倒。

    那是閬京傳來的檄文。

    他一拍額頭。近日他因著成堆涌入南沙的難民忙昏了頭,竟一時忘記將這玩意收拾起來,今日幸好是李意卿,若是叫旁的有心人看去,不知要釀出多大的禍?zhǔn)聛怼?br />
    思及此處,方蹇明便明白李意卿今日專程來房前堵他是為著何事了,當(dāng)即“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沉聲道:“屬下有失職守,竟未能速整飭檄文,實乃罪過。還請先生責(zé)罰!”

    “葉大人只將此事說于你聽,你該對得起這份信任。”李意卿聲音透著冷意,“她留你在身邊,你絕不能壞她的事。”

    “是。”方蹇明只覺得后背冷汗直流,他伏在游廊冷硬的地板上,卻似乎察覺不到秋風(fēng)寒瑟了。

    “明日一早來找我。”李意卿說:“帶著你的筆,往東院來。”

    方蹇明摸不準(zhǔn)他這是什么意思,卻也不敢多問,只低聲應(yīng)道:“是,先生。”

    不過第二日一去,他便明白李意卿這些時日到底在籌謀些什么了。

    南沙長久的秋雨季節(jié)終于停歇下來,雁群穿過嘹唳凍云,枯枝椏上孤鴉徘徊不走。閬京一紙檄文發(fā)出后,南沙經(jīng)過短暫的沉寂后,百紙英雄帖豁然出世,替代陰雨飄瓊,亂撒于大周五洲。

    其上先有破碎山河,再有蕭墻禍起。臣子含恨不得雪,舉目遙望,天地?zé)熿\橫亙,忠魂含冤逝。可憐報國志,唾壺?fù)羧保瘧嶋y抑。

    最后天罡相列,地煞同譜,天狼懸懸,時局空闊,承平一道俯身相請英雄文才以身入

    彀。

    治平相乘,昇平亂世。承平道本就于民間久負(fù)賢名,故此帖一出,便如片片飛雪落于乾坤,頃刻銀裝了大周各路英才文士的指腕雙胼。

    五洲不安,新政不下。各路車馬紛至沓來,齊趨一地,勢如星火,共解天下燃眉。

    張楓從這紙拜帖里看到葉氏要與朝廷割席的決心與本事,他心頭不安,不免有些急躁起來,忙招來人問:“押送葉氏族人的隊伍行到哪里?”

    “回大將軍,已經(jīng)出了溟西了。”

    張楓皺著眉,心頭的不安未能因此平息。

    山月斜斜,溟西一場暴雨落下,澆壞了行軍路,頭領(lǐng)不得不換道,改行高地。鎮(zhèn)南軍無聲等候,切切擦擦的輕刀聲已經(jīng)響在耳畔。

    第138章 舊友“怎么,你今日還要殺我不成?!……

    天地界限被烏云沉沉壓著,叫人看不明晰,遲來的暴雨似天河決堤一般,將眼前路徹底澆成了死路。

    袁華猜得不錯,押送隊本不在路上停歇耽擱,但雨實在太大,押官張賀當(dāng)即決定停步休整,等雨停了再繼續(xù)趕路。

    “那溟西賈氏也忒不義氣。”此時張賀將那鋪蓋疊成個卷兒躺靠在上面,雙手疊于腦后,晃著架起的腿道:“說到底溟西還是咱們朝廷的地界,爺爺我在他們坊內(nèi)賒上兩筆帳怎么啦?這都不肯。”

    “哎呦,這您還不懂么?”一旁有人笑嘻嘻地接話,“這富人嘛,說到底都是省出來的。自然俞省俞闊嘍。”

    “呸,什么省不省的。”張賀冷哼一聲,道:“要爺爺我看,就是家里銀子多了翅膀硬了,要給衣食父母擺臉子看。”

    他話音才落,便有人接話拍著馬屁,附和道:“張大人所言極是。”

    “再怎么說,您從閬京大駕光臨,他們卻待您這樣輕慢,簡直是欺人太甚!”有人不忿,“這壓根就是沒將朝廷放在眼里嘛!”

    “他敢?!”張賀放下腿,坐起身來,“沒了朝廷庇護(hù),他們賈氏就是個屁!”

    “就是,”有人出聲,“做出這般傲氣姿態(tài),若朝廷真有一日不要賈氏了,他們還有什么路可走,難不成還要去投靠葉氏?可笑。”

    “葉氏?”張賀嗤笑出聲,故意大聲道:“她能有什么本事?不過一個讀了些書的女子罷了,帶著幾個鄉(xiāng)野匹夫就以為自己能與朝廷對抗?真真螳臂擋車。”

    “那是,那葉簾堂既沒名望,又是個沒見識的地方小戶,同張大人您比起來,簡直是草包一個,沒眼看啊!”有人接話,繼續(xù)道:“如今您手里還握著她老子和娘呢,我看到時,她得要跪著求咱們開恩咧。”

    哄笑聲起,張賀翹著嘴角重新躺下,“眼下葉氏將那南沙當(dāng)塊寶,都是我們張氏不要的地界,早就窮得只剩下沙子了。那鎮(zhèn)南軍不過也是群鼠輩,就他們那個副將……叫什么來著,袁什么,窩囊死了,早先我在南沙當(dāng)值時,他就剩給我穿衣提攜了……哈哈,不過她卻喜歡,既如此,將南沙讓給她玩幾日也無妨,等朝廷正規(guī)軍打來,將焱州城門捅破個洞,看她還敢耀武揚威?”

    隨行的押送士兵們笑著,“不說什么鎮(zhèn)南軍的副將,張大人,等您此行押了葉氏反賊入閬京大獄,那皇城里的藍(lán)公公見了您,怕是都得彎下腰,給您提鞋啊!”

    張賀放聲笑起來,他雖出身張氏,卻只是偏得不能再偏的旁支,于三年前跟隨張楓進(jìn)京換帝后才得功績,以此進(jìn)入張氏眼,被放到北衙接了個押官當(dāng),這兩年沒少遭冷嘲。

    可若是他此行能成功帶回葉氏族人,從今以后便不會再有人敢輕視他。

    一隊人聚在一起笑至營帳外頭的火堆將熄,這才不情不愿地散開,往自己的帳子里鉆去了,留下幾人輪換著守夜。

    暴雨肆虐,將營帳砸得砰砰,守夜士兵的腳早與泥濘混在了一處,難分彼此。護(hù)在器具下的火苗閃爍在雨幕,更顯幾分蕭瑟與蒼涼。

    不多時,子時至,守夜的士兵到了換班的時辰,卻遲遲不見接班的人來,他腹中一酸,顧不得滂沱大雨了,急急就要解褲腰帶,誰料手剛垂下,喉嚨卻被一刀卡住,隨著刀尖向下一壓,那人喉中發(fā)出幾聲艱澀的“咕嚕”聲,便倒了地。

    大雨如織,接班那人沒聽到聲響,正踩著靴子慢慢往過移,嘴里不甘地念叨著:“什么守夜就是看重我,騙鬼去,不就是看人好欺負(fù),什么臟活累活都往我身上派,我呸!”

    遠(yuǎn)遠(yuǎn)的,他模模糊糊看見火堆邊上躺著道影子,喊道:“青哥,我來晚……咦,你怎睡在泥地……啊?!”

    走得近了,他才看清那人喉間溢出的血被雨水沖散,腥紅混著泥水的棕黃一齊流至靴邊,他后撤兩步,回身喊:“有——”

    可下一瞬,嘴上一緊,不知被什么勒住,身后那人力氣奇大,硬生生將他向后拖倒,地上的泥水被倒下的身子砸得飛濺,一些落在了眼睛里,士兵不能視物,雙腿踢蹬,慌亂掙扎間被一刀穿喉。

    雨聲肆虐,將一切掙扎與低吼都蓋了下去。

    袁華松開尸體,抬手抹掉眼皮上的雨水,向后打了幾個手勢,一隊鎮(zhèn)南軍從暗中無聲鉆出,俯身向著幾座營帳圍去。

    此時張賀卻睡得不安穩(wěn),雨聲太鬧,砸在軍帳上像是直直墜進(jìn)他腦子里。他眼簾顫動,頭發(fā)黏在臉上,剛想起身,卻忽然瞟見帳簾刺進(jìn)一點雪亮。

    那是刀尖!

    鎮(zhèn)南軍的長刀無聲刺進(jìn)軍帳,將帳簾的一角挑開。張賀蜷在鋪蓋里,不敢亂動。他聞到冰冷潮濕滲進(jìn)帳里,心臟狂跳,一邊輕手摸向枕邊的短刃,一邊打出鼾聲以掩蓋發(fā)出的細(xì)碎聲響。

    鎮(zhèn)南軍們走入帳篷,腳步聲并不小。張賀瞇開眼縫,瞧著來人緩慢的步伐,以及未加掩蓋的呼吸聲。

    雖說同為朝廷正規(guī)軍,可張賀在軍中并未怠于浮華享樂,遠(yuǎn)比這支荒廢多年的地方軍隊要敏銳的多。

    他握住刀柄,趁著來人走近時一個翻身躍起,短刀直去來人后背,利刃連插幾下,又輕又快,那士兵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痛呼一聲倒了地。

    他的同伴回過身來,“怎么——”

    張賀的刀尖已經(jīng)抵在他鼻尖了。伴隨著一聲悶響,他便搖搖晃晃地跪倒在地。張賀順勢奪過他手中的長刀,他一腳踩住那人肩膀,一刀戳下。

    血肉凹陷,血花飛濺出幾滴。

    這幾聲響動驚醒了帳內(nèi)的其余三人,他們驚叫一聲,“大人!您……”

    “噓!”張賀衣袖蹭掉長刀上的血跡,手指放在唇邊,示意他們不要開口,做著口型道:“遇襲。”

    雷聲驚起,帳中人俱是一抖。

    若是放在平日,張賀是絕不會怕鎮(zhèn)南軍的,可如今他們因雨改了道,暴露在這荒野高地,四周沒有任何遮擋,簡直是塊待宰的肥羊。眼下不知外頭情勢如何,但鎮(zhèn)南軍明顯是預(yù)謀而來,他們大有可能抵不住。

    “撤!”張賀一把扯過外袍,蹬著軍靴道:“打不贏,我們得撤!”

    “可,可是,那叛賊還在外頭的籠……”

    “命重要還是功績重要?”張賀低叱一聲,迅速披好輕甲,道:“撤!”-

    袁華帶兵圍著野坡,以至于一眼便看清了坐在馬背朝外飛奔的張賀。

    他和張賀認(rèn)識得久,從前甚至算得上是好兄弟,總是一齊聽曲吃花酒。他全心全意地信任他,以至于張賀能順利地頂?shù)羲墓冢瑩Q得張楓的青睞。

    “他倒是沒怎么變嘛。”袁華左腿的傷口癢起來,用力卡著腰間的長刀笑出聲,“還是一樣冷血,將整支隊伍棄在身后,只顧著自己逃命,竟連人質(zhì)都不帶,還真是一如既往的蠢。”

    一旁地士兵抬眼,“您……”

    “好了。”袁華扯過馬韁,低頭吩咐道:“你們將此處圍好,千萬別讓人攜著人質(zhì)偷跑出去。”

    “是……副將,您這是要去?”

    “這可是葉大人的第

    一戰(zhàn),“袁華笑起來,眸里閃著光,“我自然得去殺個張氏,解恨揚名。”

    說罷,他拉動韁繩,讓戰(zhàn)馬轉(zhuǎn)向張賀奔離的方向,雙腿一夾馬腹,軀馬追去。

    天河決堤,袁華沖出草野,馬蹄帶起千堆雪,在雷聲轟鳴中伏低了身子,不管不顧地向前沖。

    眼下是下坡,泥土被暴雨沖刷得濕軟,被一前一后幾匹跑馬踏得翻飛。

    張賀就在不遠(yuǎn)處。

    袁華緊緊盯著他的背影,不想速度,不想危險,不想其他任何,只一心想追上張賀的馬,一心想要捅爛那顆薄義心臟。

    地勢漸緩,馬蹄捶打著濃稠的泥漿,袁華將身體前傾,快要越過馬脖。他手中緊握長刀,任由風(fēng)雨吹打他的眼睫。

    只盼著近一點,再近一點。

    張賀回過頭,看清追兵,大聲叫罵。

    但袁華卻恍若未聞,他的戰(zhàn)馬是葉簾堂特意選來的,比張賀的要好上太多。叱罵不絕于耳,可他離張賀的跑馬越來越近,就快追上了。

    “袁華,你這走狗!你這給女人辦事的……呃!”

    袁華的長刀已經(jīng)狠狠刺中張賀腿下的坐騎,跑馬嘶鳴一聲,東倒西歪地扭著身子,張賀一時不察,被狠狠地甩了下去,裹著泥漿滾落在地。

    接著,馬蹄聲近,袁華一手拽住韁繩,停在了他的身邊。

    張賀身上吃痛,費力地抹掉臉上的泥水,仰起頭,見袁華高坐馬背,正垂下冷漠的目光。而他的戰(zhàn)馬噴著鼻息,正因著一次戛然而止的奔跑而鬧著脾氣。

    袁華看見張賀想要掙扎著起身,但方才滾落卻好像摔傷了他的腿,以至于好幾次都沒能徹底站起來。

    “看什么?!你這癩皮狗。”張賀罵著,“怎么,你今日還要殺我不成?!”

    袁華沒有說話,只垂眼看著多年前的好友。張賀曾與他并肩作戰(zhàn),戮力同心,卻也在他最輝煌的時刻捅了他一刀,看他跌落馬背而不聞不問,轉(zhuǎn)而繼續(xù)向前,偷走本應(yīng)屬于他的功績。

    此刻,袁華看著張賀狼狽掙扎,聽著他因疼痛而愈發(fā)粗重的呼吸,心中卻是久違的平靜。

    第139章 暗河為此頻頻回顧,毫無意義。……

    豆大的雨滴砸得張賀睜不開眼,他想爬起來,可眩暈愈甚,肚腹在摔下馬時被碎石刺傷,此刻傳來陣陣刺痛。

    他雖是武將,可這些年做過最多的事情不是打架,而是搜刮。張氏換改新帝之事不能宣之于口,可并不代表朝中無人知曉,舊黨被捂嘴,便于民間起書,痛罵張楓悖逆天道,忘恩負(fù)義,禽獸不如。

    張楓自是無法容忍此這樣的事情,因此,這三年來,張賀秘密押送搜刮的府邸,快要將近十座。

    而此刻,馬蹄聲愈來愈近,張賀甚至能聽見戰(zhàn)馬粗重的鼻息。眩暈漸漸消退,他顧不上疼痛,勉強(qiáng)將自己從泥地里支了起來。

    押送隊伍不擅戰(zhàn)場諸事,可眼下卻別無選擇。他們本該繼續(xù)前行,遠(yuǎn)處會有閬京派來接應(yīng)的隊伍,可這場突如其來的夜襲就如同這場驟雨,劈里啪啦地將他們砸了個措手不及。而他亂了陣腳,在逃跑的途中醒悟到,自己丟下押送葉氏族人的車馬是個多么愚蠢的決斷,可惜后悔毫無用處,此時他最需要做的,就是補(bǔ)救。

    他醉鬼似的搖搖晃晃站起來,手指抓起泥巴便往袁華身下的戰(zhàn)馬丟去。袁華猛地扯過韁繩想要躲,可還是慢了一步,泥巴險些砸進(jìn)戰(zhàn)馬的眼睛,馬兒受了驚,開始不受他掌控。

    見此,張賀抽出長刀用以作拐,趁著這混亂的空檔掙扎著往遠(yuǎn)處跑去。

    他雖不擅決策,但如果他不知何時該為自己爭取極會,便根本不能在三年內(nèi)于北衙站穩(wěn)腳跟。

    雨還在下,張賀什么都看不清,只得摸黑往前跑。不多時,身后馬蹄聲起,他扭頭一看,果見袁華又追了上來。

    他心底暗罵一聲,想要故技重施,這次卻被袁華輕易扭過,眨眼間便奔至張賀身前,他手中的長刀一挑,穿過鐵甲,正中張賀左肩。

    張賀被這一刀帶翻仰倒,作拐的刀深嵌進(jìn)泥土里,盡管他不想發(fā)出任何痛呼來引起敵人的愉悅,盡管他咬緊牙關(guān)。

    “……爺爺?shù)摹!睆堎R倒抽一口氣,察覺到鮮血擦著身體流下。

    袁華見他還想起身,干脆翻身下馬,一腳猛踢在他面上,欣賞著他狼狽地從緩坡向下栽滾,一頭栽進(jìn)雨幕中的麥稈群里。

    沒了長刀支撐,張賀徹底站不起身,他盡量蜷縮著身子,以防雨水太快的滲進(jìn)里衣,否則今夜他就算躲過袁華的追擊,也熬不過這要人命的冷風(fēng)。

    他抹一把臉,匍匐著緩慢地向前移動,但他的鎧甲太沉,肩膀還挨了一刀,盡管再小心翼翼,卻還是發(fā)出不小聲響。

    敵人聞聲而至,戲謔地看著狼狽的他,笑道:“張大人?”

    張賀不動了,卻也沒有抬頭看來人,只說:“袁華,你如今又成葉簾堂手下的乖狗兒了?”

    “是啊,否則依張大人所見,我如今該怎樣?”袁華哼笑一聲,端平了長刀,道:“咱們也算做了幾年兄弟,你難道覺得我會因著你當(dāng)初背刺我那一刀,躺在床榻上痛哭流涕一輩子?”

    張賀稍稍抬眼,緊盯著對著他的刀尖,說:“我只是沒想到你還能在張暉身邊低聲下氣整整三年,如今卻又臨陣倒戈……哈,看來你做奴還真是得心應(yīng)手?”

    “臨陣倒戈?”袁華搖了搖頭,“不,我只是順應(yīng)新主罷了。”

    聞言,張賀表情微變,“你什么意思?”

    “葉大人占據(jù)南沙這么些天,鎮(zhèn)南軍早已屬于葉氏。”袁華笑出聲,刀尖向前伸了伸,“怎么,看來閬京雖是錦玉貴地,可車馬消息卻不大靈通,嗯?”

    張賀眸光微沉,“……我當(dāng)初真該一刀殺了你。”

    “啊,是啊。”袁華點著頭,“您那時確實應(yīng)該一刀扎我心口,而不是左腿。”說罷,他笑起來,在暴雨中將刀尖朝下,刀柄提高,“可真是風(fēng)水輪流轉(zhuǎn)啊,今日輪到我了。”

    雨水順著利刃滴下,張賀不甘心交代在這,努力側(cè)過身子,令刀尖錯過要害,只削到他的手臂。

    痛楚席卷全身,他忍住綣縮的沖動,唇齒間發(fā)出怒吼,“那又如何,至少我比你強(qiáng)!我靠著自己的本事做到了閬京北衙,而你就算在人膝底下跪一輩子都只是個小小副官!”

    “你比我強(qiáng)?”袁華笑出聲,“那為何如今趴在地上的是你,提刀掌控他人命運的卻是我?”

    “凈使些下三濫的招數(shù)!”張賀吼道:“有種同爺爺我正大光明比試一場。”

    聞言,袁華嘆息道:“下三濫?若你是指這場夜襲,那這和你當(dāng)初行徑比起來,實在算不得什么。畢竟,你這官職不過是靠騙出來的。怎么,在閬京多待了幾年,還真連自己都騙過去了?”

    “騙?”張賀抓著麻稈晃晃悠悠地站起身來,怒道:“你說我騙?”

    “難道不是。”袁華呵笑起來,刀尖卻直直往前,“騙我騎了那匹被你扎壞蹄子的馬,在我落難時說

    要幫助我,卻在其余人離去時給了我一刀。”

    刀尖越舞越快,落下卻始終輕飄飄。張賀慌張躲閃,卻仍舊躲不開這細(xì)碎又漫長的痛苦。袁華這套刀法很怪,張賀看不明白是哪家刀法,因此細(xì)碎的刀傷處總是意想不到。

    “斷了我一條腿,搶先一天占了我的功勞。”袁華再逼近一步,“你告訴我這不是騙?”

    “你以為是我想那樣做么?你以為那是我情愿的么?”張賀費力從他刀下躲開,淚水卻不由自主流下,他又慶幸今夜大雨,得以讓他不再那么難堪,“從頭到尾我都不過是他們手中博弈的工具而已!族中長輩們叫我去祠堂聽教,說張氏嫡系一脈將要入京,要我搶下功勞,跟隨如今那張大將軍……我家是沒落旁支,要想翻身,只有這一條路可走……我有得選嗎!”

    袁華動作微頓,提刀繼續(xù)向前走,“沒得選?錯了,你只不過是選擇了自己好走的路。那么如今,我也只是選好我愿意走的路而已。”

    “袁華,袁兄!”張賀忍痛端出笑臉,“你我兄弟一場,給個機(jī)會,放過——”

    “當(dāng)初,你我還算兄弟的時候,你沒有給過我機(jī)會。”袁華不為所動,“如今,你我之間的舊帳都還沒結(jié)清,和我談什么機(jī)會?”

    “袁兄!不過是各有各的難處,當(dāng)初我刺你,那是別無選擇!如今你若愿意不計前嫌,我,我?guī)闳ラ伨瑥拇艘院螅憔透覀儚埵献鍪拢 睆堎R連連后退,“我絕不會再——”

    “不必。”袁華拒絕的干脆,冷聲道:“葉氏給我的,是你們這輩子都給不了的東西。”

    “好,好,袁華,你就跟著那葉氏去做叛軍!”張賀不斷后退,“葉狗狡詐無謀!所及之處遍布戰(zhàn)火!你跟著她,就等著被千人唾,萬人罵!她落不了好下場,善惡有報,我等著瞧你們自食惡果的那一日,我等著……呃!”

    話沒說完,張賀猛地向后一仰,“噗通”一聲,摔進(jìn)暗河。這暗河初淺,后退兩步卻陡然變深,是南沙有名的“隱流突深”。冰水頃刻沒過他的胸口,張賀倒吸一口氣,剛要掙扎,卻忽而腿肚轉(zhuǎn)筋,痛如刀割。

    “袁,袁兄!”他在湍湍水流與暴雨中揚起頭,呼喊:“袁兄!幫幫我!”

    袁兄,幫幫我。

    袁華上一次聽見這話,便是三年前的馬廄,彼時張賀回過身,向他苦笑,“這馬性子太烈,明日行軍,我怕馭不住它,被頭兒看見了,又得挨罰。”

    “不如我來?”那時的袁華還在笑,瞧見他遲疑的神情便安慰道:“無事,你想啊,我生在南沙,就是在這馬背上長大的嘛,再烈的馬,在我手里都得乖乖的。”

    有了這句話,就有了接下來這錯位一般的三年。

    如今,袁華看著被卷進(jìn)暗河的張賀,握緊長刀。張賀通水性,這他是知曉的,眼下猶豫,只是一時猜不透這是不是張賀想要拉他下水的又一次計謀。

    呼喊聲弱了,袁華皺眉走近一步,看著張賀被水流沖得飄搖,暴雨如有實質(zhì)地落在張賀身上。從胸口開始,一點一點,向下,向下,直到整個人被河水淹沒。

    “救我……”

    呼救聲尤響在耳畔,袁華一抖,急忙松開長刀往河里跳去。冰冷的黑水包圍口鼻,他一把握住水中那道掙扎黑影的手腕,咬緊牙關(guān)奮力向上去。

    可張賀卻因著恐懼兀自將他向下扯,冰水灌進(jìn)口鼻,袁華已經(jīng)無法呼吸,胸腹一顫一顫地痛,他擰起眉,費力掙開張賀的手,一手扒住草案將身子帶了上去。

    潮濕的空氣猛然灌入肺腑,袁華四肢沒了力氣,不管不顧地趴在泥地里咳了個昏天黑地。

    暴雨仍未停歇,他回頭看去,暗河的水在夜幕下呈出漆黑的色澤,河水仍在流淌,只是他的手掌上多了一長道傷口,這是他方才掙脫張賀束縛時留下的。

    而他松了手,所以今夜的一切都到此結(jié)束。

    袁華抬起胳膊擦了擦眼睛,聽見馬蹄聲響,他抬起頭,對上葉簾堂平靜的目光。

    洶涌潮濕的雨夜與行軍一齊綴在她身后,而她只靜靜望著這邊。

    這都是他們自己選擇的路,若是為此頻頻回顧,毫無意義。

    他從地上爬起來,走回坐騎旁,抬腳榻上馬鐙,調(diào)轉(zhuǎn)馬頭,跟著她的方向走。

    第140章 初歇千金之子,坐不垂堂。

    如葉簾堂行前所言,帶出去的隊伍果真凱旋。方蹇明一早就在焱州城門前等著了,一見到隊伍,趕忙叫長谷快馬加鞭趕回州府去,叫后廚燒上一大鍋肉,不僅接待葉氏,還要給這些年頭一次正經(jīng)出兵,打了勝仗的鎮(zhèn)南軍接風(fēng)洗塵。

    被押送的葉氏族人在溟西受到賈氏關(guān)照,并沒受多少苦,只是昨夜淋了一夜雨,染了風(fēng)寒,精神都不大好。方蹇明令人在府中收拾出幾間屋子,使他們得以歇息。

    袁華一路未曾停歇,此時外甲都還沒來得及卸,草草扒了兩口飯便去書房候著了。書房外間的竹簾高高掛起,王秦岳等人都坐在外間,見袁華跨進(jìn)房門,立刻笑道,“袁副將真是寶刀未老。”

    “哎,同您比還是要差得多。”袁華撓撓頭,如今他得了賞識他的主子,心里太高興,連同早先對王秦岳的那點不痛快都忘在了腦后,“此行真是多虧將軍教的那套劍法,飄乎!實在是厲害。”

    王秦岳搖搖頭,笑道:“是副將手法了得,這招數(shù)之能才得以盡展。”

    “哎,頭兒,您何必與我客氣!”袁華笑著,卻將稱呼叫得親昵了許多。此時他瞧著里間瞥了一眼,只是竹簾垂落,什么都瞧不見,便回頭道:“頭兒,葉大人還沒回來?怎么還不傳你我進(jìn)去?”

    “回來了,一早就回來了。”王秦岳抿一口茶,“只是……”

    “怎么?”袁華壓低了聲音,“大人受傷了?”

    “倒也不是……”王秦岳吹著茶沫,斟酌地開口,“只是,方才清也先生進(jìn)去了。”

    “清也?承平道的那位清也先生?”袁華不解,“這和他有什么干系?”

    “咳,葉大人此行,雖說是為著家中親人,可畢竟閬京的檄文已經(jīng)發(fā)出,若是……我只說若是啊,若是有一日葉大人不慎身亡,我們又該如何自處。”王秦岳擱下茶盞,輕聲說:“謂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1】,葉大人如今手里握著南沙與鎮(zhèn)南軍,創(chuàng)業(yè)未半,更不該在這時候以身涉險。說句難聽的,是她將我們聚在一處,她該站在最前遮擋風(fēng)雪,可若是這‘主心骨’沒了,便是對我們的不負(fù)責(zé)任。”

    袁華聽得一愣一愣,“這,頭兒竟已看至如此深遠(yuǎn)!”

    “哎!”王秦岳趕忙擺擺手,說:“這可不是我看明白的,是方大人同我講的。”

    “如此。”袁華點了點頭,“可是這與清也先生進(jìn)去尋葉大人有什么關(guān)系?”

    “你,唉,你一直待在軍營,你不明白。”王秦岳身體前傾,小聲道:“這葉大人和清也先生……他們倆個……呃……總之嘛,這事誰說給葉大人,葉大人都不一定在意,只有清也先生的話,她愿意聽一聽。”

    “這……”袁華皺眉,“這承平道雖在民間頗有威望,可左不過都是用些故弄玄虛的玩意兒來忽悠人,屬下只是未曾想到,葉大人竟是相信這些的。”

    聽他這般議論,王秦岳心頭一驚,趕忙瞟一眼里間,低呵道:“哎,小聲些!這與信不信沒什么干系,只不過葉大人和先生,呃,從前是閬京舊識,所以才……”

    “原來如此,明白了,頭兒。”袁華點頭,“他倆都是讀書人嘛,讀書人只愿意聽讀書人的話,我早就明白的。唉,怪不得那先生生得干干凈凈,我卻看一眼就發(fā)怵,原來是這個原因。”

    王秦岳干笑兩聲,心道:“哪是因為這個,那是因為人家壓根沒講咱們放在心上,自然是一派漠然,叫人不敢親近。”

    暗自腹誹一番后,他側(cè)眸瞧一眼那被竹簾遮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里間,向袁華招手道:“我瞧這一時半會兒是叫不到咱了,來來,先坐,喝盞茶好了。”

    暴雨落了一整夜,于清晨時才小了許多。袁華捧著熱茶,坐在木椅上聽著外頭雨打落葉的聲音,待茶飲盡,那里間的竹簾終于被挑起。

    聽見聲響,袁華抬眼,見那竹簾微晃,被一雙瓷白的手抵住了,來人手指修長,清秀的腕骨下現(xiàn)出一截霜色寬袖來。

    袁華一愣,他是上過百十次戰(zhàn)場的武將,自以為什么都不怕,此刻見著來人卻無端一抖,錯開的眼神也不再敢亂瞟,老老實實地站起身來,垂頭揖禮,“……先生來了。”

    王秦岳怕李意卿不認(rèn)得袁華,便率先開了口,“先生,這位是袁副將,昨夜隨行的鎮(zhèn)南軍領(lǐng)隊。”

    聞言,李意卿的目光便落在袁華身上,點頭說:“我知

    道。”

    袁華本來被他看得冷汗連連,此刻聽見他的回答,有些詫異地抬了頭。

    李意卿抬起的手沒動,只是稍稍側(cè)了身子,道:“進(jìn)來吧。”

    兩人應(yīng)聲,就著他掀起的竹簾邁步走了進(jìn)去,里間溫暖,葉簾堂正靠著太師椅,見他們進(jìn)來便道:“盡快將昨夜的殘局收拾好,近日多雨,你們多多留意,別叫尸體被泡爛了污染河道,今日能做完最好,萬一疫病順著河道傳進(jìn)溟西,又要受苦。”

    “是。”兩人應(yīng)道。

    昨夜從張楓手上的押送隊劫走葉氏,一隊人馬都熬了整夜,葉簾堂再囑咐了些事情便放他們回去休息了。

    竹簾重新垂下,李意卿走近,手指點了點木幾上的一頁薄紙,輕聲道:“名冊。”

    那紙上密密麻麻,都是因著李意卿那紙英雄帖前來投名的。葉簾堂不想看,便扭過頭去裝沒聽見。

    “我已經(jīng)篩過了一遍,剩下的還得你親自過目。”李意卿笑了笑,湊向她目光轉(zhuǎn)過的方向,道:“大人方才說等兩位武將走了便看,怎么說話不算數(shù)?”

    李意卿平日里大都束冠,今日罕見地披了發(fā),葉簾堂眨著眼睛,覺得新奇又好看,于是趴在桌案上去勾他的手,“今日好累,不想看。”

    聞言,李意卿瞧著她的模樣,想起從前都是她哄著他溫書,如今卻反了過來,覺得有些好笑,心卻驀地軟了下來,輕聲問:“那怎么辦啊?”

    “你先替我看看。”葉簾堂松開了手,支著桌案站起身,“我想去沐浴。”

    李意卿點了頭,說:“好。”

    “你將東西都搬到我房里去看吧。”葉簾堂披著外袍走了兩步,又回首道:“我不看總不大好……你一會兒念給我聽?”

    聞言,李意卿笑了笑。“行。”

    等葉簾堂從湢室出來時新?lián)Q了干凈衣裳,她用帕子揉著頭發(fā),見內(nèi)室里的桌案上整整齊齊擺放著幾本冊子,一本正攤開放著,旁邊還駕著桿筆,顯然是他方才正在看的。

    葉簾堂站在桌邊按著那冊子瞧了幾眼,覺得腦中實在鈍鈍,索性不再折磨自己,回身躺倒在內(nèi)間的被褥里,呼吸逐漸平穩(wěn)。

    李意卿方才在外和長谷說著事情,此時回來,見人似乎已魂歸夢鄉(xiāng),低聲笑了笑,卻發(fā)覺她發(fā)尖還濕漉漉的,怕她生了病,便稍稍用了些力,想將被她壓在身下的頭發(fā)剝出來。

    葉簾堂本就沒睡得深,微微一動就醒了,卻因著困倦連眼睛都懶得睜開,只小聲說:“你回來了。”

    李意卿輕輕“嗯”了一聲,問:“怎么濕著頭發(fā)就睡了?”

    “太困。”葉簾堂調(diào)整了個舒適的姿勢,閉著眼道:“過了十月天就要更冷,鎮(zhèn)南軍的冬裝趕出來了嗎?”

    “已經(jīng)差不多。”李意卿伸手取過她方才搭在床頭的巾帕,緩慢地替她擦著頭發(fā),“南沙冬日與谷東不同,雖說不冽,卻要更濕冷,我想著讓人給他們再多做幾套棉鞋出來。”

    “嗯,銀子夠嗎?”葉簾堂問:“不夠我在去溟西打幾張借條。”

    “夠。”李意卿點頭,“承平道三年的攢下的銀兩還能用。”

    “攢?”葉簾堂笑起來,“太子殿下也會攢銀兩了?”

    李意卿也笑著說:“總歸不能像從前任性。”

    聞言,葉簾堂卻沒有接話,側(cè)過身,將臉埋在被褥里,“好吧。”

    李意卿問:“怎么了?”

    “……沒什么。”葉簾堂的聲音悶悶道,問:“同溟西相接的車輛馬道也要在這幾日去看看,別叫大雨給沖垮了。有問題的盡早翻修,別等冬日下了雪,又出一大堆事情。”

    “我方才已經(jīng)讓長谷帶人去看了。”李意卿的聲音很輕,“放心吧。”

    “唔,那就好……還有什么該管的?”葉簾堂已經(jīng)很困,說出來的話也斷斷續(xù)續(xù)的,“還有什么?對,名冊……名冊的事情。”

    “名冊不急,我可以先替你看著。”李意卿俯身說:“不過如今你得了南沙的軍政,卻也不能在民心上過于放松。”

    “民心,是了。”葉簾堂嘟囔著說:“早先便聽說嶺原流了許多難民來……明日,我明日就帶人上街施粥。”

    李意卿點了頭,原本還想再說什么,卻見葉簾堂愈發(fā)平穩(wěn)的呼吸聲中咽了下去,側(cè)眸瞧了瞧外頭的天色。

    驟雨初歇,晴光正好。他聞著滿室香,心里輕飄飄,像要飛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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