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澤言搭在靠背上的手微微收攏,冷白掌背青筋凸起,隱著不安。
一種近乎執拗的矛盾心理在無聲蔓延。
怕她記得,又怕她不記得,更怕她明明記得卻假裝不記得。
周澤言不知道她是哪種,微怔在那里,似是一個等著審判的囚徒。
“我八歲那年的暑假......”許薏緩緩開口,空洞目光望向窗外的夜幕,"特別想去游樂場!"
"游樂場?"周澤言懸著的一顆心,以垂直落地的速度迅速歸位。
"對,我等啊等,終于等到爸爸媽媽去省城,送完貨,我在游樂場度過了最快樂的一天."
許薏壓下眼睫,記憶猶如洪水猛獸,喚醒塵封已久的片段畫面,一幀幀在腦海里回放……
同樣也是這樣一個黑夜,狂風夾雜著暴雨的臭氧味道,卷走車廂內稀薄空氣,雨刮器飛快滑動,在透明的車窗激起潺潺水流。
她躲在媽媽懷里揪著衣角,有些惴惴不安。
“媽媽,是不是如果早點走,我們就不會遇到大雨?”
可游樂園的旋轉木馬承載著她在書本里看到的童話夢,樂此不疲地坐了一圈又一圈,一直賴到晚上閉園才肯罷休。
回程路上,狂風大作,本就殘破的路燈也在風雨飄搖中一一陣亡,整個世界陷入一片黑暗虛無。
媽媽將她緊緊抱在懷里,輕聲撫慰,“不是!老天爺下雨我們沒辦法控制,薏薏閉上眼,睡一下我們就到家了。”
她依偎在媽媽懷里,看著駕駛位上偉岸專注的背影,眼皮越來越沉。
風聲,雨聲,爸爸輕踩剎車和發動機的轟鳴混成一片,和她在游樂園里清脆笑聲慢慢交織成夢的清甜。
砰—
撞擊聲劃破雨夜的沉靜。
劇烈撞擊下,她只覺得自己被媽媽緊緊壓在身下,隨著慣性下跌至無盡深淵,瘦小身軀在逼仄空間內翻滾,旋即在一聲落地巨大聲響中,頭上一陣悶痛,四肢百骸都好似已經解體。
緩了好久,她努力睜開眼皮,勁風夾著暴雨順著碎掉的擋風玻璃往里灌,爸爸偉岸的背影趴在方向盤上,一股股殷紅沿著脖頸流淌,和車箱里的積水混流成河。
她努力伸手,卻發現除卻渾身上下鉆心刺骨的痛,什么都不聽使喚,轉眸間,座椅的另一側,媽媽的臉早已被碎片玻璃劃的血肉模糊。
“爸爸,媽媽……”
每喊一聲,五臟六腑都跟著震裂般的劇痛,可再也沒聽到一句回應,一股急劇眩暈感下,也跟著失去知覺。
再次醒來,她渾身上下包裹著白色紗布,爺爺守在病床前,溝壑縱橫的皺紋里掩著凄苦和絕望。
病房外,是外婆一聲聲捶胸頓足的埋怨和辱罵。
“短命鬼,自己要死,還害死我女兒,當初我就該以死相逼不同意這門婚事,也不至于你被克死,嚴茹啊,你讓媽怎么活啊……”
她努力抓取著每句話里的關鍵詞,腦海卻是一片空白,緊隨其后就是震耳欲聾的轟鳴聲和眩暈感……
后來,她出院,復查,再住院,再復查……
直至現在,八歲那年的記憶都是支離破碎……
許薏目光呆滯,緊蹙眉頭全是冷汗,周澤言再也沒辦法聽下去,大手握上她顫抖冰冷的我指尖,俯身與她平視。
“許薏,許薏!你看著我!”
急切磁性的聲線將許薏從雜亂思緒中拽回,掀眸間對上周澤言關切的目光。
“沒事了,想不起來就不要想!過去了,都過去了!”
周澤言大手在她頭上拍了拍,“或許,這是叔叔阿姨的意思,他們希望薏薏只記得那些美好,要活的更好!”
在這一刻,周澤言忽然釋懷。
八歲那年,是她記憶的禁區,如果可以通過這種方式忘記一切不堪和痛苦,他不再糾結于,許薏到底記不記得,甚至能不能想起他。
他們可以重新認識,重新成為朋友,相互了解,一切好像并沒什么大不了。
周澤言將桌上的果茶遞到她手里,看著她仰頭喝下,帶著試探再次柔聲開口,“好些了嗎?”
“對不起!”許薏垂眸,長睫投下暗影,“我……是不是嚇到你了!”
“沒有!”周澤言搖頭,不自覺地握上她的手,“一點也不可怕,你很勇敢,無論是八歲的許薏還是現在!”
寬大手掌的炙熱體溫,從手背蔓延,驅走深夜的寒涼,直至再次感受心臟的蓬勃賁張,兩人也都從回憶中抽離。
前一秒還交疊在一起的手,也因許薏情緒回歸,快速抽離,“謝謝你,我沒事了!”
周澤言只覺掌心一空,心也跟著缺了一塊。
他干硬地勾了勾唇角,旋即站起身,又回到原來的座位,呷了口咖啡,轉移話題,“今晚真的要通宵?”
許薏抬眼看了下時間,這才察覺,已經凌晨一點,愧疚感油然而生,卻又忍不住捫心自問。
倆人到底從什么時候開始,變得如此熟稔?深更半夜,居然讓人家陪著在這里加班。
“很晚了,我差不多也快做完了,要不你先回去?”
許薏什么都好!
就是這時遠時近,用完人就扔的毛病讓他最難受。
“就這么一句話想把人打發了?”
他長臂屈起支在椅子扶手上,修長手指托腮,眸光晦澀難懂。
孤男寡女,許薏忽然有些后怕,不自覺地揚手摸了摸后脖頸,“那……我請你吃飯!”
“我缺你那頓飯?”
周澤言哂笑,直了直身子,骨節分明的手指在腿上輕叩,發出有節奏的細碎聲響。
“那……”許薏思索片刻,似是想起什么,“要不我再給你發條信息,以后慢慢還可以嗎?”
擦~
深更半夜,這不是逼著他當畜生?
周澤言無奈輕笑,站起身,“走吧!”
許薏:“去……去哪兒?”
“剛剛說請我吃飯,立馬忘了?”他活動了下脖頸,淡青色青筋凸起,性感撩人,“請我吃宵夜,你也換下思維,事半功倍!”
提及這個,許薏來了精神,隨手抓起包包往外走,“帶你吃個最好吃的宵夜!”
這個點,周澤言沒指望著能吃到什么好的。
只不過幽靜封閉的房間,半夜荷爾蒙作祟,加上傻姑娘的純真無邪,總讓他總有點兒心猿意馬。
可真當坐到搭建的簡易棚餐廳時,著實被這家店的客流所驚呆。
“吆,薏薏來了!好久都沒來看我們了,你這是……”
王嬸端著剛剛撤下的餐盤,看著許薏身后的周澤言,忍不住八卦,“男朋友?挺帥呀,小伙子!”
“不……不是的王嬸!”
“不是男朋友?”王嬸心里跟明鏡一樣,“那你倆大半夜一起來吃宵夜,我原來可沒見你帶哪個男生來我這兒!”
許薏一時解釋不清楚,推著王嬸進廚房點餐。
不多時,兩份滾燙的砂鍋粥端上桌,見許薏熟門熟路地在燙碗筷遞,周澤言忍想起剛剛王嬸的話,嘴角微微勾起。
“真沒請過別的男生吃宵夜?”
“嗯……”許薏將燙好的碗筷遞給他,“也不是,小伍算嗎?”
又是那小子!
周澤言接過燙好的碗筷,“你對他挺好!”
“那當然!”許薏盛了碗粥推到他面前,“他是我弟弟!”
沒有血緣關系還不同姓,算哪門子弟弟。
周澤言拿湯匙攪著熱氣騰騰的粥,“你們很親近?”
“對!”許薏注意力全在吃的上面,“我大他三歲,江師兄大我三歲,我們三個從小一起長大,和親生的兄弟姐妹沒什么區別。“
她頓了頓又道,“那天晚上,你說的話,我記下了,會留心的!”
周澤言神色一凜,故意反問,“什么話?我怎么不記得?”
“忘了就算了!我記得就好!”
熱氣蒸騰中,周澤言平直唇角微微上揚。
倒還不是太傻!
翌日上午,簡單休整過后,許薏帶上連夜趕好的幾本資料和方案,朝目的地而去。
看著窩在辦公室躺椅上睡了半宿的周澤言,依舊困頓,許薏還是有些過意不去。
“其實你不用刻意陪我的!”
“嗯?”周澤言氣泡音里還帶著點迷糊,“你欠我那么多,也不在乎多這一次。”
“況且,這玩意兒那么沉,你拎的動?”
經過這么多事,許薏對他也沒了往日的拘束,“行吧,以后……”
“又請我吃飯?”周澤言挑眉看她,“你好好數數,看看我這下半輩子是不是都不用自己開火做飯?”
許薏低頭輕笑,明烈光線下,一雙清凌凌的小鹿眼溢出幾分濕濡和嬌羞。
車子一路疾馳,很快到達指定酒店商務中心。
距離會議時間還有半小時,許薏將文件封好交由招標公司,便在休憩區等消息。
休憩區內人頭攢動,參加會議的各公司代表都已到齊,粗略算算,競爭好像還蠻激烈的。
許薏剛剛才調整好的心態,瞬時有些崩不住,手心全是汗。
此時的她太需要周澤言那種,毫不在乎,卻一切又游刃有余,運籌帷幄的感覺。
正想著,頎長挺拔身影適時出現,手里還拎著一杯打包的鮮榨果汁。
她怎么知道自己緊張的時候喜歡吃甜食?
許薏緊崩的心弦在這一刻突然松懈,不自覺地迎上去,大門就在此時再次推開,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在人群簇擁中走來,四目交匯一剎那,男人一改剛剛冷厲,看著一旁的周澤言訝異出聲。
“小周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