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章 舊雨這是大周避無可避的險境。
谷東連日大雪,這會兒終于歇了半刻。馬蹄拌過雪漿,停在涿光川的山腳之下。
此時天還暗著,灰蒙蒙的蒼穹懸在谷東邊軍的頭頂,虎強下了馬,跺了跺腳下的土地。虎壯則踩著馬鐙站起來,瞇著眼睛往涿光川上一指,道:“哥,他們在那兒擺了拋石機。”
閬京雖說在圍夾谷東邊軍的兩條馬道上未設重兵,但他們不滿歸不滿,到底不能真做出什么來,若虎強真帶兵從破開的西南馬道上南下,就等同于和閬京撕破臉,他目前還不想把事做絕,畢竟亂世之中要想自保,總得給自己多留幾條后路。
“涿光川壁立千仞,走勢險峻。要繞開西南馬道,走這山道,估摸著得砸壞咱們不少車子。”鄒允催馬上前兩步,側頭向著虎強道:“校尉,您想好了,走上這條路便只能南下了。”
從涿光川往南,就是投奔葉氏,踏上便沒有回頭路。
虎強拉著馬,面色不佳,深深吐出一口氣,沒接這話,只是問:“崔大人眼下已經入了閬京吧?”
“是。”鄒允回道:“校尉不必擔心崔大人,如今閬京對他來說是最安穩的去處。”
“安穩。”虎強慢慢重復著這兩個字,說:“我從前在州府做過侍衛,此事整個變州衙署都知曉,張楓自然也……崔大人從前救我一命,如今又為著我們入了閬京,我怕張楓一怒之下……”
“不會。”鄒允搖頭道:“只要張楓還沒傻,他就不會做出任何對崔大人不利的事情,反而要將他好好護起來。”
虎強皺著眉,目中并未閃過了然。
鄒允說:“如今南北形勢緊張,眾人的眼睛都盯著朝廷。崔大人同我們處在相反的境地,我們越是反叛,就越是能突顯崔大人因疑心邊軍的做法有多么準當。張楓若想要崔大人的命,的確有上百種神不知鬼不覺的法子,可若是崔大人這樣的老臣在這關頭丟了性命,反而不利于朝廷歸心。”
虎強蹲下身,垂手摸著腳下的土地,良久才道:“先這兒扎營吧。”
到底是往西還是往北,虎強還是沒法輕易做出決定。他就讓軍隊在涿光川的山腳下安營扎寨,就是選了個進可攻退可守的位置,此事關系著谷東邊軍上萬人的性命,虎強不敢馬虎。
鄒允明白他的猶豫,雖說他和崔玄成是為了讓邊軍南下才做此局,但如若虎強臨時反悔歸京,變州也不會受到什么懲罰,畢竟邊軍已然回頭,在戰役面前,他們耍的這么點小心思也不足為提。于是他點點頭,下馬幫人拉營。
才將將安置好承載輜重的馬車,虎壯正拉著馬,倏地抬頭,瞧著遠處漆黑的天幕道:“有人來了。”
虎強匆匆擦了手,看清來人時臉色微微變了變。他們此行只帶了小波人馬,趕路時連軍旗都未曾掛起,為的就是不引人注意,如若他們是全軍覆滅也吸引不到朝廷的目光,但若是他們成功與葉氏匯合談妥,那邊軍便也不用顧及朝廷,直直破開西南馬道南下便是。
這會兒夜幕低垂,來人正是他們留在谷東營地的副將。
虎強見他形色匆匆,便叫了鄒允旁聽,自己上前迎了兩步,問:“怎么,營地發生什么事了?”
副將下了馬,汗都來不及擦便道:“閬京那邊派了個太監,說是充作監軍。他們為著補償咱們第一批損失的人馬,還帶了車軍備過來。”
“太監?”虎強皺了眉。
“是。”副將應聲,低低道:“說是皇城里那位藍公公的手下。”
虎強不大了解閬京的事,下意識問:“藍公公是……”
“如今的權宦之首,張楓最得力的狗腿。”鄒允解釋一句,向著副將問:“他面子如何?”
“來得時候挺客氣,但看見迎接的隊伍沒有您,臉色就不太好了。”副將眉間緊蹙:“我就按您走前說好的,告訴他您前不久跌傷了身子,眼下正在城內療養,但我在一旁瞧不出他的面色,也不知信了沒信。”
副將一提監軍就皺眉,虎強看著,沉聲問:“他給你們甩臉子了?”
“唉。皇城里頭出來的,金貴嘛。”副將苦笑兩聲,蹲在營地升起的火邊搓著手道:“瞧您不在,就到處挑剔。又是嫌咱們營中的水太咸,又是念叨咱們帳子里的床榻太硬。就我過來前,他還說咱們谷東蒼州產良木,叫我走門道替他運來,給他在這兒支個新屋。”
朝廷來的監軍都是這個模樣,虎強從前跟在常將軍身邊,對這樣的事見得多了,眼下倒是有些見怪不怪。
他點點頭,問:“不是說還帶了批軍備來?”
“是,屬下來就是同您稟明此事的。”副將一談及軍備,語調便升高了些許,“那軍備打眼看過去是一大車,可掀了箱子,就表層是新刀,往里頭一看,斷得斷,銹得繡,根本沒幾把能用的!”
虎強抿住唇角,點頭示意他繼續往下說。
“校尉,咱們邊軍雖說不富裕,可有著蒼州和大營的接濟,怎么說都不至于用那些個爛刀子!”副將偏頭狠狠啐了一口,“實話說,咱們也不稀罕他們閬京給的軍備,可他們既然給了,卻這般不上心!如今是他們求著咱們干事兒,就是做戲也好啊,至少表面樣子好看,可他們欺人太甚,就這么給一大箱破爛,不知道的還以為咱們求著他們做事,到底是打發誰呢?!”
鄒允開口,“您同監軍發火了么?”
“我哪敢啊,硬忍著呢!”副將深深吐出幾口氣,“我就問了兩句,那監軍說是山路難行,馬車長久走于雪地受潮所致。哈!誰信?咱們都是成日里和刀子打交道的,那箱子破爛顯然壞了有些年頭了,難為他們還能將這些玩意兒從犄角旮旯里裝箱,送到咱們這兒來!”
“朝廷從前不就是這樣么。三年前谷東鬧饑荒,閬京運來一車爛米,車簾沒掀都能聞到一股霉味兒。崔大人看不過,原想著同他么理論,可那他們卻覺得有的吃就不錯了,咱們這些庶民竟然還敢挑揀。”鄒允悶笑一聲,說:“那爛米吃了壞腸胃,最后還是要死人。可憐我谷東上萬口人家……那會兒朝廷也窮,啞巴虧吃就吃了。可眼下不同。”
鄒允抬起頭,眸底被跳動的火光映亮,“眼下張楓不是同賈氏借了賬么,如今他要調我們的兵,卻還是這樣摳摳搜搜。”
“對啊!”副將猛地站起來,不忿道:“我差點忘了這事兒!張楓拿銀子不就是要打仗嗎!如今連調兵不用,那銀子去哪了?”
“能去哪。”虎壯不知何時坐到了一旁,仰頭看著漆黑的天幕道:“定然是都進他們正規軍,武衛營的口袋里了唄。”
副將搖著頭輕嗤一聲,“如今張楓急著把我們往過調,不就是為了讓我們擋在閬京門前,好叫他們城里的金貴玉人能多茍活一段日子。想叫我們送死,卻舍不得多花一枚銅錢,反倒躲在后頭的賺得盆滿缽滿。”
“從前常將軍的大營不也是,軍費就是不給,要么拖欠要么縮減。雪山上本就消耗大,打到最后沒東西吃,只能吃,吃馬肉!”虎壯似乎想到了什么,捂住眼睛嗚咽了一聲,再開口時語氣都開始顫抖,“憑什么?!”
憑什么?
要用監軍的話來說,既然是打仗,那丟命就在所難免。與其將銀子給他們這些人,不如分給有可能活下去的,至少還有些用處。
虎強沉默到最后。
他仰著頭,看著頭頂沉寂的黑色夜幕,只覺得自己卑瑣。虎家兄弟在學語前雙親便戰死在龍骨關外,比起愛,他更先懂得死。
后來他有幸跟在常將軍身邊學武,也曾與同伴滿潛在雪山里,見識到一場能淹沒頭頂的大雪。他從前一直以為要人命的不過是刀劍,不過是北蠻重騎。可后來他才明白,在關外,比起刀劍敵軍,更令人恐懼的是不再供應的糧食與衣裳。比起北蠻重騎,似乎大周朝廷對他們來說更難對付。
常將軍就是這樣。
時至今日,虎強還一直覺得將軍就該在某日英勇的死于戰場,而不是自己人的手中。
虎強上任邊軍校尉的那一日便暗暗警告自己,不能常勝,也不能總敗,他對于大周朝廷的恐懼一直未曾散去。這份恐懼雖不至于要他性命,卻時常惹他不安,讓他惶恐。
他倒寧愿它要他的性命。
此刻虎強仰著頭坐在涿光川腳下,發現自己不知不覺地被圍困在了朝廷劃給他的一方天地里,無法轉圜。
風聲獵獵入耳,像是大周避無可避的險境。
虎強獨自坐了許久,他伸展雙腿,將霸王槍放在膝頭,一遍又一遍,緩慢又輕柔地擦拭著。鄒允想要喊他去休息,但虎強搖頭。
他如今已經二十有五了,雖鈍鈍磨去了少年心性,也不是毫無長進。
不知過了多久,天邊微微吐露出些許魚肚白,他才僵硬地站起身,轉頭去看身后被白霧籠聚的龍脊山。
那是谷東的雨霧,也曾飄動在他的手邊,打濕屋檐窗角。
這里是虎強的故鄉,這樣的景色他瞧了將近二十五年,只要回頭就能看見。而如今,他想要去見見另外的天地。
鄒允心里惦記著虎強的身子,起的早了些,想再去喚他歇上一會兒,卻在走近時看清他眼眶里氤氳出的,一動便要落下的雨。
第162章 魚腸水斷龍舟,陸剸犀甲。
焱州葉府內擠滿了幕僚,個個都噤若寒蟬,不敢多語。
叢伏進院便看見這一幕,走近些許,將長谷拉到一邊悄聲問 :“這是怎么了?”
“和溟西的生意這些日子不是生了些事嘛,想著安排個人去疏通疏通,可眼下沒一個能頂事兒的。”長谷說。
“怎么會?”叢伏皺眉,“能投遞名帖,被選作府中做幕僚的都是地方有名的飽讀詩書之輩,不過一條商道,一個有辦法的都沒有?”
“可不是,”長谷撇了撇嘴,低聲說:“這些人將書都要讀爛了,大都沒做過幾年實事,現下一聽要南下同賈氏扯皮,一會兒這些個自持清高不肯自降身份同商人談事,一會兒那些個又膽子小,獻出的計策過于謹慎,甚至還要倒貼銀子保生意……反正我聽都著都憋屈,葉大人定然更看不上了。”
其實這樣的局面從賈氏與張氏合作的第一日起就注定了。
永淳年間朝廷不將百姓當作人來看,不僅不做實事,還想要憑靠世家鎮壓流言,適時清也先生一紙英雄帖出世,言辭犀利直指時局要害,引得各路群情激憤,豪杰文士熱血上涌,只想要一顆能夠品憫世間疾苦的新君,于是一股腦地往南沙涌。
初來時他們心比天高,都想要做出一番大事業來。可州府的位置畢竟有限,葉簾堂到底是沒法將這上百人都放在眼前重用,只能分散去衙署各部做活。
這些人都是佼佼,各個自視清高,自然是不愿意做這樣微末的事情,等上涌的熱血褪下,他們才看清自己面對的到底是什么。
小蒼潭的戰役,閬京同溟西的聯手……在這樣隨時都有可能喪命的亂世,其中很多人已經想要止步退出了。
想至此,長谷嘆息一聲,轉頭看向廊子里。十一月天寒,沒有炭盆根本冷得待不住,讓眾位幕僚先生都擠在外頭終究不是事,長谷便讓人將葉簾堂慣常用來談事的偏堂收拾干凈,安排幕僚們進去歇息片刻。
叢伏這些日子在東邊帶著由嶺原流民組成的輕騎,好些時日沒回來,今日本來是高高興興進府匯報軍務的,如今卻撞見此景,便是再好的心情也要變壞了。
“我跟了葉大人三年,從聚寶臺里也摸索出了些生意上的門道。實在不行,我去將這商路跑了。”她單手將頭盔摘下,拋到長谷懷里,讓他給自己拿著,“真是欺人太甚!賈氏那墻頭草東倒西歪慣了,我暫且不提,就他們這些八棍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悶葫蘆也敢起異心?!你還讓他們去堂里取暖,要我早將他們打出去了!”語罷抬腳便要去偏堂趕人。
她卸下的頭盔又硬又重,長谷方才伸手去接的時候不小心被砸痛了手臂,此時見叢伏氣勢洶洶地要走,連忙顧不上痛,上前幾步攔住她,“哎呦好姐姐,你冷靜些吧。”
“你攔做什么?”叢伏不爽,“讓開,否則我連你一起揍。”
“不能啊,不能!”長谷將頭盔夾在臂間,趕忙道:“你這是治標不治本!你今日這番話我先前也同葉大人講過,要是沒人能走這一趟,我就去走。雖說我不大懂什么生意,但我機靈,有眼力見,討人喜歡,大抵也不會將事辦砸,可是葉大人卻搖頭了。”
叢伏被他擋了路,長谷是李意卿身邊的人,她到底不能真的出手,只好耐著性子聽他說。
“商路這事簡單,誰都能干。但比起你我,葉大人如今需要的是更多能夠為她所用的人才。”長谷瞧著她的神色,咽了咽口水繼續道:“眼下局勢水火不容,比起斬斷搖擺心,收納賢能才更為重要!”
“從前我們總以為葉大人缺得是武將,可如今看來卻恰恰相反。”長谷看見叢伏微微松動的神色,暗暗吐出一口氣,“南沙西邊有王秦岳,東邊有你,咱們南境無憂。可反觀能臣卻沒有幾個。方刺史雖好,可日后要繼續留在南沙主事,不能跟隨葉大人一同離開,嶺原州府雖親近于承平道,卻畏縮懦弱,難堪大任。”
“你再瞧閬京,如今的形勢看起來是大廈將傾岌岌可危,可若是細細算來,最終鹿死誰手還真沒個準話兒。”長谷將聲音壓得低,只有他們二人能聽見,“我們遲遲攻不下閬京,難不成還真是因為他張氏有頂天的能耐?”
叢伏抿住唇角,“你是說……”
“大周之所以能維系至此,是因為朝中有實打實能做事能臣干將。四大世家的確錯極,可他們能歷經數年仍未沒落,是因著族中實有能做事的人在。如今我們連打勝仗卻仍未能將局勢推至‘一邊倒’,這才使得南沙州府人心不穩,”長谷慢慢道:“這就是朝臣。他們能讓張楓做天下大將軍,那是因為江山還在李氏的手中,可如果要扳覆舊朝,他們就該不樂意了。”
閬京萬階臺不好上,改朝換代就意味著世家顛覆。眼下朝廷被張氏玩崩到這個地步,其余三大世家也從沒想過要將他拉下水,畢竟他們站在同一條線上,這其中的不滿與沖突在家族利益面前實在是不痛不癢。畢竟,只要江山還是李氏的江山,他們就仍能高坐九重天。
可若是葉簾堂帶兵踏進閬京,那這一切就會變得不同了。
叢伏愣神半晌,猝然抬手壓著長谷的腦袋揉,“行啊小谷,長大了!”
“哎!”長谷她手勁壓得直不起腰,連忙道:“都是清也先生教我的。”
叢伏收回手,目光從偏堂轉過,嘴里狠狠吐出一口惡氣,道:“就是便宜了他們,叫他們白撿了官職干。”
“也不能說是白撿。清也先生說了,他們肯在葉大人困難的時候前來幫扶一把,這已經算是恩情了,”長谷抱著頭盔道:“眼下他們心里動搖,都是因著這時局的動蕩。這是人之常情,不該怪他們的。”
“行,行,你們承平道的人都生了副良善心腸,我明白。”叢伏撤開兩步,抱了臂問:“先生還說什么了?”
“先生昨夜給嶺原州府寫了信,叫他們在嶺原三州找尋可用之才。”長谷嘿嘿笑著。“嶺原州府顧念著咱們接濟流民的恩情。我猜不出半月,咱們府上就該要再添一批人才了。”
“嶺原如今在閬京的手下吧。”叢伏歪了歪頭,“這事兒能成嗎?”
“能!”長谷眉梢都帶笑,“張氏如今一門心思都撲在谷東里頭了。州府找來的人就走當初暝王承諾留給咱們的嶺原暗道,當然是神不知鬼不覺,月末就能進南沙。”
“是嗎。”叢伏點了點頭,道:“成,葉大人在里頭嗎?”
“在呢。”長谷側頭看一眼竹簾,低聲說:“大人怕是忙了一宿,我方才瞧著她精神尚可,但就是怕……唉,我想要葉大人多休息休息,但大人只將我當小孩,不愿意聽我的話,伏姐姐你進去勸一勸,別叫大人熬病了。”
“一宿沒睡?”叢伏聽了,只來得及給長谷留下一句“多謝”,便匆匆朝著屋子跑去。等她跨進葉簾堂屋子外間時,透過屏風瞧見葉大人正靠在椅背上聽方蹇明講話
葉簾堂看見叢伏的身影,便讓人給方蹇明倒水,示意他先停一停,方蹇明自上次葉簾堂高燒就一直對她的身體放不下心,嘮叨了許多,這會兒看叢伏來了,便只好不情不愿地閉上嘴,慢慢飲著新茶。
葉簾堂側眸,“怎么樣?”
她這是在問東邊叢伏手底下的隊伍。從嶺原一戰中葉簾堂便瞧出了閬京消息的滯后,他們逃出嶺原時閬京才得到的消息,這才開始出兵嶺原,為了找到他們也浪費了許多時間。
葉簾堂不想要重蹈覆轍,她需要一支輕騎,但不止是用來迅速傳回軍情的暗線。叢伏是石家培養出來的刺客,也是葉簾堂手下最會偽裝探聽的人,她想要叢伏領著一支輕便隊伍,作為一支行蹤隱秘詭譎的暗殺騎。
這是她從小蒼潭一戰中得到的啟發,叢伏率領一支輕騎從上游渡河直直摸進了正規軍守備營的后背,這才將南府軍的贏面搏得更大。
她想要叢伏將自己的本事發展成一支隊伍,類似于石家“耳畔風”,但“耳畔風”所需要的人力財力是她沒法復刻的。如果葉簾堂想要以最低的成本得到大周的各路消息并行刺暗殺的話,那么她就需要一支這樣的輕騎。
他們會被她放在從前大周用來與南夷互市的廊道沿線,如同一只連通南北的眼與耳,能夠知閬京,溟西和谷東這三城的全部動向,再做出最快的決斷。
也許他們這時只成雛形,擊則不能斷,刺則不能入,但只要叢伏摩其鋒,這支隊伍便能水斷龍舟,陸剸犀甲【1】,葉簾堂將他們叫做“魚腸”。
“主子,好用!”叢伏笑著跨前一步,“但我覺得吧,還能更輕!”
第163章 脾性“它絕不能成為人命的懸賞。”……
日光透過屏風,暖暖的在叢伏頰側暈出一片光暈。方蹇明察覺到他們在談軍務,便先行離開了。
葉簾堂瞧著叢伏,來了些興趣,問:“怎么說?”
“魚腸是暗殺輕騎,但如今的輕騎還是重,速度太慢了。我想將盔甲削薄一些。”叢伏比劃著,繼續說:“這樣一來,刀也得改,否則跟不上動作。”
葉簾堂說:“南沙往北走就是閬京,兩城相連的道路大都是一覽無余的草野。魚腸擅長伏擊,可要在那樣平坦的情況下做小動作根本沒可能,所以我并不打算讓你們只走暗殺一條路。”
叢伏微微張開嘴,“您是要……”
“魚腸可以減輕鎧甲的重量,我對此沒什么意見,但日后我可能需要你們登上正面戰場,所以最基本的防御也不能落下。”葉簾堂從手邊成堆的案務中翻找,抽出一張紙來,“前些日子清也叫軍匠給南府軍打了新家伙,我順帶讓軍匠給你們設計了一套新刀,你來看看。”
聞言,叢伏精神一振,走至案邊偏頭去看紙上的圖。
“‘魚腸’并未進行過正規訓練,同正規軍那些兵硬碰硬是不可能的。自然,我也不會讓你們頂在最前和他們硬剛。”葉簾堂指了指圖紙,“‘魚腸’本就人少,像在這樣的戰役中,我不希望你們犧牲過多,于是我讓他們加長了刀柄,讓你們能同正規軍留出一定距離,同時也方便撤退。”
“……撤退?”
“正規軍里大都是步兵,就算是有騎兵也在這樣平坦的草野里,他們能依靠的只有重甲。”葉簾堂抬起頭,“面對這樣的重量,直線沖鋒并不是最好的選擇。”
叢伏垂眸思索著,“不能悄無聲息的繞后,也不能直線沖鋒……”
“沒說不能繞后啊。”葉簾堂彎著眼睛,“但不是悄無聲息。”
叢伏的思緒猛地抓住了什么,她抬眼道:“包圍?”
“不錯。”葉簾堂點頭,繼續說:“但正規軍的人數要比南府軍多得多,我們唯一的贏面便是能分股包圍,快速的逐個擊破。”
叢伏皺起眉頭,“可這對于騎兵的速度來說是很大的要求。”
“是,南府兵要批重甲,有很大可能會趕不上趟,而這就是‘魚腸’的用武之地。”葉簾堂笑著說:“‘魚腸’披輕甲,拿長刀,速度能遠遠甩開正規軍。我需要你們來為南府軍引路,先手圍困目標,等南府軍趕來你們便可以向后撤,繼續去追下一波人。”
“所以是說,我們撒網,他們來收。”叢伏眨了眨眼睛,“聽著不錯。”
“自然,這只不過是一個設想,戰場的情勢會更加多變。”葉簾堂笑了笑,重新靠回椅背,“還是先等新刀下來,你拿著練一練,如若順手的話,‘魚腸’就照著這個計劃練習。”
“沒有問題!”叢伏眼中興奮,“主子,我什么時候能看看新刀?”
“南府軍的鐵戟前兩日才打完。”葉簾堂抿了口茶,想了想說:“你們的……我估摸著這兩天能送來。”
叢伏猛地點頭,“成!”
炭盆噼啪作響,這會兒講完了正事兒,叢伏也難得放松了下來,這時聽到隔壁偏堂傳來窸窸窣窣的交談聲音,嘆了口氣道:“主子,外頭那些幕僚……”
“我差點忘了。”葉簾堂閉著眼睛說:“讓長谷將他們都請回去吧。”
“請?”叢伏撇了撇嘴。
“那怎么辦。不請他們走,難不成讓他們都歇在府里?”葉簾堂笑著攤開手,“怪臭的,我可忍不了。”
“他們這樣抱團不做事,主子您就這么忍了?”叢伏一想到這里就生氣,“不如殺了了事。”
“他們有他們的考量,這沒什么。”葉簾堂垂眼摩挲著茶盞邊沿,慢慢道:“天下辦法這樣多,這個不行就換一個,人也是一樣。他們如今害怕了,不肯替我做事,想我今后也會因著他們今日的舉動而拋棄他們。不過是各有各的選擇罷了,沒什么好在意的。”
“可,”叢伏頓了頓,低聲道:“和從前相比,您脾氣似乎是好了很多。”
“脾氣好?”葉簾堂笑了笑,問:“要是這事若換做從前,我會如何?”
叢伏看著她,須臾后才開口道:“您以前想要石家的援手,為了行走就和傷腿硬抗。想要石家的器重,就為聚寶臺死磕生意,如今卻……”
從前的葉簾堂身上總是帶著戾氣,好像除了恨,便是死。
她冷靜,堅韌,叢伏看到她,便想到杉木那筆直的樹干,瞧著柱天踏地,無堅不摧。而如今穿過重霧,她才發覺原來枝葉是這樣的輕薄柔軟。
“阿伏,很早以前,張氏在北衙就警告過我,閬京容不下我這樣的人。如果我想要活下去,要么就收起自以為是的小聰明,乖乖跪下聽話,要么就趁早收拾好包裹,回到兗州去,在那里我或許還能做個青官,安穩一生。”葉簾堂笑了笑,目光留在案上的琉璃盞,那淺碧色的茶湯里有微微晃動的光,“想來也頗有道理,你看我如今拖著個破爛身子,不僅要挨痛,還會成日里做噩夢。也許我當初的確應該在其中選一條路,至少要比現在好走。”
叢伏的嘴角動了動,她輕輕抬起手,“您……”
“當然,我當初做事的確莽撞,不顧后果,現下想起那時候的有些事情,背后都要出冷汗。可實話說,叢伏,我一點都不后悔。”葉簾堂目光沒動,繼續道:“如果再來一次,我可能還是會咬牙挺下北衙的那一頓打,還是會從崇樓后院的碎石堆里爬出來。走在這樣的世道里,本就只有拔刀才能自救。”
叢伏靜靜地看著她,等待她接下來的話。
嶺原花樓洶涌的烈火,承平道觀里碎裂倒塌的觀音像,小蒼潭潮濕滑膩的山道,這一切都歷歷在目,葉簾堂輕輕搖了搖頭,“那是片刻的張揚,是攻苦茹酸后的快意,但它不該成為我們的常態。”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1】,我們所做一切的最初就是想要救命,只不過一開始是我的命,而今是天下百姓的命。報仇……它不是戰亂的借口,也絕不能成為人頭的懸賞。”葉簾堂微微嘆出一口氣,“大周八方風雨,多的是流離失所,易子而食,析骨為飲的慘狀。是清也先生告訴我,想要平亂救民,只能靠水滴石穿。而一味的拔刀劈砍,是沒有用的。”
叢伏指尖動了動,垂下眼。
“當初你待我好,在石家那樣機謀易變的地方,你卻在幫我站穩腳跟后告訴我,你愿意跟著我走。”葉簾堂抬眼,“阿伏,謝謝你,真的謝謝你。因著你,才能有如今車行萬里的聚寶臺,才能有今日的我。”
但時局這樣可憐,快刀再不能暢快出鞘。
他們身處其間,看到世事紛至,無力與不忿也不是假的。
或許這就是行路的本意。
于是叢伏俯下身,輕聲道:“我明白了。”-
叢伏要等新刀,“魚腸”那邊有放心的人管著,于是今夜便歇在了南府。
她已經很久沒有想起從前的事了。
夢中的閬京還是老樣子,花燈掛滿街市,手中的匕首出鞘再收回,隱約能帶起空氣里的細塵,天一亮,石家的子弟便該獻身到大周各地的經緯中去……石府彎彎繞繞,她就是在這樣晦暗的天幕里遇見了葉簾堂。
單薄,不說話,奄奄一息,平靜地承接著一切審視。
風和緩地從二人間穿過,叢伏看著眼前消瘦的身影,總覺得這人再在那里站得久一點,身體就會慢慢被風滲透,最終被它一同裹挾而去。
叢伏回想著過去的三年,記不清自己是為何接下了輔助葉簾堂的活計。
只記得她辦事時那種不要命的瘋勁,拖著傷體卻從不停歇。淺淡又鮮明。
她今日說覺得葉簾堂脾性變了,不如從前凌厲冷硬,但她卻并不為此失望,恰恰相反,叢伏為她滿足。
天快要亮了,小燭燒得淚淅淅瀝瀝,叢伏半睜開眼,從窗子望出去,低垂的暮色中有白鳥低伏掠過,向遠處晦暗的群山飛去。
天色蒙亮到晨光隱約,遠山如黛,一切都嶄新起來。
一行人站在焱州城門前,為首的仰頭灌了口酒。他帶人一路奔波,衣角靴子盡是泥點。
此時天色尚早,城門口街道肅清,只聞幾只低伏掠過的白鳥細鳴。
“停住。”城墻上有弓弦拉緊的澀響。
城底下,為首之人抬臂,身后的騎兵齊整地后退一步。他仰頭看著焱州巍
峨的城墻,披風被冷風吹得獵獵。
城墻上有人問,“什么人?”
為首那人體型魁梧,高坐馬背之上遙遙望去如同一堵高墻。
聞言,他抹一把被風吹得僵硬的面頰,朗聲回道:“在下谷東邊軍校尉,虎強!”
語罷,身后騎兵支起軍旗,示意身份。
“某此行特從谷東趕來,”虎強清了清嗓子,繼續道:“來跟葉大人談談。”
第164章 成交“閬京的豁口,我們愿意獻給您。……
不到半個時辰,城里頭便來了消息,守城兵聽了,向后打一個手勢,拉長聲音喊道:“開城門——”
一聲令下,隨著低沉有力的號角聲,門軸吱嘎轉動,響在每一個人耳畔,門縫逐漸擴大,使得一縷晨光透過縫隙,灑在城口斑駁的青石板上。南府軍身披黑甲,分立兩側,沉默地注視著來人。
虎強拉緊了韁繩,軍旗輕揮,谷東邊軍跟隨在他身后。
鄒允離他最近,用余光掃過城門兩側肅穆而立的士兵,低聲道:“看來這就是葉氏重建的南府軍。”
這是兩排漆黑沉悶的重甲隊伍,冷風過道嗖嗖響,黑甲蓋住他們的眼睛,或許因為他們太過沉默,就連虎強這樣魁梧的身影都感到一絲被惡獸盯住的壓迫感。
“……很好的軍隊。”他吐出一口氣,輕聲道:“她總有這些能耐。”
剛出馬道,便有一人笑嘻嘻地迎上來替虎強拉韁繩,堆笑道:“邊軍行了一路也累了,小的給諸位爺安排了人店馬店,保準讓諸位諸位舒舒服服的!”
鄒允頃刻間便明白了他的意思。這里是焱州,邊軍不被準許自由行走,若是虎強要談事,那邊軍就不能隨行。
說難聽點兒,就是這一整支邊軍隊伍都要被南府軍網住,充作人質,只放主將一個人進去談,也算是為他們帶兵壓城表現出的一些誠懇心意。你答應,事兒就能繼續談。不答應,好說的話原地返回,不好說的話,恐怕是……
但這曾意思畢竟沒有明說,鄒允還是對虎強的談事能力放不下心,便開口試探道:“哎呦,真是客氣了。可您不知曉,我們谷東這些馬都是雪山下長大的,挑嘴得很呢。”
“您就放心好了,它們可是替咱們大周擊退過北蠻侵襲的‘漢馬’,小的自然是挑最好的喂,您不必擔憂。”
話說至此,鄒允只好點了頭,側眸看像虎強,低聲問:“能行么?”
“可以。”虎強點了頭,翻身下馬,“我一個人去。”
南沙自入冬起便濕冷不堪,陰得桌案邊許多書本泛了潮,都皺得蜷縮了起來。葉簾堂將它們一本一本拾掇起來,打算等午時日光最盛時將它們拿到廊下去曬。
“朝廷征調邊軍,本該和張楓詳談的虎強跑來找你。”李意卿將她拾起的書頁都展開,替她將書角都按平了。舊書書頁脆弱,他做得仔細,待撫平手中的這一頁時才抬眼,繼續道:“谷東鬧災荒時朝廷那態度可以說是不聞不問,如今要他們賣命卻這般殷勤,怕是寒了谷東邊軍的心。”
“谷東做事一向穩妥為先,虎強此時過來,恐怕是朝廷連許好的東西都沒能給足。人心里都有一桿秤,張氏卻以為他們算不明白,仍把他們當傻子欺負。”葉簾堂彎了彎唇角,“這回他們是受委屈了,否則也不會來找我。”
語罷,葉簾堂湊近了些,問:“你覺得他會用什么來和我們談?”
“我覺得?”李意卿接住她的目光,淡笑著點了點案務中夾雜的兩個字。
葉簾堂垂眸,“我們想到一處去了。”
話音才落,外間的簾子便被掀了起來,長谷探了顆腦袋進來,“葉大人,邊軍的虎校尉來啦。”
“我知道了。”葉簾堂點了頭,道:“請他進來。”-
南府偏堂院落中新栽的草木還掛著霜,游廊被擦洗得干凈,因此也顯得空曠了許多。虎強小心翼翼地行于其間,生怕臟靴踩臟了地板。
等走近了,侍從將偏堂的堂簾向兩側撇開,虎強朝他點了點頭,俯身跨了進去。
里間燒著叫人安定的沉香,他沒有抬眼,直直朝著案前人行禮,“葉大人。”
“虎校尉,”案前人開口,語氣里似乎還藏著笑意,“許久未見。”
葉簾堂的聲音一如既往,聽得虎強鼻尖一酸,差點沒維持好禮數。說白了,葉簾堂怎么也算是他的大半個恩人,若是沒有她,自己如今壓根不能做這校尉。他喉間滾了滾,良久卻只能說一聲,“是。”
“校尉不必拘謹。”葉簾堂的聲音不急不緩,“坐。”
“是。”虎強這才敢抬眼,目光卻在瞥見另一抹身影時再次僵住,不可置信道:“太……太子殿……”
“這位是清也先生。”葉簾堂打斷他未盡的話語,盯著他的眼睛道:“承平道的那位清也先生,三年前,他曾在谷東饑荒時救助許多人,校尉不記得了?”
虎強根本就沒見過清也先生,對他的行跡也都是聽來的,從來不會有什么記不記得的事情。思緒飛轉中,虎強勉強找尋到一絲清明,順著她的話接了下去,“是,是了。在下在外數日,一……一時錯認,有失禮數,還請先生原諒。”
李意卿今日罩著狐裘,白色滾邊毛絨絨地襯在頰邊,虎強看不清他的表情。見他只是朝他微微頷首,平靜道:“校尉奔波辛苦,這點小事,不必掛心。”
“多謝先生體諒……”
虎強擦掉汗珠,這才坐下。
“谷東做事一向穩妥為先,但是你們近來的所作所為都很不穩。”葉簾堂不打算同人繞彎子,便直說道:“校尉將重兵放在北邊,自己卻帶少兵南下。您這趟來,為的是什么?”
答案呼之欲出,但虎強明白,葉簾堂需要聽到他的親口承認。
從小蒼潭一戰中,虎強琢磨多日,終于看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南府軍打贏了張世景所帶領的正規軍,理應繼續北上,不提供給張氏一刻的休憩,可葉簾堂沒有,她按兵不動,就是在等。
不管怎么說,張氏畢竟沒有坐上龍椅。那有朝一日葉簾堂踏進閬京,需要擊敗的可不僅僅是張氏,還有那個真正坐在萬階臺上的人,永淳帝。
即使永淳帝是張氏借來操控朝政的棋子,但無論如何,他姓李,坐擁的是自家天下,是綱常倫理下的正統,而葉簾堂是大周梟主,是亂臣賊子,即便這社會崩壞到底,大周舊臣仍舊無法與她連為一心。
民心為根,朝臣為干。即使得到民心,卻生出一根腐壞的干,天下就永遠無法長成一顆真正枝繁葉茂的大樹。
朝臣需要看清李氏的無能,需要徹底對他失望,正統需要被徹徹底底的遺棄,那么谷東邊軍也許會成為葉簾堂手中極其重要的一步。
“調兵本是好事,可惜張氏做得太急,太粗糙了。嶺原戰火才歇,谷東又受洪災重創,南沙被您控制,如今張楓只能去借賈氏的銀子打仗,可這樣一來,今年的耕耘就又要被耽誤過去,就算張氏打贏了,糧食依舊是沒得吃,銀子依舊是還不起,這重擔最終還是要攤到百姓身上。”虎強頓了頓,繼續道:“苛政啊……這下,大周就陷入了苦與苦的循環。”
葉簾堂點頭笑道:“不錯,校尉認為該如何呢?”
“閬京疲于征調,浪費三城人力,百姓早已吃不飽了。”虎強抬眼,“葉大人若是愿意,谷東愿意將同閬京直連的馬道讓出,以南沙為啟,挖通南北商路,這樣一來,南沙和谷東兩座州城便能緩解閬京三城黎庶的負擔。”
民以食為天,就算葉簾堂從前的呼聲再高,朝臣卻仍舊不以為然。可等到葉氏所帶來的好處真真切切落在了他們身邊,這樣明顯的對比之下,保不齊一些“實干派”會動搖心向。
聞言,葉簾堂抿了一口茶,“據我所知,同閬京直連的這條商路,似乎并不在谷東的手上吧?”
“眼下是不在。”虎強瞇了瞇眼,“可如今閬京調派邊軍,他們想要保住這條商路,還得自己插得進去手才行。”
這是葉簾堂和朝廷爭奪主動權的時刻。朝廷重臣一定會力保李氏,葉簾堂必須籠絡住閬京除卻皇城外剩余的三城,拿到話語權,先和大周朝廷的眾位官員坐上同一張桌子,這才能留有談判的可能性。
畢竟不到萬不得已,葉簾堂還是想以相對溫和的言語來結束這一切。
虎強離開座椅,抬手拘禮,深深地俯下身去,“這是閬京的豁口,我們愿意將它獻給您。”
他這是要將邊軍唯一的退路讓給南府軍,讓南府軍替他們堵死了。虎強這一行跑過來,就是不想再做大周的將,他們帶隊從谷東跑出來,就是將閬京的弱點展開了給葉簾堂看。等到張氏意識到這一點,一定會生出動用龍骨關大營的念頭來。
就算龍骨關常守北境,不宜離開,但要是閬京出了事,他們還是得
大老遠跑過去將那點豁口堵死了。如若真如虎強所說,邊軍把馬道讓給了南府軍,那么不僅龍骨關大營沒法子短時間內越過去,就連邊軍想要撤退也沒有辦法了。
葉簾堂的手指有一搭沒一搭地敲在竹扇上,似是在考慮著什么,良久后才問:“你想要什么?”
“糧食。”虎強抬眼,“此事成,邊軍便不再是大周兵,此后,糧食便都只能由葉氏供應。”
葉簾堂抹開扇子,笑道:“成交。”
第165章 鱗網以攻為守。
暴雨驟來,閬京城內的排水溝卻還沒來得及修,就又被淹了,滿街滿街都是惡水。
此刻潦水橫溢,侍從替張楓打了傘,他兜著袍角跨進武衛營,門一關,身后的雨聲便變得微弱。他顧不上被浸濕的靴子,言簡意賅道:“聽說你們排好了新陣型,讓我看看。”
“是。”武衛營指揮使鄧琛立抱拳,將桌案上的圖紙展開,指著其上錯落有致的陣型道:“大將軍請看。”
張楓走得近了,垂眸看著紙張上那重疊排列的陣型,執筆人畫得很詳細,每一排士兵的站立的位置都要比前一排稍微向前或向后移動半個身位,從而形成錯落有致、協調一致的整體。
主將站立于陣型中后,將主要兵力集結于正中,分成一塊一塊錯落的小方陣,再按梯次成型,前端凸起,善于進攻。
“這叫魚鱗陣。”鄧琛立高興地搓了搓手。
張楓若有所思,“我們不防?”
“以攻為守。”鄧琛立嘿嘿笑了兩聲,道:“大將軍,您想啊。南府軍若要北上,在城外平原這樣地勢沒有較大差異的地方,我們人多,這本就是一種優勢浪費了多可惜!恰好這魚鱗陣型能凸顯我們這一優勢,何樂而不為嘛!”
張楓點了點頭,也笑著拍了拍鄧琛立的肩膀,道:“繼續說。”
“在魚鱗陣里,我們主要想以‘從中突破’的戰術為核,也就是集中兵力對南府軍的中央發起猛攻。而在防御時,它也能形成一個堅固的屏障,使得敵人難以撬出缺口,從而防止兵馬潰散。”鄧琛立撓了撓頭,“再一個,南府軍的騎兵人數要遠超于我們,我營不善騎術,就用‘車’來彌補。”
騎兵速度快,沖擊力大,也比步兵更加靈活,而閬京多巷戰,騎兵自然稀少,這使得張楓心頭一直惦念著騎兵與步兵差異過大之事,這才著急想將谷東邊軍調下來,如今聽鄧琛立這樣說,眼里頓時亮了亮,“說來聽聽。”
“我們設有‘偏’與‘伍’。前者由十輛戰車組成,而后者則屬于步兵隊伍。在此陣型行進中,我們將戰車放入其中,組成間隙寬大的橫陣,正規軍填充與戰車之間的縫隙中,替戰車開路,而武衛營便于戰車后列陣,守備攻擊。”鄧琛立越說越高興,情不自禁的上手比劃道:“就和咱們從前在南沙外獵時用得那個……那個鱗狀網!”
張楓的目光停在圖紙上,沒有移開,“也就是說,步兵如網,將戰車重重包裹起來,為他們開路,能使戰車順利推進,從而對他們的防線進行沖擊?”
“正是!”鄧琛立急忙指著圖紙上的武衛營道:“有了戰車在前,咱們武衛營也能在相對安全的情況下在前頭的車兵沖擊時予以配合。若是車兵作戰不力,武衛營也能及時后撤,不受前方波及。”
也就是說,閬京正規軍會被安排在戰車和武衛營的左右,組成一個更小的方針,一旦頂在最前的車兵沖擊受到阻礙,戰役轉優為劣,武衛營也能在正規軍的掩護下回轉掉頭,回營重振旗鼓發起第二次攻勢。
這樣一來,不僅能護住作為精銳的武衛營,也能將閬京正規軍的人數優勢發揮到最大。
張楓吐出一口氣,抬眼時重重一拳敲在鄧琛立肩上,“……好兄弟。”
鄧琛立是他早年在鎮南軍中僅剩的副將,三年前隨他一同入京的武衛營好友們死的死傷的傷,留下腦袋清醒還能作戰的就只剩下鄧琛立了。
鄧琛立“哎”一聲拍掉張楓的手,笑道:“可先別急著謝我,您也不仔細想想,我這笨腦袋,哪想得到這樣完全的法子來?”
張楓一頓,“你是說……”
“小單,快出來!”鄧琛立偏過頭去叫人。張楓愣了愣,只見屏風后有身影一閃,一道消瘦的身影走了出來,恭謹地向二人行禮,“大將軍,指揮使。”
“哎,快別彎著腰板了,挺起來!”鄧琛立笑著攬住他的肩膀,朝著張楓道:“單家二子,單孟,這魚鱗陣的主意就是他來出的!”
張楓記得這人,他總跟在劉家長子身邊,很會察言觀色,腦子也靈光,可惜當初張楓對他暗示著拋出過橄欖枝,卻沒得到回應,此事便不了了之了。
張楓笑著點了點桌上的圖紙,問:“你提的?”
“在下不敢托……”
“可不,這圖都是他畫出來的。”鄧琛立搖頭打斷他為說出口的自謙,說:“不可多得。”
“不錯。”張楓從前只覺得他是聰明,可如今一看,竟真是個人才,他語氣都溫和了許多,問:“你有什么想要的?”
單孟仍垂著頭,“在下不敢。”
“哎!可別聽他瞎說,這孩子我從前看著長大的,人好,就是一家子混賬,逮著他一個人可勁薅,苦得很。”鄧琛立提到單府,嫌惡地撇撇了嘴,“他家從前就跟著劉氏混,他爹是個沒用的,做了一輩子太常寺做了一輩子協律郎,攀不上去了。他大哥也不成器,去人家府上念書,卻手腳不干凈偷拿大夫人的東西,叫人打斷了腿腳,現下還在床榻上躺著呢。他親娘也……唉,苦了一輩子了,也說不出話,就純受人欺負。眼下一家人就指望著他了,將他小弟養在大夫人手里,不讓他們見,好讓人一輩子都待在府里給他們做事。”
聽罷,張楓轉眸看向單孟,問:“你想出來嗎?”
單孟眼睫微微一顫,“父親對在下有養育之恩,在下……”
“是么。”張楓挑了挑眉,玩味道:“那邊算了。”
鄧琛立向前一步,“可……”
“既是討賞,我可不愿意強人所難。”張楓好笑地看了單孟一眼,“想要什么,自己來求。”說罷,他將桌案上那圖紙合上,“走了。”
鄧琛立嘆一口氣,道:“是。”
張楓轉過身,跟在身邊的侍從便快步掀開堂簾,撐了傘。他剛要邁步,卻忽覺袍角被什么牽住,便回過頭,看單孟正俯身替他細細擦著袍擺上不慎濺上的泥點。
張楓止了步子,沉默地垂眸看著他的動作。
“將軍。”單孟將泥點都揩在自己的素色袖角上,屈膝跪下身去,“……我想出來。”
張楓打量他半晌,才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哼笑,“說明白。”
許是與出身有關,單孟從不是愿意將話展開來講的人,想要什么,都是更喜歡用些小計策來博得旁人的憐憫,但張楓明顯看出了這一點,他不吃這一套,換句話說,他更欣賞能直接表露出野心與欲望的人。
既然張楓要的是忠心,單孟愿意表給他聽。
于是他一咬牙,閉眼道:“在下……不想繼續待在單家……還請……請……”話未說完,他直將頭重重往下一扣,“在下斗膽,望將軍垂憐,賜以援手。”
張楓垂眼著他,“要什么?”
“另起一府,”單孟的聲音悶悶傳來,“在下想要一座只屬于自身的府邸。”
“容易。”張楓笑了一聲,“你明日來將軍府,會有人將房契拿給你。”
聞此,單孟差點掉下眼淚來。原來一切都是這樣簡單,只要拋卻所謂的親緣情義,就能得到從前想也不敢想的物件。
不過是幾張輕飄飄的銀票,先一手判了他小娘的前生,后又奠定了他的后塵。單孟把頭重重磕在冰涼的石板上,潮雨將心頭泡得酸澀酣脹。
暴雨不停,大批宮女內侍卻在金鑾殿前亂
成了一團。
屋內湯藥急煎,藥香氤氳。藍溪跪在李意駿榻側,隔著垂帷,凝神去看皇帝蒼白的面色。
林太醫凝神診著龍脈,眉頭緊鎖,口中不停念著藥方,一旁的藥童急急忙忙記著,墨水都沾到了袖口。
帝疴猝然,打得所有人都猝不及防。
自從載榮死在牢獄后,李意駿便沒再嚷嚷著要換內侍,人也靜了下去,幾日幾日的不同人講話。這些時日藍溪忙著給內侍監換血,載榮被安上“心思不純”四個大字,連同從前跟在潘福身邊做事的人都不能留。為此她對于李意駿的沉默并沒多上心,反而覺得省心。可沒過幾日,他就這樣病倒。
藍溪屏息,背后的冷汗一陣一陣地泛出來。
如今,李意駿無論是對張氏還是對她都十分重要,眼下不該是他離去的時候。如果李意駿在這時歿了……
藍溪眨掉流進眼睫里的冷汗。如果李意駿生死如何,作為大太監的她都難辭其咎,無論怎么走都必定是死局。
李意駿這病來勢洶洶,卻是來殺她的!
思緒千轉間,藥童已經將湯藥奉了上來,藍溪作為皇帝的貼身內侍自然是得親自試毒。她張口,將這溫熱苦澀的草藥吞飲入腹。
可這苦澀也激得藍溪清醒許多。她雙膝已經跪得沒了知覺,可她還必須得在這場死局里尋得生路。她嘗了藥,轉眸去瞧陷在錦繡被里的永淳帝。
李意駿不能死,至少現在還不到時候。
“我還有大把的未盡事,”她凝視著李意駿,暗暗下了決心:“它絕不可斷送在你這廢物身上。”
第166章 改刀“薄刃輔快馬。”
張楓才從武衛營出來時雨還在下,他提著袍子上了馬車,吩咐道:“進宮。”
車外御馬的侍從應了一聲,隨即撥轉馬頭,朝著通往皇城的街巷去了。天邊隱隱滾過幾聲悶雷,潮濕的風透過帷簾撲到他身上,張楓疲累地閉了眼。
閬京的排水溝得修,他不大出皇城,因此沒講這事兒放在心上,今日一見確實得盡早辦了,否則冬日一深,大雪就要把這排水溝徹底壓壞。
馬車行停至皇城前,張楓撩開簾看了看天,“這雨怕是要下一晚上。”
“是呀。”侍從騎馬跟在張楓的馬車旁,聞言催馬上前兩步,說:“今年也不知怎么了,一直下個沒完。”
張楓點了點頭,見馬車一直未動,便問:“前頭怎么了?”
侍從抻著脖子望了望,道:“城門關了,前頭全是人……將軍要我去看看么?”
聞言,張楓也伸手將簾子撩得大了些,剛探出目光,有一人卻忽然從馬車窗底竄了出來,粗寬的手指扒住窗棱,露出半顆腦袋。
張楓沒設防,嚇了一跳,下意識要抽刀,卻聽眼前那胖子低呼一聲,“哎,張大人!您怎么在這兒啊!快別走正門了,下官帶您從西門進。”
說罷,他便要去拉馬頭。
張楓定睛一瞧,這胖子正是石家三子石謙,門下侍郎,這些時日調糧借兵的文書都得由他蓋章。張楓眼下見他連傘都沒打就來找他,只好先強壓心頭的不妙,皺眉問:“怎么回事?”
石謙瞟了一眼周遭,低聲道:“進去說。”
“陛下的事?”張楓盯著他的眼睛問。
石謙只是將嘴角抻平了,沒有回答,但張楓見他面上那諱莫如深的神情便知曉已經猜中了七八,便向著他道:“上來。”隨即扭頭吩咐,“照著侍郎所說的做,走西門。”
“是。”馬夫應了一聲,不敢耽擱,當即撥轉馬頭向著另一方向拐去。
馬車上石謙一邊拿帕子擦拭著臉上的水,一邊喘著粗氣。張楓此時已經顧不得石謙那濕透的袍子濡濕錦繡座,只是將聲音壓低,皺著眉問:“真是陛下出事了?”
聞言,石謙停了手上的動作,點了下頭。
張楓看石謙點頭,只覺得提了一路的心終于徹底墜進了谷底。他深吸了一口氣轉過頭,看了片刻被搖動的帷簾,又將頭轉回來,見石謙這副吞吞吐吐的模樣終于忍不下去,心頭來氣,拿著劍柄重重往人胳膊上抽了一下,低吼道:“說清楚!”
“……陛下半夜發病……眼下還躺著呢,”石謙吃痛,抽著氣輕聲道:“下官本來今日是有要事進宮的,但沒曾想在金鑾殿前沒登來陛下,倒是等來了林太醫……下官如今也不知到底是個什么境況,只是聽著里頭的動靜,陛下該是已經躺了一整日了,還沒醒。”
張楓緊緊握著刀柄,“你出宮是專程來尋我的?誰送你出來的?”
皇帝病重,口風必須緊密,石謙不可能這樣順利地出宮。
果然,他聽石謙囁嚅道:“是,是藍公公。”說著,他捂著胳膊向一旁縮了縮,生怕張楓一個不對勁又打到他,“是藍公公派人送在下出的宮門,叫下官來尋您……”
張楓強壓下怒氣,問:“那她人呢?”
“公公在殿里頭伺候著陛下用藥,下官一整日都沒能見到他。”說罷,石謙終于揩凈面上的雨水,長舒一口氣,“下官走前瞧著殿內來往宮女內侍們的神色,陛下這遭,怕是……”
剩下的話他沒說完,但意思已經表明。
張楓神色冷峻,靜了片刻,忽而一腳蹬翻了車內木案。
雖說張氏因著血親,一向不把這年輕的永淳帝放在眼里,可惜他們根基太淺,如今能穩坐四大世家之首多是靠著永淳帝。若是永淳帝沒了,他們自然也會被早就盼著他們落沒的其余世家一腳踹下萬階臺。
琉璃盞碎了滿地,茶水不慎濺到石謙袖袍上,他不敢多說,只小心翼翼地瞧了眼張楓的面色,確定他不會發狂殺人后才輕輕地嘆出一口氣。
茶葉濕噠噠地黏在靴上,被風一吹冷颼颼的。張楓此時也管不上了。
他雙臂支著膝,一副快要噴火的模樣。
*
閬京這戲開場沒多久,消息便被“魚腸”傳進了南沙。不過自然傳得沒那么細致,只是說皇城近來似乎有些異動。
聽到這消息時,叢伏正在院中試著做給魚腸的新刀。
“嚯!”她將加長了柄桿的長刀握在手中,笑著說:“這做得跟長槍一個模樣。”
葉簾堂坐在廊下喝茶,抬眼道:“試試?”
“這刀太長。”叢伏揮了兩把,“站在地上用,吃力。”
聞言,葉簾堂點了頭,偏頭去問長谷,“虎校尉還沒走吧,去問他借匹邊軍的馬來。”
“是。”長谷收起石子,從地上爬起來,一溜煙地跑去別院找虎強了。
趁著這個空檔,叢伏又揮刀舞了兩把,覺得有些吃力,這刀雖說削薄了,卻還是不夠輕,她左看看又看看找不到歸因,便想著一會兒上了馬再試試,于是便將長刀靠在一邊,兩步躍上廊階,將一早晾在桌邊的茶飲了。
“主子,方才說是閬京有異動,您覺得是怎么一回事?”叢伏擱下茶盞,扇著身上的汗問。
“‘異動’二字太寬泛了,”葉簾堂不緊不慢地沏茶,面容被隱在茶壺氤氳出的熱氣之中,神色如常,“誰知道呢,內訌吧。”
叢伏察覺到她似乎對這則不清不楚的消息沒什么興趣,便停了嘴,揀起桌上的帕子慢慢擦拭著手指。
這是“魚腸”自組建以來第一次帶回消息,他們能在這樣短的時間察覺到閬京異動已經很不錯了,可與石家的“耳畔風”比起來,還是差得遠。就比如“耳畔風”肯定早就摸清了葉簾堂近來的動向,而他們對閬京的所知卻只限于“異動”二字。
想至此,叢伏暗暗下了決心,她一定要將“魚腸”帶得比“耳畔風”更好,讓葉簾堂足不出戶便能知曉天下事。
葉簾堂自然不知曉叢伏的這一番抱負,她對這則消息沒那么在意的原因并不是對魚腸能力的不滿意,只是因著如今南沙的布局已初步成型,無論閬京發生什么她都不會處在被動的位置。也因此,對于一些閬京風言也不必過于敏感,以免是張氏有意放出的煙霧,以使他們自亂陣腳。
香爐的煙灰斷了半截,虎強便帶著馬進了州府。他走近抱拳,叫道:“葉大人。”
葉簾堂點了點頭,說:“勞煩。”
“怎么會,大人這樣講就是沒把我們邊軍當自己人。”虎強笑著說:“我早就想見識見識‘魚腸’的新刀了,叢校尉,快叫我開開眼。”
聞言,叢伏挑釁一笑,回身跳下廊階,從長谷手中一把奪過馬韁,翻身上馬。庭院大,她先帶著這馬在院內走了兩圈,這才俯身抄起長刀,向著眾人使一套刀法。
叢伏身姿輕盈,一套刀舞得十分漂亮,那刀尖銀光襯得她面容越發恣意。
“厲害!”虎強撫掌贊道。
“虎校尉,你們谷東的馬確實不錯。”叢伏勒住馬韁,叫它停在廊前,“真高。我坐在這兒,感覺要望得更遠。”
“邊軍的馬都是和龍骨關一塊養出來的,”虎強黝黑的面上揚起驕傲,“谷東天冷,戰馬腿得長才能在雪地里跑得快。”
“真不錯。”叢伏愛惜地摸了一把馬鬃,“南沙的矮馬坐慣了,今日這……哎呀,真不一般!”
聞言,廊下眾人都被她這語無倫次的歡喜模樣逗笑了。
“您若是喜歡,日后讓您來谷東雪山底下挑一匹……不過,這匹恐怕是不行。”虎強走近了,笑著撫摸著眼前的戰馬,“它是我的。”
“煩吶。”叢伏下了馬,玩笑道:“說真的?要不校尉給我記張條吧,萬一日后賴賬,我找誰哭去?”
“怎么會。”虎強搖著頭牽了韁繩,目光轉落在她手里握著的長刀上,稍稍斂去了笑意,問:“這刀,能否借我一看?”
“當然。”叢伏伸手遞了過去。
“如何?”葉簾堂也走進庭院,看向叢伏,“好用么?”
“刀是好刀,只不過使著還是重了些。”叢伏老實回道:“先前在地上我就覺得吃力了,本以為上了馬能好,卻還是……”
聞言,葉簾堂的目光也落在那柄長刀上,若有所思道:“或是將刀柄換成軟木的試試?”
“不,”虎強搖了搖頭,語氣嚴肅起來,“這刀桿加的太長了,揮動起來很難把持住方向,所以會有吃力感。”
叢伏解釋道:“校尉有所不知,‘魚腸’要批輕甲,是無力正面迎敵的,加長刀桿也是為了……”
“我明白。”虎強點了下頭,繼續道:“可如若刀桿過長,便很難操控,閬京正規軍都是人手一把砍刀,魚腸輕騎只要稍有不慎便會被他們砍翻在地。”
他在戰場待了一輩子,又是常將軍為數不多的學生之一,對于這些軍備武器的認知自然要比南沙的普通軍匠深得多。
葉簾堂點頭,“那校尉覺得如何才好?”
“刀柄不變,加長刀刃的長度。”虎強垂眼看著手中長刀,“刀柄做得再細也不好偷工減料,可刀刃不同。把刀柄改回去,刀刃貼合魚腸軍的臂力,削得越薄越好,就和葉大人當初那把白束帶一樣。”
聞言,葉簾堂說:“不錯,薄刃輔快馬,只要正規軍被魚腸沾上,就會被薄刃直接削掉腦袋。”
“正是此理,不過,我想在這刀背上再加一面鋸齒。”虎強揮著長刀比試道:“‘魚腸’并未經過正規訓練,若真發起沖鋒,一刀斃命的可能性極小。可若是將刀背做成鋸齒模樣,便會順利得多!”
“將刀往金甲里送,就算沒法帶走敵軍性命,刀背的鋸齒也能卡著盔甲將他們帶翻下馬。”葉簾堂當即明白虎強的意思,逐漸勾起嘴角,“這樣一來,只要‘魚腸’能跟上正規軍的速度,他們十有八九都會中招。”
“而只要中招,”叢伏眼睛發亮,“他們就只能將贏面拱手相讓。”
第167章 惡意干癟的,孤零零的。
喂進李意駿嘴里的湯藥又從口鼻嗆出來,金鑾殿不知進進出出了多少盆熱水,藍溪不停地為重病的皇帝擦拭著臉,抬眼時瞥見林太醫一臉凝重,頓時心涼了一半,倉促間低聲問:“還能活嗎?”
“這是中了‘鉤吻’……”林太醫的嘴角緊繃著,并沒有回答她的問題,只死死掐著皇帝手腕橫紋上二寸的內關穴,回首問:“藥使呢?”
沒等人回答,殿門前忽地騷亂,一位身著太醫院官袍的男子疾步奔來,他身上早就被暴雨打濕,懷里卻死死護著個藥壺,邊跑邊道:“老師,您要的東西!”
壺蓋被掀開,那濃重的血腥氣直往人腦袋里鉆,藍溪下意識屏住呼吸。
林太醫湊近聞了聞,點頭吩咐,“鮮羊血,趁熱灌服。”
藍溪不敢耽擱,當即側開了身,讓藥使走近托起皇帝的后背,將那藥壺的長嘴直直塞進了李意駿嘴里。
溫熱的鮮羊血又膻又臭,在人口里根本待不住。
果不其然,在這滿殿的啜泣聲與血銹氣味中,李意駿的身子不受控制地顫抖起來,那剛灌進喉中的鮮羊血連同先前服下的黑苦藥液被大口嘔了出來。藥童早有準備,提前端著銅盆在榻邊接著。
待李意駿的胸膛好不容易平復下來,林太醫伸手扒開李意駿的眼皮看了兩眼,冷聲吩咐道:“再來。”
說罷,那藥壺便被再度塞進李意駿嘴中,不聽他喉間無意識的嗚咽,藥使便拖著壺底將藥壺一抬,那剩下羊血便再次被灌進喉間。
濃黑的血藥灌進又嘔出,這樣混沌,污穢,伴隨著痛苦的嗚咽聲,反反復復。藍溪在一旁冷眼看著,似乎聽到了滿殿宮人的吸氣與啜泣聲。
李意駿被人重重圍著,他躺在錦繡堆里,滿臉血污,讓藍溪想起從前從南沙進獻而來的乾蒲萄,那時朝廷已顯窮態,張楓吝嗇,宮宴時每位官員只給盛一顆。藍溪就在觥籌交錯的白玉盤中窺見那樣一顆乾蒲萄,干癟的,孤零零地躺在盤里。
神思流轉間,忽聽塌旁的藥使一聲驚叫,“陛下……陛下睜眼了!”
*
剛踏進皇城的張楓心急如焚,石謙帶他一路朝著金鑾殿狂奔,卻在跨進宮門前被正規軍提到攔住了。
張楓一怔,隨即猛地擰起劍眉,厲聲喝道:“這是干什么!”
為首的男人一手橫刀,另一手亮出腰牌,“刑部周大人代為陛下旨,今日任何人不得踏進金鑾殿。大將軍,得罪了。”
“刑部周言?”張楓嘴邊溢出一聲嗤笑,“他還攔不到我,滾開!”
為首那人仍巋然不動,反倒踏前一步,半截長刀摩擦出鞘,身后身披金甲的禁衛軍亦是,“周大人得陛下旨意代為行事,我等奉君意行事。大將軍,沒有陛下的旨意,絕不后退。”
石謙瞧著眼前形勢不對,趕忙后退兩步,以免牽涉是非。
這些年
張氏“挾天子以令諸侯”,所行多事不義,朝中大周老臣早對他頗有微詞,隱隱有反抗之意,如今不過是借著此事顯露了出來。
張楓自然也明白其中齷齪,一雙眼在陰沉雨天淬出了些許殺意,他迫近兩步,沉聲道:“君意?你還不清楚如今的天下主是誰么?”
“大周姓李。”為首的男人悍然回視,不卑不亢,“將軍,陛下尚在閬京,王法仍存,閬京還不是你的一言堂!”
此話一出,張楓當即拔刀,刀鋒凌厲,朝著男人面門就劈砍過去。男人奮力抵擋,奈何張楓久經沙場,手力碗勁不是他能拼得過的,瞬間被他壓低了刀,刀背劈在金甲上,劃出一聲刺耳尖鳴。
張楓見那人吃力,冷笑一聲,一腳將人踹翻在地,刀尖直逼頸脖,一字一頓道:“我再說最后一次,帶著人滾開。”
“將軍且慢。”重重禁衛軍后忽地傳出一道朗潤的聲音,來人頭戴高冠,身著赤色圓領官袍,一柄青傘擋住了面容。大周文官袍上繡有飛禽,是以同武官袍上的走獸分庭抗禮。
若放在平日,張楓是絕不會同這些人多講一句,直接砍了完事,可現下情勢不明,禁衛軍重兵在前,皇城大門封鎖,武衛營一時半會兒趕不進來。就算心高如他,也沒法肯定自己能以一敵百。于是他掀起眼,看清眼前人后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原是刑部周大人。”
“石侍郎,”周言走上前,對著縮在一旁的石謙微微頷首,隨后轉過目光,瞥一眼張楓抵在男人頸間的刀,嘆息道:“將軍還是將刀收起來吧,有話好說。”
“有話自然好說。”張楓抽回刀,面色不善,“陛下危在旦夕,大人卻將我二人攔在這里,是要同我說什么?”
跌坐在地的男人從地上站起來,他朝著周言拘作一禮,隨后立于他身后,抬手示意禁衛軍后退兩步。
周言慢慢道:“皇城封鎖,將軍是如何進來的?”說罷,他眼風掃向躲在后頭的石謙,石謙一抖,又默默退開兩步。
張楓以為李意駿這些天不聲不響的,是終于學乖了,卻沒想他竟背著自己搭上了周言這批實干派的東風。
眼下李意駿在里頭生死未卜,境況不明時張楓也不好貿然動作,便站進宮門檐,抹一把臉上的雨水,說:“周大人,你曾高中狀元,卻因著出身處處受打壓,在這官場熬了得有快四年吧,才坐上這刑部司員外的位置,何必呢?你是聰明人,看得清情勢,陛下……呵,里頭那連話都不怎么說的小皇帝,你沒必要將一輩子都搭在他的身上吧?不如趁早轉換了眼界,日后定然有大好前程。”
周言見他收了刀,心下稍松。他樂得與張楓多聊幾句,拖到金鑾殿那人清醒過來,便開口道:“我這人從嶺原出身,沒什么見識,就是從小走山路,一步一個腳印的事情我最是明白。”
“一步一個腳印,那也得走對路。”張楓盯著他道:“若是走錯了路,再怎么也走也登不上想去的山峰。”
“這是李氏江山,我們這些做臣子的,自然都要效忠李氏君王。”周言緩慢地搖了頭,語氣溫和,“跟著君王走,怎么都不算錯路。”
張楓不善與這等文人談事,聞言不禁有些煩躁,“你以為閬京的安生日子還剩下多少?外頭風云叵測,你跟著你那人都不敢殺的李氏小皇帝,能走得多遠?”
“在下……”
“愚不可及。”張楓打斷他,哼笑道:“你知道什么?這當今皇帝就是個養不熟的白眼狼,他弒父殺弟,連同一整個皇城都端了,如今還把自己的親舅舅擋在城外!哈哈……你們要跟著他……行啊,跟著他,我還真想看看你們能走到什么地步。”
雨滴碩大,重重砸在眾人腳邊,噼啪四濺。
周言還沒開口,肩頭被猛地一拍,他回過頭,見金鑾殿內跑出一人,高呼著:“大人!刑部的劄子!劄子批下來了!”
聞此,周言伸手接過劄子,目光一掃,回過身看著張楓,輕笑道:“將軍,恐怕您看不到那一天了。”
張楓猛地皺眉,“你說什么?!”
“陛下既降嚴旨,”周言抬起頭平視著他,朗聲道:“著即禁衛,圍擒張氏族人,不容有失。”
說罷,禁衛軍拔刀出鞘,眼看著就要圍上,張楓不信,抽刀眥目道:“戲言!那小兒生死未卜,就算你要拿張氏,也……”
“戲言?”周言將手中的劄子拋給張楓看,“不如將軍親自瞧瞧,這上頭,是否是陛下親筆所書?”
張楓本不該接,但他下意識已經將手伸了出去,眸光一掃,見上頭的字跡雖有些歪扭,卻在每字的第一筆都有一個向左微斜的彎鉤,這是李意駿寫字時頓筆的習慣。
李意駿醒了!
剎那間,張楓思緒飛轉。城門被鎖,他年紀不小,已經不是曾經那能破開萬軍的少年將軍了。他今日是去武衛營檢查布陣,只帶了身邊一個侍從。若此刻交手,他絕無勝算。
“如何?”周言笑著問:“將軍看清了嗎?”
張楓攥緊劄子,目光一寸一寸從上頭挪過,若說知曉李意駿醒來只是有些亂,卻不至于心慌,可待他將劄子上的批文看清了,心卻在一點一點沉下去。
這是圈套。
“你們……”張楓看著劄子,像是不識字了一般,一遍一遍地確認著,“你們這是……你們到底要做什么?!”
“大周只能是李氏的江山,這不過是光復大周的第一步。”周言嘆息一聲,開口道:“帶下去吧。”
暴雨洗刷著天地,將所有人的鞋襪都濡得濕透。
紗帳吊起的一方幽暗天地中,李意駿深陷在錦繡被中,他垂下手臂,筆桿便掉落在地,發出清脆的聲響。
他臉色蒼白,虛弱得仿佛馬上死去。
張氏的確是他的家人,但,不是他們強硬喂給李意駿肥膩的大肉,李意駿就要在他們的腳邊搖尾乞憐的做狗。
他根本不要大肉,人與人之間的賬不是這樣算的。
宮人將新批下的劄子帶了出去,冷風趁機鉆進,宮女趕忙把殿門合上,回身將方才被冷風吹熄的幾盞樹燈重新點燃。
燭火晃在這晦暗的殿內,李意駿轉動著眼珠,看向榻側的藍溪。
藍溪面色蒼白,卻在第一時間捕捉到了他的目光,于是她回望過去,見他泛青的面龐上,那雙漆黑的眼半睜著,被燭光映得雪亮。
里頭跳動著的是惡意。深不見底的惡意。
孩童時候的經歷總能在人的身上添上濃墨重彩的一筆。那些東西被細細地篆刻在身骨之間,以至于每一次的生長都無法抹去。
這樣的感受,他和她都很明白。
藍溪面無表情地回望著他。緩慢地,她看見李意駿逐漸上揚的嘴角-
昏暗天地中,禁衛軍收整著隊伍。他們翻身上了馬匹,身披金甲向著宮外飛馳而去。
劄子掉在雨水里,周言俯身將它撿了起來。
他用袖子將上頭的雨珠沾掉。先前的字跡已經模糊,柳、張、劉、石四個大字卻能依稀辨出模樣,它們身后卻緊緊跟著一個“捕”。
這一切不過是鐵索橫江,皇權和世家,只有一方能贏。
烏云厚重,低的像是要墜下蒼穹,直直地往下壓,將皇城里這些成堆的金玉宮室壓碎了,壓塌了。
周言仰起頭,看著這四四方方的天地,卻恍然發覺落下的已經不是雨了。
他伸出手,接住一抹雪白。
永淳三年的第一場雪落下來了。
第168章 天命她便是人們千呼萬喚出來的答案。……
叢伏在銀弦水畔收到了魚腸送來的信,她才在焱州敲定了改刀一事,這會兒將信大致看了,神情微變,“皇帝把四大世家的人……都抓了?!”
“也不是都,”送信那人將韁繩纏在手上,另一只手從腰間抽出水囊,猛地飲了一口,擦擦嘴說:“只抓了幾位老人家,對年輕一輩倒是沒動手。”
聞言,叢伏倉促地點了下
頭,伸手將書信推了回去,“這信你給大人送回去,在大人跟前好好露個臉,日后也方便辦事。”
“啊,我?”那輕騎傻傻指著自己,“將軍,我土匪出身,哪里敢在葉大人跟前……”
“別廢話。”叢伏拉著自己的馬,“少矯情啊,能去就去,不能去我就換人。”
“哎!能去能去!”聞此,那人立刻換出笑臉,“我從前在暝王身邊的近軍里頭做雜活,到了南沙連南府軍也沒進去,如今到了魚腸輕騎,從沒想過能做副將,眼下還能在葉大人跟前做事!伏姐,您真是我恩人,大恩人!”
“那不也是你有些用處,比如……長得最俊?”叢伏瞧著眼前人瞬間變紅的頸脖,嬉笑著擺擺手,“行了,我讓你當副將是因著你騎術最好,今夜要你送信也是因我有要務在身,不宜久留。”
“嗯?”騎兵抬起眼,“將軍今夜不歇在營中嗎?”
“我不回營地了。”叢伏撥轉馬頭,銀弦水早已結了冰,此刻模模糊糊映出東邊微亮的天色,她松了韁繩,回道:“清也先生這幾日不是在溟西嘛,主子要我去一趟。”
*
翌日,叢伏趕在城門大開時踏進了溟西元州。
她抬眼看了看日頭,抬腿跺掉了靴底的泥,在路邊隨意捉了個商販問:“小郎君,這元州的承平觀怎么走?”
“承平觀啊?”商販露出一副了然神色,“這里的承平觀多了,街巷上隨意走走便能瞧見,不知您問的是哪一座?”
這下將叢伏問住了,她不確定道:“那……清也先生在哪一座啊?”
“清也先生?”商販奇怪地看了她一眼,“先生行蹤不定,我這等小商哪能知曉……”
聞言,叢伏只好哀哀應了一聲。她抬眼,放眼望著這諾大的元州城,頗有些惆悵。
“不過嘛,你一直往北走,那兒是元州最大的承平觀,這些天進城來的商販流民都趕去那兒了。”商販指著北面,“興許你要去的也是那一座。”
叢伏確認好方向,匆匆向商販道了謝,往北趕去。
照理說觀內清幽,一般不設在城巷中,可眼前這承平觀卻不走尋常路,不僅設在車馬絡繹的街市邊,還修得十分氣派。叢伏剛踏進觀內,便見院中松柏參天,鐘鼓悠揚在飛檐斗拱之中,香火鼎盛,叢伏拐過廊角,見這往來信眾的模樣大都是商賈打扮,心中本奇,一轉念又覺正常,像溟西這樣的金玉地,每個人的腦袋里裝得都是生意和銀子。
叢伏才踏進正堂,便被里頭烏泱泱跪坐的人群嚇了一跳。只見各路商販流民齊聚在堂內,垂首低聲念著《承平經》。
她止住腳步,隱在暗中默默觀察。
低啞的誦念聲中,坐在上座的巫緩慢起身,他身著赤紅色對襟寬袍,腰鈴隨著他的動作晃出輕響。
眾人聽見鈴聲,便紛紛止住誦經,抬起頭來。
“圣水已沸。”巫者緩慢道:“飲。”
話音剛落,見另有巫者從堂內兩側走出,每人手里都端著個手掌大的臥獅壺,給每一位跪坐念經的信徒膝前的瓷碗盛滿那所謂的“圣水”。
而跪坐在地的信徒們也顧不得碗上升騰的熱氣,一股腦將其灌了下去。
叢伏壓抑著喉間低呼,她站在人群最后,看不清他們面上的表情,卻覺得他們自飲過茶后便容光煥發,許多原先佝僂著的腰板此刻都挺得直了起來。
“治平相乘,昇平亂世。”上座的巫者開口,聲音低緩,“吾道寬容,民于水火,飲此圣水,方能得救之理。”
信徒垂首諦聽。
“吾心皆誠。若有一人懷異心,內不敬,則汝輩之圣水永不得至純,所欲者常不可得也。”巫者抬起袖袍,其上的忍冬花藤紋在晃動的燭光下異常鮮艷,“吾冢告汝,天命所至,溟西葉氏乃今唯一可行承平道心!救吾輩于水火者!”
話音將落,一眾信徒伏面于地,齊聲道:“道心所至,葉氏所歸!”
“——吾道長存!”
隨著這一聲震天吼,鐘鼓隨之響徹天地,饒是叢伏一貫見多了怪事,一時竟也被這震耳欲聾的拜頌弄得腦袋空白了片刻。
忽地,她聽見有腰鈴響在她身后,她猛地轉過身,瞧見一位同樣身著赤色長袍的巫立在她身后,將叢伏驚惶的面容映在眼底,平靜地開口:“叢將軍不必驚慌。”
叢伏一愣,袖中手已經摸住了匕首,“你認得我?”
巫者傾身,“將軍請隨我來。”說罷,便自顧自向著堂外走。
叢伏糾結了片刻,最終還是邁步跟了出去。
穿過庭院游廊,叢伏踩著參天松投下的細碎樹影,袖里緊握著的匕首仍不敢放松。巫者轉過幾道彎,將她帶至了偏堂前。
此時晨光才至檐角,巫者向前兩步,扣動木門。
里頭傳來一聲模糊的“進來”。
“是。”巫者低低應了一聲,抬手將木門后的厚簾掀開。日光從里頭的小窗刺出,將屋內照得亮堂堂的,叢伏略有不適地瞇了瞇眼,見晨光穿過古木,從小窗灑了李意卿滿身的綠影,像是青色的溪水。
他看見她便微微頷首,于是青溪隨著他衣袍晃動而波瀾,算是打了招呼。
叢伏回過神來,也抬手回禮,道:“先生。”
“事情還算順利。”李意卿以為她是來替葉簾堂問承平道在溟西的事情,便垂指收拾著桌案棋盤上遺留的自弈殘局,“谷東與溟西南北接壤,承平道誕于谷東玄州的鳴姝山,在溟西也有些聲望,此事實行起來不算困難。”
如今朝政崩壞到這個地步,大周能夠繼續運轉下去的唯一因素就只剩下李意駿這“正統血脈”了。葉簾堂想要徹底摘除“大周梟雄”的名號,就必須斬斷“正統血脈”。而想要盡量將她弒君的做法合理化,她就必須擁有上蒼授下的旨意。這也是李意卿在溟西所行之事。
這聽起來異常荒謬,但他們不得不做。
一句謊話,倘若你用誠懇的語氣將它重復上百遍,也有人愿意將它信以為真,更何況是名聲這種東西,它在人們的口中可以像泥巴一樣被隨意捏成各種形狀。
而李意卿在溟西要做的不只是個“好名聲”,他要用承平道的勢力將“葉氏”塑造成最美好的形狀,以使百姓相信,她就是亂世中人們千呼萬喚出來的答案——葉簾堂就是天命所歸。
叢伏顯然想起方才在正堂所看見的一切,不禁有些悚然。她抿著嘴,低頭看著棋盤,“先生……這到底能行嗎?”
棋子被收進白玉棋奩中,發出“叮咚”脆響。李意卿抬眼,說:“谷東人求的是糧食,溟西人求的是生意。他們要什么,我們就給什么,久而久之,這些人來承平觀也就成了習慣。承平道不需要所有人的信仰,它只要這樣的習慣。只
要觀里還有跪拜者,承平道的名聲就能繼續在民間遠傳,久而久之,假的也說成了真的。”
叢伏瞧一眼外頭的景象,低聲問:“可是先生,您哪來那么多生意給他們做啊?”
聞言,李意卿將棋奩推至一旁,輕聲道:“西南商道。”
“西南商道?”叢伏皺眉,“可那不是同賈氏往來的……”話沒說完,她似乎忽然想到了什么,猛地抬眼去看李意卿,“賈氏同閬京合作,引得許多賈氏門下商賈停步觀望,不肯再與咱們溟西合作,而這些信眾就是去彌補那些被賈氏露出來的空子的!”
“聰明。”李意卿露出一個淺淡的笑。
“這樣一來,賈氏對主子來說也不像從前那樣至關重要了。”叢伏恍然大悟,“怪不得主子對賈氏一事那般不在意,原是早有安排。”
賈氏無意露出的豁口就這樣被承平道補上了。賈氏如今的家主賈遜固然聰明,可若是他想效仿賈氏一貫的自保作風,成為亂世中那個兩頭施恩的人,那也得有賈氏老爺子那個面面俱到,三頭六臂的本事才行,否則再怎么運作,都只能落個偷雞不成把米蝕的下場。
李意卿收拾好棋子,抬眼問:“不知將軍此次來,是有什么要事?”
叢伏這才記起來此行所為何事,猛地一拍腦門,“差些忘了!”說罷,她將背上的包袱解開,掏出個更小的包袱,伸手遞給李意卿,說:“主子讓我帶過來的。”
李意卿接了,摸著這小包袱里頭鼓鼓囊囊的,便抬眼去問叢伏,“將軍此行是回南府,還是回銀弦水啊?”
“嗯?”叢伏不明所以,“我直接回銀弦水營地了,先生有什么事嗎?”
李意卿沒說話,只是抱著包裹,沉默地看著她。
“嗷!”叢伏立刻明白過來是怎么回事,趕忙退出房門,還貼心地替他將厚簾垂了下來。
見此,李意卿笑了笑,伸手將包袱解開。里頭串著幾包南沙黃芽,這是他先前在南沙喜歡的茶。
他指尖微頓,茶包邊還靠著根梅枝,枝上開著白瓣綠萼的新梅,不過瓣邊已經有些蔫了。這是南府院里栽種的綠萼,葉簾堂特意選的,說是冬日開的第一株梅一定要他見一見。
垂枝下還壓著封信,李意卿拿起時還能嗅著梅香。
他將信拆開,將里頭的字寶貝似的,一點一點慢慢看了。
信紙帶著庭中香,像是明白他就憑著這么點念想來度過寒冷,于是翻山越嶺,匆匆奔赴到他的身邊。
李意卿將信拿在眼前,翻來覆去看了好多遍,好像從中窺見了盈盈池中的一朵蓮。
第169章 好戲“刀懸在頭頂,要比落下來可怕多……
“魚腸”將信送進焱州南府時,正是個艷陽高照的好天氣。
李意乾在庭院里支了張桌子,太倉就坐在桌前打算盤,長谷百無聊賴,便一個人靠在桌腿邊上翻紅繩玩,還時不時從桌上的果盤偷拿幾顆沙棗吃。
眼看他嘴里的東西要吃完,手已經又偷偷摸摸伸向小盤,頸間忽地一勒,有人將他提起來翻了個個兒,峽風正瞅著他笑,“我在旁邊看了半天也沒弄明白,長谷,你和太倉到底誰年齡大啊?雖說她平日里都喊你哥,但怎么我瞅著你得把她叫姐。”
長谷嘴里還咬著沙棗的核,口齒不清地回道:“先生叫我留在這兒照看葉大人,我這不等著葉大人的藥,哎呦,這香才燃完,我給大人取藥去!”
桌邊還在算賬的太倉看見峽風,立刻停了手,站起身朝著她行了禮,脆生生地喊了句,“風姐姐。”
“哎,小倉乖嘛。”峽風立馬撂開長谷,又笑嘻嘻地去摸太倉的頭,不知從哪摸出顆酥糖放到她手里,“吃啊。”
太倉手里捧著那一小塊酥糖,舔了舔唇,最終卻還是搖頭,“謝謝風姐姐,可惜酥糖掉渣,我等算完了賬再吃,以免將賬本弄臟了。”說罷,她便將糖塊放在了桌角。
“算賬?”峽風一愣,將頭湊到桌前看了看,驚叫一聲,“不是,錢令史,太倉才多大?你就叫她管衙署賬務了?”
“她算得好,樂意做。”李意乾靠在一旁地藤椅里,膝邊搭著卷古籍,聞言頭也不抬地回了一聲。
他這雙腿仔細養了大半個月,行走還是困難,但和從前比起來已經很少發痛了,這些日也沒再有過輕生的念頭,反而去葉簾堂跟前自薦了成了衙署令史,將“李意乾”三個字倒過來取了個叫“錢義禮”的名,專負衙署中各類文書的起草及州府賬目相關的事務。
“她不過十一二歲,正是貪玩的時候,你這會兒將她拘束在桌前,小孩兒是最容易得病的。”峽風不滿,說罷便伸手去拉太倉,“小倉,別算了。不怕,姐姐帶著你去玩。”
誰知太倉卻躲開了她的手,搖頭道:“風姐姐,我喜歡算數,這些賬本都是我跟著令史大人要來的。姐姐不用擔心,令史大人夸我算得又快又好,我一筆賬都不會算錯的!”
“誰擔心你算錯……”峽風瞧著太倉一張水嫩嫩的小臉說不出重話,于是怒而轉頭去瞪李意乾,“好好的孩兒,都是被你教傻了!”
李意乾仍靠在藤椅中,垂著眼看攤在膝上的竹簡,全當沒聽見。
“令史——”
話沒說完,卻見李意乾抬手制止她的接下來的話,指了指她身后的游廊。峽風轉頭,見長谷不知何時將煎好的藥送了過來,正被葉簾堂端在手中,慢慢喝著。
峽風這才止住方才的話頭,輕聲問:“大人身子還是沒好么?”
“都是拖了好幾年的舊病根,哪那么輕易能好。”李意乾聲音漫不經心,口里說著葉大人,聽著卻又像是在講自己。
此刻正是晌午,冷風也被日光照得軟和了許多。葉簾堂吃完了藥,剛想回房找糖,抬眼卻瞥見院子里幾雙眼睛都盯著這邊。她不好當著屬下的面叫苦,只好硬忍著喉中澀意,向著院子里走了去。
峽風剛要行了禮,卻見葉簾堂搖了搖手中竹扇,示意她隨意些。她問:“馬道的事情辦的如何?”
谷東顥州的糧倉原是專門為龍骨關大營供應的,因此與閬京有一條直連馬道,途徑一洲三城,因狀似一支如意,故此也被稱為“如意陘”,正是虎強此番要獻給他們的馬道。
“屬下去摸過了,馬道沒什么問題,虎校尉所言屬實。”峽風一說到正事便嚴肅起來,稟道:“如今閬京內形勢一團亂,屬下認為,這正是我們接管如意陘的好時機。”
“不,恰恰相反。”葉簾堂眉心微蹙,目光停在手中的竹扇上,像在思考著什么,“張楓為了借調邊軍,挪的都是閬京三城的糧倉,而掌管糧倉的基本都是世家人脈,永淳帝在這時出手將人都抓走,邊軍這事就停步了,卡住了。這時若我們再動如意陘,那就是上趕著給人留話柄。”
“正是如此。”李意乾點頭,“永淳帝抓人卻不抓完,只捏了世家里的老滑頭,留著年輕一輩在外頭急得團團轉。發出的通文說是有罪,卻又不明說到底什么罪,誰先將別家的臟事兒爛事兒都抖露出來,誰就先出牢獄……真是一出狗咬狗的戲碼。”
“那幾大世家就由著皇帝這么做?”峽風不解,“他們不都眼高于頂,從不把皇帝放眼里么。難道就真按著皇帝的意思走了?”
“兔子急了還要動嘴,更何況是人。”李意乾卷上竹簡,慢慢道:“永淳帝從前做事處處受制,早就退無可退,眼下要真發起瘋來,說不準還真要拉著他們同歸于盡。”
“令史,這我知道,”太倉湊了顆腦袋過來,“正是所謂‘光腳的不怕穿鞋的’。”
長谷還在吃太倉桌上的沙棗,聞言附和道:“說得對。”
峽風揉了揉太倉的腦袋,又點了點頭道:“這樣一來,皇帝不僅能一掃張氏從前的勢頭,將皇位坐得穩,又能握住上百條世家的罪證,一箭雙雕。但……”她眨了眨眼睛,將聲音放輕問:“但京中世家勢力盤根錯節,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一條罪證往往牽連著多個家族,皇帝又怎么能確保他們愿意供出些實事來?”
“沒什么難的。”葉簾堂笑了笑,“閬京大牢歸北衙管,里頭的私刑可不只十幾種花樣。”
“北衙……北衙不是張氏的人嗎?”峽風皺眉,“這樣,張氏豈不是落到了自己人手里?皇帝怎么放得下心……”
“他就是要張氏落在自己人手里,這其中所產生出的‘不公平’更能激起別家憤恨,”葉簾堂說:“那些世家大族們平日里不愿說的事情,保不準就會在這樣的境況下張開口。”
“有道理……”太倉想了想,卻又問:“可若是張氏要北衙一視同仁怎么辦?”
“不可能的。”葉簾堂搖了搖頭,“一視同仁就等同于公平,這世上不會有絕對公平的場面發生。世家勢力盤
根錯節,也就是說明,平日里世家族人所在衙署之間的交流定然不會少,而只要人在交流,那其中必定會有矛盾。”
“險境中的矛盾更容易被激化。”峽風若有所思,“明著的,暗里的,人前的,背后的……激化矛盾,需要的就是這么一個‘不公平’的契機。”
“就是這個理。你不愿意出賣別惹,有的是想要活著的人出賣你。”李意乾冷哼一聲,“刀懸在頭頂,可比落下來可怕多了。”
峽風撇了撇嘴,抬眼問:“大人,那馬道還要不要看著了。”
葉簾堂說:“馬道當然要用,不過,不是給南府軍。”
“大人的意思是?”
“把如意陘留給清也用吧。”葉簾堂眸光微頓,似是看見了什么,悄悄向桌案移了兩步,“都是要緩和閬京三城的形勢,動兵容易留下話柄,承平道去反而合適。”
“我也有此意。”李意乾點了點頭,“幾天前我們要的是馬道,民心是其次,而如今閬京已無暇顧及我們,馬道不成問題,民心便成了要緊事。比起軍甲,百姓看到承平道人反而更容易放下戒心。”
“是。”峽風應了一聲,問:“那我們還要等到占領如意陘后再出兵嗎?”
“閬京已經亂成一鍋粥了。”葉簾堂抹開竹扇,從桌案上撈了賬本翻看,“世家狗咬狗,這樣的好事我們當然得去慘禍一腳了。”
“主子的意思是……”峽風眸光微閃,“出兵?”
葉簾堂的手指撫過桌角,抬眼看著峽風,“你覺得呢?”
峽風不自覺攥住拳頭,呼出一口氣道:“事不宜遲。”
聞此,葉簾堂輕輕笑了起來。
李意乾側眸看著峽風,低聲道:“去辦。”
“是!”峽風領了命,風一吹便沒了人影。
太倉雖聽得有些云里霧里,卻還是將其中話記在了自己的小本上。李意乾看到了,便問:“都記下了?”
“嗯。”太倉應了一聲,將小本遞了過去,“還請先生指點。”
李意乾將小本接了過去,慢慢看著。太倉收回手時瞥了眼桌角,不禁疑道:“哎?方才風姐姐給我的酥糖去哪了?”
葉簾堂臉不紅心不跳地含了糖,裝作沒聽見。
*
李意駿喝了藥,發了汗,呼吸便逐漸平穩了下來。
因著那毒物“鉤吻”被人藏進了皇帝常用的安神香中,在金鑾殿內伺候的所有內侍宮女都在一夜間下了牢獄,只留下了藍溪一個人。
李意駿面目表情地看著伏跪在榻邊的她,腦中想著先前林太醫所稟之事。
“臣將那安神香帶回了太醫院,發覺陛下先前所用的香料中并無毒物,只今日一束存有。”
這是當然了。
那會兒李意駿對此并沒什么興趣。畢竟那毒物是他自己親自下的,整座殿室,他以為沒人有那個膽子在他的物件上動手腳。
但也只是他以為。
“臣在先前的幾份香料中,發覺有草烏兩克,川烏兩克,醉仙桃花兩克,鬧羊花兩克。”林太醫擦了擦額角的汗,“此四味香料混合入體,便會引人憂思過度,噩夢纏身。”
李意駿一怔。
“臣憶先帝之時和陛下近日,皆有相同之狀,常心神不寧,夜發虛汗,無法安眠。”
他早該想到的。
張氏能在短短的十幾年內取代常氏立足于百年世家當中,這其中計謀權變也好,諂諛取容也罷,所借的可不僅是兇恣撓法。
張楓在十六歲那年就對他說,說他這雙手生來就是提劍的,不得干凈。他一下一下的拽著腰間墜。
張氏將他舉得高,卻也替他將師友聲名都負盡了。他俯攬諸事,可朝廷對他來說是陌生的,他站得越高,越能看清眾臣眼里的失望,不停閃爍,好像是在責難他為何至此。
為何至此啊。
李意駿看著榻邊伏跪的藍溪。
他從前最討厭她,因著只要她的目光所到,張楓便一定知曉發生了什么。李意駿先前想要將同張氏有關的一切全都砸爛,好像這樣就能將少年時的一切眷戀全都抹掉似的。
但他現在不這么想了。他需要幫助。
“抬頭。”李意駿開口。
內侍監的紫色袍衫同藍溪很是相襯。她抬起臉,陰惻惻又冷幽幽。
第170章 念頭壞局用人,不論真心。
金鑾殿內沒讓人伺候,帷帳垂在藍溪身邊,她看不清李意駿的表情,嗅到的卻不是死路的氣息。
李意駿丟出半截香料,問:“眼熟么?”
藍溪垂下眸子,心下了然,“回陛下,此為枕頂香。”
“也是你日日燃在我殿內的。”李意駿緊緊盯著她,一字一頓道:“你可知罪?”
藍溪知猛地俯下身去,額頭抵在冰冷的地上,“奴婢罪該萬死。”
“罪該萬死?”李意駿哼笑一聲,笑聲卻在頃刻被廣闊冰冷的殿室吞沒,“我瞧著你倒是鎮定無比。怎么,你覺得我不會直接斬了你?”
“奴婢不知此前并不知曉這枕頂香有問題……奴婢……奴婢……”話至一半,藍溪已經泣不成聲:“奴婢被情勢所逼,無路可走……”
這些當然都是瞎話。這香自始至終都是她一個人所為,張氏甚至從頭到尾都沒得到過她的稟報,亦或是張楓都看在眼里,卻仍舊選擇睜一只眼閉一只眼。
而藍溪跟在李意駿身邊將近四年,太明白他身上的軟弱,比起裝作自己不知情,不如將錯誤都撥至無法辯解之人的身上,這不僅能讓李意駿想起張氏的強硬掌控,還能將他對于自身的委屈轉移到她的身上。
果然,李意駿并沒有繼續開口。
這份理由太單薄,甚至經不起風吹,李意駿當然可以不去深思,輕易地被她三言兩語糊弄過去,但其中關鍵是藍溪要給李意駿不得不相信她的理由。
張氏如今被關在北衙,和沒法開口為自己辯解,求情,同尸體沒什么差別。皇帝不需要無法動彈的尸體,他需要的是能夠被處置,懲罰,威逼的人,簡言之,他要的是能夠承擔責任的活人。
藍溪沒有抬頭,“從始至終,奴婢不過是件工具,陛下。如若您愿意,奴婢愿意將自己的性命交由您,供您驅使,任您處置。”
說罷,她將脊背壓得更低。
李意駿開口,“你要為我做事?”
“是陛下得以讓奴婢掙脫出張氏的爪牙,”藍溪早就哭不出來了,她只得使出十二分的力氣將額頭往堅硬的石板上頂,這才泛起幾點淚花,她抬起頭,“陛下從前就同奴婢講過,奴婢迷途知返,只求將功補過!”
壞局用人,不論真心。只要利益一致,他們就能做彼此片刻的伙伴。
李意駿看著她,問:“你待如何?”
“陛下,葉氏的生息如同野火燒遍大周。”藍溪回道:“民間都在傳,張氏捅破她的身體,卻沒能殺死她,于是用火燒,用水淹,可都無法至她于死地,最終只得將她大卸八塊,扔至護城河中,她殘破的尸骨便順著西邊的銀弦水灣流入南沙,但等焱州百姓從河中將她打撈起時,她卻毫發無損。”
“你想說什么?”李意駿微微瞇了瞇眼。
“張喆帶兵剿殺她一人,卻讓她死里逃生,如今葉氏在外深得民意,說到底都是張氏所為!”藍溪皺起眉頭,“外界謠言聽聽也就罷了,可嶺原一戰葉氏以少勝多,小蒼潭更是如此!陛下,張氏取代……取代常氏從武將近十余年,難不成真敵不過她葉氏一介女子嗎!”
李意駿聽明白了,“你想以此問罪張氏。”
“她攀上了承平道,如今大街小巷都在宣稱她得慈航真人庇護,是被送來拯救深陷苦難的大周!”藍溪仰頭看著他,一雙眼被燭火映照得似在燃燒,“事到如今您還不明白嗎,陛下,葉氏在外聲名越望,勢力越大,他張氏就越是該死!”
“閬京缺
將。“李意駿沉聲,“張氏不是那么好拿的。”
藍溪說:“如今張楓被困,那陛下便以他為質,讓那重情重義的武衛營拿軍功將他們的主子換出來。”
“武衛營……”李意駿輕聲念著,忽地抬眼,“你覺得……他們能殺死葉氏?”
“到底是從前在沙場廝殺到底的隊伍,陛下能做的只有背水一戰。”說罷,她笑起來,“難不成陛下也信了外頭的風言風語?”
“慈航真人庇護么……”李意駿喃喃,良久才發出一聲意味不明的笑,“或許呢。”
聞言,藍溪說:“陛下,我的父親曾告訴我,有生者亦能噬生。有時看著越是堅韌的東西,也許越是脆弱。”
李意駿沒有接她的話,只是微微側眸,問:“你的父親?”
藍溪自覺說多,便垂下眼眸。
好在李意駿并沒有繼續追究,只是問:“你在張楓手下待了這么些年,今時我要殺他,你當真無悔?”
悔?
自當藍溪握住張楓遞來的那把匕首后,便不再后悔。她的父親是被稱作干城之將的常家家主常進,那時常家盤踞龍骨關大營,手握重兵,真真是雄飛霸道,決勝千里,所有人都稱他銅墻鐵壁,在大雪里清醒的埋伏整整一夜都不成問題。
可得知父親頭顱落地的那一刻,她明白的只有生命的脆弱。
有生者亦能噬生。
張氏救了她,但她卻明白不能將性命全權與張氏綁在一處,那樣太險了。想要活下去,能指望的只有自己。
更何況……
藍溪伏下身子,慢慢道:“奴婢從不后悔。”
張氏是常氏死后最直接的得利者,她不相信那把燒光她家田野與房屋的夜火中,沒有張氏扔進去的一把。
張氏得滅。
這是藍溪第一次握住張楓手時的念頭。
*
天寒地凍,先生們聚在南府偏堂談事,堂內炭火分明足夠,可眾人非要擠著一同去考一盆火,連熱茶都要搶著同一壺的喝。
葉簾堂才收到李意卿的信,這會兒正擁著氅衣慢慢看。方蹇明捂著熱茶問:“先生已然要動身去如意陘了?”
“溟西事畢,他該是已經在路上了。”葉簾堂點了點頭,將信小心翼翼地疊起來,蓋在竹扇下,“我們也該動身了。”
“動身?”方蹇明一驚,“先前不是說等到開春?”
聞言,坐在一旁烤火的李意乾轉過身來,“如今閬京形式混亂,正給了我們渾水摸魚的時機。”
這既是葉簾堂的意思,他不好反駁,但也沒有點頭,只是靜靜聽著。
李意乾在藤椅上前傾了身子,兩只手互相捂著懸在炭盆頂,慢慢道:“如今李意駿是鐵了心要拿權,張氏最不好脫身,其次便是司農寺的劉氏。柳氏有柳太傅坐鎮,書香世家,德高望重,李意駿不會拿他怎么樣。”
葉簾堂用蓋撥著茶葉,抬眼道:“你擔心石家。”
“沒錯。石家將你從崇樓底下撈出來,將你栽培成如今模樣。”李意乾輕輕搖了頭,“先前張喆出事后,他們便隱隱有了與你割席的態度,而如今……”
“石家都是人精,在形勢未明以前,他們不會輕易拋棄任何一層關系。”葉簾堂抿一口茶,說:“他們的耳朵遍布各地,一定清楚我如今的境況。而眼下聚寶臺仍能為我所用,石家不動聲色,就是在看我到底能走到哪一步。”
李意乾皺眉,“您確定他們不會阻撓?”
“石家雖位居閬京四大家之一,同樣是四世三公,石家卻并不像其余三家那樣‘正’。”葉簾堂笑了笑,“否則,他們便不會將我救出來。”
李意乾沉吟片刻,“大人的意思是……”
“石家不是麻煩,只要他們的地位與勢力不受損,對于我們,他也只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葉簾堂繼續說:“石家近三代都沒有能掌控朝野之人,能維存至今多靠得是謹慎。與溟西賈氏不同,石家沒有賈氏那樣精于算計的家主坐鎮,比起好處利益中的大頭,他們更愿意拿那些大族從來都看不上的小利。”
“如此,他們不僅拿了大族人情,且那些小利則多是與走卒商販打交道……”至此,方蹇明恍然大悟,“他們的人脈就是如此一點一點積攢出來的!”
“這也是我接管聚寶臺后才發覺的理。”葉簾堂笑著頷首,“石家于我有恩,我自是不會動他們。如此一來,他們也沒有得罪我們的理由。”
聞此,方蹇明嘖嘖嘆道:“亂世求生,靠得還是各家本事。”
葉簾堂笑了笑,朝著南府軍派來的聽記道:“隨軍路上的軍備糧車可以備起來了。”
“是,大人。”聽記笑呵呵地說:“一早就備好了,只等王將軍過目。”
葉簾堂點頭,“做的好。”
聽記趕忙拱手,連稱是分內之事。
幾人在堂內將南沙四州今年的糧食價錢定下,剩下的便都是細節。李意卿送來的信葉簾堂只看了一半兒,這會兒心里惦記著,便起身想走。
方蹇明從她放下茶盞的手上瞥見了纏得嚴密的紗布,心頭一跳,趕忙跟了出去,將人攔在廊下,低聲道:“大人,您的手……”
“什么?”葉簾堂先是一愣,后才反應過來,將右手藏進袖中,笑著說:“沒事,舊傷而已,我早就習慣了。”
方蹇明卻搖著頭,“還是等許先生來看看,再出兵吧?”
寒風將廊下的螺鈴吹得泠泠作響,被厚云遮蓋的冰冷日光慢吞吞留下來,給葉簾堂鍍上一層金殼。
“時不我待。”她笑起來,“我可等不了他了。”
第171章 尸坑那里已是了無聲息。
張楓被設計下了北衙大獄以后,調兵邊軍的步調就明顯慢了下來。李意駿調不動閬京三城的糧倉,只得先將調令一事按在手底。虎強就在這個時候離開南沙,帶隊回變州。
虎強輕裝來輕裝去,他行事謹慎,為避免暴露蹤跡專挑夜黑風高的時候趕路,只要日出,他便帶隊裹著毯子往老林里一扎,等天暗下來時再繼續往北走。好在隊伍里虎壯這耳目伶俐的在,夜路也能探得清晰,因此不出六日便過了銀弦水,踏上溟西的邊界。
今夜風小,隊伍腳程也快,天快亮時已經隱隱能瞧見溟西元州的城門。虎強仰頭看了眼天色,將隊伍停在河畔,反手一刀柄砸碎了淺灘溪水上結成的薄冰,放馬在一旁飲水,自己則拾了塊碎冰去擦靴子。
虎壯見了,便笑道:“哥,你怎么拿冰抹泥,不冷嗎?手都凍紅了。”
“跑過來那一雙鞋底掉了,這不是葉大人賞給咱們的新靴子么,貴得很哩。”虎強笑一聲,嘴邊哈出白氣,“要是又在路上這么糟蹋了,我要心疼。”
“走壞了就走壞了,靴子不就是要踏得嘛,”虎壯見他哥一雙手摸了冰,此時風一吹又紅又腫,皺起眉道:“哥也不必心疼,葉大人給我的那雙還在包袱里,這雙壞了拿我的穿去。”
“哎,”虎強警告般地抬起頭,拿冰塊砸他,笑道:“哥惦記你那一雙破鞋?”
“我看你把這靴子寶貴的……”虎壯躲開,撇撇嘴,“拿布擦唄?放心,布又不是鐵的,掛不壞你那靴子。”
“拿布擦了又得洗,還不是凍手?這天氣,布就算洗了也晾不干,到時候凍得跟石頭一樣,還怎么用?”虎強俯身繼續拿冰蹭掉泥巴,“你看這多快,兩下就……”
虎壯正側身看著天邊的云,聽見虎強忽地沒了聲音,目光移也沒移,“怎么,編不下去了?”
“你,”虎強的聲音驟然低下去,“你過來看看。”
“又怎么?”虎壯轉過身去,見虎強愣愣看著手,腳還踏在一旁的碎石上忘了放下來。虎壯湊過去,見方才被虎強蹭過泥巴的冰被捏在手里,蹭過泥土的那角上帶有一絲不打明顯的赤紅。
“這是……”虎壯擰起眉頭。
“血。”虎強沉下聲去,方才天暗不顯,這會日頭從山后探出小半顆,那靴底被蹭掉的泥塊掉在地上,顏色果然要比腳下的土地更深。
“你回頭探一探。”虎強抬眼看著弟弟,將聲音放得輕,“我們才走過的某處泥地,剛死過人。”
虎壯趕了一夜路,此刻是想休息,哪里受得了在天寒地凍中再走一遭回程路,“這亂世天天都死人,哥,會不會是你太敏感了……”
“我敏感?我看是你腦子不清醒!”語罷,虎強一掌拍在虎壯頭上,連著頭盔都給甩偏了,擋住了虎壯的半只眼,強忍著怒氣道:“我問你,亂世死人,要么凍死要么餓死,哪一種死法會讓人血都滲進土里?啊?”
虎壯見他發怒,趕忙將頭盔扶正,不敢吭聲。
“好弟弟,能流血的都是外傷,這血能滲進土里,我們趕路時卻未曾發覺,這就說明血量夠大,死的定然不止一個人!”虎強恨鐵不成鋼,“能造成這樣大的傷亡,要么是獸,要么是人。如若是獸,我們便能提早避開,可如若是人呢?”
虎壯垂下頭去,沒敢接話。”
我只問你,這里是哪?“虎強吐出一口氣,再次壓低聲音。
虎壯覷他一眼,說:“元,元州城外。”
“我們身后呢?”虎強問:“身后是哪?”
虎壯老實道:“銀弦水。”
“我再問你,銀弦水于南沙而言是什么地方?”
“是,是南沙的軍情傳線。”話說到這兒,虎壯也意識到不對了,他猛地抬眼,“你是說……”
“我們一路從銀弦水過,路有魚腸輕騎為我們指引,這幾日一條消息都沒傳進來過。眼下有人死在銀弦水幾步不到的地方,你該不該去查?”
這話夾著冷風一頭砸在虎壯臉上,冰得他一個哆嗦,他猛地點頭,“該查,該!哥,我錯了,我現在就去!”
話音才落,他便沒了影。
虎強嘆息一聲,回頭瞧著山下隱約可見的元州城門,緩慢擰起眉頭-
溟西同南沙連通的商道上跑出一匹馬,商販抱著馬脖子搖搖欲墜。他不敢行大路,一路駕馬從銀弦水被凍住的冰面上馳過。
他渾身是血,粘膩的頭發從左眼垂下貼在頰邊,幾乎蓋住了半張臉。
不知跑了多久,馬匹才踏上陸地,商人抬眼,模模糊糊瞧見了焱州城門的燈火。門前有人高喊著什么,他已聽不明晰了,他只覺馬忽地頓住,自己則被甩在地上,狠狠栽了幾個跟頭,滾到一雙軍靴腳下。
“商道……”他唇角翕動,吐出的音節都模糊不清,“……遭……遭屠……救……”
商人從馬上跌下,腦袋遭了重擊,能將話說到這個地步已經很是不容易了。守城的士兵俯下身似乎對他說著什么,但商販眼前一陣陣發黑,耳邊嗡嗡鳴響,什么也聽不見。他胸膛大幅起落幾次,終于堅持不下去,手臂一垂,當場咽了氣。
眼睜睜瞧著商販雙眼渙散,有兵俯下身去聽商販的心跳,再抬眼時眉間已緊緊皺起——那里已是了無聲息。
“快!”有人喊,“快報去南府!”
聞此,城門校尉這才破開怔愣,當即快馬加鞭向城內奔去。
眼下不到辰時,葉簾堂已經醒了。她在屋內飲了湯藥,正含著糖聽李意乾說桑州排水溝渠的事情,忽聞外頭的院子亂了起來。
長谷從外頭竄到她窗下,低聲稟道:“主子,說是城門口死人了。”
“知道了,就出去,”葉簾堂向著李意乾點頭,示意他一起出去,侍從替他們將竹簾挑開了,葉簾堂走出兩步又回過頭來,道:“去請方刺史過來。”
“是。”長谷一抱拳,腳下生風地往州府跑去-
虎壯縱馬無聲地跑過來路,他耳目靈敏,不過此刻只靠著一雙眼睛在這枯枝敗葉中搜尋血地,著實瞧得他有些眼花繚亂,只恨自己沒練出一只好用的鼻子。
好在日頭漸高,風不那么冽了。虎壯單手拽著韁繩,身子踩著馬鐙半直起身,好讓目光看得更廣一些。
跑了片刻,他眼神一凝,忽地瞥見一抹被照得發紅的枝影。虎壯頓覺不對,立刻撥轉馬頭朝著那處跑去。
果然,那是一長道被拖拽出的暗紅色血痕,鮮血混著泥土,在條條樹影的遮蓋下十分不起眼。
見此,虎壯悄聲下馬,循著那血跡慢慢往里探。
荒林雜枝叢生,虎強小心翼翼地避開卻還是險些被枯藤絆倒在地,他怕驚什么人,立刻彎腰降低重心,用手指摁著泥土藏起身,卻沒想指尖傳來冰涼而柔軟的觸感。他猛地一低頭,險些驚呼出聲。
是人手!
潮濕的泥土吐露出半截手指,其下的暗青色皮膚在褐土之下若隱若現。虎壯緩緩地吐出一口氣,皺著眉頭去刨眼前的濕土。
指節,手掌,手臂依次顯現。虎壯忍著不適,終于看見那成團的黑色頭發。他閉上眼,手指尋著發絲往下探,終于在觸及骨節的時候猛地一拽,將尸體從土里拖了出來。
誰知這一拖,竟又露出另一具尸體的腳來。
“這是尸坑!”虎壯暗道不好。
既是尸坑,那必定是人為。這是溟西的地界,銀弦水中的“魚腸”根本望不到,這些人在這里被截殺,兇手到底是欲意何為?
虎強翻過一具尸體,目光轉過那人腰帶時便猛地頓住。
——蓮瓣生刀。這是魚腸輕騎的標志。
剎那間,他思緒飛轉,想起虎強先前的警告,只覺得呼吸都停止了。如若兇手真是沖著葉氏去,他們在銀弦水外截斷了消息,這也就意味著銀弦水一線情報丟失,焱州得不到消息,情勢上會立刻處于被動。
虎壯低罵一聲,上馬便往焱州奔去-
“商販?”李意乾皺著眉問。
“是。”城門校尉拱手答道:“那人渾身是血,摔下馬就說商道遭屠……”
“商道……”李意乾垂眸,低聲道:“誰會去打那里的主意?”
葉簾堂剛想張口說些什么,卻在這剎那間聽到一聲極為尖細的聲音,“嚓”,像是石頭間細碎的摩擦聲。這聲太過熟悉,以至于葉簾堂有一瞬間的愣神。
但它只響過一次便停了下來。
城門校尉顯然也聽見了,他下意識朝著城門的方向瞥了一眼,不明所以。
“什么?”李意乾察覺到忽然靜下來的氛圍,“怎么了?”
寒風漸停,連帶著周遭的一起都清晰。
葉簾堂的眼睫快速地眨動了一下,在眾人都沒反應過來時喝道:“不對,敵襲——”
下一刻,城門處爆發出巨大的聲響,望樓之上號角高昂,緊接著,第二聲爆炸就已炸在天邊。
第172章 定心不計對錯,不問代價。
“還有活人嗎?”
“死了,都死了。”跟在虎強身邊的騎兵避過滿地尸首,低聲罵道:“爺爺的,連匹馬都沒留下。”
銀弦水邊死了人,虎強派虎壯去探查后還是放不下心,便帶著兩個騎兵馳進山道東側四十里外的商道,這里是專供南沙與溟西貿易往來的馬道。
然而等兩人趕到這里,眼前卻是一片死寂,尸體成堆成堆的疊倒,就連道上馬店里頭歇腳的馬也被砍了個干凈。
血水把泥土泡得褐紅一片,冷風刮過,濃重的腥臭味浮動在二人鼻尖。
騎兵用刀背翻動著尸體,蹲下身看了片刻,仰頭對著虎強道:“校尉,這些人都是商販。”
虎強牽著馬,眉眼沉沉。
這連通溟西與南沙的商道建立以后,就成了同溟西信息往來的一線樞紐,因此這條道上不知有前來買賣貿易的游商,還有魚腸輕騎常服混于其中,在從這條道窺向溟西的同時也為這里提供保護。也因此,葉簾堂在這條商道支了望樓,能盯四面八方的哨,雖不如軍營防備周全,卻也不會如今一日一般,整條商道的人都死絕了,他們一路過來連半點風聲都沒聽到……
“突襲。”騎兵側過頭,低聲道:“是這兒的山匪?”
“不會。”虎強斷然搖頭,指著一具尸體身上的傷勢道:“這是火槍的痕跡,山匪不會有那種東西……就算有,拿下這條馬道也不至于這樣興師動眾。”
“難不成,”騎兵轉過身,將聲音壓得低,“難不成是閬京出兵了?”
“敵人要攜火槍,就必須運輜重。”虎強沉思道:“想從這條商道過,大路只有我們走來的山道,可既有輜重,馬車那樣大的動靜,虎壯這一路上卻并未瞧見和聽見任何的不妥。要么就是虎壯出了問題,要么他們走的是另一條小路。”
虎壯的眼睛和耳朵上有功夫,眾人都是見識過的,因此騎兵直接將虎壯出錯這一條排除了,道:“小路?”
“武衛營。”虎強點了點頭,繼續道:“武衛營就是鎮西軍出身,跟著張氏在南沙待了十多年,對南沙里里外外的地形可謂是了如指掌。”
騎兵若有所思,剛想說什么,忽地簇起眉頭,一把壓下虎強的背,隨即自己也蹲在馬店的小窗下,輕聲道:
“校尉,你聽見什么動靜了嗎?”
“什么?”虎強正想著事情,猝不及防被他拽了一把,還沒明白發生了什么。
“好像哪里震了一下,地動了?”騎兵抬眼卻瞧虎強一臉茫然,便撓了撓頭,有些不確定了,“啊……或許是屬下聽岔了……”
話音才落,天邊又震出聲響,虎強從小窗向外窺,瞧見西邊天幕緩慢騰起黑煙。
騎兵一怔,“那里是……”
“焱州城!”虎強噌地跳起來,急急忙忙上馬,“葉大人,葉大人還在城中!我們快回去!”
商道被屠,意味著魚腸失去了東面的眼睛,若虎強猜得不錯,此次來的一定是武衛營,而為了他們那個被設計下牢的大將軍,他們此行就是來奪焱州的!
倘若焱州城陷落……
快,得快!
虎強抽響馬鞭,踏破商道的死寂,帶著人急急朝來路奔去。
*
方蹇明在城內召攏百姓,將他們送往西側城門,那里俱是黃沙,閬京的馬跑步過去,而南沙特有的粗腿馬生在大漠,能保證將人安全送至桑州。
南府軍營地離焱州還有一段距離,趁著援兵到來前,他們都得盡快將百姓送出焱州城,這樣即使東邊城門失守,百姓們也尚存一絲生機。
焱州西城門從未如此擁擠過,眼下密密麻麻不知堵了多少人,離得越近越是蕭索。老人,抱著孩子的年輕人,騾車,馬車排成長隊,他們大包小包,好像要帶走一切所能帶走的東西。
南府的幕僚先生們也站在其中,他們沒有用車馬,都是自己背著包袱,里頭裝著的沒幾件衣物,都是卷宗文書。
車輪轆轆滾過城門下那條漆黑狹長的甬道,太倉跟著峽風立在城墻之上,她趴在垛口,數著各路車馬上裝載的物件。
除了床被衣物,有些人甚至帶了小柜,木幾,以及各對逃難毫無幫助的物件,這些東西被黃沙吹上兩天都會壞掉,她不明白為何這些人還要對這些注定要被扔掉的家什費心勞力。
危難關頭不趕緊逃命,就惦記著這么些累贅。藍溪默默搖頭,心想,“拖累。”
“怎么?”峽風似是看出她眼底的鄙薄,開口說:“你瞧起來沒在想什么好事。”
聞言,太倉猛地眨了眨眼睛,將情緒收進眼底,搖了搖頭。
“害怕啦?”峽風笑起來,“別怕,從前有人告訴我,能結束戰爭的只有戰爭,與其哭著求生,不如笑著赴死。”
太倉抬起頭,“那他如今是什么樣?”
“在戰爭里被自己人捅了一刀。”峽風攤了攤手,“已經死掉嘍。”
太倉無聲地看了峽風一眼,抬手去撫她的額頭。
“沒意思,這都不笑。”峽風垂眸看著她,伸手在她發頂狠狠揉了一把,“你……你這是什么意思,我沒病,腦袋清醒得很!”
太倉收回手,繼續趴在垛口數城墻下的人頭。
峽風也慢慢斂起笑意,將目光投下去,松了松鞘里的刀。
隨著一波波人馬出道,攻城撞門之聲愈演愈烈,人群中的氣氛也越發躁動,空氣中到處都是恐懼。人越多的地方,這份躁動便愈是濃重。
許多原本墜在隊末的人越發恐懼,推搡強硬擠進前方的隊列,此舉無疑引發更大的不滿,隨即各處傳來各種聲音,叫罵,木斷,憤喊,哭號,其中的一兩聲尖叫更是將長隊中的騷動給引發得更盛。
“有人在動歪腦筋。”葉簾堂高坐馬背,抬眼望著西側逐漸混亂的隊伍,“趁亂了結私怨,或事對早已覬覦的東西下手。”
戰亂是了結仇怨最好的遮羞布,有仇報仇,有怨報怨,無怨無仇的也能在背后捅一刀。
這樣的場面隨著敵軍愈發猛烈的進攻會變得越來越常見。而一旦如此,整座州城所謂的“文明”,也該到了土崩瓦解的時候。
長谷上前兩步道:“主子,要我去看看嗎?”
“不必,峽風解決的了。”葉簾堂握緊韁繩,“我們去東城門。”
她騎著馬,帶人從焱州的主街上奔馳而過,許多目光追隨著她,這位接管他們城池的新主人。其中有恐懼,有盤算,還有懷疑——懷疑她是否堅強有力,是否能堅守而不是棄城而逃,是否能對他們真正的負責。
但葉簾堂對周遭的一切都置若罔聞,她將韁繩放長,把末端套在手腕上,右手則將碎玉劍柄綁縛在手臂。
她左手舊傷未愈,已經握不住劍了。
長谷瞧見她從手掌一圈圈纏至肘部的白布,心里一緊,“主子……”
“我沒事。”葉簾堂知道他要說什么,直接開口道:“眼下有比這更緊要的的事。”
長谷看著她,蒼穹將晨光灑在她身上,而她仍舊目視前方。葉簾堂只要下了決心,就愿意為達到目的付出一切。
不管良心,不計對錯,不問代價。
長谷從前跟在李意卿身邊,只覺得這一切都是在癡人說夢,可這人卻坐上了南沙的椅子,搶走了朝廷的鎮西軍,整個南方都在她的手下,而北方則對她的名字諱莫如深。
自從李意卿將他放在葉簾堂身邊,他對她了解愈深,就越發覺得這一切似乎并不是難如登天。
如今的焱州城,刀劍才是律法。
他們沿著主街一路向前,經過一道道拱門,得以看清東城門被打出的小半個缺口。葉簾堂在空地勒馬,隨后從拉弓,滿弦。
弓弦震顫,重箭勢如乍驚雷霆,在廣袤天地里快得驚人,干脆利落地射穿從城墻缺口爬上來的敵軍。
“嗡”的一聲,帶起凜風。城門回首,見戰馬揚蹄,背上的葉簾堂袖袍翻飛,好像一只要隨風起的青鳥,好在有玄狐氅衣壓在身上,容貌簇在她清瘦的下顎,她側過眉目,朝城門郎點了點頭。
城門郎看著她,幾乎要哭出聲來。葉簾堂三年前就在閬京壞了身子,如今舊病纏身,若是稍有不慎死在了戰場上,那南沙就真的會陷入孤立的境地,此次眾人都以為她會避戰,率先離城,卻沒想她竟駕馬馳來了。
此刻在眾兵眼里,她就是一座不可逾越的高山。
“葉大人!”城門郎擦一把眼睛,喊道:“葉大人來了!”
這一聲一傳十,十傳百。“葉簾堂”這三個字就好像一記定心丸,將眾人心底的惴惴不安一掃而空,由這三個字兜了底。
冽風依舊,葉簾堂收起長弓,立在最前。
她清瘦,單薄,并不強壯,卻是整個南沙的定海神針。為著這些祈盼,她不能退縮,前方刀山火海,她都必須出頭。
“眾將士聽命!”
葉簾堂撫上碎玉,氅衣在后獵獵作響。她雙眸飛揚,里頭燃的是澆不滅的烈火。
“在百姓撤離前,死守城門!”
定定燒向敵軍。
第173章 戰陣“王于興師!”
快!必須快!
虎強捏緊馬鞭,在顛簸里抽響馬鞭。
武衛營一定知道南府軍的存在,他們敢捏瞎南沙在東邊的眼睛,勢必也會斷掉南府軍支援的后路。倘若武衛營徹底完成圍城,那焱州必定會陷入孤立無援的境地。這是滅頂之災!
一眾邊軍在枯枝殘椏的枝林疾馳而過,也顧不上要隱藏行蹤了,只管往回沖。虎強知曉軍隊辛苦,他們這幾日晝夜顛倒的趕路幾乎很少能休息的好,馬鞍早就把腿內磨爛了,都是用里衣包住的。
眼下能指望的,就是虎壯那小子能趁早發覺不對,及時將消息帶回去……
思緒才落下,座下的戰馬便猛地往下一沖,隨著一聲嘶鳴,戰馬前腿屈膝栽跪了下去,虎強一個沒抓牢,便抱頭滾了出去。
下一刻,山林兩側有數道身影便縱深朝他撲來。虎強當即猛地一縮,刀劍便直直插入他腿前的土地。
“絆馬繩!”虎強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大喊道:“拔刀!”
不等他說完,又是一刀朝他劈來。虎強只得勉強提刀格擋,但對面人數太多,趁他雙手握
刀時另一人已經朝他后背砍來。虎強見避無可避,當即屈膝滑步從自己的刀尖下溜過,反手擋住后背敵襲,一個踢蹬將人踹出幾里地。
溟西的絆馬繩說是繩,實則是類似鐵鎖一樣的東西,但更細,只一根手指的寬度,堅韌無比,是用來對付南沙腿腳強健的粗腿馬的,而谷東的戰馬腿長腳細,本不該在次著道,但卻因他們的心粗至此。
敵人也瞅見了落倒在地的谷東戰馬,明顯一怔,幾人飛快地交換了眼神,似乎在確認眼前的到底是不是南府軍。
虎強舔了舔干涸的唇,趁著他們愣神的空檔飛速地確認著眼下的形勢,他此行帶邊軍南下,為隱藏行蹤并沒有帶邊軍擅長的霸王槍,只一把長刀,這對于他們來說太短,太輕了。在戰斗中邊軍明顯因著不熟練而十分吃力。
最后,他們對這里的地形十分不熟悉。這一戰對于谷東邊軍來說簡直是天不時,地不利,人不和。繼續纏斗下去對邊軍來說毫無好處,他們得盡快破圍。
敵軍見幾刀沒吃著便宜,便也不輕舉妄動了。他們在逐漸收攏的包抄隊形中不斷挪動著位置,像是大漠里移動的風旋一樣不斷逼近收縮,要將邊軍盡數收攏吞吃。
果然是武衛營的人。
虎強頰邊出汗,這招是張楓從前率鎮西軍擊退南夷的慣用招數,他聽著那凌亂詭異的“沙沙”步伐,抬手讓邊軍聚攏成環,決心嘗嘗這殺招的咸淡。
不待思緒落下,武衛營前側的龍雀刀悍然前劈,虎強送出長刀硬生生接住,隨即打旋上挑,這是霸王槍對北蠻環首鐵刃時的瀉力之法,長刀也勉強能用。
虎強力大,一挑竟生生將龍雀刀挑離了手,將前側破開一個缺口,邊軍見了,便豎著刀往那缺口擠,硬是將那缺口擠大了,虎強揮刀給身后的戰馬開路,吼道:“跑!”
話音才落,邊軍便驅這戰馬往缺口跑。谷東戰馬塊頭大,跑起來馬蹄踏地震天響,駭得武衛營的人一時不敢往前。戰馬擦過虎強身邊時坐上伸來一只手,虎強便利索地抬臂搭上,借力攀上馬背。
才坐穩,西邊蒼穹又是一聲巨響,驚奇雀鳥無數,虎強隱隱聽到戰鼓擂聲,看樣子武衛營的精銳已經開始破城了。
“校尉,還往西跑嗎?來不及了!”邊軍一手擋開前頭阻攔的龍雀刀,壓低聲音道:“武衛營能避開我們的耳目在此設伏,可想這一整條路都留有后手。”
“可是——”話未說完,不知從哪刺來一把龍雀,擦破了戰馬后腿的半點皮,虎強皺眉,將長刀豎直向下,搗蒜一樣往下劈。
“焱州城內有留有峽風副將,城外有魚腸輕騎,還能撐!”邊軍握著韁繩,開口道:“咱們人少,過去也只能幫片刻的忙,沒用!咱們得搬援兵,不然還是得輸!”
武衛營有真本事,他們悄無聲息屠掉了一整條商道,就是為了讓焱州無后方供應,就算破不開城門,也能將他們堵在城內耗死。但他們明顯也沒想到谷東邊軍在此,武衛營留在這里的兵并非精銳,這是對手送給他們的機會。
虎強才甩掉刀上的血珠,側面又有武衛營的龍雀刀撲來,虎強沒工夫思考,只能憑著本能見人就砍
“校尉……”
“甩掉他們!往北!”虎強帶翻一人的頭顱,高聲喊道:“往北殺!”
有了方向,邊軍登即士氣高漲,武衛營敵不過戰馬蹄踏,陣型散亂開來,虎強趁機舉刀高喝:“突圍!走如意陘!”
*
“他們人不夠。”葉簾堂撤了氅衣,挽袖搭弓,瞇眼道:“恐怕還有一隊在往西走,要堵住焱州的后路。若我猜得沒錯,南府軍一時半會兒是得不到消息的。”
這是葉簾堂的疏忽。李意卿走前提過要在南沙立烽火臺,四州城外修護城河,但那時時逢閬京內亂,他們為了囤積過冬糧草棉衣,便先將這事擱置了。卻沒想李意駿在京內形勢如此緊張時還沒忘了他們,這一手確實打得南沙措手不及。
“他們想屠城?”城門郎低吼,“無恥!連百姓都不放過!”
“他們就是要以焱州百姓來逼迫我開城門。”葉簾堂三箭齊發,箭箭入喉,但這樣微末的死亡在龐大的武衛營中不值一提,“他們先一手屠空商道就是在打這個主意,要我們后方無援,只由得他們揉搓。”
聞此,城門郎強忍懼意道:“大人,我們如今……”
“怕什么,輸贏未定”葉簾堂一抬手,城垛間的長弓手便齊聲滿弦,屏吸瞄準下方涌動的人群,“穿甲箭。”
語罷,她眸光一凝,高聲下令,“放!”
一聲令下,箭如飛蝗,隨著愈來愈急促的戰鼓聲穿入武衛營,落在最前端的步兵之中。可誰知他們的步兵連防都不防,頂著箭雨往前壓。
“怎么回事!”城門郎后退兩步,不可置信道:“他們到底在……”
焱州城門朝東,眼下挖了一半的護城河還沒引水,溝渠里頭歪歪扭扭壘著尸體。此地視線受阻,葉簾堂冒險撐在垛口邊向東張望,見武衛營前陣型中,步兵不停歇地去往溝渠送死,而他們身后,是在步步推進的征伐戰車。
戰車四驪,鐵籠連軸,后豎五旈旌旗,帛書“大周”二字,染以鮮血,在凜風中颯颯如鬼泣。
葉簾堂神色一變,只瞧一眼便往城墻下走,“他們這是在給后頭的戰車鋪路。”隨即又扭過頭,對著城門校尉囑咐道:“繼續放箭,我回來之前誰都不許停。”
“大人,您要……”城門校尉下意識想問,卻在觸及葉簾堂的目光后住了嘴,低頭抱拳道:“是。”
戰陣既合,千乘并驅,所過之處草木摧折,塵蔽天日,葉簾堂透過城門的縫隙往外看著,若真叫戰車壓著堵在護城河里的尸身而過,城門被破是早晚的事,南沙必定會損失慘重。
“你們幾個,帶著薪草跟我出去。”葉簾堂咬咬牙,將目光從城門外的戰車上移開,向近處峽風帶來的兩名南府軍說道。她將白束帶從腕上卸下,轉而系上火槍。角弓背在身后,右手指尖又忍痛攏了三支箭,翻身上馬,“輕甲上陣,要快。”
城門開啟一條細縫,葉簾堂帶著一支輕騎從奔出,在武衛營重騎跟著戰車破城前收了浮橋。
“束藁!”
葉簾堂以薪草為引,壘骨成丘。一時間,城門外的護城河內火光大亮,不斷添置的助燃草木使得城下火光飛濺,轟然燒成一條火繩,硬生生切斷武衛營前方的行進。
還沒等眾人放下心來,又聽長谷趴在城門口喊:“葉大人!他們戰車軸上懸著雙陶罌,內儲鹵汁,不怕火!”
“我知道!”葉簾堂向著護城河河底擲出手里的最后一塊殘木,拍拍手,向著身后眾人道:“給我打掩護!”
南府軍見她端起火槍,當即心領神會,向著城墻上打了幾個手勢,隨即戰鼓之聲越
砸越響,這是繼續箭雨壓制的指令。
“無謂的掙扎。”武衛營中,鄧琛騎馬立在隊末,隔著重重車馬聽見遠處的戰鼓,他嗤笑著搖了搖頭,向著身邊人說:“箭雨對我們來說構不成威脅,他們竟還沒明白這一點。”
單孟笑了笑,目光只緊緊盯著遠處的火光,并未開口。
“葉氏到底是年輕了些,更何況……女子嘛,弄不明白戰場的。”鄧琛拍了拍單孟的肩,剛想說什么,卻忽聽前方一聲爆響,陣型被擾亂,車馬擁塞踩踏,前頭的兵想退后,卻被后頭行進的戰車壓住動彈不得,只能眼睜睜看著陣前戰車的輪周八輻“鏹”的一聲響,隨后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
前后陣型都以為中了伏,嘩然相擠。立在最末的鄧琛卻瞧見了從火光中獵獵奔馳而出的玄袍銀鎧,那人手中黑洞洞的火槍口正對著武衛營前陣。
鄧琛緊緊擰了眉頭,幾乎是自言自語,“那是誰?”
馬蹄受著遠處的人聲而躁動,單孟將韁繩握得更緊,一字一頓道:“葉簾堂。”
武衛營顯然沒料到竟有人敢單槍匹馬殺出來,那火槍精準的炸斷了戰車左右的插槽,其中藏著的戈矛垂倒,卡住軸端青銅軎,迫使那轉則聲震三里的輪子停了下來。
雉堞巍巍,鐵閽沉沉。葉簾堂衣袍翻飛,像是穿梭在這沉重天地里的青鳥。
還沒等武衛營反應過來,便聞焱州城頭三通戰鼓被隆隆砸響,懸門軋軋抬起時如有崩石之聲,露出的青石罅中有晨色迸射,五百輕甲騎兵魚貫而出。當先者舉著南府軍的黑赤軍旗,高喊:“王于興師!”
這一聲可謂是裂帛而貫云,葉簾堂在顛簸中回望,見南府輕騎從護城河騰起的火光中沖殺而出,馬蹄鑿地如悶雷滾過,軍旗濺上火星,飄搖似血虹。城上箭矢不停,疾雨蝗集般從他們的頭頂飛過。
大地隆隆,輕騎向著她聚集時飛石灰蒙。
一人投命,足懼千夫。【1】
葉簾堂笑起來,下一刻,碎玉出鞘,戰場震動,碎石飛沙沸騰如湯。兩兵沖殺,惡狠狠地撞在一起,龍雀刀與鐵戟相抵,浮橋顫栗,血沫旋流,殘胄之下乍起重重血光,刀劍帶起萬古不息的浪潮。
第174章 誅逆鍔吐寒芒,刃承天憲。
賈氏的車才從皇城緩緩駛出,賈遜坐在車里,一筆筆地記著賬。馬車猛地一停,叫賈遜一筆沒剎住,賬本上的墨痕直直飛了出去。
這一筆勾到了上頭的數字,雖說還能看得清,但終究是在記賬時的敗筆,賈氏做生意講究,將這種統統看作是“壞賬”,寓意不好的很。
果然,賈遜一把撂開帷簾,慍道:“怎么回事!”
“大公子,”刀秋沒敢看他,只瞅著眼前說:“前頭新蓋了座承平觀,車馬人流把路堵實了,咱,咱們得等等。”
“又蓋?”賈遜側頭看著外頭新起的廟宇,撇了撇嘴道:“自己家里都窮的揭不開鍋了,還想著求神拜佛呢。”
刀秋默默拽著韁繩。這不是他能插嘴的事情,沒敢吭聲。
賈遜看著前頭擁堵的人群,知道自己這車一時半會兒是動不了了。他瞅著一旁寫壞的賬本心煩,本想著調頭繞路走,但心念忽地一動,朝著刀秋道:“聽說清也先生最近也在閬京三城里,你去觀里打聽打聽。”
刀秋領了命,將馬車牽到樁子外束著,便一頭扎進了人群里。沒一會兒便回來,頂著日頭向車里道:“大公子,能進。”
聽罷,賈遜直接將賬本推到一邊,歡歡喜喜的下了車。
承平道在溟西的行跡他早就聽過,賈氏二公子賈延前些天寫信來鬧,嫌承平道的名聲快要壓過他的牌坊了,叫賈遜同意,他才好能“收拾收拾”這在別人地盤上撒野的怪道。
但賈遜卻沒答應。一來,他知曉這承平道是葉氏手里的人,眼下時局未清,他不好貿然動手。二來,承平道雖在溟西散布傳言,但歸根結底是在促進溟西同南沙的生意,與其在意這些不痛不癢的名聲,還是銀子流進兜里最為實在。至于這第三嘛……
賈遜提著華袍,跟著觀里接應的侍從拐至偏堂。
至于這第三,那就是賈遜看上了承平道的信眾。在溟西,賈氏尚可一手遮天,但放眼整個大周,除了梟雄葉氏,如今最為惹眼的便是承平道這位行蹤不定的清也先生了。
要是能同他將關系做好,日后做起生意來也不愁。
想到這兒,賈遜跨進木檻時興致頗高,難得親切道:“許久不見先生,今日路過偶聞先生喜得新觀,恭喜恭喜呀。”
可那窗邊人卻不似他一般熱情,臨窗側眸時只是微微向他頷首,道:“大公子。坐。”
賈遜聽著他這不咸不淡的語氣琢磨不出什么來,笑意稍僵,轉念一想這承平道是葉氏的人,一定聽聞自己兩頭倒的事情,不高興也正常,這下心里頭舒坦許多,坐下時將金冠扶正了,寒暄道:“先生近來……”
此時正值晌午,李意卿并未落座,只站在窗前,目光比他高一些,就這么順著淌進小窗的碎日緩緩而來。
逆著光,賈遜看不清他的神色,卻無端覺得有些心虛,半張著嘴沒法合上,只能硬著頭皮把后半句補完了,“……可好啊……”
“聽聞近來溟西的車馬往閬京跑得勤,”李意卿垂眼看著他,“大公子知道其中緣由么?”
果然,這清也先生還真將這事放在了心上,眼下如此說,是在等著賈遜自己給自己搬臺階下。
賈遜也是生意上的老油條了,當即臉不紅心不跳道:“哎,自然是知道了,一提起這事兒我心里頭就苦。”說罷,他還皺眉裝著苦樣,繼續道:“朝廷發話,圣旨都遞到我府外頭了,這……先生,眼下到底還是周朝。這……唉,您說,我哪敢不從啊?”
賈氏在溟西當了幾十年的土皇帝,朝廷的話聽過幾回?他眼下說大周,說朝廷,實則是拿著這“正統”來壓他的話。
“先生今日問我,是商道上的人沒給您大人傳過去?哎呀,這事兒辦的……到底是我不仗義了,沒跟您和葉大人講清楚,眼下弄得我里外不是人。”賈遜眼下還不想與葉氏交惡,便嘆著氣道:“怪我,怪我。但我也不能不顧賈氏安慰,也為難的不行……葉大人不會埋怨我吧?”
李意卿眼皮微垂,也不知聽沒聽賈遜方才的解釋,只是說:“閬京三城糧倉虧空,民田又被踏得亂七八糟,眼下要是沒有賈氏的接濟,這些人怕都熬不過冬。”
賈遜覷著李意卿的神色,聽了好話也不敢貿然回應。他從前和這清也先生做過幾次生意,深知這人面和心黑的脾性,眼下不知在哪等著呢,便只說:“這真是謬贊了,先生大義,我不過是為了自家,湊巧行了樁善事。”
他這兩句話可謂是把李意卿的路堵死了,這樣一來,李意卿既不能以葉氏之名索要,又不能用大義來綁架他。賈遜笑著看他,這清也先生素來狡猾,賈遜在他這兒沒少受過氣,眼下好不容易捉到機會,正等著看他笑話。
李意卿卻不急,只慢慢道:“賈氏過去收著溟西三州的稅,可比閬京朝廷威風多了,聽說從前張氏要嫁女,卻被你們拒了?”他話音寧和如水,緩緩傳進賈遜耳中,語氣輕松得仿佛只是朋友間的談天說笑,“那張氏早年睚眥必報,心眼比針眼還小,眼下他們登上了萬階座,竟還容得下大公子么?”
“先生這話說得不對。臉皮嘛,是這世上最沒用的東西。”賈遜挑眉笑道:“人之劣性如此,貪財好色,貪生怕死。如今刀尖都懸在脖子上了,從前那點恩恩怨怨算得上什么。”
賈遜見李意卿沒說話,像是在思考著什么,心下稍松,繼續道:“其實吧,這事兒說到底也不難。我和張楓什么交情,和葉大人又是什么交情?只要大人一句不滿,我就立刻把閬
京的供應斷了。朝廷沒了我這層銀子呀,軍備呀,薄得和紙一樣好戳,葉大人殺入閬京還不是易如反掌?”
他這話說得容易。若李意卿真照著賈遜所講的做了,不僅要欠下賈氏一個人情,更是會和民心背道而馳。試想,閬京三城如今就靠著溟西的供應活,要是因著葉簾堂一句話就使得三城無糧可食,葉簾堂就算登上了萬階臺也不能長久。
李意卿的目光再次落到賈遜身上,輕輕笑了一聲,說:“還是大公子所謀深遠。”
賈遜被他這一聲笑弄得后背發涼,不動聲色地看了眼守在門邊的刀秋,稍稍向他移了移,錯開李意卿的目光道:“本公子不過是個生意人,到底都是依著葉大人行事。”
“大公子善舉,承平道都替三城百姓記下了。”說到這,李意卿頓了頓,繼續道:“但南沙那邊,還是要公子一個交代。”
聽至此,賈遜心下了然,到底還是要靠他們賈氏。他好笑地看一眼李意卿,腹誹道:“一番話轉來轉去說了半天,最后還不是要靠本公子的銀錢。清也啊清也,到底還是嫩了點,狐貍尾巴沒藏好就露出來了。”
“哎,先生有所不知,本公子眼下沒有可活動的銀子了啊,都送出去了,但沒一個人還,都把本公子當冤大頭,也苦惱得很。”賈遜險些忍不住笑,說:“本公子上個月還撥了萬兩白銀讓商道動起來,如今……”
他話沒說完,偏堂的垂簾卻忽然被挑起,侍從皺著眉出現在簾后,喚了聲,“清也先生……”
李意卿抬了手,示意賈遜先停,侍從顯然是一路跑來的,上前來時氣還沒喘勻。李意卿看從他煞白的臉色中察覺到不妙,心下一涼。
日光下冷風忽起,將小窗“哐啷”一聲吹開,寒氣浸入內室,竹簾被吹得散開,落下一地晦影。
“校尉八百里馬上飛遞軍情,”侍從看一眼賈遜,抖著聲道:“焱州——”
“焱州?”賈遜掩著嘴作吃驚狀,眼底卻是一副藏也不藏的看好戲模樣,“先生,這可怨不得本公子啊。”
燭火搖晃,李意卿轉過眸來盯他。
“這……”賈遜被他眼神駭住,下意識解釋道:“與,與我可沒什么干系,賈氏什么也……”
凜風吹過眉眼,刀刃亮如雪浪,殺氣森然,賈遜只來得及撐著身子,一雙眼被刀尖攫走了全部注意。
鍔吐寒芒,刃承天憲。李意卿瓷白的手毫無血色,青筋隱隱,并不是執筆握扇,而是挑刀。那刀上血槽隱刻二十八星躔,柄纏玄朱二色絲,以喻陰陽刑德——正呈一柄照霜飲云的誅逆刀。
誅逆。誅者,珠玉落盤聲也;逆者,屰行之獸也【1】。故誅逆出鞘,可破僭主膻腥,實為禮崩樂壞之警音。
——這刀可不是誰都能拿!
剎那間,賈遜思緒飛轉,一時傻在了原地,“你,你是……你到底是……”
賈氏是個好的合作伙伴,有了他葉簾堂就能擁有整個溟西三州的生意買賣。更何況賈氏在溟西做了十幾年土皇帝,身份地位不上不下,剛好尷尬地卡在君臣齷齪間最難啟齒的那一部分,遲早要被送上斷頭臺的。
賈遜聰明,葉簾堂欣賞他。他若是愿意老實跟著葉簾堂做事,正是個為賈氏未來活命鋪路的好機會,等到這場戰役徹底結束,葉簾堂真登上萬階臺上去了,賈氏可就成了功臣,再續幾百年的榮華富貴不在話下。
李意卿冷眼看著他,不說話,只將劍柄往前稍遞。賈遜不敢亂動,只瞪著一雙眼,“本公子是賈氏家主,你,你敢?!”
“我敢。”李意卿眸中冰冷一片,“朝廷站在天下百姓的身上,竭盡人力,必將被這些手摔下去。你呢?”
“先……先生,”賈遜緊緊攥著金玉袍,在森然游走的殺氣中硬著頭皮道:“這亂世之中誰不是棋子?!我有的選嗎?賈氏也是無奈,無奈啊!”
“棋子,”李意卿笑一聲,“是啊,我們都是棋子。但你可以選擇坐在哪一邊。”
執黑或執白。而不是高高掛起,笑著將局勢越攪越混。
“賈氏位置尷尬。”李意卿看著他,慢慢道:“你真覺得大周還容得下你們?”
“你威脅我?!”賈遜瞥一眼外間,見刀秋已然抽刀,身邊卻盡是寒芒他咬咬牙,大聲道:“我要是死了,你以為,以為南沙的那些生意還能做得下去?”
做得下,生意怎么會做不下去。有了承平道在溟西的半個月,賈氏也并不是無可替代。畢竟只要端著銀子,身后就總會跟著人。
雖說李意卿眼下就想了結這人,但還不是時候,至少不是現在。
“大公子還不知道吧。”李意卿收刀入鞘,眸中鋒芒更甚,“溟西新起的道觀,和賈氏府邸離得……很近呢。”
“你,你這妖道!”賈遜從容全無,紅著眼睛喊:“你要做什么?你,你敢動我族人?你敢?!”
“賈氏一族的命可不在我手上啊。”李意卿向外走去,將罵聲都拋在了身后,“反而是你,大公子。好自為之。”
第175章 留下“橫豎都是死,還不如留下來!”……
武衛營中,鄧琛對著前頭自亂陣腳的步兵氣急敗壞。
葉簾堂那一炮搞停了他們的一輛戰車,本來不是多大的事情,可武衛營在閬京的三年早已大換血,待在營里的都是新兵,哪里上過戰場。那一火槍不僅將戰車的兩槽炸斷了,還還順帶轟飛了他們的魂。
行進的隊伍里不知是誰先跑開的,這一跑可不得了,連帶著一圈都跟著跑了,剩下最前的戰車停在原地沒人管,讓南府軍又給多補了兩炮。后頭跟來的戰車片刻間剎不住,這短短時間內一個撞一個,竟還真翻了兩臺戰車。
鄧琛縱馬上前的時候葉簾堂早就帶著兵遁了,徒留陣線前端的一地狼藉。
“你們,上去看看那翻車還能不能用!”鄧琛抬眼看了看焱州城門,回首罵道:“一幫子廢物!蠢貨!幾支火槍就能把你們嚇成這樣!”
底下將士不敢吭聲,就垂著頭挨訓。
鄧琛見他們這副窩囊樣更是氣不打一處來,方才分明是我強敵弱的態勢,卻因著幾桿火槍就被硬生生地拖小了差距,鄧琛張口剛要罵,就被單孟擋住了。
“兩臺戰車而已,不算問題,就算再翻兩臺,葉氏也不是我們的對手。”單孟在他身側低聲說:“鄧將軍,現下不是訓兵的時候,大將軍還在北衙里頭關著,我們需得盡快攻破城門,莫要被這些事浪費掉時間。”
他說得不錯,武衛營陣仗太大,南府軍先前得手就是憑借了一手出其不意,不能久戰。眼下武衛營重整隊伍,南府軍變得先行撤出戰場,再想對策。
雖說葉簾堂帶著一支輕騎以極小的代價換得了武衛營兩臺戰車的損失,讓武衛營陷入短暫的混亂之中。但焱州城外的護城河是個半成品,雖說眼下可以勉強用火封路,但這護城河底用尸體與薪草堆出來的大火實在不是長久之策,先不說戰車防火,就算武衛營的戰車全翻了,騎兵也樂得拖到這火滅,畢竟他們還有一支西行隊伍,正馬不停蹄地往焱州的西城門趕。等到了那時前后夾擊,葉簾堂毫無還手之力。
現下武衛營被逼停的空檔就是讓他們喘息想對策的時候。
懸門沉重落下,葉簾堂翻身下馬,甩了甩刺痛的右手,開口吩咐道:“長弓頂上。”
武衛營調整過來的速度要比葉簾堂預想的快太多,不過半個時辰,那翻了的戰車便被拖走,武衛營的拋石重機重新活動了起來。
此時已近巳時,日頭高掛。武衛營的拋石機已經把城墻砸出了小半個豁口,碎石飛沙迎著面揚來,嗆得人睜不開眼睛。垛口的長弓手也被飛沙迷了眼,他們看不清城下狀況,不敢隨意出手,以免浪費軍備。
武衛營十幾架拋石機仍在持續攻擊,重石飛投在城墻上,已經砸塌了幾個垛口,使得已經擺好陣型的長弓手不得不退后躲避。可這樣一來就使得焱州陷入死循環,弓手看不清敵人位置,沒法阻斷拋石機的攻勢,而這攻勢源源不斷,長弓手便更沒法看清。
見狀,葉簾堂一咬牙,向著身側人道:“推砲車上城。”
話音剛落,長谷便飛也似的去傳她的命令。
這砲車便是經由南府改良過的拋石機,以絞盤懸吊,砲梢斜出垛口,能垂擊城外,用得好了算得上是大殺器。
城垛處上了長弓,被換下來的將士也坐不住,便自告奮勇的去幫著推。砲車座嵌鐵環,戰時扣入城墻預埋的石臼,以女墻為支點,射程能增三成。
葉簾堂跟著士兵上了城墻,用衣袖擋住飛沙,瞇眼觀測著拋石機的位置。長谷瞧見了趕忙閃身擋在她身前,將砲車的位置調整好了,回首道:“就這兒。”
前些日子虎家兄弟攜邊軍進南府,長谷和虎壯都貪玩,片刻就成了搭肩勾背的好兄弟,跟著他練了兩日耳目的功夫,眼下聽聲辨位不成問題。葉簾堂將這砲
車的位置讓給他也放心,便退后兩步,對著城門校尉道:“派人去看看西門的情況,帶隊去守,火把燈籠都備好,天暗了也好仔細盯著,萬不能讓武衛營的人趁機摸進來。”
“是!”城門校尉利落地抱拳,退身去安排了。
做完這一切,葉簾堂這才轉了轉右手,面無表情地盯著飛沙下敵軍應在的位置。
武衛營攻勢不停,就是為了不讓她再想出什么奇襲的招數,索性用飛沙鎖住他們的眼睛,以掩藏自己真實的位置。葉簾堂將先前浸滿鮮血的布條換下,將干凈的重新纏在手腕上。武衛營既要掩護,那就說明這飛沙下的有東西在動。戰車笨重,動向不難推測。
武衛營此番這樣大張旗鼓地掩飾,到底是在藏什么。
她纏好布條,將思緒抽絲剝繭地理干凈。
武衛營先是屠了南沙與溟西之間的商道,想要斷掉南沙的后方供應。但對此她早就留有后手,焱州倉廩充實,就算武衛營的人將他們困在城里一整個冬日都不會有什么問題。但眼下瞧著武衛營已經搬出了戰車,就說明他們并沒有打持久戰的想法,反而更偏向于速戰速決。
想到這,葉簾堂回頭看了看城西的方向。
武衛營要想速戰速決,那勢必會兩頭夾擊。她一早就派人在西門挖絆馬溝,但時間太短,溝渠要想挖長就定然挖不深,騎兵突破溝渠也是遲早的事情……
城西是后背,她必須得守住了。
葉簾堂暗自握緊了拳頭,向城門校尉吩咐道:“塞門刀車,鐮刀,鋤頭……能用的都放進去,越多越好。”
*
焱州西側城門的百姓們幾人結成一隊往出走,這樣在路上也好有個照應。李意乾腿腳不好,這會兒坐在牛車上揉著膝蓋,太倉在一邊為他拉著車,見他目光還落在城里,便出聲安撫道:“先生不必太過擔憂,葉大人一定能轉危為安。”
“一定?”李意乾沒動,只是問:“你為什么會覺得‘一定’?”
聞言,太倉愣了愣。她似乎從沒想過這個問題。
葉大人仿佛是無所不能的,只要她在場,好像就什么事情都不用擔心。想至此,太倉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說,于是只能攥緊韁繩,看著不斷延伸的前路發呆。
沉默中,牛車驟然停下,太倉險些跌下車去,待她好不容易調整好姿勢,轉頭望過去,見是李意乾拉住了她身側漏下的半截韁繩。
“先生?”
“我不能走。”李意乾出聲,阻止了太倉揚鞭催車的動作,“焱州城危。這場仗要是想贏,西城門絕不能破。”
話音剛落,便聽四周馬蹄聲起,從東城門飛馳而來一隊輕騎,他們翻身下馬,要為西城門做最后的加固措施。
“塞門刀車!”有士兵吼道:“城里遺落的車馬都改來堵門!”
“太少了,”有兵跑來回道:“我們跑遍了也就找來這么十幾輛,一字排開都站不滿,哪里能堵得上!”
聞聲,太倉下意識問:“什么?先生,什么賽門倒車?”
李意乾側目道:“塞門刀車。便是以車廂插鋼刀,輪轂藏飛鐮。臨戰時置以城下堵門,車體暗格能彈鐵蒺藜。當初咸元年末的那場‘巫亂’,皇帝便是靠著此法斷了敵軍的攀援,守住了閬京三城的大門。”
他話音剛落,站在他們身邊的男人便道:“鋼刀飛鐮?可……先生,我瞧那車上裝得可不是那些……”
太倉定睛一看,果然,那車上哪里裝得軍備,都是些農戶用具,鋤頭替鋼刀,斧頭代飛鐮,看上去叮叮咣咣的,十分不靠譜。
兵到用時方恨少,雖說葉簾堂發話要先補西門,可眼下東邊戰況愈烈,城中軍備不得不都緊著東城門用,現下連一隊刀車都湊不齊。
這該如何?
李意駿忽地下了牛車,他拉著韁繩,走到推車的士兵面前,問:“這車能補上用么?”
“這……”士兵側身將那牛車看了一圈,點頭道:“能是能,可是先生您……”
“能用就拿走。”李意駿打斷了他的話,“我腿腳不便,這亂世里的刀劍我跑不開也躲不過,索性不跑了。剛好西門人手不夠,我就待在這,幫著兄弟們堵門。”
“可……”
“沒什么好可是的。”李意乾說:“我當初在外流離,拖著兩條斷腿無處可去,還是焱州百姓收留我的。現下焱州有難,我不能跑。”
士兵還想再說什么,先前說這刀車的男人也走過來,“那鋤頭太長了,刀車哪里掛得住。我們家世世代代做木匠的,手藝是這焱州城里出了名的,我能給它改好。”
士兵轉頭,“你……”
他話沒說完,另一邊又有人湊來,“將軍,我家鐵鋪子里有多的斧頭和鐮刀,我留下來也能改!”
“行了行了!都走開!你們湊什么熱鬧?”士兵本來看著李意乾就一個頭兩個大了,眼下該出城避難的百姓越圍越多,更是為難,“戰場一刀過去,你們這些人的腦袋就成串掉,還留下來……快走快走,便添亂啊!”
“咋能是湊熱鬧。”有人道:“我在這兒住了幾十年了,家就在這兒,離不開的。你們不是缺人嘛,我農活干得利索,也能留下來守門!”
“就是……”
士兵看著原先排隊的都不排了,都圍過來嚷嚷著要留下,當即張著嘴巴要趕人。
“將軍!”先前走遠馬車被人調了頭,太倉聞聲一看,原是先前那帶著一車家具離城的富商。那富商駕著馬走近了,哭道:“將軍,我,我走不了啊!”
沒等士兵回答,他便接著嚎道:“我知道你們幫我裝車的時候都,都嫌煩!可我就這么一個家,我什么都不想落下。眼下我是想明白了,我家就在這,就在焱州,帶著再多東西走也不成!世道亂,這么些東西遲早要被搶,橫豎都是死,還不如留下來!”
說罷,他抹一把眼淚,十分豪橫地將馬車上的金絲木座搬了下來,道:“給,拆了吧!這檀木是嶺原長出來的,夠硬,板凳腿拆下來能掄爆他們得腦袋!”
“是啊將軍,葉大人不是缺人嗎!我們這些人在焱州生活了幾十年,以前張氏當官沒少克扣我們,但葉大人不一樣!她給我們發糧食,做冬衣。將軍,”最先開口的男人上前一步,從地上撿起一把農具來,目光灼灼,“她是好人,我們得保護她。”
第176章 定海“我要焱州作我的不垂堂。”……
焱州城墻上砲車威力雖大,但在武衛營的一長排拋石機的狂轟濫炸中還是顯得渺小。東城墻塌了又補,補了又塌,最后連擋板都要被砸沒了。
“城外全是大石頭,照他們這樣砸下去,到了夜里這城墻就得塌。”長谷從城墻上換下來,將砲車交給士兵接手。他在重重的撞擊聲中沖葉簾堂喊:“大人,底下的火墻也要滅了。”
“恐怕他們就打算拖到夜里沖鋒。”葉簾堂拍著手上的灰塵,“我們不能坐以待斃。”
焱州城等不到援兵,他們必須先摸清楚對面的虛實才好出手。
葉簾堂望一眼頭頂那遮蓋天日的灰塵,慢慢呼出一口氣道:“你繼續帶著人守城,以火墻為界,只要他們想穿護城河我就帶南府軍出去炸人,防止他們沖鋒。”
“大人,還是我去……”
“不,你留在這里最好。”葉簾堂抬眸,“守城對精力的消耗太大,我撐不住,只能由你來。我帶兵出城也只阻擋武衛營的前鋒。只要他們前鋒一掉,我就會帶兵立刻回撤。”
武衛營無論是人數還是陣仗都遠超焱州城里的南府輕騎,眼下他們將焱州圍了個水泄不通,以至于消息出不去進不來,葉簾堂沒法知曉南府軍營和魚腸暗騎的情況,眼下出兵也是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看一步。但只要焱州的城門還沒破,南府輕騎就還有翻盤的機會。
“不行,葉大人,你不能去。”長谷難得正色
,“千金子,只坐不垂堂……”
“堂”字最后一個音還沒吐完,葉簾堂便抬手擋掉了他的話。蔽日的黃沙覆蓋了整片蒼穹,厚重地朝著地面壓下,她站在破敗的城墻之中,腳底的污血卻像無數支血管,密密匝匝地支撐起她堅強的骨架。
隨后,長谷看到葉簾堂的目光轉到自己身上,輕輕地笑了一下。
“既然如此,”她說:“我要焱州作我的不垂堂。”
天邊晦色云涌,葉簾堂的眼睛會說話,長谷看到了其中蘊含著千鈞力量,他一時被懾在了原地。可還沒等他張嘴,身邊墻體又是一震,他聽到砲車那邊有人在喊:“快來補!這邊墻又塌了!”
長谷回頭剛要說什么,卻聽葉簾堂一聲“噓”。
地面在震,望樓號角隨之吹響,士兵吼道:“敵軍沖鋒——!”
話音未落,葉簾堂當即將碎玉重新綁束在手腕上,以死結纏緊,沿著城階大步往城底跨,喊道:“開城門!”
南府輕騎一早就在城邊整隊備馬,葉簾堂拽過韁繩翻身上馬,昂首沖著長谷點了點頭,“城內交給你了。”
“葉大人!”城門校尉趴在城墻上吼:“此戰必勝!”
葉簾堂抬手,握拳,在空氣中叩擊了一下,就像是隔著層層黃沙,緩慢卻堅定地敲在了每一位守城戰士的肩上。
隨后她勒馬向前,向著城門黑暗的甬道。
懸門仿若裂開玄冰的鐵索,軋軋升抬而起,馬蹄聲隱動幽冥。黯淡蒼穹籠著這萬頃雷霆,天光透過鐵門灑入時,輕騎最前甩動赤色戰旗,是迅猛縱出前的一線火云。
凜風穿堂,葉簾堂雙眼稍瞇。她從時空罅隙中落在大周,一不小心走上了人間最絕路,也算是親身試過天下深淺。事到如今,她更是覺得這天地湍流火海,萬萬群山,沒什么是翻不過的。
戰旗沸騰翻涌,葉簾堂握緊碎玉,在策馬馳前的那一刻默念,“此戰必勝。”
下一瞬,輕騎踏沙奔出。
武衛營前沖的步兵以重盾開路,使騎兵能夠順利穿過護城河騰起的火墻。龍雀刀們經火一淬更是森然,映著火光抵上雙鐵戟。
兩軍相撞,合二為一。
雙鐵戟既長又輕便,隔著稍遠就能攔住龍雀刀,這恰好給了碎玉機會。葉簾堂的劍法水波一般,勝在以柔克剛,借力打力,雪亮的劍影在雙鐵戟的掩護下翻飛,是龍雀刀怎么砍不斷的流水。
“怪了!”武衛營前鋒中有人驚叫,“這是什么?!”
葉簾堂抓住機會便搶人咽喉,污血滲進蟹青色的袖角,引得她手臂越發沉重,可她仍不敢歇。
“添柴!”葉簾堂一劍斷開眼前人的喉嚨,右臂發力,將尸體撞進火墻之中,回首道:“就用這些人!”
武衛營第一波沖鋒也是試探,派出的兵并不算多,南府輕騎不到一個時辰就“添茶補火”完畢,順帶炸壞了一輛戰車,回城時整批隊伍就像是從帶血的灰坑里撈出來的一般。
懸門沉重落下,天色漸暗,城墻內壁已經補上了火把。峽風不知何時從西城門趕了過來,看見葉簾堂時趕忙扶她下馬,唇線緊抿。
葉簾堂就著她的手喝了口茶,順手將臂上纏著的白布拆下,碎玉“哐當”一聲掉在石地上,她的左臂正不受控制地顫抖。
峽風看了一眼,終還是沒忍住,出聲道:“葉大人……”
“我知道。”葉簾堂用右手捂住左臂,自她進入南沙以來藥就沒停過,可即使如此還是跟不上她身體衰落的速度。她用右手撿起碎玉,勉強勾了勾嘴角,低聲道:“沒辦法。”
“下一波我替您上。”峽風呼出一口澀氣,指了指身后道:“西邊有先生們盯著,我帶了人過來。”
“武衛營在試探,他們甩兵就像甩泥點子,但我們不能。現下的境況不容許我們再有犧牲。”葉簾堂抬眼,正色道:“你回去。”
“不,葉大人,我……”
“我不會死在這里。”葉簾堂轉動手腕,眸光在城頭火把投下的光影中閃爍,“我有把握。”
“可……”
“回去。”葉簾堂重復,不容置喙道:“方大人不習武,我需要你來看守焱州的后背。”
峽風抬起眼,見葉簾堂清麗的面容被赤血沾染,甬道昏暗的燭光綴在她身后,顯得她雙眼更加冰涼,像是鋒刃,而南府軍只默默跟在她身邊,壓抑著沉悶的漆黑。
峽風握著刀的手緊了又松,最終還是挪動了腳步,回身向著西門的方向去了。葉簾堂立在原地目送她,直到峽風的身影與黑夜融為一體,她緊繃的肩臂才緩慢松了下來。
一點冰涼落下,葉簾堂眨了下眼睛。
下雪了。
不等這白絮飄大,長谷便舉了傘急急忙忙跑過來,手上還捧著個白面饅頭塞給她。葉簾堂盯了那饅頭片刻,卻不知為何沒有接過,只是說:“回帳。”
長谷還是給她撐傘,糾結了半刻才猶猶豫豫地開口,“葉大人,您方才對峽風說……說您對這場仗有把握……是……是真的么?”
是真的么?
葉簾堂在心底慢慢重復了一遍,心想:“當然是假的了。”
眼下的形勢放近了看,交手之時敵我實力相當,不過是互不相讓的針尖對麥芒,人推人都是蠻力,沒有誰占優一說。若要再放遠了看,武衛營人多勢大,南府軍就算一次兩次能贏,可再這么打下去遲早要被武衛營源源不斷的兵力耗死。怎么看都破不開的死局,她葉簾堂就算再神通廣大,也不敢拍著胸脯同人保證,方才一番話不過是為了穩定軍心罷了。
葉簾堂步子沒停,只是問:“你覺得呢?”
“我……”
話音還沒落下,忽聽望樓的號角又吹了起來,城墻上“轟隆”一聲響,城門校尉扒著灰土朝下喊:“武衛營二次沖鋒!”
聞聲,葉簾堂一怔。武衛營這是看出他們的游擊戰術了,與其放任南府軍剝皮一樣一層一層消耗,不如直接重兵壓城,不給南府軍半點喘息的機會。
葉簾堂嘴角緊繃,一雙眼緊緊盯著城門。她的右臂已經沒知覺了,連長谷方才遞來的饅頭都沒法抬手接,但此刻她絕不可露怯,不能退縮。
城門校尉聽著號角腦瓜子嗡嗡叫,難得跳腳罵道:“爺爺個腿的!連口飯都不讓吃!”
“不大對勁。”葉簾堂快步向南府軍走去。
這和武衛營先前謹慎試探的態度完全不同,要么是武衛營臨時換了主將,要么……
葉簾堂回首看了眼西城門的方向,隨后她轉過頭,對著長谷道:“你跟我一起出城。”
蒼穹云層翻滾,向地表降下旋飛的絨雪。油傘早就擋不住風。聞言,長谷猛地抬眼,看見葉簾堂束好的黑發被吹亂,仿若這一路千百條烏流。
天地晦暗如深土,風雪洶涌帶來顛覆,城外的攻勢仍未停歇。
“南府軍營沒有消息,魚腸也被阻隔在外 ,武衛營把這里堵得像鐵桶。“長谷不由自主地皺眉,“大人,我們……”
“你跟著我,沖出去。”葉簾堂說。
“沖出……”長谷頓了頓,語調稍稍揚高了一些,“大人是要?”
“不過是鐵索寒江,錦帆沖浪。”葉簾堂單臂抽劍,換出新的白布來纏碎玉,“背水一戰就是了。”
葉簾堂不是將軍,仔細算來,她習武不過在石家的短短三載,她刻苦,拼命,所以旁人眼里戰無不勝。但她經驗實在太少,心計有限,她不可能永遠都算對算準。
不過,這沒有關系。她盡力去做,輸了也不必太過擔心,畢竟眼下已經不是她一個人獨自挑梁的那些時日。李意卿就是葉簾堂留在身側的定海神針,在她沒法兼顧其他事情的時候替她完善她的部署,清除她的敵人,周旋一切來促成她的決心,鋪就她的前路。
目光的盡頭,長谷看清葉簾堂陰沉的眸色。“撕開他們。”她說。
第177章 挑釁金甲燃盡鐵浮屠。
子時二刻,濃云落白。火把軍備幾乎都送到東邊去了,眼下雪一落,又撲滅了幾盞燈,整座城西都融在這片昏暗之中。
方蹇明趴在城頭用遠火鏡向外看。那是個新奇玩意兒,他卻只將遠火鏡擺弄了一會兒,便抬手還給守城的士兵,撇嘴道:“稀奇是稀奇,但什么也瞧不見。”
“天太黑了。”士兵抬眼指著頭頂,“不下雪還好,一下雪就沒有月亮。”
聞言,方蹇明仰頭看著天幕陰沉,頗有些憂郁。
“下雪了第二年收成才能好。”留在城中拆刀車的木匠咧嘴一笑,將新成的刀車往城門口推,“方刺史干啥苦著臉,這是好兆頭。”
“好兆頭么……”方蹇明嘆出一口氣,勉強道:“但愿吧。”
他話音剛落,穿堂風忽地拂過,甬道內僅剩的一盞小燈閃了閃,終于顫顫巍巍地滅了。剎那間,甬道陷入漆黑。
“嘶……”有人悄悄抽氣,罵道:“哪里來的邪風!”
那點火光似乎把城門的最后的一點聲響都攜去了,漆黑雪夜寂靜無聲,除了周遭深深淺淺的呼吸聲外,就只能聽見東邊隱隱約約的碎石聲。
太靜了。
靜得方蹇明略略打了個寒顫。他聽著東邊投石機的鳴響,心中不安越發濃重,他視線一移,猛地瞧見一道黑影無聲矗在暗處,不知在那立了多久,又聽了多少。
沒等他仔細想,雙腿便先一步軟了,好在身后抵著城墻,這才沒一個趔趄摔倒在地,顫抖著輕聲道:“那……那是誰……”
士兵被他這聲嚇得不輕,當即就拔了刀,還沒等他看清,就聽身邊一個怯怯地聲音道:“將軍,那是田地里的稻草,扎得高了些,是用來驅趕老鼠和鳥雀的。”
方蹇明回首,見是先前留在城內的一個男孩。他這才舒一口氣,揉了揉他腦袋,峽風不知何時從城東回來,逆著風策馬到西城墻腳底下,聞言瞥了一眼方蹇明,幾欲張口,最終還是沒說什么,只是轉眸問:“城門的刀車還是不夠吧?”
“是,只能做這么些。”男孩仰頭看著她,答道:“沒木頭了。”
“只能勉強堵住一波沖擊,”另一個士兵從刀車那邊走來,拍了拍手上碎屑,苦笑道:“還是兵少的情況。”
“那……有沒有法子,能讓他們不敢過來的?”方蹇明皺著眉,回憶著腦中記憶淡薄的兵法,努力形容道:“就虛張聲勢,嚇唬他們用的?”
“刀車肯定不頂用。要唬住他們,要么得有大家伙,”說罷,他指了指城東的方向,“像那邊成排的戰車。”
“成,成排?!”方蹇明真被嚇住了,“葉大人能撐住嗎?”
“炸翻四五輛了已經,”峽風輕飄飄地翻身下馬,上前兩步去瞧刀車,道:“方刺史還是多關心關心這邊。”
聞言,方蹇明這才咽下一口氣,回首問士兵,“還有呢?”
“要么人夠多。”士兵說:“武衛營這頭是偷摸著過來的,戰車什么定然沒有,估摸著不會帶很多兵,若是咱們的人能烏泱泱堵城墻里頭,指不定能唬得住。”
他話音才落,峽風掃一眼城門后稀稀拉拉的人,硬生生忍下一聲冷笑。
方蹇明再嘆一聲,“還有么?”
“再就是,”士兵瞧一眼左右,湊過來壓低聲音道:“額……牛鬼蛇神什么的。”
峽風剛要張嘴罵人,忽地腦中閃過什么,當即上前兩步道:“能成!方刺史,人多那事兒或許能成!”
方蹇明愁眉苦臉,“怎么?”
峽風手指一移,目光隨之轉至方才嚇到方蹇明的那道黑影上,笑道:“就用‘他’們。”
*
焱州東城門已然大開,砲梢指天,絞車碾地,城門望樓懸猛火油柜,柜腹藏石脂水,以絞輪壓氣,竹制“唧筒”噴灑火油,活塞推處,火虹貫日。南府軍就攜著這滿天火光一齊沖殺進武衛營沖鋒的空隙之中。
火油硫二硝一,膏脂三合,遇木即熛。這還是李意卿曾在谷東得來的方子,這油雨黏若金虻覆體,沾上甲胄就鉆隙入縫,觸及毛發則立即焦卷,武衛營顯然沒見過這種東西,解甲不及,膚肉就已遭殃,只得哀嚎。
城門將士們本是想留著這招給武衛營精銳用的,可此刻面對著武衛營前鋒源源不斷地沖擊,只能提前灑了。
南府軍從城內奔出,整隊分六束,仿若裁入衣布的直刀,將武衛營沖鋒的陣型剪成了碎片,六束合并的那一刻,武衛營隊形徹底崩壞。剎那間,金甲燃盡鐵浮屠。
“葉大人!”馬蹄奔騰間,長谷踩著馬鐙沖她打手勢,“前沖?”
“起陣,”葉簾堂回望一眼,碎玉反手抵住刺來的龍雀刀,尖銳的摩擦與鮮血一同噴灑而來,她勒馬收劍,在滿場混亂中高聲喊:“往前!”
南府軍無需停下整隊,他們在葉氏蟄伏的幾個月練成了一支與鎮南軍完全不同的隊伍。他們提著鐵戟,策馬踏著武衛營的尸體分批聚攏,組成一批批小隊。
這與武衛營的“魚鱗陣”相似,不過武衛營是圍繞著戰車展開陣型,而南府軍則是以自身為核心,組成一輛“戰車”。
“撤!回撤!”武衛營舉著軍旗的騎兵見形勢不妙,回身疾馳在僅剩的沖鋒隊伍里,喊道:“離開護城河!往后退!”
但是南府軍實在太快了。赤色軍旗的變幻如同一記記揚鞭,南府軍就這么直直撞進了武衛營沖鋒的金甲陣型之中,如同林中合作捕獵的獸一般,南府軍左右分成兩翼,互相打著哨,飛快包夾,頃刻便將武衛營派去的沖鋒隊伍堵得無路可退。
南府軍馬蹄奔騰,震響聲于雪間回蕩,南府軍跟著葉簾堂踏翻了武衛營沖鋒隊伍前的最后一道防線,火光燃在他們身后,葉簾堂輕裝上陣,碎玉微閃,寒風過境似的襲向被瞄為靶心的沖鋒隊。
武衛營的人胸口劇烈起伏著,太快了,眼前這支輕騎從開城
門時到眼下圍困住他們只用了不到一炷香的時間。就好像是推動前浪的后潮,他們甚至沒有反抗的能力和余地。
沖鋒隊抬起龍雀刀,在這漫天飛絮中找準了南府軍的頭盔,想要做出最后的抵抗——可惜龍雀不僅不如碎玉輕便,也不如改良過后的雙鐵戟柄長,他們在抽刀的片刻雙鐵戟便已經從側面掃來,強硬地卡進武衛營的金甲之中,借著戰馬前沖的勁道,直直將人頂下馬背。
沖鋒隊倒地的瞬間,他們聽見馬蹄整齊的震響。
南府軍包夾只留給了武衛營方寸地,此時前沖的粗腿馬沒法在這片刻中停下來,更沒法調頭,南府軍索性不停,任由戰馬毫不停歇地朝后奔,而他們包夾陣型的后側則為他們讓開道路。而最前露出的缺口頓時又被新一波人馬堵上,絲毫不給沖鋒可乘之機。
葉簾堂勒住馬,沒再往前。
張楓從前在南沙雖帶兵打贏不少仗,卻絕不能算是仁將,武衛營是張楓心腹,平日更是橫行霸道,眼下的南府軍從前作為鎮南軍,沒少受到他們欺壓。算是累了半世仇怨的舊冤家了。先前葉簾堂采取保守戰略,使得南府軍一直未能和武衛營的人正面交手,眼下二者相對,自然是分外眼紅。
南府軍將從前受過的屈辱都寄在了掌心這把雙鐵戟之中。冷鐵撕裂細雪破空斬下,伴隨著吼叫聲,熱血澆地,間以為化雪之聲。
四周緩慢地靜下來,一時間,只剩下黑甲下戰馬的呼哧與燙血滾在細雪之上的咝咝聲。
南府軍在這些月里丟掉了張楓在時的鐵錘,換上更為輕長的雙鐵戟,這不僅在更加適應了粗腿馬速度快的同時,也更是補足了它們身矮距短的特點。他們變幻了新的陣形,從此再也不用懼怕武衛營的龍雀刀。
雙鐵戟貼緊掌心,猶如插進空鎖的鑰匙——他們捅穿了武衛營的前鋒,這是不爭的事實。
寒夜下,南府軍們喘著粗氣,鼻尖充斥地是鐵銹一般的腥氣,有人歪頭蹭掉臉上的血漬,用力吸了吸鼻子,險些掉下眼淚。
而葉簾堂將一切盡收眼底。她沒有開口,而是在狂風中無聲地轉動目光,抬眼去眺看那片更深的雪夜。
武衛營的確人多勢眾,使得南府軍不能不用出渾身解數來抵抗他們的每一次的沖鋒。但,在武衛營剩下的兵馬見證了前鋒節節敗退的情況下,在他們看清了他們仰仗的將軍一次次將人命作土灑的境況下,又要如何去信任主將?他們的士氣到底還剩下多少?
隔著這么遠的距離,她卻知曉武衛營的主將一定會在那里俯瞰這一切。
親眼看著自己培養出的軍隊覆滅一定不好受吧。
寒風卷過,皚皚雪面盡染赤色,映著蒼穹深黯如血。枯枝被狂風吹斷的脆響驚飛寒鷲,葉簾堂甩掉劍刃上的血珠,忽地偏過頭,朝遠處的夜幕露出一個頗帶了些邪氣的笑來。
像是在挑釁。
第178章 鳴鏑三軍齊出如臂使指。
稻草遇火就燃,被火槍一聲炸得翻飛。峽風伏在女墻下,眼看著武衛營的人在沖破了他們的“稻草防線”。
峽風這招“稻草充兵”在暗夜里有些用,但作用又沒多大。繞路夜襲的武衛營一開始的確被這幢幢黑影唬在了遠處。原本城門士兵正扒著遠火鏡看遠處那靜止不動的火光樂呢,忽聽峽風大罵了句臟話,沒反應過來腦袋就被人一把摁下,緊接著,就是火槍的轟鳴聲。
方蹇明舉著火把,爬上城墻臺階時險些被飛來的稻草打到,那帶著火星的枯葉從他眼前擦過,接著飛倒在他腳底。他嚇得一顫,火把差點燎到胡須,哀道:“峽副將,你這想得是什么好法子?!”
“你爺爺的,我又不知道他們帶了那些火筒子!”峽風沒接方蹇明遞過來的火把,她黑發揚在夜里,單臂一撐就從城墻幾十尺的城墻上一躍而下。
“你,”見狀,方蹇明趕忙躲在垛口下,喊道:“你又干什么去?”
“拿火槍!”峽風的話語被夜風模糊,“不拿家伙,難不成要等你們出去打仗嗎?”話尾還帶著隱隱的嗤笑聲,方蹇明覺得那是她在罵自己“蠢貨”。他稍稍探出頭去,夜色中卻早已尋不見峽風的身影。
方蹇明舉著火把,有些惆悵地仰頭看飛雪,還沒等他傷春悲秋,身子被猛地一扯,碎石劈頭蓋臉地砸下。還沒等他站穩,身后城墻已經被炸飛了個豁口。
“方大人,別舉著火把站人眼前!”城門校尉一腳踏滅了方蹇明袖角的火苗,又伸手將那火把撈了過去,這才道:“得罪啊。”
“……”
方蹇明抹掉臉上的灰,心有余悸,不敢再輕舉妄動-
碎石炸裂的嗡鳴聲就響在身后,峽風縱馬向箭樓跑,聞聲回過頭瞧了一眼,低聲罵道:“蠢貨。”
飛雪呼嘯,戰馬已奔近了西城箭樓,峽風緩慢地呼出一口氣,她踩著馬鐙站起身,一只手扒著那木頭,用力一撐便躍上了木階。
南夷退兵至大漠深處不再進犯許多年,南沙沒了后顧之憂,許多軍備設施都年久失修,就比如這箭樓。峽風踩著陡階往上跑,箭樓搖搖晃晃,木頭被擠出令人牙酸的聲響,好像下一刻就要坍塌。
峽風顧不得那些,她從樓里那堆積的箭矢中扒出老舊的火槍,向外大跨一步,驟風吹得雪花漫天飄散,她握緊樺木桿,手臂抬高朝西,指向陰沉的天幕,猛地松開手。
焱州的火槍是十幾年前的舊樣式,它與現在用火藥點燃筒內氣體從而炸出的火槍不同,舊式火槍的竅妙之處就在于那“鏃旋氣渦”,筒首鑄空腔,內嵌青銅片,石子離筒時震聲激蕩十里而不絕,聲勢浩大,很適合嚇唬人。
——不過,眼下她手上這支卻只發出了一聲沉悶低吟,筒內氣旋將箭矢推入夜色后,便再也瞧不見了。
怎么回事?
峽風心下一抖,趕忙垂首去推第二支——
第三支,第四支……
風雪不停,峽風不斷重復著手上的動作,那一根根樺木箭都只輕飄飄地融入天幕,沒了蹤影。先不提殺傷力,就連聲響都聽不見。她的手抖著,連忙回身去尋新的火槍筒。
但其實她心里明白,再多它推不動。
箭樓荒廢這么些年,里頭的箭矢的材質或多或少變了形,再加上今夜這雪兜頭澆下,舊式火槍內部結構受潮,將鏤空的部分堵住了,那氣旋擦不出來,再怎么都沒法出力。
“口口的王秦岳,不該在的時候非在,該來的時候倒躲得被誰都深,”峽風手上不敢停,她側臉用肩側蹭掉面上的水珠,低聲罵道:“姑奶奶叫你,你聽見沒有?!”
“峽副將!”西城門被炸的震天響,有人在望樓底下喊:“用不成就算了!回防!”
火槍筒受潮,但焱州不止這一做箭樓。東城門還有火槍能用,只要城西能守住城門,他們就還有機會。
聞聲,峽風原本握著箭桿的手微松,目光卻在瞥及城口那稀稀拉拉,拿著鋤頭柴斧的百姓時停了動作。
城外是火光連天,他們身形單薄,站在城門士兵的黑甲中間,顯得那樣格格不入。
“爹的。”峽風猛地垂下頭,從懷中掏出個布包來,展開來里頭都是麥芒般纖細的金銀長針。她指尖靈巧,掏出一根來卡進火槍筒中,猛地一撥。火槍卻通了。
這金針名為“玉蜂”,由六成黃金,四成精鋼制成,其上沾有玉峰毒液,毒性烈,峽風當初運了幾車銀子才在溟西的港口舶來。火槍筒管狹,眼下情況危急,只有這金針夠硬也夠細,能穿的進去。
“王秦岳你這賠錢貨……”峽風心在滴血,喃喃罵道:“奶奶我舍己救人這是最后一次,現下替你兜了底,你他爹的以后得去賣身才能還得起我這根‘玉蜂’……”
峽風將箭樓的火槍盡數疏通,一兜子罩著往下奔,吹著哨喊:“過來!”
城門士兵聽著她這話不知是不是在叫自己,剛要上前便被一陣馬蹄聲打斷。只見風雪中有戰馬奔來,峽風翻身上馬,登即竄了出去。
西城門的震響聲鋪天蓋地,北邊的墻口已經爛出一個洞,士兵們正用火去燒武衛營架上的云梯。
方蹇明早就被這雨雪淋得透徹,他垂頭去看因著補城墻被扒壞的血跡斑斑的指甲,心里卻在不合時宜地想:當武將可真疼啊。
雪水化不干凈他手上的血漬,眼看著有武衛營順著云梯攀上城墻,方蹇明趕忙從地上拾了把長劍架在身前,奈何武衛營的人螞蝗一般,東邊趕走西邊來,登時陸陸續續攀上許多,將方蹇明圍在了正中。
“我當時誰,”有人笑,“原來是墻頭下的方刺史啊?”
方蹇明哆哆嗦嗦后退一步,刀劍也忍不住跟著顫。
“方刺史現下不干阿諛奉承,反倒開始玩捅刀子了?”說罷,武衛營的步兵輕蔑地瞥一眼他手中那把卷了刃的刀,嗤道:“怎么,葉賊不給你們吃好的么,就給你們發這種破爛啊?”
“你,”方蹇明膽小一輩子,這會兒哪里張得開嘴,只結巴道:“勿,勿要胡言!”
見此,武衛營的步兵哈哈大笑,眼看著掄刀向前,方蹇明趕忙閉眼蜷縮起來,可沒等龍雀刀落下,他耳邊忽地炸開一聲巨響,再睜眼時,被那黑血淋了一身。
峽風策馬疾行,雨雪拍打著她的來路。她將用衣兜裹住的火槍擲向守城士兵,從黑暗中顯出身影,仰頭喊道:“起槍!給我炸飛他們!”
寒風喧囂,城門士兵有了火槍作底氣,幾步便攀上城墻,峽風身形飄乎地跟在他們身后,短刃陰險,專往人后心鉆。
方蹇明連忙撂了鈍刀,連滾帶爬地往她身邊跑,卻在逃命中被人勒了頸脖往城墻外側的豁口處拖。方蹇明腿腳無力地踢蹬著,他用爛掉的手去扒豁口旁的石頭,可武衛營步兵氣力大,他常年坐躺的老官哪里抵得住。
頸脖快被卡得窒息,手指摩在水磚上更是痛得扒不住,方蹇明半個身子都被傾出了城墻,雪水順著他眉骨向下淌,就在方蹇明以為自己要交代在這里的時候,卻忽地察覺身下的城墻好像在震。
頸間驟然一松,峽風猛地將他帶回來 。方蹇明撲在峽風的軍靴旁,躺倒在地猛地喘氣咳嗽。
峽風踢了他一腳,好像在示意他不要礙事。她順手架住突襲在他身后的龍雀刀,手腕翻轉,鮮血迸濺,她毫不在意地抹了把臉,向著城外揚起下巴,暢快道:“人來了!”
話音剛落,又是一聲霹靂裂帛,只見三棱鐵鏃飛掠過陣,南府軍黑云一般逆著冽風前奔,火槍抬起,硬生生從武衛營陣型的后方開出一條血路。
鏑鳴九聲,將危之兆。【1】南府重騎以鳴鏑為號,三軍齊出如臂使指。
虎壯奔在最側,不停地沖南府軍主將打著手勢,示意他前方境況。而王秦岳在火槍炸響的一瞬間抬起頭,沉悶的黑甲被白雪蓋上了薄薄一層,他抬手親射二十四響連環鏑,每響皆示不同變陣。
烽燧狼煙起,戰云壓玄菟。重騎前鋒執赤色戰旗躍馬先登,鐵騎突出,蹄鑿大地如雷碾,漫卷塵煙與風雪爭奪地盤。
金戈相斫,兜鍪互撞,火星迸濺,刃卷豁口。南府軍左翼持鐵戟直直劈進武衛營側方,而右翼則挾角弓齊射封路。中軍如鋼刀,直直切入武衛營的陣型之中,將他們釘死在城墻之下。
錚錚之聲響在耳畔,峽風垂眼,見仍有騎兵口銜利刃,手腳并用地攀爬云梯,還沒等她拔刀,忽有流矢破空飛來,從后貫入那人頸喉。
方蹇明駭得一抖,趕忙閉了眼,不忍再看。
凜風曳著戰旗,王秦岳將角弓還給身側士兵,笑道:“這招我跟清也先生學的,如何?”語罷,他也不等士兵回答,雙鐵戟提握指向城前金甲,朗聲笑道:“一群黃鴨,也敢擋你南府爺爺的前路?”
第179章 撲空“那原本是我們的沙漠與草野。”……
天地還被烏云籠著,西城門的戰火半個時辰就被雨雪澆滅了。
城內士兵浴血奮戰時不覺得冷,眼下關了城門,躺倒在甬道里才覺得寒風呼嘯,確實是冬夜里該有的嚴格。峽風從從城墻上下來,將破爛的外袍脫下扔到火堆里,讓那隨意支起來的火堆燒得更旺些。
方蹇明縮在一旁“噯噯”叫喚,他手被石磚磨爛了,這會兒不碰都痛。王秦岳牽馬入城,抱著頭盔正吩咐士兵提刀巡查,順勢朝他那兒瞥了一眼,驚道:“喲,您老還上戰場了?”
“怎么,將軍看不起我。”方蹇明將手搭在膝上,手沒再動,眼睛卻快翻到天上去了,“沒有我,這城墻早被轟沒了。”
“哎呦,哪敢哪敢。”王秦岳趕忙抱拳,說:“這不看您受傷了么,正巧,方刺史,您猜我這半道上遇著誰了?”
“還能是誰,”方蹇明正靠在火堆邊上沖傷口吹氣,聞言目光一瞟,說:“虎副尉不是在那兒站著么,見到了。”
“哎,不是他,還有一個人。”王秦岳趁著來之不易的休憩擠眉弄眼道:“您猜猜?”
“猜不出。”方蹇明心思都放在手上了,眼下頭也不抬道:“將軍不快些去城東看看么?”
“馬上就去了,刺史別催。”王秦岳將雙鐵戟靠在墻角,說罷轉身向后往,喊道:“那人呢?進城了嗎?”
“進了!馬車沒咱們戰馬跑得快,方才才到,”有士兵問:“將軍要見他?”
王秦岳點了頭,稍稍側開身道:“帶過來,方刺史受傷了!”
火堆晃動,眼下夜色已深,西城門烽煙散盡。南府軍們魚貫騎馬入城,馬蹄踏在薄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響,他們就地解刃,老卒用戰袍裹住創口,新兵則牽著戰馬伏槽嚙草,粗腿馬長鬃間似乎猶閃著箭鏃寒光。
王秦岳吩咐不久,就聽馬車轆轆聲漸近。峽風方才要南府軍的隨記記下欠賬,雙方討價還價了許久才定下,此時事畢也探頭過來湊熱鬧,問:“誰啊?”
馬車停在跟前,車前白縵簌動似波開,幾個人都抻著脖子向那兒望。
殘風卷過,只見來人一襲灰裘,領口緊束,臂間挾一木箱,上頭刻著的是太平引。
“許世侄?”方蹇明愣愣叫出聲。
許元疏目光一頓,走近朝著方蹇明俯身拘禮,喚道:“世伯。”
“你怎么……”
王秦岳見方蹇明絮叨的毛病又要犯,趕忙伸手打斷道:“閑話放后提啊。許大夫,還請您看看刺史手上的傷。”
許元疏微微頷首,也不多說,蹲下身放下木箱,垂眸仔細去看方蹇明手上的傷,道:“先敷草藥,半個時辰用鹽水清。”
“鹽?”方蹇明眉頭一皺,“鹽多貴啊……世侄,我沒那么嬌貴,你直接包就成!”
聞言,許元疏有些無奈地看一眼方蹇明,卻也不駁他的話,只說:“先敷草藥,我用清水給你理。”
“哎,清水好,清水好。”方蹇明連連點頭。
峽風抱臂在暗處打量了他半天,忽地吹哨引過許元疏的目光,皺眉問:“你怎么遇上南府軍的?”
“他是好孩子,你,”方蹇明一頓,陡然低下聲去,問:“你懷疑他?”
峽風瞥他一眼,沒搭話,只緊緊盯著許元疏。
許元疏跪坐在蒲草上備藥,聞聲也不惱,只是投來淡漠地一眼,道:“我接到信就從嶺原南下,但……小蒼潭一線的馬道被切斷了。”
峽風手里捂著熱茶,沒說話。
“我只能沿著小蒼潭北上,打算繞路從銀弦水來,卻在路上遭人追趕。”
“追趕?”峽風蹙眉。
“是。”許元疏手上備藥的動作沒有停,點了點頭道:“閬京在溟西一線發布了我的檄文。”
聞言,方蹇明也顧不上哎呀喊疼了,稍稍挺直了脊背,“……是因著葉大人?”
“他們沒有明說,”許元疏慢慢道:“但我猜是。”
“看來閬京對我們也不是一無所知。”方蹇明語氣微沉,“此次出兵前,他們就知曉葉大人身上有傷。”
“要這樣說來,這場仗興許并不只是為攻城,或者說,攻城只是順勢而為。”峽風點頭,抬眼同王秦岳對視了一眼,盤在心口的答案呼之欲出。
——武衛營就是為葉簾堂來的。
但具體是為什么?為了消耗南沙兵力?還是為了引發葉簾堂的舊傷?
“不管是為著什么,他們也不會同我們在這耗太久。南府軍一來,就說明武衛營的夜襲失敗了。閬京那些人從來不會把雞蛋都放進同一個籃子里,我不信他們沒留后手。”說罷,許元疏一抬頭,問:“城東呢?城東什么境況?”
“先讓虎強帶著重騎去了,如若有事他們會鳴鏑。”王秦岳抹一把臉,低聲罵了句什么,“想明白了,小蒼潭是他們故意切斷的,就是為了引出我們。”
峽風眉頭更深,“什么?”
“他們砸塌了小蒼潭的馬道,鬧出那么大動靜,我便先行帶兵去察看了,營中也留有人,走前叫人傳消息遞來焱州的!”王秦岳瞧著方蹇明的神色,什么都明了了,壓低聲音道:“焱州沒有收到。”
方蹇明看著眼前火舌舔舐枯木,問:“將軍未曾回營?”
“沒,武衛營狡猾,行蹤一直遮遮掩掩,我帶兵險些追到溟西。”說罷,王秦岳看一眼許元疏,“也就是在那碰見許大夫。”
“是。”許元疏點了頭,“閬京派兵捉我,又遣隊引出南府軍,那么武衛營在焱州城外必定有所動作,我便叫將軍別回營地,直從銀弦水往焱州來,正巧遇上虎壯。”
“虎壯告訴我們,銀弦水有尸坑。”王秦岳喉間滾了滾,艱難道:“埋得都是魚腸暗騎。”
閬京先是發檄文,阻止葉簾堂舊傷得治的可能,又是引南府又是殺魚腸的,目的就是要將焱州周遭蛀空,使得焱州徹底陷入絕境,那么援兵就會統統涌向這里,而露出的缺口便是……
良久,峽風說:“南府營地怕是已經遭屠了。”
此話一出,周遭只剩下火堆燃燒的“噼啪”聲。
“……布下這么大一個環,”王秦岳驟然笑出聲,心在不斷往下沉,再抬眼時眼眶通紅,“費勁心機……真是
……真是……”
方蹇明猶豫片刻,最終還是開口,“將軍,營地里……”
“……軍備,糧草,都不在營地。”王秦岳握緊了頭盔,呼吸略有些急促,顯然是在壓抑著情緒,“按葉大人的說法,我們出兵前都將軍備分散到了南沙各個州府。”
“那也就是說,武衛營撲了個空。”許元疏搗好草藥,示意方蹇明抬手,“朝廷早就沒銀子了,他們此舉明晃晃地就是要劫奪我們的東西,這也說明……”他抬眼,眸中閃過一絲什么。
剩下的話他沒說完,在坐的每個人卻都明白。
閬京越是這樣耗費大量兵力鋌而走險,越是說明,他們就要撐不下去了。
“可溟西不是在給他們提供銀子么?”一旁有士兵問。
“誰知道呢。”峽風冷笑一聲,“單是武衛營屠光東西商道的事,賈氏還能跟他們繼續合作的下去?”
“賈氏大公子不會計較那些……”方蹇明喃喃,“太……清也先生是不是去如意陘了?”
“刺史是說,”峽風回首,“是他做的?”
方蹇明開口,“我……嘶!世侄!輕些啊,輕些!”
“無論如何,閬京了解我們要比我們想象中深得多,”王秦岳攥緊了拳頭,“我們絕不能掉以輕心。”
這些話散在夜風里,讓眾位將士的心一起一沉。
王秦岳披上戰袍,轉頭望著東邊,說:“我現下過去。”
聞言,方蹇明忍者痛道:“將軍趕了幾夜的路,不再休整……嘶!”
“這么片刻已經足夠了,”王秦岳抬手戴上頭盔,聲音悶悶的,“就算是為著留在營里的弟兄……我都不能停下。”
風雪掩埋戰場,清晨還算巍峨的城墻現下已經塌得不成樣子,白雪飄搖宛若破絮,它們越過血繡猶殷的戰場,輕飄飄覆在早已沒了生氣的尸體上。
葉簾堂迎著飛雪,抬手擦了擦沾血的下巴,隨即抽響了馬鞭。
突圍!
大地細雪震動,鄧琛看到了武衛營前鋒的全線潰敗,隔著重重風雪,他看清了葉簾堂。
兩人數次交手,葉簾堂犧牲多數戰友,而他憑靠著巨大的優勢卻沒法一舉拿下,這對于他們兩人來說都是莫大的屈辱。
鄧琛血性翻涌,他輕輕擦過龍雀刀刃,就要抬腿上馬,卻被人攔下。
單孟不知何時站在他身邊,問:“你做什么?”
“葉氏。”鄧琛刀鋒一翻,刃尖指著坡下那道奔在最前的身影,目光定住,低聲說:“她是個好對手,我親自去會會她。”
“不可!”單孟猛地上前一步拉住馬韁,“此戰是必勝局,將軍絕不能沖動!”
“正如你所說,既是必贏的局。”鄧琛垂眸看他,“我想親自拿下。”
單孟毫不退讓,“將軍別忘了,我們戰前的部署中,你我不上戰場。”
“不上戰場?”鄧琛嗤笑一聲,“那是你給你自己立下的規矩。”
“可……”單孟上前一步,還想再說什么。
“那里,南沙。那里原本是我們的沙漠與草野。”鄧琛的目光終于從那支突進的南府輕騎上移開,回頭看著單孟,“而葉氏奪走了它,換了我們鎮南軍的名目。”
武衛營精銳紛紛披甲上馬,朝著鄧琛聚攏。
“龍雀早就渴血,它在我們的耳邊嗡鳴,”鄧琛搶過韁繩,回首深深看單孟一眼,“你很聰明,可武衛營的戰士需要堂堂正正的戰爭,而不是龜縮在營。”
第180章 污血天就快亮了。
南府輕騎來勢洶洶,業已完成突破。
黑甲猛烈沖擊著武衛營岌岌可危的前鋒,猶如重石砸毀土墻,將那缺口撕得越來越大。隨后他們縱馬沖上斜坡,發出的戰吼震天響,赤紅破爛的旗幟在這雪夜里翻飛,夜色下的鐵戟映照著晦暗月光,仿若豎起的陰鐵森林。
武衛營留守在斜坡的弓箭手一時慌了神,他們大都是富貴人家的孩子,哪里想得到要自己迎敵,眼看鐵蹄就要狠狠壓下,有人直接撂了弓箭連滾帶爬地往旁跑。
這一跑可不得了,驚慌的蔓延就如同摧毀支撐大廈的廊柱,原本龐然的建筑在一瞬間坍塌,更不用說是一支隊伍。
武衛營的長弓隊正在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瓦解,而南府軍就奔在這傾倒大廈的邊緣,葉簾堂沒有停下腳步。
“前進!”
南府輕騎齊聲應和,他們夾緊馬腹,甩起韁繩,整隊騎兵像是打著配合的狼群,緊盯著戰旗的動向,奔騰間疏密有序。
“還真像話本子里的場面,是吧?”鄧琛披上金甲,一只手握著龍雀刀,另一側的胳膊上綁縛著盾牌,他深吸一口氣,慢慢道:“熱血沸騰啊……真讓人懷念。”
武衛營的精銳聚集在他身后,遠處沖殺聲愈來愈近,戰馬焦躁地顛蹄,有人低聲喚道:“副將。”
鄧琛回過頭,第一次審視將銅褐色甲胄換成金甲的眾位戰友,忽然覺得這套甲胄過于笨重,像是一頭套上金色項圈的獅子,似乎并不適合他們武衛營。但他只是笑笑,沒有多說什么。
戰角吹響,武衛營爆發出一聲嘹亮的戰吼。
“迎敵!”
戰馬騷動,它們開始只是在小跑,一行人移動的速度堪稱緩慢,但沒有一個人沖出隊列。如果說南府軍是圍剿的餓狼,那么武衛營就是同一頭巨獅的四肢。他們配合得當,秩序井然,同時開始移動。
隨著戰馬步伐愈來愈大,武衛營的沖殺速度也越來越快,金甲與護盾開始愈發頻繁地撞擊,鄧琛的心跳也隨之沸騰。
這沖天的戰吼聲令他心癢難耐,他早就受夠什么“戰前部署”,那些統統都是狗屁,等你真正陷入戰場之中哪里還顧得上什么戰術,龍雀刀在身前端平,什么都不用想,只要放手一搏。
冷風涌進他頭盔的縫隙,鉆入他的鼻腔,劃過他的喉嚨,盤在心口灼燒。
越來越近了。
鄧琛深深吸了一口氣,整個世界好像都在一瞬間定格。他看見南府軍猙獰的面孔,閃著寒光的鐵戟,還有漆黑的鎖子甲與破爛的戰旗。
以及。
他呼出熱氣,白霧飄散在他眼前,隔著冰冷的空氣,鄧琛看清了那張被鮮血覆滿的清麗面容。
葉簾堂。
“沖鋒!”鄧琛一踢馬前腹,戰馬略微跳起來,隨即以將人骨頭顛散的沖擊力朝坡下狂奔。風聲獵獵,鐵蹄如雷碾,整座焱州都在他眼前顛簸。
余光中,閬京戰馬撞到南附軍的鐵戟之上,鐵戟受力不均,桿子竟直直從中斷裂了開來,那力道使得武衛營的人和南府軍一齊摔下馬背,沿著山坡一同翻滾下去,剩斷裂的韁繩在風雪中甩蕩。
鄧琛剛要揮刀去撈人,刀刃卻被另一道雪亮的刃芒攔住,發出“當”地一聲脆鳴,隨即,那劍刃猛地一揚,硬生生架開了龍雀,隔著震動的空氣,葉簾堂明亮的雙眸出現在他眼前。
嗡鳴震蕩中,鄧琛翻手按腕才使得龍雀沒有脫手。他撥轉馬頭,龍雀直直瞄向她的頸脖,鄧琛瞇著眼睛,“就是你。”
葉簾堂沒有說話,她速度太快,干凈利落地帶掉偷襲者的腦袋。刃光閃爍,長劍從那人脊背一直劃到箭頭,接著將尸體挑飛了出去。
兩軍相撞,不斷掀起深紅血霧。
葉簾堂回身猛地朝鄧琛刺來,鄧琛反手抵住,見那劍刃血淋淋地灑了他一臉黑血,沒等他反應,那細劍就擦著龍雀的利刃猛地劈來。見狀鄧琛趕忙反手摁腕,長劍斜斜從他腿邊劃過,帶起一陣細碎的痛。
疾風灌耳,鐵蹄隆隆。鄧琛想錯身揚刀,卻不料葉簾堂身形一閃,順著去找他不小心暴露的后背,鄧琛不得不再度回身防守。
這人與他從前遇到過的對手都不同,鄧琛暗暗心驚。葉簾堂的攻擊就像流水,環繞在他身邊,龍雀斬不斷也趕不走,只能小心提放著別被這水溺了口鼻。
太無力了。
長劍在風中擺動,遠近都是刀光劍影,人人拼盡全力,畢竟稍有不慎就有可能會被帶落性命。
鄧琛眉梢一
挑,隨即,他忽地勒馬回撤兩步,在眼前人沒反應過來時猛地前沖,仗著居高的優勢要將人撞下馬背。
粗腿馬身形矮小,哪里經得住這樣的沖擊。它前蹄屈彎,薄雪瞬時撲面而來。寒風夾著飛雪吹進眼睛,葉簾堂只覺得眼前一片模糊,一切都變成白茫茫的混沌。她在第一時間松開韁繩,翻身從馬背上滾下來。
而在同一瞬間,龍雀刀噌然出鞘,照著葉簾堂的面門就劈砍過去。
“當”!
碎玉卡在葉簾堂的頸脖前,硬生生抗下了這一刀。
“喔。”鄧琛反手提走龍雀,卻不再給葉簾堂任何喘息的時間,揚手又是一記劈砍,“泥鰍,不是滑得不得了嗎,怎么倒在這兒了?”
碎玉被龍雀壓得猛地一沉,刃尖貼著葉簾堂頸上皮膚,堪堪刺出一道血痕。她的左手兩指卡在碎玉的刀柄上,使不上力氣,只得用那雙纏著白布的右手去接。
“嗯?”鄧琛的目光微移,忽地笑了,“哈……果真是一只殘手……”
白雪融在葉簾堂面上,順著她的眉骨的走向淌下。葉簾堂痛得說不出話,只能嘗試用右手抵看開這股強勁的力道。
遠近都是廝殺聲。鄧琛是故意將人撞倒在這片枯枝林里頭的,這枯枝叢里顏色暗,南府軍在奮力拼殺的同時很難去關注到旁側。
“葉侍讀真是好大的胃口,想要吞下整個南沙四州。”事到如今,鄧琛倒是不著急了,他緩慢地往下壓著龍雀,饒有興趣地欣賞著那雙殘廢的右手再度扭曲變形,“侍讀,何必呢?諒你年紀小,朝廷本不想同你一般見識,可您真是越發地得寸進尺了。”
葉簾堂抵著巨力,早就被冷汗掛了滿臉,遙遠的風浪涌來,她察覺到自己的右臂在發抖。
“今夜你很威風,不過,”鄧琛繼續下壓,龍雀與碎玉相抵發出令人牙酸的摩擦聲,“還是我武衛營更勝一籌。”
風浪襲來,將月光從濃云后吹了一點出來。
刃光雪亮,葉簾堂的膚色在這晦暗月色下更顯蒼白,像是塊捂不暖的冷玉。
“你……”葉簾堂痛得難忍,卻還是說出了今夜的第一句話,“你……當真要殺我?”
“還真是怪讓人難過。”鄧琛嘆息一聲,手上的力氣卻是半點沒松,“葉侍讀,你遭人暗害,我自然是可憐你的……你那雙殘廢手又能撐到幾時?何必呢……哎,松松手,孩子。松手就能逃出這苦海……”
他話沒說完,忽覺身邊枯草驟然一晃,枯枝敗葉劈頭砸下。“主子!”有人叫道。
鄧琛在一瞬間明白事情有變,幾乎是瞬即將刀狠狠砍下。卻不知葉簾堂何時調整了姿勢,在他按刀的同時前腿猛地踏在他胸口。
這一腳極重,鄧琛甚至嘗到了喉間的幾點血腥,這人顯然就是奔著他的命來的,好在她力氣不夠。但這一擊卻讓龍雀稍松,葉簾堂借著時機順勢從他刀下滾開,左手握過碎玉站了起來。
大風滿袖,露出她白布纏裹下顫抖的右手。鄧琛自知大意,正要趁她身形不穩時出手,誰知肩上驟然一沉,方才蹬下枯葉的瘦小男子猴一樣攀到了他背上,猛地勒住他的頸脖向后仰倒,喊道:“主子,快跑!”
鄧琛伸臂猛地后抓,擰著長谷的胳膊便要將他扯下來,誰知長谷左腳一蹬枯木又重新攀了回來,敏捷地將人往后方拽。
鄧琛這一拽沒得手,他果斷放棄抓人,反而仰腰猛地朝枯木彎去。長谷沒料到他這一招,腦袋被那硬木頭磕得暈,“哎呦”一聲掉下來,捂著腦袋氣道:“這人怎么那么軟?!”
他話音才落,鄧琛就已靠著腰力重新晃了回來,龍雀猛地朝葉簾堂襲來。葉簾堂側身避開,身形飄逸,青袍晃過刀刃猛地一提,碎玉就已逼近。
狡猾!
不知為何,鄧琛卻沒有避開這一劍。
碎玉蹭著金甲的縫隙卡進皮膚,葉簾堂顯然也沒料到這一劍能刺中,想要疾步回身卻已經來不及了。
鄧琛猛地抬臂,空手扣住她的肩膀,一把將人往雪地里摜。葉簾堂在瞬間收力想要穩住身形,奈何鄧琛臂力實在太大,她翻身倒地灌進了不少冷風,嗆得有些眼花。
鄧琛死死摁著她的手臂,偏頭啐出一口血,“逮……逮住你了。”
葉簾堂借力使勁將他卷倒,在這滾滾而來的風潮里忽地笑出聲。
“來不及了。”她說。
鄧琛的傷口還在流血,可他不甘松手,搖搖晃晃想要撐地拿刀,耳邊卻敏感地聽到弓弦震顫的聲音。
幾乎是一瞬間,他猛地伏下身去。
三尺鏃鋒破開風雪,穿楊重重釘在鄧琛眼前的枯樹干上,白羽震顫,天狼吐芒,余波機括震穹窿。
長谷認出了這鏃鋒,趕忙跳起來,喊道:“先生!先生來啦!”
天地界限模糊不清,視線的盡頭,李意卿拉滿長弓,谷東戰馬呼哧著熱氣,霸王槍迎風而至。
天就快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