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1章 第211章【VIP】
馬車的車輪開動了起來。
顧知灼撩開窗簾,往外看了一眼。
“這些人是直江衛(wèi)的吧?”
顧知灼在出城時就注意到,守在城門附近的并不是禁軍了,而是衛(wèi)所的軍士。衛(wèi)所的制式鎧甲和禁軍相似,也會有一些微妙的不同作為區(qū)別,比如腰封。
“直江衛(wèi)是青州和翼州交界處的衛(wèi)所之一,我記得有直江衛(wèi),左直衛(wèi)和奉江衛(wèi)。”
顧知灼雙手交叉,笑吟吟地說道,“辛苦督主。”
沈旭沒好氣地說道:“錦上添花而已。”
“就算本座沒趕回來,也沒什么妨礙。無外乎是早一刻,晚一刻罷了。”
謝應(yīng)忱特意命人送來了令牌,叫他從青州的衛(wèi)所調(diào)兵,十月十五當(dāng)天午時前趕到京城。
拿到那塊令牌時,沈旭甚至差點(diǎn)以為謝應(yīng)忱瘋了。
不僅是青州的政權(quán),連青州的兵權(quán)他竟然也敢交給自己!他真的相信自己會站在他這一邊?倘若自己倒戈相向,光是他親手交給自己的這三個衛(wèi)所,也足以讓他這一回滿盤皆輸。
呵,也不知道該說他謹(jǐn)慎,還是心大。
沈旭不愛趕路,拐道去了三個衛(wèi)所后,這一路上只能快馬加鞭的回來。
“不不。”顧知灼搖了搖手指,笑道,“若不是您搭了把手,我說不得就要被多棱擄走了,您沒瞧見方才多危險呀~”
滿口謊言!沈旭聽得眼角直抽抽:“花言巧語。”
顧知灼噗哧一笑,坐坐好,認(rèn)真道:“多謝督主您帶兵回來支援,挾制了禁軍。”
沈旭不著痕跡地彎了彎唇:“你知道就好。”
車廂里靜了一瞬。
“你……”
沈旭還想再刺她幾句,忽一抬頭,見她靠在車廂的廂壁上,雙眼緊閉,剛剛還在說話的人竟然已經(jīng)睡著了。
嘖。
沈旭嫌棄地盯著她。
她這滿身的泥濘和血漬,真讓人看不順眼,尤其是身上那股子火油和煙熏的氣味,連熏香都壓不下去。
沈旭有種想要把她從“他的”馬車?yán)秕呦氯サ臎_動。
“真是麻煩。”
他拎過旁邊的一件斗篷,抬手一揚(yáng),斗篷穩(wěn)穩(wěn)地蓋在了她的身上。而她居然還沒有醒,發(fā)出平穩(wěn)的呼吸聲。
這么信任自己?
莫名其妙!這兩個人都是。
“咪?”
沈旭對貓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順手摸了摸它的貓頭。
沈貓是一只容易滿足的貓,順著掌心的動作瞇起了眼睛,喉嚨里發(fā)出愉悅的咕嚕聲。
馬車平穩(wěn)地向前行馳,只留下車輪碾過地面的輕微聲響。
沈旭的馬車是特制,一路上幾乎沒有顛簸,在軍士們的護(hù)衛(wèi)下,很快就到了京城。
同樣是從最近的北城入城。
“督主回來了!”
城樓上的錦衣衛(wèi)遠(yuǎn)遠(yuǎn)地見到馬車,頓時一喜。不多時,緊閉的城門打開了。正如顧知灼所猜測的一樣,沒有禁軍。整個京城的城防早在一個時辰前便落入了沈旭的手里。
“主子。”
盛江站在最前頭,見到黑漆馬車過來,他立刻屁顛屁顛地迎了上來。
馬車沒有因?yàn)樗O拢@也不重要,盛江很熟練地躍上馬車,沒得到吩咐前,他也沒敢進(jìn)車廂,只坐在車櫞上,直到一聲陰柔的“進(jìn)來”,盛江彎著腰,鉆進(jìn)了車廂里。
十月的京城已經(jīng)有些冷,角落的熏香散發(fā)著熟悉的氣味,讓盛江通體舒坦。
他抹了把淚:“主子,您總算回來了。”
咦,等等,怎么還有股血腥味?
沈旭:“別吵。”
盛江呆愣著,慢了一拍才注意到靠在車廂上睡著了的顧知灼。
盛江:!
這位顧大姑娘還是這般膽大包天!
盛江不敢再哭,他委屈巴巴地在最靠近車門地方跪坐了下來,把京中如今的局勢一一稟明。
禁軍奉旨封鎖城門,不要管京中的異動。后來涼人敗走,禁軍也跟著亂了,士兵們像是無頭蒼蠅一樣。盛江趁機(jī)假傳圣旨,把上直衛(wèi)等衛(wèi)所軍士說成是奉旨來勤王救駕的,哄得禁軍開了城門。
“屬下就讓錦衣衛(wèi)里應(yīng)外和,拿下了城防。”
“做得不錯。”
沈旭往迎枕上一靠,帶著上位者的倨傲。
他桃花眼半瞇著,眼尾的朱砂痣襯得他膚若玉石。
盛江被夸得滿臉歡喜,激動的聲音略高了幾分:“多謝主子夸獎。”
“別吵。”
盛江捂著嘴。
他冷淡地吩咐道:“進(jìn)宮。”
盛江猶豫地看了一眼顧知灼,聽到一聲“說”,便把沈旭離京后的種種也全都一并回稟了。
沈旭離開不過月余,每隔幾日都會有書信,他大概知道京城沒有脫離掌控,謝應(yīng)忱也沒有趁他不在,奪他的權(quán)。
馬車從午門而過,經(jīng)常在此聚集的學(xué)子有一大半跟去了太廟,午門難得空曠了一些。
顧知灼半睡半醒,只覺馬車突然顛簸了一下,她驚覺的睜開了眼睛,撩開車簾往外頭看了一眼。
紅墻金瓦。
是皇宮!
他們已經(jīng)進(jìn)了宮門。
顧知灼立刻蹦了起來,喊道:“督主,我先走一步。”
不等馬車停下,顧知灼輕盈地從馬車上跳了下去,拉過玉獅子的韁繩,她翻身上馬,朝前奔去。
盛江在心里默默地對這位顧大姑娘豎起了大拇指,敢在宮里頭策馬狂奔的,她絕對是有史以來的第一個。
沈旭摩挲著腕間的小玉牌:“讓烏傷帶人跟過去。”
聲音在風(fēng)中漸輕。
玉獅子四蹄飛馳,馬蹄聲如雨點(diǎn)落下。
皇帝的意圖并非是要屠光京城上下,畢竟對皇帝來說,他是大啟君王,是盛世明君。他是在誅奸佞,正皇權(quán)。
他讓禁軍封鎖京城,只待他從太廟大勝而歸,萬民齊迎。
所以,謝應(yīng)忱帶走了鎮(zhèn)北軍和最容易策動的金吾衛(wèi),鑾儀衛(wèi)等上直二十六衛(wèi)。顧知灼有的只有城內(nèi)一千千機(jī)營。
她需要防備的不是皇帝,也不是這幾十萬群龍無首“無旨不得動”的禁軍,僅僅只有涼人。
這是顧知灼掌控京城的底氣。
顧知灼不怕多棱。
她唯一的擔(dān)心的是鞭長莫及,護(hù)不住宮里的姨母。
“吁!”
玉獅子直奔重華宮,見到宮門大開,顧知灼心中略緊,她一夾馬腹,玉獅子四肢飛躍而起,這一躍,穩(wěn)穩(wěn)地落地在了重華宮的庭院里。
眼熟的內(nèi)侍宮女橫七豎八地倒在地上,顧知灼的呼吸停了片刻,她攥緊馬繩,飛快地翻身下馬。
“大姑娘。”
重華宮的大宮女云華艱難地拉了一把她的軍靴,虛弱地說道:“大姑娘,我們娘娘她,她……”
“在主殿。”
顧知灼向她點(diǎn)了點(diǎn)頭,快步?jīng)_向主殿。
咳咳。
“娘娘……”云華吃力地咳了幾聲,她拼命起身,露出了血肉模糊的后腦。
顧知灼三步并作兩步奔上臺階,俯身提刀撲向守門的禁軍侍衛(wèi),手起刀落,又猛地一腳踹開了主殿緊閉的大門。
她呼吸陡然一滯,淑妃軟綿綿的倒在地上,脖子上還套著一條白綾,面容發(fā)青。幾個嬤嬤在她身邊,神情猙獰地緊按著她的雙臂。
“潑水,弄醒她!”
“本宮倒要看看她這硬骨頭能硬多久……”
皇后端坐在主位上,眼尾猩紅,胸口因?yàn)閼嵟蛔∑鸱牭介_門的動靜,她的目光如刀般掃了過來,在見到顧知灼的那一剎那,皇后狠狠地拍響了茶幾:“大——”
“膽”字還未出口,顧知灼已如離弦的箭沖了過來。
她軍靴的鞋底厚重,動作干脆利落,一踢一掃,只聽幾下悶哼,挾制著淑妃的嬤嬤們接連倒地,哀嚎聲充斥了整個大殿。
顧知灼把淑妃扶了起來,雙手顫抖著扯開了套在她頸上的白綾,白綾勒出的紅痕深深的印在淑妃白皙的皮膚上,觸目驚心。
她心跳如擂鼓。
原本她考慮過最壞的結(jié)果,就是姨母被挾制作為交換條件。
這倒也倒罷了,只要姨母安全,她可以作主放了她們。更何況,公子不是心胸狹隘之人,本就不會對這些后宮女眷趕盡殺絕。
誰能想到……
“姨母,姨母!”
顧知灼半跪在地上,摟著淑妃,雙指探在了她的頸脈上,指腹傳來虛弱的顫動。
皇后坐在那里,氣得不行,手指顫抖地指著她:“如今這皇宮,你是想闖就闖了?!還有沒有點(diǎn)規(guī)矩!”
“我當(dāng)然能。”
顧知灼連施幾針,頭也不抬地冷聲道:
“皇后……不對,該稱呼你為小孫氏了。”
謝嶸的元妻也是孫家女,是皇后的嫡親堂姐。
這個稱呼讓皇后怒意更盛,指著顧知灼含恨道:“來人,抓住她,掌嘴。”
顧知灼猛一回首,舉起了連弩,對著他們的弩箭寒光閃爍。她壓根不需要有多余的動作,那些嬤嬤們便齊齊止步,嚇得雙腿打起了擺子,扭頭去看皇后。
她們平日里再囂張,也不過是后宮的奴仆,哪里見過這等陣仗。
“你、你!”皇后聲線微顫,臉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凈,“顧知灼,你、你是想要造反!?”
回答她的是一聲尖利的破空音,鐵矢擦著她的鬢角飛過,精準(zhǔn)的把她的鳳簪射飛在地。
皇后整個人僵在了原地,她鬢發(fā)散亂,嘴唇半張半合,雙手死死地抓住了椅子的扶手,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慌亂。
“不是造反。”顧知灼道,“是……撥亂反正。”
顧知灼聽著外頭傳來的腳步聲,頭也不回道:“全部拿下。”
“呵、呵。顧知灼你簡直是無法無天……”
皇后顫著聲音,試圖用嘲諷來掩飾心中的慌亂。
下一刻,幾個內(nèi)侍從殿外沖了進(jìn)來,不容分說地直接按住了她的雙肩。
“你們做什么……大膽。”
皇后又驚又怒,拼命掙扎,可她養(yǎng)尊處優(yōu)久了,力氣哪里抵得上這些內(nèi)侍們,很快便珠釵散落,鬢發(fā)凌亂。
“你們是以下犯上!是造反!造反!”
她歇斯底里地大喊大叫,心里只剩下了慌亂和無助。
她是皇后,她是皇后啊!自從登上這鳳位,她就從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像一個囚犯一樣,被人按倒在地上。
顧知灼接著施針,嘴里道:“帶小孫氏去冷宮里冷靜一下。宮中所有人,上到太后,下到嬪妃公主,全都先送去冷宮待著,各宮的宮人讓她們自個兒帶上。”
“別來礙手礙腳的。”
是。
烏傷使了個眼色,內(nèi)侍們應(yīng)命,拉扯著大吵大嚷的皇后就出去了。
鳳鸞宮帶來的嬤嬤們瑟瑟發(fā)抖,也縮著頭,老老實(shí)實(shí)地跟著出去。
“去把陳白術(shù)叫來。”
顧知灼吩咐了一聲,一個內(nèi)侍把云華扶了進(jìn)來,她捂著小腹道:“大姑娘,陳太醫(yī)在、在偏殿,他一早就過來了。”
淑妃原本不想把陳白術(shù)牽扯進(jìn)來,待在太醫(yī)院更安全,但陳白術(shù)自個兒跑來,守著不肯走。
“再多叫幾個太醫(yī)來。”
顧知灼一套針施完,淑妃“咳”的一聲咳了出來,淑妃喘息的力道終于大了些,不再是方才的虛弱無力,青紫的臉色也漸漸緩和。
顧知灼拔出針,輕喚道:“姨母……”
淑妃眼神迷茫了一下,在見到她的那一剎那,笑了。
“夭夭。”
“你嚇?biāo)牢伊恕!鳖欀坪笈碌負(fù)涞剿龖牙铮鰦傻夭洳洹?br />
“娘娘,大姑娘。”
陳白術(shù)急匆匆地跑了進(jìn)來,跑得太快,差點(diǎn)被門檻絆倒。
他是被人砍了一刀后,又鎖進(jìn)偏殿里的。
見他滿身是血,顧知灼也嚇了一跳。
“大姑娘,沒事沒事,血止住了。”他當(dāng)時用手擋了一下,刀砍在了右手手臂上,深可見骨。沒有傷及內(nèi)腑,止了血就沒有大礙了。
顧知灼快速給他搭了一下脈:“陳叔,你幫姨母上一下藥,我去看看其他人。”
顧知灼起身讓開,先去瞧云華。
她的臉上紅腫,后腦撞開了一個手指長的口子,應(yīng)該是被人一巴掌扇在地上后磕碰到的,模糊的血肉把頭發(fā)也沾在了傷口上,十分駭人。
顧知灼用銀針止了血,簡單地處置了一下傷口,又去看其他人。
等到太醫(yī)趕過來,顧知灼已經(jīng)把傷者都做了止血和搶救之類的處置,也分好了輕重緩急幾等。
“手臂上布條是紅色,是最嚴(yán)重的,其次是紫色和藍(lán)色,白色是皮外傷可以不用管。”
顧知灼用帕子擦了一下手:“命都搶回來了,其他交給你們了。”
“是是!”
這位顧大姑娘的氣勢太足,尤其是這反客為主的架式,仿佛這皇宮當(dāng)作是自個兒家了。太醫(yī)們都被內(nèi)侍警告過,縮著脖子連聲應(yīng)諾,忙活了開來。
顧知灼又回到殿里看了一下淑妃,陳白術(shù)在她脖頸上上了藥,沒有包扎。
顧知灼摸了一下脈,說道:“姨母,您再休息一會兒,我讓人送您回王家宅子住。”
淑妃眼睛一亮:“真的?”她、她可以回家了嗎?
“對。回家了!”
淑妃姓王。
瑯琊王氏嫡次女,姐姐王寧昭,妹妹王寧歲。
取自“昭昭如愿,歲歲安瀾”。(注)
王氏女從不與人為妾,唯獨(dú)這一輩的王寧歲成了例外。她以身為王氏女為驕傲,嫁進(jìn)榮王府后的每一日對她來說都是一種折磨,此生再無安瀾。
為了王家,為了女兒,為了長姐留下的這一雙兒女。
她熬著熬著……
終于,可以回家了。
“大姑娘。”
這一回跑進(jìn)主殿的是千機(jī)營的齊拂,“奉您命,京城收網(wǎng)完成。”
顧知灼起身笑道:“姨母,我去忙了,一會兒見。”
只剩下肅清皇城!就能大開城門,等公子回來了。
王寧歲含笑看著她離去。
直到她身姿輕盈地跑出大殿,有若一道朝陽,撕開黑暗。
“白術(shù),我們可以回家了。”
“二姑娘。”陳白術(shù)欣慰道,“我們等到了。”
王寧歲釋然地松下了雙肩,是啊,等到了。
第212章 第212章【VIP】
顧知灼快步走出主殿。
她目光掃過了殿前的千機(jī)營眾人,邁下臺階。
“大姑娘。”
眾人用軍姿抱拳見禮,為了隱蔽,他們沒有穿鎧甲,深色的布衣上滿是暗紅色的血跡。
“走。”
顧知灼丟下手中帶血的帕子,從一眾人等中間走過,走在了最前頭。
“怎么樣?”
齊拂落后她半步,稟道:“涼人已全部拿下。他們的火油是花了幾年的時間陸續(xù)攢的,有近兩萬斤。共有三百余人負(fù)責(zé)縱火,分散在了十二個地點(diǎn)。”
這一點(diǎn),顧知灼是猜到的。
火象大兇,烈焰焚城。
焚城,指的是整個京城陷于烈焰。
倘若單單只是在一地縱火,哪怕風(fēng)勢再差,也不可能“焚城”。
只不過,卦象顯示的生機(jī)在北方,落在了多棱身上而已。
“抓到的涼人招認(rèn)說,他們是在等多棱的指令,一旦北邊大火起,京城十二地會同時點(diǎn)火。屆時,京城一亂,他們就可趁機(jī)全身而退。”
涼人的嘴硬的很,齊拂花了好大功夫才撬開,害得他身上沾滿了血。
“余下的涼人都藏身在了胭脂樓。大姑娘,真和您說的一樣,胭脂樓竟會是涼人的據(jù)點(diǎn)。”
胭脂樓是京城三大花樓之一。
齊拂他們搜查后發(fā)現(xiàn),胭脂樓的后花園里,連地牢和審訊室都有。
顧知灼頷首,讓他繼續(xù)說。
齊拂應(yīng)諾后,又道:“抓獲涼人一共一千一百二十三,死亡四百三十人,一干人等暫且都關(guān)押在了胭脂樓的地牢里。”
顧知灼問道:“有兄弟戰(zhàn)死嗎?”
說到這個,齊拂慶幸道:“大姑娘,幸虧咱們得了那批箭。這些涼人擅長近身戰(zhàn)的,咱們就埋伏突襲。共有一百余人受傷,沒有死亡。”
“很好。”顧知灼嘴角微勾,“走啦,蕩平皇城,收拾干凈,大哥和公子也該回來了!”
齊拂抱拳應(yīng)命。
“干活去!”
顧知灼下令千機(jī)營兵分三路,又跑去問沈旭借了錦衣衛(wèi)由外往內(nèi)包抄。
太孫和皇帝這場奪權(quán)戰(zhàn),東廠和錦衣衛(wèi)誰也不幫,一直以來都是獨(dú)善其身,旁觀看戲的態(tài)度。
沈旭不在,顧知灼不會越權(quán)去用他的人,他回來了,那就大大方方的借。
顧知灼自己帶了近百人,從鳳鸞宮沿著中軸線一路掃蕩。
該殺的殺,該關(guān)的關(guān)。
一直到含璋宮時,顧以燦也趕了回來,遠(yuǎn)遠(yuǎn)喊道:“夭夭!”
顧知灼回首看他,燦爛一笑:“燦燦。你回來啦。”
她舉起握著連弩的手,向他揮了揮,顧以燦飛奔過來,三兩步就跨上了臺階,一把抱住了她。距離一近,顧以燦立刻聞到了她身上濃烈的火油味。
顧以燦嚇得結(jié)結(jié)巴巴:“夭夭夭夭夭夭!!!”
“讓我聞聞,讓我聞聞。”
顧知灼:?
顧以燦拉著她,像只小狗似的,湊上來聞來聞去。
真是火油味。
顧知灼:“沒事沒事。”
顧以燦聞了一圈,又摸了摸她的臉蛋,再繞著她轉(zhuǎn)了好幾圈,總算是確認(rèn)了全身上下連塊皮都沒燒著,他放心了。
顧以燦夸張地拍了拍胸口。
嚇?biāo)浪耍?br />
“謝璟說涼人備了上萬斤的火油,要來京城縱火。”在戰(zhàn)場上所向披靡的顧以燦可憐巴巴道,“我嚇壞了。”
“真的有這么多!”顧知灼連連點(diǎn)頭,“卦象都說了,會烈焰焚城。”
“多虧我厲害,把多棱給騙走了。”
她拉著顧以燦走向含璋宮,得意洋洋地說著自己的戰(zhàn)績,夸張了至少三成。聽得顧以燦一驚一乍,驚呼連連。
“我厲不厲害?!”
“厲害!”顧以燦趕緊鼓掌,“妹妹天下第一!”
顧以燦心里后怕不已。
縱火燒城再趁亂而逃,盡管陰毒,毫無疑問是最好的策略,反正燒的是大啟的城,死的也是大啟的百姓。
這把火燒起來,對大啟是一場大禍。
而對涼人來說,卻能讓他們?nèi)矶耍恍韪冻鲆唤z一毫的代價。
無本萬利。
妹妹威逼利誘,軟硬兼施。
不但哄得多棱放棄了縱火,還讓他的手下全都折在了京城,只剩下他們五六個人有如喪家之犬潰逃,甚至還要感謝妹妹“言而有信”的放了他們一馬。
顧以燦往她肩上一搭,樂呵呵地說道:“等到多棱冷風(fēng)一吹,明白過來再細(xì)細(xì)復(fù)盤,怕是得氣瘋了。”
顧知灼嘿嘿笑著,話鋒一轉(zhuǎn):“公子呢,沒一塊兒回來?”
“他們有千把人,天黑前能回來就不錯了。”
說話間,顧知灼一揮手,上百把連弩對準(zhǔn)了含璋宮前的金吾衛(wèi),她道:“不降者,以謀逆罪論處。”
金吾衛(wèi)面面相覷,僵持了一會兒后,終于都跪了下來。顧知灼剿沒了武器,讓他們暫且留在了含璋宮,只把李得順帶走了。
“燦燦,走!接下來是前三殿!”
不多時,兵不血刃,皇城盡入彀中。
顧知灼站在金鑾殿的丹陛前,滿意地看著腳下諾大的皇城,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對了,燦燦,后頭的事就交給你了。天快黑了,我先回去及個笄再來。”
“啊?”
“涼人太壞了!”顧知灼生氣道,“剛初加他們就來了,過份!”
“你快去。”
玉獅子還在重華宮,顧知灼干脆借了顧以燦的煙云罩,策馬奔回鎮(zhèn)北王府。
“大姐姐!”
鎮(zhèn)北王府還是和她離開時一樣,一走進(jìn)王府大門,妹妹和弟弟就迎了過來,顧知微邀功道:“大姐姐,你走后,那個絡(luò)腮胡子又來了,就他一個人,偷偷摸摸地躲進(jìn)了花廳里,讓我們抓起來,交給了齊校尉。”
“很好。”
他們都很能干,顧知灼很開心:“大哥也回京了。晚些就回府,你們立了功,讓大哥給你們買匈奴馬。”
“好耶!”
兩個半大的孩子齊齊歡呼,陪著她一塊回到了端云閣的偏廳。
“灼表妹。”
謝丹靈都急壞了,淚眼汪汪的撲過來。
別別。
顧知灼趕忙后退:“我身上都是血,弄臟了你的新裙子。”
謝丹靈才不管,緊緊抱住了她,把頭靠在她的肩上,忍不住嗚咽著。
“本宮也要去學(xué)武!”
她要是會功夫,就能和小表妹一起迎敵了。
“別!”
顧知灼嚇壞了,按住她的雙肩一本正經(jīng)道:“表姐,你可千萬別想不開。”
她這跑步都能平地摔的小表姐要是跑去練武,簡直就是不敢想象的大災(zāi)難。
“想想你的花容月貌。”
謝丹靈摸摸自個兒的臉,她也覺得自己很好看。
“那還是,不學(xué)了?”
顧知灼直點(diǎn)頭。
“該二加了。”禮親王妃含笑看她,“顧大姑娘,快去換衣裳。”
“我陪你去。”謝丹靈拉著她往屏風(fēng)后頭去,咋咋呼呼地吩咐瓊芳倒水。
“丹靈表姐,你今兒不用住我家了,你去王家住。姨母也會過去。”
“真的啊!”
兩人的聲音漸行漸輕。
禮親王妃眉眼微動,顧大姑娘能輕易說出讓淑妃離宮回娘家住,那就只有一種可能……
哎。
皇帝也真是,好好的日子不過,非要鬧。
鬧得太孫出手,這下他連日子都過不成了。
她道:“我先去前頭,顏兒,你們慢慢來。不著急。”
殷惜顏應(yīng)聲。
“對了。殷姐姐。”顧知灼從屏風(fēng)后探出頭,“他也回來了。”
殷惜顏的眉眼瞬間綻放,波光漣漪的桃花眼含著滿溢的歡喜與雀躍。
等到顧知灼略加梳洗,換了二加的衣裳從屏風(fēng)后頭走出來,已經(jīng)過去了一刻鐘。
她和謝丹靈手牽著手,走到了正廳。
見到顧知灼出來的那一刻,觀禮的賓客們齊齊松了一口氣。
端云閣離前院較遠(yuǎn),外頭的動靜聽不真切,但也不是一點(diǎn)都聽不到。笄禮進(jìn)行到一半,突然停下,遲遲不見顧大姑娘,任誰都猜到出了事。
當(dāng)時就有人慌了神,要出去一看究竟。
二夫人徐氏和三夫人陸氏也就不再隱瞞,把涼人正在攻擊鎮(zhèn)北王府的事說了。
顧知灼提前吩咐過,不要刻意提及皇帝,只說是涼人趁機(jī)作亂。
既便如此,不少人也嚇得臉色發(fā)白,差點(diǎn)沒撅過去。
尤其是在涼人沖破大門后,廝殺聲,叫罵聲,還有火油的灰煙味,甚至是血腥味,都隱約飄了過來,讓人連坐著都心里發(fā)慌,心口亂跳。
許多人這一輩子都沒這么心驚膽戰(zhàn)過。
短短的幾個時辰跟過了幾年那樣難熬。
“大姑娘,清遠(yuǎn)侯府的夫人鬧著要走,四姑娘去攔的時候,被推倒了,額頭磕傷了一些,流了不少血。二夫人和三夫人發(fā)了火,才沒人再鬧。”
這是在換衣裳的時候,瓊芳和她說的。
呵。
她留她們在鎮(zhèn)北王府,是為了護(hù)著她們性命,免得她們成了涼人的人質(zhì)。
領(lǐng)不領(lǐng)情都無妨,傷了她妹妹……
不行。
顧知灼面不改色地走到了藤席前,冷言道:“聽說清遠(yuǎn)侯夫人和姑娘急著回去?也是,我這及笄禮耽擱眾位太久了。清遠(yuǎn)侯夫人要走,那就送客!”
她一甩衣袖,目光如炬,掃向觀禮的賓客們。
“還有誰要走?”
在坐的都是誥命夫人,甚至有年紀(jì)已長,威嚴(yán)自成的太妃和太夫人們。
而這一刻,面對顧知灼這不輕不重的聲音,竟然同時啞了聲。
前頭的動靜消失已有一個多時辰,直到現(xiàn)在顧大姑娘才出現(xiàn),意味著京城里肯定還有別的變故。
清遠(yuǎn)侯夫人也真的,顧四姑娘才十歲,雪玉團(tuán)子一樣的人兒,對她好言相勸,不聽也就罷了還推得這么大力,也難怪大姑娘要生氣。
不過,清遠(yuǎn)侯府是先太子妃的母家,顧大姑娘一點(diǎn)面子不給,不好吧?
顧知灼:“請。”
下人們過去“請人”離開。
旁人只當(dāng)作沒看到,喝茶的喝茶,理袖口的理袖口,還有人輕聲談?wù)撝櫞蠊媚锷砩线@件衣裳好像是林織娘的手藝云云。
“走就走。”
清遠(yuǎn)侯夫人臉上一陣青一陣白,帶著女兒憤憤然拂袖而去。
不待就不待。
她就不信了,日后他們府還得瞧著顧大姑娘的臉色過活不成!?
“還有人要走嗎?”顧知灼含笑著問道。
見無人再有動靜,她作了揖禮后,面向西跪坐在了藤席上。
無為子眉眼溫和地注視著這個小徒兒。
這個撿的乖徒兒,她身上的揮之難去的暗沉晦氣如今終于是徹底散光了。
甚好。
無為子揚(yáng)起拂塵:“二加!”
一加發(fā)簪,二加發(fā)釵,三加釵冠。
每一加都要換上一身新衣裳,等到儀式全部結(jié)束,又過去了近一個時辰。
顧知灼換上了最后一身紅色織金長裙,幾乎和謝丹靈的一模一樣,唯獨(dú)不同的是她的裙擺上繡著鳳翎紋,而謝丹靈的是祥云紋。——盡管謝丹靈和太夫人都言之鑿鑿這兩種布料的紅不一樣,事實(shí)上,沒幾個人瞧出來。
表姐妹兩人戴著華麗繁復(fù)的釵冠從偏廳走出來,立于藤席前。
所有人的目光盡數(shù)到了她們的身上。
平日里的顧知灼如烈焰般熾熱奪目,帶著不容忽視的鋒芒。而此刻,換上貴氣華服,珠釵環(huán)繞的她,雍容大氣,典雅端麗。
兩人從容地向賓客們再度行了禮,這是第三次拜禮。
及笄禮成。
顧太夫人總算松了一口氣,剛想讓人扶她起身,端云閣外響起了略微急促的腳步聲。
不會又要打了吧!?
太夫人嚇得坐了回去。
“大姑娘。太孫回來了,讓您及笄后去一趟午門。”
原來是忱兒回來了啊。對了,忱兒去哪兒?顧太夫人一時間腦子還沒從驚嚇中回過來,只知道,不是又要打。
這就好,這就好!
“好。”
顧知灼應(yīng)了,她跟在太夫人身邊,含笑著請客人們?nèi)胂螅掖颐γΦ刈吡恕?br />
她沒有把衣裳換下,為了不弄亂裙擺,還特意坐了馬車。
已是黃昏,大街小巷的人群遠(yuǎn)比先前多了不少,五城兵馬司的士兵們在街上敲鑼打鼓,外頭一熱鬧,百姓們也敢出來了,再加上去太廟的人回來,到處串門子說著今兒的大事,京城一下子又有了煙火氣。
光是看著就讓人心情舒暢。
熙熙攘攘的人群議論紛紛,都往同一個方向——午門而去。到了午門廣場時,顧知灼撩開窗簾,遠(yuǎn)遠(yuǎn)地就看到謝應(yīng)忱正站在午門前等她。
馬車一停下,她迫不及待地一躍而下。
她跳上跳下慣了,忘記今兒這套華服裙擺冗長,足尖剛落地,一不小心就踩到了裙角上,向前傾去。
還不等她重新找回平衡,一雙有力的手臂穩(wěn)穩(wěn)地攬腰扶住了她,顧知灼莞爾一笑:“公子。”自然而然地把重心靠在了他的身上。
站穩(wěn)后,她原地轉(zhuǎn)了個圈,飄揚(yáng)的裙擺如鮮花怒放,金線勾勒的繡紋閃爍著耀目的光華。
“好不好看?”
謝應(yīng)忱的目光凝在了她的身上,溫柔的嗓音中帶著毫不掩飾的驚艷:“好看。”
顧知灼滿意了,任由他牽著自己的手走進(jìn)了午門,一直走到了城樓上。
他們肩并著肩,步履相似。
上到禮親王,下到文武百官盡數(shù)跟在他們身后,有若眾星拱衛(wèi)著日月。
午門廣場上,百姓云集,全都抬首看著并肩站在城樓上的兩人。
方才的喧囂一下子消失了。
“太孫殿下。”
禮親王恭敬地拱手,待謝應(yīng)忱頷首后,他走到了最前面,手持一道明黃色帶著血跡斑斑的圣旨,對著下方的百姓們道:
“今日太廟祈福,天降祥瑞,先帝賜下遺詔。”
有人驚呼:“祥瑞?”
“是真的,我當(dāng)時也在,親眼見到的。”
“別吵,快聽王爺念。”
禮親王打開遺詔,讓所有人都能看到上頭的血,沉聲念道:“奉天承運(yùn)皇帝,詔曰……”
他念罷后,雙手舉起遺詔。
“蒙列祖列宗庇祐,終能撥亂反正。”
“今將先帝遺命,公告天下!”
第213章 第213章【VIP】
午門廣場上噤若寒蟬。
別說是沒聽過遺詔的,哪怕是在太廟已經(jīng)聽過的,此刻也同樣再一次為這個事實(shí)而震撼。
禮親王手持遺詔,將底下的一切盡覽無遺,停頓了一會兒后說道:“謝嶸昔以鴆毒弒父篡位,穢亂朝綱,殘害忠良,致使天下洶洶,民不聊生。其罪滔天,神人共憤,天地不容。”(注)
“自即日起,廢謝嶸為庶人,褫奪尊號。”
“先帝遺命,奉太孫謝應(yīng)忱為大啟新君,登大寶!”
禮親王率先撩袍跪下,高喊道:“請?zhí)珜O登基。”
這一聲如驚雷炸響,點(diǎn)燃了午門廣場,文武官員齊刷刷地一同跪下:“請?zhí)珜O登基!”
聲浪如潮,一浪高過一浪。
“請?zhí)珜O登基!”
百姓們紛紛跪地,仰望著城樓上那道修長挺拔的身影。
“請?zhí)珜O登基!”
無數(shù)的聲音匯聚成洪流,仿佛回蕩在天地間。
謝應(yīng)忱立于城樓上,俯瞰著黑壓壓的人群。
自打他記事后,便知自己有朝一日會和祖父一樣,成為一國之君。
父親說,要當(dāng)一個明君很難。
謝應(yīng)忱年少輕狂時,曾以為天下盡在掌握,又有何難。
現(xiàn)在站在這里,聽著這一聲聲山呼海嘯,謝應(yīng)忱明白了父親話中的深意。
成為明君,需要背負(fù)的,是天下人的期盼,是這萬里江山!
一旦坐上金鑾殿,就會成為“孤家寡人”,獨(dú)自扛起這一切。
曾祖父是,祖父是,父親也是……歷朝歷代的君主都是。
唯獨(dú)他,不一樣!
他不是一個人站在這里,他有夭夭。謝應(yīng)忱回首看向她,眉眼柔和的仿佛有光要溢出來。
顧知灼:?
她對著他笑,用自己的雙手覆蓋在他略有些顫抖的手背上。
公子是無所不能的!
公子是最好的公子。
“公子。”顧知灼輕聲道,“我在。”
她的聲音很輕,幾乎淹沒在了如浪花般層層起伏的吶喊聲中,唯有謝應(yīng)忱依然聽得清清楚楚。
她在!
無論他走到哪里,他站在何處,她都會與他并肩。
他不是孤家寡人。
再次面向百姓的時候,謝應(yīng)忱心中那一絲不確定的怯意徹底蕩然無存,他緩緩抬手,喧囂的午門廣場頓時安靜了,所有人的目光都緊緊追隨著他。
“平身。”
“著國師和禮部擇吉日,孤奉先帝遺詔……”
他握著她的手略微緊了些許,說了最后兩個字:“登基!”
“萬歲!”
百姓起身,爆發(fā)出了震耳欲聾的歡呼聲。
新君登基往往伴隨了國喪,舉國哀悼。這一回卻不一樣,沒有哀哭,沒有服喪,不用禁舞樂,想笑就笑,一片歡天喜地,就跟要過年似的。
謝應(yīng)忱牽著顧知灼的手從午門上下來,喧囂聲持續(xù)不斷。
“廢帝不知悔改,還勾結(jié)蠻夷想要謀反!”
“國師還在做法事時,遺詔突然從天上掉下來,掉在祭臺上,我親眼瞧見的。”
“先帝顯靈了!”
“……”
顧知灼聽得有趣,蹦蹦跳跳地跟著謝應(yīng)忱的步子,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沒一會兒就到了文淵閣。
上到首輔,下到各部尚書,沒有人對顧知灼的出現(xiàn)有任何異議,仿佛她天生就該站在這里。
這一待就待到了太陽落山。
廢謝嶸,新帝登基的公文,在擬好后加蓋國璽,三百里加急送往大啟各地。
顧知灼是和顧以燦一同出來的,她舒展了一下坐得有些疲乏的身體,懶洋洋地往顧以燦身上一靠,讓他半拖著自己走。
走上馬車前,顧知灼想起了一件事:“燦燦,謝璟現(xiàn)在是在大理寺詔獄吧?”
“對。”
“珈葉公主也在嗎?”
“在。”
“我們先不回去了,去一趟大理寺。”
顧以燦向來聽妹妹的,調(diào)轉(zhuǎn)了馬車去了大理寺。
顧知灼有謝應(yīng)忱的令牌,他們一來,立刻就被迎了進(jìn)去。
大理寺的詔獄有三層,上一世,顧知灼就在這里待了兩個月,直到被流放。
“王爺,顧大姑娘,這邊請。”
獄卒提著油燈,殷勤地在前頭領(lǐng)路。
地下一層是用來關(guān)押三品以上官員和勛貴宗親的。
顧知灼:“還挺寬敞的。”
獄卒湊趣地應(yīng)和幾聲。
當(dāng)時顧家被關(guān)在地下二層,又陰暗又濕冷,牢房里還有老鼠躥來躥去……
故地重游,體驗(yàn)倒也不算太糟糕,畢竟,如今在外頭的是自己,看著他們掙扎崩潰的也是自己!
“大姑娘,皇……廢帝就關(guān)在前頭這間。”
顧知灼對謝嶸沒興趣:“涼國公主呢?”
“在左邊這間。”
獄卒領(lǐng)她拐了彎,又把油燈往前提了提。
這幾間關(guān)著的是廢帝的幾個兒子和他們妻妾家眷。
昏暗的油燈光照過去的時候,謝璟掀了掀眼皮,驚訝地脫口而出:“是你……”
本來他是想說,她是不是來看他笑話的,后來仔細(xì)想了想,他本身就是個大笑話,還有什么不能讓人看的。
謝璟趕緊過去,雙手拉著鐵欄,問道:“顧大姑娘,珂兒呢?”
他的語氣中含著一絲期盼:“她還好吧?”
季南珂沒有被抓來,謝璟想著,也許是因?yàn)樗沒有過門,不算是他的侍妾,也許她可以逃過這一劫。
“她?”
顧知灼噗哧輕笑,笑聲讓顧璟有一種極度不好的預(yù)感。
下一刻,她問道,“你想知道?”
謝璟攥著鐵欄的手緊了緊,艱難地擠出聲音:“你說。”
“她跟多棱跑了,拿連弩|圖紙當(dāng)作交易條件,讓多棱帶她回國,繼續(xù)享受她的榮華富貴去了。”
“你胡說!”
顧知灼輕輕笑道:“不然呢?她會陪你受這牢獄之苦。還是在外頭做工養(yǎng)活她自己等著你出獄。”
謝璟:“……”他太解珂兒了,她是一株嬌養(yǎng)的蘭花,受不了一丁點(diǎn)苦。所以,自己給不了她榮華富貴,她就跑了?
謝璟自嘲地笑了笑,他早該想到的。
顧知灼懶得理他,只讓獄卒開鎖,把珈葉從里頭帶了出來。
“走走?”
珈葉不知其意,點(diǎn)頭應(yīng)了。
獄卒在前頭引路,回到地上一層,終于沒有那么昏暗,霉味也淡了許多。
珈葉本以為她是要帶自己去審問,這都要出詔獄了吧?
“你帶我去哪兒?”
“放了你。”顧知灼笑問道,“好不好?”
“顧大姑娘說笑了。”
“大姐姐,救我!!大哥哥!”
一個幼童撕心裂肺的叫嚷打斷了她們的話。
顧知灼蹙眉。
還穿著皇子蟒袍的謝琰跌跌撞撞地闖了過來,他跑得又急又快,也不知道絆到了什么,撲通摔在地上。
他在太廟時,趁亂偷偷混進(jìn)觀禮的百姓中間。
他沒有皇子名份,禮親王也從沒承認(rèn)過他的宗室身份,士兵們抓人的時候一度把他給漏了。
剛逮到就帶過來了。
謝琰顧不上起身,臟兮兮的兩只手抓住了顧知灼裙擺。
這裙子第一天上身,顧知灼喜歡的很,沒有硬扯。
“放開。”
她面無表情道。
“大姐姐,我錯了,我錯了!你帶我出去好不好。”謝琰眼淚鼻涕糊成一團(tuán),哭著求道,“大姐姐,我以后再也不會亂發(fā)脾氣了。”
“大哥哥,我會跟你一起好好學(xué)武的。”
“你們別丟下我。我聽話,一定聽話。”
他攥著顧知灼的裙角,哭得可憐,六歲多的孩子連脖子都縮了起來,瑟瑟發(fā)抖。
顧知灼冷眼看著,沒有半點(diǎn)同情。
“大姐姐。你帶我走。別把我丟下。”
“你姓謝,你爹,你哥哥們都在牢里等你。別叫錯了。”
這個孩子無藥可救。
上一世,太夫人把他捧在手掌心里寵著疼著,他最小,全家上下都多有偏疼。
結(jié)果呢?她把太夫人他們的遺骨從義莊帶回來,想要讓他們?nèi)胪翞榘玻崛胱鎵灒妥娓甘甯杆麄兒显幔疾蛔尅.?dāng)時襲爵為鎮(zhèn)國公的謝琰,言之鑿鑿,譏罵顧家是罪臣,不配受香火供奉。
呵。
見妹妹冷下臉,顧以燦俯身一根根的掰開了他捏著妹妹裙擺的手,順手整了整裙角,拉著妹妹走了。
“大姐姐,大哥哥,我錯了。我錯了!”
兩人充耳不聞。
“這是你弟弟?”珈葉回頭看了一眼,“他被拖走了,你真不管嗎?”
“公主。”
顧知灼做了一個“請”的動作:“公主莫非就沒有看著厭惡,除之而后快的所謂‘兄弟’?”
“有。”
“比如呢?”
珈葉:“……”
顧知灼沒有等她回答的意思,笑了笑,自顧知地說道:“所有,是不是?”
“涼王名下所有的兒女。對嗎?”
珈葉:“……”
“你的母親是一個舞姬,在涼國,哪怕是在宴席上,看中哪個舞姬也能直接拉去帳子里。你母親被轉(zhuǎn)手買賣了多次,最后讓涼王看上,搶了過去。”
“涼國子以母貴。”
“母親是賤籍,子女同樣是賤籍,哪怕你是涼王的女兒也一樣。”
顧知灼盯著她漸漸壓下的唇角,一邊往外走一邊說道:“你打小就要學(xué)舞,學(xué)著討好男人,取悅男人,學(xué)著在你這群兄弟姐妹們夾縫中求存。”
“你母親死后,你名義上養(yǎng)在了王后膝下,實(shí)則,王后不過是在為多棱養(yǎng)一個聯(lián)姻工具。”
“不是大啟,就是別的部落。”
珈葉撩起長發(fā),眼波流轉(zhuǎn)間,風(fēng)情萬種:“顧大姑娘說對了。你現(xiàn)在放我回去,我也不想回去。我打聽過,一般這樣的情況,謝璟最多也就是圈禁或流放。”
“我若是回了涼國,下一個還不知道會被送給誰呢,謝璟好歹長得不錯也不愛打人還好糊弄,總好過去陪草原上那些骯臟油膩的老頭。”
顧知灼伸出手指,輕輕搖了搖:“你兄弟讓你去聯(lián)姻,就把你兄弟踩下去。涼王讓你去聯(lián)姻,就把涼王踩下去。踩不下去,那就取而代之。”
說罷,顧知灼面向她,微微一笑。
這雙鳳眼看穿了她深埋在心中的一絲野心和不甘,說中了她的每一個念頭,點(diǎn)起了她心里那股被強(qiáng)行按下去的火苗。
“余部首領(lǐng)娜古雅爾,曾經(jīng)不過只是牧羊女。而你,是涼王的女兒,怕什么?”
“顧大姑娘真是好口才。但是,在涼國,女子沒有繼承權(quán)。我阿娘是舞姬,也沒有母族可以依靠。”
“你有。”
“王后只有多棱一子,和你這一個養(yǎng)女。”
大紅燈籠的光暈籠罩在顧知灼的身上,襯得她眉眼越加柔和,說出來的話,卻又含著刀光劍影:“若是她唯一的兒子死了呢?”
珈葉腳步一頓。
顧知灼:“若是她兒子死在了她丈夫的手里呢?”
“她會如何?”
珈葉呆立在原地,許久未動。她的嘴角緩緩揚(yáng)起,又慢慢放下,眼中是難以壓抑住的野心。過了一會兒,她咽了咽口水,說道:“若是被發(fā)現(xiàn),我難逃一死。”
顧知灼已經(jīng)走到了馬車邊,她搭上顧以燦伸出來的手掌,微微一笑:“當(dāng)然。”
“五馬分尸怕也是輕的。
“不過。”顧知灼話鋒一轉(zhuǎn),笑道,“以一介女子之身,想到坐上那個位置,若是連以死相搏的勇氣都沒有,就算大啟硬是扶了你上去,你也坐不穩(wěn)。與其勞心勞力白費(fèi)工夫,我大可以換一個人扶。”
“珈葉公主,你不是我唯一的選擇,也沒有資格和我談條件。”
珈葉:“……”她的念頭被一眼看穿。
顧知灼踩上馬車,這回她學(xué)乖了,順手提了一下裙袂。
“珈葉公主可以暫回瑞王府休息。你是和親公主,不管謝璟定了什么罪,只要你在大啟沒有作奸犯科,我可保你安穩(wěn)一生。你若是想回涼國,明日午時來鎮(zhèn)國公府,過時不候。”
“走啦。”
顧知灼坐好,放下了車簾,馬車骨碌碌的開走了。
珈葉站在原地,眸光閃爍,野心如火一樣閃動在瞳孔中。
顧以燦大大咧咧地和她坐在一塊,隨口問道:“妹妹,你要扶這公主為涼王?”
“這位公主。”顧知灼手指有節(jié)奏地敲擊著桌案,“有野心,但勇氣不足。有謀略,但行動不夠。她要上位需背靠大啟。她沒有母家相扶,要坐穩(wěn)那把椅子依然得靠大啟。扶她上位,至少能換來邊境十年太平。”
十年足夠西疆休養(yǎng)生息了。
“她若是怕了,也無妨。反正多棱一死,挑撥王后和涼王,也能讓涼國內(nèi)亂。”
顧以燦:“我和你一起……”
“不要你去,燦燦,你等我把多棱脖子上那串狼牙項(xiàng)鏈帶回來。”
“哎,妹妹太能干,哥哥壓力好大。”
顧以燦裝模作樣往她肩上一趴。
“走啦,祖母還等著我們吃飯呢。”
馬車拐了個道,先去了一趟王家,又回了府。
席宴已散,來觀禮的賓客們也都回去了,師父也去了國師府暫住。
顧知灼餓極,懶得再讓人重新擺膳,和顧以燦一人要了一碗雞湯面。
小廚房的爐子上時時煨著雞湯,下碗面最快了。
太夫人拉過顧以燦來回看了看,確認(rèn)他也好好的,一塊皮都沒掉,終于放心了。
“丹靈說回王家去住,說淑妃出宮了?”
“姨母不是淑妃了。”
顧知灼端著雞湯面,一口氣吃了好幾口,說道:“皇帝被廢,我打算給姨母弄個義絕,大歸回來。”
太夫人驚道:“什么?!”
“你、你們倆……”太夫人顫抖著手,指向兄妹倆,“今兒你們倆就在忙這個?”
她左右看了看,低啞著聲音悄悄道:“你們是謀反去了?”
“成了沒?”
生怕他們壓力太大,太夫人又趕緊補(bǔ)充了一句道:“不成也沒事,能回來就好。”
“等下次準(zhǔn)備好了再來也一樣。”
看她這樣子,似乎謀不謀反不重要,兄妹倆全須全尾回來就夠了。
噗哧。顧知灼笑了出來,笑得前仰后合。
第214章 第214章【VIP】
太夫人膽子小,怕嚇著她,先前顧知灼并沒有和她透露太多。
現(xiàn)在塵埃落定,該說的也都能說了。
顧知灼索性讓人把三叔父他們也一同叫來。
等人到了后,他們倆的雞湯面也吃完了。
兩人一人一句,把京城和太廟兩邊的事全都說了一遍,聽得幾個孩子目瞪口呆,驚叫連連。
“大姐姐,皇帝謀反會定什么罪。”
顧以炔:“誅九族!”
太夫人和顧知南同時看過來:“真的嗎?”
兩人的表情一個比一個緊張,顧知灼拍了一下顧以炔的額頭:“盡瞎說。”
“先太子可惜了。”顧白白搖頭輕嘆。
他足不出戶,對京城的動向也了如指掌,只不過親口聽顧以燦一字一句復(fù)述了遺詔,心中還是免不了有些感慨。
“先太子是太|祖皇帝和先帝一同教養(yǎng)出來的,若非謝嶸的貪念,他必然會是一位明君。”
先帝身體康健,壽數(shù)至少還應(yīng)該有十年。
從先帝,到太子,再到太孫。
三代賢明君王,大啟盛世可見。
而不是現(xiàn)在這樣,天下漸生亂象,烽煙四起,短短六年多,就毀了曾經(jīng)的盛世藍(lán)圖。
“可惜了。”
顧知灼信心滿滿:“有公子在。盛世一樣會有的!”
顧白白眉頭微蹙,剛要啟唇,讓太夫人給打斷了:“也就是說,忱兒要登基了?”她發(fā)現(xiàn)了重點(diǎn)。
顧知灼回頭應(yīng)了一聲:“還要等師兄占出吉日,估摸著,差不多也就是謝嶸定罪后吧。”
“那你們的婚事……”太夫人小心地問了一句,“還作數(shù)嗎?”
“作數(shù)呀。祖母您把嫁妝也都備好了,不作數(shù)會浪費(fèi)的。”
顧知灼玩笑道:“對了,祖母,您要不要把您那個錢莊也一塊兒陪嫁給我。”
“您想想,國庫空虛,我有了錢莊,以后公子就得找我借銀子,我多有底氣。您說是不是?”
太夫人瞪她:“不給。”
顧知灼樂得直笑。
晴眉掀開簾子走進(jìn)來,俯身在顧知灼耳畔道:“珈葉公主來了。”
顧知灼道:“明日午時,過早不見,過時不候。”
“是。”
“怎么了?”顧太夫人忍不住問了一句。
“祖母,我明日要出趟門,給您帶西疆的花頭巾回來。”
“我這把年紀(jì)了,戴什么花頭巾,瞎胡鬧。等等,你要去西疆。”太夫人警惕地問道,“你去西疆做什么?”
顧知灼嘻嘻一笑:“去玩把貓捉老鼠。”不等她追問,自然而然地話鋒一轉(zhuǎn),對妹妹們道,“也給你們帶花頭巾。西疆嬸子們扎染的花頭巾可好看了。”
“好呀好呀,我們戴著去莊子上玩。”
“我我。”顧以炔指著自己,“我和大哥哥的呢?”
西疆的花頭巾好看,花布扎的馬鞭也好看。
顧以燦先一步道:“我們也要花頭巾。”他哄他道,“讓你大姐姐給你買塊橘色的,再配上你上回新做的橘色腰封,肯定好看。”
見兒子一副認(rèn)真考慮的樣子,二夫人徐氏撫了撫額。
榮和堂的燈籠燭光搖曳。
夜更深了。
萬里無云的的天空,繁星點(diǎn)點(diǎn),把夜空也染的像黎明一樣。
在最初的激昂和亢奮后,京城無數(shù)府邸燈亮了一夜,紛紛叫來了幕僚商量。
從天黑,到天明,直到烈日當(dāng)空。
文武百官徹夜難眠。
多棱他們也幾乎不眠不休不飲不食地跑了近十個時辰了。哪怕是在馬背上長大的,也不免想要下馬休息一會兒,便在河畔停下,稍做休整。
“大王子。”赫蘭豪邁地灌了幾大口河水,一抹嘴說道,“再有三四天就能到西疆。顧大姑娘肯定追不上我們。”
多棱把水囊裝滿,赫蘭喋喋不休地說著啟人卑鄙無恥,只會耍些陰謀詭計:“大王子,到現(xiàn)在都沒有消息,怕是除了咱們幾個,其他人都折了。”
“就不該信那個小丫頭的!”
多棱臉色越來越不好看,這些話聽著像是在埋怨自己。
赫蘭把馬牽過去喝水,嘴上還在抱怨著:“王上對大王子如親兒子似的,王后又得寵。大王子,你不該懷疑王上的。”
是嗎?
多棱冷哼:“赫蘭,你是在怪我?”他敞開的胸口布滿汗液,發(fā)辮垂落。
赫蘭驚了一跳,慌忙地單膝跪下:“奴不敢。”
多棱手腕一抖,漆黑的馬鞭如毒蛇般凌厲甩出,“啪”的一聲脆響,狠狠地抽在了赫蘭的后背上,馬鞭帶著尖利的倒刺,直接撕裂了他的衣裳,在他蓋著奴印的后背,留下了一道血痕。
多棱收回馬鞭,鞭鞘還滴著血珠,頭也不回地牽馬走了。
“是真是假,我自有判斷,由不得你來教訓(xùn)我。”
“找個地方買點(diǎn)酒,我們就趕路。”
多棱利落的翻身上馬,其他人也紛紛緊隨其后,赫蘭連滾帶爬地起來。
他們繞道了一個小縣城,采買了干糧和酒,又給季南珂找了個大夫,耽擱幾個時辰后,馬不停蹄地繼續(xù)趕路,風(fēng)餐露宿,五天五夜,終于到了西疆。
一路上,沒有遇到任何追兵。
牽馬走進(jìn)洛峽關(guān),多棱整個人都輕松了不少。從這兒到兩國邊關(guān)只需要一天多,哪怕顧知灼追上來,他也有足夠的把握脫困。
見多棱的心情似乎好了一些,有人湊趣道:“大王子,那小妮子果然不行,也就嘴上有些能耐,這會兒說不得還沒有出京城呢。”
多棱笑了笑。也是,中原女人嬌滴滴的,哪受得了連夜奔襲的苦。
“走。”
他正要策馬,駕著馬車的手下連忙喊道:“大王子,謝璟那個侍妾好像快不行了。”
快馬加鞭,連他們都是在勉強(qiáng)支撐,更何況一個受了傷的女人。
哪怕她一直在馬車上,馬車也是要顛簸的。
多棱過去,撩開車簾看了一眼,季南珂整個人蜷縮在馬車的車廂里,氣若游絲,散發(fā)著一股腐臭味。
他過去搭了下額頭:“燒的挺厲害的。”
人都帶回來了,不能讓她死在這里。
“進(jìn)城。”多棱說道,“找個大夫給她看看。”
“赫蘭,你去把巴魯叫過來,讓他帶三百人來。”
巴魯是多棱的手下,如今守著他名下的邊關(guān)三座城池。
赫蘭奉命而去。
多棱帶著季南珂去了距離最近的巴勒亥城。
包扎開藥,過了一晚上燒終于退了下來。
大夫千叮萬囑,千萬不能再奔波顛簸,不然必死無疑。
念著圖|紙還沒到手,多棱只能放慢了腳步,日出而行日落而息,又花了兩三天,終于到了距離邊關(guān)最近的阿烏爾城。
他們沒有進(jìn)城,只在距離城池三里地扎營休息。
巴魯領(lǐng)著三百人也趕了過來。
他們除掉了鎧甲,把武器藏在車底下,偽裝成游商進(jìn)了大啟邊界。
多棱拍了拍他寬厚的肩膀,緊繃了好幾天的心弦徹底放松了下來。
巴魯見過禮后,左右看看,問道:“大王子,其他人呢?”
多棱這趟送嫁帶了千余人隨行,都是他的親兵和心腹,而現(xiàn)在,回來的只有區(qū)區(qū)五人。
“別提了。”
多棱把事一說,巴魯氣極,粗壯的手臂鼓了起來。
“我先在邊關(guān)待一陣子。”多棱哼聲道,“不管王上干過,還是沒干過,我們就當(dāng)他干了。這回必要讓他把邊關(guān)九城都給我當(dāng)賠禮。”
多棱的人手全折在了京城,巴魯帶來的這些人,讓他多少有了點(diǎn)底氣。
無論是顧大姑娘再追上來,還是王上有什么企圖,他都不至于沒有一點(diǎn)還手之力。——當(dāng)然,顧大姑娘不可能再追上他。
“巴魯,有一件事要你去辦……”
篝火躍動著,放松下來的多棱飲了整整一酒囊的酒。
哪怕打小把酒當(dāng)水喝的他,也有微醺。
幾人吃吃喝喝,誰也沒有留意到,北面土丘上一閃而過的微弱星光。
這其實(shí)不是星光,而是千里眼|鏡片的反射光。
玉獅子打了個響鼻,用脖子蹭了蹭顧知灼的腰。
顧知灼敷衍地摸了兩把鬃毛,放下手中的千里鏡。
盡管比多棱晚出發(fā)一天,但是,多棱對大啟不熟悉,生怕迷路,走的大多是官道。顧知灼有輿圖,哪里有小道可以抄,她全知道,足可以彌補(bǔ)這一天腳程的差距。
她在多棱進(jìn)洛峽關(guān)不久,就已經(jīng)追上他。只不過,沒有動手罷了。
畢竟顧知灼要的不止是他的命。
“下回還是得和星表哥說說,千里眼五顏六色的真不方便。”
顧知灼嘟囔著。
好看是好看,但是一有光,就容易被對方發(fā)現(xiàn)。好在今兒星光也盛,可以掩在星光中。
“難怪三叔父的千里眼是黑色的。”
哎哎。
顧知灼繼續(xù)用千里眼朝多棱的方向看。
多棱已經(jīng)把酒囊的酒全喝完了,靠在樹上說話,太遠(yuǎn)了判斷不清唇語,但從身體的姿態(tài)來看,倒是相當(dāng)?shù)姆潘伞?br />
顧知灼的拇指慢慢摩挲著千里眼的紅藍(lán)寶石。
生死不明,前有涼王,后有追兵。這幾天來,多棱勢必難熬,現(xiàn)在一放松,足以讓他連警惕心也一同松懈下來。
這會是他意志最薄弱的時候。
“秦沉。”顧知灼斷然下令道,“你去。”
“是!”
秦沉抱拳應(yīng)命,帶了一百將士悄悄下了小土丘。
顧知灼靠在馬身上,手持千里眼,一動不動地看去。
借著星光和居高臨下的優(yōu)勢,顧知灼清楚地看到秦沉正慢慢逼近,潛伏在了距離多棱只有一百余步的石灘中。
黑夜和一塊塊大大小小石頭掩住了他們的身影。
“煙花。”
顧知灼冷靜地下了命令。
一支紅色的煙花帶著尖嘯聲沖天而起,瞬間炸響了夜空。
微醺中的多棱猛地打了個激靈,坐直起身來,目光不由地看向煙花燃起的方向。
“這是……”
“敵襲!”
多棱驚叫,他一躍而起,剛想去拉馬,無數(shù)支箭矢從身后而來,多棱反應(yīng)極快,他迅速撲倒,抵擋住了這一輪的箭襲。
一回首,有數(shù)十人中箭倒地。
“大王子,快走!”
巴魯用身體做為掩護(hù),手中的長刀揮舞出了刀花,擋開了射過來的箭矢。
多棱看了一眼箭矢的方向。
不對,箭是從背后來的,而煙花是在右手邊。
有兩撥人?!
是顧大姑娘,還是王上?一時間,他有些判斷不出來。
“大王子,先回錫一城吧。”
赫蘭也慢慢退到他身邊,掩護(hù)著他說道:“等到大涼境內(nèi),大啟要還敢再追,那就是在跟我們宣戰(zhàn)。”
“大王子,早做決斷。”
箭矢越來越密,仿佛永遠(yuǎn)用不完。敵在暗,他們在明,再拖延下去,只會是死路一條。
“走。”
多棱揮刀擋開射向頭面的兩支箭,當(dāng)機(jī)立斷地喝令道:“回錫一城。”
錫一城是他的地盤,王上插不了手。
是!
他一聲令下,翻身上馬。
巴魯領(lǐng)著一百余人墊后,護(hù)著他一路往西飛奔。
追兵像是永無止盡,死死地咬在后頭。多棱只得借著石林當(dāng)作掩護(hù),繞來繞去。士兵們死得死,傷得傷,最后,連裝著季南珂的馬車也棄了。
“大王子,我們好像擺脫啟人了。”
巴魯策馬上前,他這一提醒,多棱才注意到,啟人已經(jīng)有半個時辰?jīng)]有追上來了,從黑夜到天明,一晚上如噩夢一樣的箭雨,也終于停歇了。
多棱的手臂中了箭,疼痛和疲憊讓他的有些煩躁:“不休息了,繼續(xù)趕路。”
“大王子,前頭是古也城。”
后頭有追兵,回不了錫一城,也就只有古也城了!
“罷了,先回大涼再說。”
多棱拉了一把馬繩,馬的奔速緩和了一些。
就在這時,他的耳邊驟然又響起了如雨一般急促的馬蹄聲。
又來了?多棱捏緊彎刀,鼓起的肌肉充滿了爆發(fā)的力道。他猛一回頭,看到的竟然是向自己奔來的珈葉。
“大哥,不能去!”
珈葉遠(yuǎn)遠(yuǎn)地喊道,“是陷阱!”
多棱確認(rèn)了一下她的身后沒有跟著別人,于是勒住了馬繩。
珈葉跑得氣喘吁吁,辮子也散開了一些,貼著汗水沾在臉上。
“珈葉?”多棱懷疑道,“你怎么在這里。”
“謝璟被囚,顧大姑娘讓我自己選是留在大啟還是回大涼。”珈葉喘息道,“大哥,王上想要?dú)⒛恪9乓渤怯邢葳澹跎舷铝睿蛔屇慊钪氐酵醵肌!?br />
“是真的,大哥!追兵特意把你往古也城的方向引。”
“是顧大姑娘跟你說的?”
珈葉氣喘吁吁,她拿出一張薄如蟬翼的絹紙:“這是我偷來的。”
多棱飛快打開,一眼看到上頭血紅色的印記,心里先信了幾分。
這印記是一個狼頭的圖案,是涼王世代傳襲的銀戒指上的圖案。
他仔細(xì)看了一遍絹紙,猛地一捏。
“大王子?”巴魯不解地看他。
顧大姑娘說的都是真的。她沒有騙他!
多棱把絹紙死死地攥在掌心里,眼中冒出了熊熊怒火。
“他……”
唔。
多棱身體一僵,他的喉嚨里發(fā)出一聲低沉的悶哼。他慢慢低垂下頭,目光落在從自己的小腹穿透而出的刀鋒上,血沿著刀尖,一滴一滴地滴落在地。
啊!
珈葉嚇得驚呼連連:“大哥!大哥,你沒事吧。”
多棱是在戰(zhàn)場上拼殺過的,驟然遭到偷襲,他反應(yīng)相當(dāng)快的,反手去抓背后的涼人士兵。
那個涼人拔出了刀子,橫刀劃過自己的脖子。
血順著刀鋒濺在了多棱的臉上。
“巴魯。”多棱看向了巴魯,沉聲道,“這人是你帶來的?”
“是、是。大王子,屬下……”
巴魯?shù)氖窒伦阕阌幸蝗f人,誰能記得每一個士兵的長相,可是,除了是自己帶來,似乎也沒別的可能了。
嗖嗖——
又一輪箭雨在這時襲了過來。
追兵來了。
天已大亮,晨曦灑在石林間,多棱回頭,他的瞳孔微微緊縮。
顧大姑娘騎著一匹白馬,立在了隊(duì)伍的最前頭。
她笑瞇瞇地向他舉起了火銃。
第215章 第215章【VIP】
砰!
顧知灼的嘴唇輕啟,無聲地吐出了這個字。
與此同時,她按下了火銃的扳機(jī),火藥爆燃的震耳欲聾聲撕裂了石林的寂靜。
“可惜了。”
顧知灼摸了摸滾燙的槍口,這把火銃改進(jìn)的重點(diǎn)放在了射速上,犧牲了射程。
這個距離打不到多棱。
但也足以讓已是驚弓之鳥的他亂了手腳。
“大姑娘,他們要逃。”
秦沉低聲道。
多棱在手下的掩護(hù)下上了馬,顧知灼注視他離開的方向,抬手道:“追。”
“又來了。”
石林間隱約可見對方的身影,伴隨著耳邊箭矢破空的尖嘯聲,多棱緊咬牙關(guān),拼命催動胯|下的馬,汗水浸濕了后背,傷口在奔波中撕裂的更深,鮮血順著馬鞍滴落。
“該死!”
多棱暗罵著攥緊韁繩。
被背叛和出賣的怒火在他胸口熊熊燃燒。
古也城是陷阱,接下來能去哪兒?
絕對安全。
絕對不會出賣他的地方。
馬兒喘著粗氣,蹄聲也不似方才有力,顯然也到了極限。
“大哥,我們要不要……去和顧大姑娘談?wù)劊俊辩烊~策馬緊跟在他身后,她一咬牙道,“只要送上足夠的利益,顧大姑娘會心動的。”
“你活著,就能和王上相互牽制,顧大姑娘也會樂見其成。”
說到利益,多棱頓時就想起了禾木達(dá)草原。
這片草原地勢極佳,背靠加蘭河,當(dāng)年顧韜韜也曾想拿下此地,與加蘭河一同作為兩國的新邊界。
禾木達(dá)草原離這兒不遠(yuǎn),是他母族的領(lǐng)地,是絕對安全,不會出賣他的地方!
多棱盯著她的美目,冷不丁問道:“你為什么要冒險來提醒我?”
“大哥,”珈葉認(rèn)真地說道,“王后養(yǎng)了我,我只能依靠王后。若是你死了,王后膝下無子,哪怕王后母族再強(qiáng)勢,她也輸了。”
“王后輸了,我又能過什么好日子?”
“王后在,你在,我才能是大涼公主。”
她嘆氣,語氣沉沉的:“我也不想跟阿娘一樣,輾轉(zhuǎn)在不同男人的手里。”
多棱:“……”
她沒說自己有多么敬重王后和他這個兄長,多棱并不惱,要說情分,他們倆本來也沒什么情分,談利益就夠了。
珈葉的生母是舞姬,若是沒有人撐腰,她也只能是個供人取樂的玩意。
身后的馬蹄聲如雷鳴般逼近,箭矢如雨,跟在后頭以身為盾的幾個士兵都接連倒了下去。
珈葉把心一橫道:“大哥,我來引開他們。”
“顧大姑娘的目標(biāo)是我。”多棱斷斷續(xù)續(xù)地說道:“你引不開她的。”
血流得更厲害了,附骨之疽一樣的追兵讓多棱實(shí)在做不到冷靜思考,他腦海里只有一個念頭——禾木達(dá)草原。
絕對安全。
“珈葉,你去禾木達(dá)草原,讓阿舅調(diào)兵來接我。”
珈葉沒有絲毫猶豫,爽快點(diǎn)頭。
多棱一把扯下脖子上一直戴著的狼牙護(hù)符,丟過去給她。
“大哥,”珈葉遲疑了一下,“我怕烏扎首領(lǐng)不信我。”
多棱看了她一眼,也想起來了,前不久阿舅來王都時看上了珈葉,想討去陪幾天,王上當(dāng)時已經(jīng)挑好了讓珈葉和親,沒有答應(yīng)。
珈葉是怕她貿(mào)貿(mào)然過去,阿舅會不知輕重,耽擱時間?
多棱扯下了一片衣角,用手指沾著血,飛快地寫了幾行字,加上那張染血的絹紙,一并交給了珈葉。
“這……”
“我在上頭留了印記,阿舅認(rèn)得出來。”
“是。”
珈葉鄭重接過,“大哥,你要小心,我會快去快回的。”
多棱略有動容地說道:“若這趟我能活著回大涼,日后我把你當(dāng)親妹子。”
多棱的這句承諾讓珈葉大喜:“多謝大哥!”
“走。”
珈葉帶著幾個士兵調(diào)轉(zhuǎn)馬頭,朝另一條岔路奔去。
“大王子,他們兵分兩路了。”巴魯判斷了一下人數(shù)道,“大概有一百人去追珈葉公主。”
很好。
多棱大喘氣。
巴魯把心一橫說道:“大王子,屬下帶人攔著他們。你先走。”
多棱沒有應(yīng)聲。
巴魯看出他有所意動:“王上可能在我的人里安插了內(nèi)細(xì),不能再帶著他們了,干脆用他們擋一擋。”
多棱捂著小腹,血不住地從指縫滲出。
巴魯說的沒錯,這一晚上,他們不停地繞道,啟人還是緊緊地咬在后頭。
只可能還有內(nèi)細(xì),露了行蹤。
還有這一刀……若是內(nèi)細(xì)在他們兵困馬乏時,再給他一刀,他就再沒活路了。
“好。”
多棱很快有了決斷。
“巴魯,你要活下來。我會在禾木達(dá)草原等你。”
巴魯將拳頭重重按在胸口上,宣誓道:“屬下死都會拖著他們!”
雨箭越來越密,多棱不再耽擱,揮刀擋開幾箭后,喊了一聲“駕”,手中馬鞭狠狠抽打了下去。馬兒嘶鳴著,它的口鼻已經(jīng)在流血,拼盡全力的撒開四蹄,狂奔著。
箭雨如蝗,密集地落在他們身后,釘在地上,石林上,發(fā)出“噗噗”的聲響。
“兄弟們,殺了這些啟人!”
“殺啊。”
巴魯帶上士兵們迎著箭雨而上。
多棱俯低了身:“再快點(diǎn),再快點(diǎn)!”
不斷撕開的傷口讓血流得越來越多,追在他們后頭的箭越來越少,只余下風(fēng)聲在耳邊呼嘯。
巴魯拖住了追兵。
但是,多棱的身后也只余下了跟著他從京城逃出來的四個人。
多棱抹了把臉上的血,剛要說話,他胯|下的馬兒突然前肢一軟,差點(diǎn)把他甩下馬背。多棱趕緊低身去看,就見馬的口鼻早已血沫橫飛。
從京城到這里,不但人疲,馬更乏。
啪!
一回頭,赫蘭從馬背上滾落,后背撞在了碎石上,吃痛的發(fā)出悶哼,他的馬四肢癱軟的咽了氣。
緊跟著,多棱的馬口鼻噴涌出了更多的血,也跟著倒在地上。其他幾人的馬好不到哪里去,全都在瀕死的邊緣。
“先休息一會兒。”
多棱摸了摸馬首,合上了它的眼睛。
他撕開衣服,給自己簡單地包扎了一下,灌了一大口酒暖了暖越漸發(fā)寒的身體。
沒有馬,接下來該怎么走?
從這里到禾木達(dá)草原,步行的話,至少得走上一兩天。
除非……
“我們從黑水灘繞過去。”
多棱抹了一把臉上的酒液。
黑水灘。
是啟涼邊界最大的沼澤地,從黑水灘再往西,是禾木達(dá)草原。
黑水灘人跡罕至,就連大涼知道的人也不多。當(dāng)年,多棱就是用黑水灘困死了顧韜韜,讓一代名將把命留在了這里。
“大王子,不等珈蘭公主了嗎?”
“顧大姑娘最多也只帶了三五百人,只要援軍一到……”
“三五百人?”多棱把留在肩上那支斷箭的箭頭挖了出來,悶哼著說道,“那王上呢?”
最初在石林中,煙花和箭矢來是從兩個方向來的,更像是雙方的相互呼應(yīng)。
他當(dāng)年也干過一樣的事……
“如今必然是顧大姑娘這三五百人在明,王上的人在暗。”
多棱拿了把金瘡藥灑在自己的傷口上說道:“王上不會眼睜睜看著珈葉帶來援兵,他會伏擊珈葉。”
“珈葉是誘餌。”
“她能活著把東西帶給阿舅固然最好,若是死了,也是預(yù)料中的。”
多棱沒有把所有的希望寄托在別人的身上,他給了珈葉狼牙項(xiàng)鏈和血書只是為了讓她以為自己信她,讓她盡心盡力。
“黑水灘上有一條小路,從這條小路可以越過沼澤。”
“我們?nèi)ズ谒疄 ?br />
是!
其他人立刻應(yīng)是。
多棱把沾血的箭頭扔到了地上,包扎好了傷口。
其他人拔箭的拔箭,包扎的包扎,休息的休息。
多棱低聲咒罵。這回但凡他能活下來……絕對要讓顧家以血償血。
追兵應(yīng)該是被拖住了,他們趁機(jī)多休息了一會兒。
沒有馬,只能靠步行,他們個個有傷在身,走得也不快,原本多棱以為黃昏就能到,結(jié)果足足走到了天黑。
幾個人都精疲力盡。
黑水灘其實(shí)也是一片大草原,和禾木達(dá)草原連在一起,青草郁郁蔥蔥,若是不是熟悉的人根本不可能知道這是一個能吃人的沼澤灘。
“休息一晚,明天一早趕路。”
多棱拖著走乏的雙腿,一邊走一邊說道。
和前一晚的繁星點(diǎn)點(diǎn)不同,這一夜,暗沉沉的,視野受到了極大的局限。
哪怕多棱知道小道,也不敢冒險。
那是踩錯一步就萬劫不復(fù)的……
“大王子,這兒火蟲子不少。”
自打巴魯留下來墊后,一路上再沒有追兵,赫蘭的心情也放松了一些。
火蟲子?!
多棱回首看去,身體頓時僵直了。這哪里是什么火蟲子,分明就是火把!
有埋伏!
“快跑。”
在喊出這句話的同一時刻,砰!火藥炸開的聲音震響耳際。
“走!”
箭雨又一次鋪天蓋地而來,一支支箭矢死死地追咬著他們,逼得他們只能一步步靠向黑水灘。
不能再往前了!
這黑水灘中,實(shí)地和沼澤相連,毫無規(guī)律,誰也不知道下一步會是生,還是死。
“顧大姑娘。”
多棱高喊道。
顧知灼從人群中走了出來,與他相隔不到五十步:“又見面了,多棱大王子。”
火把映照在她的臉上,明明暗暗的看不出任何表情,在她的身后,是無數(shù)的箭矢星星點(diǎn)點(diǎn)的光芒反射。
“顧大姑娘。”多棱把心一橫,長話短說,“邊境七城,加上黃金萬兩,買我這條命。”
顧知灼:“……”
見她不置可否,多棱接著道:“王上這次害得我差點(diǎn)送了性命,我不會善罷甘休的,我活著,大涼就會內(nèi)斗不休。”
這肯定是啟國想要的。
兩國之間,存在的只有利益的互搏,不然,啟國又何必攛掇王上出賣他!
“啟國若是想要加蘭河,我也能想辦法送上。”
多棱相信,自己誠意十足,王上給出的條件絕不會比自己好。
這樣的條件,顧大姑娘不會不動心的,或者說,她不能不動心。
這一路上,他也考慮過,萬一真被追上,要怎么樣才能活命。
想來想去,沒有什么比利益更能打動人的。
“這是開疆辟土之功!”
“顧大姑娘要是為了一己仇恨,放棄這么大一片領(lǐng)土。你這皇后還當(dāng)?shù)贸蓡幔柯犝f大啟人就愛彈劾告狀。”
先利誘,再拉近關(guān)系。
“顧大姑娘,我們是可以握手言和的。”
顧知灼在沉默片刻后開口了,她撫掌道:“大王子的條件確實(shí)讓人心動。”
“我想好了。”
她的語氣里帶著些許的笑意。
“你有兩個選擇。一,是讓我一槍打爆你的頭。二,走進(jìn)這黑水灘,是生是死,看你的命數(shù)。”
“你!”
多棱臉色驟變。
“顧大姑娘,你若是認(rèn)為我誠意不足。再加上,加蘭山脈如何。”
顧知灼連眼皮也沒有掀一下,慢悠悠地舉起了火銃。
“大王子,你該做選擇了。”
“顧大姑娘!”多棱咬緊牙關(guān),掙扎道,“鎮(zhèn)國公的死是王上的主意!”
“兩國交戰(zhàn),各為其主……”
“不。是大王子你的主意。”顧知灼往前邁了一步,她面容完全映在了火光中,“當(dāng)年上一任涼王剛死,‘兄終弟及,父死子繼’,你與現(xiàn)在的涼王同樣都有機(jī)會。涼王巴不得拿大啟的戰(zhàn)事把你拖住,而你又急著回王都爭奪王位。”
“多棱大王子。你說,會是誰急著想讓我父親死呢?”
“我父親一死,大啟無良將,此戰(zhàn)不得不歇。”
多棱:“……”
他大意了。
他太小看女人了!顧家除了一個殘廢和一個顧以燦,都是女人和孩子,這些年。他只盯住了顧以燦,最多再加一個顧以炔。
而現(xiàn)在,把他逼到絕路的,卻是顧韜韜的女兒!
“顧大姑娘……”
“大王子。”赫蘭扶住了他,咬牙切齒道,“咱們沖過去,哪怕不能脫困,也至少殺他X的幾個。”
他唾了口帶血的唾沫。
“大涼勇士絕不貪生怕死!”
他恨極地盯著顧知灼,他們拼死一搏,至少也能在臨死前拉幾個人墊背。
這姓顧的把他們玩弄在股掌之中,他死都得帶著她一起死!
“對!大王子,我們就拼一把。”另一個親信也緊握住了短刀。
“大王子!”
其他人紛紛低吼。
砰!
一聲槍響,彈丸射出,直中赫蘭的額頭。
赫蘭的聲音戛然而止,身體猛地一僵,直挺挺地往后倒了下去,鮮血從彈孔飛濺,滴落。
顧知灼的槍口還冒著白煙,在火光的照耀下尤為刺眼。
“大王子,你來選。”
顧知灼舉起了三根手指。
“一樣的,我數(shù)到三……”
“一、二……”
“走!”
往后是死,只有往前了!
多棱咬了咬牙,一揚(yáng)手,率先一步踏進(jìn)了黑水灘。
“我們慢慢走,用刀探路。”
只要別不小心踩上沼澤就可以。
“慢慢走。”
他們的運(yùn)氣很好,踏上的這一片剛好不是沼澤,多棱略松了一口氣,他小心地用腳踩地,又各自解下了彎刀,如盲人般小心的一邊探路一邊往前走。
顧知灼舉起千里眼,口中慢慢細(xì)數(shù):“一、二、三……”
在他們走進(jìn)黑水灘大約一百步的時候,她雙唇微動:“攻擊!”
在他身后,一把把弓箭早已拉滿,就等她這一聲令下,箭矢如雨一般射向了黑水灘中的幾人。一個不慎,一個涼人被利箭射穿了喉嚨。
“諾瓦!”
“顧大姑娘。”多棱狠厲道,“你不守約定。”
約定?
顧知灼笑了:“我只是讓你選,可沒有說,你進(jìn)了黑水灘,我就不攻擊了。”
“這不是約定。是游戲。”
游戲的名字叫——
貓捉老鼠。
“攻擊!”
第216章 第216章【VIP】
貓捉老鼠,不會一口咬死,而是玩死。
多棱呼吸一滯。
那天在京城時,他選擇走,顧大姑娘確實(shí)沒有再攻擊,他先入為主地以為這次也一樣,只要選了走黑水灘,顧大姑娘就不會再攻擊,是生是死,是他們的命。
他忽略了,她從來沒有這么說過!
失血過多,和連日的緊繃,讓他欠了思考。
讓他走進(jìn)了絕路。
“走。”
多棱揮刀擋箭,可是箭矢源源不斷,猶如在下一場箭雨,鋪天蓋地。
不過幾息,多棱又中了一箭。
若是方才他死命一搏,十有八九能在臨死前抓幾個墊背的。
而現(xiàn)在,根本不可能再回頭了。
往回走是死路一條。
繼續(xù)站在這里,同樣也是死路一條!
往前……
軍中除了主將,其余人等用的一般都是一石弓,一石弓的射程最多也就三百步。
往前跑,運(yùn)氣好的話,還能有生路。
不,應(yīng)該說,這是唯一的生路。
“我們……”
這是生路,也有可能是死路。
“走。”
這一波的箭雨中,除了多棱,只活下來了一個人,薩烏掩護(hù)著多棱,沖進(jìn)了黑暗中。
“大姑娘,他運(yùn)氣還真好。”秦沉忍不住說道。
他們壓根沒有手下留情,可幾輪攻擊下來,每一次都能讓多棱險險逃過,就連受傷也沒有傷在要害。看起來傷得重,全都是皮外傷,絲毫沒有傷筋動骨。
但凡養(yǎng)個三五天就能好。
這運(yùn)氣,簡直了!
“對,他運(yùn)氣極佳。”顧知灼手持千里眼一直看著對方,嘴上說道,“他們剛到京城的時候,師兄曾給他算過一卦,他近三月內(nèi)有一劫,‘遇土不吉’。若是他能避過這一劫,往后會困龍得水,行險而順。”
“土?”
秦沉小心地探出一只腳踩了踩往黑水灘上踩了踩。
“死劫?”
秦沉懂了!難怪顧大姑娘一路上有目的把他往黑水灘逼,這是要讓他應(yīng)劫而死。
顧知灼隨手拍了他一下:“別看我,看他。”
她的嘴角躍動著笑意:“死劫已到,回天乏術(shù)。”
話音剛落,躲過一輪箭雨的多棱突然臉色大變,他的雙腳從大地陷了下去,仿佛被一口咬住。
糟糕。
是沼澤!
運(yùn)氣在剎那間離他而去,他這一腳,踩中了沼澤。
“大王子!”
薩烏哀痛大呼,他一把抓住了多棱的手臂,拼盡全力想要把他從沼澤里拉出來。
他的額上青筋暴起,哪怕是背后連連中箭,也沒有避讓分毫。
“大王子,我拉你上來!”
薩烏死死攥著他,指甲在他的手臂上掐出了血。
多棱用盡全力往前邁步,然而,淤泥底下像是生出了無數(shù)只看不見的手,它們糾纏著他,拉扯著他的雙腳,一寸一寸地要把他拖向陰間地府。
薩烏的力氣漸漸耗盡,身體不受控制地漸漸前傾,在這一瞬間,他的腳下也失去了平衡,撲倒在了沼澤中。
“薩烏!”
薩烏是面朝下摔下來的,口鼻陷在了淤泥里,掙扎一會兒后,就再也沒有動靜了,沉了下去。
他死了。
多棱渾身冰冷,薩烏也死了。
自己也會死!
多棱的身體在沼澤中慢慢往下陷,沉重的泥沙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吞沒了他。
這種明知會死,但一時死不了,只能慢慢地等著死亡降臨的感覺,就是像是在用鈍刀子割肉一樣。這一刻他甚至想,干脆讓箭射死他算了。
然而,箭雨停了下來。
為什么!?
多棱愕然地看向站在了黑水灘前的顧知灼。
他們的距離只有不到兩百步,在火光的映照中,他似乎能夠看到顧知灼臉上的笑。
他沒有看錯,她在笑!笑著看他在沼澤中掙扎,步入死亡。
就和當(dāng)年的他一樣!
恍惚間,多棱似乎回到了四年前。他一個離間計,讓大啟皇帝把一代名將顧韜韜的性命雙手奉上。他親眼看著數(shù)以萬計的南疆軍被沼澤吞噬,那一刻,他志得意滿。
而現(xiàn)在,陷在沼澤中的人變成了自己,等待著死亡是他。
死亡。
他要死了嗎!
“不,我不要死。我不能死!”
多棱放聲大喊大叫。
顧知灼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前頭掙扎的人影,手里的千里眼可以讓她看到多棱每一個恐懼,不甘和絕望的表情。
直到胸口一陣劇烈的悶痛,她一手搭在玉獅子的馬背上,借著玉獅子來支撐著自己不要摔下去。
“大姑娘,”秦沉嚇了一跳,“你不會又病了吧?”
“沒。”顧知灼勉強(qiáng)笑了笑,啟唇道,“當(dāng)年,我爹爹他們,便是死在了這里,上萬南疆軍,大多尸骨無存。”
所以,當(dāng)年?duì)N燦沒能帶回爹爹的尸骨,誰都以為是沉在沼澤中。
“啊?”
秦沉驚了一跳。原來是這里!
顧知灼閉了閉眼睛,很快就平復(fù)好了自己的心緒,再睜眼的時候,沼澤已經(jīng)淹沒到了多棱的胸口。
她神色如常,笑著對秦沉道:“沼澤中掙扎得越厲害,往下沉得就越快。”。
這一點(diǎn),多棱當(dāng)然也知道,但是,人在絕路上,求生的欲望往往壓過了理智。
他還在往下沉。
淤泥很快就沒到了胸口,擠壓的窒息感讓他漸漸呼吸不暢。
隱約間,他似乎看到有影影綽綽的人影在面前晃動。
“救我……”
是援軍嗎?
是不是珈葉帶來的援軍?
多棱拼命地向著那些人伸出手,目帶乞求。
“救……”
他的瞳孔驟然一縮,不對,那些人,為什么穿著南疆軍的服制?
他們?yōu)槭裁茨懿仍谡訚缮希?br />
啊啊啊啊!
多棱驚叫著,一雙雙透明的手大力地按上了他的雙肩,把他往下按。
“不要。”
“不——”
他不想死!
淤泥沒到了脖頸,下巴,嘴唇,鼻子……
顧知灼手持千里眼,冷靜地看他一步步地邁向死亡。
額頭。
他的手還伸在外頭,想要抓住最后的一點(diǎn)光,然而,無濟(jì)于事。
很快,就連手也看不見了,沼澤徹底吞噬了他。
“遇土不吉。”
顧知灼的嘴角一彎,她又多站了半個時辰,以確保他死得透透的。
“大姑娘,珈葉公主來了。”
顧知灼頭也不回:“讓她過來。”
珈葉邁步上前,她看了一眼沼澤的方向,對顧知灼行了一個下位者的禮,遞上了那條狼牙護(hù)符和血書絹紙。
顧知灼接過狼牙護(hù)符,隨手拋了拋,又一把捏在掌心中。
她看完了血書后,把血書和絹紙都還給了珈葉。
“你帶著去禾木達(dá)草原。”顧知灼輕柔地把她的發(fā)辮輕輕撥到了身后,“知道該說什么吧。”
“知道。”
把絹紙和血書交給烏扎。
烏扎是多棱的親阿舅,王后是一母同胞。
烏扎必會派出援兵,親自來救援。
顧知灼含笑道:“我留了巴魯他們幾個活口,你帶著援兵按原路走,讓烏扎遇到巴魯。這一路上,我留了很多的痕跡,你不用多說多做,他們自己能找到這里。”
“是。”
珈葉記在心里。
美目掃了一圈狼藉的四周,諾瓦的尸體就在那兒,又有腳印一直踏進(jìn)黑水灘,誰都猜得出來發(fā)生了什么。
顧知灼打了個手勢,秦沉當(dāng)即下令整兵。
“你在適當(dāng)?shù)臅r候,讓王后想到她可以當(dāng)攝政王太后。”
珈葉聽懂了。
王后為了母族,說不定咽下這口氣,但若有一個攝政王太后的名頭吊在前頭,王后就還能有別的選擇,比如殺夫。
大涼有過攝政王太后的先例,并不是辦不到。
顧大姑娘是要強(qiáng)行讓王后和王上反目,讓兩人內(nèi)斗。
顧知灼眉眼含笑,仿佛在說一件最最尋常的事。
“從現(xiàn)在起,你得告訴自己,王后是你的親阿娘,你要一心一意為王后著想,讓王后信你。”
珈葉長睫輕顫,有些不懂。
“成為攝政王太后的前提是,她得扶持一個傀儡作為新王。”
“涼王為了他的親兒子能繼任王位,殺了王后的兒子,涼王絕了王后的子嗣,你可以哄著王后,也絕了涼王的子嗣。”
珈葉的心里咯噔了一下,垂簾細(xì)思。
顧知灼的聲線蠱惑:“你是她膝下唯一的孩子,一心一意只聽她的,還曾為了救她的兒子差點(diǎn)死了。有這樣的情分在,她是樂意扶涼王的親生子,還是扶你?”
“等你坐上那個位子,還需不需要一個攝政王太后,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珈葉眸中的野心有如一團(tuán)火焰,一旦點(diǎn)燃就再也壓不下去。
從現(xiàn)在起,她會是王后最聽話的女兒。
她會幫著王后,殺光王上的兒子們!她要成為涼王。
珈葉的心跳如鼓。
顧大姑娘三言兩語間,就為她理清了茫茫前路。
明明是一個年歲比她還小的姑娘,卻讓她忍不住信服,這一刻,她的心底里升不起一丁點(diǎn)對抗的念頭。
“顧大姑娘,我若能坐上那個位子,大涼將永為大啟臣國,歲歲納貢,絕不叛變。”珈葉給出自己最大的承諾。
“好。”
顧知灼笑了,友好地說道,“放心,啟國會幫你的。”
至于這些承諾嘛,聽聽就好。
王上和王后反目,涼國內(nèi)斗不休,至少能為西疆換來五年以上的時間休養(yǎng)生息。至于以后,“和”當(dāng)然好,她若是要撕碎盟約,大啟也足能應(yīng)戰(zhàn)。
“合作愉快。”
兩人擊掌為盟。
走到如今,珈葉唯有成為涼王,才有活路,而她能靠的不是王后和王上,唯有顧大姑娘!
珈葉站在她身側(cè),沉默地看著黑水灘,喃喃自語:“我十三歲時,阿娘剛死,當(dāng)時,多棱在拉攏王上身邊的一員猛將莫其各,他讓人把我送到了莫其各的帳子里。”
她紅唇彎揚(yáng),魅意天生。
“我生得不錯,容貌和身段都是男人喜歡的。”
“在那之后,王后把我養(yǎng)在了她膝下,收為了養(yǎng)女。”
“我現(xiàn)在十七歲了,為了多棱,我上過不少人的榻。顧大姑娘你說得對,與其讓男人來擺布我這一生,為什么我不能去擺布男人!?”
顧知灼側(cè)首看她,手指撫過她的臉頰,指腹略有濕意。
“我會幫你的。”
“我信你。”珈葉深吸了一口氣,“顧大姑娘,可以動手了。”
顧知灼拔出短刀,本來她是想把短刀給秦沉的,轉(zhuǎn)念還是示意秦沉讓開。
她反手,一刀捅進(jìn)了珈葉的小腹。
唔。珈葉強(qiáng)忍著,沒有呼痛出聲。
這一刀,顧知灼避開了所有的臟器,看著很重,血流不止,但其實(shí)不會致命。說到底,也就是有點(diǎn)嚇人的皮外傷。
這是要讓烏扎和王后相信,珈葉是“拼了命”的突圍求援。
顧知灼又為她扎了一針,只讓血流的速度稍稍慢一些。收針后,珈葉躍上了自己的馬,說了一聲:“顧大姑娘,期望來日還能與你再見。”
珈葉策動胯|下的馬,奔跑而去,馬蹄踩在了碎石上,帶起了一片塵土飛揚(yáng)。
顧知灼目送她走去,也道:“走啦。我們?nèi)ベI花頭巾,然后回家。等到了京城,我請你們?nèi)ヌ祆錁呛染茟c功。”
“好耶!”
將士們歡呼雀躍。
顧知灼一馬當(dāng)先。
她輕松愉悅,哪怕幾天沒睡,也沒有一點(diǎn)兒疲累,反倒精神奕奕。
姜有鄭管著西疆軍務(wù),顧知灼在此用兵,追擊廝殺自然也瞞不過他的。
一到阿烏爾城,他特意過來見禮問安,聽說顧知灼要買花頭巾,笑道:“那您來得正好,我保證,阿烏爾城賣的扎染花頭巾是最好看的。上回您走得急,都沒有仔細(xì)逛過。”
“這回我也趕著回去,過幾日子再過來玩。”
顧知灼從善如流,有他領(lǐng)著逛了一圈,買了各式各樣顏色的花頭巾,還買了一些花布扎的馬鞭。
這些花頭巾每一條都染得極有特色,顧和灼挑花了眼,買得收不了手。
她索性大手一揮,全都包圓,每個將士都來一條,讓他們帶回去討媳婦歡心。
“三百里加急!”
“三百里加急!”
付銀子的時候,一匹戰(zhàn)馬從城門的方向疾奔而來。
賣花布的阿婆嚇了一跳,連聲道:“不會又要打仗了吧?”
“不會。”姜有鄭肯定地安撫道,“是好事。”
顧知灼也猜到,這應(yīng)該是朝廷下達(dá)的廢帝公文。作為西疆總兵,姜有鄭知道得要更早一些。
果然,還不到半個時辰,蓋著國璽的公文就貼在了阿烏爾城的公告欄上,守備還專程叫了兩個年長的童生為百姓們講解內(nèi)容。
西疆的百姓們?nèi)际軌蛄藦U帝執(zhí)政的苦,這道公文簡直戳在了他們的心窩窩上,爭相奔告,還興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
回去的一路上,途經(jīng)任何一個城鎮(zhèn),百姓們在談?wù)摰亩际沁@件事,而和朝廷公文一起傳遍天下的,還有祭天時的天降祥瑞。
一個個說得熱鬧非凡,就像是親眼所見。
到了京城,已經(jīng)是七八天后了,顧以燦早早在三里亭等她了。
“妹妹。”
顧以燦一見到她就樂呵呵地迎了上來。
顧知灼下馬,讓秦沉先率兵回營,秦沉應(yīng)命后問道:“大姑娘,她怎么辦?”
秦沉說的是馬車?yán)锏募灸乡妗?br />
多棱在逃的時候沒能顧上她,就把她隨手丟在了石林里,顧知灼讓人順手撿了回來。
“你帶回京,和謝璟關(guān)一塊兒。”
“要是快死了,讓獄卒給她叫個大夫。”
顧知灼隨口吩咐完,挽著顧以燦說道:“多棱帶著她時連運(yùn)氣也變差了,我一下子就追上了他們,一點(diǎn)兒也沒有費(fèi)勁。”
顧知灼生怕不保險,索性就讓多棱帶著季南珂一塊兒跑,果然他倒霉了!自己真是機(jī)靈。
顧以燦捧場地拍手。
“夭夭,今兒是對廢帝的三司會審,你要不要去看?!”
啊?
去去去,當(dāng)然去!
第217章 第217章【VIP】
謝應(yīng)忱也想一塊兒來接她,可惜撞上了三司會審,實(shí)在抽不開身。
于是,顧以燦一個人來了。
“什么時候開始?”
十一月的北方冷得很,顧以燦特意帶了斗篷出來,親手給她圍上,說道:“未時三刻。”
顧知灼看看天色,如今也就巳時,來得及。
“我們還是先去見爹爹。你瞧瞧,我?guī)Я耸裁椿貋恚 ?br />
顧知灼摸出了自己的戰(zhàn)利品——那條狼牙護(hù)身符,她拎著系繩,樂呵呵地在顧以燦的面前搖了搖。
“拿去給爹爹看。”
涼人男子的成人禮是自己去獵一頭獵物,再把獵物的牙齒做成護(hù)身符,戴在身上。
多棱成人禮時,獵到是一頭狼王,這枚狼牙就是來自那頭狼王。
“你不是說要送我的嗎?”顧以燦問。
“不送你了,送給爹爹。送你花頭巾。”
只要是妹妹送的,顧以燦一點(diǎn)兒也不挑,連聲說著“好好好”。
兄妹倆上了馬,一同去了位于皇陵配陵的顧家墓地,給長輩們上過香,磕了頭,顧知灼把狼牙護(hù)符供奉在了顧韜韜的墓前。
“爹爹,我可厲害了。”
顧知灼一口氣把自個兒這回去西疆的功績?nèi)f了,至少夸大了三成。
說著說著,聲音哽咽了,淚水不知不覺涌了出來。
顧知灼把頭伏在了顧以燦肩上,嗚咽大哭。
顧以燦輕撫妹妹的長發(fā),靜靜地等著她宣泄完情緒。
過了一會兒,他道:“再哭就不好看了。”
“不會。丹靈表姐說了,我哭也是梨花帶雨,美人含淚。”她說著吸了吸鼻子,威脅地問道,“對不對?”
對對對!
顧以燦舉雙手贊同:“妹妹最好看了,和我一樣好看。”
顧知灼破涕為笑,經(jīng)歷過上一世的生死別離,她珍惜這一世的一切,不會讓自己的壞情緒持續(xù)太久。她開開心心地和爹娘道了別,又給他們一人留了一塊花頭巾。
心頭最重要的一件事了結(jié)后,顧知灼連腳步也輕快了許多。
兄妹倆說說鬧鬧,到京城也就剛過未時。
大街小巷熱鬧的很,幾乎每一間沿街的茶館酒樓都坐滿了人,他們都在等著三司會審的結(jié)果。
“我記得上回衛(wèi)國公提議,允許百姓觀審旁聽?”
對。
顧以燦跟她說道:“不過,也怕人多沖撞擠壓,旁聽資格都是由抽簽決定的。從有意愿的百姓中抽了一百來人,學(xué)子占了三成,商人占了兩成,戲子伎子等賤籍也占了一成。”
百姓們當(dāng)作是抽簽,但其實(shí)是朝廷在挑選適合的人。
“有趣。”顧知灼挑眉,興致勃勃道,“誰提議的?”
“衛(wèi)國公。”
“衛(wèi)國公果真是個妙人。”
“對吧對吧,我也這么說。”
玉獅子跟在煙云罩的旁邊,兩匹馬離得很近,步調(diào)一致。顧以燦的長臂搭在她的肩膀,笑得跟花一樣燦爛:“人都是衛(wèi)國公挑的,所有人中,京籍的只占了兩成。”
挑選當(dāng)然不是為了舞弊。
挑學(xué)子,是因?yàn)閷W(xué)子擅寫文章。
挑商人,是因?yàn)樯倘俗叩牡胤礁h(yuǎn)。
挑戲子伎子,是因?yàn)樗麄兘佑|的人多。
……
衛(wèi)國公是生怕廢帝的罪行傳不到天下人的耳朵。
“衛(wèi)國公這老狐貍,平時瞧著挺奸詐的,太孫一句夸獎?wù)f他干得不錯,立刻激動得不行,為了這抽簽沒日沒夜地熬了三天,抽出來的這一百一十人,幾乎個個都有用處。”
“太孫就讓他全權(quán)負(fù)責(zé)這回的三司會審。”
顧知灼夸道:“好厲害!”
顧以燦扭頭看她:“誰厲害?”
兩雙一模一樣的鳳眼目光相對。
顧知灼理所當(dāng)然地說道:“公子呀,知人善用。”
妹妹沒夸他!顧以燦直勾勾地盯著她,他和妹妹已經(jīng)不是天下第一好了。
他裝模作樣地抹著眼淚。
顧知灼沖他勾了勾手指,兩個人肩抵著肩,她從包袱里拿出了兩條花頭巾。
“我挑了好久好久,只有這兩條是一模一樣的。”
西疆的扎染的手藝很特別,每一塊布都不一樣,就像相似的也少。
“我們一人一塊。就我們倆有。”
顧以燦滿意了,接過花頭巾綁在了自己手臂上,順手又另一條給妹妹綁上。
一看他們就是兄妹!
“走嘞!”
馬兒踏踏踏地往前,沒一會兒到了大理寺衙門。
“抽中”來旁聽的百姓們早早來了,在門口|交頭接耳,興奮得面紅耳赤。
還沒開堂,不過謝應(yīng)忱已經(jīng)到了,兄妹倆進(jìn)去的時候,謝應(yīng)忱正在和衛(wèi)國公說話。
見到顧知灼的那一剎那,謝應(yīng)忱立刻起身,快步走過去,毫不掩飾眸中的雀躍。
“顧大姑娘。”
衛(wèi)國公也趕緊起身,打著招呼。
顧知灼一身戎裝,便將福禮改成了抱拳:“國公爺。”
不敢當(dāng)不敢當(dāng)!衛(wèi)國公哪里敢受她的禮,連忙回禮。
謝應(yīng)忱為她解下斗篷,拉著她一塊兒坐:“順不順利。”
“順利!”
“顧大姑娘去哪兒了?”衛(wèi)國公見她的打扮,好奇地搭了句嘴。
“西疆。”
西疆?穿成這樣去西疆……打仗去了吧?算了,只要他們倆不說,他什么都不知道!
顧知灼側(cè)首沖他笑,眉眼綻放:“公子,我買了好多花頭巾回來,我來給你挑。”
顧以燦故意側(cè)了下身,向謝應(yīng)忱展示了一下他綁在手臂上花頭巾,招搖又得意。
“妹妹給的。”他強(qiáng)調(diào)道,“我們倆是一樣的。”
嘿嘿,你怎么挑都挑不到一樣的。
謝應(yīng)忱:“……”
“都是全從阿烏爾城買的……國公爺要不要?”
衛(wèi)國公受寵若驚,連連道:“要!”
這是和顧大姑娘套近乎的大好機(jī)會啊。
顧知灼先挑了一條給他,衛(wèi)國公當(dāng)著她的面也同樣愉快地綁在手臂上。
還沒給謝應(yīng)忱挑好,太理寺卿進(jìn)來了,稟道:“太孫殿下,要開堂了。”
謝應(yīng)忱給她馬尾撩到耳后:“走吧。”
謝應(yīng)忱猜到顧知灼肯定會來觀審,連他們倆的椅子都擺上了。
顧以燦先一步牽起了妹妹,謝應(yīng)忱便走在了她的左手邊,側(cè)身悄悄與她說道:“謝嶸的味覺和嗅覺都沒了。”
啊?
這么說來,他只剩下能聽見和能說話?
看樣子,天道給謝嶸的反噬是喪失五感……若是連聽覺也消失,這樣的折磨足以讓人瘋魔。就算如今還聽得見,怕是也快瘋了一半,意志脆弱。
謝應(yīng)忱一到,公堂上的眾人紛紛見禮。
待他們坐下不久,便開堂了。
先上公堂的是承恩公,承恩公在牢里關(guān)了好些天,此刻還神魂不定。
啪!
驚堂木一響,他嚇得一哆嗦,跪倒在了地上。
“我錯了!”
“別殺我。”
“我什么都說。”
一審一問,他一股腦兒地把經(jīng)過全說了,引得聽審的百姓們一陣嘩然。
緊跟著帶上來的是抓到的涼人。
當(dāng)時活捉了一千多個涼人,寧死不招的已經(jīng)如他們所愿去死了。
余下這些……
他們在大啟潛伏十年,有的甚至已經(jīng)在大啟娶妻生子,和大啟人沒什么兩樣。衛(wèi)國公狡猾,先前在詔獄旁聽審訊時,用“妻兒免罪”作為條件,立刻就有人招了。
如今,在公堂上,這些人又把多棱和廢帝他們商定的計劃一五一十全盤托出。
廢帝和蠻夷勾結(jié)?!
廢帝讓蠻夷在京城縱火焚城?
廢帝弒父在先,謀反在后,謀反不成還想讓整個京城跟著陪葬?
天哪!這把火要是真燒起來,整個京城得死多少人。想到差點(diǎn)要被活活燒死,怒火在每一個人的胸口沸騰著,燃燒著,源源不絕。
當(dāng)謝嶸和謝璟父子被帶上來的時候,憤怒的百姓舉起手上的白菜向他們砸了過去。
啪!
白菜幫子砸在謝璟的后背上,菜葉四散飛濺。
“你不得好死!”
隨著這聲嘶力竭的咒罵,越來越多的人加入了這場憤怒的宣泄。
“弒父殺兄,天理不容啊。”
“死了要下十八層地獄。”
“去死去死!”
菜葉子,破鞋底,寫廢的紙團(tuán),甚至還有扇子,汗巾什么的,他們手上拿著什么就扔什么,一股兒的全都砸向謝嶸。
謝璟臉色煞白,用身體為他擋著,任憑那些惡意,和一聲聲含怨帶恨的詛咒,源源不斷而來。
顧知灼:“……”
她想起了上一世在公堂上的顧家人。
同樣的狼狽,受萬人唾罵厭棄,當(dāng)時是謝璟監(jiān)審。
三叔父在牢里被折磨得奄奄一息,也沒有認(rèn)罪,可是公堂上卻拿出一項(xiàng)又一項(xiàng)的“罪證”,把罪名一樁樁地強(qiáng)壓在了顧家人的身上。
眼前的場景仿佛和記憶中重疊在了一起……
怎么就這么叫人開心呢!
顧知灼眉眼彎彎,跟顧以燦頭靠頭說著悄悄話:“衛(wèi)國公肯定是故意的!”
故意讓人什么也不檢查,由著百姓們進(jìn)了衙門。
“我看也是。哇哦,妹妹快看,那里那里……”
一個鐵匠激憤地舉起了手中的榔頭,差點(diǎn)要扔出去的時候,衙差齊齊敲響了水火棍。
咚咚咚!
鐵匠的腦子被敲醒了,憤憤然地垂下手。
啪——
驚堂木響。
喧囂聲終于歇歇止歇,謝璟拂去身上的狼狽,把頭發(fā)和衣袍上的菜葉子,破襪子什么的一一抖落到地上,又過去扶著謝嶸。
“父親,你小心……”
“滾開!”
皇帝狠狠甩開了他。
謝璟猝不及防,腳下踉蹌地險些跌倒。他面色晦暗地低垂著頭,心中暗暗嘆氣。在顧知灼把珈葉帶走后,他瞧著父親瞎了眼吃喝不便,就讓獄卒把他調(diào)到父親的牢房里照顧。
沒想到,反而引來的父親的猜忌。
父親像是又想到了長風(fēng)臨死前那些詛咒,言之鑿鑿自己會害死他。
“廢帝謝嶸,你以鴆毒弒殺先帝,嫁禍先太子,篡奪皇位,你可認(rèn)罪?”
啪!
驚堂木敲得又脆又響,也敲在了謝嶸的心口。
謝嶸已經(jīng)連一點(diǎn)點(diǎn)的光影都看不見了,他側(cè)著頭茫然地“左顧右盼”,好像這會兒才注意到是在公堂上。
“朕是皇帝!”謝嶸舉起手指,在公堂上指了一圈,“你們被謝應(yīng)忱蠱惑,欺君罔上,對朕百般欺辱,個個罪不容誅。”
親耳聽過涼人招認(rèn)謝嶸放任他們縱火焚城,百姓們對他的說辭不為所動。
大理寺卿拿出了一道一道罪證。
從含毒的墨錠,到勒死先太子的白綾,再到差點(diǎn)連謝應(yīng)忱也一并毒死的鴆毒……
“朕沒見過!”
“父親,你就認(rèn)了吧。”
“你果然和謝應(yīng)忱串通,想要害死朕。朕早該殺了你……”
謝嶸雙目赤紅,像是被逼到了絕境的困獸,猛地?fù)湎蛑x璟,雙手掐住了他的脖子。
謝璟一時來不及躲開,他被掐得臉色青白,雙手本能地抬起,想要推開他,又慢慢放下。
“孽子!你串通外人來害朕,你這個孽子!”
謝嶸聲音尖銳,力道也越來越重。
咚咚咚!
水火棍敲起,謝嶸還是不放手,衙差只能過來拖人,公堂里亂成了一鍋粥。百姓們倒是看得熱鬧極了,又趁亂丟了幾塊菜葉子。
大理寺卿他們?nèi)滩蛔∪タ粗x應(yīng)忱,滿頭大汗。
謝應(yīng)忱噙著溫和淺淡的笑,不發(fā)一言,仿佛他僅僅只是來觀審的,對公堂中的亂象絲毫不關(guān)心。
顧知灼也只抬眼看了看,拿出了隨身帶著的黃紙。
“手。”
顧以燦乖乖伸出雙手,顧知灼把黃紙攤開平放在他的手掌心上,用他的手當(dāng)桌,沾著朱砂,唰唰地寫了起來。
“這是什么?”
“師父新教的。”
“孽子,你去死!”
謝嶸死死地掐著他,謝璟張大著嘴,連呼吸也幾乎快要停滯。衙差好不容易把他們分開,謝璟捂著脖子,癱軟地倒地上,艱難喘氣。
驚堂木震得人耳膜發(fā)痛。
大理寺卿的手都敲紅了,聲音洪亮道:“廢帝謝嶸,罪證確鑿,你還不認(rèn)罪!?”
謝嶸站在公堂上,衣袍有些凌亂,他循著聲音面向大理寺卿的方向,振袖道:“朕是皇帝。”
所有的證據(jù)全都擺在了眼前,謝嶸只當(dāng)看不到——他本來就看不到。
“死罪!死罪!”
百姓們?nèi)浩鸺崳娂妳群埃鸬霉梦宋俗黜憽Vx璟喘息著捂著脖子,苦澀地笑了笑,他低垂著頭沒有爭辯也沒有反駁。
唯有謝嶸,他雙手負(fù)在背后,說來說去只有一句話:“謝應(yīng)忱密謀犯上,勾結(jié)串聯(lián)。全是假的!”
“朕才是大啟皇帝。”
顧知灼畫好了符箓,小心地在中間摻加了一些細(xì)細(xì)的粉末,繼續(xù)拿顧以燦的手當(dāng)桌子,慢悠悠地折成了一個三角形。
“帶下去。”
謝嶸不認(rèn)罪,只能帶下去先提審別人,擇日再開堂。
三司會審,犯人若不簽字畫押,必須連著三審以后,才能定罪。
衙差押著皇帝要把他帶下去。
“等等。”
一直在好好聽審的顧知灼忽而出聲。
她問道:“大人,能不能讓我問幾句?”
大理寺卿連聲應(yīng)了。
顧知灼便走過去,輕輕拍了拍謝嶸的肩膀,像是在為他拂去肩上的菜葉,實(shí)在把剛剛折好的那張符箓悄悄地塞進(jìn)了謝嶸身上,沒有人注意到她動作。
“謝嶸,你給先帝下毒,又勒死先太子,你不認(rèn)罪的話,他們要來找你的。”
謝嶸:?
“先帝爺來了。你看,就在你前面,他正盯著你呢。”
她的聲線幽幽然,用上了祝由術(shù)。
謝嶸的心頭顫了一下。
“帶下去。”
顧知灼說完,自顧自走了,沒再停留。
謝璟不明所以地看著她,他艱難地爬了起來,想要過去攙扶謝嶸。然而,謝嶸的腳步卻突然頓住了,他的臉上浮現(xiàn)出極度的恐懼,仿佛看到了什么令人毛骨悚然的東西。
他一屁股摔在了地上,雙手撐著,顫抖不已。
“父親。”
謝璟連忙去扶他,又被他一把推開。
謝嶸動著嘴,直勾勾地盯著前方,仿佛是從公堂上的層層人影中,看到了什么。
“父皇?”謝嶸幾乎崩潰地喊道,“你別過來,不要過來!”
第218章 第218章【VIP】
公堂上,安靜極了。
只有謝嶸一個人的聲音,喃喃自語地念著一些旁人聽不懂的話。
謝嶸又一次甩開謝璟,跌跌撞撞地自己爬起來,惶惶難安。
謝嶸的身上縈繞著一股淡淡的香氣,涌入他的鼻腔。他已經(jīng)完全失去嗅覺了,聞不出來也毫無察覺。
恍惚間,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能看見了。他的雙眼瞎了很久,可是乍一能看見,他竟絲毫沒有因?yàn)楣饩突明而感到刺目,反而好似順理成章。
他的視線緊緊地鎖定在正前方,如墜冰窟。
站在他跟前的是先帝,是他的父親,是被他親手毒死的人!
“嶸兒。”
先帝面容和藹,有如慈父,溫聲喚著,向他緩緩地伸出了手。
這只手,指甲發(fā)黑,手心中還握有半塊墨錠,散發(fā)著詭異的光澤。
“你送給朕的生辰禮,朕甚是喜歡。嶸兒有心了。”
先帝一步步走近,從他的口中,鼻中,眼中……七竅中,源源不斷地有黑血涌出,滴落在地,發(fā)出“嘀嗒嘀嗒”的聲響。
“你別過來、不要!”
謝嶸的聲音顫抖,幾乎是從喉嚨深處擠出來的。
他不住地往后退,雙手在身前胡亂揮舞,額上布滿了冷汗。忽而,他感到有一股陰冷從背后逼近,細(xì)細(xì)長長的黑影籠罩住了他。
是璟兒嗎?謝嶸慌張地伸出手想讓謝璟扶他,下意識一回頭,呼吸陡然停滯。
“太、太子大哥。”
站在他身后的,竟然是先太子!
先太子的脖頸上纏著一根粗繩圈,繩圈深深地勒進(jìn)他的皮肉,留下一道深紅色的勒痕,刺眼得可怕。
“二弟。”
先太子鐵青的臉上掛著一抹詭異的笑,他發(fā)白的口唇張合著,聲音冰冷而空洞。
“為什么?”
籠罩在他身上的影子越來越濃重,壓得他喘不上氣來。
背后是套著繩圈的先太子,面前是七竅流血的先帝,這兩個人一前一后,向他逼近。
謝嶸進(jìn)退不得,他們離他越來越近,他甚至能夠看到那條繩圈上留下的血色掌紋。
他曾親手拿著繩圈,套在先太子的脖子上,再慢慢收緊……他用盡了全身的力氣,麻繩磨破了他的掌心,流出來的鮮血?dú)埩粼诹松项^。
“為什么?”
先帝的聲音也加入了質(zhì)問,帶著無盡的怨毒。
“為什么?為什么?為什么?”
聲浪如潮水將他淹沒,謝嶸的理智在這一刻徹底崩潰,他的笑容癲狂:
“當(dāng)然是為了皇位。”
“當(dāng)然是因?yàn)槲蚁胍@個皇位!”
謝嶸高聲喊叫著,公堂上回蕩著他歇斯底里地叫喊。
所有人都直勾勾地盯著站在公堂中間的謝嶸。
謝嶸的笑聲漸漸低了下來,他雙目空洞,帶著一種病態(tài)的執(zhí)念:“太子大哥,你是嫡子,是長子,你生來就是太子,你活著,我就沒有一點(diǎn)兒機(jī)會。”
“我勒死了你!”
“我就是長子了!”
他表情猙獰地做出了一個拉扯著繩索的動作:“嘿嘿嘿,你死了,沒有人再和我爭了。”
大理寺卿捏住驚堂木,指尖因?yàn)檫^于用力而隱隱發(fā)白。
“妹妹,你干的?”顧以燦悄悄和她咬在耳朵。
他剛剛親眼看妹妹畫了一張符,又悄悄塞給了謝嶸。
“是香。”
顧知灼和他頭靠著頭,低聲道,“會讓他‘看到’一些內(nèi)心中最害怕的人和事。”
這香,顧知灼曾在季氏的身上也用過一回。
而那張符箓,只是會略微影響他的神志而已,再加上顧知灼特意在他跟前提了先帝和廢太子會來找他,如今他這樣,興許是真的看見了?
哦哦哦。顧以燦樂極了:“看看看!”
謝嶸眼瞎,他一直靠著耳朵在聽,總是會不自覺地做出一些左右偏頭動作。
如今也是,因而沒有人發(fā)現(xiàn)他的舉動有什么不對。
他的身體微微搖晃,雙眼布滿血絲:
“父皇,你為什么只看到太子,我也可以的。”
“我會證明給你看,我也能成為明君。”
“父皇,你去死好不好?還有謝應(yīng)忱,他才十四歲,憑什么也能越過我!”
他的聲音一下高,一下低。
謝璟站在一邊,呆愣住了。
他這是招認(rèn)了?!
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左督御使面面相覷,本以為至少要三審三問,拖到明年,誰想廢帝竟然招了?!
謝應(yīng)忱端起茶碗,慢悠悠地撇著浮沫,收到眾人目光的詢問,他微微一笑:“孤只是來聽審的。”
顧以燦不遺余力地在妹妹耳邊“挑撥”:“真裝。妹妹,對不對?”
顧知灼輕笑出聲。
這一聲笑打破了公堂的靜默。百姓們從震驚中回過神,他們看看彼此,不約而同地高聲叫囂著:“定罪!定罪!”
大理寺卿定了定神,和兩位同僚商議過后,他拍了驚堂木。
“謝嶸,你既然認(rèn)罪,就簽字畫押。”
認(rèn)罪?
謝嶸的耳邊聽著“認(rèn)罪”這兩個字,打了一個激靈。
他對上了先帝流著黑血的雙目,先帝指著他厲聲質(zhì)問道:“你弒父殺兄,篡奪皇位,你認(rèn)不認(rèn)罪。”
“我……”
謝嶸嘴唇嚅動。
“你該死!”
先帝走到了他的面前,與他近在咫尺,黑血從七孔不斷涌出。謝嶸倒吸一口冷,他怕極了,剛要后退,一根麻繩從背后飛來,嘩的一下套在了他的脖子上。
“不!”
謝嶸慘厲地尖叫著。
公堂上,眾人目瞪口呆地看著。在他們的眼中,謝嶸自顧自地一一招認(rèn),然后又突然自己掐住自己的脖子,幾乎要把自己掐到窒息。
謝璟猛撲過去,死命掰開了他的手。
謝嶸的手臂陡然一松,他大口大口地喘著粗氣,癱坐在了地上。
“大哥,我錯了。你別來找我。”
“父皇,是我下的毒。”
“認(rèn)罪。我全認(rèn)罪。”
謝嶸雙目空洞,他像是打開了話匣子,自言自語地喃喃著:“父皇,您說,萬壽節(jié)的壽禮,您想要我親手做的墨碇,我親手做了,我還在里頭下了毒。您果然沒有發(fā)現(xiàn),您還夸我,夸我用心……”
“可是,里面有毒,有毒啊。您還天天用。呵呵呵。”
他說得語無倫次,東一句,西一句。
“您死了。”
“接下來就是太子了,我勒死了他,他們都以為他是畏罪自戕。”
“對了,還有謝應(yīng)忱,他也要死。”
“你們?nèi)懒耍揖褪腔实哿耍〔粚Γ椰F(xiàn)在已經(jīng)是皇帝了,朕是皇帝……朕是邪祟不侵的皇帝。”
百姓們看傻了眼,竊竊私語著。
“是報應(yīng)吧?”
“肯定是先帝爺和太子爺顯靈了。”
“先帝爺不讓他再禍害大啟江山。”
“快看,他畫押了!”
大理寺卿親自拿著卷宗下去。
謝嶸抖手,在卷宗上畫了押。
蓋棺定案。
“別過來……朕認(rèn)罪了,為什么你們還不消失!”謝嶸奮力地一把推開大理寺卿。
他爬起來,跌跌撞撞地朝外跑,充滿了驚恐與瘋狂。
百姓們趁亂宣泄著怒火,菜葉子,火折子,甚至連平時舍不得吃的雞蛋也砸了出去,一顆雞蛋正好丟中了謝嶸的額頭,破碎的蛋液順著他的額角流了下來。
大理寺卿連忙示意衙差們攔下,先押回大牢。
謝璟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頭,失魂落魄。
三司會審還在繼續(xù)。
接下來,又接連提審了大公主,胭脂樓老鴇,李得順,當(dāng)年先帝身邊的太醫(yī),伺候太子和太子妃的宮女內(nèi)侍等等。顧知灼不在的這些日子,涉及這次謀逆和七年前弒君的相關(guān)人等都已經(jīng)被一一挖了出來。
連剛剛才被帶回來的季南珂也不例外。
審著審著,還審到了江午。
百姓們聽得又氣又后怕,所有的真相也在提審中一一揭開。
甚至還包括了四年前謝嶸勾結(jié)西涼,把先鎮(zhèn)國公顧韜韜出賣給涼人的事。 !!!
一樁樁一件件,簡直令人發(fā)指。
衛(wèi)國公也聽得心頭一顫一顫的,當(dāng)時正和涼國打仗,大啟屢戰(zhàn)屢敗,西疆都快是涼人的囊中物了。顧韜韜去了后才力挽狂瀾。謝嶸怎么就不怕顧韜韜一死涼人便再無忌憚,直接?xùn)|進(jìn),江山不保!?
他口口聲聲先帝偏寵太子,現(xiàn)在倒是讓他坐上這個皇位了,可他哪里有一點(diǎn)點(diǎn)明君的樣子!?
對了!
衛(wèi)國公的心里咯噔了一下,看了一眼自己手臂上綁著的花頭巾。
顧大姑娘剛從西疆回來,該不會是……
他默默地告訴自己,不該想的別想,不該管的別管。
從未時,一直到酉時,足足審了兩個時辰,但就連站著觀審的百姓們都沒有一個人喊累提離的,看得緊張刺激,又激憤連連。
連謝嶸都認(rèn)罪了,其他人也沒再心存僥幸。
該認(rèn)罪的認(rèn)罪,該畫押的畫押。
三司會審,不會當(dāng)堂宣判。而是在其后,由大理寺卿,刑部尚書和左都御史一同對人犯一一定罪,再將宗卷交由內(nèi)閣復(fù)審,最后謝應(yīng)忱批紅。
大理寺卿敲響了驚堂木:“退堂!”
水火棍咚咚敲打,衙差們大聲吆喝。突然有獄卒氣喘吁吁地跑了進(jìn)來,喊道:“大人!大人!廢帝他被人刺傷!性命垂危。”
什么?!
顧知灼也是一怔,默默掐算了一下,心念微動。
犯人在牢里被刺傷?刑部尚書嚇得跪了下來:“臣……”
觀審的百姓還沒有走完,謝應(yīng)忱不藏不掖,當(dāng)著他們的面問道:“是誰干的?”
獄卒跪在地上,瑟瑟發(fā)抖,說話倒也還算清晰:“是廢帝之子,謝琰所為。”
謝琰?衛(wèi)國公脫口而出:“季氏給他生的奸生子?”
百姓們中間又是一陣騷亂,交頭接耳著。
嘖!
衛(wèi)國公冷笑,謝嶸先前把這奸生子當(dāng)寶,讓顧家給他白白養(yǎng)兒子,還想要謀人家顧家的爵位,現(xiàn)在死在奸生子的手里,還真是天理昭彰。
他在這里暗暗念叨著,一抬眼就見謝應(yīng)忱已經(jīng)出去了,連帶著顧大姑娘也快走沒影了。他趕忙緊跟上,去了詔獄。
大理寺卿等人也緊跟在后頭。
詔獄和顧知灼上回來時沒什么不同,謝嶸依然被關(guān)在地下二樓。
與他關(guān)在同一間的,還有謝璟,謝琰和季南珂。
若是人犯還沒有定罪就死了,獄卒是有大過的,更何況,關(guān)著的還是廢帝。獄卒一發(fā)現(xiàn)趕緊去請了大夫。
他們到的時候,大夫正在給他止血。
謝琰滿手是血地縮在角落,一見到顧知灼他立刻沖了過來,拉住了鐵柵欄,帶著哭腔:“大姐姐,我不是故意的。是他先打我的。”
謝琰鼻青臉腫,露在外頭的手臂上,脖子上也有不少的青紫和掐痕,有新傷也有舊傷。
顧知灼看了一眼獄卒,獄卒忙道:“是廢帝打的。小的們攔過。”
打得不重,他們也就沒把兩人分開關(guān)。
“是怎么回事?”謝應(yīng)忱問道。
獄卒面面相覷,滿頭大汗地跪了下來:“太孫,小的們沒有看到。小的聽到動靜過來時就已經(jīng)這樣了。”
“我看到了。”
謝璟出聲,嗓音沙啞:“父親回了牢里不久就、就清醒了過來……”
謝璟離得近,哪怕當(dāng)時沒有看清楚顧知灼動的手腳,回了牢里后,他還是從謝嶸的身上找到了那枚只剩下灰燼的符箓。
呵。顧知灼回以一聲冷笑:“趕緊說,別啰嗦。”
看出來就看出唄,總不能把這件案子拖到年后。
謝璟坐在地上,低垂著道:“父親又發(fā)了好大一通脾氣,抓著謝琰就打,說是謝琰害他的。”
謝璟猜想,父親興許以為這和上回季氏用的巫蠱一樣,便又遷怒了謝琰。
父親這些天,把他和謝琰當(dāng)作了出氣筒。
他有時候還能勸一勸,但越勸父親就越生氣,動不動懷疑自己勾結(jié)了謝琰要害他。
“他打完謝琰就坐在角落里發(fā)脾氣,一直在罵……”
“沒多久,父親累得睡著了。謝琰悄悄過去他身邊坐,我沒有在意,沒想到,他竟捅了父親一刀。”
“他刀是哪兒來的?”
“我不知道。是一把裁紙刀。”
當(dāng)時,謝璟嚇壞了,他沖上去推開了謝琰,發(fā)現(xiàn)父親的胸口插了一把裁紙刀,父親滿身是血,當(dāng)時就氣息奄奄了。
“他打我。大姐姐。”謝琰的眼中蓄滿了淚,可憐兮兮道,“我不是故意的。”
顧知灼輕聲道:“公子,你還記不記得,長風(fēng)臨死前的詛咒?”
長風(fēng)臨死前,以他自己的命為祭,用上了祝音咒。
謝應(yīng)忱心念一動,回首看向她,顧知灼領(lǐng)會了他的意思,應(yīng)了聲“好”,讓人打開牢門后走了進(jìn)去。
裁紙刀還插在謝嶸的胸口,鮮血染紅了衣襟,他一口一口咳著血,艱難地喘著氣。
他耳畔響起的是長風(fēng)字字句句陰毒的詛咒——
你會死在你親兒子的手里。
你會死在你親兒子的手里……
謝嶸張大了嘴,每一下喘息,都痛得他想立刻死掉。
他看向縮在顧知灼的身后裝可憐的謝琰,目光對上時,謝琰抬頭怨毒地盯著自己。謝嶸像是怨鬼纏身,從心底深處涌起了刺骨的寒意。
彼時,季氏懷上了身孕,他并不在意。
一個孩子而已,沒什么大不了了,他也不缺孩子。后來,他順利登基,顧家也越來越囂張跋扈,仗著兵權(quán)把持北疆,就連他的登基大典顧韜韜也不回來。
顧韜韜肯定是還向著太子,不愿對他這個皇帝俯首稱臣!
他突然想到了一個好主意,他決定要除掉顧家這心腹大患,再讓謝琰繼承爵位。
讓兵權(quán)回到謝家血脈的手中。
皇帝控制不住大力咳嗽,痛得胸口痙攣。
難道自己真會應(yīng)了長風(fēng)的詛咒,死在謝琰的手里?
他不甘心,不甘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