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1章 大捷“親一親。”
重騎踏得大地隆隆作響,谷東邊軍身披重甲,從模糊的天際之中撞了出來。雷鳴與云層翻滾,白袍銀鎧立沖破風雪,銳箭猶如一道漆黑的閃電,從天邊劈到了眼前。
鄧琛原想去撿龍雀刀,卻被那箭鏃困得動彈不得,他繃緊著下巴回過身,在這重重白絮里看清了數把霸王長槍。
“這是……”他不可置信地呢喃出聲,“這是……邊軍?”
葉簾堂在這遮天的雪霧中站起身來,手中緊握著碎玉,慢慢道:“你們輸了。”
從武衛營大費周章地引出南府軍,卻在南府營地里撲了個空開始,他們的行動就已經變得被動了。為了盡可能的減少損失,攻入焱州就成了武衛營的唯一的選擇,可他
們仍然沒能做到。
武衛營在焱州被葉簾堂消耗了大量兵力,再留下去只會造成更大的折損。
山坡上的精銳騎兵顯然已經意識到大勢已去,傳訊兵將軍旗一壓,從山澗疾馳而過,朝著營地奔去,高聲喝道:“撤退!”
眼前情勢一亂,幾里外的長弓就暫時沒法威脅到鄧琛。他黑眉壓得低,不欲再同葉簾堂糾纏,撈起龍雀就翻身上馬,山道上的精銳與他配合默契,迅速壓成長排為他殿后,順帶給營地再次擺出“魚鱗陣”拖延時間。
見狀,葉簾堂迅速翻上方才長谷帶過來的戰馬,一揚繩猛地朝鄧琛追去。
“主子!”長谷見她孤身去追,身旁有沒有空馬,便趕忙跳著朝遠處的虎壯打手勢,虎壯心領神會,帶著南府重騎追去。
山中的武衛營開始集體后撤,焱州城墻上的城門校尉捏著遠火鏡看,一時竟有些手足無措。忽地,城道上馬蹄聲馳響,王秦岳帶兵從西側直奔而來。
士兵們看清了叫道:“將軍,將軍回來了!”
“快開城門,”峽風不知何時落在了城墻上,指著女墻邊上的砲車道:“用這個封路,別讓武衛營跑了!”
城門校尉這才如夢初醒,吆著號子,扯足了勁喊:“揚砲——!”
話音才落,城堞上鐵鉸絞索之聲驟起,士兵虬筋暴起,十指深陷夯土,啞聲喝道:“放!”
一聲令下,砲梢倏然倒曳,碎石尖嘯著穿過凜風,眨眼就墜入武衛營撤退陣型的后方,只聽戰馬嘶鳴,陣型從高望去忽如蠟融,連兵帶甲都坍成一片赤泥。
鄧琛在這樣密集的砲轟下想要撥轉馬頭,卻不料被身后的粗腿馬攔住了去向。刀光閃現,碎玉攜著風雪刮斷了鄧琛隨行騎兵的腦袋。
而被她這么一耽誤,彈丸就已流散墜入了武衛營的精銳隊伍。一時間,騎兵陣型如沸湯潑血,戰馬側頸被灼,尥著蹶子側身倒在雪地中,后面奔上的戰馬撞在它身上,將其背上的騎兵甩飛出去,脫手的龍雀刀掉落斜坡,翻起幾塊覆著白雪的黑土。
葉簾堂縱馬困著鄧琛的奔逃路線,她忽地感覺有什么東西擦裹黑甲,碎石濺在手上,蔓延出細碎的疼痛。
“砲車敵我不分,你攔著我也是送死!”鄧琛怒吼出聲,“讓開!”
他話音剛落,身旁的騎兵在他的余光中忽然晃了兩下,隨即跌坐下馬,軍靴卻還套在馬蹬上,被狂奔的戰馬拖行在地,而他身后的騎兵避閃不及,繞不開了便踏著他的身子往前。
葉簾堂咽下口中腥甜,伏低身子軀馬加速,任由風雪吹打在身,沒有說話,只是沉默地注視著他。像是在看待宰的牛羊一般。
鄧琛被她這一眼瞧得頭皮發麻,身側一僵,竟差點從馬背上栽下去。
而葉簾堂就在這時動了。
她踩著馬鐙飛撲了過去,馬神斜掠間,她右手直直套進了鄧琛雙臂漏下的韁繩中,腿腳一用力便于鞍橋倒掛,碎玉貼著鄧琛耳輪削過,只帶下半片皮弁纓穗。鄧琛一驚,不待纓穗落地,反肘擊其腕骨,驚怒道:“你瘋了?!”
三寸鐵護腕不是蓋的,堪堪從葉簾堂手邊擦過,卻還是傳來一陣火辣辣的痛。
坐下戰馬受了驚,四蹄攪起雪霧如瘴,葉簾堂沒用腰間碎玉,短刃反手劃掌肉,鄧琛吃痛,手腕血甩上馬鬃,那鬃毛登即結成赤絳。她趁機將右手翻手,想以此逼停他的奔逃,誰知鄧琛在馬匹蹀躞中用傷手帶扯出套索——這曾是大漠南夷的招數,幾年前被張楓學去改良武衛營。
葉簾堂沒算到這招,鄧琛單手絞緊繩索,眼下那牛皮環扣正鎖住了她的右踝。正是這時,城頭第二砲恰發,石彈鑿于戰馬前蹄雪地,激起層層雪塵浪。
閬京戰馬嘶鳴抬蹄,葉簾堂忽借這顛簸之勢丟掉短刃,碎玉直進,在飛濺的碎雨間挑斷套索,還沒來得及繼續動作,半空中砲石尖嘯著低掠而過,正中陣前大纛,玄鳥銅徽轟然墜落于前,鄧琛帶著葉簾堂一同滾身落地,傾倒的纛旗布幔兜頭蓋下,二人翻滾其中,碎玉與龍雀相斫,砲石的火星濺上旗面,火勢倏地竄起。
火舌燎過鄧琛束發,將軍冠被這灼灼火光映亮,布幔上裹,鄧琛就勢解甲,龍雀出鞘追斬而來,刀風將火浪掀得更高。
葉簾堂后退避開,忽覺頭頂滾燙,她一抬眼,瞳孔皺縮,原是玄鳥青銅徽就卡在枯木間,正正懸在她二人頭頂。于是她抬手將碎玉反撩,卻恰將懸垂的旗索帶落。燃燒的布幔如赤蛇垂落,正纏住鄧琛的衣袍。
鄧琛猛扯龍雀驅打火幕,頭頂銀冠融作白漿滴落雪地時,碎玉已穿破三重焦帛,七寸冷刃刺入的瞬間,葉簾堂手腕急旋,冷光自鄧琛右肋間楔入,直透肺葉。
剎那間,鄧琛喉間涌出血沫,他卻仍抬起龍雀,奈何一刀失手,錯將葉簾堂束發的玉冠挑開,她烏發還未及飄散,碎玉已是更加深入。
著火的旗面恰在此時徹底崩裂,火蝶紛飛間,血珠淅淅瀝瀝墜下,鄧琛伏倒在玄鳥銅徽之下,不再動了。
葉簾堂烏發垂散在側,青袍早被赤血覆蓋,她脫離倒在雪地里,仰頭看著那燃著火光的青銅玄鳥。
南府軍是地面兇惡的餓狼,渴望吞噬天上神鳥。
葉簾堂雙眸被它映亮,她拆掉右手白布,嘗試握拳,眼底的野望變成火。
狼子野心不再是笑話。
*
天光漸亮,戰馬疾馳在暴雪間,冽風吹得白袍獵獵作響。鐵衣映素,兜鍪結凌,顯得李意卿眉眼罕見的肅殺冷厲。
長谷方才遭人眼風冷掃,此時老老實實地縱馬跟在他身后,不敢言語。
“先生!”虎壯帶著重騎跑在最前,此刻回過首來高聲喊著,“這邊!先生!”
戰馬撞開飛雪,李意卿這一路幾乎沒有停歇過,也不敢停下來。朔風從前咆哮而來,挾火破空,搖曳的赤尾在蒼茫里分外顯眼。
“火里頭!”虎壯情急下大喊:“大人在火里頭!”
其實他只是想說葉簾堂在大火的那個方向,以免李意卿繞路,但這話落到李意卿耳里卻不一樣。他面色在剎那間更顯蒼白,幾乎是從馬背上滾落下去。
血渥縞地,穹廬之下,雪霰挾火雨紛飛。乾坤晦冥,銀海沸騰。
火……
又是火!
折戟斷刀斜插蒼雪,戰鼓聲咽,那火光忽又炸裂般地騰躍,李意卿手腳冰涼,幾乎是不受控制地往那處高地跑去。
長谷見他下了馬就直直朝那大火奔去,嚇得大叫:“先生!先生別……”
袍擺被這滿地血渥浸濕,但李意卿早就顧不上其他,他踏過殘甲尸身,眼中能瞧見的只有這雪地里瘋長的燎原火。
不合時宜地,他仿佛又置身于三年前,那噩夢一樣的雪夜。
明昭帝自刎前撞翻雪蕓殿內的青銅樹燈,火勢沿著桐油一路蜿蜒,李意卿親眼看著闔宮盡燃,煌煌宵中,是潘福掩住他的鼻目,將他從火光中抱離。
李意卿踏著雪坡向上尋,又好像奔在漆黑狹窄的宮道里。
他從前用了十五個年歲去見證一個龐大王朝的傾頹,那夜雪飄,火光里是千萬宮人的嗚咽,他就夜奔在哭喊里,抬眼看見昔日丹楹刻桷,畫棟雕梁,盡數化作劫灰飛走。
父親焚于宮火,手足殘殺,葉氏遭遇暗害,宮中余人各奔東西。一時間,諾大的東宮只剩下一具蒙塵的空殼,從前輝麗的天地好像只剩下了他一個人,獨自茍活在茫茫雪夜里。
“葉,”李意卿被絕望盈滿,幾乎像是在找尋救命稻草,“葉簾堂——”
天地渾然成火,亮得他無法視物。枯枝的斷裂聲響起,于是昏暗如棺的過去驟然飄遠,現世的人將他與從前夢寐以求的死亡隔斷了。
葉簾堂躺在雪地里,青袍赤了大半,李意卿顫抖著挨過去,輕輕去接她單薄的身形。
“李……”葉簾堂透過沉重的眼皮去看他,“……哭什么。”
李意卿心頭一軟,努力眨掉睫上薄霜,卻忽地被人拉了過去。
于是風定下來,雪慢下來。
“別哭……”葉簾堂吻在他的唇上,似乎是笑了,“親一親。”
很冰冷,很柔軟。
李意卿挨著她的額頭,小痣在風雪間顯得越發殷紅,而他只惘惘地去盯她的眼睛。
“沒事了……”
清亮的天光灑在葉簾堂身上,雪色是她唯一的映襯。
“沒事了,李意卿。”
她的眼底有笑意,很淡,好像風一吹就要散了。李意卿只能更緊地擁住她,感受到她脈絡徐緩的搏動。
“好冷,”暴雪之下,她也慢慢回抱住他,像是依偎取暖的兩只小獸。她的聲音很輕,“我們快點回去吧。”
第182章 昏睡純白一顆心。
武衛營精銳遭邊軍一網打盡,待裴慶領人追向武衛營在城外的營地時卻發現早已是人去帳空,戰車輜重不要銀子似的全都棄在了原地。
雪勢依舊,南府軍沿著銀弦水一線繞著圈探查,確保沒有潛匿未斃的正規軍后,士兵們才開始動手清掃戰場。
散落在戰場的器械被盡數收繳,牛車拉著輜重“咯吱咯吱”的踩在才掃出來的狹路上。城門口士兵往石磚上潑了剩茶,
血跡被沖淡,腥臭的氣息也隨之散去許多。
方蹇明站在城門前,看著暴雪中有戰馬馳近。李意卿抱著脫力的葉簾堂翻身下馬,兩人像是從血坑里爬出來的一樣,渾身上下都臟兮兮。方蹇明見此嚇了一跳,趕忙回首喊道:“還不去叫大夫!不對,叫許先生,快去把許先生叫過來!”
長谷跑馬趕來,撥轉馬頭道:“來了來了,快送主子進南府!”
大雪眼看著沒完沒了,南府里青石小徑被白雪裝點,侍從步履匆忙地穿梭其間,發出沙沙的碎響。檐下冰棱懸掛,映著窗邊一樹綠萼白梅顏色都亮了許多。
炭盆將里外兩間都燒得暖融融,但屋內眾人的面色卻分外凝重。水珠敲在窗沿,像是敲在每個人的心頭。
藥童合了藥箱,許元疏親自寫著藥方,語氣很冷,“牽動舊傷了。腳踝,雙腿,手臂……還有她那雙手。”
李意卿垂眸看著他寫出來的方子,沒有說話。
“從前千叮嚀萬囑咐,不要輕易去動右手,她就是……”許元疏少見地動了氣,剩下的話他咽下沒有繼續,只是抬頭瞥一眼李意卿,“殿下倒是心大。”
李意卿的目光從藥房轉向榻上的人。
葉簾堂在三年前被毀了根基,身子本就不能算好,眼下為守城又是高強度戰斗,又是一夜沒合眼,照理說早就該撐不住了,她卻還硬是撐到邊軍來,一路追著武衛營往東去,能清醒著等來李意卿都算是個小奇跡。
窗邊帷帳厚實,葉簾堂總睡不好,這是李意卿特意為她選的遮光料子,可眼下她躺在陰影里,烏發鋪散開來,顯得她越發清瘦單薄,臉上更是沒幾分血色。
他胸口悶悶發痛,連呼吸都困難。
“右手今后別再握刀了,左手能不碰就不碰,您……”許元疏寫完了方子,本想再說些什么,卻在瞧見他神色時住了嘴,眸中翻涌過什么,良久才吐出一句:“您也看著些。”
“我明白。”李意卿聲音有些啞,他垂下帷帳,輕聲道:“但,怕是。”
“難,是吧。”許元疏勉強勾了勾嘴角,補全了他的話,提起藥箱時又道:“她就是這樣,認定一件事就不管代價……您比我更清楚這些。我只是想說,日后……您……您還是別再放她一個人了。”
李意卿一整顆心都墜在那帷帳里了,聞言認真地點頭。
“我也知道,今日焱州能迎來邊軍,靠的都是殿下。但……”許元疏有些失語,過了好久才舒出一口氣:“若是您在她身邊,她做起事來或許能有些分寸。”
“我明白了。”李意卿眼睫低垂,他聽得很仔細,隨后他看向許元疏,認真地點了點頭,道:“先生教訓得是。”
許元疏怔了片刻,他原本想推脫自己并不是想去說教什么,可他心里的確堵著一團氣,怪李意卿,怪他又讓葉簾堂受這么重的傷。
宗室就是宗室,許元疏說這些話實則就是在埋怨他,卻沒想李意卿竟真的認真聽了去。
難怪。
許元疏掀開內室竹簾走出去時滿腦子就是這一個詞,難怪。
明昭帝將李意卿護出了好純白一顆心,清澈得如同雪山滴泉。在皇城那樣的地方竟也能出落得一塵不染,就算歷經變故,身上卻頂多帶了些冷意,像是細雪,落到人身上只會打濕衣袖,卻不至于狼狽。難怪葉簾堂愿意將一顆心放到他身上。
和自己完全不一樣。
竹簾被許元疏單臂撥至身后,發出細微的聲響。這樣殘酷的落差使得他從里間逃了出來。
這根本不公平。
心臟泛著酸意,許元疏垂眼去看腕上那串紅玉珠。這串珠子纏在他手上三年,即使他再怎么仔細,也難免黯淡了。
這樣根本不公平。
倘若李意卿生在許氏,他又如何能成這副模樣,倘若他是生在皇城的明珠,或許也……
可世間哪有這么多倘若。
許元疏說不清那一刻對李意卿是什么感受,是羨慕還是嫉妒。他分不清楚,只是覺得像是有刀劍挑開他的皮肉,露出他用心埋藏在皮下的拙劣。
他覺得很疼,所以逃了出來。
藥童提著藥箱追過來,瞧見他的慘白臉色,仰著頭問:“怎么啦,先生不舒服嗎?”
“沒什么。”許元疏揉了揉他的腦袋,剛想說什么,周遭忽然呼啦啦圍上來一圈人。
方蹇明斟酌著語氣問:“先生,葉大人她……”
許元疏茫然了片刻,隨即做了個“噤聲”的手勢,快步帶著眾人走到廊下。
他們都是葉簾堂的心腹,許元疏信得過,但他還不知曉葉簾堂想不想對外透露傷勢,只緩和了心緒,低聲道:“需得靜養。”
“靜養?”
“那到底傷的是重是輕啊?”
“蠢材,定然是重傷了,哪有小傷需要靜養的?”
“你才是蠢材,小傷怎么不需靜養?當初我嘴里燎了個泡,我娘也叫我靜養了三日呢。”
“哎呦聽記大人,您那是矯情……”
許元疏聽著底下眾位大人你一言我一句的斗嘴,輕輕摸著腕上那串紅玉珠。他今日心情不佳,趁著沒人發現,便斗膽先行遁了。
*
葉簾堂緊繃了一夜的神經放松下來,逞英雄提劍淋雪造成的后果就開始逐漸顯現,眼下她蓋在厚衾下的面色煞白,鬢邊都是冷汗,躺在榻中似乎正忍著沒法承受的痛楚,猶自發著抖。
院子里侍從來來去去,又是端藥又是呈水。李意卿守在榻邊不讓旁人插手,用濕帕子替葉簾堂擦了汗,將要喂進她嘴里的藥都先親自嘗了溫度。
葉簾堂昏著,藥不好喂,李意卿怕她難受,便仔細著用小匙給她抿。一碗藥下去,他的手也僵了,但好在藥是喝了進去。
李意卿替她掖好被角,胸口的愈發悶悶。
葉簾堂身上到處都是傷,他一刻不離地仔細看著,害怕她翻身壓壞了傷口。她此時似乎是被夢魘住了,眉心無意識地簇起。李意卿看著難過,便伸手輕輕撫過她眉心。
他的指尖冰涼,葉簾堂或許覺得舒服許多,眉間皺褶緩慢地舒展開來。見狀,李意卿的眉心也隨之松了松。
南沙方才從武衛營手中死里逃生,軍情事務不斷地被送進府邸,都是些要盡快決斷的案務。李意卿不想從葉簾堂身邊離開,但又怕討論案務要情的討論鬧得她睡不好。便讓人在外間支了個小桌,里間由侍女代為照顧,每隔半炷香進來看一眼。
長谷端著藥碗進來時,便見李意卿正垂眸按著軍務看,王秦岳站在桌前輕聲說著:“……在銀弦水一帶建狼煙臺,南沙嶺原這片就有了照應。那護城河?”
“河底盡快清理疏通,先引銀弦水的河水過去,”李意卿抬眼看見了長谷,示意他先將藥碗擱在桌邊,繼續道:“如意陘也可以擴建,將谷東和狼煙臺這一線連接起來。”
“是。”王秦岳抱拳應了。事務已經理得差不多,他抬眼見李意卿目光已經瞟向內間,識相地先行告退。
李意卿微微頷首,站起身時對著長谷道:“你先將藥……”
話沒說完,忽聽里間“嘩”地一聲響,接著是瓷器碎裂的聲音,還沒等侍女慌慌張張地跑出來,李意卿便已掀簾進去了-
葉簾堂眼皮燒得發痛,瞧見眼前是滿山遍野的白骨與尸身,像是被風吹落的枯枝敗葉一樣在那赤紅的流血里左右搖擺。
飛雪帶著眾多尸身的鮮血上涌,葉簾堂看清這戰場上的絕大多人都死不瞑目。他們的淚水結成白霜掛在眼簾,被鮮血覆蓋的睫毛之間閃著奇異的光。
“葉……”
逐漸地,從這些殘骸中流出的鮮血朝她覆過來,在風雪中,葉簾堂能清楚地聽見它流淌時細碎聲響,如同被風吹動的河流,它漣漪著淌,然后漫過她的四肢,頸脖,口鼻……
她聽見骨頭破碎的聲音,拼命掙扎卻無濟于事。
“葉簾堂……”
耳邊的聲音忽遠忽近,她聽不真切,只覺得身體脫溺在這血水之中,
逐漸喘不上氣。她用力踢蹬,卻什么也捉不住,只得眼睜睜看著這赤紅覆蓋……
“葉簾堂——!”
這一聲呼喚如刀劍淬火,一劍斬開那血色漩渦。
她葉簾堂陡然睜開眼。眼前血色盡褪,逐漸被漆黑覆蓋。李意卿在這帳昏暗下捧住了她的臉,安慰似的傾身過來,親了親她的額頭,低聲說:“沒事了……”
空氣再度灌進她的身體,葉簾堂喘息著,下意識湊近了去聞李意卿身上的味道。
“沒事了,”李意卿用指腹輕輕蹭著她的臉頰,柔軟的嘴唇貼在她因驚惶而略有濕潤的眉眼上,學著她晨時的語氣說:“親一親。”
他柔軟的烏發垂在葉簾堂耳邊,很淺淡的梅香,掃得她有些癢。
葉簾堂腦袋昏昏沉沉,只覺全身都浸在熱湯里,連同一點點清醒都被煨熟了。此刻在李意卿懷里像是只困得東倒西歪地雀,貼著那一點冷涼就又睡去了。
第183章 分杯“這酒,我只想自己喝。”……
翌日卯時,暴雪仍在下。
葉簾堂這一夜睡得不安穩,她夜里吐了兩回,將白日里那點好轉的跡象吐了個干凈,李意卿不敢休息,一直轉在她身邊伺候。
“李意卿……”葉簾堂靠在帳中低聲說著什么。
李意卿用小勺將最后一口湯藥喂給她,聞聲俯身替她擦了嘴,問:“怎么了?”
“苦。”葉簾堂鼻子不透氣,說出來的話都悶悶的,“我苦。”
“我給你沖了蜂蜜水,”李意卿的聲音很輕,“但只能喝一點。”
聞言,葉簾堂頓了片刻,最后用很重的鼻音“嗯”了一聲,明顯是不怎么愿意。
李意卿無聲地笑了笑,他很樂意見到葉簾堂這樣小孩子脾氣的一面。從前好像都是她來照顧他,如今反過來,他很開心。
于是他轉身去拿干凈勺子,葉簾堂腦子昏昏沉沉,眼前看不到他,又小聲問:“李意卿呢?李意卿去哪里了?”
“在這里。”李意卿端著白瓷坐回榻邊,小勺裝著碗壁發出很清脆的聲響。他怕葉簾堂不舒服再吐,于是只給她喂了幾勺,將嘴里那點苦味壓下去。
葉簾堂喝了蜂蜜水又重新躺回去,半睜著眼睛不知在看哪里,忽然問:“李意卿,我的扇子呢?”
“竹扇臟了。”李意卿想起那扇面上那突兀又難看的血點,替她蓋好衾被輕聲說:“我給你做一把新的。”
“你做?”葉簾堂眨著眼睛問。
“嗯。”李意卿笑了笑,問:“你想要什么樣的?”
“那我想要檀香扇。”葉簾堂說:“我在溟西見過,好漂亮。”
檀香扇的扇骨由檀香木制成,那里頭的工藝可不是尋常人能做出來的。于是李意卿略有些詫異地抬眼,正好對上葉簾堂狡黠笑著的眼睛。
李意卿看她精神比剛醒時好了不少,于是俯身親了親她眼角,好讓她能閉上能眼睛,溫柔的聲音也帶著笑,“我親自做啊。”
“你做。”葉簾堂點頭。
“行啊,等你好了,我親自給你做一把。”李意卿說:“你自己要的,丑了也得拿著。”
葉簾堂將半張臉都埋在衾被里,悶悶笑了起來。
李意卿懸著的心稍稍落下,用手挨了挨她的額頭,似乎不那么燒了,于是在心里悄悄說:“快點好起來吧。”
*
凜風吹動,北衙檐角冰錐如倒懸利劍,直直刺破辰時打梆聲。案角燭火晃動,詔獄冷如鬼窟。
藍溪從外頭掀起厚簾,狐裘從簾后顯出,腰間佩環隨步輕響。她朝著如今坐守詔獄的蔣再杞行了禮,笑道:“嚴寒難挨,各位大人當差辛苦了,咱家想著這詔獄濕冷,不好過冬,這不,特意送了鳳碳來。”
語罷,她掀著厚簾朝外道:“磨蹭什么?還不趕快進來?”
話音剛落,就見內侍監的小太監們躬身走進,人人手里都抱著個黃銅盆,其中以白檀木鋪地,碳屑用蜜捏成雙鳳,其溫而芬芳。
小太監們將炭盆擱在堂內四角驅寒,無焰而有光,是用北蠻進貢來的瑞碳打底,能燃五六日。
冬日本就冷,蔣再杞握筆的手都要凍僵,見此卻擰起眉頭,站起身時一雙手慢慢伸向背后的黢黑鐵矛,“公公這是做什么?”
藍溪駐足案前,靴尖還沾著點薄雪,目光自上而下,“瞧將軍的手。”
蔣再杞右手握矛,一雙手凍得通紅,凍瘡從甲縫里延伸而出,他喉間滾了滾,忍著氣道:“下官不過是北衙戌衛,平日里握的都是這冷鐵,自然是比不上藍公公貂裘帳暖。”
言語間,炭盆靜靜燒著,椒蘭香混著谷東特有的松脂氣漫過堂內,藍溪順手將麂皮手套置入桌角的炭盆中,脂玉般的指節輕輕叩擊盆檐,笑道:“將軍還是不明白。鳳炭燃至子夜,能融化的可不止三尺寒冰。”
“你……”
“多暖和啊。”藍溪垂眸,“將軍不仔細感受一下嗎?”
話音才落,桌角邊的炭盆卻忽地爆出火星,蔣再杞下意識看去,忽見那炭灰里半掩著鎏金竹節熏爐——正是三年前張太后賜給其臥病老母的暖手爐!
“三年前張氏入皇城,可沒少了將軍的功勞。”藍溪笑著看他,“怎么今日忽然高風亮節了呢?”
蔣再杞握緊鐵矛,“……你要做什么?”
“不做什么。”藍溪慢慢道:“南邊遞來了軍情。”
“是武衛營的消息?”蔣再杞一頓,抬眼道:“你要見張楓。”
“不是我要見,”藍溪攏了攏狐裘,說:“是陛下。”
蔣再杞下意識睜大眼,霜須扇動,“陛下,陛下要……”剩下的話他急忙憋停在嘴里。藍溪今日沒以永淳帝的名義過來,反而是送炭盆威逼,這只能說明……
藍溪只是笑了笑,問:“將軍,咱家能進去了嗎?”
聞言,蔣再杞不敢再阻攔,只得側身帶路。
藍溪向后看了一眼,說:“獄里冷,也給大將軍帶上炭盆吧。”
“是。”小太監俯身捧了堂角的鳳炭,躬身跟在藍溪身后。
北衙詔獄乃是前朝冷宮所改,玄鐵閘門下積著的是三層冰殼。甬道兩側石壁滲出青黑苔痕,蔣再杞提著燈籠走在最前。
獄墻夾層增塞著苦艾與雄黃,卻依然蓋不住陳年的腐肉氣息。虱蟲凍斃在墻根,朔風從狹小的窗口涌進,嗚嗚似夜哭。
抱著炭盆的小太監也打了個寒顫,饒是炭盆也沒法使他安心,一抬眼,卻瞧身前的藍溪公公仿若未覺,自如地穿行其間。
牢門被“嘩啦啦”打開,藍溪走近,瞧見張楓躺在牢室破席中,天下軍馬大將軍的腰牌早被剝去,雙頰微凹。他翹起一只腳,另一只則老老實實地搭在席面,踝上扣著的鏈鎖上刻著刑部的印。
庭無謀臣,旁無侍者。聽見聲響,張楓慢慢撐起身子,“你來
了。”
藍溪沒有開口,只是微微側身,她身后的小太監立刻上前將炭盆擱在張楓身邊,躬身退了下去。
“哦,還想著我。”張楓黢黑的手撫住盆沿,感受著久違的暖意滲入骨髓。
“今日冬至。”藍溪跪坐在他對面,將一直攏在裘衣里的食盒提出來,擺出來放至他手邊,道:“餃子。”
張楓沒動,只問:“武衛營呢?”
“鄧將軍敗了。”藍溪垂眸盯著食盒,說:“陛下要我將他帶給你。”
語罷,便有人雙手奉上木匣,伏跪在地將它推至張楓膝邊。
寒風一點點吹起來,張楓側眸看著那木匣。
他當然知道那是什么。
日光從窗縫斜斜朝進,亮了張楓膝前的石地,細小的塵灰浮在其中,他只覺得這日光和刀光一樣刺眼。
藍溪瞧見張楓慢慢撫上那木匣,出聲道:“大將軍見了怕是沒胃口,還是先用餃子為好。”
張楓充耳不聞,木匣掀開,他看見從前志得意滿的眼睛如今已成了兩顆灰冷。
“大將軍,我一直想問,”藍溪抬眼,“您鎮守南沙多年,擊退南夷,就要功高蓋主,分明贏下了每一場仗,卻仍舊得不到好結果,為何還要……”
張楓沒有抬眼,就在藍溪以為他不會回答時,他忽地開口,“你是想問你父親的事。”
藍溪一怔,點了點頭。
“實話說,我不知曉。”張楓唇角動了動,“我打的每一場仗都為張家鋪下了榮華富貴,而在即將走到斷頭臺的那一步時……”他忽地笑出來,“我帶兵把那把刀折斷了。”
“您……”
“我知道外頭人是怎么稱呼張家的,”張楓說:“劫天子賊嘛。”
藍溪默然,沒有說話。
“李意駿讓你把鄧琛的頭顱帶給我看,他覺得殺了我就完事大吉了?”張楓撇著嘴笑,“虧我教了他這么久,蠢貨……我劫著他,至少還認他這個李氏江山,但外頭那人呢?哈哈……她姓葉!將朝廷的鎮南軍改成南府軍,劃到自己手底下啦!他以為送武衛營去南沙,誰勝誰敗與他而言都是好結果?錯啦!大錯特錯!我與他才是一家人!那葉氏殺進來,第一個就要他的腦袋!”
他搖著頭,好像看見從前的自己跟在明昭帝身后,像是一道影子。西南的風沙大,張楓忘不掉自己在沙場一刀刀,一步步的將張氏拼出名頭。
“所謂當權,不過是人心向背,他想看武衛營與葉氏兩敗俱傷,但實則是用武衛營喂飽了葉氏兵馬!今日后,世人如何看我閬京,又會如何看她葉簾堂!”張楓罵道:“朝廷式微,她葉簾堂反而成了那個戰而不敗的奇主!蠢貨!愚不可及!”
天子暗弱,黨爭不斷,這次南下李意駿根本沒做好準備。他先是借張楓之手啟用了武衛營,卻只是將他們丟去了南沙城外擺姿態,以此來告訴天下,葉簾堂還是個反賊。
可是之后呢,李意駿沒想過。
“他把戰爭當兒戲,閬京兵敗是必然。”張楓緩和下情緒,搖了搖頭,推開食盒,只問:“有酒嗎?”
藍溪回首去看蔣再杞。
“……有。”蔣再杞側眸對著獄卒道:“去拿。”
或許是人之將死,其言也善。今日藍溪來,明眼人都能看出,這是永淳帝容不下他了,饒是一直與張氏不對付的蔣再杞,這時也覺心中漫出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惆悵。
黃酒被端來,張楓拿過一整壇,慢慢拆解著其上的灰布。
藍溪看向獄卒擺在她二人面前的酒碗,問:“大將軍不與我分么?”
“梧桐已老,冬日至。”張楓抱著酒壇,說:“這酒,我只想自己喝。”
“何必。”藍溪輕嘆一聲,“當年將軍若是肯分了這杯酒,如今或許也不會有這么多人要來分您的命。”
“這世間不過你殺他,他殺我。今時我輸,只是時機不對,這沒什么。”張楓笑著,仰頭灌酒。
藍溪握緊了手掌,只抬眼看他。
“……他們要分我的酒,”張楓一口氣將一壇飲盡,哈哈笑著。壇中酒倏然飛出,這渾濁的酒液被日光抻成一把昏黃的龍雀刀。張楓醉意醺然,向后仰天倒去,揚聲道:“好啊,拿去!”
鮮血迸濺,灑進了藍溪手邊的酒碗。
第184章 困境新血覆舊血,新城補舊城。……
藍溪前往北衙詔獄時,李意駿正坐在金鑾殿與眾位實干派的朝臣議事。
“什么?邊軍南下了?”周言皺眉轉頭,目光轉向“馮督察此行從北邊過來,可有聽得此事?”
馮桐喆是咸元年間的探花郎,他生得面目端正,從前被賜婚于清河長公主,最后因著長公主慘烈的收場而不了了之,如今三十有四,無妻無子,張氏入主皇城后便只在閬京作了個手拿三城各地青官考評的督查使。
聞言,馮桐喆趕忙將杯中熱茶飲盡了,起身道:“臣一路行來,確實未曾聽到風聲。”
“怎會如此,”李意駿身子微微前傾,“一點風聲都未曾有?”
馮桐喆應了一聲,拘禮道:“往來車馬照舊,也未有人心惶惶的跡象,”
“那就是早有預謀。”周言壓低了聲音:“臣從前與葉氏一同前去谷東,谷東邊軍……不,那時還只叫谷東禁衛軍,其中禁衛軍校尉虎氏便是由葉氏一手提拔。要說校尉倒戈……倒也不無可能。”
“谷東災情嚴重,顥州糧倉要以龍骨關為重,怕是緊不過來邊軍,如今閬京以糧草借兵南調,他們沒理由出爾反爾啊……”李意駿眉心擰起,“難不成葉簾堂能負擔得起?啊,馮大人快坐。”
馮桐喆再行一李,沉吟了片刻道:“從前鎮南軍的軍糧都由桑州承擔,可桑州糧倉在南夷退兵時便荒廢下來,當初張大將軍進兵前兩年就已見了底,靠的都是朝廷發下的賑濟。”
語罷,馮桐喆抬眼拜道:“陛下,朝廷這些年入不敷出,各州協調賑濟更是復雜。邊軍南下之事您先莫要著急,賈氏還在城中,待臣等議出法子,派人南下談涉,未嘗沒有周旋之地。”
聞言,周言神色微變,悄悄去瞟龍座上的永淳帝。
李意駿高坐龍椅這些年,早就聽各路世家朝臣將差事打馬球一樣拋來拋去,從沒有過這樣干脆的態度,當下聽馮桐喆這般說,不禁挺直了腰背,就要下階來扶他起身,“愛卿快快請起,若此事能成,朕這就給你批調令!”語罷,他側眸去看身邊的內侍,道:“去,快去將賈氏請進來。”
那內侍領了命,就要快步走到門口,卻聽周言開口,“陛下,那賈氏早就跑得不見蹤影了。”
“跑?”李意駿怔住,“朕手里還捏著他們賈氏的欠條,他跑什么?”
周言喉間滾了滾,說:“臣與馮大人想法一致,便想著與賈公子一同入城面圣,辰時便等在賈公子常歇的芙蓉酒肆下等了,卻遲遲不見人影……臣派人進去一問才知,那賈公子早就攜包袱走了。”
此話一出,殿內眾臣便互相使使著眼色,沉不住氣的已經開始竊竊私語。
見狀,馮桐喆沉聲道:“朝廷用糧本就是常有的事,那欠條簽下本就是失了規矩,如今朝廷愿意給他們賈氏這個面子,欠條也簽了,他又為著什么跑了?”
“大人有所不知,那賈氏大公子本就是個油滑的銅臭生意人,此番定然是見武衛營敗在南沙,見風使舵!”有人出聲。
話音剛落,殿內的私語便嘈雜起來。
李意駿僵在原地,問:“怎么城門郎未曾上報?”
其實這話一出口李意駿就知曉自己犯蠢了。先前張氏是這皇城的頭,城內禁衛羽林都憑靠他的調遣,皇城里里外外,基本上帶刀的都是他手底下的人。如今張楓以罪臣之身入了牢獄,李意駿雖提早清洗了身邊人,卻總有遺漏疏忽的地方。
看來那放了賈氏離開而秘而不宣的城門郎就是漏缺之一。
如今朝廷沒糧,谷東經三年前那場災荒元氣大傷,如今顥州糧倉所剩無幾,也是在勒緊褲腰帶過活,嶺原戰火才熄更不用說。眼下就連唯一能指望的溟西也早早跑路,誰都靠不住,閬京怎么辦?
至此,殿內原先的喧鬧一降,氣氛驟然冷了下去。炭盆燒出碎響,卻仍驅不散十二月份的寒氣。那冷風順著每一道縫隙延伸進來,涼得眾人喉間發緊。
馮桐喆的目光掃過殿內眾臣,朝著李意駿行禮道:“糧食是大事,如今國難當前,臣愿散家財以濟百姓。”
百姓是根基,如若連閬京的百姓都吃不飽了,那大周的命數就真該盡了。
周言一聽這話,趕忙出席跪在馮桐喆身后,額頭抵在冰涼的石地上,朗聲道:“臣等在所不辭!”
這一聲如銀瓶乍破,使得席間呆坐的朝臣們恍然驚醒,紛紛出列跪拜,齊聲道:“國難當前,臣等在所不辭。”
好像從永淳末年開始,整個大周就常年發出冷風穿堂時的尖嘯聲。李意駿穿上龍袍,卻總能聞見金繡線細細密密間的血繡味。新的血覆蓋上舊的血,就好像新的皇城修補舊的皇城。于是閬京上空總飄散著灰
塵,這些灰塵越來越多,逐漸遮蔽天日。于是李意駿就什么都看不清了。
底下烏黑的腦袋低垂著,李意駿對他們每個人的面容都模糊,但知曉他們都是忠臣,甘愿將一生都濺在史書上的。于是輕聲用只有自己聽得見的聲音說:“……多謝。”
內侍抬眼,見李意駿擺擺手,對著底下道:“下去吧,下去。”
眾臣起身,俯身稱是。
周言墜在隊末,剛要跨出殿門時瞥見了立在門口躬身送人的藍溪,他眸光微轉,看到藍溪袍角的一點血漬,便什么都明了了。于是他不再耽擱,快步走出金鑾殿。
冬日冰冷,李意駿有些疲累地靠在龍椅上,瞧見藍溪從殿門處走進,他才想起北衙的事情來,心中頓時不知涌出什么感覺來。直到人走近了,低聲喚一句:“陛下。”
李意駿屏退左右,緩慢地將眼睛閉上,良久才問:“他呢?”
藍溪低聲說:“已經去了。”
“去了?”李意駿有些不可置信地睜開眼,心口一時茫然,“他……”
“是,用的是龍雀刀。”藍溪將食盒從裘重提出,餃子已經涼了,她說:“將軍沒動。”
“那……”李意駿抬眼去看她,問:“你看著?”
藍溪點頭,說:“是。奴婢親眼瞧著。”
李意駿心緒一時空茫,他目光一寸一寸挨過腳下延伸的水磨青磚。從前張楓就站在他身側前,像是一座山,只要有他在,李意駿就永遠看不到對岸。
而如今,張楓走了。是自己親手移開的。
這其中所有行起來時覺得萬分困難,可等真到了這一刻,李意駿只覺得太輕易了,輕易得讓他不敢相信。但他的目光已經走到石磚盡頭,視線上移,那里是一片清亮的天光。
三年前皇城一場大火,張楓走了進去,而那些被他遺留下的一切卻并沒有隨他一起消散,而是紛紛落到了李意駿的肩上。
李意駿有些想哭,但眼眶卻干澀。
罷了。
他轉過身,走進殿內更深的晦暗,獨對殘破的王朝。
*
出了皇城,馮桐喆應邀去周言府上一聚。
他們二人從前都師從陳祭酒,周言出身鄉野,沒少受馮桐喆照撫。眼下桌前小聚,幾盤涼菜,先前積累在二人間的歲月就都散去了,兩人換上常服,好像又回到從前在翰林院辦差的日子。
“你才進京,我卻用這粗茶淡飯招待你,”周言歉疚地笑了笑,“真是對不住兄長。”
“哪有什么對不對得住,我就只想這口小菜。”馮桐喆飲著茶,“三城良田都被這幾場戰役踩光了,如今菜要比肉貴。”
“實話說,兄長,倒不是我吝嗇啊,”周言掐一根水靈靈的黃瓜,沒讓廚房削片,就近著冰水洗了,甩著水珠啃,“這不比肉香多了。”
“窮嘴一張。”馮桐喆調侃兩句,“不過我倒是與你一樣,山豬吃不了細糠。”
語罷,二人笑著碰茶。
周言喝了茶,問:“你此番進京,是第一次見陛下?”
“倒不是,”馮桐喆捯一筷子枸杞芽,說:“不過拖你的福,倒是第一次同陛下講話。”
“什么你的我的,糧草這事兒本來你就是行家,”周言撇了撇嘴,道:“若不是你非要去地方做事,司農寺這么塊肥差能落到劉家那小子手里?”
“太累了啊,你聰慧,做事有分寸,有你在皇城待著,要我這把老骨頭作甚?”馮桐喆又夾了塊豆腐,評道:“味淡了。”
見狀,周言恨鐵不成鋼道:“快別吃了,說正經事!你如今還真打算在三城干一輩子?”
“怎么?”馮桐喆嘴里不停,“你看不起我啊?”
“我哪敢!”周言嘆息一聲,說:“說實在的,憑兄長的學識,做督察實在是屈才。每年就那么些俸祿,你那套小宅還是借我銀兩置辦下的。兄長,不值得。”
“哦,”馮桐喆油鹽不進,“讓我還銀子可以直說,無需這樣拐彎抹角。”
“兄長!”周言急道。
“唉,行了行了。”馮桐喆終于停下筷子,“我自個兒過得挺不錯的,我就喜歡我那處小院。”
“眼下是不錯,可日后呢?”周言搖了搖頭,“你年歲漸大,出行既無隨侍也無車馬,若……若有朝一日我也出了什么事,我怕你連飯都吃不起。”
聞言,馮桐喆問:“照你這么說,有銀子就吃的上飯了?”
周言一愣。
“如今亂世,閬京三城富商尚且難得米糧,更遑論你我的今后。”馮桐喆自在地飲一口茶,笑道:“有差別嗎?”
“我……”
“閉嘴。”馮桐喆拾起筷子,高深道:“食不言,寢不語。”
“方才說,我借給你的銀兩……”
“唉,”馮桐喆悶頭吃菜,含糊道:“還不起啊。”
第185章 明亮“你輕易就能丟開我。”……
數九寒天,冰天雪地。
葉簾堂腦中那根弦似乎是繃得久了,此時一松下來,新傷舊傷都來勢洶洶,壓得她臥床大半個月。李意卿這些時日不敢離開,他一早就給葉簾堂新灌了湯婆子,摸著她被窩仍舊暖和才放下心,準備去外間看看案務。
葉簾堂在被褥輕微翻動時就醒了,她抬手揪住眼前那抹霜色袖,聲音有些啞,“不用這樣照顧我。”
李意卿被她拉著,沒有再動,一手撐在床沿,另一手撥開帷帳去拿他晾在案頭的溫水,問:“渴不渴?”
“我沒事了,”葉簾堂搖了搖頭,說:“頭已經不痛了。”
李意卿放回杯子,微涼的手指搭在她額頭上,說:“還是有一點熱。”
“那是你的手太涼。”葉簾堂摸了摸他的手,用兩只手拉著放近被窩里的湯婆子,說:“其實已經不燒了。”
李意卿在這點溫暖中嘗出一絲安慰,可等這樣的安慰過去,剩下的都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慌,他用另一只手蹭了蹭葉簾堂困倦的眉眼,企圖將這空落落的情緒掩蓋過去。
“李意卿。”葉簾堂輕聲叫他,問:“你在擔心什么?”
李意卿撐著臂,在這昏暗里去看她。在外冷淡的神色都被融化了,倦倦的,顯出幾分可憐。
“我沒有在生病,我的眼睛已經不痛了,傷口也在慢慢變痊愈,你看,”葉簾堂從被窩中伸出左手,伸展了幾下,隨后笑道:“你把我照顧的很好,真的。”
李意卿的視線隨著她的手而移動,繼而又轉回她的眼睛。他沒有言語,目光卻像淋了雪。
葉簾堂想要起身,但動作被他困在懷里,于是只能重復道:“真的。”
白雪融化,滴在窗沿上發出細響。李意卿垂下眼,輕輕勾住她受傷的右手,問:“還痛嗎?”
葉簾堂搖頭。
“你不能騙我。”李意卿胸口悶悶的痛,忽然有些喘不過氣來。他閉上眼睛,小心翼翼地擁住葉簾堂,像是擁住了一捧雪,語氣很輕,“……不許騙我。”
他從前也以為分別是很遙遠的事情,可他看到母親躺在宮殿里,像是孤零零的花枝,他甚至沒來得及同她再多講幾句話便被人抱走。他看到兄弟鬩墻,皇城起火,明昭帝在火光中最后也只看了他一眼。
離別太輕易了,只要跨過人世間的那道生死界線,就算窮盡一生也越不過去。
“有太多事情都比我重要了,”李意卿將下巴虛虛地抵在她的肩膀,“你心里有太多事情都比我重要。你為了那些事可以傷害自己,可以付出一切。”
葉簾堂聞著他身上熟悉的好聞氣息,一時不知如何開口。
“葉簾堂,”李意卿抬臉看她,眉心朱砂艷得像一滴血,烏發披散在肩上,散發出很淺淡的香氣,“其實只要你想,輕易就能丟開我。”
“我……”葉簾堂啞口。
三年前,張氏的謀殺使它跌在泥巴里,像是對待被屠宰的動物,將她的尊嚴盡數摧毀。石家朝她伸出了援手。
好劍可屈但不易折。為了讓她寒光凜凜 ,永遠躍躍欲試,石家只為她開刃,卻不教她如何還刀入鞘,好使她絕不體恤任何人,包括自己。
為此,她為了心頭那點自私的念想,只要不抱遺憾,她就可以付出一切,絕不退縮。
可李意卿不一樣。
從前葉簾堂看他,覺得他是矜貴的玉珠,干凈純粹,被護在重重鵝絨里,不沾人氣。
可到了如今,玉山頹碎,錦竹彎折。
他在昏暗里將蜿蜒出的裂痕展露給她看,好像可憐的幼犬,用柔軟的皮毛去承接葉簾堂的傷口,再將她保護在干燥溫暖的巢穴。
葉簾堂忽覺好像只要和他在一起,就覺得被安慰,覺得開心,覺得明亮,于是有一種真真切切活下去的感覺。
“我錯了。”葉簾堂回抱住他,低聲說:“我不會丟開你的。”
*
焱州一戰后,南府軍重新進行布局,銀弦水一帶也該給魚腸暗騎重新規劃出來,叢伏從溟西辦完事便馬不停蹄地駕馬回到了焱州。
“焱州這仗打得兇險,魚腸尚未成熟,此番重建更得多費些心,”王秦岳帶人等在城門口,看著叢伏翻身下馬,便上前兩步去牽韁繩,說:“清也先生前些日子制了張新圖,你先回南府看看。”
“這是自然,我得先去看看葉大人的傷勢。”叢伏說起葉簾堂,眉宇一黯,頗有些自責,“若我能早兩日從溟西回來就好了。”
“眼下說這些也沒用,況且……”王秦岳話音一頓,見叢伏身后的魚腸暗器簇著輛馬車駛了過來,“咦,這是?”
“葉刺史來了,”叢伏低聲說。她解了輕甲,回身迎了幾步,去接那馬車上下來的二人。
侍從掀簾,樊英捏著衣擺探出半個身子來,向著叢伏笑,“勞煩了。”
“夫人何必與我客氣,”她接著樊英下了馬車,向著她身后行禮,“葉刺史。”
“早不是什么刺史了,叢將軍可別再這樣稱呼,”葉宏眉眼親切,“你跟著喚我一聲叔父就好。”
見狀,王秦岳也趕忙上前,拘禮道:“夫人,叔父。”
“我們在家中實在是放心不下堂兒,”樊英向王秦岳頷首,眉眼心疼道:“這孩子吃太多苦,給家中也只報喜不報憂……真是……”
王秦岳趕忙安慰道:“夫人不必焦心,葉大人昨夜退了燒,這些日胃口也好的多了。”
聞此,樊英眉心才松開些許,回身向著車上道:“躲什么呢?還不下來?”
王秦岳下意識望去,見車簾簌簌動了幾下,鉆出一顆腦袋,這人身著常服,眉眼與當初扮男裝到千子坡挑事的葉簾堂如出一轍。
男子撞見了他的目光,只好訕笑著下了馬車,向著幾人拘禮,“啊,在下葉懸逸,大周散客。舍妹承蒙各位照顧了,多謝多謝啊。”
樊英瞧著這個兒子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的,氣道:“扭捏作態,像個什么樣。”
“哎,這不是彧兒非拉著我么,”說罷,他反手從背上扒拉下來一個七八歲大的小男孩,不敢去看親娘的目光,只得垂首佯裝斥道:“彧兒,聽見你姨婆婆說得沒,扭捏作態,還不快叫人!”
那小孩拉著葉懸逸的袍角,半個身子都躲在他身后,只眨著一雙黑豆模樣的眼睛,怯怯地盯著王秦岳看。
“哎,我這外甥認生,”見此,葉懸逸倒也不為難他,用寬袖將他遮住了,抬眼笑道:“我想著小妹病了,便自作主張,帶了個小孩過來給她解解悶。”
“生得倒是個伶俐模樣,”王秦岳向笑了笑,“已經開始念書了?”
葉懸逸點頭,揉著外甥的腦袋說:“今年才發蒙呢。”
“彧兒聽小姨病了,一定要來。”叢伏叫人將葉氏的馬車牽入城內,回首說:“我想著太倉也在府里,小姑娘成日與咱們待在一起,言談舉止都老成不少。正巧讓彧兒過來和她做個伴,松快松快,成日和那半仙待在賬房里像什么模樣。”
王秦岳笑著點了點頭,向著眾人道:“隨我來。”
眾人沿街一路走走停停,這才跨進南府大門,便撞見長谷捧著個空碗風風火火地往廚房跑,他余光瞥見叢伏,腳下拐了個彎,喜道:“伏姐回來啦!”
叢伏不向往常上手去揉他的腦袋,反而微微向后示意,低聲說:“夫人和叔父來了,你穩重些!”
聞此,長谷趕忙站好,老老實實叫人:“夫人,叔父。”
“我瞧著小谷長高了不少?”葉宏笑著頷首,“比秋日見要高,吃什么好東西了?”
長谷嘿嘿笑著,嘴巴也甜了起來,“主子這幾日也總記掛著夫人和叔父呢,方才還在同我念叨想吃兗州的桂花魚。”
“這孩子,嘴從小饞到大。”樊英失笑,說:“你快去忙你的,不用特意招待我們,我們去看看堂兒。”
“是!”長谷應了一聲,準備將空藥碗送回小廚房,叢伏特意落了幾步,墜在隊末,拉住長谷問:“主子喝過藥了?”
“才喝完呢。”長谷點點頭。
叢伏皺眉,“那你怎么自己就出來了,也不看著些。萬一就在你腳程中間出了什么事……”
長谷搖了搖頭,說:“哎呀,先生在里面照顧呢,嫌我礙事。”
“先生?”叢伏一怔,趕忙用口型比,“太子殿下?”
“是呀。”長谷點頭,“主子生病這半月都是先生親自照顧的,旁人想插手都插不進去呢。我待在里頭,只有挨訓的份兒。”
叢伏抿著嘴聽完他補完這后半句,顫聲問:“那,那眼下殿下就在房里?”
“對啊。”長谷眨巴著眼睛,“咋了?”
叢伏抬頭,見葉氏夫婦已經沒了影,眼風橫著就朝長谷劈來:“你怎么不早說!”語罷,沒等長谷反應,便快步去追人了。
結果她前腳才踏進小院,便見撞見王秦岳求救的眼神。她硬著頭皮看去,果見葉氏夫婦立在院中那顆由太子卿親手修剪的綠萼白梅旁,呆呆瞧著寢外廊下。
而廊下,李意卿一身霜白衣衫,才從寢室內出來,一手捏著半卷書,另一手才堪堪將木門合上。天光透過梅枝斜斜灑在他身上,他浴著光,顯然是才睡醒,模糊的目光有些疑惑地看著院內眾人。
看見女兒寢內有陌生青年出入,放哪家父母身上都要驚惱。
王秦岳強笑著上前兩步,“這……”
樊英卻撥開他的手,直直往廊下走去。
叢伏兩眼一黑,心中哀嚎一聲:“糟!”
第186章 不成“哪哈來滴小郎君,生滴恁俊俺!……
門廊被日光照亮,叢伏聽見葉懸逸小聲地“嚯”了一聲,葉彧拉著他的袖袍往外看,樊英已經快步走至房門前了。
叢伏這時才想起要上前攔,剛走兩步,忽聽樊英
笑著用兗州方言道:“哪哈來滴小郎君,生滴恁俊俺!”
聞言,叢伏腳步一頓,眼瞅著樊英的手已經掐上清也先生的臉頰了,“哎呦,水靈靈滴,真漂亮來!”
李意卿似乎還沒明白眼下是個什么情況,只眨著眼,呆愣地盯著樊英看。
見狀,叢伏趕忙上前道:“先生一早就來拿案務啊!夫人,這位是……”
“原是樊夫人。在下承平道清也,”李意卿卻先一步打斷了她的解釋,直說道:“夫人放心,堂兒昨夜退了燒,眼下才服了藥,還在里頭歇息,夫人若不介意,還請幾位與某在外堂一敘。”
聽見葉簾堂已經退了燒,樊英懸掛的心稍稍松了下來,這一松又后知后覺品味出他口中的那聲“堂兒”,樊英翹了嘴角,面上笑意更盛。
同樣是聞見這一聲“堂兒”,叢伏嘴角卻抽了抽,她默默轉過半顆腦袋,看見同樣神情微妙的王秦岳。王秦岳站在葉宏身后,向她擠了擠眉,問她葉宏的表情。
叢伏悄悄一瞟,見葉宏眸色深沉,她偷偷看著也瞧不出什么端倪來,而另一邊的葉懸逸已經拉著父親上前,撫掌笑道:“好啊,喝茶喝茶,我早就想嘗焱州的黃芽了。”
“哎!對!”王秦岳趕忙上前,“府上前兩日才到了新茶!我這就去叫人取!”
語罷,他直接無視叢伏猙獰的表情,一溜煙就要跑離這尷尬的是非之地。
叢伏沖著王秦岳的背影翻出白眼,整理好表情轉回來,干笑兩聲,“哈哈,那我去幫他看看……”
“哎,小伏別去了!”樊英這邊已經進了偏堂,親親熱熱地拉著李意卿坐了下來,招呼道:“快過來陪我說說話!”
“啊,”叢伏都快把袖角捏濕了,聞聲見躲不過去,只好硬著頭皮答應下來,一步一晃地往偏堂去。
幾人憑著香爐旁的桌案跪坐,李意卿坐得端正,不曾挨碰眼前的憑幾,樊英見此模樣更是心生喜歡,眸光一轉卻瞧見自家兒子大剌剌地靠在桌邊,唇角的笑意當即淡去幾分,狠狠瞪了他一眼。
葉懸逸挨瞪挨得不明所以,巧見新呈的黃芽出了壺,笑嘻嘻地伸手去端,朗聲道:“我就想著這口!”
“大舅舅,你小聲些。”坐在一邊的葉彧抻了抻葉懸逸的袖角,小聲說:“顯得咱們家沒見識。”
“你這小孩,歲數還沒草木長,就學會充胖子了?”葉懸逸一手端著熱茶,一手去撓他肚皮,齜牙咧嘴道:“你大舅舅本來就沒見過,還不讓說?”
葉彧抱著肚子躲他手,悄聲說:“大舅舅,你看人家!”
聞言,葉懸逸下意識轉過腦袋,正見李意卿端過茶杯,垂著長睫低頭撥弄著茶蓋。午時日光透過屏風融在他身上,顯得他每個動作都沉靜有禮,他老娘看李意卿的眼神更是柔和的不得了。
葉懸逸原本半臂撐著桌子坐著,此時瞧見這道霜色身影,下意識挺直了腰背。但坐直后忽然覺得自己欲蓋彌彰,又裝作很忙地去拍掉膝頭原本就不存在的灰,悄悄掐一把葉彧的臉,“好好喝你的茶,別總亂瞟。”
“前些日子天降大雪,二位從溟西趕來,行路一定不容易,”李意卿將茶盞放下,抬眼道:“不如先在此用了午膳?”
樊英如今坐得近,一雙眼都快黏在李意卿臉上了,自然是他說什么就是什么,笑道:“成!”
葉宏見她答應,只得道:“勞煩了。”只是語氣略有僵硬。
李意卿笑了笑,“怎會。”
語罷,便示意侍從將午膳端至偏堂。
南府的午飯簡單,芎菜蒸子雞,才從籠中端出來的軟面餅,再輔以一道野菜拌豆腐。
葉宏原本還怕他興師動眾,眼下見一桌子雖然只是家常菜,卻都熱騰騰冒著熱氣,看著就叫人胃口大開,他緊繃地下顎終于松了些許。
“焱州前些日子才停了戰事,先生不知幾位大人要來,府里實在沒什么東西,就只能做出這么些,”長谷從小廚房端了菜上桌,此刻也擠在桌角捧了個空碗,生怕葉氏族人瞧不上清也先生,連忙解釋道:“若是放在戰前,魚,魚是肯定得有的!”
“這樣就好,這樣就好。”樊英笑著說:“兗州河湖眾多,又挨著青羅溟,一日三餐盡吃魚了。我瞧著這些野菜倒稀奇,嚼著香甜。”
他們本就沒什么可聊,寒暄完了,叢伏眼見著樊英要問李意卿家中情況,面餅還沒咽下去就趕緊打岔:“聽說先生給銀弦水備了新圖?我今日特意來與先生商討商討。”
“不錯。”李意卿承了她的好意,目光自然轉過來,平靜道:“我打算將暗騎與溟西的商路連接起來。”
焱州一戰之前,武衛營就是屠空了西南商道,又從后背刺穿了魚腸暗騎。倘若溟西商路與魚腸相連,銀弦水這一帶的軍情傳遞與支援速度會更加迅猛。
“賈氏不會同意。”叢伏好不容易將嘴里那口面餅咽下,說:“溟西的商道一向不給外人用。”
“他會借的。”李意卿停了筷子,說:“焱州這仗打得兇,邊軍南下,南府軍換了新刀,倘若他仍不肯外借商道,南府軍的鐵蹄第一個就要踏進溟西。”
“這樣的威脅對他們來說沒用,”葉宏忽然開口,“我在溟西干了半輩子刺史,最是明白賈氏作風。賈氏大公子肯動用與南沙相連的這條商道,那是權衡利弊后的仁至義盡,他們的生意廣布四海,如若南府軍這時候揮刀相向,那就是斷人財路,得罪的可不只是溟西,還有散在各個州城的商賈大戶。”
李意卿將目光轉回,認真地聽他講。
“況且,賈氏若將這條商道讓給南府,你知曉這會導致什么嗎?”葉宏搖了搖頭,“它使南府軍從此可以在溟西地界任意游走,甚至能插手他們的生意。在利益讓渡這塊,賈氏絕不會松口。就算南府軍真將溟西屠空了,他們也不會答應讓出商道。溟西沒了就沒了,賈氏畢竟賺得是整個大周的銀子。”
李意卿凈了嘴,說:“但,如若我們能給他比整個大周更多的銀子呢?”
“比整個大周更多?”葉宏笑出聲來,擺擺手,全當作年輕人不知天高地厚的玩笑,“可別總說這樣眼高手低的話。”
“西北。嶺原一戰之前,暝王承諾將商道使給堂兒用,白紙黑字,翼王的近軍舊部也任南府差遣。”李意卿聲音平靜,慢慢道:“東北。谷東與南沙雖隔著閬京與溟西,可谷東直通閬京的如意陘如今在承平道手下,正在朝著南沙外擴,打通障礙只是早晚問題。最后,南沙。”他抬眼,直視著葉宏,“南府就在這里。”
大周劃分五州,嶺原,谷東,南沙都在葉簾堂手下,閬京三城也在如意陘的管控之中,若是那賈氏公子不與南府做生意,他剩下的唯一選擇就只剩下了閬京皇城。
皇城,朝廷嘛。眼下朝廷還欠著賈氏一屁股賬,哪還有閑工夫再與溟西做生意。
算來算去,南府這是繞著閬京畫了一道包圍圈,這圈子貫穿南北西全境,將溟西賈氏的后路都堵死了。他們根本沒打算和賈氏商量,這是要直接啃溟西這塊硬骨頭。
待葉宏想明白這一層,猛地抬眼,正巧撞上李意卿看來的眸光。青年神色平靜如水,卻讓葉宏覺得分外攝人。
“都是葉大人的布局,”李意卿笑了笑,“承平道在其中出的力,不及萬分之一。”
聞言,葉宏垂眸思索著什么,沒說話。外堂的簾子忽地被掀起來,侍女扶著葉簾堂走了進來。
葉簾堂的目光轉過父母的面色,她看不出什么,又偷偷瞟向李意卿,似乎是在詢問什么。
見著她,李意卿下意識便起身去接,南府侍從們早就對此習以為常,松了手。葉懸逸見了這場面,咬著筷子去瞥葉宏,盡力憋著笑。而葉宏的眼皮跳了跳,遮掩在寬袖底下的手卻捏緊了。
葉簾堂傷還沒好透徹,如今走起路來一瘸一拐,也行不成禮,只得朝父母兄拱了拱手,“你們怎么來啦?”
樊英看見葉簾堂手邊握著拐杖,心里泛酸,轉眼又將李意卿忘在了腦后,趕忙握著她的手讓她坐在身邊,摸摸她的臉頰:“瘦了這樣多。”
“每日喝那苦藥喝的,什么都吃不下。”葉簾堂氣色比先前好了許多,不再像仗后那幾日蒼白如雪,好像看一會兒就要融化了的模樣。她親昵地攀住樊英,笑道:“沒有娘做得松鼠魚,衣帶漸寬啊。”
樊英嗔怪地看了她一眼,知曉她是在開玩笑,懸著的心放下許多,順著道:“就為著盤魚,瞧你那點出息。”
葉簾堂笑著倒在樊英懷里,抬頭見了面沉如黑鍋的老爹,問:“誰給我爹淋醬油了?”
說罷,她偷偷看向李意卿。
李意卿半抿著唇,眨眼作無辜狀。
兩條木筷終究攔不住葉懸逸那張嘴,他霍地笑出了聲。
葉宏的目光落在葉簾堂身上,他唇邊胡須翕動,似乎是想說些什么。
“老爹擔心溟西的商道?”葉簾堂方才在廊下聽了個大概,笑著問。
“我覺得難成。”葉宏嘴上說著商道,
目光卻流連在葉簾堂和李意卿之間,似乎又意有所指,干脆道:“此事不成!”
第187章 獨屬“她已經有太子了。”
午膳小宴散得快,葉簾堂裹著大氅在偏堂喝了藥。
叢伏早就在這兒待得不舒坦了,見機拎著長谷告辭,李意卿看出葉宏有未盡之言,便以案務為由離開,留葉簾堂和家人在一起。
待人都散盡了,葉宏卻還只是坐在炭盆邊上暖著手,垂頭不語。
她這爹性子向來軟和,今日倒少見地冷了臉。
葉簾堂瞧見了樊英使給她的眼色,抿著嘴磨磨蹭蹭移過去,偏頭問:“老爹是……冷嗎?”
“冷啊。”葉宏的眼睛仍舊盯著炭盆,“心都涼了。”
聽了這話,葉簾堂厚臉皮搬著小凳湊過去,非要和他擠在一處,好像完全看不見葉宏比鍋底都黑的臉色,耍賴道:“正巧啊,老爹,我也冷。”
見狀,葉懸逸便拉著樊英出去,非說葉彧要逛逛這南府小園。
于是待木門一閉,偏堂便只屬于他們父女二人。
炭盆微弱的光落在腳邊的袍子上,葉簾堂伏在膝頭,用氅衣將自己裹得緊,只露一雙眼去看那點光,輕聲問:“老爹是后悔來這一趟了?”
葉宏沉默良久,忽然低聲道:“你母親不知曉……但你以為我也不認得他么?”
聞言,倒是讓葉簾堂愣了一愣,抬眼去看葉宏。
“玉質承天世人慕,仁德昭昭四海清。”葉宏將目光無聲地轉過來,慢慢道:“明昭年間的太子卿,我從前在金殿見過他。”
葉簾堂看清他的疑慮,道:“老爹擔心我。”
“我后悔的可不止來這一趟。”葉宏呼出一口氣,“你當初扮作你大哥進京,我就不該放你去!”
“我那時候在東宮作侍讀,成日跟在太子身邊,”葉簾堂沒有順著他的話說,慢慢解釋:“太子雖出身高貴,卻時刻謹遵禮儀,對待宮人也從未有過失德之處。他師從柳太傅,本心良善,不是壞人。”
“是,可那是三年前。他年紀小,知道什么?”葉宏皺眉,“好,或許他那時的確純凈如雪,他作為武元皇后戚氏的獨子,從出生起,身邊大都是善意。可如今呢?”
在他經歷過被惡意,陰謀,背叛充斥著的宮變和戰爭之后,在他行走在禮崩樂壞的丑惡世間之時,誰能保證他還是從前那個純善的太子卿?
“他如今以清也之名行走,你難道就相信承平道是單單憑靠著濟世走到如今嗎?堂兒,我實話同你講,承平道,危險。而清也先生,”葉宏雙手交握,指節不自覺地擠壓收緊,“更危險。”
葉簾堂垂著眼睫,沒有說話。
“你籌謀嶺原的商道,為南府軍改制新刀,又將谷東邊軍南引,你這一圈圍得狠,若我看得沒錯,你如今的心思,已經不止是報仇了。”葉宏看著女兒的表情,長嘆一聲,“承平道從出世起就不安分,他們大肆傳謠,動蕩民心,目光所及卻與你一模一樣。”
葉簾堂聽了,大半張臉都埋在氅衣里,只是眨了眨眼睛,“正是因著目標一樣,我才會與他同行。”
“同行,是啊,眼下是同行。”葉宏搖了搖頭,“可他清也先生是個真道士么?不是,他是明昭年間的太子啊!他眼下幫你,可日后真到了萬階臺前,眾人在你和他之間會如何選?就算他對你存的是百分真心,你又肯與他分同一張椅子嗎。”
說到底,只要李意卿還活著,只要這世上還有人記得太子卿,那葉簾堂那張龍椅就勢必要分出一部分給他。
葉簾堂不想讓步,可事實就是這樣,一切解釋都顯得蒼白,她不知該如何說服葉宏,就只能悶悶解釋,“爹,他不會亮出太子卿的身份。”
“堂兒,虎豹不堪騎,人心隔肚皮啊。嘴長在他自己身上,他說了什么做了什么,你還能事無巨細地盡數知曉?”葉宏望著女兒,眸色復雜,“先不管他手底下有承平道這么個邪乎東西。即便他不說出口,自然也會有人如我一般認出他來,到時你如何收場?”
“……那我就做得更好。”葉簾堂開口,“比李意卿做得更好,讓天下人都信服我。”
“你這丫頭,平日里鬼精,可到了他身上你怎么就看不明白?”葉宏垂頭,用撐在膝頭的手狠狠揉了揉眉心,“這無關你做了什么。你是女子,單就這一點,想要爬上萬階臺就十分困難。更不說還有清也在。”
“就算他昏庸,無能,人們也更愿意去相信,去選擇他,這就是事實。不公的事實。”葉宏說:“如若他單單只是承平道的清也先生,你或許還有相爭之力,可他還是明昭年間的太子!堂兒,你能明白嗎。他有良善美名在外,骨子里流的是李氏血。他上位,坐得仍舊是李氏江山,在眾人眼里這是順承天意!可若是你,你入主皇城,那就是要改朝換代!”
葉簾堂沉默著,靜靜地聽。
“換朝便意味著動蕩,不安穩,而新朝前途更是未知,與其選擇你——一個翻天覆地的女子,不如扶著清也上位,將李氏這半死不活的江山繼續維持下去。畢竟,眼下的境況人人心里都有個底。”葉宏閉上眼,將紋路漸深的眼皮抵在手背,有些疲憊道:“你說他不會,我自然是信你。可旁人呢?你管得住旁人嗎?一萬個人要他坐龍椅,時局下,由不得你們選擇。”
“爹說得對……但,我還是覺得,”葉簾堂出聲,“容不下我的時局,我就揮刀砍了它。”
“哪有這么輕易。”葉宏嘆息著揉揉她的發頂,“時局含著天下,豈是你說砍就砍的。”
“從古至今,時局也不總是這個時局,它也是在被不斷地打破和重建的,”葉簾堂想著今后,慢慢說:“它既然可以被改變,那么改變它的那個人也許是你,又或許是我。既然有這個可能,那我就……我還是想試試。”
許多籌謀策略,計謀權變,都是站在如今李氏江山的格局之下。但當有人想要伸手打破它時,那其中一切就都不作數了。
葉宏看著她,半晌說不出什么,最后只是嘆息:“也對,你都靠著自己走到這一步了……是我還總將你看作小時候。”
葉簾堂鼻尖有些泛酸,忽然一個頭槌撞在父親的肩臂上。
“唉,老爹是個沒用的人,卻生出你這樣的女兒……小姑娘,你這可是宏愿啊。”葉宏吃痛笑了一聲,微微側眸,眸中情緒翻涌,最終只說出一句,“你要朝著時局揮刀,可千萬別把天下人都砍光了喲。”
葉簾堂的面容掩在大氅下,葉宏看不清,只聽見她吸了吸鼻子,悶悶笑了一聲。
*
焱州的雪停了,月色朦朧,映著屋子的一切都模模糊糊。李意卿換了衣袍,坐在廊下等著葉簾堂回來,誰知還沒等來葉簾堂,他倒先瞧見一個小家伙。
廊道中,葉彧半個身子都藏在廊下的花柱后,只露出一雙眼,怯怯地瞧著他。
“躲什么?”李意卿自然是瞧見了葉彧,但他沒接觸過這樣小的孩子,一時不知該說些什么,余光瞧見案邊有盤點心,便將玉盤朝前推了推,道:“過來嗎。”
葉彧下意識要轉頭尋人,又想起自己是一個人過來的,糾結片刻,還是敵不過點心的誘惑,慢慢走了過去,站在桌角,捏了點心,一雙眼卻還是盯著李意卿看。
“怎么了?”李意卿偏頭看見他捏在手里的書冊,問:“在溫書?”
葉彧點了點頭,想了想,踮腳將書冊在廊下的桌案上攤開了,小聲說:“好難,彧兒看不明白。”
李意卿垂眸看了一眼,這書本似是牽動了某些回憶,眉梢微挑,面色有些訝異,“你這個年紀就要學九數?”
“九數乃君子六藝,”葉彧說:“我想先溫習。”
聞言,李意卿點了點頭,叫人多拿了件厚袍披到葉彧身上,再將他拉到身邊,問:“哪里不明白?”
葉簾堂從偏堂回來時邊瞧見這樣一副場景,廊邊懸掛著厚絨擋住冷
風,葉彧扒在案沿,李意卿修長的手指摁住書冊一角,清冽的目光注視著書冊上的文字。
她瞧著覺得稀奇,便悄聲走近,偷偷去看他們在做什么。
誰知她剛靠近那人身后,便被他反手捉住了手腕。
李意卿目光沒動,仍在仔細地給葉彧講著如何用“方田”去計算田地大小,只是語氣中隱隱沾了笑意。
葉彧聽得似懂非懂,迷迷糊糊地抬眼,驚喜道:“小姨!”
葉簾堂笑著揉一把他的腦袋,攏著氅衣俯身去看,問:“《九章算術》?你怎么看這個啊?”
李意卿笑著說:“好學。”
“小姨,”葉彧撅著嘴道:“還是聽不明白。”
“哎,簡單。”葉簾堂笑著擠開李意卿,這“方田”放現代不過是小學數學,她上輩子勤工儉學沒少教小孩。
“瞧好。”她手傷才好,剛要伸出,李意卿卻知曉她要做什么,一只手捏著她的手腕不讓動,另一只手則替她將棋盤擺好,有些得意地挑眉,道:“葉大人,請吧。”
葉簾堂好笑地瞥他一眼,將棋子一粒粒擺到棋盤的方格里,橫向六顆,縱向四顆,將一整個長方形擺好,讓葉彧去數。
“小姨,共是二十四顆。”
“對嘛,方田也就是這個理。”葉簾堂伸手將棋子撥開,只留下橫著的六顆與縱向的四顆,“橫踩六,豎踩四,乘起來便是棋子的數目。”
葉彧年紀小,這些東西今后自然會有專業的先生去教,既然他眼下只是溫書,葉簾堂便先讓他明白這中間是個什么概念。
果然,葉彧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方田之法就是能讓你省去一顆一顆數棋子的時間,”葉簾堂笑著說:“沒什么難的,只需要將那些都記住就行。”
聞言,葉彧兩眼放光,“小姨好厲害!”
“還好還好啦,”葉簾堂故意揚著下巴道:“畢竟從前做過侍讀,像這樣的事情,手到擒來嘛。”
“侍讀?”葉彧仰著頭問。
“就是陪人念書嘍。”
“那,”葉彧拉著葉簾堂的衣角,“那小姨以后也可以陪我念書嗎?”
葉簾堂揉著他的腦袋,“行啊,等你……”
“不行。”
一道聲音忽然橫插進來,硬生生截停了葉簾堂接下來的話。
她側眸,正巧撞見李意卿清涼的目光。
“她是明昭年間太子侍讀,是只能陪著太子一個人念書的。”李意卿垂眼看著葉彧,認真道:“她已經有太子了,不可以再陪別的小朋友。”
第188章 領會三城可以死人,但不能是餓死的。……
圍繞在焱州數日的烏云終于飄過,大雪轉停,日頭也燦爛了起來。
許元疏妙手回春,葉簾堂每日被李意卿看著喝藥,又被爹娘一日三餐的焱州美食仔細調養著,不出十日,她下地就基本不需要拐杖撐著了。
眼下寢屋被葉宏要求著四面開窗,以好好驅散病氣,圖個吉利。屋里待不了了,李意卿便讓人在廊下支了張長案,來兌現先前給葉簾堂許下的那把“檀香扇”。
檀香扇是雅器,李意卿早先專門去找溟西游至南沙的匠人買了伐木曝三冬三夏的綠檀,再跟他們學著如何將硬檀鋸解刨削,裁云一般將它們削得片片透光。
繼而便是攢骨。削竹為樞,綴檀成輻,葉簾堂臥床無事時也幫了不少忙。
今日李意卿在廊下擺案,就是為了這檀香扇的最后一步,涂沉水以固香,拭素絹以增色。
葉簾堂瞧他做得認真,便不再他身邊打擾,坐在一旁將幾日前受潮的古籍拿出來晾曬。
冬日暖暖,廊下絨毯被風拂動,冷氣卷著梅與墨的香味一并吹來,葉簾堂藏在毛絨絨的氅衣里,感覺身心都漸漸充盈起來。
正待她將古畫鋪展在廊下時,鼻尖卻倏地飄過一陣檀香。
她回首,見梅樹影斜斜穿過廊下,李意卿正將小扇端平送到她的面前,笑著問:“想要提詩嗎?”
“提詩?”葉簾堂瞧見精巧的扇面眼睛一亮,隨即又不敢確定地指了指自己,問:“我么?”
“還能是誰?”李意卿抬手將她拉到身邊坐下,單手從筆架上抽了支狼毫遞過來,輕聲說:“來。”
葉簾堂猶猶豫豫地不肯接,“我這手破字……”
“那又怎么?”李意卿想了想,似乎才記起她那歪歪扭扭的字跡,立刻補充說:“我可以帶著你寫。”
葉簾堂皺了皺鼻子,用左手捉住筆桿,“寫什么?”
“你的扇子,”李意卿垂眸,目光落在二人因靠近而纏繞的發絲上,“你來定。”
他的聲音很好聽,溫和又平靜,葉簾堂偷偷笑著,筆桿抵在下巴上,瞧見那由李意卿親自操刀修剪的白梅,思緒一動,說:“香蕊團團藏玉雪,疊云斑斑木階涼。”
說罷,她握好筆,笑著往李意卿跟前湊了湊。
李意卿覆上她的手,將墨跡一筆一劃地添在扇上,輕聲接道:“蓬茸一簇疏窗下,半嗅瓊英……半嗅霜。”
李意卿運筆細緩,葉簾堂屏息,生怕自己一個細微的動作毀了這把扇子。
直到最后一筆落下,葉簾堂才松出一口氣,將筆擱在硯臺上,枕著氅衣邊上的那一圈絨躺在廊下,嘆道:“好日子沒多久了。”
李意卿將木扇端平放在案上晾曬,聞言說:“早上魚腸來消息,說是張楓死了。”
“武衛營打了敗仗,他必死無疑。”葉簾堂怎么也算是大仇得報,可此時聽了這消息,心里卻一點都不松快,“你三哥就此才算真真正正地坐上了龍椅。”
李意卿抿著茶,點了點頭。
“我先前一直不明白,你說武衛營好端端地干什么要去屠西南商道呢?”葉簾堂將左手舉在眼前,既用它擋了日光,又能仔細瞧掌心的疤痕,“我這些日子被困在寢房里,好像琢磨出一點意味。”
李意卿替葉簾堂量了新茶,說:“商道與魚腸暗騎接近,他們是怕從背后繞襲魚腸的時候被商道走漏了風聲?”
“我覺得,不止這個目的。”葉簾堂撐起身子,眸光微沉,“他此舉更可能是用來對付你的。”
“我?”李意卿一頓。
“你,承平道。”葉簾堂將手臂撐在身后,垂眸慢慢捋著思路,“溟西商道在賈氏大公子去閬京時近乎停滯,而它能重新運轉,靠的是承平道。”
承平道在溟西各地散播傳言,而大批不受賈氏庇護的商賈聞訊參拜,得到了南沙的生意,南沙的銀子才能繼續動起來。
“武衛營在西南商道大開殺戒,一來是震懾那些被你忽悠的腦子不清楚的信徒,以防他們做出什么更難控制的事情,二來……”葉簾堂皺眉,回憶著昨日太倉給她看的南府近期賬務,“或許是我想多了,但……我懷疑
他們也在散播傳言。”
“武衛營才屠空了商道,做生意的都避諱這些,這幾個月不愿意過來也情有可原,不過……”李意卿仔細斟酌著她方才所言,問:“謠言?”
“我仔細看了南府這半個月的賬務,”葉簾堂說:“商道生意理應驟減,可是沒有。”
聞言,李意卿立刻猜出大半,“但生意來源都是溟西當地的商賈,而那些被游說來的外商卻幾乎沒有?”
“正是。賈氏本就是顆東倒西歪的墻頭草,經此一役,回頭我并不意外。可外商驟減的數量卻不得不讓我多想。”葉簾堂點了點頭,“焱州一戰以前,外商與賈氏商賈大概是七三分,而如今卻降到了九一。”
李意卿垂下眼睫,思考著什么。
“太多了。”葉簾堂說:“或許是武衛營在外散布了什么,類似于‘信了承平道就要遭天譴,你瞧,西南商道就是活生生的慘案’這些東西。”
她學著旁人語氣時特意夾細了聲音,李意卿覺得很可愛,唇邊揚起笑意。
“笑什么?”葉簾堂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笑,故意扮兇道:“我說得不對?”
“對。”李意卿重重點頭肯定,“但這些都不用擔心。”
“怎么?”葉簾堂起了興趣,“太子殿下留了什么后手?”
“賈氏那位大公子,我見過了。”李意卿聲音平靜如水,不急不緩道:“他答應我,不會再為皇城辦事。”
“賈遜啊?”葉簾堂挑眉,“行啊李意卿,沒看出來,你連他那種眼睛長到頭上去的人都制得住。”
“還好吧,他很好說話的。”李意卿笑著抿一口茶,“我才拔刀,他就答應了。”
“……”
葉簾堂默默喝茶。
“閬京的糧倉早就見了底,沒有賈氏的資助,他們怕是只能挨到開春。”李意卿笑了笑,“倘若三城餓死了人,這對朝廷來說更是雪上加霜。”
老百姓就是這樣,只要他們還有一口稀的吃,就永遠不會去想那些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情。
“亂上加亂啊,”葉簾堂看向李意卿,“你不會真的要等到那個時候?”
“當然不,”李意卿說:“這是你的好機會。”
“哦——”葉簾堂拖著長音笑,“看來殿下是要我來做這個救世主啊。”
“難道葉大人不愿意嗎?”李意卿含笑著看向她。
“怎么會,”葉簾堂微微仰頭,懶洋洋地靠在他身上,輕聲說:“太子殿下親自給我鋪的路,我怎么也得上去走走。”
*
張楓身死,永淳帝著手調動六部。
如今四大世家凋零,石家素來明哲保身,待在朝中的都是些不痛不癢的貨色,柳氏一族本就是清官世家,在太傅子嗣三年前請辭后便早早退居田園,放眼一看,劉氏竟成了這場牌局最大的贏家。
在那頻繁的打壓和抬升后,劉臻從緋色官袍換成了深紫官袍,可謂是志得意滿。他主理著司農寺,近來更是常往皇帝跟前跑,為著三城糧食的問題出謀劃策。
這日他正要進皇城,巧碰上周言的馬車。他一抬眼,瞧見周言面色鐵青地從車上下來,便上前兩步拘禮道:“周大人。”
“劉大人也在。”周言回了禮,腳下卻不停。
劉臻見狀快步與他并肩,問:“怎么了這是?”
“還是三城的事。”周言語速飛快,“三城先前的糧食不是實施階梯配給么,出了大問題。”
糧食的階梯配給是先前周言進獻的計策,便是將三城人口劃分為“戰兵、役夫、婦孺、老弱”四個級,精銳戰兵每日得保障幾乎兩升的谷物,而老弱只能分到一升里的三成。
“葉簾堂派了糧車候在三城門口,說是要賑濟災民,可朝廷哪敢放人進來啊,那不是引狼入室么!”周言急著揩一把汗,“這消息不知從哪傳進三城了,眼下民間都在喊,朝廷不把三城百姓當人看,自己沒得活了,還非要將他們也耗死在城內!”
“簡直是胡扯!”聞言,周言憤道:“朝廷不把他們當人看?那他們每日的吃的,喝的,那些口糧,不都是咱們勒緊褲腰省出來的么!如今這算是什么!”
“眼下這流言傳得沸沸揚揚,都說葉氏是慈航濟世,如今我怕就怕在這會激起民憤。”周言轉過廊道,“得請北衙羽林過去鎮場子。”
劉臻皺眉,“可眼下這個境況,羽林過去能作甚?”
“……殺人。”周言眉目肅然,“唯有此法。”
“你瘋了?!”劉臻趕忙掰住周言的肩膀,“你怕激起民憤,還要羽林去殺人?”
“眼下三城士兵管不住流言,那就讓羽林軍去,誰敢喊就砍誰!”周言急得掙扎,“趁著朝廷還有這些威懾力,先把城內控制住了再說!否則,否則更是如了葉簾堂的意!”
閬京三城能死人,但絕不能是餓死的。葉簾堂如今堵在城外,就是要逼亂閬京內部的平衡。
如若朝廷頂不住壓力真為他們開了城門,那就是將南府軍引進了自家,大周距離滅亡也就沒幾步路了。
葉簾堂這人聰明,最會審時度勢。
從前周言跟著她往東便深有此感,可如今站在她的對面,終于領會到了從前千子坡的人是如何撕心裂肺地罵她陰險狡詐。
第189章 時機百年天下,可能說滅,也就滅了。……
自言羊可種,不信繭成絲。【1】
羽林衛的刀再快,也還是快不過流言的甚囂塵上。
一時間,閬京三城內所有人已經不止傳葉氏車馬送出賑災糧的事,在“葉氏慈航濟世”的竊竊中,還混雜著一些關于當今圣上如何坐上那把龍椅的軼聞。
皇家秘辛,豈是三城這些平頭老百姓能平日所能得知的,如今遭傳,城內原本許多不安分的人更是蠢蠢欲動起來,煽風點火著要看朝廷笑話。
“弒父殺弟”這四個字成了好大一頂帽子,被響亮地扣在了永淳帝頭上。不知是誰翻出了永淳帝在明昭年間的奢靡往事,大耗人力物力修建馬莊不說,就他手下以白石為首的那群奚官更是橫行霸道,各大酒樓都還遺留著他們的風流韻事。
這舊賬一翻可不得了,如今人們將他與明昭年間那“玉質承天世人慕,仁德昭昭四海清”的太子卿比起來,任誰都要扼腕垂淚,嘆一聲可惜。
如此一來,天下文士自恃清高,爭先出動,秉著“眾人皆醉我獨醒”的原則,一紙筆墨直指蒼天,“諷諫詩”層出不窮,字字泣血,借古諷今,集天下之慘狀,辛辣又諷刺地將如今這永淳帝批成了個一無是處的殘暴昏君。
“這簡直是胡扯!黑白不分!”今時金鑾殿內儀事,劉臻氣得甩袖子,“這……這些人……到底誰養著他們吃喝?!”
“這消息到底是從哪傳出來的,得讓北衙的人盡快去查。”周言要比他冷靜許多,沉聲說:“國子監也得干預,那些學生這些時日已經開始躁動了,不能讓他們再在朝中鬧起來。”
“學生要鬧就隨他們去吧……”李意駿揉著眉心,這些時日不論睜眼閉眼都有人蹲在皇城門口叫罵,他已經很久沒睡過安穩覺了,“這些學生都是朝中老臣的金疙瘩,若是叫北衙的人抓去了,對于朝中的境況怕是幫不上什么忙,反而要雪上加霜。”
“陛下所言極是。”馮桐喆這時候出列道:“越是這危機檔口越不能亂了陣腳,此時若是傷了學生,更是坐實了陛下殘暴的流言。”
“那難道就放任不管?”劉臻哀道:“外頭傳得有鼻子有眼,再這么下去,只怕會……”
如今朝廷式微,各路人馬都要過來啐上一口,而越是這樣,朝廷越是不能伸手打人,可若是就這么放任下去,正如劉臻所言,三人成虎,這傳言繼續流傳,只怕百姓以后一想到朝廷,就要聯想到“殘暴昏庸”這四個字。
這招真是既陰又狠,完全沒有給他留后路,圍剿得李意駿只能在口舌中前行。
太憋屈了。
李意駿握指成拳,先前他急著除掉張楓,將武衛營放到南沙去,可誰料連日戰爭,三千精銳盡喪,朝內人才青黃不接。城外是虎視眈眈的葉氏,而城內卻是財少民困的朝廷,皇座身邊剩下的也都是羽林雜兵。
這樣多危急存亡之事,他甚至不知該先從何處做起。
恍然間,李意駿第一次發覺,這百年的李氏天下,可能說滅,也就滅了。
他端正坐于高座之上,“葉氏”這兩個字順著塵囂日上的流言,順著并未塵封的記憶,滾滾翻涌至他眼前。
那年閬京城北逼仄的茅屋中,葉簾堂抬手替他擋下了短刀,隨即偏過頭來看嚇癱在地的他,面上是明晃晃的意氣,她笑道:“三殿下,好威風啊——”
仿佛還依稀眼前。
時隔這些年,李意駿只覺得自己終于領教了那柄葉簾堂替他攔下的短刀的厲害。
原來是這個滋味。
他苦笑著,想起三年前葉簾堂踏進崇樓時的神情。
還真是,怪疼的。
*
冬日冰冷地懸掛在山頭,眼下天剛蒙蒙亮,南府軍北
上已有整月,駐營在閬京三城前的敕落野。
云霧滾滾間,葉簾堂走出營帳,叢伏跟在她身后,替她多抱了件氅衣,“這風冷,主子才養好身子,小心著涼。”
葉簾堂沒走遠,就在站在草野里望著遠處——這里已經能看見閬京三城了。
她今日心情頗好,在這穿過綠色的氣流中偏過頭問:“阿伏,如果你是李意駿,要如何指揮朝廷打翻身仗?”
“要是我,”叢伏想了想,說:“那我就不動。”
葉簾堂看著她,示意她繼續說下去。
“流言夸張,我如何動作都會被編排。如此,與其拼命解釋,倒不如就牢牢守著我的地盤,管他什么留言傳言,我就將這閬京守得固若金湯。”叢伏抱著氅衣,好像就抱著自己口中的三城,“以不變應萬變嘛。”
“是嗎。”葉簾堂笑起來,用氅衣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不動自然是好,可若是我派這幾萬士兵強硬攻城呢?”
“強硬攻城?主子才不會呢。南府重兵在外不假,可他們只能施壓,想要進城就得師出有名,否則與當今圣上有什么區別。”叢伏盤腿坐在她身邊,說:“不如不動,不給南府軍揪住尾巴的機會。”
“你倒是看得明白。”葉簾堂的目光轉向遠處三城模糊的輪廓,慢慢道:“就是不知道這局中人能不能看清楚呢……”
葉簾堂能要嶺原的商道,能使朝廷的鎮南軍歸順,能引得邊軍南下,卻不能直接率兵踏入閬京地界。因著那一切都不會顯出葉簾堂的“主動”,她以仁德之名行走,這既是好處,又是束縛。
她因仁善得人心,但這同時也意味著她不能隨意出刀。想要進入閬京,她必須得到一個時機,一個逼得她不得不出刀,又順理成章的時機。
因此,她之前先派糧草車往三城去也是為著這個時機,如果閬京放行,他們就能順理成章進入閬京地界,以一種不流血的方式踢下李意駿。可若是閬京不放行,剛好能以此造勢,引出朝廷的不作為,逼得他們開門。
朝廷沒糧,沒錢,若是城內起了民變,這江山就再難收拾了。
“再等三日。”葉簾堂眨動眼睫,“三日后,他們不開門,我們就要換一種方式了。”
這一而再,再而三的等待是葉簾堂留給李意駿,留給朝廷的最后機會,如果閬京不愿意主動迎她入城,那么她就得另想法子,只不過這一次,皇座之下勢必會血流成河。
二人話語間,裴慶領著人踏過枯黃草野間的薄霜,俯身給葉簾堂行禮,低聲喚道:“葉大人。”
“裴副將,如今打仗像樣了,還知道收斂。”葉簾堂側眸,“不過,你怎么在這?”
“都是大人當初教的好,”裴慶嘿嘿笑著,“先前大人病重,南府軍將南府圍了個嚴嚴實實,屬下進不去,又不想跟著邊軍北上,只想留下跟著大人,和兩位將軍喝了頓酒,這才能留下來。”
“賄賂重官啊?”葉簾堂的面容都隱在氅衣里,只剩下雙眼睛,看起來冷冷的,“裴慶,你這是賊不打三年自招。”
見此裴慶趕忙跪下,“大人恕罪!屬下,屬下只是……”
“行了,與你開個玩笑。”葉簾堂笑起來,她知曉裴慶和幾位將軍關系好,喝頓酒只是面上的事,更何況她原本就打算在敕落野多留幾名武將,問:“怎么,你有什么事?”
裴慶鬧了個臉紅,撓著后腦勺站起來,將身后人讓出來給葉簾堂引薦,“大人,他是……”
“戴靜思。”葉簾堂看著裴慶身后消瘦的男子,說:“從北蠻逃出來的,我沒記錯吧?”
“是。”戴靜思笑了起來,“葉大人眼力極佳。”
葉簾堂問:“見我做什么?”
“閬京的大門,我可以打開。”戴靜思半跪下身行谷東的軍中禮,“大人需要時機,而我能幫您。”
葉簾堂挑了眉,問:“你要如何?”
“閬京國庫空虛,三城災荒,正所謂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他們要糧,”戴靜思抬眼,“那我們就賣給他。”
“賣給他?”叢伏上前一步皺眉道:“我們被武衛營逼死了那么多人,如今好不容易熬到閬京沒有錢糧,你卻又要賣糧?況且,”她嗤笑一聲,“就算我們賣,朝廷有錢買么,或者說,敢買嗎?”
“我們并不是要賣給三城的百姓,而是嶺原。”戴靜思不答她的話,只說:“大人掌控著嶺原的商道,朝廷卻自顧不暇,只能將嶺原之事暫時擱置,可說到底,嶺原到底還算是朝廷握在手里的地。那里同樣經歷戰爭,同樣鬧著災荒,我們就將糧食送過去。”
葉簾堂看著他,“你想要以此激起民變?”
“是。”戴靜思笑著點了頭,“民變一生,閬京城門守不住。”
這邊話音才落,那頭守夜的士兵便跑了過來,氣都喘不勻,“大……大人!”
葉簾堂一使眼色,叢伏便給遞了水壺。待那士兵仰頭喝了水,這才道:“閬,閬京城門口好像,好像出兵了!”
聞言,眾人皆是一怔。
“出兵了?”叢伏上前一步問,“你沒看錯?”
“看得真真切切!”士兵急道:“一水的金甲,全堵在門口!”
聞此,戴靜思便默默退了下去。
閬京出兵,那就是直接將攻城的機會給了葉簾堂,他們不再需要為帶兵進城多花心思。
天地遼闊,凜風呼嘯著穿過草野,奔騰在天地之間。叢伏展開氅衣,替葉簾堂擋住了風。
“他這就是走偏了啊……”葉簾堂側眸,越過茫茫草野,看著閬京城門的那一丁點光亮,眨了眨眼,慢慢道:“李意駿。可惜。”
太可惜了。
第190章 太傅她該是這天下翹首以盼的歸處。……
閬京派羽林出城,卻并沒有多的動作。
虎壯帶人在敕落野盯了幾日,掀帳時沖著帳內眾人搖了搖頭,撇嘴道:“還是沒動。”
“他們這是什么意思?”裴慶不滿道:“派羽林出來……嚇唬我們?”
中原的雪落了幾遭,將敕落野都蓋成了茫茫一片。
虎強拍掉肩頭的細雪,說:“咱們駐扎的帳子都是臨時起的,住人可以,但放糧恐怕是不行。就這么幾日雪,三營那帳子糧就生了潮,糧米可惜得很,霉了一部分,這事耽擱不得,得盡快稟給葉大人。”
“大人昨夜睡得晚,你別催人去吵啊,一會兒藥送來了,我稟過去就是。”峽風轉過身來,說:“糧草這事吧,我方才與幾位幕僚談過,他們也都是這個意思。要我說啊,咱們兵強馬壯,為什么非得耗在這兒,直接打進去不就行了。”
幾人話語間,營帳被忽地掀起,冷風挾著一道月白色身影走了進來。見著來人,帳內眾人立刻俯身行禮,“先生來了。”
“這會兒動兵,時候不好。”李意卿面上沒什么表情,向著眾人微微頷首道:“若是此時貿然動兵,引得三城百姓流離,那南府這些日子的動作就要付之東流。”
“管他們樂不樂意,不就是這一哆嗦的事。”峽風行事一向爽利,最不喜這樣磨磨蹭蹭的做派。她皺了眉,回身道:“先生擔心這些做什么?等葉大人登上了萬階臺,有的是大把時間去將這些人哄回來。”
冬日的賑濟糧不能分,那是留給閬京三城的百姓的。南府軍此行北上糧食帶的不多,又遭著這些日子陰雪不斷,余糧只能維持五日的份。
如今閬京不動,他們也不動,兩方彼此僵持著拼耐心,白白浪費了時間不說,還容易造成兩敗俱傷的場面。
“說到底,他們不就是看透了咱們的路數,知曉咱們不會動兵,所以才這般有恃無恐嘛。”峽風看向李意卿,“他們如今要同我么耗在這里打持久戰,先生卻還說時候不好。那到底何時才是好時候?”
“副將不必焦心,如今承平道造勢,大周數百文人將永淳帝與葉大人作比較,這不止是在逼迫閬京開城門,還是為葉大人今后揮起的無數劍作出一個順理成章的解釋。君子論跡不論心,大人這份‘仁善’是真的也好,是假的也罷,裝也得給天下人裝到底了。”李意卿平靜道:“大周文士不傻,倘若南府這時攻城,他們便會即刻明白過來,自己這是做了葉大人的手中刀了。到了那時,輿論反撲,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不說,大人還極有可能被冠以‘偽善狡詐’之名。不值當。”
他眸色平緩,三言兩語便將帳中有些躁動的氣氛平息了下來,“不過,峽副將有一點說得不錯。”
聞言,眾人皆抬眼看他。
“持久戰。”李意卿上前兩步立于案前,點頭道:“輿圖。”
語罷,立刻有士兵麻利地抱圖過來,鋪展于案。見此,帳內眾位將領便立刻圍了過去。
這輿圖還是從方蹇明房里翻出來的,不知過了多少年歲,頁緣已經泛了黃。李意卿抽了筆桿,準確地在谷東位置虛虛畫
了個圈,“說是持久戰,他們實則還是在等龍骨關。”
“龍骨關?”裴慶下意識問:“他們是要等平北軍?”
“閬京雜兵不足為懼。他們想要破出重圍,龍骨關的支援就成了他們救命的指望。”李意卿手中的狼毫從龍骨關與閬京之間的馬道順延而下,點到了三城的位置,“他們派羽林軍守城門,這是孤注一擲。”
峽風明白過來,點頭道:“他們這是為了拖時間,想靠這五萬雜兵來纏住我們。”
“不錯,但……”李意卿指尖狼毫微轉,輕輕抵在谷東與閬京的馬道上,說:“看這。”
眾人的腦袋湊近,待看清了那一處,王秦岳眸中一亮,“這不是——”
他的才話說到一半,帳外就生出了動靜。
叢伏替人掀開了帳簾,葉簾堂神色倦倦入內,目光掃過眾人,說:“閬京來了書信,直接送到我帳里去了。”
眾人瞧著她這副不耐煩的模樣就是沒睡飽,但這從閬京送來的書信誰敢看,各個都垂頭不吱聲。
“此信是京中周言親筆書,說是想要與我們談談。”叢伏補充道。
“談談?有什么好談的。”峽風嗤笑一聲,“砍了完事兒。”
“這是好機會。”李意卿開口,他將狼毫擱下,慢悠悠擦著手指,目光穿過眾人同葉簾堂交匯,心照不宣地交換了眼神。
“先禮后兵,閬京的老慣例了。”葉簾堂將書信隨意丟在桌案上,目光掃過帳內,問:“誰想去?”
忽略掉王秦岳,峽風和裴慶這幾個腦子丁點大的人,她的目光停在戴靜思身上。
戴靜思微微笑著,上前一步,“屬下定不辱使命。”
“鄒先生這幾日會過來,”葉簾堂點了頭,說:“你跟著他去。”
此事一畢,帳內眾人便起身退了出去。
葉簾堂靠近桌案,瞧見了上頭鋪著的輿圖,問:“談什么呢?”
“平北軍。”李意卿看她。
“他們算錯了,”葉簾堂見李意卿坐了下來,便上前兩步從身后抱住他,將下巴擱在他肩上,困倦地閉了眼,“邊軍北上,堵得就是如意陘這條路。”
李意卿任由她趴在身上,輕聲問:“你方才叫鄒允帶著那人去……”
“戴靜思么,他挺聰明的,但我看不懂他的目的。”葉簾堂貼在他頰邊耳語,“此行他去與閬京的人談,如果用不了,就趁亂殺了他。”
“嗯。”李意卿低低應了一聲,眸光微轉,忽然問:“扇子呢?”
“什么?”葉簾堂迷迷糊糊地說:“什么扇子?”
李意卿側眸,一字一頓道:“檀香扇。”
“哦。”葉簾堂睜開了眼,慢慢松開懷抱,“放枕邊了,忘記拿。”
李意卿卻止住了她的動作,“我記得葉大人從前都是扇不離手?”
“哎,李意卿。”葉簾堂看著他:“你心里沒點數?”
李意卿不依不饒,“什么?”
“因為它實在是……”葉簾堂笑著將臉埋在他的氅衣里,嚎道:“太丑了——!”
*
紙頁“嚓”地劃過,李意駿指腹刺痛,他好似才如夢初醒,怔怔垂眼,見手指劃痕蒼白,形成一道不痛不癢的傷口。
金鑾殿內換了炭盆,藍溪瞧出他的心不在焉,道:“陛下看了一個時辰了,還是歇歇吧。”
李意駿合上折子,面色沉郁,“三城民生無法恢復,你——”
話未講完,忽聽殿前喧鬧,有小太監匆匆跨過高檻,深深跪在李意駿身前,“陛下!”
近來閬京多事,聽見這一聲呼,各個都心頭一緊,李意駿不由自主握拳,先前細小的傷口被擠出赤色。
只見這小太監將頭埋在雙臂之間,顫著聲道:“陛下,柳太傅病危!”
柳氏一直書香傳家,而太傅柳琮更是三朝元老,于朝中一向德高望重。李意駿趕到太師府時,府內已經跪了滿地的國子監學生。
太師府中的侍從給柳琮喂了藥,輕聲同他講,“太傅,陛下來了。”
柳琮呼吸急促,渾濁而蒼老的眼珠轉動,模模糊糊瞧見了李意駿的影子。他身上發虛,皺紋深刻,輕聲道:“來……過來……臣……臣要與陛下……要與陛下說話。”
聞此,侍從帶著學生們退下,關了木門,將這一方天地留給了師徒二人。
帷帳垂落,榻內氣息絕對算不上好聞,可李意駿顧不得這些,趕忙上前拖住了柳琮的手,顫抖著輕聲喚道:“太師。”
“陛……陛下……”柳琮盡力睜著眼,想要看清眼前人,“今日大雪……城,城中……”
李意駿俯身講耳朵貼在他身邊,聞言立刻道:“我已派了周言出城,去和葉氏談判,絕不能再繼續這樣生靈涂炭。”
他一字一言都說得緩慢,確保柳太傅能夠聽清。
聞言,柳琮卻是搖了搖頭,“張氏誤你……你容……容不下張楓……可……可你走得……太急了……”
“學生何嘗不知,”李意駿閉上眼,“可我有心無力,太傅,我,我在他手底下待了半輩子,我……”
“臣知曉……陛下受苦了……可……”柳琮濕透的白發貼在鬢邊,他抬手,顫巍巍撫上李意駿的側頰,“先帝性軟……不愿去爭……這才……這才致使大權旁落……而你……你不該……”
柳琮一口氣沒提上來,被嗆得劇烈咳嗽。
李意駿趕忙伸手支起他半邊身子,替他拍背順氣。
柳琮好不容易緩和下來,他擺著手,道:“陛下派周言去……是要同葉簾堂談些什么……”
“三城百姓皆為棋子,兩軍較力生靈涂炭,”李意駿不自覺
攥緊手指,“今時大雪,不知又要死多少人。”
“陛下……這是掩耳盜鈴……”柳琮皺了眉,他半靠在榻褥上,輕聲說:“閬京拮據……糧倉空廢……你派人與她談,是要她撤兵?”
“我……”李意駿一時難言,葉簾堂不可能退兵,那他這一趟到底是在求什么結果?
良久,他才道:“只要南府軍不進城,閬京便還有峰回路轉的機會。”
“陛下……你先前不要生靈涂炭……可……可如今,”柳琮咳嗽兩聲,“你此舉,又何嘗不是在……”
李意駿身形一僵,不可置信地看向柳琮,“太傅,太傅是要我退……”
“葉簾堂……我教過她……她十幾歲便提新政……才思絕非常人能比……”柳琮眼角垂著淚,他也曾輾轉糾結,卻終是在這性命垂危之際看了清楚,“榮辱……死生……皆是命數……這江山……讓給她……至少……”
這幾句話輕飄飄浮在李意駿耳邊,可對他來說無異于當頭棒喝。
大周的民不聊生打碎了柳氏身上的“忠”,讓他得以看清城外的一切——葉氏崛起不過一年,南方便已清匪患,納流民,通馬道,東西往來相連,充廩四州糧倉,百姓安樂。
葉簾堂以仁善興民得道,她有這個能耐,該是這天下翹首以盼的歸處。
“大周……萬民生死……都在……您一念啊……”柳琮看著他,眸中的光卻逐漸渙散,聲音也愈發輕飄,“臣有幸……能輔三朝……今當……歸矣……”
府邸木窗忽地吹進一陣風,熄了燭火,又繞過廊柱,拂動幾張蒼老泛黃的舊書頁,便遠去了。
“唉……”
寒鳥拍翅飛掠,成了最后的彌音。
第191章 暗流刁滑悖逆的反骨。
永淳三年,太史奏文昌星黯淡。
李意駿從太師府出來,未曾悲慟悸哭,只一人魂不守舍走在街巷,待冷風卷過眉眼,他恍然回神時才發現,竟不知不覺走到了崇樓底下。
崇樓地勢高,倚著北邊巒袖嶺的遺脈,登高遠望,甚至能越過三城,瞰到南邊的敕落野。
陰云蔽月,黑夜從上傾瀉而下,籠得哪里都是一片漆黑,而閬京這點晦暗的光亮就像是在飛雪中被吹得亂晃的火燭。
他憑欄而立,看著這困住皇城的天下。
周言明日便要動身出京,早就收拾好了包袱,拜別太師后聽聞皇帝在此,便想著臨行前拜會。
可眼下他瞧見李意駿立于暴雪中,身形單薄,好像隨時要被夜色吞噬了去,不禁低聲喚道:“陛下……”
案邊沸沸烹著茶,李意駿回過首,“你怎么來了?”
“臣已整裝待發。”周言伏跪下身,將腦袋深深抵在微涼的石地上,“特來與陛下拜別。”
“拜別……”李意駿喃喃,“你覺得,此戰勝負到底為何?”
周言伏在地上,沒有言語。
他今日未曾佩烏紗,素服松松垮垮地貼在他消瘦的后脊,露出后頸的一寸肌膚。
“罷了。”李意駿笑著嘆息一聲,“你今日來拜朕,朕便與你喝上這杯茶。”
周言笑道:“送別茶?”
“是啊,送別。”李意駿回到房內,坐下來,說:“敬你。”
周言提著袍子,躬身坐至李意駿對面,低聲道:“臣,恭謝陛下。”
屋內沒叫人伺候,氣氛沉悶,炭火微響。
“今日,柳太傅在彌留之際捉著朕的手,問朕,”李意駿將茶盞推向周言,說:“朕叫你出城,是要從葉氏手里討些什么?”
周言垂著頭,說:“陛下自然是要為閬京三城的百姓討一線生機。”
“何必說那些虛的。朕不過是要你們去將葉簾堂拖住,好等到平北軍。”李意駿笑道:“這峰回路轉的生路為的只是我自己,而不是百姓。”
“陛下乃天下之主,”周言搖了搖頭,說:“陛下的生路,也就是百姓的生路。”
“堂皇。”李意駿的眉目被掩在沸水騰起的裊裊之中,笑著說:“平北一至,戰火就要燒起來,哪里還有百姓的活路?”
周言沒想到他如此坦言,微微愣住。
“其實葉簾堂已經給夠閬京機會了。南府軍在外圍了半個月,整整半個月,而在這期間,朕發去谷東的調令卻遲遲得不到回音。”李意駿嗤笑一聲,抬眼道:“你早就知道,此戰必敗。”
閬京與谷東有專為平北軍建成的馬道如意陘,就算葉簾堂派人攔在外頭,平北軍想要送封回信總能找到空子。
可李意駿這調令派去一月有余,平北軍沒有回音。
“李氏皇帝早就從我父親那里斷掉了,”李意駿摩挲著茶盞,苦笑著說:“而如今坐在萬階臺上的這個人。這個殘暴昏庸,弒父殺弟,不忠不義不孝的人……我不知曉他是誰。”
周言眼睫微顫,“陛下……”
“你今日來見我,想來也是看明白了這一層。”李意駿嘴邊掛著弧度,眸色不明,“你這一趟出去,是回不來的。”
“……是。”周言垂首應道。
李意駿將目光方向窗外的漆黑長夜,“你是能人,要為天下謀安樂,何必栽在我這種人手里。你若是后悔了,想走,今夜內,我不會攔你。”
周言無聲攥緊了手,緩聲道:“臣是大周臣。此行是生是死,臣絕不后悔。”
李意駿輕聲道:“你這又是何必?”
何必?
周言在良久的沉默后開口,“葉氏有膽識,有手段,有能耐,她是一代梟雄,卻不是作皇帝的人。”
他曾與葉簾堂前往谷東共事,親眼見識過葉簾堂的手段。
都說兵不厭詐,而葉簾堂往好了說是足智多謀,但放在外人眼里,那就是狡詐。
聰明又陰險。令人捉摸不清。
周言手下的第一支箭,就是葉簾堂引導著射出去的。
它穿破晚秋的霜氣,精準地射向了千子坡。這樣一個在谷東作威作福了多年的土匪山頭,甚至還不及發出哀鳴就轟然倒塌。
他就這樣參與了一場生命的覆滅。
大周對于土匪向來以教化為主,可葉簾堂出手這樣干脆,沒與任何人商量,就這么理所當然的做了。
大周崇尚仁善,這也是如今葉簾堂呼聲如此之高的原因。可周言學了一輩子的仁善道德,只有他知道,葉簾堂其實并不是傳言里的那個模樣。
那人柔善的面皮之下,藏得是一把幾近于刁滑悖逆的反骨。
三年前,周言驚懼地看著千子坡滿地血水,這些人有著與他一模一樣的血肉,而就這樣掙扎著沒了氣息。
他幾經顫抖,想要上去替他們裹好尸身。
而就在這血水混雜的刀劍倒影之中,周言瞥見葉簾堂無甚感情的眼睛。
葉簾堂可以是謀臣,可以是談天喝酒的友人,卻不是為君之料。
“她若稱帝,臣不會追隨于她。”周言看著茶盞里微晃的燭影,慢慢說:“與其在她手下茍且偷生,不如再為大周拼這么一把。”
他端起茶盞,朝著李意駿舉杯,“哪怕是最后一把。”
李意駿看他半晌,最后只笑著舉杯,同樣朝周言的方向一遞,問:“你覺得,百年后,還會有人記得永淳年么?”
“這是自然,”周言笑著,雙眸卻濕了,“陛下除奸佞,歸良田……定有人會記下陛下功勞。”
“可天下人哪個在說我好,”李意駿喉頭哽咽,“我無用……我做了亡國君,該被李氏千刀萬剮。”
“文字淺薄,哪里能記錄風波,”周言搖頭,“人世行路,無處不坎坷。大周還在,陛下別喪了氣。”
“……大周還在。”兩盞相撞,水波蕩玉聲,李意駿紅著眼睛,笑起來:“是,人生在世,當如青松。”
*
皇帝不在宮外過夜,藍溪撐了傘,應著李意駿的要求去送周言。
馬車停駐,風雪刮得油紙傘發出脆響,周言下了車,忽地回首,“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藍溪陷在黑夜里,府檐懸掛的燈籠照不到她。
聞言,她將傘面微微抬起,露出一雙眼看向周言,問:“大人是說什么?”
“你從前是張氏的人,”周言背手站在府前階上,道:“陛下的起居,吃食,各類雜事,你都替張楓盯著,該是陛下最為煩躁之所在。可是事到如今,陛下卻還留著你。”
藍溪看著他,聽見他問,“你到底是什么人?”
什么人。
似乎每一個見過她的人都要問出這一句話。
藍溪笑了笑,說:“大人真是太看得起咱家了。大人想聽的話,咱家日后慢慢與您講。”
周言哪還有什么日后,他必須清楚李意駿到底留了個什么東西在身邊。
所以他只靜默地立在原地,等待著藍溪開口。
“咱家生平無聊,既如此,大人聽了可別困覺。”藍溪輕松地笑了笑,好像并不因此為難:“咱家出生谷東,家父從前是常將軍府里的兵卒。將軍出事,咱家便跟著流亡至南沙,幸得張氏青睞,被罪臣張氏帶入閬京……”
“假話。”周言出聲打斷,“你那一套說辭,我不信。”
“哎呦,咱家說得可都是實話。
“藍溪一雙眼在黑暗中微亮,“大人要聽,咱家便同您講。可咱家講了,大人又不愿意相信,這可如何……”
“我是陳祭酒的學生。”周言看著她,“祭酒死后,我拿到了一封信。”
“祭酒?”藍溪問:“大人又何故扯到祭酒身上……”
“那封信。”周言自顧自道:“是一封陳罪書。”
這下,藍溪沒了聲息。
“信中寫得詳盡,所以我隨意猜了猜,”周言看著她,“你是常氏族人。”
良久,藍溪笑了起來,卻并沒有否認,“大人真不愧是明昭六年的狀元郎,真是嚇到咱家了。”
聞言,周言走下府邸,朝著黑暗中的人走近兩步,“常將軍可惜,但你如今身掌內侍監,已經是整個閬京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身份,可你卻并不止于此。”
語罷,他稍稍傾身,“你到底還有什么不滿足?亦或者,到底想要什么?”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藍溪慢慢品味著這幾個字,忽地抬眼問:“所以呢?”
周言微怔,“什么?”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那又如何?”藍溪笑起來,“可是大人,那些年北蠻暴亂,整個大周,都是常氏替他們李家人守住的!”
“咸元年間常將軍的那樁冤案,”周言凝神,“你還沒釋懷。”
“釋懷?”藍溪的話音輕飄飄,卻又有如萬斤,“我憑什么釋懷?”
“李家人坐著我父親用生命換來的江山,轉頭卻又要砍下他的頭顱,憑什么?”藍溪說:“一些莫須有的罪證,幾個文官淺薄的文字,就能定了他的生死。這不公平。”
周言默默,“你想要翻案?”
“是啊,翻案。我想翻案都快要想瘋了。可我是誰呢?一個宦官,一只跟在張氏身后搖尾乞憐的狗。我的想法根本沒有份量,沒有人聽得見。”藍溪搖搖頭,“張楓他倒是答應了要為我翻案,可等他破了皇城,在那個位置上坐了三年,整整三年……我已經給夠他時間了。”
“大人,我人微言輕,在閬京里,沒有身份是不能說話的,哭和笑都是沒人在意的。”藍溪看著飛雪,說:“所以我看明白了。我想說話。”
周言聽著,不敢再去深想她話語背后那層令人驚懼的意思,下意識轉過話題,道:“張氏能攻破皇城,有你一份功勞。”
“是呀,”藍溪笑著,“皇城官渠圖,我可是廢了好大一番力氣呢。”
“張氏的死……”
藍溪笑瞇瞇道:“大人可真是聰明。”
“你……”周言搖頭,說不出話來,“你簡直是……”
“任何人都要為自己的自私付出代價,李氏要,張氏要,自然,我也要。”藍溪笑著說:“可我不怕。大人,就算我是一只螻蟻,也不能被這樣踐踏。”
“我乃將門女,做官以前是拿刀的。”藍溪隱在黑暗中,慢慢道:“我知道,在你們眼里,我是個徹頭徹尾的壞人。可這和我有什么關系呢。”
“誰傷害我,我就傷害誰,僅此而已。”她將傘面壓低,輕笑著說:“大人明日要離京談判,我才與大人多說了些。”
蘭溪輕輕俯身,道:“愿大人今夜能睡得安穩。”
語罷,她轉過身,沒再回頭,只身融進黑夜里。
第192章 不遜“皇帝,我不認。”
天還陰著,日子卻已經往新年奔去了。
敕落野的營地內煙塵滾滾,各路行軍吆喝著放飯,周言下了馬撐傘行于其間。閬京凄冷,他已經許久未曾見到這樣熱鬧的場面了,眼下不知想起什么來,有些愣神。
“周大人,”長谷領著路,回身喚回他的思緒,道:“這邊來。”
營帳的厚簾被掀開,暖氣襲來,鄒允坐在案后佐茶。他聽見動靜便抬眼,瞧見周言,笑著示意他坐。
長谷俯身給周言鋪了軟墊,說:“大人風塵仆仆趕路,營地也沒什么好東西,只能請大人將就將就。”
“本來就是來談事,能有一杯熱茶已是極好。”周言衣衫單薄,趕了一個早上的路,此事面頰都被凍得通紅,他捂著熱盞,聲音因寒冷而略有緊繃,“鄒先生真是有心了。”
“周大人怎得穿這樣少。”鄒允的目光在他身上聽了片刻,偏頭道:“去將我的寬袍拿來。”
伺候在一旁的侍從聽了,就要動身去取,卻被周言一手攔了下來,他溫聲道:“不忙。三城百姓皆是如此,在下又怎能只顧著自己貂裘帳暖。”
要說先前還算客氣,他這話就是在暗諷葉氏圍城,自己倒是吃飽穿暖了,卻不將百姓當回事。
聞言,鄒允只是笑了笑,用茶蓋默默撥弄著茶葉道:“是了,在下這些日子總在大周三境奔波,是許久未曾進京,更是未曾想過,從前最為繁華的京都如今竟成了……這副模樣。”
多余的話他沒有說,只是挑眉露出了個耐人尋味的表情,垂眸飲了一口茶。
閬京從前繁華而今落敗,這是不爭的事實。周言握著杯盞的手緊了緊,笑道:“葉氏有本事,卻偏偏生了架反骨。她既能使三境安寧,陛下愿意以誠相待。”
“是嗎?”鄒允擱下茶杯,饒有興趣地問:“他會如何?”
將當今圣上稱為“他”,如今這南府里的人到底都是何居心,顯而易見。
周言用手指摩挲著砂盞上的紋路,忽略了他話語下的意思,只道:“如若葉氏有心投誠,她從前女扮男裝欺君參科,與現下圍困閬京的罪名,陛下都愿意既往不咎,將她放在朝中作重臣。自然,若是葉氏喜愛南沙民風,陛下也可將她放在南沙做個刺史。”
“周大人這話里都是將人放來放去,搬來搬去的……你們將吾主看作什么?”鄒允神色微凝,“更何況,能參科受用,那是吾主的本事,何來‘罪責’一說?”
“好,好,先生自然是說什么都有理。那么在下問先生,如今呢?”周言身子微微前傾,一字一頓道:“葉氏重兵壓京,劍指三城,惹得天下動蕩不已,人心惶惶不安。這,又當何罪?”
“大人既如此說,那在下倒要問問您,事到如今,使得天下動蕩,人心惶惶的到底是誰?”鄒允看著周言的面色,朗然一笑,道:“沒關系,周大人還年輕,看不出,那么在下巧比大人年長幾歲,今日也好為人師一把,同大人仔細算一算。”
“這事不如就從三年前開始說。明昭末年,吾主解谷東馬道之需,建‘谷東禁衛軍’以退匪患,攜平北軍一同擊退北蠻,建立互市,穩大周之北境。這是不是事實?”周言慢慢道:“自然,這中間詳情周大人要比我清楚多了,其中計謀權變,葉大人到底是為著谷東百姓如何精打細算,鞠躬盡瘁,大人該是都看在眼里吧?”
周言看著鄒允,良久才低低“嗯”了一聲。
“既如此,那當今圣上又是如何對待這位鞠躬盡瘁的朝臣呢?”周言說:“一紙邀約,將吾主從高樓推下,這是要如何?剿除忠臣么?”
“你!”周言皺眉,“你休要血口噴人!”
“大人是不信,還是不知曉呢?”周言笑道:“那紙邀約上提的是四皇子的名,可其上的印章卻是圣上當初皇子府里頭的。怎么,周大人想要看嗎?”
“這是無中生有!”周言一手握緊了案角。
“字跡能仿,可私蓋皇室印璽是大罪。”鄒允平靜道:“既然此事并非他所為,那便是這印璽被人偷用了?哎,這可是大罪啊,不知那未曾落網的賊人,就連當今圣上也要落下個罪名呢。”
“陛下是至善之人。”周言指尖因用力而泛白,“就算有此事,也都乃張氏所逼。”
“嗯,張氏……”周言點了點頭,繼續道:“既如此,那么大人所效忠的那位陛下,似乎靠不住?”
“陛下那年尚幼,”周言喉間滾動,“被外戚所欺。”
年幼?
周言險些要笑出聲,畢竟三年前李意駿已經開了府,而葉
簾堂還要比他小上幾歲。但他并不打算在這一點上與周言糾纏,便挑眉勉強聽了這個“年幼”。
周言顯然也想到這點,硬著頭皮接下了鄒允的眼神。
“至于在下要與大人算得第二點,便是永淳這三年了。”鄒允給自己倒了新茶,抬手時見周言手邊那杯動也沒動,已經涼了。他沒有說什么,只將砂壺擱了下來,問:“永淳這三年,大周到底是在走上坡路呢,還是加散亂了?”
周言將手移開桌角,轉而握住自己的衣袖,道:“在下方才便說過了,張氏欺陛下年幼。各州政事陛下插不上手。”
“原來如此。”鄒允點了點頭,道:“也就是說,那人這三年未曾勤理政務。”
周言到底年輕些,氣也盛,前幾此交鋒被鄒允三言兩語打亂了節奏,如今心神有些不穩,回過神來時已經一腳踩進了鄒允給他挖出的坑里。
“陛下參與論政。”周言的話語已經開始跟著鄒允跑了,“從未落下政務。”
“可這三年已經足夠看清他能力如何了。”鄒允盯著周言的眼睛,一字一頓道:“此人性子溫吞,難當大任。”
“放肆!”周言拍案而起,“你出言犯上!這是死罪!”
“周大人,冷靜些。”鄒允卻不慌不忙地吹了口茶,道:“葉大人在谷東的義舉在下永世難忘,可永淳帝只因著軟弱便害慘了忠良,誰想他今后會不會再害了天下人?”
周言胸口幾經起伏,最終還是慢慢平息下來,舒出一口氣道:“葉氏對三境的義舉在下都看在眼里,既這般,如若鄒先生肯勸降,那在下愿以項上人頭作保,不會再使葉氏入險地。”
“周大人,您同我講這些做什么?實話說,你的人頭,你的命,于南府而言微不足道。”鄒允搖了搖頭,繼續說:“你的話我不信,而京中那個皇帝,我同樣不認。”
“是呀,我們葉大人給了永淳帝三年,大周卻還是這個破爛樣子,而葉大人只消一年就能將三境收拾得好。”鄒宇身邊的男子忽然開口,這人一副急健身材,總是將笑未笑,這時插嘴道:“眼下你要我們把命交出去,憑什么?”
他這邊語畢,一旁地鄒允這才慢悠悠叱責道:“靜思,住嘴。”
說罷,周言拱了拱手,道:“周大人,這孩子年紀小,口無遮攔的,您可千萬別放到心里去。”
他話是這樣說,可語氣里卻沒半點歉意,反倒還揚了嘴角,用“年紀小”這三個字將周言先前所言的“陛下尚幼”堵了回去。
既然你要以年紀小不懂事來填永淳帝從前的行徑,那南府就也用此來戳破那些不該放在臺面上討論,卻又不得不說的話語。
周言深深看了他二人一眼,明白今時是閬京求和,便盡力忍下怒氣,耐心道:“在下知曉,在下這顆人頭沒人稀得,可葉氏叛亂,如今禍事席卷閬京,在下為大周身死而無悔。當今圣上或許不比葉氏聰慧,可他到底姓‘李’,坐這天下坐得名正言順,可葉氏呢?如今兩軍僵持只會兩敗俱傷,何不化干戈為玉帛,讓這天下共同好起來才是啊。”
他將“聰慧”二字咬得重,到底是帶了些氣。
“不對吧,周大人。”戴靜思撓了撓頭,一派無辜道:“您說是葉大人將禍事引至閬京,可分明是閬京先出的兵啊,武衛營,是不是叫這個名?我們葉大人可一直都是老老實實待在南沙,誰料飛來橫禍,糟了這么一頓偷襲,為著自保只能反撲,這不,跟著你們武衛營的逃兵追到了閬京,正好瞧見三城百姓可憐,好心給糧又被拒之門外。這……我這腦子笨,鄒先生說呢?”
“哎。”鄒允含笑著接了戴靜思的話茬,佯裝惱道:“靜思啊,事后說話要多在心里打打算盤,瞧給你周大人說的,臉都黑成鍋底了。哎,對不住啊周大人,這孩子嘴里也沒個把門的,大人可別計較啊。”
聽著面前兩人一唱一和,周言手上的青筋都要跳出來,但他還是忍道:“怎會。”
“這就是了,周大人一向是最為寬容包容的,否則怎會事到如今都還替李氏守皇城呢?”鄒允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目光轉向坐在一邊的戴靜思,“行了行了,你快出去。別再亂說話,惹得旁人不快。”
“可先生不一直教導我要實話實說么?”戴靜思目光誠懇地看向周言,道:“葉大人給了糧,閬京卻不肯收。就是因著三城百姓可憐,各個都餓得面黃肌瘦,夜夜都能聽到啼哭,葉大人這才叫咱們駐扎在此,想要將糧車送進城內。可沒曾想,倒是閬京先派了羽林衛出來守城門,好像我們多壞一樣。周大人,您是明事理的,如今鄒先生罵我亂說,要趕我出去,您說,我這些話到底哪里說得不對呀?”
周言手指蜷縮,他看著對面二人,就好像看到了三年前坐在身邊狡猾笑著的葉簾堂。
那個時候,鄒允還是坐在對面的那個人。
而今,情勢已然顛倒。
鄒允含笑喝茶,留身邊的戴靜思繼續“出言不遜”。
“大人,”戴靜思直勾勾盯著周言看,面上仍是一派天真,似乎不問出答案來不罷休,“如今大周三境安樂,就連夏秋戰亂的嶺原如今也在充廩重建,眼下就只剩下三城的百姓食不飽穿不暖。”
周言陷在軟墊里,看著戴靜思那雙和昨夜里某人如出一轍的眼睛,思緒猛地閃過什么,剎那間,寒意順著指尖一層一層蔓延至心底。
在燈火照不透的黑暗里,藍溪一雙眼亮得瘆人,她笑說:“就算我是一只螻蟻,也不能被這樣踐踏。”
而今,戴靜思眨著一雙一模一樣的眼睛,嘴里卻在問:“周大人,您說,惹得天下動蕩不已,人心惶惶的……”
二人的面容逐漸重合,周言只覺得如墜冰窟,整個人僵坐不能動彈。
“……到底是誰啊?”
第193章 鼓蕩“吾主自是亂世砥柱,凜然萬古!……
風雪嘈急,吹得營帳獵獵響。
軍帳來客,葉簾堂正坐在案后同葉彧玩棋,黑青如水的緞發披散,熱茶繚繞在她清麗的眉眼間,瞧著竟與三年前別無二致。
“葉大人,”來人笑道:“別來無恙。”
“原來是韓刺史。”葉簾堂抬眼,拍了拍葉彧,示意他去后邊的帳子找李意卿玩,抬眼笑道:“什么風竟把您吹來了?”
“自然是葉大人這算盤打得響,我遠在蒼州就聽見了,”韓勒笑著走近,道:“就是這如意陘不好走呀,我耽擱了幾日才過來。”
葉簾堂慢慢拾著棋盤上的棋子,問:“耽擱?”
“大人是個聰明人,”韓勒比三年前還要膀大腰圓,這會兒“哎呦哎呦”地叫喚著坐下,喘勻了氣道:“您該知道龍骨關大營動了。”
葉簾堂聽他繞彎子,卻偏不點破,只點頭道:“是啊。”
“唉,大人何必在此同我裝傻,您派邊軍北上,實是沒什么用的,他們哪攔得住人?”韓勒做生意精打細算慣了,向來不肯讓出一分功勞,當下便道:“那大營里的都是老將,虎強在他們中間能有幾分薄面,誰會怕他?”
“哦——”葉簾堂拖長了音道:“大人的意思是?”
“自然都是我的功勞,”韓勒笑著,“從前那顥州糧倉,沒有我,大營可撐不下去啊。”
“所以呢,韓刺史是來同我要賬的?”葉簾堂看他,“連同三年前那批火槍一起?”
“不應該么?”韓勒看了一眼帳外的飛雪,笑道:“不過我瞧著眼下這個形勢,挺有趣的嘛。”
“怎么,刺史也要來參上一腳?”葉簾堂玩笑道:“您要是參與,我直接退出。”
“唉,好端端地,干甚么這樣?”韓勒飲了茶,擠眉弄眼說:“我早就同大人講過啰,我心不在帝王位,只想安生過好后半輩子。”
葉簾堂饒有興趣地問:“那刺史想如何?”
“聽說賈氏背信棄義啦?”韓勒幸災樂禍道:“不知我要想投銀子給你,還來不來得及?”
來得及,自然是來得及。
眼下
葉簾堂雖然還瞧著游刃有余,可若是真接過閬京這個窮得叮當響的爛攤子,那花錢的地方就海了去了。
她是想過賈氏,可賈氏過于精明搖擺,葉簾堂不喜同那樣的人打交道。而如今要是有了韓氏資助……
葉簾堂面上不顯,只問:“刺史想要什么呢?”
“早說過了,你給我養老嘛。”韓勒瞧出有機會,便死命往里鉆,“大人,只要您肯保我安樂晚年,那韓氏的銀子就是您的銀子。”
“您這財大氣粗的,想給您養老的人多了,”葉簾堂挑眉道:“為什么選我?”
“當初在蒼州,我就很欣賞您的嘛,忘啦?”韓勒笑道:“再說,我這些年在蒼州到處牽頭做生意也很不容易,您也知道啊,這牽扯到銀子的事情,就容易結仇。我這仇家大大小小的算起來,可不少啊。您此番若進了京,我這仇家能少一半兒。”
葉簾堂聽他講,檀香扇抵在指尖,若有所思。
韓勒瞧她神色,繼續說:“既然如此,我要找,自然是要找最粗的大腿抱嘛,您說呢?”
“最粗的大腿,”葉簾堂眸中狡黠,笑著問:“我啊?”
“如今您要是不堵在這里,”韓勒笑著瞧她一眼,目光轉向帳外,輕聲道:“我也就不找您了。”
敕落野飛雪如敗絮,飄揚至另一人的眼中。
鄒允瞧著飛雪,忽地發覺軍帳里的炭盆不知何時滅了,原本暖和的空氣也逐漸冷了下來。
“周大人,照閬京派出的檄文,所謂餓殍遍野,哀鴻遍野,民不聊生……”戴靜思神色不變,繼續道:“我們葉大人沾了哪一樣,亦或是,這其中哪一樣和你們閬京三城脫了干系?大人,您是明昭年間的狀元郎,我敬佩您,可您聽聽這些用詞,純粹就是臟水呀。”
“靜思,噤聲。”周言擱了茶盞,道:“向來所見即所得,想是大人見慣了三城模樣,才認為天下三境都是如此,你怎這樣咄咄逼人?”
戴靜思低低應了一聲,到底是沒出去,靜默地坐在一邊。
“大人,閬京的難處我們也明白,可照如今所言,那些治亂扶危之事,你們到底做到多少?”周言笑著,細長的眼中卻無甚笑意。
周言縱使手腳僵直,可他坐在這,關乎著閬京存亡,到底不能失了方寸,穩了穩心神,開口道:“只要葉氏退兵,陛下會使天下安寧。”
“大人的意思是,只要吾主退兵,你們便能著手民生,扶大廈之將傾么?”周言搖了搖頭,戲謔道:“你們不能。”
“先生何處此言,我……”
“好啊,那大人告訴我,你們到底要如何?”鄒允面上笑意稍斂,開口打斷他的話語,語氣罕見地揚高,“你們會減免稅收,歸民于田?大人,您聽著這話不可笑么?朝廷如今可是空空如也啊,當朝那些個手里握著多少田地,你們要還三境田,就是刮掉那些人一層皮,他們會愿意?先不說朝廷內亂,就算他們都高高興興地將田地交出去了,那三城的百姓又要如何?”
周言聽著,臉色有些青。
“大周官民不相容,你要放還三境,朝廷里的人享奢慣了,他們吃不撐不滿足,轉頭就要去喝三城百姓的血,你當如何使天下安寧?”鄒允咽了茶葉,繼續道:“自然,問題總有解決的辦法,大不了將這些貪官污吏一幫子全打死,盡數換下去。可閬京里頭全是人情,你罰這個又牽連那個,一個兩個跑過來求情,到了那時,大人又要如何穩住此間動蕩?”
朝廷不穩,民間又豈能安生?
空口承諾自然是輕易,可眼下細想,真是樁樁件件的事像是不起眼的碎石,但就是這樣的碎石,噼里啪啦地迎面砸過來,也難逃頭破血流,更有甚者,可能因此送命。
“就算吾主此時退去,但閬京世家沉疴尚未除清,大人要想重振朝堂,其間動作必然會引起多方不滿,到了那時,大周的‘葉氏’,也就不止吾主一個了。”鄒允嘆息一聲,道:“那么大人現下承諾的海晏河清,又何時能實現的了?”
周言一時啞然,已然不復先前端正的姿態,十指糾纏,握緊了絞得生痛。
“大人今日風塵仆仆來,在下也愿意與您推心置腹。”鄒允唇角笑意不再,雙眸顯出一線鋒芒,一字一頓道:“閬京做不到的事情,南府能做。”
外頭暴雪不知何時夾雜了雹子,重重地砸在帳頂,吵得周言腦中嗡嗡。
“吾主有三尺長劍能掃蕩三境,清匪患于谷東,破北蠻十萬于北境,擒朝孽張喆于嶺原,拿重軍于小蒼潭,逐逆賊張氏余黨武衛營于南沙,北平谷東四州,西懾嶺原三州,雖南沙遭襲而元氣不損,親身守城轉民,以使南沙四州根本無傷。”
“再觀吾主治世,屯田養民,唯才是舉;法令嚴明,勛舊不赦。帳下謀臣如云,猛將似雨。”
暴雪急摧,凜風吹得帳中悶嘯,隆隆仿佛天地鼓蕩。
“大爭之世裂大周土,豪杰競逐而蒼生倒懸!”鄒允聲音清晰,一字一字地落在周言耳邊,“吾主是不世之才,超世之杰,能馭非常之勢,管你閬京謗滿乾坤,吾主自是這亂世砥柱,凜然萬古!”
風雪吹開帳簾,穿堂而過,周言似不敵風力,就跌坐在這冽風中。
“逆賊,”周言手邊顫抖,看著鄒允從桌底抽出短刀,頹然大呼:“逆賊!”
“事到如今,你我不過各為其主,性命早就不是自己的了。”鄒允將刀橫在自己頸脖上,朝著還在發懵的周言慢慢說,好像是在囑咐著什么,“今日你攜刀入營,襲我帳中謀士。閬京的城門……該打開了……”
“什么?”周言胸中那顆蹦得震耳欲聾,心中涌上一陣不妙,“你要做什——”
鄒允催刀滑動,忽而朝他一笑,那笑意瘆人,周言從頭僵到了腳,等意識到發生了什么時只覺眼前陣陣發黑。
冷刃“當啷”一聲落地。
當時是,戴靜思豁然拔刀而起,長刀直逼周言喉間,“吾主愿與你詳談,你這廝竟闖我營帳傷我謀士!”
周言狼狽支著身子,聽到帳外刀劍齊聲出鞘的金石聲,心中只剩下一個念頭。
完了。
葉簾堂此番應了他的書帖,卻并不是來與他談事的,而是要借他打開閬京的城門。
南府軍在敕落野徘徊半月,就是在尋找一個機會。而他們閬京中人卻渾然不覺,只當是來勸降,就這樣傻傻一腳踏入陷阱,將身家性命都拱手送了出去。
“葉氏小人,竟奸詐至此!”周言哽咽起來,胸腔幾經翻滾,喉頭竟生生嘗出一絲腥甜。
刀尖森然閃爍,他嘗試起身阻止,就那么伸手用軟掌去攔,可血肉怎敵得過冷鐵。
血流如注,他卻顧不上傷口,在這厚重烏云一般傾壓而來的黑甲中失聲痛哭,“大周——”
*
暴雪壓城。
李意駿身著龍袍,就端正靜坐在金鑾殿內。忽聞閬京城頭的戰鼓忽地擂響,他只平靜地站起身,凝望著殿外飛雪,似乎等這一刻已經等了太久。
藍溪從暗中顯出身形,抬手替他關了門窗,細聲道:“起雷了,陛下當心著涼。”
“朕裝聾作啞許多年,”李意乾笑起來,“開窗吧,朕不想再閉目塞聽,自欺欺人了。”
戰鼓聲越敲越急促,藍溪停了手,抬眼瞧著陰沉天空。
黑云壓得太低了,飛雪阻隔視線,模糊了遠處宮室殿宇的輪廓。
“叫羽林衛封鎖城門。”李意駿沉聲道:“朕會守到最后一刻。”
第194章 戰壕銅鑄鱗甲四濺,洞穿三層皮鼓。……
閬京東南西北共有城門十三道。
西側上安門的城頭上,戌卒正枕戈鼾睡,箭樓火盆盡滅。忽聞南側戰鼓急催如雷,領頭身子一顫,起身時險些從墻頭摔下,好不容易穩住身形,扒著土墻回頭喊道:“怎么回事?”
“南側興安門似乎是起箭了!”望樓上,士兵拿著遠火鏡喊:“將軍!雪太大了,這兒看不真切!”
聞言,
領頭的身形一晃,喃喃道:“南側正對敕落野,周大人怕是回不來了。”
正愣怔著,忽見城底有人策馬奔過,手中揚著羽林衛的戰旗,在顛簸中拉聲吼道:“葉氏兵臨城下!圣上有命,封鎖城門——!”
興安門前暴雪如蝗,風凜露寒,隔斷了遠眺的視線。
羽林衛將砲車推至女墻下,架起的長弓密密匝匝地堵在垛口,城墻內壁十步放一油桶,以備不時之需。
“陛下要閉門死戰,這是鐵索寒江,沒有退路了……”蔣再杞握緊手中鐵矛,在這暴雪之中回身高喝:“閬京乃吾鄉,我等誓與家鄉,共存亡!”
南側三城門要堵,大街不宜留人,三成百姓皆瑟縮于院窖。
城內排水溝渠仍是大患,那暴雪落于地面,又被排不出的污水卷挾而去,此刻已經能沒過腳踝,守城的羽林軍就駕馬淌著這熏天的惡水往城頭奔去。
不待城門加固,外頭轉動的機括聲已然響起。
城墻上的弓手聽著細聲,惶然向著望樓吼:“看清了嗎?!他們到底在什么方向?”
“雪太大……”望樓的回音被風雪吞沒了大半,只剩下模模糊糊的一線,“不要輕舉妄動——”
話音未落,只聽得“轟隆”一聲。
待望樓的遠火鏡移過去,只見垛口磚石迸射,沒等望樓的人反應過來,便聽遠遠有破空之聲——那重石撞開風雪,直直砸中望樓鴟尾。
銅鑄鱗甲四濺,洞穿三層皮鼓。
望樓被這一石頭砸得歪斜,檐角銅鈴盡碎,望樓竟似醉漢踉蹌,其上士兵再握不住遠火鏡,只從重石飛來的方向算出南府軍的位置,扒著那橫斷的木桿撕心裂肺地朝城墻喊:“正南!防正南——!”
話音未落,望樓轟然塌陷,然而這還不夠。
興安門前拋石之聲爆響如雷,門樞銅液黃流,城墻下那開國時所擺設的一十二尊元光鎮石獅目眥盡裂,隨著百年城墻如蛇蛻皮的簌簌飛灰中,一同粉碎。
地脈隆隆,好似地龍翻身。
隔著重重飛雪,葉簾堂聽見彼端震聲。
兩萬南府軍未燃火把,只默行于暴雪之間。閬京望樓找不到他們,而他們卻能遠遠望見那點晦暗光亮下的龐然城門。
葉簾堂攏著氅衣,默默打量著它。
她仍記得上一次與太子并肩行于此地,是三年前自谷東得勝望而歸。那時她仰望著這座城墻,只覺高不可攀,可如今再看,卻心想不過如此。
這其間心境轉換,情勢顛倒,不過三年而已。
她從崇樓底下的一灘爛泥搖身一變,成了如今劍指三境的亂世梟主。自然,為了不再變回去,從溟西到南沙,她步步都行得小心。
而現下……
李意卿站在她的身側,瞧著遠處的境況,道:“太慢了吧?”
“這可是你家,”葉簾堂側眸去看他,“被我這么糟蹋,你真的不心疼?”
“這里并非我故里,它三年前就已毀于兵火。”李意卿目光穿過眼前飛雪,平靜道:“我故鄉炊煙連陌,桑竹交蔭。眼前這殘垣嚙雪,惡水沒徑的地方,我不認得。”
“你怎么這樣啊?”葉簾堂笑著,慢慢道:“只不過,我此番并不打算直接入城。”
李意卿挑了眉,清亮的目光轉向她。
“閬京百年基業,到底不是我能比得上的。”葉簾堂只盯著遠處那點晦暗道:“入了城,我們便成了那甕中之人。眼下暴雪大霧,比起城內,敕落野對我們來說更為有利。”
“你是想?”
“我想在這里逼得他們使出渾身解數,這里就丟光手里的牌。而等到閬京筋疲力盡,殫精竭能的時候。”葉簾堂笑起來,“就是我軍長驅直入的時機。”
“閬京有連弩戰車。”李意卿說:“他們很可能給李意駿打掩護,使他偷偷遁走。”
“我知道呀,所以,”葉簾堂眼底閃過一絲狡黠,“你猜我前陣子派邊軍去做什么了?”
“什么?”叢伏在一邊聽了半天,終于忍不住問:“大人不是叫他們北上去堵平北軍了嗎?”
葉簾堂說:“邊軍是龍骨關的兒子,他們怎么會怕?我只讓虎強帶了一萬人去,充充樣子罷了。”
“哎呀,大人可別賣關子了,”那邊長谷也湊過來,撓著頭問:“您到底安排了什么呀?”
“虎壯帶著人把閬京剩下的三側都圍住了,他們挖了壕溝。”葉簾堂說:“此外,我還讓他們在東北的巒袖嶺和西北邊的首陽谷設了埋伏。”
叢伏和長谷聽得愣神,李意卿倒是輕聲笑了。
眼下才至一個時辰,那南側的興安門就已快無招架之力,城門劇震,城頭忽地想起一陣機括行進的“隆隆”聲。
李意卿道:“該是來了。”
下一刻,懸門軋軋抬升而起,露出戰車后直掛的五旈旌旗。
“所以呢,我們就在這里,”葉簾堂眸中鋒芒畢現,在驟風蕩起黑青烏發時笑道:“等著他們投降。”
*
戴靜思收了雙鐵戟,他有自己想做的事情,離了南府軍的隊伍,只身縱馬,從如意陘往北去。
到了戰壕跟前,他將馬匹拴在枯枝上,踩著用咯吱作響的木板搭成的階梯繼續向下,深入這條由邊軍挖出的戰壕。
這戰壕和他幼時躲藏的雪山峽谷沒什么兩樣,腳下踏得是潮濕的泥土,鼻尖聞著不知從何而來的霉味。
他曾經在峽谷里生活了大半年,過得就像惡水里的臭魚爛蝦,他的腳被雪水泡爛,而靠著啃吃鳥蟲鼠肉的日子使他骨瘦如柴,直到今日也沒能胖回來。
他踩著軍靴穿過這片陰暗的甬道和坑洞時,路過幾張熟悉的面孔,都是邊軍里的兄弟。他步履不停,直到來到虎壯面前。
殘木搭成的門被“吱呀”一聲推開,虎壯同他對視一眼,隨即嘆了一聲,慢慢道:“校尉已經與我講過你的事情了。”
戴靜思走近,低聲道:“我還是想去。”
虎壯問:“你當初棲身北蠻,向澈格爾投誠,也就是為著這個打算?”
“是。”戴靜思罕見地沒有對過往之事閉口不言,輕聲道:“我那時候太小,不識得字,身骨又弱,因著我家那檔子事……我跪著求人也沒有先生武夫愿意收留我,從官進入閬京對我太渺茫了……副尉也別笑話我,我那時幾歲的年紀,知道些什么?我要進皇城,從小聽得到的也就只有那一個辦法。”
“所以你當初幫助北蠻突破大營,”虎壯聲音微微沉了下去,“是想要跟著澈格爾殺進皇城?”
“嗯。”戴靜思低低應了一聲。
“你那時帶人從月海摸進變州,同凍土崖的澈格爾里應外合,谷東險些就被你攔腰斬斷。”虎壯說起這些事時不免咬牙,摁著破爛木板的手逐漸攥緊,“如若沒有葉大人,你已經成功了。”
“的確。葉大人機敏,澈格爾敵不過她,而她也讓我我險些沒了退路。”地洞里頭只有小燭撐起一片黯淡的光暈,戴靜思垂眸看著它,慢慢道:“所以我放棄了澈格爾,轉投葉大人。”
虎壯看著他,心中不快,“你毫無忠誠可言。”
“我只是忠于我自己。”戴靜思笑道:“只要能得到我想要的,我就什么都能做得。”
“好個‘什么都做得’。”虎壯移開目光,冷哼一聲,“你在邊軍這三年端茶倒水,由得旁人隨意使喚,可真是臥薪嘗膽,委屈極了。”
“算不得委屈。”戴靜思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言語間總能讓虎壯聽出幾分嘲諷,“比起三年前得知葉大人遭襲身死的噩耗,這些事不值一提。”
虎壯還想再說些什么,但最終還是忍下了,只道:“你當初分裂谷東,可曾……可曾想過,這正是‘他’用命換來的東西?”
“我知道。”戴靜思神色如常,道:“可‘他’已經死了,而那些置‘他’于死地的人卻最看重這個……能使那些人惶惶一把,我心里舒坦。”
“你!唉,罷了,從前那些不提
也罷,我只與你說得眼下……閬京里頭危險,我本想著讓你帶上幾個人,但……“虎壯道:“但人多了容易暴露痕跡,我只能放你一個人進去。”
“我知曉。”戴靜思點了點頭,“我一個人就可以。”
“城內危險,你別瞧現下南府軍打得輕松,你只身潛入敵窩,一旦被發現便是必死無疑。”虎壯目光嚴肅,“你確定要去?”
“我要去。”說著,戴靜思摘了南府鐵盔,只穿著里頭的素衣,輕聲說:“不會牽連到你們。如若是死……也值了。”
聞言,虎壯嘆一聲,從懷中摸出了樣圖紙,攤在桌案上,道:“清也先生以前給的,你一定記好,你的目的在哪里。”
“是。”戴靜思應了一聲,就著昏黃的燭火細細看過,最后將目光定在北邊的位置。
“記住了?”虎強抬眼看他。
“記住了。”戴靜思抬手將雙鐵戟留在這晦暗的地洞里,轉而佩上短刀,在離開前深深看了一眼那皇城所在。
第195章 償還“所謂的天意,我燒光了。”……
閬京雖說式微,但畢竟百年基業擺在那里。
“前有皇帝大手一揮,給勝算未知的武衛營派去戰車幾十用來攻打焱州,后又有光屁股朝廷養不起三城百姓。”叢伏穿著甲,朝著遠處嘖嘖道:“你說他們到底是有錢還是沒錢?”
“應該還是沒錢吧,”魚腸暗騎的副將替她牽來了跑馬,瞧那戰車說:“留著這么一堆子破銅爛鐵,放平日里是能吃還是能用?賣了至少還能給三城換口口糧,指不定就走不到今日這步了。也就這會兒能撐撐場面。”
“這會兒場面也撐不了。”叢伏笑著將鐵盔往頭上一罩,隨即翻身上馬,笑道:“魚腸出馬,這就把那些鐵坨子揍爛,讓葉大人瞧瞧。”
“成!”魚腸暗騎們紛紛笑著附和上馬,手中長刀架在身側。刀柄夠長,揮起來卻不吃力,反而輕巧,刀刃細薄,那是南府提早替他們改制的新刀,叢伏叫它“蟬光”。
蟬翼薄透,刀光倒似蟬鳴倏忽。
閬京興安門前的戰車震得地雪跳動,蔣再杞踏在最前,看著遠處稀稀拉拉的黑色隊伍,冷哼一聲,高聲下令道:“撞過去!”
語罷,馬鞭狠狠抽下,戰馬嘶鳴,百架戰車并駕齊驅,整座敕落野好像都在顫動。
“給我軋——”
蔣再杞的號令還未盡,暴雪中的魚腸卻已經動了。
南沙的矮腳馬從前就在如今沙漠里跑,如今陷入雪地仍游刃有余。此刻黑色的鐵甲分散開來,飛快地奔赴在雪地里,他們不靠命令行動,互相間用短促的號子來傳遞信息,行動起來要比他們笨重的戰車迅速得多!
不等戰車反應,那魚腸就已從外端使弓。
魚腸暗騎里大都是土匪流民出身,經叢伏一個月來的訓練,那一手弓卻還是用得亂七八糟,不過他們好就好在膽子大,眼瞅著那氣勢洶洶的戰車也不怕,滿了弓就往出射,準頭瞧也不瞧,就那么囫圇甩了。
眼瞅著那箭雨來勢洶洶,蔣再杞攥緊了韁繩,不敢再號兵猛沖,不過在一陣劈里啪啦的金石聲后,他很快就發現——這幫子反賊毫無技巧,那射出的箭矢運氣好些的能扎馬刺人,但大多數還是“鏹”一聲打在了戰車上。
簡言之,就是只能用作威懾,實際傷害卻沒看上去那樣大。
蔣再杞反應過來后冷笑一聲,他從前在閬京接的就是張氏留下的爛班子,應付這種毫無規矩的流氓貨色最有心得。
“我看誰敢退!”蔣再杞舉盾擋著那搖搖欲墜的箭雨,另一手則揚了鐵矛,吼道:“羽林哪里怕這毛毛雨!前沖!給我碾死他們——!”
剎那間,閬京的戰馬不再緩步,重型戰車列如鐵墻,四匹戰馬齊驅,攜著那重型戰車狠狠撞向單薄的魚腸暗騎。
其間挾帶風雷之勢,車陣未到,揚起的碎雪就已遮天蔽日。
照著南府先前的排兵布陣,魚腸就是這“漁網”作用,得先將獵物網住,南府軍才能出手收割。
此刻眼瞧著這些“大魚”要破網而出,叢伏回身時被這飛雪嗆了好些口,卻已顧不上調整,細著嗓子就朝南邊疾呼:“石頭你看好!別叫他給咱撞漏了!”
那被叫做石頭的,是列于隊末塊頭壯實的青年,聞著這聲時已來不及回答,只迅速駕馬讓開戰車沖撞來的正面,在飛馳間,瞥著那戰車即將撞入隊末時猛地高喊:“起!”
說時遲那時快,前奔的戰馬前蹄才落地,就瞧眼前的雪地猛地晃動起來,蔣再杞正覺著眼花,誰知細雪簌簌落盡后,那騰起的竟是一長根絆馬索!
那索粗如兒臂,像是雪野中猛竄出的一條蟒。
若是真蟒,鐵蹄自然是不怕,盡管踩碎了便是,可它偏偏裹著鐵刺。蔣再杞想勒馬時卻已來不及,耳畔只聽首馬蹶蹄驚嘶,他身下一顛,心里頭便明白。
完了。
戰車車輪絞上繩索,戰馬前跌,木質車軸斷裂,輪輻崩散。金鐵交鳴,暴雪紛揚,蔣再杞只覺得天地顛倒,車身傾翻重重側滑出去,堵住了后頭前進的路。
后方馬匹收蹄不及,猛烈震蕩中,轅衡碎而木屑紛飛。反應稍快的羽林衛死拽韁繩想要退開,奈何身邊人流涌動,根本側不開身,只得眼睜睜瞧著周遭兄弟墜馬。
金甲卡入碎雪,側翻時涌起陣陣塵泥。戰車撞上戰車,連結著馬匹的韁繩登即也緊繃如弓。麻纖維寸寸崩裂,扯著那戰馬跌在那尖刺上,肚破腸流。
起先戰車沖鋒時兇惡的威勢轉瞬化作朽木散沙的潰敗。
熱血淌出,間以化雪之聲,慘叫與哀嚎震動雪野,魚腸卻沒空停下來為這場傾覆惆悵。
閬京里頭都是正規軍出身,哪里見過魚腸這樣野狗一般亂咬的打法,能勒住馬蹄的戰車都墜在最末,他們愕然望著前頭的慘狀,一時僵在原地,不敢亂動。
叢伏也看見了他們,嘴邊輕輕吹出一聲哨,示意新一波撒網的開始。
閬京的戰車還未除盡。
“吾主功高蓋世,不該被這一堵高墻攔了去路!”叢伏踩著馬鐙,手邊的蟬光還未出鞘。她摩挲著其上的紋路,在這風雪中朝著身后的輕騎喊道:“朝前!此戰必勝!”
*
閬京城門搖搖欲墜,司天監內金蟾吐了黑水,那群每天無所事事,只會看星星的老家伙們終于不再歲月靜好,眼下都跪在金鑾殿前哭天喊地。
“吵死了。”李意駿站在宮室內窗前,瞇著眼睛,仔細從暴雪中分辨他們參差不齊的跪拜身影,隨意喚了個廊下內侍來問:“他們嘴里在念什么?”
那內侍到底年紀小,原本聽著外頭震天的響聲就哆嗦,如今藍溪不在,忽地被皇帝問話,當即一屁股坐在廊子下,嗚嗚哭了起來。
“你哭什么?”李意駿微微蹙眉,“有什么好哭的?”
“幾……幾位大人說……”另一邊的內侍怕皇帝遷怒,趕忙上前將那小孩攔在身后,勉強道:“司天監內玉池畔建有金蟾像,本是用來鎮守城內水脈的……誰……誰知今日忽地口吐玄泉……觀其眼色,皆黟黑如墨,腥腐之氣上沖紫薇……這是……這是……”
話沒說完,那內侍卻猛地將頭磕在地,“這是‘金蟾吐濁,九鼎將傾’之兆啊!”
聽罷,李意駿卻沒反應,只是盯著被擋在后面的內侍問:“你怕什么?”
“陛……陛下……他年紀小,您……”
“朕在問他話,你插什么嘴?”李意駿的目光轉到這人面上,“還是你也覺得,朕這個皇帝,做不長久了?”
聞言,那內侍哪敢再說話,只伏在地上發抖。
“嗯,金蟾吐濁,九鼎將傾。”李意駿輕聲重復了一遍,霍地笑出聲來,問:“你信了?”
地上的內侍終于支撐不住,哆哆嗦嗦地哭了出來。
李意駿冷笑一聲,站起身,轉而看向大殿內其他人,笑道:“你們也信了?”
殿內眾人噤若寒蟬,各個都抖若篩糠,盡數跪了下去。
“那金蛤吐惡水可是奇觀啊。”李意駿走下萬階臺,“這倒叫朕想要親自去看看。”
話音才落,忽聞外頭腳步急促,急急飛撲進一個內侍來。那人跌在地上打了滾,急急道:“陛下!陛下!”
李意駿早就不耐,“有事說事。”
“司天……司天監……”那人喘了兩口氣,大聲道:“起了大火!”-
戴靜思行在黑夜里。
他到底高估了自己,虎壯給他看得那一紙圖方才還瞧著好好的,可眼下他行在黑暗中,行在逼仄的亂巷里,只覺東南西北俱變得模糊,他只得憑著記憶繼續往前走。
不知過了多久,他忽地發覺周遭一切沒了聲息,除了“沙沙”地踏雪聲,就只剩下某處的流水“滴滴答答”響個沒完。
戴靜思皺了眉,小心翼翼從陰面繞了出來,卻正正好對上橫木牌匾掛著“司天監”三個大字。還沒來得及喜,就瞧著那紅漆大門虛虛掩著,卻并無旁人把守。
他猶豫再三,還是伸手一推。
大門“吱呀吱呀”地敞開,夜哭似的。戴靜思就摸著那片黑暗閃了進去。
四
周寂靜,只剩下監內水漏滴滴答答計著時辰,他聽著它來算步數,一點一點往里走。
不知走了多少步,他忽地摸到一片什么。潮濕滑膩,戴靜思只覺得額角狂跳,他將手放在鼻尖,聞到一股腥氣。
他腦中猛地竄過什么,當即大步朝里走去。
果然,玉衡邊兒的朝北值房已然大亮,那房口松枝盡數作了鈍柴火,燃得明火旺旺,百十籠松燈都成了灰,一發密密匝匝地毀了。
一時青煙薄繞,將司天監望了一輩子的九天銀河盡煮鍋中。
而藍溪就那樣靜靜站在玉衡旁,動也不動,只剩衣衫在那暴雪與火光中晃動。
戴靜思喉間滾了數回,終于低低叫出聲,“你……”
藍溪轉過頭,面容被那火光映得蜜一般。
待看清了來人,她又牽了牽嘴角,消瘦的身影站在那重疊飛竄的火蛇前,顯得那般單薄,搖搖欲墜。
“你來啦。”她緩緩笑起來,好似不諳世事的孩童,她伸手烤著那火,說:“你瞧,真暖和。”
“我們早先不是說好了……”戴靜思摁著劍鞘,不受控制地吼出聲,“你這是在做什么?!”
藍溪笑著說:“常靜思,你膽子太小,照你這樣磨磨蹭蹭,早先被人捉住殺了,闖不出生路。”
“我……”
“三年前,天命言太白食昴,一把大火降下,使得你我姐弟二人家破人亡。今日我將它還回來。”藍溪指著大火,笑著說:“所謂的天意,我燒光了。而大周,也該嘗嘗家破人亡的滋味。”
第196章 燒吧人殺人,哪里有天的事情。
火燒雪夜,燃得四面通紅。
“大周司天監起火,這就是上蒼發了怒。”暴雪覆在藍溪袖袍上,又被火舌舔化了,變成水珠從袖角滴下,她笑起來,眼睛成了一彎月牙兒,“常靜思,你不妨來猜,今晚誰會是這場火的主人?”
藍溪的神情在火光下那樣生動,戴靜思沒見過這樣的她。
他們分離的太早,幼時僅存的姐弟情誼早就被漫長的歲月沖得稀薄,戴靜思幾乎要不認得姐姐,眼下他與她相處言語,幾乎都是憑著記憶里的本能。
“你鬧出這樣大的動靜,宮里的人馬上就會來。”戴靜思上前兩步,想要握住她,“你跟我走,我帶你出城,”
可惜他的手只堪堪觸及她的袖角,便被她躲了開來。
“你無需替我著想。這些年朝廷壓下,佞臣當道,張氏可憎的面目之后,樁樁件件都有我的身影。”藍溪搖了搖頭,慢慢說:“我殺了無數人,無數個好人。”
“葉大人不會殺你,”戴靜思道:“她……”
“不殺我?”藍溪退后一步,離那大火越發地近,笑道:“常靜思,這么些年不見,你倒是和這宮里的人越來越像了。”
戴靜思動作一頓,問:“什么?”
“不殺我,是嗎?”藍溪看著弟弟,嘴角懸著一絲嘲諷,“你的意思是,他們是真的要給我新生,讓我能站著生活在這個世界上嗎?而不是留我一命,讓我繼續俯下身子汪汪叫,跪著聽你們數落過我的罪行,再讓我當牛做馬一輩子么?”
“葉大人不會,”戴靜思倉惶搖頭,“阿姐,她不是那樣的人。”
“常靜思,這么些年過去,有時我真的很羨慕你。”藍溪笑了笑,卻并沒有繼續說下去,只道:“你知道么,我待在這兒,這惡心的皇城,這么多年,唯一看明白的,就是人的傲慢可以蕩至上天,造出種種‘神跡’來為自己的可惡找理由。”
“所謂的神仙在他們口中就是搬來搬去的石頭,從前的皇帝能因著一己私欲就以‘太白食昴’為由殺得你我家破人亡,而今日葉簾堂也因著私仇發動戰爭,卻搬的是‘慈航濟世’之名。”藍溪眸中閃著什么,道:“說白了,他們都是一樣的人,自詡做了許多好事的大善人。可我不一樣。你我都不一樣。”
藍溪看著怔愣的戴靜思,唇邊笑意愈發明顯,“你知道我初入張氏府邸時,我住的房間,那里頭有多少人嗎?”
“張楓給我了我刀,我很感激他,可那房間里都是與我一般的人,黑壓壓的一片,他們同樣手握利刃,心中有難解的恨意。我落在他們中間,就像是水滴落在湖中,太平庸了。我說的話,我所有的訴求,旁人都是聽不到的。”藍溪將聲音放低,繼續道:“想要被看見,被聽見,就得脫穎而出。所以,我將他們一個一個,全都殺了。”
“那些人對我很好,因著我年紀小,他們會給我縫衣服,將飯菜里的饅頭多分半個給我,帶我練刀。而我呢,用針,用刀,用毒,用被褥……無所不用其極。那個時候,房間里每日都有尸體被拖出去,而我就混在房間之中,沒人發現我。”藍溪笑起來,“有一次,我不小心在衣袖沾上血跡,正巧被張楓給瞧見了。我心里想著,死定了,可他卻放我走開。直到后來我才知曉,我那時候年紀多小啊,手法簡直漏洞百出,他一眼就能看出來是誰做的,可他沒有罰我。”
“所以,阿姐你……”常靜思喉頭緊了緊,“你后悔了?”
“后悔?”藍溪站在烈火之前,好像鎖魂的厲鬼,笑道:“張楓就喜歡我這樣的人。”
“如果再來一次,我還是會這樣選擇。常靜思,我與你不一樣。你是男子,所以縱使你驅兵破了大營,他們還是能接受你。可我呢?”她歪了歪頭,“我們很少有能選擇的機會,機會太少了,如果失去了,我永遠沒辦法站在這里。而張楓,他是我唯一能闖進閬京的路……你聽懂了嗎?”
戴靜思知道眼下時間不多,他要么他強硬帶著藍溪逃走,要么拋下藍溪離開。可腦中越是急迫,手腳就越是僵硬。
他口舌像被堵住,想說什么卻道不出口,就這么傻愣愣地站在原地。
“張楓喜歡瘋狗,所以我不顧一切地抓住他從指縫中漏下來的機會。”藍溪看著弟弟,說:“家人枉死,如果我不爭取,那么我就會被永遠困在麥田和泥土里,過著潮濕臟亂的一生。”
“可……”戴靜思攥緊手指,“可你眼下又是……”
“因為我累了。”藍溪笑起來,側眸看著那團涌動的赤光,“每一個迎頭而來的選擇都帶著鋒芒,我做了這么多,替著張楓殺了那么多人,彎著腰爬到這個位子,可到了才發現,什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侍,一個名頭而已,安慰罷了,什么用都沒有。而所有人都在讓我知足。”
“‘你從張氏府賓做到內侍監,得到了那么多,干甚么要去再想其他呢?’”藍溪笑著復述,道:“皇帝毀了我的家,又要奪走我的苦勞,告訴我這一切都是恩賜,你為什么還不知足呢……我已經受夠了。”
“一群
老頭都跪在皇城跟前哭著說天命天命。你說,如若真的有天命,那我們的就活該遭遇這一切么。“藍溪嘆息一聲,喃喃道:“燒吧,燒吧……天意被人搬弄來去,早就做慣了旁人的踏腳石,化成灰了倒也清靜。”
藍溪嘴里講著天命,卻又像是在說自己。
她這一生也是做盡了旁人的手中刀,什么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內侍,什么天命什么生死,統統都是笑話。
人殺人,哪里有天的事情。
戴靜思看著她,只覺心臟被一雙手牢牢攥住,上上下下都被捏了個稀巴爛。
他在這暴雪中終于看明白。多年前的一場夜火,根本無人生還。
*
“戰車垮了!”
傳令的羽林衛策馬縱過,朝著南側余門傳達號令,“堵城門!”
“來不及!”上安門前望樓的人向下吼道:“南府軍已經——”
話音未落,砲車已經砸響了興安門的城墻。
閬京城內風吼如泣,重石的轟炸聲淹沒掉人聲,顯得羽林衛在這城池中渺小如蜉蝣。
“堵住——”
“援兵呢?!”
矢石如蝗,隨著重石最后落下,百尺懸門終現裂痕,其聲若老人折齒——嘎然、澀然、戛然。
云梯架起,南府軍一擁而上,用雙鐵戟挑斷粗繩。千斤閘墜,將城下執旗小校碾得粉碎。馬面墻坍塌,金甲落得護城沸沸如湯,浮尸堵閘使得河水逆流倒灌,金甲似游魚,銜著指節緩慢游弋。
“撐不住了——!”
城口悶雷驟起,興安城門寸寸龜裂。
“單孟呢?”府邸搖搖,劉臻疾行于游廊之間,揪住人便問:“單孟哪去了?”
侍從聽著外頭的聲響也害怕,此刻顫顫巍巍道:“大人怕不是忘了,單公子自月前武衛營一戰兵敗,聽是受了重傷罷官休養,那之后便再沒來過府中。”
“受傷了?”劉臻一頓,“怎么沒人告知我?”
“這……”侍從覷著劉臻的臉色道:“小的們給是給大人說過的呀,只是大人您那些時日才監任司農寺,要說是忙忘了,也極有可能。”
這邊話音才落,只聽得城口轟然巨響,喊殺聲從南側愈發清晰。
“南府軍破城了——!”
劉臻被那哄響聲震得身心俱是一顫,也顧不得嘴里的事情了,他偏頭聽著外頭的聲響默了半晌,隨后抬腿朝門外奔去。
“哎!大人!外頭危險,去不得!”
劉臻充耳不聞,將阻攔聲一股腦丟在身后。他逆著人潮直往興安門處奔,終于得見如今的戰亂模樣。
南府軍的前鋒已悍然擠入城內,他們用鐵戟作繩,合著外頭的巨力,硬生生將門開出一條窄道。
而城內羽林戰事疲倦,因著主將的出師不利士氣不能高漲。他們咬著牙,卻再也頂不住外頭那要翻天覆地的力道,轟然四散開來。
“劉大人?!”
有人認出劉臻,急聲道:“快送大人離開!”
劉臻卻執意向前,他沒有撐傘,就那么迎著暴雪往城門去,直直站在南府軍將要踏入的前頭。
是以此,他站定,紫金官袍在風雪中晃動,一人擋在那黑壓壓一片的鐵甲之前,顯得那般飄搖。
“葉簾堂在哪!”他仰著頭,與戰馬上的南府軍對視,“我要同她講話!”
南府軍才斬了人,黑甲上滾著的都是血珠子,滴在劉臻的袖袍上,又腥又燙。
劉臻攥緊衣角,下意識往后退了兩步。
他的聲音過于小,在這夜哭一般的風哮中,南府軍全然不理,他們自顧自拉著懸門,清理著即將踏入的城下甬道。
“我乃當朝五監九寺之公卿!”劉臻自將袍間魚袋解下,朝著前頭吼道:“葉簾堂!你可要想好!你今時快意破了這道門,百年后,你就是那千古罪人,遭世人千唾萬罵!葉簾堂——!”
風雪迷人眼,葉簾堂坐在馬上聽了長谷傳來的話,低聲笑了笑,道:“自大。”
從她經歷了那些陰私勾當,被人重重丟在爛泥里之后,那些亂七八糟惡心事就已經斬卻了她的青云梯。旁人都希望她善良柔弱,可那不就似牛羊沒了腿,只有任人宰割的份。
如今她將師友聲名都負盡了,劉臻憑什么會覺得她還會怕幾聲問責,幾滴眼淚?
葉簾堂披著氅衣,漫不經心道:“進城。”
第197章 葬土兩把互為刀鞘的寒鋒。
雪仍在下,鐵蹄撞破了閬京城多年的寂寥。
單孟躺在榻上,聽著外頭的聲響,啞聲問:“什么時辰了?”
侍從站在床頭踟躕著答:“回大人,快至夜半了。”
單孟聽出他語氣里的不對勁,強撐著病體坐起來,問:“……怎么了?”
“劉大人他,”侍從避開他的目光,垂頭道:“城門將破之時,劉大人以身去擋南府軍……”
聞言,單孟面上卻無一絲波瀾,只問:“他死了嗎?”
侍從想著單孟成日與劉臻談天說地,本是怕單孟聽后大慟,于他病體無宜,這時瞧著他面色如常,才小心翼翼地搖了搖頭,道:“該是被俘了……”
單孟點了點頭,掀開衾被,只問:“我的東西呢?”
“大人說的是前些夜里拾掇的那些?”侍從見他起身,趕忙為他披上寬袍,道:“小人按照大人的吩咐,找工匠打了個大木箱子,盡數擱里頭了。”
“不錯,”單孟躋了鞋子,“都在書房?”
“哎。”侍從應了聲。
自月前焱州一戰后,單孟從南府軍手里逃脫的并不輕易。他本就是個文弱書生,這輩子哪里禁受過那層顛簸,好不容易逃回閬京,人也被那風吹得一病不起。
就眼下他起身起得猛了些,眼前都層層發黑,腳步也虛虛浮浮地不似踏在地面,倒像是踩在云間。
“哎呦,大人慢著些。”侍從見他身形微晃,趕忙將他扶住。
“我沒事。”單孟一只手抵住腦袋,問:“小娘如何?”
“昨夜城內惶惶,單府也亂成一片,小人按照您的吩咐將夫人和晏哥兒接了過來,”侍從怕他擔憂,趕忙說:“夫人瞧著并無不妥,早些時候還叫人去廚房要了米粥,小人在一旁瞧晏哥兒也吃得香甜,眼下應該已經歇著了。”
“這便好。”單孟點了頭,懸懸心頭終于放下了些許,說:“你去將我那些東西拿來。”侍從應了一聲,不多時便將那大箱子從書房拖了過來。
單孟俯下身,將鎖解開,將里頭的紙頁一卷一卷鋪開來看。
侍從見此,倒又有些摸不著頭腦了。他原以為單孟先是問母親弟弟,又是要箱子的,是打算卷鋪蓋逃命了,誰知他眼下又靜靜坐了下來,瞧不出半點方才的慌張之意,便開口道:“大人,眼下城門大開,正是離開的好時機……”
“你倒是提醒我了,”單孟說著,目光卻沒從那卷頁上移開,從木箱拿了東西推至他面前,“盤纏車馬我都已經備好,明日……若是明日我沒有回來,你便帶著我小娘和單晏往嶺原跑,那處葉氏接管不久,查的松。我提前給你們備好了文牒和房契。”
侍從被他這一通囑咐說暈了腦袋,瞧著他推來的東西更是無從下手,好不容易將舌頭捋順了道:“大人……您……您說明日……這是什么意思?您不和我們一起走?”
單孟將箱中卷一頁一頁檢查了,擺在地板上,朝他招了招手說:“過來看,這是什么?”
侍從這會兒心焦得不行,可聞言還是走了過去,目光在那卷頁上胡掃一通。
那卷頁自最左的“元光”為起,中間跨過許多年,再到近時的“漢寧”,“咸元”,“明昭”以及……侍從眨著眼,不可置信地看到最末的“永淳”。
“這是……大周的賬冊?”侍從趕忙扶著桌角蹲下來,將聲音壓得低,“您,您這是要?”
“葉氏破城,大周命數將盡,”單孟喉間動了動,道:“要想清剿世家,她就只缺這最后一筆……為了活命,我
必須親自將這墨磨好呈給她。”
“大人要將這些賬都送出去?”聞言,侍從急忙要擋,“這都是大人沒日沒夜熬出來的!與送給那叛賊葉氏,不如您自己留下,日后拿得住世家把柄,日子也能舒坦些……”
“世家?”單孟笑起來,“大周都要亡了,哪里來得世家?”
侍從一頓,目光心痛地看過那些賬冊,“可這些本來是大人的自己的前路……難不成,就這樣拱手送出去?”
“就算我不給,葉氏清剿世家也是遲早的事,”單孟緩緩呼出一口氣,道:“朝堂里的人,哪個不是靠著家門活命的?我出身單氏,是靠著劉氏才能有今天。我早就作慣了墊腳石,難不成還怕今時這一遭?”
“更何況……”單孟看著桌角微晃的燭火,不知想起了什么,微微笑起來,“你不知曉。我幼時數理通明,陳祭酒夸我執算毫厘不謬,分寸無差。當年初入朝廷,得了一把那珠玉算盤,真真是高興壞了。可在戶部任職的第一晚,閬京三城的這筆帳,我算了整整一夜都沒能算平。”
單孟很少開口講自己的事情。侍從聞此,便垂首靜靜地聽。
“我到現在都還記得,我握著那本子爛賬,在國子監外徘徊許久,最終還是沒能將它遞送去陳祭酒那里……我方才與你說,我們這些人,都是靠著家門活命的。那賬里頭無數個姓,破開的缺口里都是風雨。我自問擔不起那個責任。”單孟搖了搖頭,抬手撥了撥那豆蔻大的火苗,“同流合污,為虎作倀,我替著劉氏謀深遠,與世家那些人沒什么分別。”
“三城這么小一點地方,我尚且算了一夜。而大周的帳……我想都不敢想。”他抬眼,看著面前人,慢慢道:“閬京是大周的根,它卻已經爛成這個樣子……朝廷把它埋在土里,就能當作什么都不知曉。”
外頭暴雪不停,層云上隆隆的,似乎隱隱滾著雷。
這樣的家國大事一向不是平頭百姓可擔心的,可侍從這會兒看著單孟,不知為何也傷感起來。
“如今葉簾堂來,實話說……挺好的。”單孟抿著唇,不知在看著什么,“……大周終于走到頭了。”
驚雷劈下,使得閬京陡然亮了一瞬。
暴雪未停。
單孟將賬冊卷好,收進木箱。
侍從見此,手指松開又攥緊,最終只道:“大人病體尚愈,我去給大人備些點心,您在路上也好墊巴兩口。”
鎖子“咔擦”一聲落下。
單孟笑了笑,道了句:“多謝。”
*
閬京城破,福安門銅駝泣露。南府軍還沒踏過三城,皇城內就已經亂得不成樣子。
百姓們自知三城要破,哭號間不知誰喊了一嗓子,“往皇城跑!”便盡數破開家門往出奔。三城無糧,皇城尚且未破,還有活路!
羽林衛被三城百姓攔了去路,只得靠著蠻力推擠,奈何人潮洶涌,羽林衛沒法往前,只得“蹭”一聲亮出鐵矛,高喝道:“我看誰再敢擠?!”
可百姓哪吃他這套恐嚇。
要知曉本就沒了活路,眼下見羽林衛抽刀,周遭當即爆發起來,哭喊聲鋪天蓋地傾壓而來,將離散的羽林衛被擠歪了身子,甚至有的被推搡在地壓著踩。
“南府軍破城,你……”洶涌人潮中,軍官朝著身后叫喊著下令,“你們帶著陛下從北門撤出去!”
他話音才落,隨著一道驚雷炸響,城門被徹底地撞開了。
木渣飛濺,南沙的粗腿馬爆發力太強,前排單薄的羽林衛根本守不住,當即就被撞得四散開來。
武衛營殘兵猛地翻滾向前,猛地頂住南府軍劈下的鐵戟,背著跌倒地羽林衛說:“你們去護陛下,南門這邊,我們能頂!”
他話音才落,寬刀一擰,便將那南府軍手里的雙鐵戟繳下,隨著鐵戟“當啷”一聲落地,南府士兵也被從馬背上硬扯了下來,咕嚕嚕滾倒在地。
“撤……”羽林衛后背已經濕透了,見狀好似有希望乍現,當即回過身,聲嘶力竭地喊:“回撤!保護陛下——”
可他話音未落,人頭就已滾落在地。
悶雷轟隆,興安門轟然倒塌。
此中有人大泣,“大周之壁,竟成葬土!”
王秦岳沖殺入城,被這一嗓子震了震,下意識抿緊了唇角,誰料這一晃神,后心便遭龍雀偷襲。王秦岳正要轉身,誰知鏹然一聲,峽風正正替他擋住,經過時向后怒了怒嘴。
他回過首。
只見暴雪滿天,一縱輕騎縱橫而過,在這雪夜似乎要比冽風更快。
“蟬光”閃過,叢伏甩掉血珠時向后看了一眼,朝著南府軍首的王秦岳露出一個分外痞氣的笑,“您這是年紀大了?”
王秦岳頂著厚甲還沒來得及作出反應,便瞧見銀鞍映亮青袍,好似雪中的一線柳。碎玉翻飛,利落地穿過風雪,與上挑的龍雀撞出錚然的金石之聲。
“葉大人!”有人喜道。
聞此,王秦岳卻皺了眉。
葉簾堂才在焱州養好傷,倘若今日……他不敢再想,當即向著叢伏厲聲道:“你怎么能由著葉大人攻城門?!”
叢伏卻挑釁似的不理會,一握韁繩便往前沖去。
王秦岳沒法,再轉眸時只見多把龍雀逼近葉簾堂,眼瞧著就要朝她的頸脖挑去。
他當即嚇得魂飛魄散,正要策馬前頂,卻忽瞧一柄寬刀以極為刁鉆的角度鉆入,橫擋在葉簾堂身前,就那么硬生生架起了前襲的三把龍雀。
鍔吐寒芒,刃承天憲。
白袍翻飛中誅逆刀刀法凌厲,干凈地斬過武衛營的喉嚨。
王秦岳一口氣終于緩下,驚喜道:“先生也來了!”
李意卿不宜露面,冪籬垂下的珍珠白紗微晃,他回過頭,朝著王秦岳的方向微微頷首。隨后策馬向前,始終跟在葉簾堂身邊。
兩人在這灰蒙天地間猛然前奔,疾風擦過相繞的袖角,像是兩把互為刀鞘的寒鋒,勢必要為大周烙上一道不可磨滅的貫穿傷。
天地晦暗,刀尖向前。
“沖殺!”王秦岳笑了起來,一甩刀上赤珠,在這灰蒙天地間高聲喊道:“誓為吾主蕩平萬敵!”
第198章 頑劣“好馬兒,你只管撒歡了跑!”……
皇城的城門被撞得轟隆,火光騰至半空,連帶著雪化也融成了水珠。
藍溪抬眼瞧見南側望樓已被南府軍搶占,暴雪中赤色戰旗飛舞的異常顯眼,她若有似無地笑起來,“司天火燒了這么久也不見個人,看來是城內大亂了。”
“阿姐無需擔心,”戴靜思無聲地往前走兩步,好叫他能靠近藍溪一些,別叫她被那火光吞沒,“南府軍在,葉大人不會
讓他們濫殺無辜。”
“靠反賊來維持城中秩序,”藍溪疲憊地笑一聲,“恐怕是更大的亂子吧。”
戴靜思心中惴惴,他只得再往前兩步,沒有開口。
值房的火越燒越大,將北側的渾天儀與廟宇通通染紅,巨大的齒輪在搖曳的火光中發出沉悶的聲響,似是在嘆息。
“干將死,城門破,”藍溪散亂的頭發擋住了眼睛,這讓戴靜思看不清她的表情,“你我定下的承諾,實現了。”
司天監的火舌被風吹動,堪堪舔過藍溪貼近的袍袖,戴靜思這時才恍然驚醒,猛地上前握住她的手臂,“皇城未陷,眼下就還算不上實現!你,你得等著……”
“我已經等了很久了,”藍溪神情倦倦,經年的恨意拖得太久,早就拖垮了她的身子。藍溪沒有掙扎,只是無奈道:“靜思,只剩下最后一步。”
“那也不能算是實現,我們從前說好的……”戴靜思握著她纖瘦的手腕,將她扯到身邊,眼角流了一點淚,“離開這里,我們找個找個地方生活下來……就像從前那樣……說好的……阿姐……我們說好的……一起活下去……活一輩子。”
藍溪只覺得身上一沉。
分明是常靜思將自己拉到身邊,可他卻像被人抽了骨頭一樣,拉著她緩慢坐下來,淚水都暈在她肩上的衣袍上。
他們中間隔了太久的歲月,分明陌生,可此刻相同的血液流淌在一處,藍溪抱著他,就像抱著自己。他們一同跌坐在這雪夜,大火燒得暖和。
“常靜思,我知道葉大人和皇城里的人都不一樣,她愿意俯下身和我講話,她或許真的會放過我。”藍溪語調一頓,慢慢道:“……可我怎么放過自己。”
他們都是被那流血時局造就的孩子,常氏因著帝王的一念私欲而亡,迫使他們太早的與父母離散,這就成了他們心中的死結。
常晚月和常靜思約好了,一個向里,成為藍溪,一個從外,變成岱欽。
父母的那筆血債超過了一切,就算他們身為螻蟻,就算蚍蜉撼樹,也要拼盡一切,要大周血債血償。
藍溪從握住張楓遞來的那把刀時,就私自將“良心”兩個字拋棄了,為此她能毫不猶豫地對身前的一切出手。無論佛祖羅漢,恩人親眷,只要擋住了她的路,逢著便殺。
她從沒想過自己的退路,可如今見著弟弟跪在自己身前,告訴她,一起活一輩子。
“啊,”藍溪眨了眨眼睛,“我真該在地里挖一輩泥巴。”
聽罷,常靜思猛地抬眼。
“如果我們能活下來,如果葉簾堂在今夜拿了這天下,”周遭盡是重石轟響,南府軍的戰旗燒起來,藍溪唇角顫抖,不知是在哭還是在笑,“我就把這把大火當作‘天命’送給她。”
*
弓刀可破城,卻難服人心。
三城百姓混亂四逃,羽林衛管不住他們,南府軍卻早在小蒼潭一戰中管束過流民,又在月前武衛營猛攻焱州城門時疏散過百姓,應對這樣的亂象他們早已得心應手。
南府軍搶占了望樓,在王秦岳的示意下止住戰鼓,霎時間,重石的碎裂,戰鼓與號角的高鳴一同止住。
在這樣驟然的寂靜里,人群內的尖嚎也漸漸低了下去。
“葉大人有令!”峽風策馬從殘破的主街道上馳行,高聲道:“南府于城口設粥棚二十處,自今日始,日放賑米八百石,持南府帖者皆可領!”
話音才落,城頭百姓又躁動起來。
望樓戰鼓一聲蕩平,峽風的聲音散在余波里,“南府從不夸夸其談,我們理解你們的苦楚。畢竟,我們就來自于你們!”
最后一聲落下,人群的哭喊漸漸變成謹慎的低語,他們大都不再跑動,而是睜著一雙雙眼,去追逐那些奔馳在街道上的黑色身影。
“李氏從今夜落馬,世家權貴再不能克扣我們的糧食!”峽風要為葉簾堂的前進蕩清后路,三城百姓的動亂不能成為她的阻礙,“葉大人剿匪亂,自今夕始,大周五境協和如一,血之時局就此告終!”
峽風握緊韁繩,看見人臉匯成河流,南府軍飛馳在他們中間,又像是他們向著南府軍迎面而來。
“今夜兵戈戢止,烽燧既寧,南府將為天下丈土分疆,量地畫野,土地將于版籍詳錄,圖冊備載。葉大人將授廛畝于各家,寒者將得衣褐之資,饑者獲菽粟之養,我們會各安其業,不再受饑寒壓迫。”
峽風鎮定的聲音如漣漪一般擴散在城內,撫下惶惶不安的人心。
“北城舊有貧窟,葉大人將命南府鳩工理材,繕葺閭巷,我們將起頹垣為雕梁,化穢墟作宏宇。以此,鰥寡孤獨便皆有所棲,士農工賈將各得其所。”
夜色深了,飛雪落至皇城的甍瓦上。
李意駿撐傘站在城頭,聽著城外的那聲“各得其所”,嘲諷地扯了扯嘴角。
“從此寰宇清夷,五境晏如,戰馬將被放歸于桃林之野,兵器熔鑄在巒袖之陽。”
馬蹄漸進如悶雷,震得皇城之上的所有人頭皮發麻。
“月海不再揚波,天垂甘露于大地。蒼潭水清澈見底,土地涌醴泉滋養良田。”
紙傘經不住凜冽,風雪吹濕李意駿的肩頭,身邊伺候的宮侍想將他護回宮殿,可李意駿卻恍若未覺,只是抬手理了理被風吹亂的鬢發,順帶掙開了宮侍的照顧。
天邊乍起驚雷,暴雪盡頭露出模糊的輪廓。
李意駿的目光穿過風雪,越過城外無數張或絕望或惶惶的面孔,落在陰沉天幕中那翻飛的蒼青色衣袍上。
“凡天下赤子,當勤稼穡,務本業,共襄河清海晏。”
李意駿垂下眸,看著傳聞中那死而復生,慈航濟世的南府梟雄。
永淳三年,天下大亂。自她現世以來,朝廷就開始七零八落,臣子們北上南下,或死或降。
“護駕!護駕!”內侍們聽著鐵蹄重踏,就好像踏在他們的心頭,當即哭喊道:“葉簾堂要破城了!保護陛下!”
“罷了。”李意駿卻擋開他們的手臂,他不撐傘,也不披氅衣,只說:“你們走吧。”
馬蹄聲停了,南府軍黑壓壓一片站在皇城之前,寂靜無聲,雙鐵戟森森閃著光。葉簾堂在此停駐,是給這座王朝最后的尊嚴。
雪還在落。李意駿抬眼看了看陰沉的天幕,隨后踩著臺階,一步一步地向下走。
“陛下……”被他推開的內侍猛地上前,撲倒在他明黃的袍子之下,低聲飛快道:“陛下,大將軍三年前進京前,在大漠還留有人手。”
說罷,他仰起頭,沉聲說:“陛下最愛的那匹黃彪就在北邊宮道,您換了衣服乘馬往西邊去……臥薪嘗膽,您未嘗會輸!”
“八表,”李意駿記得他,于是問:“你也是張氏的人?”
內侍猛地將頭磕在他身邊,應道:“是。”
“啊……”李意駿露出笑容,在這風雪里越笑越大聲,在笑到彎了腰時只能見肩膀聳動,不知到底是在笑還是在哭。
良久,他直起身,將袍子從他手邊扯出來,輕聲道:“放過我吧,好不好……”
舊凰掠不穿的罅隙里,李意駿一生都被張氏埋藏在這龐大而巍峨的皇城之中,宮室里一雙雙眼睛盯著他——它們都和張楓如出一轍。
他站在皇城里,坐在萬階臺上,看著樹葉如何凋零,如何轉為枯黃。他時常有著和它們一同消逝的渴望。
無數個午夜夢回,他于荒野縱馬,然后墜地,以為自己可以跟著那些泛黃脆弱的枯葉一起落地,一同死去,可再睜眼時只看到日頭升起,宮娥們挑簾端進梳洗用的銅盆,又是新的一天降臨。
“我求求你們……”李意駿扯下冕觀,將它扔在八表身旁,珠串撞在一起發出清脆的聲響。他疲憊道:“求求你們……別再折磨我了……”
八表伏跪在地,硬生生挨了那一冠,抬眼,還想再說什么,李意駿卻已轉了身。
他扔了冕觀,揚起嘴角猛吹一聲哨。
暴雪中,只聽北側宮道一陣人仰馬翻,那專門牽來給皇帝逃命用的黃彪,此時聽見
了主人的哨聲便猛地撞開宮人,腳步不停地往城頭奔,幾個奚官都拽不住它。
“陛……陛下……”宮人們在后頭追得上氣不接下氣,叱道:“此馬頑劣!怎么都訓不好!沖撞了陛下,臣等罪該……”
“我倒想像它一樣。”李意駿摸著黃彪的皮毛,猛地翻身上去,不握韁繩,只貼在它脖上輕聲道:“昔日得你時,旁人與我說你能日縱百里,可三年前我自城北奔走尋我走丟的小弟時,我卻瞧你兩頭來回,能行千里。”
那奚官不明所以,只敢伏跪在地。
“好馬兒,從前將你拘在這宮里,自以為是備了細糠嬌養著,不想反倒是浪費了你一身本領,”李意駿抽刀斷了韁繩,哈哈笑道:“今日你無拘無束,只管撒歡了跑,且叫我瞧一回,你到底能行幾何!”
“陛下!危險啊陛下!”奚官瞧見李意駿扔了韁繩,趕忙膝行向前,想要將他攔住。
李意駿充耳不聞,也不揮鞭,那黃彪卻似知曉了他的心意,在風雪里嘶鳴一聲,就朝著城頭奔去。
守城的羽林衛慌亂間一時抉擇不得,葉氏強兵在外,此時這城門是萬萬開不得的,可又不能瞧著皇帝縱馬撞死在城墻內,只得強吼一聲,將城門拉開,再縱馬追出去。
黃彪自風雪中狂奔,霜鬣凌風,鐵蹄裂玉。
李意駿在那城門大開的瞬間便看到了葉簾堂,她高坐馬背,背后是陰沉沉的天幕,青袍獵獵,像是這晦暗天地里的飛鳥。
李意駿朗聲笑著,奪了羽林衛的角弓,拉臂滿弦,直直撞入南府軍漆黑的隊伍。
朔風裂甲,白羽穿云。
馬鐙踏過雪屑紛飛,那箭行路刁鉆,竟是直直沖著葉簾堂左側來的!
葉簾堂右手舊傷未愈,倉促間來不及動手。
千鈞一發之際,只聽“鐺”地一聲,誅逆吐露寒芒,李意卿縱身出刀,穩穩地替她斷掉了那支銳箭。
第199章 瑞雪針尖血雨,扎出一地牡丹痕。……
誅逆刀卷起的疾風擦過冪籬,夜色里,珍珠白紗微微拂動。
寒光乍現,李意駿一雙眸子死死釘在那誅逆上。再抬眼時,他忽地從那冪籬微晃的幅度里察出了些微冷的寒意。“你……”
話未說完,南府軍便已然動了起來。
李意駿頰側生風,他當即側身閃開,鐵戟“刺啦”一聲劃破衣袖,李意駿皺眉反手用長弓格擋。奈何硬木到底不敵冷鐵,只見那鐵戟被那長弓卡了一下,下一刻,長弓便被削成了兩段。
黃彪嘶鳴,李意駿即刻棄了廢弓,鞘中利刃才出鞘,側頸一涼,鐵戟已然從另一側逼了上來。
李意駿只得抱著馬脖側滑躲開,再起身時羽林軍已經追了上來,他們圍著銅青玄鳥戰旗,在倉促間排成楔形陣,高聲喊著:“護駕!”
黃彪沒套韁繩,李意駿抱著它,竟靠著橫沖直撞躲開不少刀鋒。
天色太暗了,羽林軍才從燈火通明的城頭沖出來,一時竟被暴雪封了視野,眼前全是南府軍憧憧的暗影。
“太暗了!”李意駿回身大喊,“點燃戰旗!”
“燒……燒戰旗?”羽林衛有片刻猶疑,“陛下!玄鳥乃是大周圣物,若是以火焚之,恐怕不詳!”
李意駿抽刀避著鐵戟,聽了這話眼皮狂跳,此刻真要跳腳罵人了,怒叱道:“社稷傾覆在即!何惜死物?!”
話音才落,他忽覺握刀的手上死勁一松,寬刀被不知從哪出撥了一下,他手一抖,寬刀險些脫手飛出去。
李意駿心下一駭,趕忙攥緊手指,才堪堪捏住刀柄。
剎那間,玄鳥戰旗被點燃,他眼前驟亮。灰燼敗絮夾雜在風雪中,葉簾堂輕笑一聲,碎玉縛在左手,輕巧地帶起他身側的殘風。
李意駿穩住心神,寬刀架起,暗自咬住后齒,向著飛旋而來的碎玉迎去。
可想象中的重力并沒有襲來,他猛地抬眼,瞧見那細劍在空中極快地轉了個彎,飛舞的青袖遮住他大半的視線,直直朝他下腹刺去。
李意駿側身想要避開,奈何她速度太快,他只覺腹腔一陣冰涼,緊接著鮮血被碎玉帶出,淅淅瀝瀝滴在雪地。
葉簾堂垂眸瞧了一眼,握著細劍的左手卻沒有再動。
“啊……”李意駿小聲罵了句什么,眼下他每口呼吸都伴隨著腹腔間灼燒般的疼痛。他閉眼穩住心神,提刀架在身前,吼道:“再來!”
“何必。”葉簾堂的目光從混亂無序的戰場轉到被砸塌大半的城頭,最終輕飄飄落到他的身上,說:“你贏不了我。”
“何必?”李意駿呵笑一聲,他感到小腹鮮血逐漸濡濕外衣,肺部火辣辣地燒,但他仍端平了刀尖,直往葉簾堂身前刺去,質問:“那你又是何必?”
李意駿刀法雖厲,可眼下且不說他受傷,他自稱帝以來便幾乎沒再碰過冷刀,那看似凌厲的刀法靠的都是蠻勁,葉簾堂輕易便能避開。
“為了我自己,或是天下人,”葉簾堂握緊韁繩,戰馬側過身,輕巧地擋住他這一刀,問:“你想聽哪個?”
“為?簡直冠冕堂皇!”李意駿被這一擋震麻了胳膊,他咽下喉中腥甜,“葉簾堂,你不過廢了一只手,卻總要裝出一副清高的樣子,好像所有人都要來害你!你不如問問自己,你能走到今天這個位置,殺了多少人?葉簾堂,你作下的孽可不比我少!”
“你沒必要用言語激我。”碎玉在她手中翻飛,挑脫了李意駿手中的寬刀,逼得他險些跌下馬去。葉簾堂一劍橫在他頸前,嘆息道:“看在你我從前的交情上,你現在離開,我會放你一馬。”
碎玉劍法飄逸,長刀被它打落,李意駿只覺肩臂酸痛得像是兩截軟泥,他掙扎著抱緊黃彪,狠聲道:“放我一馬?但我沒打算收手。”
“我給你最后一次機會,李意駿。離開這,沒人會追殺你。”
“機會?到底是誰給我的機會?是你,還是我那弟弟?”李意駿笑起來,蹭掉嘴邊血,“你這陰險狡詐,兩面三刀的惡婦!那蠢貨被你誘騙走,如今回鄉卻連面都不能露!你要放過我?簡直可笑,你不過是個反賊,倘若眾人知道了你身邊人的真相,你連皇城都邁不過去!”
“惡婦?”聞此,葉簾堂輕輕笑起來,像是在欣賞獵物最后的掙扎。她深以為然地點了點頭,目光看向戰場,道:“是呀,我不過一介惡婦。”
身邊廝殺喊破天際,李意駿喘著粗氣,瞧見高舉的鐵戟在風雪里閃著血紅色的光。
隨著驚雷炸響,它跟著那驟然亮起的光落下,伴隨著濕潤的血肉聲,它切開羽林衛的金甲,從肩胛直直砍到后心,那士兵離李意駿不遠,鮮血黑雨似的噴了他一頭一臉。
黃彪受了驚,李意駿再也坐不穩,從馬背上翻身滾落。
他耳邊盡是羽林衛的慘叫,鼻腔灌的全是他們的血。李意駿只得先用手背蹭掉眼皮上的那些。
模糊視線的盡頭,他看見黃彪跑遠在風雪里,直至消失。隨后,耳側響起另一道鐵蹄聲。
他昏沉地側過臉,對上葉簾堂的自上而下望來的目光,細劍上懸在他頭頂,其上微涼的血珠滴在他身上。
葉簾堂笑著,在漫天的風雪與灰燼里朝李意駿抬了抬手。
“起來。”
*
南府軍從興安門破城,單府當家單錦卷了家當,連夜備了車馬想要趁亂從北側逃跑,管家的替他們牽了馬,惶惶地喊:“老爺,二公子和羅夫人還未尋到……”
“顧不上了!”單錦安置好斷腿的大兒子,匆匆上了車,“單孟心機深沉,非我池中物。他與劉氏大公子向來相處的好,肯定早跑了,駕車!”
管家望了眼城外戰火,不安道:“可,可劉氏公子早就被俘,羅夫人開不了口,二公子他……”
單錦眸色一頓,顯然也有些猶豫。
“父親,單孟向來機謹,定然不會有事!”單家大公子見馬車遲遲不動,怒道:“你這碎嘴廝,平日里到底吃誰手短?還不快駕車!”
“罷了。”單錦沉聲道:“出城。”
聞此,管家只得閉了口,軀馬朝城北奔去。
閬京各家大族向來都面和心不和,沒想到了這要命的關頭,倒都想到一起去了。單錦以為自己收拾的夠早,卻不想行至城北街巷時,各家馬車早就將路堵了個嚴實。
“怎么回事!”單家大公子撩了車簾,正要破口大罵,卻忽聽鐵蹄奔來,隨著刀劍出鞘的摩擦,當即堵了他們這些人的前后路。
車簾搖晃,單錦握著帷帳的指節泛白。
“諸位先別急著走嘛,我從一位貴人手里得了好東西,”叢伏笑著,從腳邊木箱撈了什么東西看,慢慢道:“先把這些年的賬算算清楚嘍。”
見南府堵了后路,城門一時半會又出不去,有人怒極罵道:“滾開!你憑何——”
話音未落,蟬光一閃,魚腸暗騎收刀的片刻,那人的腦袋便已咕嚕嚕掉在了地上,嘴還大張著,未盡之言卻再不能說出口。
“嘖嘖,”峽風可惜地看了一眼那人,“方才都說了,別著急嘛。”
有了這一下馬威,大族奔逃之人再不敢輕舉妄動。
“我們南府做事一向都是有憑有據的啊,從來不會錯殺無辜,”叢伏掃一眼那卷軸,抬眼問:“曹氏,曹氏在哪呢,舉個手?”
那被點到姓的氏族當即慌了
神,他們瞧見魚腸暗騎抽了長刀,各個都六神無主,定在了原地。
“我瞧瞧,助御史臺作偽帖,受納賄賂……”
隨著叢伏每念出一道罪名,那曹氏族人的面上就慘白一分。
“咦?”單家大公子本焦心地聽著,忽地瞥見道人影,互道:“父,父親,你瞧……你快瞧!那是不是,是不是……”
“哎呦!二公子!”管家一拍手,“還真是二公子!”
單錦手邊一抖,低聲喃喃:“他怎么混在南府里頭?”
“管他為何,快去叫他給咱們偷偷開側門!”單家大公子喜道:“真真是老天保佑,咱們有活路啊!”
“你在這坐好,我去瞧瞧。”單錦也是心頭一喜,當即帶著人下了馬車,朝著單孟的位置走了過去。
“喔。”叢伏瞧那卷軸太長,正煩著念,忽地抬眼見有人走近,便停了口,笑著問:“老爺子,你是曹氏族人啊?”
管家聞言正要搖頭否認,卻瞧單孟從魚腸暗騎里先行走了出來,低低喚了一聲,“父親。”
單錦聽他這一聲很是受用,當即端起架子來,淡淡地點了個頭。
叢伏目光在他二人中間轉了一圈,將卷軸丟給旁人去念,朝著單孟道:“看來單二公子先前與南府講的條件,是要保族人?”
聞言,單錦大概將眼下這事猜出了個始末,看來單孟是打算用著一箱子“罪證”,來保取自家氏族平安。
他面上不顯,心中卻是樂開了花,暗想:“平日里總一副將眼睛放頭頂的模樣,今日還不是得乖乖為家族做事。”
想到此,單錦捻著胡須笑了一聲,嘆道:“這孩子……哎,犬子真是承蒙女將軍照顧,他行事向來莽撞,可沒沖撞到將軍吧?”
叢伏瞧這單錦一副瞇眼衰相,還沒張嘴,忽聽單孟出聲道:“不是。”
聞此,眾人皆是一怔。
單孟平靜地開口,“我先前與葉大人諾下的條件,并非是族人。”
“你說什么?!”單錦不可置信道:“你……”
“單氏強占良田,坐犯贓計錢四千三百貫。”單孟神色不變,好像是在講旁人的事,“將軍按律行法便可。”
“哦?”叢伏饒有興趣地看了他一眼,“那你呢?”
單孟躬了身子,俯身道:“臣在行完葉大人諾定之事后,自來領罰。”
“你!”單錦眸前隱隱發黑,“你這,你這不孝子!我真是造了三輩子孽才……你難道不想想你小娘?!你小娘還——”
話音未落,忽聽車馬嘶鳴,管家愕然回首,見自家車馬擠著街巷飛馳而過——原是那單家大公子見情勢不對,想要催馬強行闖門。
“別……”單錦追出兩步,卻聽那城門口“轟隆”一聲響。
“咦,來了?”峽風挑了挑眉,朝著北側城口張望,頗有一副看熱鬧不嫌事大的模樣,“夠準時的嘛。”
城北門側開,單家車馬的馬匹被一斷了腿,馬車直直側翻著摔了出去。
第一面純黑的谷東戰旗出現在城內眾人的視野內,隨后是寒光森森的霸王長槍。
——一直候在如意陘的谷東邊軍終于現身。
*
李意駿年少時武功不錯,卻在永淳三年逃避著長刀,一身好骨肉盡成了花架子。
此刻他仰倒在雪地里,手指顫抖,想起舅舅送往他手上的第一條人命。
那人是從小便侍奉在他身邊的寧安。不過是因著李意駿偷跑去馬場時帶了他,夜里長著便將長刀遞到了他手上。
哪里有碎骨頭,如何用巧勁……
都是張喆手把手教著他做的。
而如今他躺倒在雪地里,從頸邊燙血里感察出一絲解脫,忽地想,“那匹黃彪被我拘了大半生,如今也不知它跑出去了沒有。”
葉簾堂的手受著傷,行起事來卻并不拖沓。
碎玉輕斜,只聞一聲悶響,以及李意駿低低念出的那一聲,“謝了”。
隨后,針尖血雨,扎出一地牡丹痕。
葉簾堂松了勁,仰頭去看漫天雪。
良久,李意卿走到她身邊,輕手將碎玉從她腕上解下,替她握住了,慢慢說:“瑞雪豐年。天下良田豐收有望,明年可以不用再死人了。”
大雪飄進眼睫里,葉簾堂扯了扯嘴角,沒有說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