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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21章

    微服

    這一夜輕憐密愛,恩濃情長,直到半夜懷珠才爬起來吃了個夜宵。

    和陸令姜在一塊常常是日夜顛倒,好在他骨子里是個浮浪隨性之人,什么都不在乎。

    清晨,藕官端上一碗避子湯。懷珠悄悄瞥著陸令姜神色,放到嘴邊喝了。

    他就在床畔讀著一卷書,見此未曾干涉。長長的睫毛被晨曦釅釅的日光一映,郎艷獨絕,整個人有種斯文沉靜的氣質,像鄰家溫潤的書生郎。

    白懷安被禁錮良久,臉色醬紫,半根手指險些被剁去,愣了好長時間,才泣不成聲地哽咽出來。

    他以前對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氣好,文質,平易近人,所以才敢沖動地動刀子,大抵沒想到姐夫也會這么凌厲。

    許信翎義憤填膺,天下還有王法么,那人拿無辜的孩子做威脅,竟說剁就剁。

    白懷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陸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著一層紗布,傷口遠遠比白懷安的大多了,她卻半句關心的字眼都沒有。

    樓下斷斷續續的鑼鼓聲傳來,青衣粉墨登場,手持拂塵,水田紋對襟長坎肩,正揮舞著水袖擺蘭花指,喧鬧聲一浪蓋過一浪。

    陸令姜知懷珠最在意這個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錯他亦有錯,她瞞著他見外男,他卻差點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細究起來仿佛他更過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無法撤回。恰好手腕還纏著個物什,便順勢拿出來,引她展顏一笑:“好啦,我沒想傷他,你莫擔心?,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惱了你,我請人修補好了,樣子可以嗎?”

    玉墜晃蕩,觀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圓潤的三角形,造型比原來更古樸。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沒話找話,想往回彌補一些。當中逗她,熟絡自然,無聲無息宣告著他們才是最親曖的關系。

    懷珠冷冷瞟著陸令姜。

    這種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的招數。

    許信翎忽然齒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東宮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貨用嗎?”

    陸令姜神色頓時一凝。

    許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個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標志。”

    觀音墜背面的確有個羽毛小標記,陸令姜早察覺到。當時沒在乎,以為是懷珠別出心裁的小心意。

    陸令姜無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緊了緊,攥著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風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蓮生大師修補的觀音墜,居然是她和別人的定情信物。

    虧得他還四處跟人炫耀,當寶貝似地貼身佩戴著,片刻不離身。

    瞧瞧懷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許信翎,豐神俊朗,兩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頰上簌簌有清寒撲來,窗子沒關,傾斜的雨雪都洇濕在他身上。

    他的一顆心亦濺出許多波瀾,雪虐風饕,入千萬劍攢刺。

    陸令姜發現,自己才是笑話。

    他又薄又鋒利的五官壓了壓,一笑,極淡極淡:“原來如此,誤會。”

    轉而乜向懷珠,將那丟人現眼的觀音墜收了,結束方才的話茬兒,“……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懷珠額角猝然一跳。

    陸令姜再無閑心留戀,拂袖離去。骨節泛白,觀音墜在他手心嘩嘩化為齏粉,灑了一地。

    許信翎在后面喊道:“災民之事我們已掌握了你買兇構陷的證據,即將聯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開與你對峙!

    陸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著眸,拖長尾音:“好啊,請便吧。”

    那副樣子有恃無恐。

    似還要反過來威脅。

    許信翎再欲替懷珠說話,卻見懷珠咬著牙,一路小跑跟了陸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圍數個勁裝結束的暗衛也隨之撤退。

    ……

    集賢樓外,太子的馬車就在樓下。腳夫放下階梯,兩人共同登上了馬車。

    小雪酥酥,難抵街上的繁華,小販們穿著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熱熱鬧鬧。

    馬車上,懷珠與陸令姜并肩而坐。中間憑幾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飄飄,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盞形制古潔。

    兩人倒沒什么劍拔弩張的氣氛,陸令姜倒茶來,輕吹過浮著的碎碎茶沫兒,遞給懷珠,懷珠默默接過來也抿著。

    兩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卻誰也不說話,沉默了許久許久。一路上眼神偶爾碰撞,也自然挪過,誰也不見失態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風如刀,凜冽凍人。至白家,頭頂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烏云壓頂。

    白老爺見太子殿下和懷珠一同歸來,喜不自勝。卻不見同行的懷安影子,略略納罕。

    陸令姜揉了下陣痛的太陽穴,撩開懷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長發,將她不盈一握的細腰攬住,淡淡道:“去你房間。”

    懷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傾斜,臉幾乎踉踉蹌蹌地貼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卻沒有辦法,白老爺、白攬玉等人都熟視無睹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聲,在前面引路,腳步磨蹭似有心思,陸令姜在后不遠不近地跟著,乜著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懷安已由畫嬈平安帶回來了,回房時恰好遇到他們。

    小孩子剛經歷了一場浩劫,見了陸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卻可憐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懷珠猶豫,身后卻有一只冰涼的手,不輕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兩下。

    懷珠一激靈,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過些時候再給你上藥!

    懷安大失所望,哭著走了。

    陸令姜微微一笑,懶洋洋又肆無忌憚,瞧著她們姐弟好像生離死別似的,方覺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懷珠咬牙,甩開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陸令姜撩開珠簾,環顧了她胭色的閨房一圈,閑閑坐下,道:“把門叉上。”

    懷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來!

    懷珠腳底膠著,幾乎是挪到床邊,安安靜靜地坐到他身畔。牙緋色的百鳥朝鳳褥子凹陷一塊,接觸絲滑,讓人莫名想起衣裳墜掉后躺在上面的涼意。

    他道:“脫?”

    懷珠咬牙切齒,終于反抗道:“陸令姜,你不要太過分!

    陸令姜笑了笑,壓住她肩膀,懷珠順勢滑落他懷中。他皦玉色的修長指節掐起她下頜,她被迫昂首與他對視,目光碰撞,瞳孔深處皆清晰地倒影著彼此。

    一點點不動聲色的氛圍悄然氤氳,呼吸的水汽,潮濕了彼此唇上的色澤。

    懷珠心口起伏,目光隱隱流露著倔強,對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陸令姜的眼神依舊靜水深流,卻是冷不丁一句:“白懷珠。你好大的膽子!

    懷珠道:“承殿下的讓!

    “非要跟我分開,就為了他?”

    “沒有為了誰,單純跟您過夠了。”

    他氣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絞得難受:“挺誠實的,這么說,你膩歪了我?”

    懷珠冷然道:“豈敢!

    “不敢?當著我面找新歡?”

    “殿下亦早有新歡在側!

    兩方皆懷著試探和猜忌的心思,他們倆前世甜蜜時也不是客客氣氣的,嬉笑怒罵,幽默謔話,什么都說,現在吵起架來更針鋒相對。

    陸令姜的手不再滿足于停留她腰間,撥開她的秀發,最后輕輕掐住她纖細的脖頸,好像一只蝴蝶的兩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問問白小觀音這顆椰子大的心,怎樣的深不見底,把許信翎的東西給我,聯手羞辱我?你們什么時候勾上的,嗯?”

    他冷聲逼問,語氣微微急,長長的眼尾染了紅,呼吸亦有紊亂。

    懷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陸令姜察覺,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間溢出一絲輕呼。

    懷珠動彈不得,便清冷地犟著:“殿下,你放開我!

    他一哂:“放開?”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帶有些懲罰性質的。

    “你這樣有意思嗎!

    她避開,眼神泠泠,好像在對待一個無理取鬧的人。

    陸令姜涼了肺腑,盼著她說幾句暖心的話,哪怕是暫時敷衍他的……可她連敷衍都不愿。

    恩斷義絕,還真的是恩斷義絕?

    曾經他們也十指交握,甜蜜無限,如今宛若對立陣營,物是人非。

    最愛他最黏他的、向來把他奉為全部的白小觀音,居然移情別戀了。

    陸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絕情,獨占欲越作祟,挫敗感越強,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爛,摁在懷里。

    他動了幾分輕慢之心,忍不住威脅她——現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卻驀然想起剛才自己已得罪過她一次,她記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詞,恐會將她越推越遠。

    陸令姜糾結了會兒,剮了剮她滑滑的臉,道:“懷珠,認個錯?我就當沒看見,待你還和從前一樣,否則……”

    否則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堂堂太子居然找人借宿。

    懷珠這才知道,他真的是微服出巡,沒帶暗衛。如果不是自己這累贅隨行,以他的身子骨定然要冒雨前行。

    她嗯了聲,望向遠處那方燈火,又被潮濕的雨氣熏得打了個噴嚏。身上猛然一緊,原來是陸令姜脫下外袍披給了自己。

    一起往那處走去。

    第122章

    借宿

    農家院不大,主人是一對五旬的老夫婦。他們的兒子上山打獵去了,聞有人敲門,下意識以為兒子歸來。

    開門,卻見借宿者一男一女氣度不凡。男的矜淡高貴,衣袍綺羅,墨黑的眉峰。女的雖著一身男裝,卻面如桃瓣,難掩秀色。他們自稱是兄妹,行路途中忽遇暴雨,請求暫留一晚。

    “叨擾您二位,我妹妹害了風寒!

    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許家,很早就來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爺面上沒說什么,內里卻有點不高興。許家忠君愛國,一向清高,從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現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災民之事稍稍勢弱些。白家與許家非親非故,素不來往,如今許家竟殷勤來吊唁,意味很明顯。

    白老爺下意識瞟了眼懷珠。

    為了白小觀音。

    此番白小觀音回娘家來,慕名而來的追求者還不知有多少。

    可他這漂亮女兒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齊刷刷的兩排東宮衛兵還跟著,恰如明珠被護在堅硬的蚌殼中,別人再眼饞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懷珠聽到許家二字,眉目亦有些異樣。養父張生在世時給她定過一門親就是許家,后來因為家道中落,許家主動上門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靈堂,棺前三叩首,果見許信翎。他一襲群青色暗八仙紋的長袍,腰間亦束了白綢以寄哀情。懷珠與他打了個照面,互相淺淺點了下頭。

    畫嬈低聲在懷珠耳畔道:“姑娘和許公子有話要說嗎?奴婢掩著您到垂花門外的慈姥竹林去!

    畫嬈原是陸令姜的人,竟說出為她打掩護之語。懷珠思忖片刻,搖頭:“不了,沒必要!

    她在靈前燒了三炷香,入垂花門去換正式形制的喪衣。路上瞥見眀瑟正被兩個婢女纏著,顫顫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見了懷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來陸令姜一視同仁,也罰了眀瑟跪。眀瑟提前離寺回家奔喪,這刑罰便追到家來了,剛剛施行完畢。

    平時長舌些沒關系,這次竟攪黃了太子的好事。有了這次教訓,估計眀瑟這輩子也不敢欺負懷珠了。

    向有絕世美女之稱的四小姐忽然回來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覷,都朝著懷珠偷偷望來,議論紛紛,好像懷珠是什么奇珍異寶一樣。

    南廂閨房打掃得一塵不染,坐北朝南,設有三面通風的露臺,煮茶搗藥都極風雅的,端是間通透陽光的好房。從前懷珠在白家時,住得卻只是下人們的耳房。

    懷珠對這里沒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結了靈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懷安。據說他小小年紀,被祖母死時的樣子嚇著了,這兩日一直燒著,沒到靈堂去守孝。

    換好了喪服經過翠濤滾滾的慈姥林時,隱約見一人影等著,皎如玉樹,身形筆直好似云中白鶴,卻是許信翎。他回過頭來,眼底藏情,凝視著懷珠。

    畫嬈見此心照不宣,自動退出到不遠處去把風。

    懷珠深深一斂衽:“許公子!

    許信翎雙手深深一還禮,隔了會兒才問出口:“你……這些年還好嗎?”

    懷珠斂眉道:“好!

    許信翎見她目覆素綾,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嗎?”

    懷珠道:“有一點。”

    許信翎道:“沒大事吧?”

    懷珠點頭。

    許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養!

    兩人昔日為定情小夫婦無話不談,如今見面卻都有些拘束。

    許信翎定睛去望懷珠,見她身披一條雪白綢帶,袖口是白中隱青的單瓣山茶花,與霧中竹色竹中霧色恍若融為一體,頗具飄飄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膩的肌膚,一雙潔白纖細的酥手,猶如觀音菩薩手執楊柳枝的樣子。

    多年不見,她比以前更風華絕代了,卻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點。骸拔衣犝f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親的無恥之徒又來求親,你不答應,尋死了好幾次。”

    懷珠道:“石韞其實不算什么。尋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會了。”

    許信翎內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題:“石韞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費盡力氣聯絡到了妙塵師父,才知道后來她好不容易逃離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親聯手對抗太子,事前做足了準備自以為抓住了陸令姜殘害災民的鐵證,萬無一失,到頭來卻還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內閣的資格。

    很難想象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種人手里,是如何的滅頂之災,恐怕被玩得連骨頭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種幸運還是罪過。

    借這次吊唁之機,他就是想救她的。

    懷珠垂著鴉黑的長睫,神色寡淡:“沒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還有趙統領的衛兵在,到處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說太多。

    許信頓時明白,沒再多言,取出腰間六色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說這些了,你快回靈堂去吧。這只墜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當多年不見我的一點心意。”

    懷珠道:“給我的?”

    打開錦囊,卻是一枚瓷秘色的觀音墜,眼色鮮亮,細膩,如嬰兒肌膚,雕工極好,背面活靈活現印了根羽毛形狀。

    “小玩意可以,若太貴重我不收!

    許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記我家做玉石起家的,這種墜子成千上萬。聽說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懷珠點了下頭,從前她總喜歡自己雕觀音墜子,現在卻覺得街上買現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勁兒。

    她沉吟了下,把頸間一條嵌滿寶石的項鏈扯下來,投桃報李,給了許信翎。

    “也是小玩意。”

    許信翎低頭,寶石熠熠生輝,一看就貴重非凡。

    “好。這幾日得了空,我會再想辦法見你的。”

    懷珠這樣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錢從許信翎手里買了這枚觀音墜。重生以來她不喜歡欠別人的,哪怕點滴恩惠。

    那條花里胡哨的項鏈是她不小心從陸令姜那兒戴來的,本也覺得惡心要扔掉,如今給了許信翎,恰好物盡其用。

    懷珠帶著畫嬈離開。

    許信翎獨自留在原地,撫挲那條項鏈良久。他對她情意匪淺,卻因之前是許家先行退婚的,他無顏再表露這愛意,只能默默守候。

    ……

    懷珠這次回門,一百多號訓練有素的衛兵追隨保護著,端端是興師動眾,氣勢非凡,驚了白府上上下下。

    據說這般陣仗只是因為太子做了個噩夢,四小姐有難,是以滴水不漏地保護。

    如今懷珠被太子圈養一事已鬧得人盡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攬玉十分鄙夷這種爬床上位的行徑,教訓懷珠回娘家奔喪也要擺譜兒。

    白攬玉是白家大哥兒,雖瘸了一條腿,卻自命不凡,清白的讀書人。

    懷珠記得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雙標,平日眀瑟回門一貫是放鞭炮慶祝,大擺宴席,到了她這兒就變成了鋪張擺譜。這些衛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鋪張不鋪張的,跟她說倒也沒用。

    許信翎為避嫌沒多久就告辭了,下午跪完了靈,懷安的燒熱終于退了。

    “阿姐!”

    懷安氣喘吁吁跑來,是白老爺和養母秋娘的兒子,被養得還算好,只是智力有些遲緩,見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還是當初懷珠癡戀陸令姜,一回門就和懷安灌輸陸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讓懷安稱呼陸令姜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償嫁給了他一樣。

    懷珠慚愧,蹲下身子:“懷安,那個人是壞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嗎?”

    懷安納悶:“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歡姐夫嗎?”

    懷珠搖頭:“以后再不喜歡了。”

    懷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溫和善良是個很好的人,與姐姐十分般配。

    白攬玉聽得姐弟二人對話,嗤之以鼻,當下不耐煩打斷道:“好了,別啰啰嗦嗦的,你們姐弟倆敘舊的時候還多得很。”

    靈堂外,白老爺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罰了,大動肝火,罰眀瑟今日不準回夫家去,徹夜守靈。

    眀瑟眼圈紅紅的,哭得稀里嘩啦,膝蓋也跪腫了。白攬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懷珠夜里去替你跪著,父親也發現不了!

    從前懷珠本來就是伺候眀瑟眀簫幾個姐妹的下人,背鍋是順利應當的。

    他們謀私事也不背著人,懷珠聽見,云淡風輕地挑了挑眉。

    白攬玉察覺:“你什么態度?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爛事受了牽連,你不思悔過,還在幸災樂禍,以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嗎?”

    他右腿的殘廢和太子有點關系,所以這些年來一直對太子抱有敵意。

    懷珠懶洋洋嗯了聲,也不和白攬玉爭辯。

    ……

    長夜寒天,清冷幽黑,肅穆的靈堂也似一座牢籠,衛兵嚴肅值守在四周。冷月窺人,白家的朱漆的燈籠前掛上了白燈籠,半夜更顯得靜穆陰寒。

    陸令姜來到門前時,衛兵要納頭拜見,被他輕輕制止了。白家大門四敞大開著,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聲,徑直朝里面的靈堂走去。

    他本沒打算這么晚叨擾白家的,但心浮意亂,實在放不下懷珠。說好奔喪回來請她去看戲,實則他一日心如火燒,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從懷珠放了恩斷義絕的狠話后,好像他們的關系無形間變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兩清,見她一面也費勁兒。

    這種狀態絕不對。

    有事還是說開了好。

    夜已深了,遠遠看見靈堂內的懷珠正斜斜倚在軟墊邊,穿著喪服打盹兒。她單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夢纏身。

    “不謝!

    他思忖片刻,“我心甘情愿的。”

    而且,只是一個小小的袴褲,不是嗎?

    ……以后每天給她洗。

    懷珠無言讀懂了他的意思,連忙搖頭阻止,女孩子家的私密之物,怎么好老讓外男接觸。

    隨即一想,是她內心老把陸令姜當成外男,實際上行過大禮入過洞房,他已經是她的夫君了。除了禁錮她的自由外,一直很疼很向著她。

    第123章

    立場

    二人花了些時間才將濕衣裳打理好,陸令姜回到床畔坐下,懷珠露出個腦袋瞅他,兩相對視在一起,濺出曖的火花。

    床榻是木質結構,很小很樸素。在東宮時按規矩是太子睡里側,太子妃睡外側,以方便夜里妻子侍奉夫君。

    懷珠主動閃了個身讓他過去,陸令姜無甚在意,褪了外袍。誰睡里側倒沒關系,左右他和她都不是愛起夜的人,一覺睡到天明。

    陸令姜抱住了她,吻吻她的額頭,眉眼,腮角,傾灑下微燙的氣息。懷珠眨眨眼,乖巧得異常,黑暗中只有一雙美睫抖個不停,安靜受著這些愛撫。

    懷珠真是猝不及防,毫無準備。

    外面全是衛兵,原來他一早包下了集賢樓,請她來就是個圈套,趙溟也對她說了謊。

    她從此處被強行帶走,總好過從白家,免得跟強搶民女似的。

    他早算準了今日帶她回去。

    懷珠后悔沒聽許信翎的,為何不想辦法跑到大佛湖去,拋下一切遠走高飛。

    說來是她自己怯懦,總顧慮重重。

    東宮不比普通別院,皇宮范疇,重兵把守,規矩森嚴,一旦進入今生再無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蘇荷,賜她一根白綾,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轍。

    懷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懸崖邊最險的一處,再犟下去等于以卵擊石。

    突然之間,她的眼圈紅了。

    “不要,殿下,懷珠求你。”

    那些針鋒相對的剛硬化為繞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還記得那一次她帶著畫嬈私逃,趙統領把她們抓住,他說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兒直接說,拿著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馬車去。

    他愛她時,奉為天神,呵護備至,有求必應。如今他與她生了齟齬,他便忘記了當初的誓言,要把她關進垂花門里去。

    陸令姜任她扯著,闔闔眼無動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會忽然轉變的態度,也對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帶她回東宮才是最穩妥的。

    懷珠進一步摟住了他的窄腰,洶涌的眼淚蹭在他腰間水紅色的腰帶上,洇濕一片,死也不肯松開。

    “觀音墜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給你買的。你要我雕我忘記了,怕你生氣,便用我的項鏈從許信翎那兒買了一個,他家的都是好東西!

    “我想著……左右你也不會戴,不會看出來……”

    “因為我送了你兩次觀音墜,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給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燈等你,你也不回來!

    “懷珠等著好絕望……”

    她嗓音軟塌塌的,不像神壇上不食人間煙火的觀音,只像懸在他腰間小掛件,可憐巴巴。不斷向上攥著他的衣裳,讓他回頭憐憫一下自己。

    “我承認我天天和你鬧就是太喜歡你了,想要更多。你總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會輕易給我的,唯有狠下心腸和你鬧。”

    “我就是太喜歡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幾天,我,現在過不去自己心里那一關!

    她吧嗒吧嗒掉眼淚,一股腦將掏心窩子的話都說了,有些語無倫次,鼻子更抽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仰起頭,下巴埋進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聲的“太子哥哥”。

    ……把魂兒都哭軟了。

    這熟悉的稱謂,陸令姜恍惚了一須臾間。她從前也總這樣喚他,一聲接一聲沒完沒了,軟糯糯滾在他懷中撒嬌;她每每一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愛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違了。

    暖風化雨,把人心頭的凍土都澆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東西,失而復得。

    陸令姜微有動容,不禁揚起手,挽起腰帶上濕淋淋的她,欲溫言安慰一番。

    他心頭也一剜一剜的。

    原來她的日子,過得這樣苦。

    原來她對他的愛,也這樣卑微。

    剛才他咄咄逼她,是因為他有種強烈的即將失去她的感覺,亟找一件事來證明她對他的愛。

    現在不用找了,懷珠自己表露心跡了。

    他亦想起,自己來這兒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語哄她回來。

    “別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陸令姜緩過神來,拖她兩腋將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視線齊平。

    懷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個支離破碎。他便直接將吻銜過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挾著她冰涼的眼淚,吻也變得冰涼冰涼的。

    “別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陸令姜的指腹捻她頰上的淚漬,放在舌尖品咂,竟嘗出些許甜意來。

    好甜啊,真好啊,好輕松啊,原來她還愛他的。壞丫頭,這些日可嚇死他了。

    他一開始就不該懷疑自己,懷珠愛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許信翎在一起也是為了氣他,他猜得沒錯。

    至于觀音墜……

    她竟真的是從許信翎手中買的嗎?

    輕輕撥開她脖頸處的衣襟,果然見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條寶石項鏈不在了。

    陸令姜神情慰藉,將她擁住,再度憐惜地啄了啄:“傻丫頭,流這么多淚,你眼睛還病著呢,有話為何早不跟我說!

    懷珠淚眼朦朧,又乖又傻地問:“殿下前天生氣了嗎?”

    他道:“有一點!

    懷珠吸了吸鼻子:“那現在呢?”

    他手指作梳,頤然淡笑,理著她凌亂的發,耐心和她講道理:“我不是不喜歡開玩笑,只是不喜歡懷兒過度玩笑。乖一點的孩子,會更討人喜歡。記住了沒?”

    懷珠聽他意味不明,以為他還要強行把她帶回東宮,只木訥地點點頭。

    陸令姜又補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卻不去東宮,我如何給你?我帶你去,不是害你是愛你。”

    剛才只不過一句氣話,什么出不出垂花門的,她即便想窩在宅子里發霉,他還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懷珠的肌膚微微余顫,并不完全贊同:“殿下騙了我很多次……”

    陸令姜長眉壓了壓,想說白懷珠,你個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給她一封冊封的婚箋,她有沒有認真打開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冊封太子嬪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書庚帖。

    他都簽下名字了,就等她。

    聽畫嬈說,她卻給燒了。

    “我懂!

    她傻傻仰著頭,“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鬧脾氣了,只做殿下的女蘿花,依偎喬木而活。你不給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沒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軟,居高臨下,道:“忽然這么懂事?那好。我們回東宮,我給你選一座最大最寬敞明亮的宮殿。”

    懷珠手足綿軟地靠在他肩頭:“……容我先照顧懷安兩天,把他手指的傷照顧好!

    陸令姜驀然逝過一絲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傷,明晃晃纏著紗布,她始終沒注意。

    懷珠頓了頓:“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陸令姜聽她終于問候,不動聲色道:“沒什么,失手劃到了!

    ——其實她問了也不能怎么樣,他也這么平平無奇地答。

    但他就是過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兒,她不關懷他,卻關懷那沒什么血緣關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終認為自己和她的關系比白懷安親上許多。

    那白懷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亂跳比誰都康健,何須她照顧?

    懷珠察言觀色,袒了袒衣裳,投懷送抱,嬌泣著,十足的愛意與誠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陸令姜腦袋忽然一蕩,見她纖瘦的脖頸,不知為何眼前又浮現夢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畫面。

    罷了。所有的逼迫之語,都沒能說得出口,終究還是心軟了。

    他嘆,似將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獻來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應她無意義地多拖延幾日,但回宮不能遙遙無期。

    他和她約定好,三日后接她回東宮,且再讓她和弟弟團聚團聚。

    左右早幾天晚幾天,都鬧不出什么亂子。他寵著她,都由她。

    這次是拉鉤的,絕不可以反悔。

    懷珠破涕為笑,軟綿綿地窩在他懷中。將誤會說開的兩人,冰雪消融。

    “多謝殿下!

    ……

    懷珠脫離了集賢樓,回到白家自己的閨房后,狠狠摔上了門,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幾本勸人忍耐的佛經,通通被她撕碎。

    幾個丫鬟欲阻攔,她惡狠狠全部趕出去:“滾,都滾。”

    畫嬈聽見動靜,被滿地的碎瓷片嚇一跳。她從沒見過懷珠發這樣大的脾氣,悄悄進去:“姑娘……”

    懷珠厭恨地坐在榻上,剛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淚全是裝的。那人是主宰,周圍全是衛兵,她當時沒有任何辦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決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轉討好,卑微求恩的恥辱樣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須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飛出去。

    至于懷安,想辦法安置他安全,總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話,她怕自己會瘋。

    他們之間的癥結沒有解開,陣營不同,立場不同,便是強行在一起以后也還會吵架的,無法同心同德。

    冤家宜解不宜結,可昨晚他已經得罪她了,如今再想解開卻沒那么容易。尤其是,他們凍土般的感情才剛剛有消融的跡象,就被他一句話給扼殺掉了。

    兩人正在對峙,就在這時,暗處猛地飛來一枝箭,嗖的響動,兔起鶻落之間,泛著泠泠寒光,直直朝著懷珠射來。

    第124章

    垂危

    陸令姜眼疾手快,橫劍格開了。

    草叢中立即躥出十來個黑影,配合弓箭手。男的既不好對付,便把火力集中在懷珠身上。

    懷珠重重跌下了馬,疼得鉆心。

    陸令姜道:“不太好!

    懷珠問:“會死嗎?”

    問得比較直截了當。

    陸令姜反問:“我死了,你正好可以嫁給許信翎,不應該很高興嗎?”

    懷珠道:“高興。”

    陸令姜目光射出幾分涼意,無聲勝似有聲,“那我死之前定然先把你們拆散!

    懷珠嘆了聲,“惡毒。”

    剛才他要去找許信翎對峙,是她攔下的,好像她擔憂他的身子一樣。

    懷珠解釋道:“你的傷比許信翎輕,現在去明顯是欺負人。不如等過幾天你們的傷都好了,再去對峙不遲!

    陸令姜微笑道:“你心里分明舍不得我,卻不肯承認!

    懷珠納罕,不知他從哪兒出這一結論的,“呸。胡說。”

    陸令姜慢條斯理道:“你明明有機會殺我,到頭來卻心軟了,故意把刀柄刺偏三寸,不是手下留情是什么!

    懷珠道:“是又怎樣?”

    他道:“多謝娘子不殺之恩。”

    懷珠一遲疑,道:“殿下,如果這件事真不是你做的,定然有人幕后操縱。你重傷未愈,若這么冒冒失失闖出去,人家找你報仇,到時候沒準真會死。”

    陸令姜擺擺手道:“這些早有趙溟他們去料理,你不必為我擔心!

    懷珠忍不住懟道:“我什么時候為你擔心了,你別自作多情好不好?你若現在立即死了,我還能樂上三天三夜!

    他往她嫩滑的臉上一摸,戀戀不舍道:“那你親自來動手?”

    懷珠見陸令姜笑意莞爾,英俊風流,很是養眼。他被自己捅了一劍后,身體破碎,瞧著又令人禁不住心軟。當時覺得生氣,現在沒那么生氣了。

    不過,她倒也沒動什么其他心思。

    陸令姜咳嗽兩聲,卻又吐血。懷珠上前幫忙,他握住她的手,再次微微笑道:“你關心我啊。”

    懷珠嗔道:“我沒有!

    他似乎格外糾結這個問題。

    陸令姜道:“那你這幾日沒去找許信翎,一直在梧園陪我作甚!庇粥,“你意識到兇手不是我,怕失手殺了我,我就知道你心中有我!

    這件事仿佛對他很重要,被他重復了兩三次。懷珠無語:“你……”

    她留在梧園,分明是被趙溟等人強制拘禁了,到了他家主子口中就變了味。

    “就算有那么一點點不忍心,也代表不了什么。我這人向來公正,是誰造的孽我就找誰算賬,你糾結這些有什么用!

    “當然有用!

    陸令姜聞著裊裊沉水香,有種醍醐灌頂之感,活下去的精神支柱都有了,“你不知道我心中有多歡喜!

    氣氛逐漸曖.昧起來,他說得深情,懷珠微微動容,沉默片刻,道:“你口口聲聲說喜歡我,前世卻將我丟在別院不聞不問,又可曾顧念過我?”

    前世她苦苦求他給一個位份,直到死,他也沒給她,終于使她今生心灰意冷,再燃不起任何愛的勇氣。

    陸令姜笑容一凝,正色道,“是我混帳,你打我吧,殺了我解氣也行。罷了,我知道,我……早不配了。”

    當初他不給她位份,如今她不給他位份,蒼天饒過誰。

    懷珠無意糾結前塵往事,見他說得鄭重,倒也作罷,岔開話頭道:“是你之前幾次三番為難許信翎,這次我才誤以為是你,說來確實不是故意的!

    反賊穆南手臂中箭,性命垂危。箭上喂有透骨釘之毒,發作時候如一顆顆釘子釘在骨頭上,最多堅持七日,便會全身腐爛而死。

    這意味著太子殿下離皇位也只剩下七日的距離了,穆南一死,叛軍潰不成軍,太子殿下凱旋而歸,為國立下大功,將是毫無爭議的儲君,順利無疑地登臨大寶。

    老皇帝一日病似一日,眾臣內心已暗暗改口“殿下”為“陛下”。

    山雨欲來風滿樓。

    懷珠已竭盡全力曲意逢迎,愿捧上一顆真心獻給陸令姜,只求他高抬貴手放那個七旬老人一命,就此歸隱山林。

    可太子好似無動于衷。

    這件事的勝算本身就很小,叛軍造反依國法必定誅十族的。

    在議事的勤政殿,懷珠正式掀裙跪在地上求他,眸底含淚,清瘦的背影蘊含著堅決。

    他長身玉立于她面前:“珠珠請起。若我放過叛軍頭目,叫朝中諸臣怎想?日后膽敢謀逆造反者,最后失敗了是不是都可以依照前例交出兵權,輕飄飄地歸隱山林?實在無以立威,無以服眾。”

    懷珠不管他的帝王之術,仰面扯住他的袍角,嘗試講道理:“那殿下明面上殺了穆南,私底下賜解藥也不行么?他畢竟……畢竟是我生父。收了兵權后,他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不會再動搖您的皇位!

    他冷笑:“那你生父之前與朝廷對峙了二十年的債,便一筆勾銷了么?國有國法家有家規,你能不能別這么幼稚!

    自古以來哪有造反者不死的,又有哪個統治者仁心善意到不計前嫌的。他從一登上太子之位便在清剿叛軍,這件事也做了快十年了,如今終得功成。

    她提出的條件確實很誘人,心,那是他對她夢寐以求的東西。可是他已鎖住了她的人,心遲早是囊中之物,一年不成兩年,十年不成二十年,對嗎?

    懷珠漠然地說:“那我也是叛軍之女,依國法殿下也應把我斬首。若非如此,您終究做不到一視同仁,以理服人!

    “是該如此……”

    陸令姜冰涼的玉扳指微微摩挲著她的面龐,“但珠珠,你知道我喜歡你!

    喜歡她,所以自私地保護她,留在身邊。

    他平日與她柔情蜜意,是溫柔的太子哥哥;一旦談及朝政權術,就變了個人。

    懷珠甩開他的摩挲,一字字問:“太子殿下是喜歡我多些,還是皇位?”

    陸令姜垂了垂長睫,未答,只頷首吻了吻她頰上的淚。喜歡她和喜歡皇位不是一樣的么,只有擁有了至高無上的權利,才能留住她。

    懷珠生理性地后縮,想逃離他的懷抱,可兩只手腕被鎖住了,他略略施力扯住她手腕上的鏈子,便掌握了她的自由。

    “放開我。”她流淌著清淚,眼尾泛紅,手腕不停掙扎著,像一只被圈套困住垂死的小獸,弱小又可憐,“你放開我!

    他不應,俯身將她從冰冷的地面上抱起,放到太子才可以坐的主位上,輕輕動了動鎖舌,便將她困在那張椅子上。

    這張椅子雖還不是龍椅,卻已代表了軍機書房的最高地位,位于三級臺階之上。向下俯瞰,文臣武將都會伏首稱臣。

    陸令姜將她困在椅子上,自己卻單膝跪在她面前,用虔誠仰望的姿態,摁住她不停扭動的腿,“你說我會當皇帝,可讓我每天跪著伺候你,我都心甘情愿,你才是我的心頭肉。珠珠,你懂嗎?”

    “你真的有病吧,病得不輕。”

    懷珠使大力想掙脫囹圄,可左手手腕與檀木椅被銀鏈連接住了,無法動彈。

    她總算體會到了陸令姜的可怕,昔日那些溫情款款的假象,統統都是裝的。

    從面相學看擁有下三眼白之人往往心思兇險,鋒芒畢露時宛若蛇目,也是她蠢,竟信了他的那些朗月清風。

    “能不能別說那么虛偽的話!

    懷珠被磨得實在沒辦法,只得敷衍地答應他一塊過除夕。至于自此之后要不要和他在一起,她心里還黯淡著。

    她早就不愛了,一顆心塵封已久,落滿了灰塵和蛛網,真的不想再打開。

    “嗯!

    “真的?”

    陸令姜的心繃到了嗓子眼兒,聽她答允的那一瞬間眼睛都亮起來了。

    喜笑顏開,吧嗒重重親了她一口,春風滿面,“謝謝珠珠!

    這一夜的苦功,總算沒白費。

    他真想飛速穿越到除夕夜去,將此事徹底敲定,娶她到手。正因為他嘗過失去她的滋味,才更怕再度失去她。

    懷珠憮然地擦了擦臉,嫌棄他動不動就親她,“你若再親我,便滾出去。”

    陸令姜笑吟吟,伸手捏捏她飽滿的耳珠,毫不在意他的損話,只如膠似漆地跟她黏著。和她在一起哪怕什么都不說,都有趣得緊。她的威脅,他只似沒聽見。

    懷珠伸手將他的手打掉,指尖從他凸起的喉結之間里,輕似羽毛,似有意似無意。她瞪他一眼,睇眄流光。

    這下子,她又反過來招惹他。

    陸令姜凍了一凍,從她這樣的眼神就能感覺到,懷珠不是真心愛他,只是和他玩玩。但他依舊心甘情愿。

    “別動!

    陸令姜遂摸了摸她嫩滑的臉,剛要吻上去,卻被她反手按在了榻間。

    她淡淡睨著他的臉,觀賞似的。

    “陸令姜。曾幾何時,我還真挺稀罕你這張臉的,希望它只屬于我!

    “現在呢?”

    “現在沒那么想要了。”

    他如癡如醉,慘淡地微笑了下,終于,眼底還是一點希望的曙光,瘋狂地吻了上去。曾經愛過他也好,總比沒有強。

    “那就這么說定了,除夕夜我等你。”

    懷珠模棱兩可地答應,躲在被窩里看不清神色。

    陸令姜告別懷珠,心滿意足從梧園出來,望著漫天銀色霧靄,只想放聲長笑。

    上天何其眷顧他,懷珠對他還殘存一絲情意,燒燼的死灰竟還能復燃。

    破鏡重圓,雖鏡子粘得歪歪扭扭,不能如初,總歸從一地碎玻璃碴子又變成了一面完整的鏡子,她終于肯施舍他機會,讓他重新伴在她身邊了。

    人都是講感情的,有了這一縷情意,今后他抓緊機會,悉心培養,用愛心和實際行動感化她、呵護她,二人關系定有冰雪消融的時刻。

    最重要的是,他能與她廝守,日日看著她清甜干凈的笑,再也不用一個人在寂寞的恨海沉浮了。

    今后她的眼睛還會復明。

    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能彌補前世的缺憾,是上天給他的眷顧。

    石家。

    這一個月來,幼子石韞瞎了一只眼睛,次子石韞又意外被刺身亡,石家陷入愁云慘霧中,死氣沉沉。

    石老夫人年事已高,哭了三天三夜,終受不了這噩耗的打擊,竟被活活氣死。石家準備了兩口棺材,辦了兩件喪事。

    石弘喪子又喪母,悲痛欲絕之下,生出反叛之心。整件事明明是太子策劃的,結果太子倒打一耙,石家咽不下這口氣。

    石家與太子的仇,不共戴天。今后只要能搬倒太子,他石家將不惜任何手段,不論與任何人同盟。

    哪怕是叛軍。

    石韞既死,石恒又年幼失明,爵位便順理成章地落在了長子石修身上。

    從前石弘寵愛新夫人的兒子石韞多些,驕縱得石韞無法無天。石修生性懦弱,挨了不少窩囊氣。

    明明他和石韞都喜歡白小觀音,石韞卻處處礙眼,總是搶占先機。石修敢怒不敢言,心里一直暗暗不服。

    如今石韞死了,石修一點也不傷心,更不恨罪魁禍首的太子,反而很高興,多謝太子幫他除掉了一個眼中釘肉中刺。

    他去梧園偷窺白懷珠的事,終于再沒人能威脅他,今后可以盡情享受了。

    死得好,死得妙。

    同一屋檐下的一家人,各懷鬼胎。

    見太子殿下發瘋似地在雪地中走路,趙溟緊隨其后,太子殿下有馬車不坐,非要挨這份罪做什么?

    ……看樣子,殿下好像并不冷。

    殿下腳步那么快,他這一介武夫都有點追不上。不過從白姑娘那住一日,殿下就意氣風發得像脫胎換骨一般,把這些日來的愁云慘霧全都抖落出去了。

    雖天氣還下著大雪,太子整個人跟燦爛的冬陽似的,浸著一層活氣。

    太子如此高興,是白姑娘答應嫁給他了還是怎地?

    “殿下!”

    ……

    他捏捏她的臉頰:“行。那你也別哭喪著臉,笑一笑。難道就因為我不答應要求,你就不要我了么?”

    懷珠咬著唇,威脅:“你若不答應我,我余生只要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會想盡辦法逃離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為止!

    她的要求僅僅是救一個風燭殘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讓穆南名義上假死。

    透骨釘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為什么還要人飽嘗折磨之后再死?

    陸令姜微有驚訝,眨了眨仙鶴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著抖了抖她的鏈子,“好啊,那你就試試!

    遙想守歲之夜,她對他說“夫君不能選你”,他卻還癡癡等著,確實夠固執的。他對她的執著之心,好像已超出了固有的限度,變得常人難以理解了。

    “我知道你對我有情,我心里感激。但事情到了這般田地,我們還有什么在一起的必要。”

    陸令姜嚴肅道:“什么田地?什么田地都有必要。”

    穆將軍也真癡心妄想,竟想向朝廷招安,用幾千號弟兄的性命換他女兒一個。

    狗太子殺人什么時候手軟過?招安的下場只有玉石俱焚。

    穆南心慈手軟,婦人之仁,真是老了,不足以再為大伙兒的領袖。

    今日虧得穆南那寶貝女兒將太子的血跡全部隱去了,才制造出這么大麻煩。

    妙塵道:“我們分頭行動,定然能殺了陸令姜!

    第125章

    離開

    赤腳郎中來到劉家,見傷者失血這樣厲害,吃了一驚。又見傷者溫潤凈澈貴氣非凡,隱隱有種威懾感,似非普通人,心里犯怵,竟不太敢動手拔箭。

    他只能抱著試試的態度,小心翼翼地處理傷口。足足過了一個時辰,才勉強將箭傷穩住,戰戰兢兢,累得滿頭大汗。

    房門再次敞開時,滿屋子的血腥味。懷珠快步進屋,見陸令姜寂靜地躺在涼簟上,呼吸輕微若無,冷清的月光灑在他的側顏上,毫無人色,好像已經死了。

    卻聞他道:“送我的?”

    懷珠怔怔。

    ……原來他前幾日也逼著她重雕一個觀音墜子來著,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遲疑:“不是么?”

    細細端詳,但見墜上菩薩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結緣印,左持白蓮花的樣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態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費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懷珠閉上眼睛:“是!

    陸令姜微微喜熨,這觀音墜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煩惱障。彼時他不過隨口和她一個玩笑,她也如此認真。

    又見玉摔壞了一個角,貽有微憾,幾分怪罪自己,同時也怪罪懷珠。明明她心里還有他,卻嘴硬說分開,暗地里藏著掖著禮物。

    當下心頭涌起憐惜,音調柔軟道:“小觀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觀音。眼睛病成這樣,還做這樣細致的雕活兒?告訴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買來的,應付我?”

    懷珠輕輕抖動著濃密的睫:“我……”

    陸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關系,你愿意給我買也是心意,我皆視若瑰寶。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費眼的。”

    懷珠嗯了聲,有點發虛。

    避開他的吻,“殿下喜歡就好!

    陸令姜期待她也對他笑一笑,得到的卻是她擦嘴的動作,好像自己多臟似的,多僭越,沒經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還沒被人這般嫌棄過,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聲,沉甸甸墜了下去。

    平常最親密最熟悉的舉動,如今做起來卻分外失禮,猶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燙,不自在地抿抿,尷尬和丟人彌漫在空氣中。

    兩人面對面靜默著,各自揣有心事。

    懷珠察覺再和陸令姜共處下去,非得露餡兒不可,便推脫家中還有喪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請回吧!

    陸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剛巴巴送自己墜子,難道連他幾句熱乎乎的夸獎之語都不聽就冷冰冰地要走嗎?一前一后冷熱對比太過強烈,墜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說什么話,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點得意事,都會纏著他手臂,兩只眼睛熠熠瞧著他,又撒嬌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廝磨一般才罷休。

    陸令姜那點子欣喜煙消云散,酸漲感盈滿整個胸腔,強撐著笑:“你——”

    但見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諸事不縈于懷的樣子,不用說話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漸漸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寢的,多蹉跎也無用,依言點頭:“好吧!

    懷珠斂一斂衽行禮。

    陸令姜似有所失,總覺得缺了大塊東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開?蓛扇酥g的距離遠得還能再站下三四個人,空蕩蕩地吹著涼涼的秋風。

    他垂垂眼,剛伸的手又不動聲色地縮回。

    兩人一個走,一個停駐在原地。

    一個再不回頭,一個卻流連忘返。

    短短的走廊,懷珠的后背被陸令姜盯,往前走的腳步沉重,無比漫長。

    她能感知到這種目光,也知道陸令姜意猶未盡。從前她鮮少有這般奢侈地獨享他注視的時刻,現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著,萬籟俱寂,無聲訴說某些遺憾,猶記得當年。

    新婚之夜,他溫柔地解開她繩子,撫摸她頭頂的疤:“誰把你綁成這樣?”

    喝醉那晚,他摟住她:“玩玩嗎?”

    畫面一轉,出征前,他笑:“好。我回來就帶你去看一場小玉堂春的戲!

    白綾送來時,“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來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現在,他又這么深情地凝視她。

    懷珠斂起眸中情緒,依舊無喜無悲,加快了腳步消失在拐角的盡頭。

    ……

    陸令姜手握觀音墜,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視線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頭。

    幻覺忽然出現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懸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說:“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覺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朧而孤寂的月光。周圍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陣錐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總做這些荒唐的夢,一會兒夢見觀音走了,一會兒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雖得了個觀音墜,聊勝于無,但他這第一次鄭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敗了,且敗得潰不成軍。

    他還以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兩把被棄如敝屣的長劍,如焚琴煮鶴,笑話,全是笑話,無聲嘲笑著他。

    陸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癥結是眼睛,他不該搞這些虛的,早日將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歡心。

    他闔了闔眼,獨自一人站在鵝頸長廊中靜默良久,才拜別白家主人,喊趙溟離開白家,連同衛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東宮有韓家到訪,為了韓若真在承恩寺被罰跪一事。陸令姜說了幾句客氣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動天下的白小觀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儼然有越演越烈之勢,以后怕還有的鬧。

    盛少暄在太清樓擺酒席,請幾位朋友都過去小聚。席間陸令姜雖仍文雅幽默,風光霽月,興致卻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親眼目睹了白小觀音甩了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卻仍吃個閉門羹,沒討得半分好處。

    當下忍不住陰損道:“太子殿下,白小觀音連恩斷義絕那么狠的話都甩出來了,這回是真生氣了,您不得掉層皮才能追回來?”

    陸令姜眼神涼薄,聞此從低糜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唇角漾起一漣漪,神態生動而愜意:“追?對不起,沒打算哦。她要分開就分開,我無所謂的!

    二樓一爿敞開著,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釅釅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勻滿的骨節也托著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紋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沒事人一般。

    “嘖,始亂終棄……我還以為你能有什么長進。”

    盛少暄當真佩服太子爺這副穩坐釣魚臺的模樣,那日陸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還以為會怎么,原來這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膩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陸令姜笑:“胡說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狀,儼然是個瓷秘色的觀音墜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觀音多才多藝,劍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當下不禁大愕,嘖嘖嘆道:“天,這是她親手雕給你的?這得雕多少日?”

    “是呢!标懥罱话褨|西一閃而逝,盛少暄都沒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過的眉眼,卻似藏匿了些復雜心事,嘴上卻云淡風輕:“誰追誰,一目了然?”

    盛少暄齒然,一旁的傅青卻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動,覺得這墜子有幾分眼熟。

    幾個狐朋狗友喝罷了酒,皇宮傳來皇后娘娘的旨意,請太子即刻入宮一趟。

    太子殿下養了白小觀音當外室,晏家以為奇恥大辱,多次要陸令姜給一個解釋,后者皆閉門謝客,終驚動了皇后娘娘。

    別人或可推諉,皇后娘娘卻是太子名義上的嫡母,一個孝字壓死人。

    至皇宮,皇后劈頭蓋臉指責:“太子,你沉迷女色,為了外面的卑賤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彈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卻快把皇位丟了。”

    陸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經心著,仁義禮智孝,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

    皇后續續道:“……晏侄女哭了兩天兩夜,尋死膩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賠罪,張羅著明年開春與晏家晚婚,并承諾滅了那卑賤女子的口!

    陸令姜下意識沉了沉眉,淡淡說:“母后說笑了。一個姑娘而已,沒必要殺人吧?”

    皇后道:“你身為太子,不以身作則,未婚養了外室,對正室來說是奇恥大辱。本宮更聽說你打算在東宮給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絕了后患讓晏家放心,他們將來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許家等一眾守舊派都對你虎視眈眈。”

    好啊,白懷珠,好得很呢。

    一向溫煦暾和的太子輕輕闔著頎長的仙鶴目,周身圍繞著令人怖懼的陰冷,一國儲君滔天似雷霆的怒火。

    既然她敢走,最好一輩子別再讓他看到她。

    否則——

    第126章

    對話

    兩人兩馬夤夜冒雨往軍營奔去。

    秋雨下浣,寒冷的高空幾顆赤.裸的孤星,路邊是被霜打死的草。

    瞭塔上守哨兒的衛兵遠遠察覺,持戟相對,高聲喝道:“來者何人?”

    妙塵摘下帷幔,亮出腰牌。衛兵頓時一凜,拱手相拜,但未曾開啟營門。

    那女子窈窕清秀身姿,坐在馬上巋然不懂,甚為陌生,有種難以形容的氣質。

    去。

    卻聞他道:“送我的?”

    懷珠怔怔。

    ……原來他前幾日也逼著她重雕一個觀音墜子來著,她早忘九霄云外去了。

    他遲疑:“不是么?”

    細細端詳,但見墜上菩薩眉如小月,玉面生喜,右手結緣印,左持白蓮花的樣子。略去摔碎的那一角不提,姿態惟妙惟肖,不知要花多少心血,費多少眼力才得雕成。

    懷珠閉上眼睛:“是。”

    陸令姜微微喜熨,這觀音墜仿佛真破除了他的煩惱障。彼時他不過隨口和她一個玩笑,她也如此認真。

    又見玉摔壞了一個角,貽有微憾,幾分怪罪自己,同時也怪罪懷珠。明明她心里還有他,卻嘴硬說分開,暗地里藏著掖著禮物。

    當下心頭涌起憐惜,音調柔軟道:“小觀音,你真是最守信的一位小觀音。眼睛病成這樣,還做這樣細致的雕活兒?告訴我是不是在外面街上買來的,應付我?”

    懷珠輕輕抖動著濃密的睫:“我……”

    陸令姜不等她回答就啄啄她的朱唇,停一停,忍不住又啄一下,旖旎笑道:“如何有關系,你愿意給我買也是心意,我皆視若瑰寶。你的眼睛不好,不能太費眼的。”

    懷珠嗯了聲,有點發虛。

    避開他的吻,“殿下喜歡就好!

    陸令姜期待她也對他笑一笑,得到的卻是她擦嘴的動作,好像自己多臟似的,多僭越,沒經她同意就冒犯地吻她。

    他還沒被人這般嫌棄過,尤其是她。

    心里咯噔一聲,沉甸甸墜了下去。

    平常最親密最熟悉的舉動,如今做起來卻分外失禮,猶如侵.犯。

    他的唇格外火燙,不自在地抿抿,尷尬和丟人彌漫在空氣中。

    兩人面對面靜默著,各自揣有心事。

    懷珠察覺再和陸令姜共處下去,非得露餡兒不可,便推脫家中還有喪事:“夜已深了,我先回去,殿下也請回吧!

    陸令姜右眼又一跳,明明她剛巴巴送自己墜子,難道連他幾句熱乎乎的夸獎之語都不聽就冷冰冰地要走嗎?一前一后冷熱對比太過強烈,墜子都不像她真心送的。他說什么話,她似根本不在乎。

    可她以前做了什么丁點得意事,都會纏著他手臂,兩只眼睛熠熠瞧著他,又撒嬌又浪,非得磨他和她廝磨一般才罷休。

    陸令姜那點子欣喜煙消云散,酸漲感盈滿整個胸腔,強撐著笑:“你——”

    但見她神色冰冷漠然,一副諸事不縈于懷的樣子,不用說話就生生把他拒了。

    他唇角的笑容漸漸也凝固了,今夜他注定不能和她共寢的,多蹉跎也無用,依言點頭:“好吧!

    懷珠斂一斂衽行禮。

    陸令姜似有所失,總覺得缺了大塊東西,想抱一抱她再和她分開。可兩人之間的距離遠得還能再站下三四個人,空蕩蕩地吹著涼涼的秋風。

    他垂垂眼,剛伸的手又不動聲色地縮回。

    兩人一個走,一個停駐在原地。

    一個再不回頭,一個卻流連忘返。

    短短的走廊,懷珠的后背被陸令姜盯,往前走的腳步沉重,無比漫長。

    她能感知到這種目光,也知道陸令姜意猶未盡。從前她鮮少有這般奢侈地獨享他注視的時刻,現在她只如芒在背。

    夜雨悲意地下著,萬籟俱寂,無聲訴說某些遺憾,猶記得當年。

    新婚之夜,他溫柔地解開她繩子,撫摸她頭頂的疤:“誰把你綁成這樣?”

    喝醉那晚,他摟住她:“玩玩嗎?”

    畫面一轉,出征前,他笑:“好。我回來就帶你去看一場小玉堂春的戲。”

    白綾送來時,“這就是太子的意思!

    原來玩玩,就真的只是玩玩。

    而現在,他又這么深情地凝視她。

    懷珠斂起眸中情緒,依舊無喜無悲,加快了腳步消失在拐角的盡頭。

    ……

    陸令姜手握觀音墜,她的背影消失在他視線的那一刻,空疏疏的,血撞心頭。

    幻覺忽然出現了,一位白衣姑娘的脖子懸上房梁。她不停地喊他的名字,哭泣說:“太子哥哥,太子哥哥,救救我。”

    幻覺很快消失了,徒留一片朦朧而孤寂的月光。周圍黑夜冷雨如注,他心口忽然一陣錐刺的疼。

    好奇怪……

    最近總做這些荒唐的夢,一會兒夢見觀音走了,一會兒白衣姑娘上吊。

    今夜雖得了個觀音墜,聊勝于無,但他這第一次鄭重其事的挽留算是失敗了,且敗得潰不成軍。

    他還以為他多浪漫呢。

    瞧地上那兩把被棄如敝屣的長劍,如焚琴煮鶴,笑話,全是笑話,無聲嘲笑著他。

    陸令姜亦笑了,自己嘲自己。

    目前她最大的癥結是眼睛,他不該搞這些虛的,早日將她的眼睛治了,才能博她歡心。

    他闔了闔眼,獨自一人站在鵝頸長廊中靜默良久,才拜別白家主人,喊趙溟離開白家,連同衛兵也一同都撤走。

    ……

    翌日東宮有韓家到訪,為了韓若真在承恩寺被罰跪一事。陸令姜說了幾句客氣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只是名動天下的白小觀音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沸沸揚揚人盡皆知,儼然有越演越烈之勢,以后怕還有的鬧。

    盛少暄在太清樓擺酒席,請幾位朋友都過去小聚。席間陸令姜雖仍文雅幽默,風光霽月,興致卻不似往常那般高。

    盛少暄親眼目睹了白小觀音甩了這位太子殿下,又知太子殿下巴巴追人家到白家,卻仍吃個閉門羹,沒討得半分好處。

    當下忍不住陰損道:“太子殿下,白小觀音連恩斷義絕那么狠的話都甩出來了,這回是真生氣了,您不得掉層皮才能追回來?”

    陸令姜眼神涼薄,聞此從低糜的情緒中抽離出來,唇角漾起一漣漪,神態生動而愜意:“追?對不起,沒打算哦。她要分開就分開,我無所謂的。”

    二樓一爿敞開著,他半副身子都浸在釅釅天水碧的雨色中,骨肉勻滿的骨節也托著一只天水碧的松竹梅紋瓷杯,斯文端方,真真跟沒事人一般。

    “嘖,始亂終棄……我還以為你能有什么長進。”

    盛少暄當真佩服太子爺這副穩坐釣魚臺的模樣,那日陸令姜在承恩寺被分手,一副失魂落魄的樣子,還以為會怎么,原來這感情來得快去得也快。

    “你要是玩膩了,趁早放人家自由!

    陸令姜笑:“胡說什么!

    取出袖口中藏掖的一物,水滴形狀,儼然是個瓷秘色的觀音墜子,做工甚好。

    盛少暄知白小觀音多才多藝,劍法、雕工、佛法都是上乘的,當下不禁大愕,嘖嘖嘆道:“天,這是她親手雕給你的?這得雕多少日?”

    “是呢。”陸令姜只把東西一閃而逝,盛少暄都沒看清。他往日最清白不過的眉眼,卻似藏匿了些復雜心事,嘴上卻云淡風輕:“誰追誰,一目了然?”

    盛少暄齒然,一旁的傅青卻若有所思,他家也常在玉石古玩圈走動,覺得這墜子有幾分眼熟。

    幾個狐朋狗友喝罷了酒,皇宮傳來皇后娘娘的旨意,請太子即刻入宮一趟。

    太子殿下養了白小觀音當外室,晏家以為奇恥大辱,多次要陸令姜給一個解釋,后者皆閉門謝客,終驚動了皇后娘娘。

    別人或可推諉,皇后娘娘卻是太子名義上的嫡母,一個孝字壓死人。

    至皇宮,皇后劈頭蓋臉指責:“太子,你沉迷女色,為了外面的卑賤女子,竟糊涂至此。你知道外面多少大臣上奏彈劾你?母后辛辛苦苦扶持你上位,如今你卻快把皇位丟了。”

    陸令姜坐在下方漫不經心著,仁義禮智孝,父母教須敬聽,父母責須順承。

    皇后續續道:“……晏侄女哭了兩天兩夜,尋死膩活,母后令你立即前去晏家賠罪,張羅著明年開春與晏家晚婚,并承諾滅了那卑賤女子的口。”

    陸令姜下意識沉了沉眉,淡淡說:“母后說笑了。一個姑娘而已,沒必要殺人吧?”

    皇后道:“你身為太子,不以身作則,未婚養了外室,對正室來說是奇恥大辱。本宮更聽說你打算在東宮給那女子位份?若不就此絕了后患讓晏家放心,他們將來如何再支持你的皇位?莫忘了許家等一眾守舊派都對你虎視眈眈!

    穆南從懷中掏出一物,紙張已被泛黃了,輕輕展開,露出幾行清秀的簪花小楷。

    “是你的筆跡,阿珠,雖然爹爹犯蠢因此丟掉一條胳膊,但爹爹不后悔,看到了你的親筆就好像看到你的人一樣!

    “現在,爹爹終于能把你的真人護在身邊了——”

    第127章

    叛心

    穆南作為首領,外冷熱內,思女心切,曾因遺散多年的女兒落在朝廷手中,而動了向朝廷招安投降的念頭。

    如今愛女回歸,他沒必要再去招安,但也沒實力和朝廷展開持久拉鋸戰。

    一者,主力大將傷亡慘重,麾下驍勇善戰之人寥寥無幾,人才凋零。

    二者,糧草不足,地形不利。

    三者,長久的流亡生涯已讓幸存的將士們疲憊,士氣低糜,信念越發動搖。

    陸令姜伏案理了數個時辰政務,眼睛微微酸痛,抬首一看時辰惚惚已過夤夜。

    青花雙子燭臺上,左右各扦插著一枝蠟燭,滴淌的蠟油已把臺盤溢滿了。

    如今春和景明別院莫說春和景明了,可謂是神骨俱冷,人去樓空,寂靜的書房內唯他一人,和兩只撲火的飛蛾。

    憶起從前他挑燈夜讀時,懷珠皆會紅袖添茶,或者含情脈脈瞧他寫字,打著哈欠惺忪問“太子哥哥還要多久弄完啊。”

    明明眼皮耷拉得睜不開,他親一親她,她那兩顆小酒渦就會盛滿甜蜜,歡歡喜喜地膩歪著他,黏在他懷里。

    他們一起吃夜宵,甜漬沾在她唇邊,總弄得口脂飛紅。她說不想把自己吃得肥肥的,卻每每克制不住口腹之欲。

    “就吃最后一次!”

    “太子哥哥,你是壞人,為什么總引誘我深夜長胖啊……”

    偌大的春和景明院,多了她一個人,便顯得熱熱鬧鬧的。

    若吃罷了夜宵,他還有政務繼續處理,她便會懶洋洋枕在他膝上,兩只玉臂攏抱著他的兩條腿,又癢又軟。

    “太子哥哥,如果你當年沒去白家找我,那我就要被石韞那惡徒強娶了,那我們失之交臂,這輩子會多可惜。”

    “你已經十個時辰零三刻沒來看我了哦,我一直在想你,眼睛疼也不想睡!

    “今天我和黃鳶吹噓說,眼睛盲了也不怕,因為你會扶著我背著我,對吧!

    “你怎么不說話?你為何總盯著奏折,不看我也不對我笑,奏折有我好看嘛?”

    “太子哥哥,你是不是嫌我黏人!

    ……

    她話很多,撒嬌賣萌死纏爛打,大部分時間都是她在喋喋不休。他有一搭無一搭聽著,勾畫奏折,偶爾朝她笑笑即可。

    她身上有白旃檀香,能很好緩解他的頭痛。

    如今一切都成空了。

    再沒人黏著他。

    陸令姜像被什么硬物卡住喉嚨,從前悠然自得的一顆心,一下子注入了陌生的澀意,酸酸漲漲。

    他忽然發現懷珠之前對他很好,好得過分,他都沒珍惜過,現在多希望懷珠再多纏他一次。

    ……

    燈燭燃盡了,陸令姜喚了人續燈。推門而入的卻是晚蘇。婀婀娜娜,渾身的甜香,緊隨其后的趙溟一臉怒色。

    晚蘇柔媚:“殿下,奴婢為您添燈。”

    今日書房忽然燈火明著,太子殿下孤身在別院留宿,年輕,風流,血氣,且沒人服侍,似若有若無誘惑著什么。

    晚蘇已來了三次,東張西望,守在如意踏跺前的趙溟鐵面無私,嚴禁任何人進去,卻還是叫晚蘇鉆了空子。

    陸令姜沉沉打量著她,微微后仰,露出男子一段清瘦的脖頸:“有啊。”

    晚蘇心口怦然:“太子殿下!

    陸令姜道:“去把你家姑娘那件銀朱色戲服拿過來!

    晚蘇遲疑:“殿下,您忽然要那東西作何,不如奴婢服侍您……”

    她被打發到外院做事,好不容易才有見太子殿下一面的機會。

    陸令姜唇角雖猶笑,眼神卻飄著點冷:“誰教你質問主子?”

    晚蘇激靈,騷話都咽了下去。

    陸令姜摩挲著,但見一套新娘戲服完完整整,百鳥云肩,云穿牡丹銀朱色蟒袍,水袖,玉帶,腰包……絢麗花紋皆一針一線縫制,當初準備歡歡喜喜地穿給他看,而今她竟那樣心狠,一句話要燒掉。

    抬首見了晚蘇,陸令姜嗤了下,道:“別怕。我來問你,你家姑娘平日喜穿白裙,戲也扮青衣,為何忽然穿了紅色?”

    晚蘇結結巴巴:“殿下,奴婢不知!

    陸令姜道:“晚蘇。你是不是想借著紅色,陷害了她,為自己謀劃呢?”

    似笑非笑,似問非問,好像責怪,又好像一種曖然的示好。

    晚蘇心醉神迷,捅破窗戶紙的機會只有這一次,一個頭嗑在地上,激動道:“奴婢愿意,奴婢一直侍奉殿下!

    陸令姜呵了聲。

    那些和顏悅色去得一干二凈。

    懷珠的眼疾就是從那次落水起嚴重的,當日她本滿心熱忱地給他過生日,卻被晚蘇陷害穿紅衣,又失足落水,發了好長時間的燒。

    怪不得他后來怎么道歉也無用,她是氣他的黑白不分,冤枉于她,傷透了心。

    陸令姜心意浮亂,焦慮和壓抑似天邊堆積的鉛云,不斷涌在心頭,太陽穴更有微微熱感,隱隱控制不住之勢。

    晚蘇還跪在地上,他揮揮手,趙溟將人拖了下去。

    陸令姜獨自飲了口釅茶,遙望窗邊的月色良久,才慢慢冷靜心神。

    他之前確實沒想過懷珠會和他分開,猝不及防,有失了分寸的地方。如今既然找到了癥結所在,那么他將一切說明白,必然可以將她挽回。

    愛不會輕易消失的。她前兩天還送了他觀音墜,憑那做工和質地,即便不是她親手雕的,也一定花了心思采買的。

    他不由自主地將觀音墜緊攥。

    事情定然沒到不可挽救的地步,懷珠說的也定然是違心話,她喜歡他。

    思及此處,他強迫自己的氣息均勻下來,竭力撫平那些酸悶和煩抑的情緒。

    趙溟解決完了晚蘇,回來稟告道:“殿下,蓮生大師已到東宮了,隨時可以為白姑娘治眼疾。”

    但大師的原話是,病人不肯回來,即便老衲有回春之術,也無濟于事。

    ……

    白家老太太頭七回魂那日,白家請道士做了法事,渡靈魂升天。

    天下起了皚皚小雪,瓊花片片,幾點老鴉在房頂的五脊六獸上停住,白家老小哭哭啼啼,氣氛分外蕭索。

    懷珠頭裹縞素,隨眾人完成了這喪禮的最后一道儀式后,被匆匆趕來的兄長白攬玉告知,太子殿下正在會客室等她。

    她墜下黑睫,按之前約定的時日,陸令姜是該來了。

    懷珠換過了衣衫,磨磨蹭蹭才去見陸令姜。又因懷安用熱茶潑了他,心中發虛,怕他是來興師問罪的,拿懷安開刀。

    至會客室,見陸令姜一身藕絲褐色的白纻披風,兩袖滾以卷渦狀茱萸紋,行云流水,蔽膝蓋在左右交疊的二郎腿上,眉上微微帶了水漬,仿佛是冒雪趕來的,一身經了雪的潮氣。

    他起身,額頭飄著幾縷被風垂下的發:“來了?”

    懷珠耷拉著雙手站在原地,一副束手待斃的樣子。她之前答應了他過了頭七回別院,此時倒一時想不到解脫推諉。

    陸令姜走過來用觀音墜的穗兒來掃她的臉頰,手也沾滿了冰涼冰涼的氣息。他左手裹著紗布,淡淡的膏藥味兒,不知怎么受傷了。

    懷珠滲得下意識一避,蹙蹙眉,他們的關系已沒有如此親近。

    陸令姜察覺她的異樣,抿抿唇,記得她前日跟黃鳶說——她早不喜歡他了。

    “小觀音!

    他卻仍這么叫她,裝作完全不在意的樣子,幾分笑,稀疏平常地道歉,“生辰那天我錯了,跟我回去吧?”

    介于之前他也道過歉,解釋道:“那件衣服是晚蘇害你穿的,是不是?她被逐出去了。那日我誤會了你,十分糊涂——”

    他后本想說“你原諒我,別讓我一人獨守空房了”,稍稍沉吟了下,覺得孟浪輕浮,便咽下去換成“打我罵我都可以”。

    懷珠既沒打他,也沒罵他,瞳孔靜靜映著窗外雪色,溫度也和雪花一樣冷。

    她道:“殿下,過去的事就不提了。”

    他笑浪:“那你愿意回去了?”

    懷珠唇瓣微微翕動,漠然道:“當然,您要是派人來綁我,我自然得回去。”

    抬起頭徑直面對他,眼瞳雖病入膏肓似蒙了一層霧,卻堅定。

    一別兩寬各自歡喜,是最好的結局。

    他的自責,溫柔假象,她不需要。

    陸令姜聽著這寒似十二月寒冬的語氣,笑不出來了,胸悶得厲害。她的話換個意思說——除非你派人強行綁我,否則我絕不回去。

    他們的關系,竟已如此嚴峻了嗎?

    他準備了數夜的道歉,她似全然沒聽見,態度沒有一絲一毫的融化。

    他甚至沒來得及說治眼睛的喜訊。

    “就為了一場戲,你跟我鬧成這樣?”

    那年那場小玉堂春,他們錯過了。

    錯過了雖錯過了。

    再無彌補的余地?

    陸令姜輕吐了口濁氣,真不如直接綁了她算了。卻又想起她眼疾嚴重,落淚會漚壞眼睛。

    頓了頓,他終于沒說什么。

    一笑,笑得也分外淡。

    他努力維持著溫柔的神色:“那好吧。你在白家多住幾天……注意身子!

    懷珠站在原地。兩人很寂靜。

    陸令姜脈脈注視了半晌,循循試探說:“其實,也沒有別的意思,回去是給你的眼睛治病呢。你不喜歡我碰你,我不會的!

    懷珠問:“眼睛?”

    他柔聲道:“是啊,又給你請了個江湖郎中,也不知管不管用。”

    略去了許多辛苦細節不談,怕好像他在她面前邀功領賞似的。

    以為她會考慮考慮,她卻道:“不用。謝謝殿下了!

    陸令姜一噎,懷珠如避豺狼地匆匆走了,沒多看他半眼。她厭了他,厭烏及烏,連他的好意也一并厭了。

    他的心泛起一陣酸澀。

    ……

    白老爺將太子恭恭敬敬地送至白家門口,太子神色暗淡,趙溟等人都看出太子憋著暗火。

    誰惹了太子?

    遙望掛著兩只白燈籠的白家大門,里面只有一人,能讓太子吃閉門羹。

    盛少暄剛來白家吊過喪,遇到太子,猜出事情的原委。

    猛然想起,太子殿下的母妃就是當年的京城名角,唱戲這種事太子也會,且自幼受熏陶,還唱得很好。

    他甚至連要她過去都沒有,一封信表面平淡,字里行間都是不念舊情。

    因愛生恨。不知怎的,她腦海中慌悸地只蹦出這個詞,掐緊手心,涔涔出了冷汗。他追妻時可以下跪俯首把她捧到天上,絕情時自然也可以剝奪她的所有將她踩成爛泥,萬劫不復。

    第128章

    危機

    情勢危急,穆南出戰,吩咐懷珠呆在主帥的營帳里,由妙塵貼身保護。

    帳內只剩下師徒二人,氣氛微凝。

    妙塵猶豫道:“阿珠……”

    一方面,他向來珍藏在高墻深閨的一顆明珠,懷珠,竟赤裸裸在暴露在大街上,任閑雜人等采擷冒瀆。

    他有種人格被挑釁的感覺,好生慍怒,直接亮了身份,欲閹了那些人。

    欺負她是不可以的。

    另一方面,他奇怪的嫉妒之心涌起,懷珠似乎并非非要他的藥不可。殷勤討好她的人那么多,不單他獨獨付出了什么。

    他自以為的辛苦——栽培紅一枝囍,為護花單獨建了座溫室,每日以五錢血養花,日夜不輟,才得小小一片綠葉。

    ……卻焉知不是山外有山人外有人,早有更珍惜她的人,將良藥獻給她了。

    她沒準根本不需要自己的付出。

    她的眼疾雖頑痼,卻未必沒有療法。

    他純屬自我感動。

    蓮生大師說得沒錯。

    陸令姜氣息一沉,喉間干澀不能言。

    暫時逼迫自己摒棄雜念,指骨敲了兩下門。良久,卻沒人應。

    趙溟道:“殿下,白姑娘許是不敢開門。畢竟方才有那么多下九流的人。”

    一個姑娘家在外居住,身邊只有一個弱不禁風的丫鬟,一個老管家。

    那些下九流的人終日盤踞在外,她鎖緊家門不敢輕易打開也是正常的。

    她怎么知道他來了,確保安全,外面站的是他?

    陸令姜道:“等會吧。剛才有人竟敢撬鎖,她驚魂未定,且讓她緩緩!

    趙溟道了聲是,站到一邊去。

    陸令姜獨自在懷珠家門前等著,棱角分明的手指,百無聊賴地撥弄著門前懸掛的一只銅鈴鐺。

    她家門口他熟悉,不單大門,小門、側門……每一個門的位置他都爛熟于心,這幾日她家門檻快被他踏爛了。

    她卻沒一次主動邀他進去。

    唯一的一回,還是他將她捉住,強迫她來的。

    當晚握她手臂留下的余香,到現在還縈繞在鼻尖,沾衣不去。

    街頭人來人往,車水馬龍。

    陸令姜默默盯了半晌,再度去敲門,手法十分輕柔,用里面足以聽得到的聲音:“小觀音。是我。別人都走了!

    “這次我是給你送藥的。”

    “長濟寺有一位高僧,慈悲為懷,他聽說了你的事,自愿為你醫眼,制了藥丸。我正好閑著,順便給你送來!

    “你出來取一下?”

    他敲的聲音不大不小,伴隨著撥鈴聲,里面的人不可能聽不到。即便懷珠下午睡著,丫鬟和管家也能聽到。

    可又等候良久,門內死水無瀾。

    頓了頓,他又溫柔笑著,試圖像以前那樣哄她,補充:“不苦的哦!

    那時候他嫌她煩,而今她嫌他煩。

    普普通通的一碗解酒湯,現在念起真是無比好喝,可能這輩子都再喝不到了。

    陸令姜眉心隱隱發脹,倏然起身,不管不顧地拽住她的手。

    要他就此放棄她,他心里一千個不愿一萬個不舍。只要她能留下,即便讓他跪在她羅裙下祈求也行。

    “等等!

    滾燙的掌心燙得人一凜,懷珠滯了滯,回頭道:“殿下還有什么話說嗎?”

    陸令姜沉吟著:“起碼你把藥喝了!

    懷珠微疑:“藥?”

    陸令姜低低嗯了聲,端起桌上的一個白瓷碗,里面裝滿了深褐色的藥汁,尚且是溫的。

    懷珠認出這是上次喝的那種藥,確實對眼睛有奇效,一直不知道陸令姜從哪兒弄來的。但定然極珍貴。

    陸令姜眉梢兒冷峻,道:“喝罷,沒毒,也沒有蒙汗藥。喝了我就放你走。”

    懷珠一怔,陸令姜可能是出于好意,但她不想再欠他的,下意識推諉拒絕。

    他卻執著讓她喝,兩人一推搡,湯藥灑在地上被輕易浪費掉了。

    打碎的藥丸,好像被踐踏的心意。

    一地零碎。

    “你?”

    陸令姜深吸了口氣,難以置信地望著她,眼眶微紅,痛心到極點,“……就這般厭惡我?”

    連藥,也要打碎。

    “對不住……”

    懷珠愧意滋生,心甚慌亂,情急之下找不到合適的話搪塞,便匆匆跑了出去。

    陸令姜苦笑一聲。

    應得的,這些痛都是他應得。

    犯過的錯就是犯過,哪有后悔藥吃。

    他不顧一切地追了出去。

    懷珠幾乎逃命似地躲避著陸令姜,跨過層層守衛,發現許信翎正在東宮之外等著接她。

    原來許信翎一早知道懷珠去了東宮,怕她獨自一人在龍潭虎穴孤立無援,便忐忑不安地在外等待她。

    在他眼里,太子和豺狼虎豹沒甚區別。

    “阿珠,到這里來。”

    許信翎急急說道。

    陸令姜趕來時,生生目睹許信翎來接懷珠,懷珠很自然地和許信翎走了。

    她的笑容,都是對著許信翎。她不選他做夫婿,就是因為愛上了許信翎。

    她對著許信翎是那樣深情而親切的眼神,笑,如釋重負,像情人一樣。

    陸令姜動了幾絲殺意,過去猛地拽住她的手腕,衛兵同時將許信翎按住。

    他眼色全黯,暴風雪般的狠意:“你他媽到底背著我跟許信翎搞了多久,非要拋棄我,就是移情別戀了是吧?”

    “你明知道我有多喜歡你,為了你不顧做太子的尊嚴,像條狗似地天天跟著你,當著那么多人都給你跪了,死都愿意,你卻還明目張膽地和許信翎在一起。”

    “我告訴你,我現在真想斬了他。沒有他……你就會愛我了!

    懷珠乍然被嚇了一跳。

    他手心冰冷,掐起她下巴,想再吻她一次。懷珠微微怔,不耐煩地避開。他的眼神更加兇狠,像是一頭狼,完全沒有平日半分的斯文儒雅。

    陸令姜唇間隱隱滲血:“大師,我沒想到她的眼疾會忽然反復。不能讓她失去眼睛,絕對不能!

    若上天真要收走一雙眼睛,就收他的,他覺得看不看得見也無所謂。

    蓮生大師長嘆一聲,知世間有癲癡之人勸不住,只得相助。

    陸令姜以最快的速度摘到了白一枝膝的具有藥力的花瓣,搖搖晃晃,有些虛浮,即刻便縱馬而去。

    他怕珍貴的良藥被雨淋,用油紙裹了許多層貼身揣在衣衫最里層靠近胸膛的位置。一來一回平時至少要一個時辰的路,冒著風雨半個時辰便趕回。

    見雨夜中白家燈火通明的,老老少少大大小小皆守在懷珠閨房前,倒是不敢不從他的旨意。

    陸令姜冷嗤一聲,白家人從前欺負了懷珠多少,區區這點罪還請笑納。

    他將懷中藥交給下人煎熬,過去翻懷珠的眼皮,心真真是繃到了嗓子眼兒,從這般害怕過。

    還好,她的眼睛惡化得沒那么快。

    喂藥給懷珠喝,陸令姜的動作微微發顫,只聽懷珠在意識恍惚中不停地說“疼”“我疼”。

    他將她扶起,身后墊了軟枕,發絲滴答尚淌著雨珠,道:“別怕珠珠,我來了,喝了藥就好了!

    迷糊中的懷珠感覺到即將陷溺下去,是一雙強有力的手將她拖了上來,給她溫暖,給她安心。

    有那么一個人她曾經在意過,每當孤獨時候就會想他,等了很久也等不來,F在她終于要轉身了,他卻終于來了。

    他說他來了,就再也不會走了。

    她抓了下他濕淋淋的衣角。

    ……在沒人看見的角落。

    折騰大半夜,一場急病才終于平息。

    白家人殫精竭慮,親眼目睹了太子殿下對懷珠的重視程度,以后實不敢再輕視欺負了她半分去。

    陸令姜將閑雜人等都驅逐干凈,拿來了膏藥,細細給她的眼睛敷上。

    天光傾瀉下,她安靜而眠的側顏那樣干凈、美好,連兩鬢細小的絨毛都看得清,真像一只斷了翅的鳥兒。

    陸令姜扣著她的手,在床畔累了一夜。再度去察看她的眼睛,見病情終有所緩解,才輕輕地舒了口氣,感謝上蒼。

    他不禁指著她,滿腹幽怨,“白懷珠,你不想嫁就不嫁,竟用這種手段來逼我服軟,太卑鄙了!

    “你贏了。不成婚就不成婚。”

    他口吻惡狠狠,片刻卻又軟語央求,“但是,你也別那么憎恨我了行不行!

    “留我在身邊,你再有個頭痛腦熱的,我照顧你,就當是玩玩我,或者就當我給你當個下人行不行!

    “今后,我每晚都留燈等你,給你刻觀音,幫你護理眼睛,帶你去看小玉堂春的戲。你快點醒來行不行。”

    懷珠與他淺淺拉開了距離,亦默不作聲。才看見華裳上還掛著一枚玉佩,長長的絳帶,是他和她定婚的那一枚。

    他的腰間,也佩戴著同樣的。

    不知現在佩戴這還有什么意義,她扭過頭去,平靜地望向窗外月色。

    陸令姜斜斜瞥了她一眼,神色復雜。

    剛才她靠著他。

    可現在,她又離開了他。

    雖同處一座馬車中,他們之間的唯一聯系,只有他偏執不肯放開的她的手。

    是因為剛才他叫她跪了么……

    微妙的平衡被打破了。

    陸令姜忽然涌起一些悔意,戴鎖扣就戴,叫她跪那么久作甚。

    他給她跪回去成不成。

    她如今再不會叫他一聲太子哥哥了,追她追了這么久,好像一夜之間變成了陌生人。

    他賴以取暖的那最后一點零星愛意,也被她收回。剛才他保持高冷獨自氣了這么久,氣得肺管子都快炸了,也不見她哄半個字。

    甚至,她還很有眼力價兒地把頭從他肩頭移開。

    陸令姜略略崩潰,真想發瘋,摁著她的肩膀一遍遍地逼問“你愛不愛我,你愛不愛我”——

    你愛我,我答應你連皇位都不要了。

    陸令姜一驚,猛然清醒過來,自己都沒意識到自己居然有這么瘋狂的念頭。

    他把她禁錮住,自己卻想落淚。

    為什么她不愛他,為什么。

    明明只要她說一句愛他,他的權利,地位,人世間的所有力量都為化為烏有,死心塌地臣服在她的石榴裙下。

    懷珠感覺到了注視,垂下頭,靜靜道:“你給我解開吧,你知道我再也跑不了了,這么多衛兵看著!

    聲音很軟,是求人的語氣。前幾日她求人時都會戴上太子哥哥四字——聽著好聽極了,好像又回到了前世他們初遇的那段時光。而現在,只變成冰冷的“你”了。

    “是么。”陸令姜避過眼去,松開了她,“才稍稍給了一點漏洞,你就想跑,珠珠,你讓我怎么容你。”

    她想了想,淡聲說:“我這次會聽你的話,會安安分分給你當棋子!

    手指習慣性地想扯一扯他的衣襟,但在距離他一寸初,仍是停下了。

    好像怕他嫌。

    陸令姜清晰地收于眼底,一恍惚卻將她口中“棋子”二字當成了“妻子”,渾身頓時有股麻酥酸澀的泉流涌過。

    他主動將她內斂的小手裹在掌中,感覺心底凍結的泉流也融化了些,微微彎唇道:“但愿你真的履行諾言。”

    懷珠見他態度大變,只因自己答應做棋子,驀然間看清了他的真面目。手鏈叮當作響,桎梏得已經夠緊的了,用不著他再額外握一層,便疏離地將他的手甩開了。

    陸令姜一滯,動作空落落地懸在半空,下一步他本想讓她靠回他肩膀的。

    半晌至青州行宮,東宮的精兵披堅執銳,見太子殿下駕到齊刷刷地跪地拜見。

    陸令姜回頭,卻將馬車上的人抱下來。深知太子殿下性情的趙溟一眼就看出來,那是被強娶來的姑娘,手腕上還掛著細細的鏈子,粼粼銀色,如拴住振翅欲飛的蝴蝶的,遠遠看來極美極美。

    懷珠重心不穩,下意識攀住陸令姜的脖頸,冷眼瞥見不遠處站著一青袍公子,竟是許信翎。

    她揉揉眼睛,還以為自己眼花了。

    趙溟很快引許信翎來太子面前拜見,原來許家滿門愛國忠烈,剛正不阿。此番叛軍作亂,雖許信翎從前與太子殿下有些過節,但也拋下舊怨,主動請纓為平定叛軍而出謀劃策,趕來青州。

    她微小地掙扎了一下,覺得自己更沒尊嚴了。那金屬的質感,饒是被體溫焐了這么久,仍然堅硬冰涼的。

    他實在禁不住,垂下頭瘋狂地吻她,肆無忌憚的程度,吻到最后換成了暴烈的咬,如果可以真想將她拆吞入腹。

    東方泛起魚肚白,淡青色的曙光灑下。雨過天霽,碎云彩淡淡地飄浮在天空中,一輪明日即將破霧升起,驅散一切潮濕和黑暗。

    掌心那只纖細的手腕忽然動了動,很輕微。

    低頭,見懷珠疲憊地睜著眼睛,面容蒼淡地諷刺說,“太子殿下,快斷氣了,別親了行不行!

    許信翎被按在地上,臉貼地,書香門第出來的公子從沒受過這等侮辱。他欲掙扎,可文人弱骨哪里拗得過硬漢的鐵戟。

    “阿珠,阿珠!別管我!

    “太子,有本事你就殺了我!”

    陸令姜冷冷睨了眼,“他死,或者你跟我。你自己選一個吧!

    “要不我給你放門口,你自己來拿?”

    陸令姜遲疑片刻,終究沒有把珍貴的一丸藥放在門口。一來藥物不能蒙塵,二來她沒答應,他也不放心擱下。

    三來,他也想借機見見她。

    她似一顆枯草,雖然渾身每一寸血液都被榨干了,卻仍頑強在夾縫中生存。

    極度惡劣的環境,反逼出她的決心和潛能,勢必要扭轉戰局。

    她不要穆南死,絕不,哪怕賠上她自己的性命——

    副官摸不著頭腦。

    “將這封信交回給太子殿下,說罪婦白懷珠幾日來深深反思,后悔莫及,不敢奢求殿下的原諒,只求賜透骨釘的解藥。若得如斯,罪婦愿攜白綾自盡謝罪,以熄君王雷霆之怒,來世再報君恩。”

    第129章

    廢妃

    行宮內,信被呈回到太子殿下手中。

    素來清俊透脫的太子殿下臥在病榻上,氤氳著蒼白的病氣,枯寂得似一潭死水,時不時傳來一二聲咳嗽。

    軍官深深稽首在地,“送信的人說是太子妃親筆所書,懇求屬下務必送到殿下面前。”

    然風光只是表面的,白家伺候的丫鬟們卻清楚,太子殿下已多日不曾來看過四小姐。

    眀瑟先被太子罰了跪,后又被白老爺罰了跪,膝蓋剛剛才有好轉。

    “確切消息,太子哥哥已打算娶晏姐姐為太子妃,過兩日就會登門造訪,四妹妹你的美夢馬上要到頭了。

    言語奚落,不無幸災樂禍之意。

    懷珠正讀著一本金線裝裱的佛經,聞聲靜靜翻了一頁書:“是嗎?多謝大姐姐告知。我祝他們百年好合!

    “你沒聽清?太子哥哥他不要你了!

    眀瑟皺皺眉,又強調了一遍,“聽聞你還敢甩臉色給太子哥哥看,這次玩過火了,他不打算給你位份了哦。”

    懷珠淡淡彎唇:“那好呀!

    眀瑟撇撇嘴,自討了個沒趣兒,腹誹了句“瞎子還看什么書”,黑著臉走了。

    懷珠的眼疾愈加深重,確實不大能看書。只是她養父張生是個書癡,她深受熏陶,亦生性嗜書,閑來無事翻兩下,如數家珍,僅嗅嗅墨香也是好的,免得被蠹蟲蝕了書頁。

    待眀瑟走后,懷珠遣畫嬈到白家院落周遭看一圈,東宮的衛兵已全部撤走了。

    畫嬈最懂她心思:“姑娘要出門吧?還見上次那位師父?奴婢給姑娘備了肩輿!

    懷珠點頭,卻不乘肩輿。換了身樸素低調的白綢衫子,未跟白老爺報備,從小后門溜出去了。

    白家不比太子別院,處處自由許多。待街上觀人人嘈雜的市井風光,人煙稠密,個個華服珠履;茶坊酒肆,吆喝賣唱,熱鬧非凡,飄蕩著人間煙火滋味。

    淅淅瀝瀝猶下著牛毛雨,懷珠走得快,難為了畫嬈小步快趨為她撐傘。街邊的飴糖,櫻桃煎,她都想嘗嘗;奇貨居,成衣店,她都想去買買。

    至約定的酒樓,妙塵師父早已等候。城里搜查叛軍的禁令還未解除,妙塵一個月來東躲西藏,今日才得與懷珠會面。

    照例由畫嬈在樓下把風,妙塵師父和懷珠去樓上雅間談。

    上次見懷珠,她形銷骨立,好像一具被吸干精氣的行尸走肉,而這次她氣色煥然,拋開眼睛的痼疾不談,頗有種脫胎換骨的精氣神兒。

    妙塵欣慰:“告訴師父,你現在情況如何了?”

    懷珠道:“師父,我已離了別院,住在白家!

    妙塵道:“很好,一步步脫離火坑!

    以后的路雖然難走,只要她這徒兒絕不回頭,絕不回到那太子身畔,絕境也能變通途。

    “這是雪頂含翠,師父特意為你點的,快品一品!

    外界冷雨紛紛嫩冰猶薄,師徒倆在溫暖如春的茶寮內,蒸栗色的燭光下,半點感受不到冬天的嚴酷。師友徒恭,會心一笑,其樂融融,心暖手暖,怡然自在。

    ……

    長濟寺。

    方當初冬,清寒撲面,山腳還自下雨,山頂已飄飄然落雪了。濃霧彌天,長濟寺廟門前幾叢黃菰竹,枯敗的枝葉掛了層裂紋狀的霜,凄風哀雪。

    陸令姜在霧氣中徘徊良久,露水沾衣,寺門才終于又敞開。

    小沙彌走出來,阿彌陀佛一禮:“施主,您請回吧,師父不見!

    陸令姜若有所失:“為何呢,小師父,此番在下只是求藥而來,愿多捐香油錢,你們佛門講求慈悲為懷,為何見死不救?”

    小沙彌道:“阿彌陀佛。師父的原話是,施主身上殺氣重,渡不得!

    但見長濟寺門前霉跡斑斑,荒敗蕭條,常駐僧人不過寥寥數位,全是當年的滅佛之故。他太子殿下手中,實染滿了太多無辜僧人的鮮血。

    陸令姜無話可說,趙溟見寺中僧人似對朝廷有怨懟之意,登時欲拔劍。

    陸令姜思忖片刻,道:“小師父。我佛慈悲,即便不渡我,也不能不渡無辜的可憐人吧?”

    那小沙彌猶豫了下,再去通報。

    郭御醫說過那位起死回生的蓮生大師,俗名叫李回春,脾氣怪,規矩多,早已了卻凡塵,遭他拒之門外的患者每年數不勝數。

    好在半晌小沙彌終于敞開寺門,陸令姜叫趙溟留在寺外,獨身前往。

    寺中小佛堂,五尺來高的臺基,庭前削薄的烏檀木作小軒棚,單色石子鋪路,法相莊嚴的佛像正位于廳堂中央。

    陸令姜未貿然闖入,只頷首立在堂外。他長身玉立,恂恂有禮,氣質若雪紙詩卷撲面而來,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斯文端方,衣冠楚楚,怎么看怎么帶著讀書人的風骨和典范,怕是連山間螻蛄都舍不得踩死,哪里像會殺人的樣子。

    連那僅有的看起來很兇的三眼白,都被他眉骨下淡縹青色的陰影遮去。

    他拜道:“蓮生大師!

    蓮生大師正自坐禪,睜開眼皮,首先洞察的不是他的外貌舉止,而是他脖頸間那一道早已痊愈的疤,又長又深。

    單憑這一點,便知他前世殺氣重,今生殺氣也重,根本掩飾不得。

    記得沒錯的話,他是太子。

    太子生得俊美,容貌實在特殊,給人印象極為深刻。

    蓮生大師會看面相,太子雙目自然流露時瞳仁微微上吊,露出下方三眼白,外加下淚堂一粒小小黑痣,純是罪孽深重的面相,這類人多半蛇蝎心腸,該當遠離。

    回想當年誅佛時,太子也的確如此,許多和尚都命喪他手。明明是性情極冰冷陰暗之人,卻偏偏裝得溫朗愛笑,好似仁慈博愛,發了什么菩提心一般。

    蓮生大師問:“施主遠道而來,不惜在寒山久等三個時辰,究竟有何貴干?”

    陸令姜心中清清楚楚和佛家的過節,當年他為刀俎佛門為魚肉,如今恰好反過來,自己成了那卑躬屈膝的下位者。

    他低眉合十:“大師。求佛,求藥。”

    “求什么佛,求什么藥?”

    “求藥王如來菩薩,治眼疾的藥!

    蓮生大師道:“為誰?”

    陸令姜頓了頓,思量了一下措辭,緩緩道:“為我……算是妻子吧!

    蓮生大師猛然憶起,當年長濟寺遭戮之日,太子曾對古佛上了一炷香,結果是左中持平,右稍短,大兇之兆的催命香。

    當時解簽的沙彌為了保命,說此香雖名為催命香,有破解之法,家中供一座觀音鎮宅即可。

    沙彌的本意是勸太子向善,時時念經拜佛,或許能將他感化。

    太子從善如流,沒多久還真請了座鎮宅觀音。只不過那觀音不是泥塑木雕,而是活生生的人,一個姑娘。

    造孽,他造了多大的孽。

    “若老衲偏偏見死不救呢?”

    陸令姜執著道:“在下愿日日拜佛,直至洗清當年罪過為止。”

    蓮生大師斜了斜眼,“那也要看施主心誠不誠!

    冷冷扔下這句話后,叫徒兒掩蔽齋室大門,徒留陸令姜在外一人。

    什么也沒交代,什么也沒保證,外面山間凄風霜雨,也不知道什么意思。

    寺門前,唯有空蕩蕩的一塊大青石。山路蜿蜒隱沒在云霧中,四敞大開,隨時能離開?呻x開了,便沒有藥。

    趙溟奔過來,含了幾分怒:“殿下,這些和尚不敬朝廷,屬下看是找死,莫如您先回去,屬下直接拿了他們治罪。投入大牢嚴刑拷打,您要什么藥都易如反掌!

    陸令姜揮了手叫趙溟下去,他固然可以利用權勢滅了長濟寺滿門,可圖什么呢。當年滅佛為了清剿叛軍,現在他為著求藥。沒有藥,懷珠的眼睛如何治好。

    陸令姜笑語解頤:“不用,你的忠心我記下了。山間景色挺美的,坐坐也無妨,你先行下山去。”

    趙溟語塞,陸令姜卻似下了什么決心一般,已在山石上落座。山石微涼,膈得骨頭縫兒里都是寒的。他不欲就這么離去,便闔上眼睛,像沙彌一樣打坐修禪。

    蓮生大師問他的誠心,那他就證明他的誠心,左右他曾虧欠長濟寺良多。

    趙溟恨然嘆氣,不知主子中什么邪。

    渾渾噩噩中,山風寒得剮人臉。山上溫度低,初冬的雪片悄悄落下,不一會兒就積攢成了又軟又薄的一層。

    陸令姜靜候,直到寺門重新打開。闔上眼睛渾渾噩噩間,他憶起了自己的童年時光,父皇后宮三千人,母后戲子出身,只是一個尋常有姿色的妃子。

    生下他,行七。他一個愛哭的小男孩,長得太“漂亮”,出生時又趕上父皇的寵妃難產,被視為不祥之兆。

    稍微長大些,他成了許多皇子中最不起眼的一個。父皇偏愛寵妃生的九皇子而不喜他這七皇子,許多好事都輪不到他。

    皇宮冷漠森嚴,父皇和他關系生疏,許多時候他只能遠遠遙望龍座上的父皇,沒半點親情味。想要的東西禮貌地求了很多次,一次也沒得到過。

    他在御書房中和其他皇子一塊學習,四書五經那樣厚,稍微背錯一丁點就要受太傅的訓責打罵。

    未久,寵妃的小皇子墜馬夭折了,罪名落在了他的身上。他那時不過六歲,很無辜,很慌,百口莫辯,流淚說自己沒推弟弟,可哪有人信他。

    母妃愛唱戲,也愛美,最愛穿銀朱色的戲服。但她為了保護他主動認罪,被當成妖妃,父皇一條白綾賜死。

    他小時候曾經也很喜歡聽戲,從那以后再沒唱過戲,再沒踏足戲樓。笑,一度是他最討厭的事。

    ……

    陸令姜昏昏沉沉地想著往事,墨眉間不知何時染了一層薄霜。他青緺色的瞳仁眨眨,被冬日鉛灰色的陽光微微透明色。

    遙看烏鴉停在不遠處一棵枯松間,閉著眼睛假寐,除此之外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周遭景色蕭條落寞,再無活物。

    她不相信那人對自己一絲情意也無。

    但凡有那么一絲,就是生機,她當場血濺在他面前的震撼感,足以令他氣消。

    然后或許他從指縫兒間漏出一點憐憫,救爹爹的性命。

    第130章

    誅心

    剛剛起身,就被穆南一把拽住。

    他虛弱而混濁的老眼透著堅定,灼灼若火焰,是絕對、絕對不會允許懷珠自投羅網的,猩紅似滴血。

    “絕對不行,除非我死!”

    太子只給懷珠一天的時間,也就是說如果明天中午之前她不去自投羅網,之后再想換解藥也徒勞無功了。

    白老爺略帶慚愧:“懷兒,爹爹倒沒想到你如此識大體,主動愿為你祖母服喪!

    畢竟懷珠不是白家的種,之前因為太子殿下的事,白家對她又不太厚道。

    懷珠低沉嗯了聲。

    白老爺舒了口氣,又絮絮叨叨:“爹爹知道當初你不愿意侍奉太子殿下,惦記著那姓許的后生。但這也是為你好,沒有爹爹送你去太子那里,你焉有今天?”

    懷珠聲音沉靜:“是得感謝爹爹!

    白老爺心臟一突,明明是感謝的話,卻聽不出半分感謝之意。

    “那你剛才究竟和太子殿下胡鬧什么?爹爹可都聽見了。不準任性,待回去好好和太子殿下道歉認錯,爭取來年懷上子嗣,白家滿門的榮耀就靠你了。”

    懷珠似輕哂了下,沒聽進去。

    白老爺微有不快,如今懷珠越來越不聽話了。欲責備幾句,又想起她做了太子的嬪婦,要報復白家只是吹吹枕邊風的事,隱忍不發。

    懷珠亦曉得白家不過看她有利可圖,才巴巴過來攀什么親戚。其實她已和陸令姜一刀兩斷,白家青云直上的美夢很快泡湯了。

    山間騰起一陣銀色的雨霧,枝條柔弱的樹被打得東倒西歪,臨邑最大的不好就是潮濕,春夏秋總在落雨,沒完沒了。

    承恩寺山腳下的四季花卉影壁后,韓若真跪得雙膝紅腫,哭得嗓子都啞了,求饒道:“……饒命,臣女知罪,再也不敢亂嚼舌根了!”

    趙溟監刑,無奈道:“韓姑娘,都是太子殿下的吩咐,屬下亦無能為力,您還是好好跪著吧!

    就因為晏蘇荷等人的攪合,白小觀音要與殿下割絕。殿下固然不能懲罰未來太子妃,卻可以罰幫兇的韓若真和白眀瑟,每人在雨中跪足兩個時辰才允起身。

    韓若真怨道:“殿下和白懷珠鬧變扭,就可以拿我們撒氣嗎?憑什么!

    趙溟一瞪眼:“韓姑娘!注意您態度!

    韓若真住口,又哽咽說:“我真的知錯了。只要您告訴殿下饒恕我,我有辦法幫殿下哄回白姑娘,我保證!

    趙溟遲疑,不置可否。

    韓若真慌了,她一個世家名門的大小姐哪里被罰跪過。越過影壁斜斜瞥見白小觀音和白老爺的身影,忽然喊道:“白姑娘,白姑娘,求您發發慈悲救命!”

    不遠處的畫嬈剛要扶懷珠上馬車去,韓若真跌跌撞撞奔過來,“之前多有得罪姑娘,如今深自后悔,求姑娘開開恩免我責罰吧……”

    懷珠雪白的裙角頓時沾了個臟手印。

    趙溟低低罵了句臟話,令衛兵速速將韓若真攙到遠處。

    “讓白姑娘見笑了!

    懷珠微有納罕,剛還趾高氣揚的貴女竟落魄成這般模樣,回過頭,見陸令姜佇在不遠處,剛從半山腰的遍布青苔的石階下來。

    懷珠頓時明白,韓若真他下令罰的。只是韓家也是有頭有臉的貴族,他這般羞辱人家女兒,真當天底下沒王法嗎,韓家豈能善罷甘休。

    陸令姜徑直過去握住懷珠被雨氣浸得冰涼的手,呵了呵暖,動作緩緩的,剛才的齟齬仿佛完全沒發生過,半點和她恩斷義絕的覺悟都沒有。

    他將生涼的唇觸在她的額角上,有種壓抑的欲色,柔情款款問:“擔心我呀?”

    懷珠皺眉,沒頭沒腦。

    他知她疑心罰跪之事,主動解釋道:“那幾個女子害得你我生了嫌隙,跪跪算什么,死了也不冤枉。我只護著你,誰也不能惹你不高興!

    平平常常的一句話,沒什么特別的,卻夾雜著冰涼狠毒,輕輕松松要人命。

    懷珠想起前世他玩膩了她時也賜了她一條白綾,太子對待棄子,似慣來如此。

    陸令姜見她神情有異,察覺說錯話了,自顧自地改口道:“當然,今日圖一時爽快罰了韓家女,改日我還得親自登門上韓家賠罪。”

    懷珠心思縹緲,只漠不關心著嗯了聲。

    陸令姜忽然將她的下頜輕掐向自己,憐愛不舍地圈住她纖腰,將她緊緊帶向自己,貼身相依。他極低啞的幽怨在她耳蝸深處,只有彼此能聽見:“……我對你不好嗎?為什么你對我如此冷淡 ,又為什么要借著奔喪的幌子離開我?懷珠,阿珠,要不你別去白家了,我帶你回東宮,實在有些舍不得你!

    他的力道帶了微微的桎梏之意,仿佛下一刻便會反悔,讓她跟他走。懷珠感受到危險,驟然縮回手,動作決絕,好似壯士斷腕。

    陸令姜微微訝然。

    她幾乎是使全力地推開他。

    白老爺看得咯噔一聲,生怕自己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兒得罪了太子,及時插口道:“殿下,懷兒為她祖母仙逝傷心壞了,嗓子嘶啞,見誰都心情欠佳,過兩天就調整好了!

    陸令姜晾在一旁,隔了半晌才恢復了正常的語調:“是。人死不能復生,伯父和四姑娘都請節哀!

    又深深看懷珠一眼,見她深垂螓首,態度依舊堅決,顯然是絕不答應自己剛才的提議,只好無奈讓步道,“算了,好吧……愛回就回吧,稍后我也會去吊唁。”

    剛才他在山腰的戲樓闔目小憩了會兒,做了個噩夢,到現在仍渾身冷汗。夢中儼然是個上吊的女子,影影綽綽的白裙好像懷珠的模樣。

    自從懷珠落水以來,他時常做些荒唐的怪夢,這次是最可怕的。她懸掛在半空,他脖子上的傷痕也跟著痛,一種無法言說的前世今生的痛。

    隱隱感覺,她這次要和自己分開并非鬧脾氣那么簡單,也并非哄哄就能搪塞。他怕她真有危險,所以才不愿意她離開他的視線回什么白家。

    當下陸令姜輕輕喟嘆一聲,揮手叫來趙溟,就由趙溟繼續護送懷珠父女歸家,負責路上安全。

    齊刷刷的兩排兵將,披堅執銳,得百十來號人。

    白老爺驚得目瞪口呆,回白家而已也經得起如此興師動眾。懷珠十分反感,知道陸令姜不會輕易放過自己,回娘家奔喪也要派人監視著。

    白老爺忐忑道:“太子殿下……”

    陸令姜解釋道:“冒犯了,但真的只是二位保證安全,出于好意。”

    畢竟他做了那樣一個怪夢。

    懷珠淡淡哼了聲,終于忍不住脾氣:“你要不要把我雙手也綁起來,省得跑了?”

    陸令姜心情沉重,勉強一笑,道:“可以嗎?”

    懷珠道:“你說呢!

    他服軟笑嘆:“那我可不敢!

    懷珠冷冷:“你是不是有病!

    陸令姜百轉腸回,剛才她對他熟視無睹,現在她才第一次和他互動,只要她理理他,罵他有病也好。

    然而這短暫的幸福感并未持續多久,懷珠很快登上馬車去,身影漠然消失在他的視線中了。

    白老爺被懷珠的大逆不道之言嚇得半死,不敢橫生枝節,小心翼翼地行了一禮,也隨懷珠登上馬車。

    懷珠閉目養神,關緊所有窗戶,氣息略有些不穩。馬車剛前進幾步,轎夫驀然急剎住了,自是太子還有吩咐。

    陸令姜撩開廂窗的簾,“小觀音。”

    “過幾天接你去看玉堂春,記得,雅間我都包好了。”

    懷珠面無表情坐在車內:“我不去!

    陸令姜逝過一絲憂郁,隨即笑吟吟著,戀戀不舍地伸手進來摸雪色肌膚,不咸不淡地威脅道:“不去也得去,不去我真到白家綁你過去!

    他帶著幾分執著和放浪的深情,熟練地拉開懷珠雙目上的白綾吻了一下她眼睛,潮潮熱熱。

    懷珠扣住車窗。

    他永遠聽不懂人話,聽不懂何為恩斷義絕,此生不見,一廂情愿地糾纏。

    ……

    馬車如期到了白家。

    明凈的翠綠掛在黑壓壓的老樹干上,雨色氤氳下,天空有如一張大綠紙滃染,滿紙的烏云濁霧。

    白老爺方才親眼看到了太子殿下和懷珠隔窗打啵兒,老臉羞得通紅,驚嘆于太子殿下竟對懷珠如此濃情蜜意,半刻都離不開。

    一路上白老爺沒少責備懷珠,怪罪懷珠不識好歹,還敢給殿下臉色看。

    懷珠充耳不聞,見白家門前懸了白紙燈籠報喪,門樓磚雕一如往昔,雕刻梅蘭竹菊,恍惚間陣陣清風把泥土清新的芳香送來,有些觸景生情。

    她一開始去承恩寺佛經會的目的,就是順理成章聽到白老太太的死訊,進而正當理由擺脫陸令姜,然過程卻一波三折。

    幸而,她最終做到了。

    她已走出了那座困頓的牢籠,嘗到了自由的味道,心情也似雨過天青的明朗。

    昔年在太子別院活得抑郁,事事處于他的掌控之下,宛若似行尸走肉,現在自己也能獨立了。

    癰疽祛身,迎來新生。

    妙塵沒有阻止。

    老將軍不惜以命保護的女兒,終于還是被獻祭出去。獻祭出去不會有什么好結果,太子此番定然要她的命。

    懷珠咬著青白的唇,哆哆嗦嗦的,頑強站立起來。這一刻終于到來了,她也已準備好再次接受陸令姜冰冷的目光,不會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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