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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饑民“她并不軟弱短淺,反而像我們大……

    巒袖嶺西部撐起嶺原三州,東部頂著龍骨關大營,山脈南北延伸,群脈東西縱橫,說是大周的脊梁也不為過。

    有河水從山與山縫隙的峽谷中穿過,波光粼粼地硬著殘陽,永不停歇地向東南奔去。

    兔羊站在嶺原朱州的城墻之上,多日的牢獄生活早令他混濁不堪,此時他用手按住被風吹得揚起的袍角,閉眼靜靜聽著河水清脆的撞擊聲。

    “真漂亮啊,”有聲音從他背后傳來,感嘆道:“朱州薄霧消散的這些個剎那,真是值得一瞧!

    兔羊睜開眼,果見眼前霞光萬道照破薄霧,映出遠處夕陽裹得通紅的遠山,層巒疊嶂,壯麗如畫。

    他笑了笑,轉過頭問:“郡公,您沒來過朱州?”

    “從未!北环Q作郡公的張世景搖了搖頭,他是張楓長子,如今二十有二,年前因政績卓越為由被朝廷封為郡公。這會兒他瞧著遠處的景色,幾乎要看得癡了,“從前我在南沙時,就曾聽聞嶺原諸事,卻一直未有機會……”

    兔羊抬眼瞧著他的神色,開口道:“這樣說,看來郡公覺得這一趟來得值。”

    朱州城被四面山體包圍環繞,地勢高低不平,房屋也是擠擠挨挨,可如今立于寬闊高大的城墻之上,便能發現這座州城幾乎是掛在峭壁之上,天空漸暗,襯得城市飽經戰火摧殘后的殘骸愈發漆黑。成堆的尸體被運往空地,點上一把大火,黑煙直沖天幕,將州城邊角的輪廓掩得模模糊糊。

    在這樣荒涼凄慘的景象之上,張世景再度嘆道:“的確不虛此行,與這里俯瞰山城嶺原,真是壯觀!

    兔羊沉默了片刻,說:“可我們竟用戰火點燃這里!

    聞言,張世景卻搖了搖頭,“點燃?這從何說起?”

    “您帶著軍隊,將這朱州城墻砸出了個大洞。”兔羊踩了踩腳下的磚頭,目光轉向被大火燒得黢黑的城市,“將這座州城踏成這個模樣,還殺了如此多的人……”

    “可,兔羊,這是我的過錯嗎?”張世景笑道:“是嶺原的土皇帝,那自封的暝王第一個甩出火折子,而葉氏才是那個使用它,點燃這里的人。我們?我們一切的所作所為都是在拯救他們!彼钢窍,“拯救這里的百姓。”

    兔羊的目光順著他向下望,卻只看見被火光焚噬的尸堆。戰事永遠莫名其妙,兩邊人馬都是誰說誰有理,他搞不明白這些,索性閉上嘴。

    “聽說葉氏逃到南沙去了。”張世景并不在意他的沉默,繼續道:“還半道圍剿了押送隊!

    “是。”兔羊將手臂上的傷口撫平,“今早才來的消息!

    “一個軟弱短淺的女人,為了活命躲去南沙,竟還有力氣殺掉一隊人馬!睆埵谰皣K嘖稱奇,“真是不一般!

    兔羊聽了,心里卻并不認同這句話。葉簾堂的確是一個女子,可他在那夜同她交手后,從她身上看見的是深思與冷靜,而并非他口中的軟弱與短淺。

    那夜,兔羊看見清瘦的影子立在他身前,身子因脫力在抖。她扶著石柱,半臂的血順著她的手與劍流下,血珠擊磚,那樣淋漓,眼睛卻緊緊盯著他,神采奕奕。

    “她不是那樣。”兔羊的聲音夾雜在風里,令人聽不明晰,“她并不軟弱短淺,反而像我們大漠族群里的戰士!

    “你說什么?”張世景果然沒聽清,但他并不在意,只自顧自地說著自己的事,“兔羊,你跟著我南下,如何?”

    “南下?”兔羊搖搖頭,“可我們并沒有收到大將軍的命令。”

    “葉氏才劫了押運隊,此刻定然元氣大傷!睆埵谰罢f:“若我帶軍南下,定然能將南沙的城墻也捅個洞出來。等我活捉那葉簾堂,替我二叔報了仇,父親定然開心!

    “南沙的城墻要比嶺原更為堅固。”兔羊早已從那夜的戰場中冷靜下來,說:“南沙從前是大周的邊哨臺,那座城墻建立的初衷是為了抵御我族,若是他們一直躲在城墻后……”

    “可它再怎么也終究是座快要百年的老門!睔堦栍鄷煂⑺砩系目渍盏萌缤鹱,他捏了拳頭,不以為然道:“我們有火槍,捅破城墻還不是時間問題!

    兔羊閉了嘴,不再多言,他雖受

    命隨軍前行,但他需要做的只是找到葉簾堂再殺死她。實話說,這一趟張世景是生是死他都不在乎。他要考慮的,只有自己的任務目標。

    “好了,夕陽已逝,何必再待在這?”張世景拍了拍兔羊的肩膀,道:“走,回去吧。我們需要一個完整的出軍計劃!

    *

    李意卿說得不錯,如今南沙的軍政都到了葉簾堂手里,她如今最缺的便是民心。雖說有著承平道助力,可終歸也只是幫助而已,要想真正將名聲在百姓間傳開,還是得親自去做些實事。

    今日葉簾堂起了個大早,本想著去拜訪母親父親,昨日她只同他們講了幾句話便被拉去談事,早上卻逢兩位老人家沒起,考慮到這幾日奔波,葉簾堂便沒再打擾,將府中事務盡數交由李意卿,自己帶著批州府侍從出了門。

    山道蜿蜒,不少饑民躺倒在路邊,面容憔悴。長谷提前替她看了地,跳下馬利落地搭棚支火,架設鍋灶,用少許米加了大量水,便開始扇風熬煮。

    米粒在滾水中翻滾,咕嘟作響。不多時,有米香溢出,不少饑民聞味而至,州府侍從便再旁領著秩序,給周圍難民先發了毛鋪蓋,御寒暖和些。

    待鍋蓋掀起,熱氣四溢騰起,葉簾堂一身素衣,手持長勺,穿梭于爐火與饑民之間,仔細地舀上滿滿一碗熱粥,遞至饑民手中,輕聲慰藉。

    領了粥的難民便要去一旁呈報姓名籍貫,以送遞州府衙門。一來是為重整焱州冊籍著想,二來是為防流匪混進南沙。

    如此,不過短短一個上午,有善士搭棚施粥的消息便傳遍了整座焱州城,待午時再來時,那棚子早就被從嶺原逃難而來的難民圍得水泄不通。

    十幾個州府侍從已然看不住秩序,叢伏護著葉簾堂,怕有難民暴起搶食,便叫人傳消息去了府中,叫多拿些米糧來,順帶派遣鎮南軍一二。

    那糧車是被鎮南軍一路送來的,鎮南軍身披輕甲,腰間掛著長刀,嗓門又是個頂個的大,很快便將蜂擁而至的難民分了開來,領著他們一個挨著一個排隊等粥。

    葉簾堂雙手都有傷,從日出時做到日中便已抖得不像樣了,叢伏一直盯著,見狀趕忙叫人去休息,由州府侍從頂上。

    葉簾堂從棚子里退了出來,卻并不歇著,回身又往難民堆里鉆,細聲細氣地同人談天。叢伏拉不住她,便只好跟在身邊,以防有不安分的人趁機多事。

    好在難民們大都老實,喝了米粥,抬眼一瞧是她來,一口一個“恩人”地叫著,還算是融洽。

    葉簾堂正同一位老者攀談,沒說兩句,卻聽人群后頭驟然鬧騰起來。她皺了眉,同那老者解釋兩句便起身,帶著叢伏往后走去。

    只見人群團團圍著,幾個潑皮正沖著最中間那人拳打腳踢,叢伏上前撥開人群,厲聲問:“干什么呢?”

    “死騙子!”被攔開那人指著躺在最中那人罵,“都說南沙來的瞎神仙最靈!可他根本就是個騙子!不但眼睛不瞎,心還是臟的!騙了我小弟辛苦討來的饅頭破劫,結果他當夜就饑寒交迫……死了!”

    叢伏叫鎮南軍將這幾個打人的架住,目光看向躺倒在地的那“死騙子”。只見他大剌剌平躺在地,任由那些人拳打腳踢,躲也不躲,假道袍上滿身的黑泥腳印。此刻晃悠悠支起身,覆眼的白綾落下,他啐出一顆帶血的牙來,面上卻還在笑:“唉,你要將這事算到我頭上,要打我,我也叫你打了,畢竟我確實拿了他一個饅頭,不過……”

    道士驟然大笑起來,上氣不接下氣,“不過……不過我怎知你那小弟要餓死了?哈哈哈……要我說,這事真不怪我,他要餓死了卻還愿意將饅頭給我,不是蠢是什么,在這世道,遲早得死……”

    話沒說完,被架住那人雙目赤紅,猛地掙扎起來,“他心思單純,不像你這臟心黑肺的畜生。如今還來同我們這些可憐人分食米粥……你……你!”

    這人是鐵了心要將眼前這騙子千刀萬剮,鎮南軍差點都沒將人按住。

    看熱鬧的人越圍越多,叢伏正要開口說什么,忽聽人群中有人“咦”了一聲。她轉過頭,見長谷將毛筆收進衣里,撥開人群跳了進來。

    “你……”

    長谷對著地上那人左瞧瞧右瞧瞧,終于等叢伏忍不住想趕人時,指著地上那人驚叫道:“呀!是你!”

    叢伏疑惑地轉過頭,聽見長谷驚奇道:“半仙!”

    地上那瞎神仙終于止了笑,抬眼看向長谷。

    “半仙,是我啊,我!遍L谷說著,手邊比劃著搖骰子的模樣,“五赤!想起來嗎?”

    瞎神仙不再笑了,反而猛地蹙眉,想要將臉往后藏。

    長谷察覺不對,上前一步,卻猛地發現他腿腳怪異,因挪動而露出的部位格外腫脹,像是被人打斷了,卻沒治好。

    第142章 鐵劍包裹它,填補它。

    施粥的車馬回到州府時天色已晚,方蹇明見馬車拉回來一個人,又急忙吩咐侍從再收拾出一間空房來,給那瞎神仙住。不過五日,原本凋零冷清的焱州州府登時擠滿了人。

    葉簾堂喝了藥,終于有時間去同父母說話敘舊。

    現下夜幕低垂,太倉捧著藥碗出來,回身看見葉簾堂便脆生生地喊:“葉姐姐!

    他們從嶺原出來后,太倉便被叢伏一直帶在身邊。她手腳麻利,做事勤快利索,叢伏將她放去哪都不放心,便讓她在州府待著,平日里跟著方蹇明讀書識字,再做些打雜的事情。

    葉簾堂停下腳步,問:“病情如何?”

    “姐姐不必擔心,姨母與叔父前日著了涼,今日飲了湯藥,我又同大夫伯伯買了好些艾草,在屋內熱騰騰地薰了一整日,眼下姨母與叔父都已經不咳不喘了!碧珎}一件一件說:“我現在去抓些藥,明日就能大好了。”

    “多謝太倉了!比~簾堂笑著揉了揉她的頭,見她頭上罕見地編了發,問:“誰給你編得頭發?”

    “姨母給我編的!”說到這兒,太倉終于露出些許孩童的稚氣神色,鬧紅了臉,“葉姐姐,好看嗎?”

    “好看!比~簾堂點了頭,“你若是喜歡,以后日日都可以編!

    太倉垂頭笑了笑,跑開去外頭抓藥了。

    葉簾堂瞧著她離開,又回過目光目光瞧著眼前的房屋,心中忽地有些緊張。越拖越怕,她不再猶豫,直接咬牙推開門,人都沒瞧清先“噗通”一聲跪在了地上,沉聲道:“女兒不孝,讓爹娘受這般折磨,還求責罰!

    葉氏不是未出過在朝堂之上揮斥方遒的人物,也曾觸及閬京世家的高度,可到了漢寧帝那一代,葉氏太爺自幼修習儒家經典,愛閑靜,念丘山,不愿流俗,便辭官了卻朝堂之事,回到了兗州老家閑居。

    自此,葉氏家中子弟便退出閬京的明爭暗斗,功名脫身后,到了葉簾堂的父親,葉宏這一代,也就是做個地方青官,閑閑散散的,像是洶涌時局的一陣風,不咸不淡地吹著。

    見她一進門便跪下,葉宏猛地站起身,“堂兒你,唉,你這是做什么啊!”

    葉氏從三年前就失了她的消息,也派人去閬京尋過,卻得到她“以身殉國”的消息,三年來痛心,怨懟,自責……什么都有過,像是跌進無窮無盡的烈火之中,將什么都焚成了一把可憐的臟灰。

    可如今女兒又重新站在眼前,只聞一聲輕叩,自她命盡后無處不在的灰燼終于被沖散了。

    葉宏急忙起身,將女兒從地上拉起來,暗自抹了抹眼角,“……來,來。坐下說!

    “父親!比~簾堂拍了拍葉宏的手背,回身坐上椅,又看一眼桌邊的婦人,心下一抖,想起一些兒時因讀書被壓著揍的場景來,怯怯道:“母親。”

    可終究也與記憶中不一樣,風裁日染,讓樊英的鬢邊透出些許銀絲來。樊英望著女兒,久久后才回過了神,張開口,可話到嘴邊卻只成了嘆息,“沒事就好!

    燭火明滅,葉簾堂未有過,也從未想過同親人對坐的場景,眼下束手無策的同時鼻尖也開始泛出酸意,她輕聲道:“我,母親,父親,我并非故意……”

    “你有你的難處,今日那方大人也同我們仔細講了許多!比~宏心疼地拉過女兒的手,“這么多年,真是吃足了苦頭。”

    情腸勾動,葉簾堂驟然想念起兗州的荷塘,翠青荷葉,雪白蓮子,以及大哥偷跑家門,父母不得不編制新衣,送她走近科場。

    故鄉景早就在她心里斬斷殆盡,深埋心底的根卻在此時發了芽。她忽然想再看一眼熟悉的舟蓬與炊煙,躺在蓮池中,回頭再望一眼兗州的夏。

    葉簾堂猝不及防地掉了眼淚,在她還沒反應過來只是為何時,就已經撲在了阿娘懷里-

    “我原本想在溟西,嶺原與南沙間修成車輛馬道,也好供三城通商!鼻榫w宣泄,葉簾堂逐漸平靜下來,同他們解釋著近日動作。

    聞言,葉宏若有所思道:“若是溟嶺南商路得以建成,便是串連起大周的西南版圖,東西貿易便能避開在閬京轉運的重稅,如此一來,閬京便被徹底踢出貿易線了。”

    “是!比~簾堂點頭。

    “可你并沒有拿下嶺原。”樊英搖搖頭,嘆息道:“我們在兗州也曾聽聞聚寶臺的消息,只是從未同你想到一處去。”

    “丟了嶺原,是我的失誤。暝王的死本不該發生。”葉簾堂沉下眸光,“是我輕敵,自以為身份并未暴露,誰知張氏早已起了疑心。他們派來暗探,我卻未能及時發覺!

    聞言,樊英不自覺皺了眉,“堂兒,你從溟西到嶺原,又從嶺原到南沙,繞這么大一個圈子,卻遲遲不肯停手……你要的是什么?”

    若是葉簾堂真將溟嶺南商道建成,就等于將閬京只剩下東北一個出口,整個西南都會被葉簾堂堵死,這也是張楓無論如何都要將嶺原之戰打贏的原因。

    葉簾堂垂眸,沒有答話。

    “暝王死后,你離開嶺原,卻并沒有直奔于你而言更加安全妥當的溟西,而是一路南下,直抵張氏舊巢!狈⑿闹胁话,繼續道:“而我今日聽聞,你已將鎮南軍收進麾下……堂兒,你知曉這意味著什么嗎?”

    葉簾堂抬眼,同母親進行漫長的對視。

    她當然明白。收下鎮南軍,便等同于將閬京南邊的兵路切斷,如此一來,南沙不僅能夠牽制住張氏重新控制的嶺原,同時還方便與溟西那坐擁金山銀山的賈氏往來。

    如今她看似減弱聲勢,在南沙不聲不響地待了這樣多天,實則就是在等,等一個張楓放松對嶺原掌控的時機。只要張氏將嶺原的兵馬撤出小半,她就會立刻帶人北上,剿滅殘留人馬。

    樊英問她到底要什么。

    其實答案呼之欲出,只是她不愿意她這樣去做。

    “我要拿住西南三城。”良久,葉簾堂開口,“然后包圍閬京!

    “你瘋了!狈⒔K于聽見她親口承認自己的野心,呼出一口氣,重復道:“你簡直瘋了!

    “張氏在三年前毀掉了我!比~簾堂暗自握緊扭曲的右手,“是他們讓我日日夜夜都在苦痛中度過,我總得還回去!

    “可不止這一種方法!”樊英低喝,“世間那么多條路,你卻非要走最險的一條!”

    葉簾堂毫不松口,“我會謹慎!

    “謹慎?”樊英搖著頭,“此舉若是能成,那自然是皆大歡喜,可若是不能,你有想過后果?”

    “是。”葉簾堂說:“南沙將會遭受閬京與嶺原兩路重兵的聯手猛攻之中,就算鎮南軍再訓練有素,也終究不能敵過兩路人馬。”

    “兵敗便成了必然!狈@一口氣,道:“這其中利弊你分明都明白,可……”

    “不,阿娘。兵敗并不是必然!比~簾堂眸色沉靜,開口道:“鎮南軍無法抵擋兩路兵馬,除非南沙也同時擁有另一路軍隊!

    樊英蹙眉,“你是說?”

    “我們已經找準自身要害,如今能做的,就是包裹它,填補它,直到它堅如磐石,刀槍不入!比~簾堂捏著手中的竹扇,說:“南沙缺兵馬,而嶺原正因著戰亂,流落出許多難民!

    葉宏適時插嘴道:“所以,堂兒你今日支棚施粥,為的就是收服難民,從而在南沙建立起另一支能夠為你所用的兵馬!

    “收服難民只是其一!比~簾堂笑道:“更重要的是,我需要好名聲,而一個能在民間迅速傳開的善舉正是我所缺少的。”

    如今大周朝廷不顧民生,而葉簾堂的所作所為則必須同他們正相反這才能更好地驅動民心,叫他們不得不站在她這邊。與此同時,承平道英雄帖的出示,更是往這件事上多添一把火,讓民間更多遭受不公對待的寒門學士盡數投奔于葉氏。

    “張氏操控權勢,無論前朝后宮都有他們的身影在,皇帝被架在正中,而世家四散,大周頹勢已經顯露。”燭火搖晃,葉簾堂盯著那投落在地的影子,慢慢道:“閬京失鹿,天下共逐。大周的矛盾越發深刻,這并非委曲求全就能消解的!

    “可天下那么多人。”樊英心中愈發不妙,“為什么非得是你鋌而走險?”

    “因為我不想再將性命與家人交到別人手里,受他人掌控了!比~簾堂起身,俯下身去,“這就是我想走的路。”

    樊英不忍,葉簾堂在三年前就已吃到其中的虧,她不想要女兒再賠三年進去。

    那樣太苦了。

    她抬起眼,想再說些什么,卻在觸及女兒身影時啞了聲。

    燭火搖動,膝澆鑄于地,她仰起頭,眸被燭火映亮,身姿如一把新從爐里捧出來的鐵劍,直白奪目,灼熱到弒人。

    樊英驟然看清她的決心,于是想要拉住她的手握緊又松開,“我明白了!彼龔谋乔缓舫鲆豢诔睔,目光落在女兒的眸里,久久不能移開,她不忍,卻還是輕聲說:“我和你父親,我們永遠是你的磐石援,永固不搖。”

    第143章 天言“道不相同,此后便不必再見了!

    瞎神仙的腿傷要比預想的嚴重許多,自然,與傷口相伴而來的疼痛也在日益寒冷的天數里越發兇猛。

    他不愿見人,成日就靠在榻邊的小窗向外看。

    木窗似乎成了他與現世的唯一接口。大夫開出的湯藥他不愿喝,每次都趁著下人不注意時喂給了窗下庭院里的松樹。他就睡在這扇窗下,于疼痛難眠的夜里聽過許多場雨,記起許多人。

    沉默,絕食,竟是一心求死了。

    瞎神仙不愿讓旁人碰,身子卻愈發虛弱。沒有法子,大夫只能趁他淺眠時掀看他殘傷的腿。

    卯時二刻,挎著藥箱的大夫抹掉額角的汗,從里間退出來,向著李意卿拱手拘禮,嘆息輕聲道:“里頭那位公子被壞腿跟了快有數年,卻一直未能妥善醫治。如今,腳腕處骨痂增生粗大異常,其余部位卻因著肌肉消減而細瘦,瘢痕已生,怕是……”

    話未講

    完,大夫搖了搖頭,緩聲道:“先生,您兄長這腿疾,往后都好不了了。”

    李意卿眸光微沉,一只手撩開竹簾,見那被稱作瞎神仙的男子躺在窗下的床榻上,腰腿間被厚厚的被褥包裹覆蓋,隨著單薄胸膛毫無規律的起伏,他的嘴邊囈出夢語。

    “有勞您了。”李意卿收回目光,向大夫道:“還請您多抓幾味止痛的藥來,別叫我兄長受太多苦。”

    “是!贝蠓蝾I了命,快步走出了屋子。李意卿目送他離開,回身挑開竹簾,走進屋內。

    南沙漫長的秋雨季終于過去,眼下不落雨,只刮風。

    屋內沉悶,散著潮氣與藥味,李意卿本想著替他開窗透透氣,卻在瞥見瞎神仙額角的冷汗時停了手。

    木窗被風吹得輕響,李意卿的目光在窗外晃動的松影上定了許久,此刻終于下定決心一般移了開來,慢慢垂下,滑過床榻上那張瘦得快要脫相的臉,他不自覺捏緊拳頭,終于從中窺見一絲舊時痕跡。

    “……四哥!-

    “話本上說,皇城多冤魂,有溺死的,自縊的,被鴆殺的,被牽連的,甚至還有好些,都是被至親之人親手送上路的!”

    李意駿同他說這些時一方面是自個兒覺得害怕,另一方面又想瞧瞧他這個向來自持的弟弟有沒有被嚇到,于是想閉眼又閉不上,眼睫便上下快速眨動著。

    那會兒兩人才從東宮下了學,李意駿將他攔在路上,非要同他講昨夜抹黑瞧完的話本,“如何?”李意駿眨著眼睛,“你怕不怕?”

    李意乾一向自詡清高,瞧不上那些末流話本,同時也連帶著瞧不上李意駿這個只會玩樂的兄長。于是他冷笑一聲,道:“話本子而已,有什么好怕的?”

    “可這里頭寫,甚至有人會殺至親……”

    “都說了,話本子而已。怎么,難不成你還想送我上路不成?”李意乾急著回去寫柳太傅布置下的課業,便用肩擋開李意駿的手,“讓讓,讓讓!

    誰料,竟一語成讖。

    明昭末年的那場大雪里,李意駿書信叫李意乾去二人從前常去的面攤,見了一面。

    李意乾興致沖沖趕到,瞧見的卻是神色灰敗的李意駿。他想開口,可兄弟面前橫亙的是經年累下的生分。

    二人相顧無言,李意乾沉默坐下,慢慢吃掉一碗面。

    白面很快見了底,李意乾正盯著那浮在湯面的紅油出神,對面忽然開口,“父親想在年關辦場家宴給小五慶功,你到時去嗎?”

    李意乾回過神來,點了頭說:“小五這一趟去復振谷東實屬不易,幾日前旌旗游街那趟我沒去成,這次我這做哥哥的,說什么都得去!

    聞言,李意駿點了頭,低聲說:“家宴……葉侍讀來不了,小五要不高興了吧!

    “這有什么。”李意乾放下筷子,“葉侍讀不是一直念叨著想吃六必居的菜么,過幾日請他去一趟,算是讓他過過嘴癮,了一個心愿!

    “……也好。”李意駿說:“你不如今日寫封帖子出來,我一會兒回池城時路過他府中,順帶捎過去!

    “哎呦,何必這么麻煩!崩钜馇瑴惤诵,問:“你既然都路過了,為何不親自去說?”

    “我……”李意駿轉開眼,“讓你寫你就寫,這么多廢話!

    李意乾撇了撇嘴,“你不會還因著這趟谷東的差事沒落到你頭上,而同人鬧脾氣吧?我說三哥,半年前的事情了,至于記到現在嗎?”

    二人在面攤前坐了這么會兒,李意駿碗里的面早就涼了,他先前就沒吃幾口,這時也不抬頭,只拿著筷子不停的翻攪,低聲道:“沒這回事。”

    “怎么沒這回事!崩钜馇⒅膭幼鳎叭,咱們從小一起長到大的,在我面前撒謊,沒必要!

    聞言,李意駿的動作停了,“是啊,我在意。”悶聲說完這一句,他抬起頭,目光落在了李意乾的臉上,“難道你就不在意?”

    “我?”李意乾莫名,“我有什么好在意的?”

    “你說得對,分明都是一起長到大的,”李意駿握著筷子的手緊了緊,“憑什么所有好事到最后都只能落在他頭上!

    他沒有指名道姓,但這個“他”是誰,二人都心知肚明。

    “三哥!”李意乾微微變了臉色,低呵道:“什么落在誰的頭上,我們掌心連著手背,許多事無須算得那般清楚!”

    “掌心連著手背?”李意駿低頭嗤笑一聲,“你這樣看待他們,可他們有將你看作是至親之人嗎?”

    不等李意乾張口,李意駿將身體微微前傾,定定地注視著他,問:“有過一日嗎?”

    李意乾指尖一頓,下意識開口,“怎么沒有!

    李意駿看清他眼底的慌亂,似乎是笑了,重新坐直身子,慢慢道:“從前我見你風里來雨里去的溫書做論,原以為你是個清醒的,如今看來……卻不過如此?”

    一片雪覆在李意乾的手背,他垂下眼去,盯著那一抹水漬,問:“今日你叫我來,到底是要做什么?”

    “‘太白凌日’。”李意駿問:“你忘了?”

    太白凌日,時值卯時,光輝日隱,猶狼顧之態。

    這是李意乾從母妃肚里降生時,被蓋上的第一句話。

    卯時乃日出之始,陽氣初生,而太白以陰凌陽,是為逆天之行,兆示國家有憂,社稷不寧。他的出生,便為不詳。

    那時是咸元第七年,正值閬京與龍骨關的勢力拉鋸之中,任職北衙的中郎將朱振被舉越制,私下蓄養私兵,更是在下獄后被劉氏問出了謀反大罪。

    朱振是那時守在龍骨關大將韓氏門下的人才,而李意乾的母親,正是嶺原朱氏人。咸元帝因此大發雷霆,而深陷重壓下的明昭根本護不住朱氏。

    這場權力的拉鋸戰經過三年,終于以整個朱氏的滅族為終。

    咸元七年,九月末尾,西風一點點將暑氣吹走,蟬聲很響,年輕的明昭替作監決。

    李意乾聽奶娘說,那日被押在刑場的朱振一如既往的沉默,只是在跪下的那一刻哀求明昭,求他一定護好那個一出生就被身負天言為不詳的孩子。接著虹光將他的腦袋沖落在地,朱振并沒有發出很大的聲響,只是磕掉了淚水。他的眼睛還沒有閉上,如生前一般憤怒的瞪著日頭,卻再也沒了光彩。

    經此,朱氏上下百余口人盡數躺在橫刀之下。李意乾從生起便失了生母,便被抱去了東院,由戚氏撫養。戚氏是太子的生母,身軀纖瘦得像支花,性情卻不似身姿柔美,反而堅韌,不像深閨婦人,倒像文人良士,待他嚴苛。

    許是因母親從前的侍從跟在身邊悄說了幾句,李意乾便開始怕她,始終不敢將她當作母親對待,起初喊她“母親”,后來只喚作“皇后”。

    明昭元年,太子出生,周圍人待他一如既往,可他卻還是從太子身上敏感地窺見那些他從未見過的寵愛。宮闈深深,他察覺到了一絲冷落。

    奶娘的淚水總是婆娑,打在他的手背上,“殿下,讀書切莫懈怠,否則恐遭陛下之疏棄。”

    于是李意乾拼命溫書作策,即使旁人只將他那些作為當個笑話,他還是固執地往前走,祈望以此來獲取父親的一寸目光,一絲偏愛。

    時至今日,他也不知曉自己到底乞著了沒有,唯一記下的,就只是那一句太白凌日。

    不過是權勢拉鋸下的一句謊,卻囚困了他將近二十年。

    “或許吧。”李意乾笑了笑,抹掉手背的水漬。

    李意駿說得那些,他不是沒追逐過,可是太累了。這一切對他來說,從一開始就不公平。

    “我可能真的不在意了!崩钜馇瑢⒁恢备苍谙ド系氖址^,手背抵著衣袍,垂眸看著灑落在手心的細雪。

    “你忘了他們是如何對你?”李意駿皺眉,“你若是愿意,我們可以……”

    “我不知道你為何會要同我說這些,可你若是想要說服我,那便罷了!崩钜馇瑩u了搖頭,起身想走。

    “‘太白凌日’……身負不詳天言,你落不到好下場!崩钜怛E向著他的背影沉聲道:“你難道不恨他們嗎?”

    李意乾停了腳步,在檐下回過頭,定定地看了李意駿片刻,隨后,他搖頭笑道:“三哥,恨實在太累,我已經試過了。”

    “你……”

    “我不知你為何會變成這樣!崩钜馇剡^頭,撐開傘,“今日之事我不會同外人講起。道不相同,你我此后便不必再見了!

    第144章 低月學會挨痛,學會

    吃苦。

    紙傘擋開風雪,李意乾的話落在李意駿的耳中,輕飄飄的,什么都帶不起。李意駿坐在原位,沒有抬頭。

    李意乾問跑堂的要了紙筆,替李意駿寫了請帖,回身叫車夫去給他送去,自己則先行上了馬車等待。

    冷風搖動車窗前的帷幔,李意乾抬手撥開一角,望見細雪飄搖落在閬京街城的紅瓦上,饒是李意駿坐在層層疊疊的飛檐翹角下,身影灰撲撲的,十分不起眼。

    不起眼?

    驀地,他忽然想起自己在幼學時還替李意駿挨過不少罰。

    李意駿的母妃是張氏女,當年明昭才登基,朝事不穩,許多明面上做不得的事都得由張氏去辦,李意駿那些貪玩放縱的性子便是在那時被驕寵慣縱出來的。

    那時他不小心踩壞了明昭帝最喜愛的蝴蝶蘭,懼怕下,將事責全都推給了他。畢竟,那時的李意乾性懦弱,沒靠山,這是宮中人盡皆知的事情,給他八百張嘴都不敢張口說出真相。

    李意乾被罰跪一夜,日出前,他哭著被人抬回房里,膝蓋腫得要和腦袋一般大。

    “我緣何要替他挨罰?”他哭著問:“為手足情誼,為明哲保身?”

    祜雪從前是跟在他母親身邊的侍女,嫁了宮中內侍才得以活下,繼續伴在李意乾身邊。她聽了這番話,卻沒有回答,只是默默替他擦著藥,在輕輕擦過他青紫膝蓋時終于忍不住垂淚道:“殿下,挨過痛,才能更好的計量得失!

    祜雪的淚水同那夜的月光一同流淌在他的皮膚上,深宮里的委屈苦痛是團裹著針的棉花,他只能

    他在那夜便明白,學會挨痛,學會吃苦。

    雪愈來愈大,李意乾看了一會兒,便放開手,任由窗邊的帷幔緩緩落下,讓車廂重新暗下去。

    不起眼。

    他將這三個字反復咀嚼。他從未想過李意駿會與這樣的詞聯系到一起。帷幔落下,擋住最后一絲天光,晦暗中,李意乾低低笑了兩聲。

    那時他以為自己終于贏了一次,可他還是低估了張氏的野心。今日李意駿同他說的這些話,根本沒打算讓他這聽了的耳朵繼續留在世上。

    馬車駛至皇城下,卻見數百北衙禁衛披甲佩刀,將皇城大門堵了個嚴。

    “怎么回事?”

    李意乾撩開帷簾,在一眾鴉羽般漆黑的衣甲中瞧見一把素色傘,十幾人圍著她,仿佛殺氣騰騰中一個寧靜的支點。

    許是察覺到他的目光,傘面微微一動,露出內侍監少監藍溪清秀的眼,隔著大雪,她看見他,似乎笑了起來,“四殿下,可真是讓奴婢好等!

    李意乾從這片刻的對視里察覺到不妙,車夫已然被禁衛拽下馬,嘈雜拉扯間,不知誰喊忽然了一句,“殿下,來這兒!”

    趁著眾兵回首時,他踢開廂門,一個跨步爬上馬背,反手抽到砍斷了韁繩,撥轉馬頭急急往聲音來處奔。

    皇城西門逼仄窄小,平日里是供內侍監出宮采買的,因此門前并沒有安排過多的禁衛軍看守。

    藍溪目光平靜,下令道:“追上他。”

    李意乾奔的近了,見一身臟泥的陶青扒開雜草,手腳并用地從那城墻底下扒開幾塊磚,露出個窄小的縫隙來,喊道:“這有路!”

    ——那是個狗洞。

    李意乾還沒顧得上猶豫,身后追兵的馬蹄聲便響了起來。

    “管不了那么多了!彼谛闹邢露藳Q心,“學會挨痛,痛了才能更好的計量得失。眼前這口管他是狗洞貓洞,只要能鉆過去,找了父親,便有生路!

    絞弦尖利,城墻上有流矢破空飛下,閬京禁衛最擅伏擊,弓箭的準頭是出了名的好,一箭射中馬脖,一箭戳傷馬腿。

    馬匹受不住痛,嘶鳴著前跪倒下。李意乾跟著翻了下去,滾得五臟六非都要錯位,可一抬頭卻傻了眼,卻這一摔,竟直直將他摔到了狗洞前。

    陶青急忙上前攙他,李意乾這時顧不上痛,伏跪下身,強行將頭擠進那窄小的洞口,任憑積雪將他那身衣裳浸得濕透。

    他已經望見皇城內慘白的日光,隨后他的一條胳膊也穿了過來,他奮力用它撐住城墻內壁,接著是肩膀,胸口,隨后……左腿一陣鉆心的刺痛。

    恍惚中,他聽到墻外士兵刀鞘的摩擦與嘲笑,“堂堂一國皇子,為著求生,竟也會露出這副丑態……反正么,若要換作是我,寧愿死,都不要從這勞什子狗洞鉆過去!

    腿被長刀砍傷,李意乾只覺得眼前模糊一片,痛得要暈過去。

    “不過,殿下,今日替人挨得這頓罰,可不能白挨!泵髡言甑脑乱,祜雪放下藥罐,抬手擦掉他的眼淚,“等能走動了,便去尋三殿下,好好同他講和了才是!

    “憑什么?!”幼時的李意乾哭得更兇,眼淚成顆成顆地往下掉,“我什么錯都沒有,父親不管不顧地罰我也就罷了,我,我憑什么還要再去同他講和?”

    “不僅要同三殿下講和,明日,您還要去雪蕓殿,同陛下低頭,好好認個錯!膘镅⿲⒙曇魤旱玫停骸暗钕,若像往常一樣縮在角落,陛下永遠都不可能想起你來。今日你被罰,雖說腫了膝蓋,可這就是您的機會。”

    李意乾不解,“怎么……”

    “殿下,您明日去認了錯,奴婢給您帶上幾本詩典……殿下不是將詩典背得最清了?”祜雪笑起來,只是還未抹去的淚痕在燭火下明晃晃的,讓李意乾移不開目光,“您去認了錯,背了詩,陛下一定會對您另眼相看,之后,之后也許就有好日子過了!

    “好日子?”李意乾搖搖頭,“我不要!”

    “殿下恕罪。”祜雪皺起眉,“奴婢再多嘴兩句。如今您在宮中無依無靠,今日這個可以罵您一句,明日那個又會踩您一腳。陛下冷眼,三殿下不待見,這日子,活不下去的!

    “可,可我,我不想去!崩钜馇橐拔覟槭裁匆欢ㄒ懰麣g心才能活下去?他根本不疼愛我,我也……”

    “殿下。就當是,為了您的……母親。”祜雪錯開了目光,聲音很輕,“朱氏蒙冤,家中百余口人都躺在張氏的橫刀底下,如今三殿下也像待寵物一般待您……殿下,沒有陛下庇護,您是活不下去的。一些苦吃了也就罷了,只要能活下去,一定要……”

    剩下的話她沒有講完,幼時的李意乾聽不明白她的意思,只是覺得明明挨傷的是自己,祜雪卻總是哭的比自己還要厲害。她眼睛不好,李意乾不想要她再將眼睛哭壞了,便伸手抹掉她的淚水,于第二日一一照做。

    那時是明昭元年,而他卻在明昭末年的劇痛中明白過來,朱氏陳冤未雪,正是因著太過剛強,不愿屈從。

    只有活著才能完成未盡之事,只要能活著,掙扎,挨痛,算不得什么。

    只要能活下去。

    李意乾忍著腿上,猛地一撐,胯骨蹭著凹凸不平的石壁硬生生擦了過來,傷腿還能動,結果他搖搖擺擺,沒跑出五步就一頭栽倒。

    皇城寂靜  ,李意乾就這樣一腳深一腳淺地跑去,竟還真讓他拖到了雪蕓殿前。

    “潘公公!”他高聲叫,“潘公公!城外禁衛成群,我要見父……”

    話未說完,卻見潘福搖了搖頭,將他擋在了殿外,“陛下正與太子敘語,有詔令,諸人皆不得擅入。”

    “潘公公,我……”

    “四殿下,您這腿是怎么,哎呦,快叫太醫來看看!迸烁@息著搖了搖頭,“血漬不詳,殿下還是快速返止血,切莫將血腥穢氣傳進殿內……”

    張氏在外重兵壓城,他帶來消息,可皇城內的人卻不聞不問,只看得見他此時一身穢氣,叫他趕緊離開,千萬別玷污了九五至尊。

    荒謬至極,李意乾在原地怔愣半晌,幾乎要笑出聲來。

    之后的事情,他不愿再去想。

    噩夢緊緊纏裹著他,他在這秋日寒夜里汗濕了衣襟,就如同那日倒在雪地中一樣。皮肉青紫,內里斷掉的傷口痛得暢快。

    模糊間,他好像又看見了祜雪,她站在她面前,似乎在笑。

    “我盡力了。”他喃喃,“我真的盡力了。”

    李意乾將祜雪的囑托一一照做,晨昏定省,立學修身,險些將命都賠了進去,在外人眼里卻還是模模糊糊,算不得數的。

    “我知道!膘镅┢似^,“你瘦了許多!

    李意乾流出眼淚,忽然有人從后面抓住他,他回過頭,看見了李意駿的臉,“別怪我,小四,你身負太白凌日四字,你若是能聰明些,站在我的身后,也許不會落到這個下場。”

    太白凌日,又是太白凌日。

    李意乾搖著頭,拼命掙扎,卻始終被人死死按著。長刀拍向他的左腿,裹挾厲風,像是拍斷一截枯木枝。

    永淳三年的弦月太低,低得像是要直直墜到地面上,跌破了,跌碎了。

    李意乾在潮汗中睜開眼。

    他的腿還是廢了。

    第145章 手足灰色天地,像是躺進了墳棺里!

    黑暗籠罩,疼痛撕扯著他腫脹的皮肉,像是腐壞的骨節里生出壞蟲,一點一點啃噬著他的神經。

    李意乾坐起身,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幾聲刺耳殘破的音節從他口中傳出,近來他總是如此。衾被被掀開,他從床榻滾落下去,摔在地上,目光一轉,他看清一截霜色袍。

    “四哥。”袍子的主人伸手過來,阻止他用雙臂將腦袋藏起來,“四哥,是我!

    李意乾當然知道他是誰。

    那個清澈的,柔軟良善到無可救藥的太子卿。

    李意乾自小被養在戚氏院里,在體悟到冷落前,自然也曾萬分寵愛這個同他只有半支血緣的弟弟。

    可事情是從什么時候改變的?李意乾想,該是要從李意卿發蒙讀書時開始算起。

    李意卿伶俐,又生得漂亮,面容隱在氅衣滾邊的白狐毛中,鮮嫩得如同新開的粉芙蕖。咸元帝在位之時,宮宴屢見他將李意卿抱在膝上,聽他吟誦古文,再捏捏他的臉頰,夸道:“朕有孫若此,實為幸甚!

    每到這時,李意卿便要將他拉到身邊,說:“都是四哥哥教我的。”

    于是咸元帝一頓,目光轉到李意乾的身上,點頭道:“不錯,汝將幼弟教養甚善!

    李意乾不敢抬頭,卻聽出在這一前一后的間隔中,皇帝的話語明顯冷淡許多。

    一次兩次便也罷了,這樣說得人多了,這些因李意卿而轉來的目光便像是塞在牙縫里的菜葉,由不得他不去在意。

    李意乾厭惡聽這些話,好似他活著的意義就只是因著李意卿,他不愿意做那個落在幼弟身后的影子。

    于是,在某日傳授課業的先生查書發生了一模一樣的情景時,李意乾在先生目光落在他身上,張口要夸他前,很沒有禮數的轉身跑出了書房。

    自然,他因著這事挨了二十手板。

    “這孩子性格不大好。”那時李意乾跪在蒲團上,手掌紅腫,聽見父親同先生耳語:“天言不假,他這樣小的年紀就養成這般刁蠻的性子,真真該罰。”

    他聽完便垂下了頭,等挨完罰,回到屋內,眼淚便斷了線一樣往下掉。

    李意乾痛恨那樣的時刻,為什么旁人不能將目光從弟弟身上往他這里撥轉一些?

    祜雪聽完他的苦楚,嘆息著搖頭,“四公子,您長在戚夫人身邊……凡事多忍讓著弟弟一些,以后才好行路!

    李意乾年紀小,聽不懂她嘴里的“以后”到底什么?伸镅┊吘故撬哪棠,從小帶著他長大,李意乾依賴她,于是便點了點頭,將眼淚抹干了。

    后來再有人講這些話,李意乾便不再逃跑,只是溫和地看向李意卿,道:“弟弟聰慧,即使我不教,他也能學得好!

    這個回答至善無瑕,旁人都會喜歡他這副“好哥哥”的說辭,李意卿也會笑著拽住他的衣袖,響亮道:“才不是呢!四哥哥的才識才是我望塵莫及的,我只有跟著四哥哥才能學得好!

    于是眾人的目光便又落到李意卿身上,紛紛笑著嘆他們兄弟之間的手足情誼,留下李意乾立在一旁,成為一個沉默的灰點。

    反抗對于他這樣無依無靠的庶子來說,實在是癡心妄想。而為了阻止這一切,李意乾能做的,只有更加勤學,更加刻苦。

    可惜他越是這樣想,便越是事與愿違。

    他上交的課業被先生夸獎,課下先生讓他稍稍等候片刻,李意乾第一次得到這樣的待遇,心跳的快要飛起?烧娴鹊搅四莻時候,留在學堂的不知有他,還有他的弟弟。

    做的策論再精彩又如何。學堂先生笑著拍拍李意乾的肩膀,目光卻落在了李意卿身上,向他道:“瞧瞧你兄長的文章,記得,同你四哥哥好好請教,若你能有他一半勤學……”

    剩下的話李意乾沒有聽進去,只覺得胸口悶悶痛。這些人的話語遠望去都像是一團團棉花,李意乾太珍惜,掌心朝上地去迎接,到手了卻刺痛。原來里頭裹著一根針。

    李意乾被針扎傷了,他幾乎想要扳著先生的肩膀,好讓他能看看自己,好好聽聽他的心里話。

    分明生在同一府中,為什么其他兄弟就能在雙親膝下承受寵愛,而他卻只能躬身立在一旁謹言慎行?為什么李意卿得到的一切都是愛,而他的存在就是為了作他人陪襯?

    李意乾幾乎要叫出聲來,可最后他還是端著平和的笑,輕聲附和著。

    從學堂走出時,李意卿捧著他的文章細細讀,稱贊道:“四哥,你的見識在同輩人首屈一指,日后決計能有一番作為!

    “是么!崩钜馇⒅纬旱捻猓撇怀霭敕旨僖,可越是這樣,他的胸口便越是沉悶。剎那間,他喉頭涌起陣陣惡心,不是對李意卿,而是對自己。

    夕陽染紅了半邊天,李意卿似是察覺到他的不對勁,有些擔憂問:“四哥,怎么了?”

    李意乾看著他,在漫長的對視后無望地發現,被這樣數不清的愛與重視圍繞著,才能滋養著出李意卿這樣溫柔潔凈的心性。

    自己心中無數次祈盼后,第一個認真讀過他筆下文章的是卻是他,第一個覺察出他心緒翻涌的還是他。

    而自己站在他面前,簡直拙劣的無所遁形。

    李意卿見他沒有回答,便又上前兩步,還想問些什么。

    李意乾卻已沒有力氣再去同人虛與委蛇,他看著弟弟被殘陽映亮的眸,胸口越發悶痛。

    他不該生弟弟的氣,李意卿什么過錯也沒有,他從沒見過事情丑惡,從沒遭受過任何的傷害,也從未感受過任何的惡意,陰謀。他心純如雪,一絲雜色都不曾參雜。

    越是這樣,他心里就越是嫉妒,嫉妒的幾乎要失了態。但他最終還是撤開兩步,輕聲說:“沒什么,我只是有些累了。”

    于是李意卿馬上點了點頭,說:“正好,今日我叫小廚房里燉了茶粥,熱熱一碗最能放松了,四哥也來吃些!

    李意乾搖了頭,逃也似地離開了學堂。

    就在

    那天晚上,他第一次夢到了母親。實話說他并不知曉自己的母親是什么樣子,但他也不需要知道,他只需要一雙溫暖的手。

    他枕在那只手里,汲取著上面的溫度。在夢里痛快哭過一場后,在天蒙蒙亮時起了身,走出房門。

    東方既白,殘月猶掛。微弱的曦光將大地蓋得灰蒙蒙的,四公子的院里慣常沒什么人愿意伺候,此刻除了光禿禿的土地和水汽,似乎就沒有什么是活著的。

    李意乾藏了把匕首在袖中,他躺在這片灰色的天地中,像是躺在了自己的墳棺里。

    無比安心。

    可忽然有一雙手阻止了他的動作,突然起來的打斷令李意乾不安起來,奮力掙扎,甚至用刀尖劃傷了面前人。

    李意卿吸一口涼氣,卻沒有松開握著他胳膊的手。李意乾也不知他哪來的力氣,竟硬生生從比他高半個頭的自己手里奪過那柄匕首,扔遠了,卻依然抓著他的胳膊,哭著問:“四哥,你這是做什么,你這是做什么。!”

    李意乾徹底惱火,卻甩不開他的手,只好惡狠狠地瞪著他,“你過來做什么?”

    “過,過幾日就是年關……”李意卿一邊哭,一邊指著腳下,“我,我扎了燈籠,想偷偷來給你院里掛上幾個,你一早上學時就能瞧見了……我……”

    李意乾一低頭,果見不遠處倒著幾個燈籠,卻已經在二人方才拉扯間被踩壞了,原本圓鼓鼓的外形凹下一個坑,模樣十分可憐。

    “活該!”李意乾再也不能裝作平和,幾乎吼道:“誰讓你可憐我?誰讓你來管我的事情?”

    李意卿似乎被嚇住了,只瞪大淚眼看著他。

    “我早就受夠了!”李意乾看著他驚慌的模樣,心底隱秘地升起一絲痛快,“這府里根本沒有一個人在意我,沒有一個人!是,我娘死的早,我無依無靠,身負不詳天言,可,可……”

    說著,他不知覺的也掉起眼淚來,“戚夫人養育我,我是該報她的恩情,所以我凡事多退一步,多忍一些,可,可我也是這府里的公子,我憑什么比你和李意駿都第一等?我憑什么要受這樣窩囊的氣?我受夠了……我沒有傷害過你們任何一個人,我只是想離開這里……為什么又要阻止我?!”

    李意乾看著李意卿的眼睛,他想要將自己身上的全部厭惡都擠到他身上,傾倒在他那雙像小獸一般閃爍的眼睛。

    他目光緊鎖,不想錯過李意卿眼中的任何情緒。他甚至期待看到李意卿撕破那張天真善良的淺薄草衣,來厭惡他,怨恨他,咒罵他的自私刻薄的心思。

    只有這樣他才能感受到,原來他也與他一樣,他們兩人并么有什么不同。

    可是李意卿沒有,他忽然伸臂抱住他,一邊抽泣一邊道:“對不起四哥,我從沒想過這些……對不起……”

    李意乾手心里有無數個被針扎進的血點,在看到眼前這團棉花時,害怕了,不敢再乖乖伸手去接,于是揮拳打去,拳頭卻像是陷在了小獸柔軟的腹部皮毛。

    李意乾忽然恍惚起來,從前的月歲同如今重疊,李意卿已經長成容貌年輕的少年,卻不似從前那般溫和柔軟,反而涼沁沁的,泛著清冷的光。

    素月分輝,明河共影。

    從前那樣一個柔軟的人,在三年前被打碎了邊角,破出一個小小的洞。

    經歷過陰謀,背叛,惡意,這下他們終于一樣了。

    李意乾驀地垂下頭去。

    他沒有說話,卻覺得有些難過。

    第146章 奢談“打仗可不能用鈍刀。”

    旦日初升,晨曦微露。葉簾堂多罩了件扁青外袍,坐在廊下翻了翻州府近來的開支。

    院里,太倉坐在藥爐旁,手持蒲扇,仔細瞧著藥爐的火勢。

    “聽說,半仙那身子是被人藥壞的?”葉簾堂合上賬本,抬眼問道。

    “是!碧珎}一邊看著藥方子,一邊回答:“大夫說,有人給他喂了大半年的毒,雖說用量不大,可那樣日積月累下來,難免要壞身子!

    葉簾堂的動作頓了頓,“下的是殺手?”

    “要人命倒不至于,這藥說是會使人心思不寧,噩夢連連!碧珎}想了想,道:“用得久了,便神思遲緩,同癡傻兒一個模樣……這樣想來,同死沒也什么分別吧!

    葉簾堂的眸光落在手邊的茶盞上,停了片刻問:“那他的腿腳呢?”

    “他那腿壞了太久了,用藥只能消減疼痛。”太倉輕輕搖動蒲扇,說:“能走,但還是同以前一樣,瘸,治不好了!

    葉簾堂撥著茶蓋,眉間皺了許久。

    院中起了風,將火吹得更烈,藥材于壺中咕嚕嚕翻騰,水汽蒸騰而上,太倉驚叫一聲,趕忙去熄火,掀開壺蓋,用勺子輕輕攪了攪,察覺無恙后才松了口氣,憤道:“哪來的妖風,差點吹毀我一鍋藥!”

    聞言,這才讓葉簾堂眉間稍稍松了松,“快要入冬,風本就從前凜。你倒好,不好好的在屋內煎藥,非要將藥爐子搬到院子里,這會兒又怨上風了?”

    “哎呦,葉姐姐,州府眼下哪里還有空屋子呀。”太倉小心翼翼地將藥倒進碗里。

    葉簾堂問:“從前那間屋子呢?”

    “都收拾給府內下人住了!碧珎}說:“這些日子焱州不是來了許多難民么,許多還沒來得及安排活計的都被方大人安排到偏遠去了,如今州府就沒一間屋子空得出來!

    說到這,葉簾堂這才猛然想起置辦宅院的事情。

    前些日子她才帶兵劫了押運隊,眼下葉氏族人同留下等候吩咐的士兵們占了不少院落。更何況她以后要自起門戶,更不能一直住在焱州州府,到底不是長久之計。

    “倒是我思慮不周了!比~簾堂點了點頭,說:“我一會兒便叫叢伏去打聽打聽消息,看看焱州哪有地段好一些的空宅院,早些搬出去,對兩邊來說都是方便。”

    聞言,太倉眸光亮了亮:“太倉也要跟著姐姐走!

    “放心,沒將你落下!比~簾堂笑了笑,看向太倉手里端著的藥碗,問:“這是送去哪的?”

    “送去西院,半仙的那間屋。”

    “正好!比~簾堂起身,道:“我同你一起去!

    秋意漸濃,涼風早就將西院吹得光禿禿,只剩下棵松枝斜倚,立在院中頗有種鐵畫銀鉤的剛健柔美。

    葉簾堂到時,見屋檐下侍女并不似前幾日那樣噤若寒蟬,反倒捧著東西進進出出。太倉先一步端著藥碗進去,葉簾堂便停在外間,并沒有跟著走進。

    因著院子朝西,屋內還明著燭火。葉簾堂隱約瞧見李意乾的影子,孤零零的映在屏風上,好像她再看得久一些,他的影子就會慢慢的模糊進屏風里,然后消失不見。

    李意乾似乎也瞧見了他,捧了藥碗,道:“葉大人,許久未見!

    葉簾堂這才繞過屏風,抬腳進去了。

    “嶺原重兵南下,壓城已是不日之事。”還沒等她說話,李意乾便率先開口,先一步堵住了二人敘舊的可能,“葉大人該是在為此事發愁!

    李意乾不叫她侍讀,只喚她葉大人,擺明了不愿提及過去。葉簾堂明白其中意思,便順著他的話道:“正是,閬京正規軍的人數要比我們多三倍不止,若真打起仗來,入了冬又是一大難關!

    “那我們躲在城墻里頭呢?”太倉在等藥碗的間隙插話道:“南沙的城墻本就是專用來抵御外侵,我們躲在城墻后面,不去迎戰,就與他們熬。”

    李意乾面不改色地將藥液一飲而盡,將藥碗擱在榻邊的案幾上,搖了搖頭說:“我們必須迎戰!

    “是。躲在城墻內拖延只在等待援軍時才有用,若只是單純的避戰,我們沒法走出城墻,這就意味著同溟西的商路往來也會一并停止!比~簾堂慢慢道:“沒了商貿,軍備先不說,連過冬用的最基本需要都達不到。等到那時,我們便只

    剩下兩個結局,要么餓死,要么凍死。”

    “沒錯,更何況按如今的形勢,南沙孤立無援,已經陷入絕境!崩钜馇攘藘陕,道:“我們只能迎戰!

    聞言,太倉點了點頭,原本接過藥碗便要出去,李意乾卻出聲道:“你可以留下!

    太倉訝異回首。

    李意乾卻沒有解釋,伸手將桌案上的圖紙攤開了,指著嶺原與南沙相連的山道河流說:“他們南下,要想徹底的穿過巒袖嶺,抵達南沙前就必須淌過小蒼潭。”

    說罷,他點了點圖紙被劃出的地方,“上游水急,河道窄,下游流緩,河道寬闊,有河漫灘,他們只會從下游走!

    太倉默默放下藥碗,湊近了看,并沒有說話。

    “他們會帶隊從下游渡河,”李意乾抬眼看向葉簾堂,“他們在陷入低洼水道,而我們占領高地,這就是我們交戰的好機會!

    葉簾堂點了點頭,示意他繼續說。

    “我們可以提前埋伏一隊于上游地,待下游的前線交鋒,上游便趁機渡河,攻其側翼,這樣——”他用筆桿抵著圖紙,猛地向前一劃,如同一把鋒利的尖刀直刺對方腹地。

    葉簾堂抿了嘴,李意乾敏感地察覺到她的動作后收起筆,問:“您有什么顧慮?”

    她頓了頓,道:“你方才講,上游水急?”

    “是!崩钜馇c了點頭,明白了她的意思,“葉大人,戰爭定然伴隨犧牲,您一定比我明白這一點。”

    “并非只是這一點,”葉簾堂說:“鎮南軍太久未曾上過戰場,他們從前的主將……你也知曉。若是要他們為這場戰爭冒險渡河,我怕……”

    “他們臨陣脫逃?”李意乾問。

    葉簾堂點了點頭。

    “可我聽說他們已經投身于您府下。”李意乾抬眼問:“您不信任他們?”

    “這并非是信任的問題!比~簾堂皺起眉,“……對于鎮南軍來說,他們做將近十年游走于各路勢力的墻頭草,早就習慣了以自身為最先考量。勇氣,堅定,忠誠……都是奢談。”

    “你是說?”

    “這里并非閬京!比~簾堂慢慢道:“同他們談這些,他們會覺得十分可笑!

    “這是你的事情,葉大人。”李意乾抬起目光。

    “當然。”葉簾堂起身時向他笑了笑,道:“我會盡快解決好!

    *

    “小蒼潭有上下兩處過灘,自秋冬便會進入枯水期!蓖跚卦勒f:“我們會從那里通過!

    他的話落在地上,沒有人去接。

    如今袁華帶隊去焱州管施粥的事情,營中便只剩下曹、吳兩位副將。

    王秦岳抬眼看向他們二人,曹吳二人互相瞧著彼此,似乎是在心照不宣地對眼神。王秦岳皺了眉,清了清嗓子,揚起下巴問:“二位意下如何?”

    “唔……”曹副將瞧著攤在桌案上的圖紙,被畫出的小蒼潭上窄下寬,他好似透過圖紙便已然看見了那波光粼粼的河水,指尖扣在佩刀的刀柄,有一搭沒一搭地敲擊著,“嗯……”

    “嗯……”吳副將則垂下頭去,用一根手指輕揉眼睫,嘴唇緊閉。

    王秦岳問:“這是不同意的意思?”

    “哎呀,頭兒,這種事……”話沒說完,吳副將便回過身去,望向身后的士兵們,“你們覺得呢?”

    “啊……”

    “呃……”

    “也許……太險了些……”

    “啊,是啊!眳歉睂⒒剡^頭,笑著點頭,“頭兒,太險了。”

    王秦岳稍稍沉下了目光。

    “您也知道,戰爭才從鎮南軍手里奪走了一位主將,一批輕騎!辈芨睂⒋瓜骂^去,嘆息著道:“而如今,鎮南軍已經不能適應這樣的……正面沖突。”

    “頭兒,士氣尚低啊。”吳副將低聲說:“作為副將,我自然是心疼弟兄們,眼下這樣的境況叫他們投身混戰,和兵馬強壯的閬京正規軍交鋒……我自然也不是說不可以,但……唉……”他撓了撓臉頰,“誰說得好呢?”

    王秦岳沉吟片刻,“這樣說,你們并不打算聽從命令。”

    “哎,頭兒,別說得這樣難聽嘛。”曹副將搖了搖頭,面上仍掛著那樣狡猾的笑臉,“打仗可不能用鈍刀。”

    “總得有點什么,好叫士氣高昂一些……磨刀嘛,您也明白的。”吳副將搓了搓手,站在他身后的士兵們竊笑起來。

    “軍中沒有賞錢,沒有酒肉,”曹副將接話道:“這真是……”

    “唉,”隊伍中有人適時接話,“頭兒,這嘴里沒滋味呀!”

    “是么。”王秦岳笑起來,“我明白了!

    說罷,他伸開手,一手邊摟住一位副將,將二人攜著往軍帳里走,“砍樹不能用細劍,得用利刀,是不是?”

    “哎!”一人應道:“頭兒,是這個理!”

    “今兒我就破例給大家磨一磨刀。”王秦岳笑了兩聲,回頭吩咐道:“擺酒!”

    第147章 夜風“我的前程就在這里。”

    鎮南軍那兒通宵進行著酒宴,焱州州府這邊允了批拜帖。

    南沙從前官府衙署的人都是張氏舊部,用不得。于是待將那些遞了拜帖的人都見了,選出一批能用的,都安排了位置,盡快上任。

    因著李意乾腿腳不便,幾人索性便聚在李意乾房里論了將近兩個時辰,待最后一筆落下,都餓得饑腸轆轆,肚子響個不停。

    侍從們們端來幾盤糕點供他們充饑,方蹇明趕忙揀了塊豆糕往嘴里塞,待香甜的味道充斥口腔,連連叫著活過來了。

    “蹇明。”葉簾堂從繁重的冊本中抬起頭,說:“這些人都是生手,恐怕一來還沒法上手衙中要務,這些時日還得勞煩你多提點著些。”

    “這是自然,大人放心好了!狈藉棵餮谥欤吔肋叺溃骸拔以缦仍谥莞鲞^幕僚巡官,常在衙署里跑東跑西的,那里頭的門道摸得清清楚楚!

    葉簾堂點了頭,說:“其中若出了什么問題,直接報給叢伏便可,不必總等我來,浪費好些時辰。”

    聞言,方蹇明趕忙咽了食物,起身行禮。

    葉簾堂此舉是要放權給他,往后他握著南沙各州官吏的政績考核,就相當于閬京的考功郎中。如今各州缺人,她將此權給了他,這幾乎是將整個南沙都放在他手上了。

    這是要重用他!

    方蹇明是個聰明人,眨眼間便明白了其中意思,忍不住地要笑,卻被喉里沒咽干凈的豆粉嗆住,咳嗽代替笑聲將屋內震得響。

    李意卿默默往葉簾堂身邊移了移。

    待方蹇明被侍從又是灌茶又是拍胸后,終于漸漸緩過來,道:“大人大恩大德,在下沒齒難忘,定當恭儉莊敬,屬辭此事!”

    葉簾堂笑起來,向著扶著方蹇明的侍從說道:“行了,快些扶你們刺史大人下去吧,我怕再將他拘在這屋子里,一會兒又不知會出什么事情!

    方蹇明雖餓得不行,臨走前卻還是恭恭敬敬地向她行了兩次禮,“在下一定全力以赴!

    葉簾堂點著頭,向他擺了擺手,順帶解放了一屋子的幕僚。

    待眾人散去,葉簾堂這才像被抽了骨頭一樣癱在椅子上,嘆道:“什么時候了?”

    長谷蹲在外廊玩螞蚱,聽見問話便將小蟲輕輕收進匣子里,扒著窗口道:“大人,亥時了!

    聞言,葉簾堂又一骨碌坐了起來,用左手揉著有些酸痛的后頸,說:“軍營那邊來消息了嗎?”

    “還沒……”說著,長谷回頭去望,見遠遠的有人挑燈而來,正是往常在軍營與州府間傳信的驛者,便收回目光,道:“咦,大人。好像才來!

    葉簾堂點了頭,起身時將外袍披在身上,說:“不必叫他進來了,我出去,同他邊走邊說!

    李意卿瞧了眼外頭的天色,聞言也站起身,“我跟著你一起去!

    “小五,留一下!边沒等葉簾堂點頭,榻上的李意乾卻率先出聲叫住了他,道:“我有事要與你說。”

    李意卿皺了眉,剛要回絕,葉簾堂卻輕輕扯了下他的衣袖,于是他便明白了她的意。

    從前李意乾就被柳太傅評“疏通知遠,廣博易良”。他是人才,不可多得。葉簾堂想將他留下,可他眼里卻藏著猶豫。

    她不知曉他在擔心什么,他也不愿同她講?衫钜馇洳煌,許多話他不愿對她說,卻會對著李意卿說。

    她端起案邊的茶盞飲盡了,對他眨眨眼,悄聲說:“回來我便找你呀!

    李意卿有些不愿意,卻只好讓長谷隨行。

    一陣響動,待人挑簾出去,屋內便只剩下了他們二人。

    李意卿回過頭問:“說什么?”

    “不過與我說兩句話,你就這樣不情愿?坐。”李意乾撇了撇嘴,目光從桌案成堆的名冊中抬起來,放到李意卿身上,眼底卻沒有笑意。他問:“如今這算是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李意卿莫名。

    “別

    同我裝糊涂!袄钜馇f:“葉氏稱雄,這我是知曉的,可等我進了州府,坐到這里,才得知原來你也在她身邊。”他盯著他,“你在為她做事。”

    李意卿沒動,眉心淺蹙,“怎么?”

    聞言,李意乾抱著臂,用眼睛上下打量著他,忽然問:“你還記得你是誰嗎?”

    李意卿定了一會兒,只道:“你想說什么?”

    “我知曉你同葉侍讀關系好,實話講,我也很欣賞她,無論是從前還是現在。”說到這,李意乾微微頓了頓,目光稍沉,“但我也與你說句真心話,如今她在南沙建新兵,你跟著她,大事小事都聽她的話……你還記不記得你是明昭年間的太子卿?”

    “四哥,明昭年已經過去了!崩钜馇涞拿纨嬰[在陰影里,青銅樹燈暖融融燃著,卻只能照見他漆黑的眼睛,“如今我是承平道的清也先……”

    “那你就不該叫我四哥!”李意乾猛地打斷他,話語間已經隱隱含了怒氣,“如今你既叫我一聲哥,我便要替你做這個打算!”

    李意卿看著他,沒說話。

    “你可想仔細,你在這幫著她,若是真有一天她滅掉了張氏,踏破閬京高門,這天下就不再隨你我姓李!崩钜馇芍,“若是大周李姓斷送于你之手,百年后,你要如何面見父親,面見起列祖列宗?”

    他的眼睛與明昭帝太像,李意卿看著他,好似看到三年前大火中的父親。

    房屋傾頹,熱浪襲人。明昭帝看著不過束發之年的太子,話到了嘴邊卻只凝成一絲嘆息,“算了,算了。我李氏一族淪落至此……這叫做什么……命數?”

    “張氏篡我大周之基,然若其能使天下黎庶脫困于水深火熱中,我李氏今日的淪落遭遇,倒也不值一提!泵髡研Φ闷嗤瘢扒鋬海阃h走,行至他鄉。我不盼你登高九鼎,只要能安樂的活下去,便好!

    李意卿哭喊著搖頭,想要掙扎奔入火場,去拉父親的胳膊,卻被潘福攔腰死死抱住。

    “皇城的日子太苦!泵髡研ζ饋,烈火逐漸蔓過他的身前腳下,將明昭一個人環在其中,孤零零的,像是李氏慘淡的,身毀魂斷的命途。他垂下眼,不知是在對他說,還是在對自己講,“……別再回來了!

    李意卿緩緩搖了搖頭,望向李意乾的眼神比任何一個時刻都平靜,“永淳三年將過,天下黎庶卻猶處水深火熱之中,要使其脫離苦海,張氏不能,我也不能!彼D了頓,道:“但葉簾堂可以!

    “脫離苦海!崩钜馇貜椭捓锏淖衷~,像是在斟酌著什么,良久,他笑出聲來,“可如今眼下這般模樣,她與張楓從前的所為又有什么區別?”

    李意卿安靜地聽著,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無論是你的助力,還是我的投奔,”李意乾笑道:“你眼中那‘帶天下黎庶脫離苦海’的志向,皆不過是她為了行己之志找的借口罷了。從前張氏暗算她,如今他要報仇,僅此而已!闭f罷,他身子往李意卿的方向側了側,低聲道:“你殺人,人殺你,不過如此。小五,仇恨是沒法停下的。”

    聞言,李意卿點了點頭,說:“你說得不錯,仇恨沒法停下,苦難也是。可眼下大周早已亂成一鍋沸湯,總要有人出手停止這一切!

    李意乾目光沉沉,“可煮沸這碗湯的火,就是葉氏點起來的!

    “前提是張氏已經往爐里塞夠柴火。”李意卿平靜道:“否則它根本燒不起來!

    “你既然都明白。”李意乾恨鐵不成鋼道:“那葉氏嘴里喊著為百姓苦難,可實際都做了些什么?若這就能成你眼中的‘高尚’,那你為何不能做?若你愿意,憑著太子卿的名號,有大把的人能幫你做到此!”

    李意卿從前是閬京皇城里的珠玉,溫柔謙遜,仁愛良善,深受民間百姓愛戴,有的是民意。而經過三年的動心忍性,從前缺失的品質都在三年前的那場宮變與戰爭中一并補齊了。

    膽識,身手,謀策,名聲,李意卿無一不缺。如今他長大了,他就該是大周唯一的皇帝。

    “四哥,你還是沒明白!崩钜馇涞穆曇糨p飄飄的,還沒落到地上,夜風便“吱呀”一聲吹開小窗,讓照在他霜白衣袍上的燭光微微地晃。透過敞開的窗,他看向漆黑庭院,說:“可我不愿意!

    李意乾一時啞然,良久,他問:“為什么?”

    如果李意卿肯,他便有把握能讓他重回那個本該屬于他的位置。李意乾沒法理解,當初李意卿創立承平道,本該是為此做得打算。可如今他跟在葉簾堂身邊,那些欲望野心似乎都不作數了,他甘愿將三年的籌劃與心血拿掉,放到葉簾堂腳下,成為她的向前向上的墊腳石。

    李意乾喉間干澀,“……你這是在糟蹋自己的前程!

    “我的前程就在這里!崩钜馇鋼u了搖頭,“我向來知道自己要什么,從沒有什么糟蹋一說!

    夜風將落葉吹得響,在長久的對視中,李意乾敗下陣來,他收回目光,垂頭盯著自己的指尖,“……罷了……可你若要如此,分明有更輕松的路……葉侍讀或許也能少吃些苦頭。”

    李意卿明白他在說什么。張氏失民心,如今若是以他明昭年太子卿的名聲為葉簾堂招人鋪路,會比承平道的影響廣得多,也輕松得多。

    李意卿笑了笑,道:“正如你方才所言,太子卿的名聲雖響,可真到了萬階臺前,還是難。”

    社稷雖危,可只要李意卿這個正宗嗣續還存在于世,葉簾堂說到底都只是外姓叛軍,更何況她還是女子。等真到了那時,無論她做過什么付出過什么,人們最終還是更愿意承迎李意卿踐祚。

    這便是家國同構的宗法社會。

    “她在向前,我不愿意做那塊絆腳石。”李意卿慢慢道:“更何況,她已經做得太好。好到比我能帶給她的還要多得多!

    葉氏好女雪亮奪目,終將在張氏的脊背烙下一道貫穿傷。

    李意乾瞧著他的神情,無聲哼出一口氣。

    第148章 私兵“只屬于我本人!

    時至亥初,月掛中天。

    軍帳內酒香四溢,涼食酒菜擺了滿桌,士兵們跟著曹,吳兩位副將酣飲。一人醉眼迷離,踉蹌而行,似被滲進營帳的夜風吹得東倒西歪,旁有幾人聚在一處,不知說著什么,不時便捧腹笑出聲來,前仰后合。再有的則互相拍肩抹淚,或言朝廷之事,或訴兄弟之情,許多話語浸了酒液,竟真能讓人潸然淚下,抱頭哭起來。

    曹副將將杯中酒飲盡了,叼著杯盞醉倒在綢緞鋪就的軟椅上,不知聽到什么笑出聲來,牙關一松,杯盞就骨碌碌地順著前衣滾了下去,掉在腳邊,嘴里還在低聲喃喃,“……再……再給我倒……倒酒……”

    吳副將瞧著還算是清醒,可一張嘴,語句卻像打了結一般,不成體統地往出蹦,“秦岳……秦岳兄弟啊……”

    王秦岳端著酒盞,溫聲便側頭過去,問:“副將要說什么?”

    “這帶兵啊……門道深著呢……”吳副將講了兩句,頰邊酡紅,神情卻異常嚴肅,上下擺著手道:“雖,雖說如今你是我頭……頭兒……但是吧,我在鎮南軍做了快……快八年的,副將。”

    說著,他舞動的手停在眼前,沖著王秦岳比了個“八”,搖頭道:“八……八年,你曉得是多么久嗎?”

    王秦岳放下酒杯,溫和地笑了笑,“副將醉了!

    “胡說八道!你別以為做了……做了主將,就能隨意對我大呼小叫!”吳副將一把握住王秦岳的肩,道:“你……你跟著個女人,坐到這個位子……羞……羞不羞?”

    王秦岳臉上笑意沒變,將酒盞放到桌案上,“我扶副將回去歇息吧?”語罷便要抬手,卻被吳副將擋開。

    “你這……這葉氏不知從哪領來的狗,也,也敢對老子動手動腳?不知天高地厚的

    東西,滾開!“吳副將本想將他的手甩去一旁,卻因著醉酒沒控制好力道,自己反而被甩進了椅背里,腦袋磕到木頭上,心頭火反而越發猛烈,“老子在鎮南軍待了八年,四年前當上副將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玩泥巴!如今不過攀上個女人就爬到老子頭上,好啊,老子心寬氣度大,不想同你計較這些,但你越發地得寸進尺,不……不過幾日,就敢在你爺爺頭上動土了!”

    王秦岳面上的笑容漸漸落下來,輕聲道:“副將真是醉得狠了,如今都開始說胡話了。”

    “胡話?”吳副將伸手指著他,胸口起伏,“好。〔贿^平日嘴里叫你一聲頭兒,難不成……你還真以為自己成了老大了?”

    王秦岳也站起身來,“我是鎮南軍主將!

    “主將?”吳副將嗤笑出聲,“誰給你封的?朝廷?”

    “自然是葉大人!彼鏌o表情。

    “葉什么?”吳副將哈哈兩聲,驟然沉下語氣,惡聲道:“老子不過是給她兩分薄面,讓你在這營中混個人頭,你還真將自己當成人物啦?真是可笑至極,鎮南軍是朝廷的兵,你爺爺我是朝廷親封的副將,而你……”他輕蔑地挑起眉,“葉氏的話,也就你們這些在她腳邊做狗的當塊寶。要實打實算起來,老子砍你的頭,不過一句話的事。”

    聞言,王秦岳點了點頭,說:“看來副將是難忘舊主!

    吳副將踢開腳邊杯盞,伸手拍打著他的臉頰,放聲笑道:“舊?哈哈,如今同你們一處周旋不過是權宜之計,你爺爺我,從始至終都只認張氏……”

    他話沒說完,王秦岳猝然笑了起來。

    吳副將瞧著那笑容心頭一慎,“你笑什么?”

    “等來等去,終于等到副將你這一句話!蓖跚卦罁u了搖頭,“四年前你坐上副將,我確實是在與泥巴打交道……不過,是作為千子坡的二當家。”

    “你……”

    王秦岳笑了笑,打斷他將要說出口的話,只道:“副將,今日,多謝了!

    話音剛落,吳副將喉間一緊,一雙手神不知鬼不覺地從帳頂垂下,帶著冰涼的氣息,輕輕卡住了他的頸脖。

    他才要掙扎,那手便猛地用力,指尖鋼針深深摳入他的下顎,一個使勁,竟生生摳斷了他的頸脖,天地顛倒,腦袋已經磕落在地。

    “啊,”王秦岳用寬袖蹭掉迸濺至面頰的血,不滿道:“峽風,就不能溫柔一些?”

    黑膚女人手指觸地,悄無聲息地落下,伸了個懶腰道:“這也怨不得我吧?千子坡沒了那么久,我這些年又沒做過這事,手生了許多。下次我絕對做得漂亮些,至少讓濺出來的血旋成一朵花!

    這邊動靜鬧得太大,滿帳的嘈雜都歇了下來,驚恐的目光匯聚在二人身上,有人腳底抹油地想開溜,卻被一早守在帳外的近軍拿住,一腳給蹬了回來,“哎呦,朝廷養的小兄弟,做什么去呀?”

    那人跌倒在地,見眼前路走不通,急忙連滾帶爬地奔向營中的另一位副將,哭道:“副將,副將醒醒,救命——”

    話音未落,他胸前便被什么東西捅了個對穿。

    曹副將才被晃醒,本睜著迷蒙的眸子不知發生了什么,可只聽耳邊“砰”的一聲,骨裂的聲響砸在他耳朵里,眨眼的功夫,便被新鮮的赤紅灑了滿眼。

    他好不容易揉開血污,便見一雙手正正好從自己身邊人的前胸鉆透出來,指尖系著鋼針一樣的利刃,像是獸的爪子。下一刻,那雙手抽出,眼前人便像柳絮一樣飄搖倒地,頭歪在那黑膚女人的腳邊。

    女人一腳踢開頭顱,目光落在曹副將的臉上,笑道:“哦,你就是另一個。”

    忠誠會有背叛的可能,而被恐懼控制下的關系,在一定程度下要更牢不可破的多。

    適時,有人捧著本子掀簾進帳,仔細繞過血污,慢慢道:“南沙鎮南營中,曹吳兩位副將背棄葉氏之恩,履發狂悖侮辱之言。主將王秦岳,聞其惡行,怒不可遏,按軍律斬之!

    這人是前些日子呈遞名帖進的南沙,從前在翰林做過史官,如今是葉簾堂安排下來的錄事參軍,名叫葛皓,專門負責記錄軍營事務。

    聞言,王秦岳笑著點了頭,目光掃過營帳內驚懼的面龐,問:“誰有異議?”

    帳中噤若寒蟬,個個都低著頭。

    見此,捧著本子那人提筆,飛快記著,“且聞斬決之音,軍中上下,皆無異議,咸稱主將執法如山。”

    峽風嫌惡地聳了聳肩,“前頭的倒也罷了,最后一句是哪里來的?”

    “行了,收拾下去吧。”王秦岳向著身后的近軍吩咐,路過峽風時擠過她的肩膀,哼道:“有工夫笑我,沒工夫精煉一下您老人家的手藝?”

    說罷,他朝著遠處污血橫流處揚了揚下巴,道:“太惡心了。我真是心疼近軍的眼睛!

    峽風翻出白眼,“用得著你管?”-

    葉簾堂到時,帳中諸事已經被收拾得干凈了,近軍將被血澆得透徹的炭盆換下,呈了新的上來,眾兵聚集在帳前,靜靜地等著她。

    守在帳外的近軍替她撩開簾子,她攏著寬袍走進,袁華跟在后頭。

    不日將來的這場仗并不難打,卻相當折磨。閬京的正規軍要想從嶺原進軍,便只能渡過小蒼潭,而這是鎮南軍占據了地形優勢而進行反擊的時機。可同時正規軍的人數也要比他們多得多,要想贏下這場仗便只能挑出一對專攻側翼,但此舉的同時也意味著正面戰場的人數會減少。

    這是太大的心理壓力。

    葉簾堂聞著風里的腥味,便知曉發生了什么,并沒多說,只問:“小蒼潭一戰,有幾成把握?”

    王秦岳斟酌片刻,道:“八成!

    “太少了!比~簾堂搖了搖頭,盯著他的眼睛道:“這仗一定得贏!

    王秦岳少見的有些緊張起來,抱拳道:“屬下一定竭盡全力!

    “你只有這個能耐,我信你!比~簾堂慢慢說:“此行,我隨你們一同去!

    王秦岳猛然抬眼,“可您的身子……”

    葉簾堂透過軍帳的縫隙看著外面黑壓壓的鎮南軍,偏過頭說:“南沙太小,我需要往北去!

    她得了鎮南軍這把新刀,但這還遠遠不夠,她的目光從沒放在過這里,胃口不止這么點。

    小蒼潭一戰就是一塊崎嶇難啃的磨刀石,而她就是要趁此機會將手里這把新刀磨得更快更利。

    “屬下明白。”王秦岳單膝跪了下去,垂首沉聲道:“您將機會給我,我定然賭上一切去為您謀求!

    葉簾堂輕輕笑了一聲,轉而走出營帳,對著營地內黑壓壓的鎮南軍道:“我很明白,這仗想贏,我能依靠的只有諸位。”她頓了頓,“既如此,我也給諸位一個準話。”

    月光下,葉簾堂摸著竹扇,長身玉立,“南沙鎮南軍從此更名南府軍,此后呈報均可直報于我案頭,不必再等州府查轉!

    底下軍隊隱隱騷動,幾人對視一眼,眼底都有

    驚訝。

    她繼續道:“從今往后,南府軍不屬于朝廷,不屬于張氏,并不歸順于這世間任何默認的條框規矩。你們所犯何錯,容不得他人置喙,只有我能言!

    袁華愣了愣,摸出點其中意思來。

    這是,這是要……

    “從今往后,你們不再歸順于任何,而只屬于我葉簾堂本人。”

    葉氏私兵。

    “若是此戰能成,我定不虧待任何一人!比~簾堂側眸,喚道:“袁副將!

    “是。”袁華從她身后躬身走出,領人將冬裝軍備一件一件發下去,“大人念著我們辛苦,專叫人去給每人做了冬裝,日后貼在鐵甲也暖融融的,挨不著凍。”

    南府軍先前才受了王秦岳斬掉二位老副將的威逼驚嚇,風里的血腥味還沒散去,此時又被葉氏這么一體貼,當即個個酸了鼻子,低頭抹淚。

    葉簾堂看著這一切,輕微地點了頭。

    王秦岳是主將,得立威信,只能唱嚴厲強硬的白臉,而她是主君,要的是眾人歸心,便負責溫和調解的紅臉。

    葉簾堂抬眼道:“天色晚了,風里也冷,諸位快些散了,回去歇息吧。”

    袁華立刻讓人將炭盆收進帳里,讓葉簾堂先行。

    第149章 新賬戰場混亂,容易迷失方向!

    葉簾堂在焱州主街旁落了處宅院,離焱州州府不過幾步路的距離,往來議事走信的也方便。

    這日施完粥,袁華身上帶著難民名冊,由長谷引著往新宅走。登上宅院門前的青石階,他瞧著周邊寬闊的石道,不禁嘆道:“行啊,這地段挑的還真是不錯!

    “那是。”長谷推著門,驕傲道:“我替葉大人挑了許久呢,選來選去,到頭來還是這兒好,推開門便是主街,行動起來也方便……就是貴,太貴了,我懷疑這院里踩著的轉頭都要銀錢!

    “貴是貴,可也敞亮!痹A進了門,目光掃過四周,“這也忒大了!”

    “等把葉家太太與老爺子接來,看著就能比眼下好些!遍L谷回過頭,等袁華慢慢瞧完了,才向他點頭道:“這邊來!

    “小谷,你同我說,走商路真這么賺錢啊?”袁華近來管施粥的事情,同葉簾堂眼前的人都混熟了,此時快走兩步,一胳膊搭在長谷肩上,將他壓近了些,低聲道:“這么大的宅子,葉大人眼睛都不用不眨就付清了?”

    還沒等長谷開口,他又兀自說了下去,“聽說鎮南,啊呸,南府軍,南府軍的軍備都是葉大人出的,如今又迎難民進城……這些事,樁樁件件,哪個不費錢。如今又一下整這么大個院子。小谷,你實話同我講,聚寶臺這三年來到底賺了多少銀子啊?”

    “我哪里知曉這些!遍L谷抬臂擋開他的手,低斥道:“主子們的事,別瞎打聽!

    “我不就問兩句……”袁華見他仍不接話茬,只好悻悻“嘁”了一聲,收回手,老實跟在他后面。二人拐過游廊,見眼前房屋還點著燭火,卻不見人影。,長谷探了探頭,側眸向候在外間的侍從問:“葉大人呢?”

    “大人與刺史往偏堂去了。”侍從垂首回道。

    “刺史來了?”袁華笑道:“正好,上次他派人撥去施粥的銀兩不大對,我這會兒恰巧將賬冊帶在身上,今日當著葉大人的面算清最好了,省的日后為這點銀子扯皮。”

    長谷點了頭,說:“那我去請……”

    見狀,袁華趕忙攔住,說:“哎,別催!我在這坐著等等便是了!彼胚@些日子好不容易能在主子眼前做事,自然萬事都要謹慎體貼些。

    “也成,前些日子清也先生搬了批書進府,我還沒來得及收拾,”長谷嘻嘻笑著,“副將,閑著也是閑著,搭把手?”

    聞言,袁華一怔,不自覺放輕了聲問:“先生也在?”

    話音才落,便聽遠處有腳步傳來,他回過頭,隔著半扇垂下的簾,從斜斜伸在院中的梅枝間瞧見了話中人。

    李意卿今日罩了件象牙白袍,其上的暗紋在蒼白日光下流轉,他膚白,襯得眉間朱砂越發殷紅。遠遠望去宛如御窯一尊,釉光卻是冰涼的,叫人無端發冷。

    袁華同這位清也先生沒說過幾句話,可不知道為何,就是怕。

    他目光還及移開,便被一柄玉鞘攔住了。袁華抬眼,見纏在劍柄上的纏著的祥云鎖墜在他眼前,耳環似的晃。

    他認出來,這是崩玉。

    “葉大人!痹A趕忙收回目光,垂下首,向著來人行禮。

    葉簾堂點了頭,從他手里接過名冊,站了翻了幾頁,忽然道:“蹇明方才同我講了賬目的事情,似乎同你這邊是對不齊?”

    “是!痹A回道。

    方蹇明嘆氣道:“我也并非有意苛扣副將,只是先前人手不夠,賬目是由州府先前的賬房算出來的,他們渾水摸魚慣了,定然又沒仔細做!

    這時李意卿走了進來,攜著絲絲涼風,褪下外袍,拿了本新冊遞到兩人眼前。

    袁華趕忙雙手向上地接了,輕聲問:“先生,這是……”

    “先前那筆帳有些問題,這是新算出來的!崩钜馇涫栈厥,說:“煩請二位重新看一遍吧。”

    “哎。”袁華應了,也沒敢坐,和方蹇明站著去翻那新賬冊。

    瞧著瞧著,方蹇明便“咦”了一聲,側頭問帶在身邊的侍從,“府里賬房如今是誰在管?”

    “回大人,還是先前那人!笔虖幕氐馈

    “空著?”方蹇明又摁著那冊子瞧,“往年那賬房算出來的都亂七八糟,這邊藏藏那邊蓋蓋,怎么今日的這樣明晰……”

    “這賬是我昨日理出來的。”李意卿說:“從前賬目太亂了,各處都模糊,這頭私藏那頭掩蓋,繞成一團亂麻,誰來了都算不明白。往后的南府軍要出軍餉,這帳就不能模糊,我昨夜理的急,這賬目還算勉強能看,往后要算就要分冊記,哪里用了什么得了什么都要列得明明白白,不能語焉不詳!

    “您……親自算的?”方蹇明捧著那清清楚楚的賬冊,一時差點要給人跪下。他是為數不多知曉李意卿從前身份的人,讓大周太子給他理賬,這,這成何體統!更何況,眼前這賬目豈止是他嘴里說得能看。

    方蹇明搖搖頭,眼中竟隱隱約約有蓄淚的趨勢。

    他在南沙狗腿多年,張氏要抹賬平賬,他只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今日這賬目將這月的各路開支列得清清楚楚,簡直堪比他那時進京瞧見的戶部賬目。

    袁華在一旁也聽的心驚。從前閬京撥下的軍餉都不能直進他們軍營,得先送去張氏府中,由他們來重新下發,其中謊瞞克扣的事屢見不鮮。但今日這賬面里頭是他們的就是他們的,一樣不少,他還是第一次打這樣富余的仗。

    他也不知是不是自己年紀大了,鼻尖也開始泛酸。

    葉簾堂瞧著他們神情,偷偷彎了嘴角,親自將茶推給眼前這大功臣。李意卿卻沒接,摁著她的手藏在袖下,側身擋住了旁人的目光,面上仍一片泰然,向著垂頭看帳的兩人道:“如今府中多了許多拜帖,我前些日子挑了些出來,都能放在州府用。先前的賬房,該遣的都遣了,手腳不干凈的一個不能留!

    “是!”方蹇明應了,卻又在片刻后猶豫起來,那些都是府中老人,這樣貿然換下,是否不利葉氏的名聲。

    “不必擔心!崩钜馇渌坪跏强闯鏊莫q疑,開口說:“從前的賬處處都是把柄,給銀子將人遣走已經是給了他么薄面。若是有誰鬧起來……正巧,前些日子我才派任將焱州大獄收拾了出來,如今冷清的很,添些人進去也熱鬧熱鬧也成!

    袁華合了賬簿,悄悄擦去眸中的一點濕意,一抬眼,見方蹇明也在抹淚。

    “從前州府同軍營不在一條線,這才生出好些事端!崩钜馇湫α诵,“往后你們站在一起,哪邊鬧事,另一邊直接出手就是,拿不準的便來找我。如今我們在這,任何人都不必瞧旁人臉色。”

    聞言,方蹇明與袁華對視一眼,朗聲應了。

    *

    賬目理清,州府衙署大換血。

    十月末,張世景出兵南沙,叢伏一早就盯緊了他們糧車的動向。南府軍嚴陣以待,葉簾堂在東北側與溟西相連的商道上藏了支由四處流落的難民組成的隊伍,這支隊伍由叢伏訓了半個月,已經小見成效,雖說不能對戰局起到扭轉作用,但作為情況有變時的支援卻是綽綽有余。

    南沙連日晴空,州府眾人前來送行時,王秦岳蹲在營地里,在蒼白冰冷的日光下做著戰前最后一次的查驗軍備,檢查戰馬,隨后他套上絨衣,披上鎖子甲,將磨得雪亮的長劍送入腰間鞘。

    太倉跟在李意乾身邊,這些時日她都跟在這位半仙身邊,每日為他熬煮湯藥并跑腿送去后,順帶便坐在屋內跟著他念書識字,半仙雖脾性不好,卻廣博知遠,太倉喜歡聽他講書,更喜歡他木匣中的幾顆玲瓏骰子。

    峽風在一旁看著,覺得這小孩性子沉默甚是稀奇,便拿了塊糖想逗她玩,但太倉的目光卻一直落在王秦岳身上,小聲念著什么。

    “嗯?”峽風見她不理會自己,便將油紙撥開了將糖塞進嘴里,俯下身去聽她到底在說什么。

    “一個時辰!碧珎}終于將目光放在峽風身上,抬眼說:“其中岳叔用了半個時辰磨刀,在他腳邊的那塊石頭上,一共四百三十二下,隨后扣上六道鎖扣,掛上兩對鉤眼,綁系了一十三條繩結,抬手用匕首修剪眉毛九次!

    太倉一向喜歡數數,尤其喜歡觀察人的行為動作。峽風聽到最后一句,差點將糖笑得吐出來。

    王秦岳倒少見的沒同她計較,只是轉眸道:“都說人靠衣裝馬靠鞍,這可是南府軍的第一戰,我不能給葉大人丟面兒!

    峽風懶散地擺了擺手,“我又沒說什么。”

    王秦岳的手在鐵甲的鎖扣上頓了頓,道:“自然,這第一戰,我希望你能暫代兩位副將的位置。”

    “啊?我啊?”峽風瞪大了眼,指著自己,“二當家,我對于打仗可是一無所知!

    戰場總是一片混亂,容易讓人迷失方向,峽風不喜歡那里。

    “這不是什么必要的。”王秦岳搖了搖頭,說:“我替你守住眼前,你替我看好后背,像從前在千子坡一樣。”

    “對,一人一半,”太倉比劃著說:“組成一整個。”

    第150章 陳詞“搭弓!

    長刀出鞘,刀身發出一聲嗡鳴。張世景抽出長刀,朗聲道:“大周的將士們!”

    兔羊坐在隊末,輕嗤一聲。戰前需要的是厲兵秣馬,整軍經武,而不是這樣滔滔不絕的無用陳詞。在他眼中,戰前陳詞一向是給那些錯失良機的隊伍講的,畢竟他們多半要準備撤退,這些話不過是找一個冠冕堂皇的理由,好叫他們自愿犧牲,以此為主將的撤退作掩護。

    畢竟是輸是贏只靠天時地利人和,人到底是多么無望,才愿意去相信幾個輕飄飄唾沫星子就能改變一切。

    他坐在最后擦著夾棍,并沒有抬頭。

    “今逆賊葉氏猖獗,奪我大周疆土,掠我大周百姓!今日出兵,誓討葉賊,匡扶社稷,此乃大義之舉!你們跟隨我多年,我知曉各位皆是英勇之士,大周之棟梁,百姓之倚靠,見此慘狀豈能坐視不理,任那葉賊囂張?”張世景嘴角掛著笑,翻身上馬,將長刀高舉過頭頂,“如今國難,兵旗所指,所向披靡,我與諸位共在!”

    不可否認,張世景嘴上的確有幾分功夫。

    他身高七尺有余,寬肩厚背,面如冠玉,目若朗星,銀盔寒甲,片片凌冽。腰間束以玉帶,足蹬戰靴,靴底鐵釘隱現。他是張楓長子,外姓郡公。長空下,張世景高舉的刀尖閃著利光,自有一番英姿勃發之態。

    兔羊抬眼,見正前是身披重甲的重步兵,左手秉著梯形盾,其面涂漆,上繪龍虎花紋,右手則持以密如森林的環首利刃;隊伍左右兩翼是身背箭簍,臂掛長弓的輕步兵。而等他側過身,瞧見蹄踏而來的騎兵,眉梢又是一挑。

    武衛營,張楓三年前進京時率領的親兵,也是張世景此行帶領的備患之策。他們身披金甲,腰懸橫刀,腳蹬的烏皮靴更顯油亮。

    兔羊退了兩步,給他們讓出位置來,不動聲色地撇了撇嘴。

    武衛營早已不是三年前那個身經百戰,跟著張楓拼殺出來的軍隊,如今里頭的人各各都有好出身,各各都急于奔赴戰場,好以軍功來換取家族在朝堂上的權勢。

    兔羊并不是厭惡這樣的人,而是厭惡任何一個不尊重戰場的士兵。并且他深刻明白,眼前這群人打扮的越是光鮮,高坐馬背上的神情越是奕奕,待會兒在戰場中跑的便越快。

    反而是前頭那些身披或重或輕盔甲的灰撲撲步兵們要真正留下,不僅僅是要在戰場沖鋒陷陣,還要留心伺候著他們身后這群廢物主子。

    簡直可笑。

    與此同時,張世景高昂的嗓音再次響起,“今日之戰,非生即死,但吾等為大周而戰,為天下百姓而戰,青史留名,死得其所!”

    熱烈的附和聲從隊列中層層蕩出,兔羊收起夾棍,側頭看向遠處的山林。憑借幾句話就鼓脹的士氣,又能堅持多久。

    “你們握著自己的前路,握著大周的前路!”

    錯了吧?兔羊撇撇嘴,這些人的前路甚至性命都握在張氏手中,從沒有一刻屬于過自己。而如今戰機大好,張世景卻放任它從自己手上溜走,同樣溜去的,也有他們的性命與前程。

    時機啊時機。

    兔羊搖了搖頭。

    “為了閬京!”

    不如說是為了權勢。

    “為了百姓!”

    其實只是為了自己。

    “掃清寰宇,誓死不退!睆埵谰懊偷匾焕R韁,戰馬噴著氣,跑出兩步,他站在馬蹬上,朗聲道:“此戰必勝!”

    軍陣因此高聲吶喊。兔羊身處其間,甚至有武衛營的人伸手摟了摟他的肩膀,這是從前大周人,特別是閬京世家中人,從未對他這個南夷釋放過的善意。

    兔羊心頭驚訝,卻并不在乎。

    這份熱烈的氣氛一直到往南行軍時還未消退,張世景走在隊伍正中,東南西北都有重兵保護,他拉了拉韁繩,讓馬蹄放緩,向著落后幾步的兔羊問:“如何?”

    “什么?”兔羊抬頭。

    張世景并不在乎他的走神,只是笑道:“戰前陳詞!

    他向來這樣,自說自話,而兔羊也時常心不在焉,他們早已彼此習慣。

    “振奮人心!蓖醚蛳肓讼,違心道:“十分動人!

    “這就對了!睆埵谰巴⒓缍ⅲf:“我瞧見你同武衛營的人相處的不錯!

    如若是指他們紆尊降貴的碰了碰他的肩膀,實在是大可不必。他們大漠從不將這個叫做相處的不錯。

    兔羊笑了笑,只是指著張世景臂縛的葉片道:“您這料子不錯!

    “熟狗皮的!睆埵谰疤Я吮,笑著說:“父親專門去鋪子里給我挑的……很不錯吧?”

    “是不錯。”兔羊點了點頭,卻暗暗腹誹:的確不錯,不熟悉的人見了,都會以為他是個好將軍。實則……

    他挑了眉,沒再繼續想下去。

    *

    叢伏在草野中匍匐了半個時辰,秋風卷著黃葉打在她身邊,發出輕微的破碎聲響。除卻雙眼,她整個人一動不動,幾乎讓袁華以為她是個木頭人。

    “你這功夫厲害啊,怎么練的?”袁華忍了半個時辰,終于按捺不住搭話道:“我也想學學,我這個年紀還能練成嗎?”

    沒人回話,袁華卻并不尷尬,他本就是個嘴閑不下來的,又低聲問:“這一支南府軍都是你親自帶的?他們……”

    今日風大,碎葉渣子直超人臉上砸,叢伏就趴在這風中仔細撲捉著不同尋常的動靜,忽然,她猛地壓下身去,眼中直直盯著原野某處,啞聲道:“來了!

    袁華當即閉上嘴,連帶著聲音也放輕了。遠處低地塵土飛揚,越過那些揚起的飛沙,他瞧見閬京的正規軍不斷從山丘涌下。

    “神了!彼穆曕,“這都聽得見。”

    “不到半個時辰,他們就會開始渡河!眳卜鼔旱土寺曇簦扒锶諠q水,就算是從下游淌也夠吃力。”

    袁華點了頭,“也就是說,他們一時半會兒過不來!

    叢伏點著頭,仔細觀察著山坡與士兵,企圖找出一絲破綻,可閬京正規軍從第一波露頭開始,便如秋日過境的蝗蟲,一層一層地侵占住山野,密密麻麻,瞧得叢伏汗毛直立。

    他們人太多了,在這樣懸殊的人數壓制下,他們就算能找出什么破綻,也可以忽略不計了。

    想到這,她終于動了動發僵的身體,吐出一口氣道:“他們人數太多……但只要開始渡河,我們唯一的優勢就在那個時候!

    袁華心領神會,“地勢。”

    他立刻爬起身,拍掉身上的碎葉殘渣,說:“我去部署弓手。”

    “拖住他們的目光!眳卜o緊盯著遠處,低聲道:“我帶人從上

    游摸過去,如果可能的話……斷掉他們的后翼,將他們前后分割!

    袁華點了頭,同她碰了拳,輕聲說:“盡力而為!

    叢伏揉捏著有些僵硬的肌肉,勉強勾出一個笑,“這是自然!

    小蒼潭戰場太大,需要攔防他們混入南府軍后背的地方太多,而自己人手又少,這就顯得他們能做的事情十分明顯。

    “趁著閬京正規軍渡河時派長弓手遠方位攔截,當正規軍第一波人登岸時下令步兵上前。”山丘后,王秦岳抱臂望著遠處淺灘被擠得密密麻麻的河岸,道:“騎兵隨我候在原地,當正面戰場出現劣勢時出動。”

    “看來這戰張楓勢必要拿下!睄{風裹著黑甲,盯著正規軍在日光下閃閃發亮的金甲道:“他們帶了武衛營的人來!

    王秦岳慢慢抿住嘴角,他瞇著眼睛看向對岸金燦燦的士兵。那些都是敵人,雖然他跟他們無仇無怨,但戰場不是能計較這些的地方!叭绻麉卜苊M去……”

    “她可以。”峽風說。

    聞言,王秦岳倒有些意外地回過頭,“你很相信她?”

    “當然。”峽風想起她貓兒似的輕巧步伐,笑了笑,說:“我喜歡她!

    王秦岳瞧她一眼,聳肩道:“真是難得。”-

    長谷舉著遠火鏡觀察著河對岸的情形。寬大的正規軍旗迎風揚著,周邊簇擁著無數士兵,步兵和騎兵。

    “是龍嗎?”長谷喃喃兩聲,又將身子往前探了探,道:“咦,又像是老虎。”

    “什么?”葉簾堂綁著臂縛問。

    “他們盾上的花紋,很漂亮!遍L谷說。

    正規軍的前鋒已經快要踏入波光粼粼的小蒼潭了,他們在淺灘慢慢鋪陳開隊形,將遠處的黑土山道遮了個嚴實。葉簾堂站在對岸,幾乎都感受到他們踏步時大地隱約的震顫。

    戰鼓打響,在冰冷潮濕的空氣中不斷回蕩。

    “的確很漂亮!彼龎合裸y盔,沉聲吩咐道:“搭弓!

    一聲令下,周邊黑壓壓的南府軍終于越過山脊,在河岸遠處的山道上排成一長排,搭好箭支。

    長谷將遠火鏡從對岸的山道移開,望向小蒼潭的淺灘。

    正規軍前排已經涉入小蒼潭,鐵甲浸在冰冷的河水之中,瞧見對岸成排的弓箭手卻來不及轉身了。身后的士兵正源源不斷地下入水中,將他們回撤的路堵了個嚴實。

    長谷瞧見他們的神色,只覺得自己也被及膝的冷水包圍,不由自主打了個寒顫。

    第151章 飛揚她膽大包天,愿意把命往刀尖上抹……

    小蒼潭下游水流緩慢,河水輕寒,映著日光粼粼。

    兔羊瞧見對岸軍旗一變,剎那間,百根弓弦一齊嗡鳴,對岸成排的弓手露出身影,黑壓壓連成一排,矢雨傾盆,箭矢如飛蝗般遮天蔽日地騰起,再墜落進淌水渡河的正規軍中。

    兔羊仰頭灌了口酒,看到正在渡河的正規軍陣型騷動,原本凝聚在一起的金甲隱隱有潰散開來的趨勢。有人不再敢往前渡,轉身想往后逃,卻被后方想快速登岸的士兵搡倒,跌進冰冷的河水中,接著有人的身影覆蓋住那人先前所處的位置,緊接著水面冒出幾串泡沫,被推倒那人再沒從水里掙脫出來。

    箭矢如黑雨一般密集澆下,破風之聲不絕于耳。沒人愿意冒著這樣鋒利的黑雨繼續向前,尤其是在身邊同伴不斷倒下的情形之中。

    不過是一絲風,一個跨步,便能決定這支從天而降的這支箭矢將要落在你的身側、臂膀或是頸上。其中只要行差踏錯一步,下場就是天壤之別。

    “這,這是怎么回事?”張世景微微白了臉色,下意識吼道:“撤!撤兵!”

    “不,郡公。不能撤!蓖醚驍r住他接下來的命令,看著張世景驚懼的眼睛,一字一頓道:“讓你的步兵繼續往前!

    “那怎么行!”張世景搖著頭,反手捉住他的胳膊,慌道:“再不撤,會死更多人的!”

    “郡公,現在后退,不過是亡羊補牢而已。他們在高岸,我們在水中,這才讓他們占了優勢!蓖醚虺料履樕溃骸爸灰习。上了岸,我們就有的打!

    許是兔羊冰冷的神色唬到了張世景,他愣了片刻,急忙向著身邊的副將道:“對,對,你聽見了沒有,快吩咐下去,不能撤,繼續往前!”

    兔羊本不打算同這位郡公多說什么,他的目標只有葉簾堂,但瞧見張世景驚懼交加的慌亂神情時,不知為何想到了自己小的時候。

    那時他不帶兵,只聽命,害怕受傷,又不得不將恐懼藏好,不讓首領們瞧見。大漠不需要懦夫,要從狡猾的大周兵手中活下來,能靠的只有自己。

    他曾與同伴在沙塵暴降臨的大漠中奔跑,黃沙迷眼,四周除了風聲與腳步聲什么都沒有。風聲鶴唳,杯弓蛇影,他們在風暴中抵御著鎮南軍如山的高墻,險些將性命交代在那?稍谧罹o要的關頭,風暴褪去,是他們存活了下來。

    他們是被黃沙眷顧的民族,靠著這股信念與沖勁,他們開始與鎮南軍長達幾十年的對抗,守得住就守,守不住就完蛋,那段朝不保夕的日子這樣鮮明,以至于讓兔羊記到現在。

    兔羊打了一輩子仗,鐵銹的腥氣,呼嘯的風聲與呼喊,手中沉甸甸又冷硬的武器,這一切都令他無比熟悉,無比安心。

    第一波箭雨似乎已經結束,趁著對岸弓手搭弦換箭的時候,正規軍前線的重甲步兵喘息片刻,卻不被允許撤退,他們只得硬著頭皮繼續往前走,隨后,第二輪箭雨繼續落下。

    兔羊坐在山丘上瞧著這一切,心中毫無波瀾,只留有對這場戰役究竟誰輸誰贏的猜測,而對于河岸兩邊的軍隊,他并無一絲在意。畢竟對他來說,張氏擊退了大漠部族卻留下了他的命,而葉氏雖與他無冤無仇,卻又是他此次的目標。

    大周人打大周人。誰贏都無所謂,這場戰爭從頭到尾都不屬于他。

    前線渡河的重甲步兵在接連不斷的箭雨中倒下,又有新的人迎上,他撇了撇嘴,有些膩煩耳邊這無休止的哀嚎。

    長坡下,沖殺渡河的的正規軍前排陣腳散亂,幾近潰散。其中總算有人穿過小蒼潭,爬上河岸。至此,對岸軍旗猛地向下一壓,隨著號角吹響,長弓停了手,有輕騎從山坡俯沖而下。

    漆黑輕甲轉眼便奔至粼粼的河岸淺灘,馬蹄將周遭泥漿踏得亂濺,將正規軍還沒聚成的陣型再次打亂。

    見狀,張世景急忙扭過頭來,“這……”

    “不用管!蓖醚虺读顺蹲旖牵鴳饒龅姆较驌P起下巴,“瞧著吧!

    對岸輕騎前沖,弓手暫時止了手。這樣一來,正規軍渡河阻礙變得小,越來越多的士兵爬上淺灘,逐漸匯集,對岸輕騎便有些顧此失彼了。

    兩軍相撞,金甲與漆黑如兩股奔騰的沸水相遇,武器碰撞的刺耳嗡鳴與士兵們的咆哮號叫聲被秋風送進耳中。因為輕騎在前的緣故  ,南府軍的長弓暫時止住了齊射,但這也叫匯聚上岸的正規軍越來越龐大。

    張世景興奮地低呼一聲,他軀馬上前兩步,能讓自己瞧得更清楚。

    忽然,對方軍旗一抬,沖在最前的騎兵們紛紛縱馬掉頭,朝著來時的路狂奔而去。

    跑了?

    張世景心中一提,下一刻,箭雨再次橫空撒來,將正規軍即將成形的陣腳又一次打亂。

    “狡猾!”張世景罵道。

    兔羊沒什么興致,他將目光從漸趨激烈的河岸上移開,瞇眼望向南府軍陣線后的山脊。他知曉自己此次要殺的人就站在那里,用那雙奕奕的眼緊盯這場戰局。

    他如今站在這里就是為了她。

    想到此,兔羊將握緊手中夾棍,先前被她劃傷手心時留下的長疤此時隱隱發癢。

    “不用擔心。”他仰頭將酒壺中的最后一點飲下,將它扔進草叢中,隨后他撥轉馬頭,向著張世景道:“我們往前壓。”

    *

    葉簾堂皺眉,山下狹長戰線的最末端因著風向的原因,只受到了極小的箭雨沖擊。此刻顯然已經有正規軍發現了這一點,正緩慢地朝著那個方位聚集,企圖從那里繞向南府軍的左翼。

    隨著匯聚上岸的正規軍越來越多,先前極具壓迫力的箭雨也變得散亂無力起來。

    “他們人太多了!比~簾堂說:“這樣撐不了多久!

    如若放任正規軍突破箭雨前線,將直接威脅到南府軍側翼,他們會從左邊直功而來,裹挾著不斷踏著同伴牽進的怒氣,這會讓南府軍好不容易布下的陣線迅速潰敗。

    先前帶兵前沖的輕騎首領袁華奔回來,盔還沒來得及卸下,喘著粗氣道:“可叢伏那邊……”

    “不用擔心她!比~簾堂側眸:“你只需要記住自己該做什么!

    袁華點了頭,他們需要替叢伏那支潛行小隊拖住正面戰場,好讓她得以摸進正規軍的后背。

    “他們在往前壓!比~簾堂用左手指了指對岸逐漸顯露的金色軍隊,“從戰術布置的方向來看,這對我們是好消息。”

    “的確,我們完全吸引住了他們的目光,也算是幫了叢伏他們一把!痹A苦笑兩聲,“現下該怎么辦?”

    “做該做的事。”葉簾堂扣下盔甲,伴隨著一聲輕柔的嗡鳴,轉身看向身后那道熟悉的身影,笑了笑,“清也?”

    日光下,戰馬噴灑的熱氣從鐵罩中噴灑出,李意卿坐在馬背上,白袍銀鎧,面容罩在輕甲里叫人瞧不真切,可卻在這心浮動的戰場中使人不自覺放輕呼吸,慢慢平靜下來。

    葉簾堂同他對視一眼,翻身上馬,腰邊碎玉隨著她的動作發出一聲輕緩的劍吟。

    “我明白了。”袁華深呼一口氣,開口道:“輕騎營,隨我……咳!”

    他方才在第一波的沖殺中聲嘶力竭,在反復的奔波與被迫喝灌冷風后,喊出的聲音已然嘶啞。他咽下喉頭涌上的腥甜,清了清嗓子,剛要再次開口卻被另一道聲音搶了先。

    古籍中寫:單絲不織錦繡文,獨木難構連云廈。

    “輕騎營!”葉簾堂抽出碎玉。

    李意卿無聲彎了嘴角,催馬向前兩步,來到她身邊。

    山道下方,找尋到突破口的正規軍來勢洶洶,他們從左側猛地撲向南府軍左翼,仿若卷起的風暴摧毀沙墻,將殘破的缺口沖擊得越來越大。

    隨后他們往山道飛奔而來,破爛的正規旗幟隨風翻飛,他們怒吼出聲,長槍出手,像三年前那場宮變一般,勢必要將擋路者統統扎個對穿。

    葉簾堂高坐馬背,如同一柄久懸青天的利刃,而今終將用力刺下。她回過頭,任憑秋風拂過飛揚眉眼,在那滿場的咆哮聲中高喊:“隨我沖殺!”

    話音剛落,南府軍齊聲應和,韁繩甩動,馬蹄揚起,整隊輕騎同時邁開步伐,仿若一群剛放出籠的狼群,早就餓得眼冒綠光,長刀便是他們的獠牙。

    戰馬馳騁,南府軍帶起陣陣勁風。葉簾堂聽到黑甲和挽具愈來愈響地碰撞,心跳也隨之越來越快。她猛吹一聲哨,身后輕騎心領神會,迅速列至兩隊,呈左右包夾之勢將咆哮而來的正規軍纏裹圍住。

    凜風涌進葉簾堂的鼻腔,穿過她發干的喉嚨,將胸膛的悶火吹得愈發猛烈。張氏帶給她殘破與痛楚,而她決定不要茍延殘喘,不要那些不痛不癢的風波,沒什么意思。

    戰役不過是刀尖對劍背,葉簾堂膽大包天,愿意拿三年時間把命往刀尖上抹,再將它削得吹毛立斷,去拿回本該屬于她的東西。

    狼煙騰起,葉簾堂握緊碎玉,目光牢牢鎖向斜坡下陣型尚未成型的閬京正規軍。

    第152章 頑抗要想徹底殺死對方,就該有耐心。……

    沖鋒!

    戰角吹響,蹄聲隆隆如雷,泥土和草葉被踏得散亂,秋風裹挾著小蒼潭的潮濕水汽,整座山谷都在這搖晃顛簸的混亂之中撲面而來。

    盔甲擋住凜風,若有似無的氣流繞過葉簾堂的眼睫,她瞇了瞇眼睛,用力一夾馬腹,戰馬便倏地騰起,躍過正規軍提前埋在枯叢中的絆馬繩,隨即猛地落下,呼哧出熱氣,直直沖進正規軍的重甲陣型之中。

    從南府軍自上往下沖鋒時,正規軍聚攏的陣型便有些凌亂,直到瞧見敵人躍過他們布下的最后一道防線——絆馬繩時,動搖的陣型終于有了未戰先潰的跡象。

    他們已經很累了——渡過冰冷的小蒼潭,穿行于重重疊疊的箭雨和應對靈活狡詐的輕騎隊,這一路可以說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河灘上的苦戰已經讓他們損失慘重,如今好不容易找到出路,抬眼又見幾百騎兵殺氣騰騰地從山頂俯沖而來,腿腳免不得不聽使喚地想要后退。

    想要四散奔逃的想法才掠過他們腦海,南府輕騎便已沖到了他們身邊。

    當先的一匹馬撞翻重甲步兵,長矛甩在土地上留下深深一道印記,盾牌卡在路邊的石縫之間,好讓他沒沿著山道斜坡一路滾下去。

    下一刻,南府軍的長刀便刺向重甲,將它們送進胸甲與頭盔的間隙中,砍倒、踩踏和追逐接連發生,尸體一具接著一具倒下去。

    股股的深紅溪流從葉簾堂腳邊流過,她左手揮舞著血淋淋的碎玉,扭曲又刺痛的右手則握緊馬韁,武器的撞擊聲震在她的耳邊,隆隆作響,甚至蓋過了凜冽的風。

    南府軍完全阻止了正規軍想要沖破他們左翼的可能,淺灘之上的山道中,尸橫遍野,長槍被扔地七零八落,到處都是被馬蹄踏碎的重甲與盾。

    葉簾堂甩掉碎玉上的血珠,抬起眼,方才在山坡上看不清的戰場細節如今一一呈現在眼前:近處血霧朵朵炸開,到處都是橫躺在地的尸體。遠處,閬京正規軍身披黃金甲,正不顧一切地從小蒼潭往淺灘上掙扎。

    分成兩隊包抄的南府軍逐漸從兩端收束,不斷壓迫正規軍陣線的左右兩翼,如同溪流繞開石頭一樣朝兩邊繞開,再匯聚,勢必要將整支重甲步兵傾吞入腹。

    包抄兩翼奔得迅猛,已經越

    過了正規軍陣線的末端,葉簾堂已經瞧見了遠處李意卿所帶領的另外一支隊伍,隨后她掉轉馬頭,兩隊便猛地切進被圍在其中的重甲步兵中,如同一把直捅后心的利刃。

    他們會在這里粉碎正規軍的前鋒。

    *

    在敵我人數這樣懸殊的情況下,兔羊不能明白為何葉簾堂要猛然發起沖鋒,這樣的作法無疑與那些戰爭中頭腦發熱,自以為是的蠢貨別無二致。

    他瞧見南府軍左右包夾,直直刺向正規軍的后背,將長刀狠狠砸在重甲步兵的腦袋上,霎那間,鮮血與鐵片爆發的鋪天蓋地。

    在南府軍騎兵的壓迫下,被裹在正中的步兵們尖叫著相互推搡傾軋,奮力尋找著生還的出口,完全顧不得擺陣抵抗,盾牌長槍丟得四散。

    “重甲步兵不過是誘餌。”兔羊輕聲說:“在他們自以為捕獵成過的時刻,不過是陷入了另一層陷阱。”

    張世景聽明白了他話中的意味,笑著道:“包上去?”

    “帶上武衛營!蓖醚螂y得勾起嘴角,說:“這是他們揚名的時候。”

    張世景亮閃閃的金甲如今滴血未沾,他握緊韁繩,長刀指向小蒼潭對岸的南府軍,朗聲喊了句什么,這句話被淹沒在疾風與戰場的廝殺叫喊之中,一些人沒有聽清,卻明白他的意思。

    該是武衛營收網的時刻了。

    戰旗在風中翻飛得格外賣力,武衛營圍著戰旗排成前突后陷的尖刀陣型。武衛營訓練精良,“尖刀”的外側端平長刀,組成一篇寒光凜凜的鋼鐵外墻。

    戰鼓打響,如同武衛營聚攏時所組成的密集心跳。

    當小蒼潭冰冷的河水沒過兔羊的膝蓋時,他還是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打了個寒顫。張世景快走兩步,問:“怎么了?”

    兔羊搖了搖頭,腳步不停。他緊緊盯著眼前的戰場,瞧見正規軍的前鋒被南府軍捅了個對穿,他看清南府軍手中血淋淋的長刀,瞧見戰馬蹄踏在金甲之上,血珠濺濕馬蹄,血珠從刀尖緩慢滴下,滲進濕潤的泥土之中。

    他看見了葉簾堂。

    兔羊定了神,一直向前,只顧向前,領著一眾武衛營沖向淺灘,踏入那條由鮮血與殘軀鋪就而成的血路。

    有南府騎兵上前阻擋,卻被他一把從馬背上拽下,丟進河水之中,自己則抬腳踩進馬鐙,打馬迎向兩個敵人,從河岸直沖進淺灘。

    其中一人被他掄中腦袋,收回夾棍時又順帶砸向另一人身下戰馬。戰馬被那帶刺的夾棍扎了腿,登即受驚不受控制地跑跳起來,連帶著馬背上那人一同翻到在水里。

    兔羊越是軀馬往前,周圍的騎兵便越是多。他已記不得自己是如何從重圍中沖出,只管向著四周掄棍,也看不清到底砸中了什么,只管將夾棍往圓了掄甩。待周遭的驚叫與利號聲嚎至最大時他抹開眼前的血跡,看見葉簾堂只在前頭兩步。

    她先前發起的沖鋒已然勢盡,身下的戰馬疲憊地呼哧著熱氣。

    太脆弱了。兔羊暗暗發笑,簡直一手就能將她殺死。

    ——這正是武衛營發起反沖鋒的好時機。

    兔羊發出戰吼,想要催馬繼續向前時,重心卻忽然不穩。他猛地低頭,見身下戰馬的后腿被流矢戳傷,此刻正嘶鳴著向右側倒去。

    兔羊心底暗罵一聲,不知有誰從后勒住他的頸脖,硬生生讓他從馬背上仰倒摔了下來。他悶哼一聲,拼命調整著重心才讓自己摔斷頸脖。

    頭上的盔甲摔裂開來,又有一只手拽住他的頭發,指甲扣進他的面頰,帶來陣陣撕扯的痛。兔羊悶哼一聲,掙扎著想伸手掙脫,不料雙手也被人死死按住。所幸他力大,一腳蹬開身前人,解脫出的右手猛地摳入頸間條狀物,翻身滾了兩圈掙脫束縛。

    揚起的泥沙糊了他滿眼,他支撐著跪坐起來,瞧見眼前站了個男人,個頭不高,手里還握著方才被他扯斷的腰帶。

    那男人抬眼對上兔羊的目光,沒等他起身便猛地竄了過來。

    兔羊扭身避開,同時伸腿絆那男人的腳步,伸手去抓他的小腿,兩人滾做一團,滾進山道七零八落的尸堆里,被赤紅的血水浸濕盔甲。

    男人手中的匕首劃傷了兔羊的面頰,但兔羊的體格要比他強壯得多,很快在蹭掉血跡,在這場扭打中占據了上風。

    男人一腳踢在兔羊胸口,借力翻起身,剛抬頭便見夾棍迎面掄來。他知曉面前這南夷力大無比,倉促間不敢托大,只得矮身去躲,但那棍間還是掃到他耳尖,帶來陣陣的痛。

    “袁副將!”

    遠處有人在叫。

    男人前撐著直起身,蹭掉嘴邊血跡,“我沒事!”

    兔羊不等他反應,順手抓住他撐在血土上的前臂,將袁華拽得一個踉蹌。他指節微松,叫夾棍得以垂落在那人胸前,趁著袁華調整重心時反手握住另一端,那夾棍便直直鎖住了他的頸脖。兔羊手上青筋暴起,而袁華的呼吸就顯得愈發沉重。

    袁華抬手,盡力去推兔羊逐漸收緊的手腕,他面色醬紅,已經要喘不過氣來了。

    “負隅頑抗!蓖醚驌u著頭,用盡全力同他的推搡做著抵抗,聽著臂間那愈發含混破碎的嘶吼聲,手上的力道還在一點一點加大。

    “不……”

    “不?”兔羊撇了撇嘴,“這話該在戰爭前說!

    隨著他手中的夾棍愈壓愈深,袁華身體掙扎的幅度越來越小,兔羊緊緊盯著他,卻在那張憋得紫紅的面上瞧見一張咧開嘴的笑容。

    “不……”男人的指甲陷進兔羊的手臂之中,雙眼鼓出,喉間艱難地發出破碎音節,“……不許走。”

    兔羊心中猛地一提,聽見風聲響起,身后的武衛營爆發出嚎叫。他猛地回過頭,見隨他而來的武衛營被不知從哪竄出的重騎捅進陣型。

    武衛營引以為傲的“尖刀”陣型被猝然斷成兩半。他們亂了陣腳,如無頭蒼蠅一樣亂竄。兔羊的吼聲被埋在震天的蹄踏與慘叫聲中,被那支南府重騎直直隔斷。

    “兔羊!”張世景策馬從隊伍中奔逃而出,他環視著戰場,目光無助。

    兔羊深知張世景對閬京的重要性,如果這一戰讓南府軍拿去了他的人頭,閬京的士氣會低迷到無可想象的程度。

    他本不在意這場戰中任何人的死活,可就在南府軍的負隅頑抗當中,他竟真的從其中找尋到一絲樂趣來。

    手臂間被夾棍抵住的人已經不再動彈,兔羊松了手,袁華便猝然倒地。

    “返程!”兔羊爬上戰馬,“掉頭回去!”

    小蒼潭戰場太大,而南府軍人數又太少,即便是包抄也不能將他們一網打盡。只要他們能沿著小蒼潭往北撤,撤回他們扎駐的守備營,到時葉簾堂的南府軍依然是死路一條。

    兔羊站起身,抬頭最后再看一眼遠處的葉簾堂,正巧同她的目光對上。

    他分得清輕重,明白貿然往前只是死路一條,同時他也知曉葉簾堂看得明白局勢,如若她再驅兵往前追,那么等到正規軍背后的守備營出動,戰局便會調轉,由他們占據上風。

    戰場就是如此,他們更加健壯,可葉簾堂同時也更加狡猾。小蒼潭這仗中他們明白,若是硬拼下去,便是兩敗俱傷?伤麄冋l也不愿意走到那一步,那么剩下的就只有博弈。要想徹底殺死對方,就該有足夠的耐心。

    日光刺眼,兔羊俯身將夾棍從袁華頸前抽出,夾棍緊緊貼著他的掌心,猶如小河奔騰入海。

    他勒馬調轉,帶著殘兵回撤奔逃。

    第153章 宏愿“我躺在這,還能看最后的日落。……

    轉眼,原本齊整的隊伍頓時被沖得七零八落。

    武衛營里頭都是閬京世家族中的子弟,個個心比天高,他們原本是跟著張世景來享那嶺原之戰的功績,卻沒想葉簾堂跑到南沙鬧出這么大動靜,在張世景熱血上頭后的三言兩語驅使下,便紛紛跟著南下,想在此謀得一番更大的軍功來。

    可他們從小都是錦衣玉食養出來的,哪里見過戰場,此刻見南府兵這樣殺氣騰騰地沖過來,早已顧不上什么陣型不陣型的了,只得倉惶地四散奔逃,然而這樣一來,正規軍僅剩下的人數優勢便也大大削減。

    張世景扭頭環視著戰場,見武衛營的人早就被沖散,兔羊策馬往著他的方向趕,喊道:“郡公!回撤!”

    馬蹄踏在松軟潮濕的土地上,只發出輕微地響聲,張世景拎得清輕重,他在沒有軍令的情況下擅自將武衛營帶到這兒來,無端死了許多人。

    死人事小,張氏擺得平,如今最要緊的便是他此次帶領的是閬京正規軍,贏了皆大歡喜,可如果他在這里敗給了葉簾堂,那便是將南沙真真正正地從朝廷手里轉交給葉簾堂了。

    真到了那時,父親一定會殺了他!

    張世景咬緊牙關,他憋屈地在風中扭過頭,看見殘破站旗下的那身黑甲。

    葉簾堂。

    兔羊追了上來,將腰帶卸作馬鞭猛地抽向張世景身下的戰馬,吼道:“看什么?!還不快走!”

    秋風掠過奔途,爽利地帶走落葉,將小蒼潭的血腥氣徹底遺落在身后。兔羊帶著稀稀拉拉的兵穿過凜風,足足繞了一個多時辰來確保身后沒有追兵,這才繞進山道,往守備營的方向趕去。

    “這仗得贏,兔羊。”張世景面色鐵青,心火熱騰騰灼著,沉聲道:“武衛營的弟兄們大都是我帶出來的,這仗要是能打倒葉氏,我父親興許能放過我……”

    兔羊叫人在山道密林處下馬,徒步往山上去,以免露出過多的途徑痕跡。聞言,他點了點頭,說:“明日一早我會帶兵回擊!

    “如此甚好。”張世景咬著牙,聲音都撞進呼嘯而的風里,“女人狡詐,這仗算不得數!”

    “輸了就是輸了。”兔羊忍無可忍,“不要找借口!

    張世景悶哼一聲,回首去看身后得以逃生的殘兵,他們大都腰佩長刀,灰頭土臉,是出身于武衛營

    的士兵,這樣一比,重甲步兵幾乎是在方才的那場戰役中全軍覆沒了。

    他恨得牙癢癢。

    閬京正規軍與葉氏府軍的頭一次交手,南府軍便沖掉了正規軍的重甲前鋒。除卻嶺南戰役,如今算是張世景頭一回正兒八經地帶兵做主將,就這樣在葉氏跟前翻了車。

    思及此處,張世景覺得像是被人陡然甩了一巴掌。滿臉通紅。

    “我要殺了她!彼什幌逻@口氣,低聲喃喃道:“我一定會殺了她。”

    “如果你真的這么想,”走在最前的兔羊忽然停住腳步,回過身,粗糙的手掌猛地扳住張世景的下顎,讓他低垂的頭正朝著自己,目光也停在他的眼中,“那就冷靜下來!

    兔羊手勁大,張世景吃痛地掙扎開來,捂著發紅的下巴皺眉,“你簡直無法無——”

    話音未落,兔羊便一拳頭砸在他的肩膀上,砸得他登時失去重心,一屁股跌坐在地,還沒等張世景怒罵出聲,兔羊的聲音便在他頭頂響起。

    “這里的每個人都想殺了葉簾堂,并且抱有比你這個膽小鬼要大得多的決心!蓖醚虺谅曊f:“失去理智的人會變得毫無用處,而沒用的人是不配待在戰場上的,你最好明白這一點。”

    “你敢推我!睆埵谰暗谏降肋叺穆淙~里,不可置信地開口:“天下兵都只屬我父親一人!而你,區區南夷蠢貨,你有什么資格對我指手畫腳?!”

    “因為你打不贏仗!蓖醚蚶淅涞卮鬼此,“你只會縮在軍陣最末講一些異想天開的東西,事實是,你甚至連刀都揮不好,懦夫!

    “我——”

    “怎么?”兔羊問:“我有哪里說得不對?”

    張世景瞧見兔羊赤紅的雙眼,剛要張開的嘴又老實閉上。他沉默片刻,抬手抹了兩把眼睛,從地上爬起來,默默跟在他身后,不再開口。

    正規軍里氣氛低迷,兔羊和張世景再沒開過口,連同身后跟隨的隊伍也不敢隨意講話。他們又徒步走了快半個時辰,有些傷員早已體力不支,被同伴們攙扶著,好在他們終于走到了守備營。

    營地接應的士兵們見此,急忙將人往帳里引。張世景跟在最后,卻不想進去,便坐在山道里啃饅頭。

    饅頭冷硬,就著寒風吃得感覺實在不好受。張世景越吃眼前越模糊,忽然一雙手遞來水壺,他連忙蹭掉眼角的水,抬眼瞧見一張眼生的少年面孔,瞧著裝束,他該是武衛營死里逃生的一員。

    “您喝!蹦侨擞謱⑺畨赝斑f了遞。

    張世景沒接,惡聲道:“滾開!”

    那人卻沒用動,只是俯身將水壺放在他的手邊,輕聲說:“其實我覺得那南夷說得不對!

    聞言,張世景猛地抬頭,“你……”

    “勝敗乃兵家常事,行兵打仗怎么可能毫無敗績!彼f:“郡公,您是大將軍府上的長子,他憑何那樣對您!

    “……或許那南夷說得也不全錯!睆埵谰翱焖俚卮瓜骂^。

    “再如何,他怎能在士兵面前損您的面子?”少年輕輕哼出一口氣,“到底是南夷,怎么敢插手軍務!

    張世景沉默半晌,忽然站起身,“你說得不錯!

    見狀,那少年趕忙躬身行禮,“屬下實在忍不了他這樣……只不過是實話實說罷了!

    張世景兩口將饅頭眼下,問:“你叫什么名字?”

    “我嗎?”少年抬起頭,一雙含著笑意的圓眼眨了眨,說:“我叫長谷。”

    話音剛落,便聽遠處一聲怒吼:“躲開!”

    還沒等張世景反應過來,便被人一腳踹在地上,一聲巨響過后,張世景揉了揉快要散架的骨頭,鼻尖卻嗅到一股灼燒過后的焦味。

    他定睛一看,長谷手中端平一把火槍,有些可惜道:“哎,沒打著!

    張世景登即悚然,連滾帶爬地跑到兔羊身邊,見他還立在原地,狠狠撞了他一下,“還不快跑?!”

    兔羊喉間滾動,目光從遠方垂下,看向他。張世景被這一眼瞧得汗毛直立,猛地回過頭去。

    包裹著守備營的樹林,樹下陰影憧憧,不知何時被黑甲重騎所占據。為首那人無聲息地從黑黢黢的林間顯出身形。

    “張世景。”她指尖轉向,夕陽點綴在她的身后,“兔羊。對吧?”

    這是殘酷的傍晚,寒風抽打在臉上,這讓兔羊不由自主地屏住呼吸。葉簾堂陰險狡詐,是極為難纏的毒蛇,他早該料到的。

    “戴甲,”兔羊喉結滑動,回首時厲聲下令,“戴甲!”

    *

    小蒼潭沖鋒久戰過后,戰意帶來的高昂熱情迅速消退。葉簾堂握著馬韁的右手疼得無法伸直,而握著碎玉的左手也沒好到哪去,突突跳動的熱血從指尖一直燒向肩膀。

    她卸了甲,身側的舊傷又開始隱隱作痛,手指隔著被血浸透的青衫輕輕按住,卻不是在輕撫,而是用力擠壓,直到痛感越發強烈。

    還沒到休息的時候。

    袁華被士兵們包圍,躺在山道上,渾身沾滿污泥,肩頸處被夾棍卡出的紫紅色印記尤為顯眼。借著李意卿的力道,她快步走至他身邊,俯下身去,“感覺如何?”

    “啊……”袁華被漸沉的夕陽晃了眼,輕聲說:“冷!

    聞言,李意卿趕忙將自己身上白袍披蓋到他身上,將聲音壓得低:“還能動嗎,我……”

    “怪暈的,”袁華打斷了他的話,目光向上看,好像想看看自己腦袋上的傷口,“……我可能動不了了吧……”

    他的后勺被兔羊摜在尖石上,那人是奔著要他的命做的。如今血流了一大堆,滲進碎裂的石頭縫里,他卻還醒著。

    “看來……我腦袋比石頭還硬……”袁華輕輕咧開嘴,周圍人卻都緊緊抿著唇角,沒人笑。

    見此,他唇邊溢出一絲嘆息,“……哈……真……真沒人性……我都成,都成這樣……了……”

    袁華傷在腦袋,沒人敢隨意去碰他。葉簾堂盡力展平眉心,“袁華,軍醫馬上就來,你疼的話,不妨……”

    “軍醫?我瞧不必了吧……腦袋開花……葉大人,我該是死定了……我可不想……像只羔羊一般被人抬回去……”說罷,他喘了兩聲粗氣,勉強提起嘴角,“這,小蒼潭,這里就不錯。我躺在這兒,還能看看最后的日落!

    葉簾堂單膝跪在他身旁,“可……”

    “我這一把老骨頭……我曾經還以為我會醉死在某處酒樓……沒想竟是戰死沙場……葉大人……多謝您……真是多謝您……咳……已經,足夠啦……”他的目光柔和地掃過葉簾堂,輕聲道:“您打退了正規軍……我絕沒想到……小蒼潭這戰能贏……”

    “您的功勞不可或缺!比~簾堂眸光微動,“不止小蒼潭,我會一直贏下去!

    “一直……”袁華問:“直到閬京?”

    “直到閬京。”葉簾堂點頭。

    “可真是宏愿……”他眨動眼睛,“但我覺得……如果是你……便也……咳咳……便也沒什么不可能了……”

    幾句談話似乎已經用光了袁華的力氣,他的眼皮不停打架。

    “你再等等,袁華,再等一下。”葉簾堂忍住顫抖的聲線,“等

    進了閬京,我們,你……你便什么都有了!

    “什么……都有?可是,我,我要一切做什么……”袁華嘴角的笑意不變,“……當初我就是……就是想要一切……才落到……如今……”

    四野消瘦,落日平鋪漫天,將地上的每一條崎嶇坎坷都映得清楚。袁華被余暉包裹,就這樣被蒼天擁入懷中。

    晚霞褪去,早月墜在天邊。

    葉簾堂松開握住老將的手,站起身來。

    “走吧!彼f。

    淌過河水,尋找早該落網的對手。

    第154章 接住“我們贏了。”

    正規軍的守備營中了叢伏的包抄埋伏。

    兔羊喊出才喊出戴甲的命令,叢伏所率領的輕騎隊便猛地撲了上去,揮出長刀。馬蹄揚起,正規軍們有的被踢倒,有的被長刀砍翻倒地。兔羊抽刀時后背不慎被長刀砍中,幸而重甲在身,只發出一聲刺耳的利響,他借力滾到一旁,匍匐在地觀察著局勢。

    南府輕騎在營中一陣攪和,可等到方才后撤的正規軍穿甲上馬,騎兵們便顯露出劣勢來。他們畢竟人少,張世景一見情勢好轉,當即叫道:“抽刀砍翻他們!”

    漸垂的暮色中有鷓鴣從林間飛起,南府輕騎像是察覺到了情勢不對,在正規軍上馬整隊的片刻間隙掉頭就跑。

    先前長谷那一炮火槍轟得張世景心有余悸,此刻見輕騎逃跑,便知曉南府軍沒留多少后手,當即撥轉馬頭,跟著追了上去。

    正規軍到底人多,輕易沖散了南府輕騎的后翼,致使他們的陣型凌亂起來,四散奔逃時頗有些慌不擇路的意味。

    兔羊謹慎,穩妥起見,他策馬追至張世景身邊道:“拉弓長射要更穩妥些!

    南府輕騎亂了陣型,不如先前那樣威勢逼人,張世景正瞧著眼紅,直接無視了兔羊的話,抽出長刀,在馬匹追逐間想要一刀刺中敵人馬腿,卻不料哪里破空射來支長箭,“嗖”的一聲貼著他側頰飛了過去,張世景倉促勒馬時不慎與身后來不及收蹄的正規軍相撞,連人帶馬地摔在了山道上。

    兔羊皺眉,目光轉動時瞧見前方叢中忽地騰起一根絆馬繩,心道一聲,“糟了!”

    果然,最前沖鋒的正規軍騎兵被那絆馬繩攔住腳步,秋風掃落葉一般齊刷刷地倒下,戰馬的嘶鳴與騎兵的哀嚎在他耳邊炸開,沒等他反應過來,眼前泥地“砰”的炸開,碎石泥土一并翻飛,正規軍的前鋒紛紛掉下馬背,轟亂了頭陣。

    待泥沙散去,前方的火把陡然亮起,照出一片森然黑甲。

    “中計了!”張世景從地上爬起身來,呸掉口中沙土,怒道:“葉賊狡詐!”

    南府軍繼續往前,手中刀光閃爍。

    軍旗遮蓋住早月,葉簾堂駕馬立在嚴陣以待的南府軍前,戰馬從鐵罩中噴灑出熱氣,重重鐵甲在夜幕中聚成一片鋼鐵之森。

    葉簾堂將韁繩握緊了,沉聲道:“給副將報仇。”

    剎那間,戰鼓聲隆隆砸響,新入戰場的南府軍勢如破竹,像是從山道上傾瀉而下的洪水,潮卷而來。

    血肉廝殺模糊了戰線,騎兵與步兵混在一起,戰馬嘶鳴仰倒,叢伏回撤砍翻正規軍,還要注意身邊的流竄的火槍,一個不小心就可能被炸掉腦袋。她才避開一處土坑,朝著后頭喊:“王秦岳,你怎么回事,就不能瞄準點嗎!”

    王秦岳在山道斜坡上端著火槍,擦了一把額上的汗。他緊緊盯著混作一團的正規軍與南府軍,嘴里小口小口地吐著氣。

    正規軍顯然注意到了他們這邊的情況,有步兵貓著腰從林子里摸了上來,還沒走近,便被鋼針戳破了腦袋,直直倒地。

    一切發生在眨眼間,跟隨著的同伴還沒反應過來,忽覺小腿一陣鉆心的痛,他猛地垂頭,見一把短刀不知何時已經深深刺進他的皮肉,沒來得及哀嚎便被人一把扭了脖子。

    王秦岳回首,見峽風從暗中慢慢顯出身形,將手上的血甩掉,側頭問:“這樣?”

    她是在說戰前王秦岳要她幫忙看住后背的事情。

    見此,王秦岳終于將心放下,“就是這樣。”他回過頭,專心致志地盯著斜坡下的戰況,再不用去擔心腹背受敵。

    十月凜風穿過戰場,正規軍后翼在兔羊的厲呼下緩慢靠攏,重整陣型。他們的頭陣馬失前蹄,只得暫時收攏長刀,注視著不斷朝著他們壓迫的南府軍。

    南府軍卻并不急著追擊,只見他們四面分散的左右兩翼迅速返歸原位,端平長刀,令刀尖整齊一致地平對準正規軍的方向,同前鋒后陣一起組成一顆寒光閃閃的山石,此刻正被葉簾堂從山頂緩慢地往下推滾。

    兔羊從沒見過這樣的陣型,只得緊緊盯著他們的步伐,而伴隨而來的不安感也越發強烈。

    南府軍動了。他們的步伐起先很慢,但隨著這顆“山石”下滾地越多,戰馬前后蹄的距離也越來越大。

    “撤!”兔羊吼道:“后撤!”

    可是已經來不及了。

    南府軍已然逼至眼前,直直撞進了正規軍的隊伍,長刀也隨之呼嘯落下,刺入戰馬,劃開金甲或是送進皮肉。

    正規軍中有戰馬頸脖中刀,尥著蹶子側仰著倒下,撞翻了身后的馬,將其背上的騎兵甩落在地,武器不慎脫手,帶起幾塊黑土。

    兔羊下意識地屏住呼吸,但這樣并不會讓時間停止,讓戰爭消失。長刀依舊落下,不帶有絲毫猶豫。

    他躲開兩步,隨即感到有什么戳上胸甲,他又急忙矮下身去,避開了那呼嘯而過的利刃,卻劃破了面頰,痛楚如他此刻的心跳一般快速。

    細血流進兔羊的嘴里,血腥帶來的鐵銹味終于讓他清醒過來。他抬手抹掉頰邊血,再度夾緊馬腹,任冷風灌進他缺了一角的盔甲。

    “我一定殺了她!彼p聲說。

    下一刻,兔羊沖進了南府軍的中心,沖到了葉簾堂的身前。

    葉簾堂抬眼邊瞧見夾棍直直朝著面門甩來,她急忙撥轉馬頭,卻還是晚了半顆。

    那夾棍甩中身下戰馬,將它的鐵罩砸出一個坑來。馬匹受了驚,渾身顫著甩了甩頭,有些不受控制地向一旁撞去。

    眼見要破開南府軍的陣型,葉簾堂心中一橫,只得將碎玉送進戰馬頸脖,在馬兒嘶鳴著倒下時握緊鞍橋,任灼熱的馬血噴灑在身上,蹬掉馬鐙,掙扎著從地上爬起身來。

    什么東西撞到鐵盔,嗡鳴聲震得她有些頭暈目眩,耳朵火辣辣地痛。

    軟泥一樣的胳膊被人猛地架起,一聲刀鳴再次震在耳邊。白袍銀鎧露在眼前,葉簾堂這才勉強緩過神來。

    李意卿替她攔住了這一棍。

    “小心。”他將她護在身后,輕聲道:“怎么樣?”

    “耳朵被撞了一下,沒事!比~簾堂呼出一口氣,她手指僵硬,早就快要握不住劍,幸好她一早將碎玉的劍柄同手腕綁到了一處,此刻她又將那束帶緊了緊,用右手輕輕蹭過李意卿的手腕,說:“我應付得來!

    兔羊的人頭得由葉簾堂來拿,李意卿頷首,讓出身來。

    時機剛好,兔羊猛地朝她攻來,一雙兇狠的眼睛從夾棍末端緊緊盯著她。他力大無比,葉簾堂的碎玉險些要擋不住,震得她麻了半邊臂膀。

    葉簾堂明白同這人硬碰硬是絕對吃虧,于是趁著片刻的停頓退后兩步,裝作無力抵抗的模樣。兔羊儼然熱血上頭,立刻追上兩步,用短刀戳刺。

    短刀戳中胸甲,力道之大卻懟得她一個踉蹌,隨后夾棍猛地甩來,她將將俯身躲過,揮劍時卻只劃中臂縛,留下一道毫無威脅的劃痕。

    許是看出她的疲憊,兔羊露出瘋狂的笑容,高舉的夾棍在月色下泛著陰慘慘的光。它閃電般劈下,葉簾堂慌忙向后閃避,那棍子便只切中她腿邊的濕潤的黑土。

    葉簾堂趁他抽棍的間隙一腳踢在他手上,在他的吼叫聲中挺劍刺去,狠狠扎在他的金甲上。左手鈍痛,兔羊一腳踹開她,讓她跌進身后的雜草叢中。

    鐵盔在方才的閃避間有些錯位,擋住了葉簾堂的部分視線。她瞧不見戰況,只得先掙扎著單膝

    跪起,汗濕的頭發糾纏在面頰上。

    她聽見沉重的腳步愈來愈近,是兔羊再次揮棍襲來,葉簾堂側過身,等視野里顯出兔羊的身形時碎玉猛地竄出,伸進他兩塊板甲的縫隙,從側面刺入他的膝蓋。

    兔羊猛地一抖,彎下腰,目眥欲裂地吼叫。葉簾堂忍著手臂痛楚,雙手緊握著劍柄自上而下的劈砍下去。

    兔羊保持著跪伏的姿勢久久沒有生息,葉簾堂這才逐漸止了攻勢,目光在他不再動彈的身體上停留了片刻,劍柄一掀,他仰倒在地,露出的頸脖汩汩冒著血。

    周遭的叫喊與尖利聲不知何時已然停止,南府軍在山道中或站或蹲,目光都朝著她的方向。李意卿站在附近靜靜看著她,手里的誅逆刀低垂,瓷白的面頰上遍布血漬。

    “贏了!”不知是誰爆發出第一聲喊。

    葉簾堂雙手癱軟下垂,綁束在手腕上的束帶早就斷裂,碎玉叮當落在地上。她身上新傷舊傷一并襲來,視線模糊間,瞧見叢伏的身影。

    叢伏蹭掉血跡,踩著馬鐙站起身來,高舉的長刀在月下泛著光,“我們打贏了!”

    葉簾堂終于松出氣,她向著李意卿邁出一步,身子搖搖欲墜。李意卿急忙放下誅逆伸手去接她。

    她幾乎是摔進了他的懷里,將右臂輕輕搭在李意卿肩上,左臂卻依舊垂著。先前用來綁住碎玉的束帶晃悠悠從她的左手手腕上垂下,滴著血。

    “勝了?”她的聲音很輕,像是要被風吹散。

    李意卿接住了她將要飄散的話語,緊緊抱著她,幾乎將她從地上擁起來,低聲道:“嗯,勝了。”

    “我們勝了。”

    第155章 日出今夜后,你葉簾堂便是大周梟主!

    看到閬京正規軍潰散的那一刻,王秦岳終于放下心,將火槍規整收起來,這才得空揉了揉眼睛——秋風凜冽,在長時間的全神貫注下吹得他眼睛都要瞎了。

    “行了,完事兒!睄{風坐在遠處的高石上吹了聲哨,拍拍手跳下來,“收拾收拾回去吧?”

    王秦岳呼出一口氣,垂眸看向山谷。南府軍的沖鋒使正規軍不得不退回山道,這不僅縮小了戰場,使他們在小蒼潭中因地勢太闊,士兵太少而形成防守不過來的劣勢大大減少。而正面戰場與叢伏小隊所配合的反包沖鋒也補全了南府軍的陣線缺口,從而徹底打亂了正規軍的陣型。

    整場戰役瞧下來,一眼就能看出這是葉簾堂的作風。

    王秦岳笑了笑,想起當初自己就是被她這樣的狡詐手筆一步一步逼到無法招架,而如今他終于如愿同她站在了一邊,為此心中騰起一片微妙的興奮來。

    正規軍被夾在中間,而南府步兵則完全封鎖住了四面山道,圍捕幸存者,漆黑的鐵甲在夜色下異常可怖。

    “誰能想到,”他低聲喃喃,“葉簾堂贏了。”

    “經此一役,葉氏便徹底成了大周的亂世梟主!睄{風伸了個懶腰,“我總算明白你為何一直對她念念不忘……如今看來,她倒也蠻合我的心意嘛!

    王秦岳收回目光,看向峽風,“這么說,跟著我們走嗎?”

    “自然!睄{風點了點頭,“我早說過了,只要有銀子拿,跟著誰都無所謂!

    聞言,他低聲笑了笑,轉身向著所帶領的隊伍吩咐道:“正規軍的軍備輜重放著也是放著,不如我們勉為其難替他們收了?”

    士兵們竊竊笑著,紛紛附和。

    “行嘍!蓖跚卦乐钢较虏旁馐軈卜I兵踏過的守備營道:“這次便先幫正規軍收拾戰場吧。這之后……”他裂開嘴,笑道:“回去找葉大人領賞!”

    秋風將他們周身殘存的火槍焦味帶落下山,絲絲縷縷地滲進山下的戰場之中。

    叢伏抬眼看向山頂的方向,下馬道:“主子,王秦岳他們該是已經收槍下山了!

    葉簾堂眼皮很重,此刻靠在沉靜的煙水氣息中悶悶“嗯”了一聲,輕聲說:“叫人把戰場收拾了。”

    該搜刮的搜刮,別漏掉任何一點有可能擠出銀子的物件。

    叢伏笑著應了一聲,轉身將隊伍帶往守備營。

    周圍人漸漸離開,大地靜謐,葉簾堂抱著李意卿不想松開。

    “還好么?”李意卿姿勢不變,微微睜開了眼睛,“舊傷還在疼嗎?”

    他的聲音很低,就響在葉簾堂耳邊,惹得她有些癢,輕輕縮了脖子,輕聲道:“疼。疼死我了。”

    聞言,李意卿急忙要起身檢查,葉簾堂不讓,右臂死死掛住他,聲音沾了點笑意,說:“哎,疼是方才,現下又不疼了!

    李意卿也笑了,他將葉簾堂擁得更緊了些,聲音很輕,問:“回去吧?”

    葉簾堂沒有吭聲,他就明白她這是不肯。

    “很冷!崩钜馇渑牧伺乃暮蟊,“會生病。”

    葉簾堂勉為其難睜開眼,望了一眼天邊,說:“天快亮了!毖酝庵獗闶呛芸炀筒焕淞恕

    “帶我去跑馬。”她說。

    李意卿拒絕,“你高燒才愈!

    “攏件氅衣不就好了。”葉簾堂嘆一口氣,悶悶道:“你小的時候非要跑出去淋雨,我可都是舍命陪君子的!

    “……”

    葉簾堂笑起來,稍稍松了手臂,說:“現在去。”

    ……

    李意卿最終還是敗下陣來。

    戰馬奔離山道,朝著另一側奔去。風很疾,他將人攏在自己的氅衣里。

    山霧潮濕,天邊隱隱透出魚肚白。葉簾堂躲在大氅里,只露出一雙眼睛,她伸出手,輕輕點在李意卿握著韁繩的手背上,說:“再跑快一些。”

    李意卿還沒來得及說話,又聽她輕聲說:“跑遠一些。”甩開身后那些無休止的爛事,只他們兩人,藏在風聲很響的霧氣里。

    秋風凜冽,李意卿并沒有催馬跑太遠,最終讓它停在了小蒼潭北端的山坡上。此刻山霧環繞,舉目間盡似眼前罩著層紗。

    李意卿垂眸,見葉簾堂的耳尖露在氅衣外,已經被風吹得發紅。他將馬韁繞在腕上,抬手替她捂住了耳朵,問:“在看什么?”

    “那兒!比~簾堂指了指東南的方向,說:“南沙!

    越過冰冷的小蒼潭,銀紅色的曉霧盡頭,仍在沉睡的南沙州城透出微微光亮。

    “日出以后,這里便是我的囊中之物!比~簾堂微微偏過頭,說:“與此同時,我也就成了眾矢之的的!

    李意卿聞言輕聲笑了笑,“眾矢之的倒也不見得吧!彼瓜马,瞧見葉簾堂近來越發藏不住的鋒芒,問:“你怕嗎?”

    “怕?”葉簾堂回首望進他的目光時露出笑,她頗有些倨傲地抬了抬下巴,問:“我嗎?”

    李意卿垂眼,看清她眉眼間不曾褪去的意氣,太奪目了。他喜歡葉簾堂露出這樣的神采。于是他輕輕垂下頭,讓眉間朱砂貼過她的眉心,說:“這里以后就是你南府軍的跑馬校場!

    鎮南軍更名為南府軍,他們被新換了主將,正野心勃勃。張世景便是那送上門來的食物。葉簾堂用他試過自己新生的獠牙,一刀斃命,滋味還不錯。

    秋風迅疾,吹透天地萬物。

    葉簾堂笑起來,說:“不止這里!

    頃刻,淡白微青的天際被瞬間消解,曉霧潮水般退去,金光穿透沉重的灰色濃云,日光如鋒刃般劃破晦暗,天際不斷變幻著,仿若天門大開金鑰,于蒼茫之間扶托起一輪日出。

    火一樣的紅光傾瀉而下,萬物都水落石出。沾著新鮮潮濕的水汽,天地盡浮現在眼前。

    云煙四散下,日出將葉簾堂的輕舞的發絲都染上金光,她望來的目光就如同此刻被映亮的小蒼潭,粼粼閃動。

    “李意卿!卑缀┮碌娜菝惨r在葉簾堂的臉頰邊,使她的眸色更加鮮明,“我要的不止這些!

    “我知道!崩钜馇溟]上眼,親了親她的眉心,“我明白!

    即便身后尸橫遍野,他們都不能再回頭。

    驀地,他唇間一軟,還沒等李意卿反應過來,葉簾堂邊先回過了身。

    “回吧。”她眨動眼睫,將整顆腦袋都埋進氅衣里,重重向后一靠,道:“我要餓死了!

    *

    載榮被拖進大牢一月有余,用刑的第三日便承受不住咽了氣。連同這消息一同呈報上去的,還有五日前張世景兵敗小蒼潭,全軍覆沒的軍情。

    “荒唐!”張楓一腳踢翻了桌案,案上的琉璃器具“嘩啦啦”摔得粉碎,他將奏折劈頭蓋臉地砸向呈遞來的那小官,手指顫抖著半晌都沒能說出話來。

    李意駿坐在龍椅上,卻只是問:“載榮死了嗎?”他身子前傾,“真的么?”

    小官伏跪在地,腦袋埋在兩袖之間,瑟瑟不敢答話。

    “混賬!”張楓氣得狠了,一把將李意駿從龍椅里揪了出來,罵道:“小妹怎么能,怎么能生出你這么個沒出息的東西!”

    李意駿兩眼沒什么光彩,傀儡一般任由張楓生拉硬拽,不發一言。

    藍溪側立一旁,見狀便趕忙將伏跪的小官請下去,待她將金鑾殿的殿門一閉,殿內就只剩下寥寥的光線  。

    “大將軍,”她走上前,沉聲道:“眼下不是發怒的時候。”

    張楓側目過來,紅彤彤的眼睛緊緊盯著藍溪,“可是,可是我的景兒,他,他不過才……狗賊葉氏!她怎么敢!!”

    藍溪迎著他赤紅的雙眼,面色平靜無波,并未退避,只是說:“這是郡公走錯了路,并……”

    話沒說完,張楓便猛地甩開李意駿,狠狠扇了她一個耳光,吼道:“我兒有什么錯?他不過是……不過是……”話到最后,自己倒忍不住俯身流起淚來。

    張楓方才那掌力道極大,藍溪被打得偏過了半邊身子。眼下她轉過頭來,唇角不慎被自己的牙咬破了,冒出了血,神色卻依舊無波,仿佛方才挨掌的并不是她。

    “大將軍,郡公走錯了路,如今真正該可憐的并不是他,而是身陷囹圄的閬京,我們!彼{溪撫平了袍子,繼續道:“葉簾堂已經在您身邊的人一個一個鏟除殆盡,而您如今要做的,不是對著身邊可用之人撒氣,反而要更加愛重才是!

    張楓無力地跌坐在地,搖頭,“我明白……我都明白……可是我……”

    “眼下最要緊的是,同葉氏的這場仗還要打多久。田地就是銀子。自陛下三年前登基,谷東大鬧饑荒,國庫這些年不過是靠著嶺原和南沙的田地續命。如今嶺原才歷過戰亂,需得休養生息,唯一可用的南沙如今也旁落葉氏之手!彼{溪緩緩道:“這樣下去國庫遲早要虛。如今朝廷孤木難支,您的一言一行都得慎重!

    “是了,是了。”張楓顫抖著起身,“那,我們還剩,還剩下什么?”

    “溟西。”藍溪接話。

    “賈氏不聽話!睆垪髅偷匚兆∷{溪的胳膊,“既然如此,出兵!藍溪,我們出兵溟西如何?!”

    “不可!彼{溪吃痛,卻并未表露在外,只是搖著頭:“奴婢方才就對您說過,如今的朝廷獨木難支,我們不可再做內訌之事!

    “是了,是了。藍溪,倘若我沒有你在身邊,我將何以為計……”張楓看著藍溪平靜如水的眸,終于漸漸冷靜了下來,喃喃道:“景兒不在了……我還有你,還有你是不是?”

    藍溪扯了扯嘴角,躬身道:“當初是將軍將奴婢從那堆茅草廢墟中帶出來,還遞給奴婢一把刀,讓奴婢能去為父親報仇……藍溪命若浮萍,不足為提!

    “好,好……”張楓撫過她腫起的側頰,沉聲道:“從此你做我的女兒……侄兒無用……這龍椅……我換給你坐!”

    他話音落下,藍溪便悄然側眸看向跌坐在一地琉璃碎玉中的李意駿。而他只是垂首盯著自己不慎被劃破的手,仿佛沒有聽見張楓的話語。

    不知為何,藍溪忽而想起李意駿還是三皇子時那提劍賽馬的風采,與如今這晦暗宮室里枯敗的人比起來,實在算是可惜。

    第156章 拉扯他最喜歡身陷絕境的賈肆伙伴!

    桑州位于南沙最西,曾經是同大漠互市的必經之地,但自鎮南軍幾年前打退了南夷,桑州互市走動的馬道停歇下來,荒廢了好些年。

    桑州地界十分小,離焱州不過是一日的車程。此時葉簾堂坐在馬背上,看著周遭不知歇業多少年的商鋪酒樓,人店馬店,只見東西兩頭不見人影,路過民區也沒能見到生活痕跡,皺眉道:“空城?”

    聞聲,方蹇明接話道:“桑州小,緊臨著大漠,從前總受南夷擾亂,后來商道建成能好些,只是氣候不大行,要在這里種糧食,沒兩天就要被旱死了。這兒從前就是靠著同大漠走商往來以養家糊口,眼下馬道一停,自然是留不住人!

    葉簾堂點頭,抬眼問:“北邊是什么?”

    “那是從前前來走商的南夷留下來的馬場!狈藉棵骰氐馈

    聞言,葉簾堂挑了眉,“這不正好!

    她幾個月前在焱州時曾接納大批從嶺原涌來的難民,當時她還擔心難民太多,南沙會吃不消,但是眼下看來,桑州人口凋敝,正是承接嶺原難民的好地方。

    “大漠人養馬養駱駝的都有技巧,不如找人將北邊那處馬場重修了用,當作南府軍的馬場!比~簾堂說:“正好能將先前流入焱州的難民轉移過來……戶籍什么的該重理的就重理,分得明白些!

    李意卿正驅馬走在她身邊,聞言也點了點頭,向著方蹇明道:“如今南沙四周盡歸屬于葉大人麾下,民籍與軍籍需得分開,這樣職司才更清晰易辨。”

    “是!狈藉棵鲬曈浵隆K缒觊g在州府做過幕僚巡官,三天兩頭地往各地衙署跑,對于其中的門道可謂是了如指掌,若是日后衙署里的人同他周旋,玩什么花樣手段,他也都能應付的來。

    “南沙四州要務有蹇明坐鎮,我能放得下心!比~簾堂抬手抬手擋了日光,說:“如今我最擔心的,便是南府軍!

    有了幾月前清也先生的那紙英雄帖問世,只要州府肯將大門敞開,來于各路的青官幕僚都不會短缺,更何況還有李意乾統轄州內要務。反倒是能幫輔王秦岳操管南府軍軍務的副將要員,遲遲沒有合適的人選。

    南府軍的軍務事由都由王秦岳一人包攬,前些時日還好,可在這些日子府兵逐漸擴張,叢伏也幫忙做了好些事,葉簾堂能明顯感覺到王秦岳有些力不從心。

    “從前我意屬袁華,可惜……”葉簾堂頓了頓,說:“峽風不錯,但她不是能做主軍務的料子,她也不愿意管。至于叢伏……我對她還有另外的打算,并不想將她繼續留在南府軍中!

    方蹇明點了頭,“這些日子我會替大人多多留心。”

    如今剛入十一月,葉簾堂裹著氅衣,被日光照得犯困,如今得知了桑州的情況,便只想回程。她撥轉馬頭,問:“閬京那便還是沒有消息嗎?”

    “還沒!崩钜馇涓哪_步,搖了搖頭道:“張楓死了兒子,下一步定然更加謹慎。”

    葉簾堂聽了,微微垂下眸。

    自七日前小蒼潭一戰后,一向激進的張楓此番卻遲遲沒有動靜。她心中沒有底,只得先盡快將南沙衙署與軍中諸事盡快敲定下來,好讓南沙平穩運轉。

    一行人沿著來時路往回走,等到了落腳的宅子跟前,卻沒看見叢伏幾個,只剩長谷坐在門口扒拉著黃土。

    “伏姐姐去看這里的渠溝了,她說過些日子下了雪,別將這里下得堵住!遍L谷看見他們,起身拍掉手上的土沫,用靴子將土踏平,吸了吸鼻子說:“我把繡花針埋在這了!

    繡花針是長谷不知從哪逮來的蛐蛐,長谷很寶貝它。

    葉簾堂瞧見他眼睛紅紅的,沒有多說什么,點點頭走進了宅子。這處宅院是從前大漠的游商居住過的,被荒廢好些年,被方蹇明收拾出來給他們臨時落腳用。

    這宅子寬敞是寬敞,就是有些漏風。自小蒼潭一戰后李意卿一直關切著葉簾堂的狀態,雖說是沒有再病倒,但身上舊傷還是被牽扯到了,這幾日不怎么愛動,因此瞧起來總有些懶洋洋的。

    李意卿對此上心,早就讓長谷提早備

    好了屏風,如今葉簾堂一進來便立刻支了起來,又往屋內多供了個炭盆,確保她沒再受凍。

    等幾人喝到第二盞茶時,叢伏才匆匆回來。葉簾堂見她神色不對,便放下手邊的閑書,問:“怎么了?”

    叢伏從懷里拿出信,低聲道:“閬京那便來消息了!

    葉簾堂拆了信,就著窗邊的日光慢慢看了,沒有抬眼,“賈氏的商隊進了閬京?”

    “是!眳卜c頭,眉間微蹙,“陣仗不大,若不是主子先前叫我們多留意溟西去的車馬,這回極有可能就漏掉了!

    “果然。”聞言,葉簾堂將信折起,放進燭火之中,輕聲道:“他們要想打仗,能用的就只剩下賈氏了。”

    *

    馬車轆轆駛入閬京城門,賈遜不耐煩地撂開車簾,問:“還要多久?”

    “回大公子的話,就快了!钡肚锟粗h處,“半個時辰該是就能進入皇城了!

    聞言,賈遜重重哼一聲,放下車簾,回身靠在鋪就著軟點的椅上,沒好氣道:“這破車……真不是人能坐的,眼下我腰不得勁,腿也不舒服。刀秋!你快去打聽打聽,閬京最好的邸店在哪里,再不歇歇腳,本公子的腰腿遲早要斷在這車里!”

    刀秋有些遲疑,“可是大公子,陛下要我們盡快覲見……”

    “什么陛下不陛下,不就是張楓要見我么!辟Z遜撇撇嘴,“要不是我瞧著有筆大生意能做,什么狗屁張氏皇帝的,我才不親自來這一趟呢,還有這破車……我是真不愿意多講!”

    刀秋撓了撓頭,靠近車簾壓低聲音道:“但……大公子,咱們不是還同南沙做著生意么。您怎么就這樣應了陛下的請帖?”

    “哎呦,真是笨腦袋。”賈遜將聲音輕嗤一聲,道:“你覺得賈氏為何能在溟西一家獨大這么些年?”

    刀秋想了想,小心翼翼道:“因著做生意?”

    “對嘍,就是生意!辟Z遜笑起來。

    刀秋顯然沒料到自己能蒙對,直言問道:“大公子,我還是不明白……”

    “生意嘛,你來我往固然有趣,可這向著一邊倒的買賣,卻實在難遇!辟Z遜牽起嘴角,“刀秋,你覺得這場亂世,最后誰是贏家?”

    刀秋想了片刻,搖頭,“戰場向來變化莫測,我看不出來。”

    “是啊,我也看不出來!辟Z遜笑著說:“所以嘛,為了我們今后還能維持如今的地位,兩邊當然都得瞧一瞧嘍!

    “您是說……”

    “葉氏同我們有穩定的買賣,可是張氏如今正是孤立無援吶。”賈遜靠在軟墊上,抬眼瞧著晃動的車頂,道:“兩邊都幫一把,這才能在戰后收取穩定的好處嘛。更何況……”

    馬車忽地行停,皇城前的城門校尉出手擋下車子,問:“溟西賈氏?”

    刀秋回了一禮,將張氏請帖呈上,隨后,皇城的百年城門被人力拉動,發出尖銳的摩擦聲,賈遜心煩地捂住了耳朵。

    馬車駛過碧瓦朱墻,依著墻根緩緩停下。

    賈遜扶正金冠,下了馬車,跟著內侍踏上宮殿樓閣前的萬階臺。踏進殿內,一眼便瞧見如今位高權重的張大將軍穩坐高臺,頭發鐵絲一般發灰,他的腳下是被五蝠獻壽地毯鋪就的長路。而殿旁立著幾名虎視眈眈的禁衛軍,金甲在他們身上锃然發亮。

    賈遜心底并不犯怯,他太明白如今的局勢,他閑庭信步,如同走在賈府的庭院。

    張楓垂眸見賈遜身著華服錦衣走進,不由自主地皺起眉頭。

    “大將軍。”

    賈遜并未伏身跪地,只是簡單的拱手拘禮,這使得張楓眉間的紋路更深一層。

    語罷,不等張楓出聲,他又自顧自地松了禮,眸光在殿內轉悠一圈,笑著問:“怎么不見陛下?”

    “陛下患疾,遣大將軍與您論事!彼{溪端了茶水,向著賈遜道:“大公子,請坐!

    賈遜坐了,不等茶水奉上便開門見山道:“將軍,賈氏手握溟西三州的車馬漕運稅務,拿錢,借糧,都不是難事!

    “借糧?”張楓聲音沉沉。

    “怎么,”賈遜抬眼,笑著迎上他的目光,“將軍只想借,不想還?”

    “怎么是‘我’來借?”張楓頓了頓,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來,“國難當前,大公子何暇算細賬?”

    聞言,賈遜仍然挑著嘴角,“既是國難,那本公子便要同陛下來談!

    話音剛落,張楓身邊落座的幾位朝臣便發出輕微騷動,“大公子,方才已經講過了,陛下有疾,不宜出面。”

    賈遜點了點頭,不慌不忙道:“如此,那便等陛下病好了再談!

    賈氏家財萬貫,溟西在大周這樣不景氣的情境下還能納銀交稅,全仰仗著賈氏在其中的運作。明昭年間就拿他們沒有辦法,而如今只要永淳帝不出面,張楓就更沒招。

    賈遜抬起目光,瞧見張楓陰沉的面容,差點笑出聲來。

    比起葉氏,他更喜歡與這樣身陷絕境的賈肆伙伴打交道。因為這些人往往將自己的性命和生意捆綁在一起——他們給得最多,又最好說話。

    第157章 惡水“換做是我,我忍不了。”

    日子方才邁過十一月,谷東便迎來了一場大雪。

    變州州府內,書房一向炭火供得最足,崔玄成坐在窗下,盯著手下那只佛手壺發呆。他不善烹茶之道,并沒提前將野茶葉碾羅成末,只是把它囫圇丟進茶壺,灌進水,隨后蓋上茶蓋,擱在小爐上慢慢燒。

    茶水經火一燙,發出細微的碎響。崔玄成的目光終于一動,抬手將案上成堆的待批事務翻了翻,眼神卻始終沒落在在那冊子上,顯然心里頭還在想著別的事情。

    鄒允坐在屋外廊下,聽著里頭茶水“咕嚕!表懥巳,趕忙撩開簾子跑進去一看,瞧見那茶壺“當啷當啷”的被沸水碰撞,茶蓋邊緣早已是騰波鼓浪,不停朝外溢著水沫。

    見此,鄒允趕忙上前兩步,揪過桌案邊的帕子包住手,一掌推開崔玄成,一手將茶蓋掀開,挽救了茶水泛濫成“災”的趨勢。

    鄒允回過頭,見崔玄成有些魂不守舍地盯著他手上的茶蓋,嘆息著問:“大人,你這又是煮得什么茶?”

    聞聲,崔玄成這才回過神來,將手邊擱著的信紙讓出身來,說:“閬京要用兵!

    鄒允用指尖夾起那頁信,慢慢看了,指節輕輕蹭著信紙,暗罵一聲:“張楓這老油子……刁滑奸詐!”

    “往常不都是這樣的么。”崔玄成苦笑一聲,“閬京不太平,谷東不過是他們爭權奪勢的工具!

    “朝廷傾吞民田,國庫至今卻依舊十有九空。他們只要多查查戶部的賬,就能清楚其中多少糧餉被惡官分食!编u允冷哼一聲,道:“如今他們問賈氏借銀子,卻不肯動用武衛營的兵馬,反倒要遠調咱們谷東邊軍。要我看,張楓也明白閬京都是些同他一樣的老滑頭,只肯拿銀子,不肯做事!

    崔玄成點了點頭,“他

    是想借谷東邊軍調兵一事架空某些人的權力,將國庫和兵權徹底握在自己手里!

    如今的閬京看似是張氏一家獨大,可其他高門世家也不是吃素的。張氏奪了萬階臺上的那個位置,其他世家面上不能發作,轉身就搞小動作,雖沒出什么大幺蛾子,可就如同蛀蟲一般,一點一點將大周的支木蛀空了。

    如今的大周面上瞧著風平浪靜,實則內里早就敗壞了個干凈。張楓要想保住他那岌岌可危位子,就只能打勝仗。

    可眼下的武衛營早就不是當初在南沙同張楓一齊出生入死的弟兄們了,世家子弟參雜營中,從賈氏那借來的銀子能用處三分都算是燒了高香。

    故此,在張楓眼里,這場仗要想得勝,唯一的出路便是谷東邊軍。

    “如今賈氏愿意伸手助他一臂之力,張楓此時重金調派邊軍,就是在用我們谷東過冬難熬之事威逼!贝扌蓱嵢凰π,“簡直無恥!”

    張楓還記著葉氏從前幫扶谷東的事情,此次同溟西的合作,一來是借銀,二來便是將谷東向外交往的西南兩條馬道都牢牢鎖住了,此舉更是直直將谷東釘在了原地,隔絕了外界消息。

    畢竟邊軍還是歸由變州州府管。這樣一來,就算是變州生出倒戈葉氏的念頭,西南幾條馬道的嚴防死守也叫他們彈不得,不服也得服。

    “張氏這一手先發制人,是專門用來防我們的!编u允冷靜下來,慢慢道:“谷東同時還負擔著龍骨關大營的糧草,他們不僅惦記著我們的邊軍,還瞄上了我們谷東的糧倉。”

    如今這個境況,溟西的糧食銀子一樣金貴,閬京自然是負擔不起?晒葨|就不同了。三年前谷東雖鬧了一次洪水,可北邊的互市還通著,說到底也不像嶺原是個窮困潦倒的樣子,仔細壓一壓,還是能擠出些東西來。

    崔玄成沉默地嘆了一口氣,目光透過木窗,瞧見了余暉的消散。沉甸甸的墨藍攏著蒼穹,凜風吹過,吹動了焱州州府的燭光。

    方蹇明瞧著滴下的燭淚,冷哼一聲道:“張氏此舉倒算得高明,直直將谷東的后路都堵住了。”

    葉簾堂停了筆,說:“到底不是死局,辦法還是有的!

    “此話怎講?”

    “不過是虛張聲勢!比~簾堂笑了笑,“我只問你,閬京和溟西,哪一個能用兵?”

    聞言,方蹇明眸光微動,“您是說……”

    “谷東災荒三年,朝廷不聞不問,如今張氏有事相求,還擺出這樣趾高氣昂的態度,不過是覺得崔玄成沒脾氣,挑著軟柿子捏罷了。要換做是我,我可忍不了。”葉簾堂放下筆,露出一個頗為良善的笑來,“兔子急了還咬人呢。我若是崔玄成,管他什么勞什子張楓,直接帶兵打出來,看看有哪個能攔得住。”

    *

    如今外頭的形勢早就亂成一鍋粥了,閬京內也消停不下來。這里入冬前落了幾場雨,城內老舊的排水溝便有些吃不消了。

    眼下溝洫壅塞,污水橫溢,沖天的穢氣滋生蚊蠅,倒真正像是如今閬京腐壞的內里。

    排水溝一堵,行路便難通。單孟的馬車被擁在巷口進不去,他只得自行下了車,捏著鼻子小心翼翼往單府里走。

    單孟這些日子都跟著劉臻奔波,這日回家是換漿洗衣物,行至他小娘門前卻皺了眉頭。小娘的院落位置偏僻,落在單府的西南角,挨著街巷,墻外的污水久久無人打理,如今墻根處龜裂,眼看著就要被泡塌了。

    他跨進院內,問邊上前來迎接伺候的侍從,“怎么墻根爛了也不找人來修?”

    聞言,侍從苦笑著從他手中接過包袱,道:“我替小夫人去那邊提過好幾次了,那邊嘴上都答應都好好的,轉頭就擱在一邊。就是瞧著小夫人說不得話,性子軟。這不,本來就裂了個墻角,現下都爛到腿肚子上來了!

    單孟聽罷,眸色微微暗了下去。

    單府西南朝向的院落背光,冬日尤其陰冷,從來都是給府上侍從住的,可唯獨他小娘羅岫這個主人家被分到了這里。只因著她并非單家家主單錦“納”回來的,是輾轉跟過閬京諸多高門后,最終落進單錦眼里,在府上彈過幾年琴,有了單孟,這才留了下來。

    侍從捧著單孟的包裹,在窗下朝著里頭喊:“小夫人,孟哥兒回來了!

    單孟立在門前,聽著里頭傳出窸窸窣窣的響動,門簾掀開,里頭一個挽著婦人髻的女子探出了頭,“啊啊”叫了兩聲,比劃著手勢問他怎么這時回來了。

    “娘。”單孟輕輕喚了一聲,道:“回來換些衣物。”

    羅岫又比劃著問:同你父親招呼過沒有?

    “未曾。”單孟側身走進屋子,“我從偏門進來的,待片刻就走!

    年久失修的木門被推開時發出“吱呀”的聲響,屋內晦暗,只桌案上點了一根蠟。單孟見了,眸光沉得更低。

    沉默片刻,他忽然問:“晏哥兒還被大夫人抱在房里嗎?”

    羅岫“啊啊”地點了頭,隨后又搖了搖頭,示意他不要擔心。

    單晏是府上的三公子,今年便該發蒙讀書了,大夫人卻總以羅岫是個啞女為由讓單晏待在自己跟前,如今更是借著讀書的名義將人養在了自己跟前。羅岫不會講話,派人去要了幾次都沒有回音,而每每單孟歸家時大夫人又總是避而不見。

    他太明白大夫人抱養單晏,根本不是什么所謂的愛子之心,不過是得捏著些單孟心里割舍不下的東西,這才能使單孟牢牢被拴在單家,跑不出去。

    沒說幾句話,那邊侍從便將他的包袱理好了。單孟的衣物不多,大都顏色素淡,侍從嘆息一聲,道:“二公子總在外頭奔波,也沒個人伺候,這秋雨下完就該入冬了,我給您多塞了兩件厚衣服,都是小娘先前做得!

    聞言,單孟回過看著羅岫,溫聲說:“這樣費眼的麻煩事,以后不要做了。”

    羅岫笑著搖了搖頭,眼角泛出細細的紋路,比劃著說:不礙事,你有空了去看看父親,他來找過你幾次,都沒能見著你。

    單孟原是不打算驚動府中任何人的,便低聲道:“我不去了!

    “啊”羅岫出聲,眉頭簇了起來,手上比劃地更用力了些:聽話,如今他們用八百只眼睛盯著你,就是要挑你的錯處,好將你繼續被拴在這院里頭。你順著他們的意思,叫他們放松下來,等跑出去了,想如何就如何,不用看任何人臉色。

    羅岫很早就已經明白許多事,從前她是溟西來的的啞女琴師,模樣沉靜漂亮,眾人都想瞧個新奇。她是京中高門用來裝點門第的一瓶瓷,放在桌案欣賞可以,但要放內院,不行。

    人們瞧不起她,卻又爭搶她?呻S著年歲漸大,再美的瓷釉有了裂痕都不美觀,留在單府里,無人問津。

    羅岫雖不會說話,但對于單孟從小的溫書卻異常嚴厲,她替他苦心謀算著,就是為了他有朝一日能徹底離開這晦暗潮濕的宅府,不被冠上任何難聽的名號,不受任何人拖累,能夠正大光明的行走世間。

    單孟從小就因著出身被嘲諷,欺辱,他也曾對小娘惡語相向,說過許多刺心窩的話?扇缃袼娴囊龗侀_自己,脫去過去,去過只屬于他一個人的自由。

    他自問,是放不下羅岫的。

    羅岫愛他,這是也是單孟自出生起僅有的愛,對他來說太寶貴了,他不得不珍惜。

    他垂眼看著羅岫的手勢,低低應了一聲,說:“我知曉了!

    第158章 知錯“不錯,背肌一定夠漂亮!薄

    外頭冷,羅岫身子不好,見不得風,單孟出了房門替她將門簾垂好了,這才接過包袱,向著跟出來的侍從道:“府里不管我娘的院落,你也別在同他們吵了,修墻根要多少銀子,你直接報到司農寺院里,從我俸祿里頭出,日后若再有什么不夠的,都同我講!

    侍從有些不忿,“可咱們小娘分明也是這府里的主人家,怎么……”

    “再忍一忍,”單孟握緊手,將聲音壓得低,“若是此次我能升入三省,便將你們都接出來,在外頭另起一座院落……只需要再忍一忍……”

    聞言,侍從嘆息著搖了搖頭,剛要說什么,忽地被院口一人盯住,“喲,二公子回來怎么也不叫人通傳一聲?”

    單孟向著侍從使了眼色,她立刻心領神會,拘禮進屋了。他則擺出笑臉,迎上前道:“小娘腿腳不好,我只是來囑咐兩句,如今也不用麻煩長隨通傳。父親午起了么,我這就去拜會!

    語罷,他也不等長隨回答,便徑自往前,穿過游廊,行至單府正院,瞧見父親單錦身邊常用的隨侍已經候在了廊下,看樣子是早就知曉他回來

    了。

    單孟忽地想起羅岫告訴他的那句:如今單府里用八百只眼睛盯著他。

    那隨侍走下臺階,向前迎了兩步,“二公子回來啦。”

    見到這么一派假惺惺的笑,單孟心中更是騰起一陣嫌惡,面上卻還端著禮數,向著他問:“父親起了么?”

    隨侍點了頭,笑意將眼睛都擠沒了,他一伸手,道:“二公子快進去敘話吧。”

    屋內點了燈,炭盆已經快要燒涼了。屋內沒什么值錢物什,唯一能說道兩句的便是壁上掛著的那副字畫,咸元年間劉老太爺留下的遺筆。

    單錦靠在床榻邊,見他進來,便擺手,“坐。”

    單孟也沒心思同他寒暄,依著吩咐坐了,也不張口,二人頓時陷入一片沉默之中。最后還是單錦先開了口,他咳嗽兩聲,問:“聽說前些日子張大將軍叫劉臻入府,你也跟著去了?”

    “是。”單孟垂首應了。

    “那葉氏當真在外立了新府?”單錦嗓音粗糲,身子微微前傾,“閬京當真是要打仗了?”

    “葉氏占了南沙,將鎮南軍更名南府軍,這是十月份的事!眴蚊宵c頭,“大將軍如今要將谷東邊軍調來,戰事在所難免。如今情勢緊張,兒子也不敢過多揣測。”

    “……她葉氏當真有這么大的能耐,”單錦也不知有沒有將最后幾句話聽進去,只是摸著下巴,自顧自地陷入自己的思緒里去了。

    單孟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半晌,單錦才繼續開口問:“調兵這事,你們參與幾分?”

    “司農寺不干預其中,只掌邊軍糧儲!

    “糧儲?”單錦眸子一亮,“這是好事兒!”

    單孟從中嗅出一絲別的味道,沒有開口。

    單錦繼續道:“軍糧這事在你手下,那豈不是說,如今整個閬京的軍糧借調都得從你手下出入?”

    “您要如何?”單孟不自覺握緊掌心。

    “我瞧著,像葉氏那樣地方門戶如今都能同張氏叫板,我們豈不……”

    “父親!”單孟猛地起了身,打斷他還未出口的話語,躬身行禮道:“還請父親慎言!”

    他話音剛落,一盞茶瓷便直直奔著他飛來。單孟沒躲開,生生立在原地,叫那白瓷砸破了額角,落在地上摔個粉碎。

    “孽子!”單錦氣道:“父言未盡,豈容你肆意置喙?!”

    聞言,單孟一撩袍擺,悶聲跪在地上,道:“兒子有話不得不講。如今葉氏在外招兵買馬,張氏調兵一事本就危險,如若我們在這樣的關頭還要同朝廷離心……父親,閬京情勢便當真岌岌可危了!”

    “那又如何?”單錦指著他,憤聲道:“葉氏那樣的門戶都能做到如此,那,那葉簾堂,還說是個女子!怎么,她就能在外呼風喚雨?我單家只能縮在閬京角落,成日受著惡水欺負?你,你真是……”

    單孟垂著頭,由著父親直直指著自己,罵出一句:“廢物!”

    廢物?他有些想笑。

    “父親,許多事情并非看起來那樣簡單!眴蚊系吐暬氐溃骸斑@個時候……”

    “借口!”單錦氣急,早就聽不進去兒子的話,恨道:“你比那葉簾堂入仕還要早上兩年,怎么人家當初平步青云,如今還在外自起新府?你再看看你自己!當初就只能在你那司農寺里沒日沒夜的記賬數糧食,眼下落了份差事,呵,還是數糧食。這么多年,你還就只是跟在劉臻屁股后頭跑腿,怪不得旁人也不把你當回事!”

    聽到父親提及當初,單孟心底冷笑一聲,脫口而出道:“當初我本有望能進翰林院,跟在陳祭酒手下做事!可您不讓啊,非要我跟在劉臻身邊,告訴我,‘劉氏家大,我只要將劉氏公子伺候好了,單家的前路也就通暢’!”

    “你!孽障!”單錦手指顫抖,“分明是你自己不爭氣,如今竟敢來責怪,責怪你老子?!”

    單孟沉默著,只在想:怪?他怎么敢。只是父親,她葉簾堂至少沒有家中人做她的拖累,至少沒有人成為她的重擔,這才能讓她那樣瀟灑地提出清地查人的戶籍新政,她有人撐腰,可以肆無忌憚,不怕得罪世家。可他呢?

    單孟垂著眼,耳邊盡是父親的叱責。

    單氏本就是依附于劉氏的小門,單家大公子曾在劉府做事,貪小便宜抹了假賬叫劉氏大夫人查了出來,被人連夜打斷了腿扔進單府,因著這事,劉氏險些要跟他單家翻臉。若不是劉氏太爺看中單孟的才學,讓他得以跟隨在劉臻身邊侍候,單家才得以逃過被逐出閬京的凄慘下場。

    可也因此,他單孟也就成了單家手里唯一的籌碼。他們要他好好念書,又要他能隨時體察劉臻的心情,要他奔高,又不能讓他脫離單府的掌控。所以他們將羅岫困在院里,抱走他的親生弟弟。

    積攢數年的怨恨與憤懣郁結一處,單孟不吐不快,可話到了嘴邊,卻還是沒能說出,最終只是搖了搖頭。

    說這些又有什么用呢?

    單孟已然預見了他講出這番話時單錦的表情,定然是一臉的迷惑,隨即而來的,便會是更大的怒火。

    他從不是惹人疼愛的孩子,整座府邸中除了羅岫,沒有人愿意去傾聽他一個庶子的苦楚。更何況,單錦從來都是個自說自話的人,他永遠聽不懂別人的話。

    永遠聽不懂。

    想至此,單孟心頭倒不似方才那樣壓抑了,這些無端而來的謾罵與指責他早就習慣。于是他緩慢地呼出一口氣,平靜道:“父親,兒子知錯了!

    做戲罷了。既然單錦從不肯好好聽他講一次話,那自己也沒必要認真聽他的話。既然他們對于羅岫的請求當面一套背后一套,那自己也這么做也無可厚非。

    他想要走的,是一條無關于任何人,只屬于他自己的路。而在此之前,他不能讓任何人有所覺察。

    于是單孟深深伏下身去,一字一頓道:“您說的對,兒子知錯!

    *

    今日難得出了個好天,王秦岳在校場上擺了賞,在營中盤了局射禮叫士兵玩,卻沒想到被半路殺出的清也先生搶了風頭。

    李意卿一把霸王長弓眾人都是見識過的,曾在小蒼潭一戰里八百米開外一箭橫穿戰場,直取張世景的頭顱。眾兵原本瞧著這清也先生是個云容雪質的玉人,卻沒想他竟將這霸王長弓用得這般好,個個都跌了下巴。如今校場盤射禮,自然有膽子大的去請他,只為一睹那勢若驚鴻的弦帳力道。

    冬日蒼穹明澈若鏡,日光映得李意卿凜冽而清澈。只聽長弓拉弦時發出緊繃的弓弦澀聲,接著一箭破空,待那厚重的聲音回蕩在每個人的耳邊時,眾人才如夢初醒,轉頭一瞧,見那靶子歪在地上——竟是被直直射穿了!

    “好箭!”有人下意識歡呼道:“先生,再來一把!”

    王秦岳在上頭瞧著心驚,他知曉李意卿的身份,害怕這群南府軍無意冒犯了他,剛要出聲阻止,卻見李意卿心情頗好地點了頭,笑道:“看好。”

    說罷,他重新搭箭,拉弓時背挺得很直,脊骨線條流暢地彎進后腰。

    下一刻,靶子連中三箭。

    片刻的沉默后,營中爆發出熱烈的叫好,李意卿在一片簇擁熱鬧中垂下手臂,也跟著笑了起來。

    “他這長弓夠硬的,也夠大,感覺有兩個我那么長。”峽風不知從哪跳了下來,伸著懶腰點頭道:“不錯,背肌一定夠漂亮!

    “小聲些!”王秦岳趕忙止住她的話頭,低聲道:“你瘋了?這可是太子卿。”

    “那又如何,如今不都是跟著葉大人做事嘛!睄{風笑起來,“哎,我從前總覺得他跟塊玉做得人一樣,一不留神就被磕碰碎了。我總想著葉大人如何非要同這樣的人在一處,就只因著面容?不過嘛,眼下看來……”

    “怎么?”王秦岳斜睨著她。

    峽風嘻嘻笑著,“還得是葉大人嘛。”

    第159章 鐵戟“新刀?”

    南府諸將常在大漠跑馬。要是說起馬術,都算是一頂一的好手,但提起射箭,都只能撓頭。

    今日王秦岳在校場盤了局射禮還設了賞,本是借著這由頭叫營中士兵趁此機會多切磋練習,卻沒想哪個膽子大的將李意卿請了來。如今這射禮頭彩自然是落在了李意卿手里,可這樣一來,王秦岳就犯了難。

    畢竟若是細細說來,李意卿還算是他的主子,這會兒他奪了頭彩,自己這賞到底還做不做數?

    就算李意卿不在乎這些,他王秦岳也不敢賞。

    營中士兵們不知道這中間關系,拿了重彩就往李意卿懷里拋,李意卿接了,一直凝在眼底的冷意也都被這沸反盈天的歡呼聲融化,快意地笑出聲。

    王秦岳正愁眉苦臉,一抬眼卻見抱著頭彩的換了個人,耳邊一聲輕響,他下意識轉頭,見方才還被簇擁包圍的李意卿不知何時走至他身旁,正低頭解著臂縛。

    “先,先生!蓖跚卦烙行└砂桶偷貑镜馈

    李意卿輕輕“嗯”了一聲,正要說什么,另一邊長谷抱著箭囊跑了過來,擦一把鼻尖的汗說:“先生給南府軍要的新

    刀到了!馬車都在營地外頭排著呢!”

    聞言,王秦岳也顧不上心里的事情了,連忙問:“新刀?”

    長谷揚著笑臉,“正巧將軍也在,一同去看看?”

    王秦岳當即應了聲。

    如今南府軍早就不同南夷打仗,從前鎮南軍所配備的短劍對付南夷騎兵坐下的粗腿馬還成,但在閬京正規軍面前就有些派不上用場了。自半月前小蒼潭一戰后,李意卿便同王秦岳提過一嘴,等王秦岳點了頭,這才派人去鍛了新刀出來!

    長谷立在二人身邊說:“我方才先去瞧了一眼,都是好貨,锃亮呢!”

    李意卿拆了臂縛,抬眼問:“葉大人來了嗎?”

    “該是要到了。”長谷回頭營地,“我一早問過伏姐姐,她說大人忙完案頭的事情就來!

    “成!蓖跚卦傈c了頭,轉身朝校場努了努嘴,對著峽風道:“你看著些啊!

    峽風哼一聲,轉身躺在藤椅上,擺了擺手道:“放你的心吧,我眼睛最尖了!

    王秦岳撇撇嘴,收回目光,“先生,走吧!

    此時南沙正值晌午,即便是冬日,日頭也照得有些火辣。幾人從校場沿的枯草野地中穿過,李意卿繞過營帳,看到飛沙下成排的馬車。

    閬京正規軍所用的戰馬都是從谷東龍脊山配出來的,戰馬高大,不似大漠粗腿馬那樣頸粗腿短,小蒼潭一戰中虧得是地形與戰術,否則憑那時配備的短刀,還沒夠到敵人身前就要被砍翻了。

    因此,要想將鎮南軍徹底轉變為南府軍,光是更名定然不夠,他們不僅要適應新刀,還需改變他們慣常的行軍策略。這幾日王秦岳都在營地里將小蒼潭一戰中的優勢劣勢拿來反復想,只為著排出新的陣型來。

    待馬車上的木箱一箱箱被搬下來,堆在帳中,長谷上前扳開箱頂,露出里頭雪亮的武器來。

    “雙鐵戟!崩钜馇浯怪猓_口道:“正規軍甲盔大都厚重,刀劍都不好用,只有長斧和鐵戟砍得穿,但從前鎮南軍握慣了短刀,我想著用些輕便些的武器也好適應。斧頭做薄了容易卷刃,鐵戟會更敏捷些。”

    就著燭光,王秦岳俯下身,細細端詳著雙鐵戟,“這些事本都該由我來操持的……真是勞先生費心了!

    “應該的。”李意卿笑了笑,“更何況,我對正規軍的軍備裝束也更熟悉些。”

    王秦岳舉起一把鐵戟,橫著豎著都放在手心里掂著,喜道:“這行啊,夠利的!好用!”

    李意卿說:“這鐵戟我專門叫他做得輕便,同你腰間那把十步行異曲同工,您用起來也能更順手些。”

    聞言,王秦岳有些驚詫,“這您都清楚?”

    “葉大人同我講過。”李意卿的聲音不自覺輕快了些,接著補充道:“她說她那套劍法都是跟你學來的!

    “啊,”王秦岳倒有些不好意思了,“她,她那時手使不上力,握不動刀,成日就抱著把短匕首,我瞧著不怎么好用,就……”

    “真是多謝你!崩钜馇錅\淺勾起嘴角,輕聲道:“幸好!

    “沒,沒……這也是我應該的。”王秦岳有些語無倫次,瞧著李意卿今日心情不錯,連話都同他講得多了些,便小心翼翼問道:“您,您現下瞧著葉大人那雙手恢復得如何,劍法可還適合?”

    “將軍劍法巧妙,自然適用……她早先便傷過右手,那時開始學著用左手做事,如今看已然十分順手了。右手……”說到這,李意卿眸光微微沉落,“用鋼針縛了大半年,眼下瞧著也要比從前好上許多!

    聞此,王秦岳搖搖頭道:“葉大人年紀還輕,仔細看著,定然是能養回來的!

    “是!崩钜馇漤悠岷,輕輕應了一聲,說:“我前些日子給許先生送了信,他這兩日便該是要到了。此番他來,定然要將葉大人從前欠下的病根好好溫養。”

    *

    葉簾堂打了個噴嚏,下意識將氅衣裹緊了。

    侍從們聽見聲連忙去看窗戶有沒有關好,炭盆有沒有涼下。焦急的神色從葉簾堂面前不斷穿過,她只好用帕子揉了揉鼻頭,甕聲說:“我沒事,不用擔心我。”

    “大人,您這氅衣穿得薄了些吧?”方蹇明坐屋內嘆氣,“大人在這坐了一早上了,幾時出去走動走動啊?唉,案務是理不完的,日日都這樣忙碌,可得當心身子!下官年輕時也同您一樣,這不,老了老了,各種毛病都上來了,這肩膀啊,脖頸啊,時常泛酸呢。”

    葉簾堂聽著他的嘮叨,默默沒敢吭聲。

    “你們都年紀輕,不愛聽我們老人念叨,可下官還是要多嘴兩句,這身子啊是最金貴的,您秋日高燒才退就上了戰場,這些日子下官瞧著您都有些疲累了,誰想您又不分晝夜的看案務。”方蹇明搖了搖頭,繼續說:“好在清也先生一早寫信去請許大夫,估摸著時間,這兩日也該差不多到了,到時候叫大夫給您再把個脈,趁早將病根解決了,免得上了年紀落下什么毛病。”

    葉簾堂一想到許元疏就頭疼。她平生最怕苦,茶泡得濃了些她都不愿意喝。料想許元疏一來,再有李意卿前后敦促著,自己那一日三頓的苦藥定然是一頓都逃不過。

    想到這兒,葉簾堂手邊一抖,墨點暈在賬務上,差點糊了數字。她連忙擱下筆,蔫蔫道:“蹇明教訓的是!

    “哎呦,大人可別再看了!狈藉棵鞒脵C從桌案上抽了冊子,合在她手邊,“再看下去眼睛都要瞎!

    見此,葉簾堂只得仰身靠在椅背上,蟹青袖從氅衣中露出半截蓋在膝上。她拿竹扇擋住照在面上的日光,慢慢道:“不看怎么行,事情太多了。眼下最要緊的,便是趁著入冬前盡快將焱州和桑州壞掉的排水溝修了,萬一日后落了雪,可別堵住水溝,叫咱們的軍備運不到營地里頭去!

    方蹇明嘆息著說:“那也不至于這樣趕啊!

    “趕啊,怎么不趕!比~簾堂閉上眼,日光將她的眼皮照得紅彤彤一片,“我們得趁著閬京動作前讓南沙轉起來,糧食,軍備,稅務……哪一樣都重要!

    “唉,大人,眼下咱們南沙衙署又不像從前那樣沒人能用,您大可安排下去,叫他們替您看。”方蹇明搖搖頭,“哪里需要您這樣沒日沒夜的看,您不如瞧瞧自己眼下的烏青,真是一天比一天深!

    “讓旁人做,我不放心吶!比~簾堂挑起嘴角,窗外梅葉斑駁了日影,那細碎的光透過木窗灑在葉簾堂身上,風動時眼前便映得忽明忽暗。“再說,南沙從前記得一筆爛賬,那些數字被張氏抹了又抹,其中真假參半,收成明細也和田地對不上。如果要打仗,這些事都有可能成為南府軍的拖累。”

    旁人稱葉簾堂是大周梟主,是陰險狡詐的毒蛇?芍挥兴约好靼祝皇撬銦o遺漏的軍師,不能保證每次出兵都在自己的掌控中。要想這群狼環伺的亂世中活下去,她就只能盡全力切斷任何不利的可能。

    她靠在椅背上,閉眼聽著屋內炭火的細響,慢慢道:“除了閬京出動的軍隊過于強大,我不允許任何事情成為南府軍兵敗的理由!

    聞言,方蹇明有些笑不出來了。南沙的賬有多爛他是清楚的,那其中還添有自己曾經的幾分手筆。他默默嘆一口氣,道:“大人歇息一會兒吧,下官來幫您看看!

    忽然,門被叩響,葉簾堂睜開眼,見叢伏無聲息地立在門前。她向叢伏招了招手,問:“怎么了?”

    叢伏走進,侍從們窺見她的神色,紛紛退了下去。叢伏將聲音壓得極低,說:“谷東邊軍沖破了西北馬道……”

    “沖破?他們這是,”方蹇明神色微變,“反了?”

    叢伏點著頭,口中低低重復了一遍,“反了。”

    *

    “稟大將軍,我們派去接應的禁衛軍才進首陽谷,邊軍調派來的第一批車馬就已經到了,他們被變州衙署追趕著,路上不敢停歇……”前來稟報谷東軍務的禁衛軍悄悄吞了口水,抬眼去瞄看上座張楓的表情,

    頓了頓才開口道:“我們順著首陽谷一路往東,才得知他們墜了馬……再去谷底找尋的時候……跌……跌了個粉碎。”

    殿內眾人不自覺屏住呼吸,一時殿內只聽得見炭火燃燒時的脆響。

    張楓垂眼,見桌邊炭火早就被燒得發灰,火光被壓在底下,只露出一線赤紅的邊。靜默片刻后,他壓抑著情緒開口,“變州衙署為何要追趕邊軍?”

    “調派的邊軍隊伍并未從首陽谷往京,而是從西南馬道……”

    張楓忽地清了嗓子,殿內稟報的禁衛軍本就緊張,聞聲便噗通一下跪地,冷汗懸在鬢邊,慌忙開口,“虎,虎校尉在接到閬京的詔書后便立刻遣人動身,可這幾日谷東雪急,邊軍怕大雪蓋了山谷,不好行路,這才改走西南馬道……眼下形勢正緊,衙署一聽邊軍沖破了西南馬道,只當他們是要……是要……”

    剩下的話他沒說出來,但殿內眾人都明白他的意思。

    聞言,張楓后靠在椅背上,嘴邊輕嗤出聲,“這番說辭,你信么!

    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換路……這話說出來禁衛軍都在抖,張楓定然也不會相信這只是個巧合。

    他在閬京三年,此次派去接應的禁衛軍都是早年從武衛營提拔上來的,他們說翻車了那定然是親自查證過的,什么手腳痕跡都不曾留下。張楓信他們,卻不相信變州和谷東邊軍。

    先不說變州刺史崔玄成和邊軍校尉虎強從前的主仆關系,單單是變州衙署在鬧饑荒時就接濟過邊軍,而邊軍也替衙署在那時管控過難民。二者曾有這樣共患難的交情,換路這事兒邊軍不可能一聲不吭地做,變州衙署也不可能一無所知。就算谷東邊軍真的忘記上稟,那變州衙署派人追去了,頂多也是一句話就能解釋清楚誤會的事兒。

    可這事偏偏還鬧大了,鬧出個車毀人亡的下場。這樣一來,調兵這事兒就得暫緩。

    殿內沉悶,張楓緩緩吐出一口氣,問:“變州刺史,崔玄成人呢?”

    “崔,崔大人一入京就進了牢獄,”禁衛軍哆嗦著回道,“此刻還是在里頭關著,還等大將軍發落!

    “發落?”張楓意味不明地笑了一聲,殿內眾人皆是一抖。他笑著,“我哪里發落的起他老人家!

    這崔玄成的確動不得。

    變州同谷東邊軍此舉實在是往他頸上套了個圈,任意發落一邊都會將自己頸上那圈套纏得越緊。

    如果崔玄成在閬京被他發落,那便說明閬京放任了邊軍沖破西南馬道的舉動,那么閬京同溟西對谷東形成的包夾之勢便會在頃刻土崩瓦解。谷東邊軍能肆意游走在西南馬道,就算與葉氏有了什么書信往來,閬京也不得為知。

    可若是眼下張楓不管崔玄成,那就是變相地放棄了邊軍派來的第一批車馬,此舉也是坐實了谷東邊軍叛逃的罪名,這樣緊張的形勢之下,閬京又會多出一個敵人,而張楓眼下已經沒力氣再分給旁人了。

    真是好深的圈套。

    張楓只盯著案上的琉璃盞,不發一言。

    第160章 細嗅大雪來臨之前只能依靠著對方的溫……

    金鑾殿內內侍三天一輪換,今日藍溪休沐,剛踏進將軍府就察覺到氣氛不對,他跨進書房,向著張楓行了禮,“大將軍!

    張楓面色不好,將手中的信紙撂在一旁,問:“信中如何說?”

    藍溪從懷中摸出信紙,恭謹地遞去,“南府軍的數量還在增加。”

    自小蒼潭閬京正規軍被圍剿以后,眾人都以為葉氏會乘著這股風繼續往北,可這半個月下來,整個南沙就如同冬眠了一般蟄伏下去,并不猛攻,反而有停戰休養的趨勢。

    這趨勢在這些天來尤為明顯,就張楓收到的書信里,葉簾堂正在南邊瘋狂召集人手,先不說衙署,就南府軍營地,飼養的戰馬都要比從前多得多。若是說從前南府軍只能靠反包偷襲的戰術取勝,那現在葉簾堂在主力進攻的同時還留有不少余力。

    張楓展開新瞧了,握著信紙的指節漸漸泛白。

    “可這樣戰術對他們來說有些過于穩妥。”藍溪開口:“小蒼潭一戰后,他們本能趁我們陣腳大亂的時候繼續猛攻,可他們沒有,反而停住腳步,給了我們排兵部署的時間。這樣一來,他們將戰線拖得越久,對我們來說也就越有利。”

    張世景是被南府軍砍掉的,就在所有人都以為葉簾堂會乘勝追擊,帶著她新組建的利刃走出南沙城門時,葉簾堂卻選擇了停。

    的確,她將戰線拉得如此長,這讓閬京重新排兵布陣的時間顯得如此寬松富余?膳c藍溪所想的“有利”不同,張楓久經沙場,從幾次交手中已經摸出葉簾堂多變狡猾的路數,那樣的人并不是會大意輕敵,至少此刻不會。

    張楓猜不透她此舉想做什么,她的行動永遠都在他的意料之外,而意料之外就代表未知。這是無法預防的困境,張楓根本不知道她下一步會怎么走。

    “葉簾堂迄今為止的每一場仗,所有的犧牲,都在她的把控之中!睆垪鞯挠沂执钤谘g的龍雀刀上,有一下沒一下地敲擊著刀柄,“她大部分的勝利都來源于對事態的觀察。”

    嶺原和小蒼潭便是證據。兩場戰役中,正規軍都是在勝券在握的情況下被一個細小的點扭轉了戰局,和勝利失之交臂。

    張楓慢慢呼出一口氣。葉簾堂可以說是他最討厭的那類敵人,因為她永遠都不緊不慢,贏了不會忘形,輸了也并不焦躁,像是在旁觀一場有趣的棋局,其中的廝殺與得失都是正常,都不用被放在心上。

    可他不同。

    張氏幾乎是耗費了半生的心血才得以坐上這個位置,他的輸贏關系著張氏的前路,如果不能打贏這場仗,那十幾年的籌謀會成為竹籃打水一場空。

    葉簾堂就像是藏在暗處的毒蛇,安靜地注視著張楓的每一個動作,在他不慎露出要害的那一刻,便是屬于她的絞殺時間。

    而對于張楓來說,她按兵不動的時機恰好能讓他得到片刻的喘息。這太珍貴了。對于接下來的每一步,他都得萬分謹慎。

    “大將軍,其實……”藍溪上前一步,猶豫著開口,“我打探來了些消息,只是不知準不準確!

    張楓心底想著事情,有些心不在焉地問:“什么?”

    “南沙州府,”藍溪放輕了聲音,“他們前些日子似乎是在打探許氏的蹤跡!

    “許氏?”張楓抬眼,“是那個世傳黃壺游醫之業的嶺原許氏?”

    “正是。”藍溪低聲應了。

    張楓松了眉眼,若有所思地垂眸。

    藍溪見狀,繼續道:“葉氏不再猛攻,反而蟄伏起來,或許這件事就是本因!

    “是嗎?”張楓看向她,示意她繼續說。

    “從前便有傳言,說是葉簾堂的身子很差,基本沒法支撐長時間的握劍。”藍溪慢慢道:“南府軍遲遲不能

    往前,也許不是什么排兵布陣,只是他們因著他們主人的身子,已經差到沒法往前了!

    良久,張楓悶悶笑了一聲。他偏過頭,看著熱茶騰起淺淡的白氣,目光漸漸凝起,問:“那許氏如今在何處?”

    藍溪垂首,“還在查!

    “動作麻利些。”張楓用指腹輕輕貼了貼茶盞,笑著說:“可別叫她好起來了。”

    *

    冬意漸深,南府里的秋葉都落盡了,早早被清了出去。葉簾堂這幾日在偏堂同幕僚們談事,通常一坐就是好些時辰,侍從們便在堂內支起屏風,又添好幾個炭盆才罷休。

    “賈氏同閬京做了生意,又許久未曾在同咱們往來的商道上露面,有些行商見著形勢不對,吵嚷著就是不肯再在那條路上走貨了。”方蹇明挨著炭盆坐,伸手去夠炭盆上方的熱氣,繼續道:“在這么下去,咱們同溟西的生意怕是要黃!

    葉簾堂今日瞧著氣色好了許多,只是還畏寒,氅衣中的袖爐仍是放不下手。聞言,她說:“前些日子衙署該換的人都換了,眼下你瞧著誰能用,便從手下安排個熟悉商路的人過去同他們談!

    “下官也正有此意!狈藉棵鼽c頭,“只是同溟西……”

    “生意不變,就按照從前的標準來。”葉簾堂說:“誰要是反悔了不愿意做,也別勉強,直接踢出去就是!

    方蹇明應了,瞧著她的面色,輕聲問:“那賈氏?”

    葉簾堂只搖了搖頭,說:“不用管!

    剩下的話她沒有說,方蹇明心中還留有不解,但瞧見她眼底的倦色便止了話頭,只同她簡單商量了些州府事務,便帶著各幕僚躬身退下。

    長谷盤腿坐檐下吃棗,見幕僚先生們從堂內退出,飛快地跑去叫廚房備菜,正好撞見從外頭趕回來的李意卿,停下腳步道:“先生回來啦!

    李意卿問:“葉大人呢?”

    長谷指了指堂內,說:“才談完事兒。”

    李意卿略略點了頭,朝著堂內走去。

    葉簾堂雖說沒再病倒,但神色卻總是倦倦,因著舊傷的緣故也沒有去碰碎玉。李意卿進來時她垂眸抹著竹扇玩。

    “桑州的馬場要建好了!崩钜馇渥呓澳忝魅障肴タ纯磫幔俊

    “你去替我看著吧!比~簾堂合了扇子,將它擱在燭邊,“我懶得跑!

    李意卿點了點頭,又聽她繼續說:“方才蹇擬了個單子,晚些時候送來,說是挑選的桑州主事人,你再幫我看看,挑個滿意的!

    “明白!崩钜馇漭p聲笑了笑,道:“放心好了!

    葉簾堂習慣把控所有事情,但按照如今事務的繁雜和她的身體來說,要親自管控所有細節實在是沒法實現。

    仇恨是只屬于葉簾堂的雪天,張氏將她從高樓扔下,整個世界都在眼前翻滾。

    冷風在她耳邊呼嘯,她看見山底的枯枝斷木一齊涌來,伸展細弱的枝條無法拉扯住她,耳邊是枯枝折斷的脆裂聲,而她仍在下墜,下墜,直至砸在后山腳下。

    無數的碎石與斷枝“嘩啦啦”地落在周圍。她仰面朝天,只覺得大地像從四面八方將她擠壓扭曲,擠碎了她的骨頭

    細雪從天而降,吹進她忽明忽暗的右眼,而自己的另一只眼睛則什么知覺也沒有,她也不知道是摔傷了還是壓根睜不開。

    冷風灌耳,在漫長的嗡鳴聲過后,她開始能逐漸聽到樹葉被搖動的窸窣聲……樹葉?十二月哪來的樹葉,那只是從她受傷喉嚨里發出的支離破碎的呼吸聲。

    遠處望樓推杯換盞的喧鬧聲從遠處傳來,像是隔了層什么,朦朦朧朧。

    事已至此,塵埃落定,她卻還醒著。

    在于愈發無望的寒冷中,她幾乎是在祈求地想:為什么還沒死?她為什么還活著?

    快一些,求求你,快一些。

    半睜的眼睛眨出淚水,緩慢地流下臉頰。

    她太累了,趁著更大的痛苦還沒來到,拜托了,快死吧。

    “姐姐!焙鋈挥腥嗽谶@樣的雪夜叫住她。

    葉簾堂猛地清醒過來,燭火仍晃在眼底,手里的袖爐卻不再暖和了。

    李意卿身上帶著沉靜的水氣,他總是害怕葉簾堂生病,于是伸手握住她冰涼的手,拉進袖子里,貼著自己的溫度。

    “困嗎?”他輕聲說,“困得話我帶你去休息。剩下的事情不用擔心,還有我在!

    葉簾堂已經很久沒想起從前的事了。

    幸好,幸好她身邊還有李意卿。讓她能在疲累的時候放心躲懶,留下一根定海神針來替她處理那些想要躲開的事情。

    “困。”葉簾堂點點頭,任由自己倒在他懷里,“還冷。”

    他知道在葉簾堂心里有太多事情都比自己重要,但李意卿不甘于此,他野心勃勃,要將盤踞在她心頭的壞事都擠出去,只留下自己一個人。

    他要很久以后,葉簾堂想起冬日時不再是三年前的雪夜,而是在情緒軟下的無數個瞬間里,記著他密不透風的懷抱。

    李意卿接住她,垂首細嗅她的氣息。遠山淹沒在舊時的月色里,他抱著她,像是兩只相依為命的幼獸,在大雪來臨之前只能依靠著對方的溫度取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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