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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31章

    分釵

    由于太子的口信,郭尋暫時留下穆南和懷珠父女的命。她二人被安置在一間偏僻漏風的營帳中,外面有兵將持戟把守。

    秋雨瀟瀟,北風甚緊,雨滴打著屋檐,一縷縷抑郁悲傷的氣質無形間彌漫,枝頭幾片枯黃脆弱的樹葉子。

    懷珠守在傷重昏迷的穆將軍身旁,寒氣絲絲侵入肌骨,她卻把外袍摘下來給父親蓋住,自己渾然不覺冷。

    晏蘇荷心臟砰砰直跳,她還從沒和太子哥哥單獨打過牌呢。

    陸令姜此時卻攤手道:“我也輸了!

    他撂牌棄權,誰也沒辦法。誰都看得出太子是耍賴不玩,好像為了誰避嫌似的。晏蘇荷花容失色,雖成了最后的贏家,卻也成了最大的笑話。

    懷珠面無表情,并不在乎。

    情勢至此,盛少暄不給晏蘇荷追問的機會,調侃了句“太子殿下也有失手的時候”,飛快地重新洗牌。

    第二局開始,盛少暄和黃鳶這次一上來就針對晏蘇荷,圍追堵截,片刻晏蘇荷就被殺得七零八落,首先淘汰出局。

    隨即黃鳶落敗,盛少暄落敗,紛紛下場,許信翎自也早敗了。六七個人的局,桌上只剩下了牌技很爛的懷珠和牌技最好的陸令姜。

    又剩下了兩個人,晏蘇荷以為太子這次又會撂牌棄權,陸令姜卻沒有。

    陸令姜一直意猶未盡地玩著,小心經營,時不時輸給懷珠,且逐步蠶食,每次都不輸得太多,似乎是有意的。他時不時抬首,瞟懷珠一眼,情緒積攢到了極點。

    兩人遲遲難分勝負,打下的長條形雀牌重疊在一起,好像有種不可言說的膩歪感,曖曖的燭光彌漫著旖旎。

    全場的目光都聚集在兩人身上,黃鳶適時地嘖嘖嘆道:“阿珠厲害了,再努把力,快把太子哥哥打輸了。”

    盛少暄笑,帶了些許引導的意味:“別這么快下定論,太子殿下不一定輸呢。這樣,罰輸家親在場的某人一炷香時間,不許推辭哦。”

    此言一出,晏蘇荷和許信翎齊齊震驚,險些以為耳朵出問題了。

    晏蘇荷氣得臉色發白,太子哥哥是當朝表率,風光霽月的圣人,她的未婚夫,如何能在大庭廣眾下,和不三不四的女人親近?

    欲制止,卻被黃鳶和盛少暄二人一唱一和地擋得嚴嚴實實,插不進話。

    許信翎更是驚惱逾恒,他自小受最正統規矩的家風熏陶,男女授受不親,如此放浪形骸,成何體統?極度后悔帶懷珠來了這等妖亂的場所,萬一她再落在太子手里,如何是好。

    “你們……!”

    卻不知在場的男男女女,雖衣冠楚楚斯斯文文的,卻一個比一個放得開,禮教規矩在他們眼中等于廢紙一張,這種場合本來就不會發生太正常的事。

    一場下來,雀牌凌亂。

    盛少暄清點著牌目,餳著眼笑道:“太子殿下輸了。”

    按照規則,該主動去吻一吻。

    眾人不約而同地瞥向白懷珠,若是別人自然不能這么玩,但白懷珠本來就是太子殿下的妾室,兩人本就是最親密關系。

    她敢跑,太子本來可以直接綁了她去,可他沒有。她像一只風箏,雖飛在外面,線軸卻被太子握在手中。

    場面悄無聲息地升溫、變燙。

    等待一個吻。

    磨蹭良久,陸令姜忽然反手去摟懷珠的細腰,垂首就要深吻下去,極為專注,極為情動,似包含了千言萬語。

    乍一見懷珠,許信翎也微微怔忡。但也不算意外,她不嫁自己當然跟了太子殿下。

    這一夜,他不止一次地偷吻她,再想吻她的時候,卻見她朱唇微動,忽然嚶嚀了聲“別動——”

    陸令姜右眼皮一跳,狠狠指了指懷珠,原來是夢話。隨即又不免微微失落,知道她不會夢到自己。

    再度抬眼,見懷珠已然醒來,一雙甜秀清澈的黑眸正盯著他。陸令姜一恍惚,置身夢中,連呼吸都凝滯了。

    “醒了?”

    她困得用手心蓋著嘴打哈欠,哼唧了聲,居然對他笑了笑,兩只酒渦雪亮亮的比暖陽還暖,之后若無其事地繼續往他懷里鉆。

    陸令姜的靈魂快出竅了,宛若被桃花的浪潮吞沒,滾滾糖霜注入心頭。

    凝滯好一會兒,才回過神。

    聽她模糊不清地囈語:“晚蘇不說殿下昨晚不回來了嗎,妾都沒留燈等您。”

    ……晚蘇。

    陸令姜猶如被一瓢冷水潑醒,她在半夢半醒間,仍然分不清前世今生,所以才會抱他、對他笑的。

    宛若泡影忽然破碎,他悵然若有所指,過往的這么多年來,她曾經愛過他,那些溫柔的歲月自己從未珍惜過。

    手指近乎痙攣地抖動一下,舌尖酸澀不堪,心臟鉆剜地突突疼。

    陸令姜,你自找的。

    ……

    日上三竿,懷珠才蘇醒。

    昨晚她噩夢纏身,半夢半醒間一直睡不好,因而今晨才起晚了些。

    她迷迷糊糊地起身來到妝鏡臺邊,卻見陸令姜還沒走。他毛遂自薦要給她上妝,惹得懷珠連連躲避。頂著男人上的妝,她還能出去見人嗎?

    陸令姜含笑圈住她,叫她坐定。她眉心本有一顆朱砂痣,適合素淡的妝容,他只要拿黛粉幫她描一描眉毛。

    懷珠又要躲,他搔了她咯吱窩兩下,那塊肉最是敏感,二人笑語連連,驚得檐下的喜鵲都撲棱起來翅膀。

    “殿下別鬧我了!

    她剛剛醒來本來惺忪,一下子睡意全無,雙手交叉擋在胸膛之下。

    的確不是謠言,是她親自點頭的。

    愛不愛陸令姜都沒關系,既然所有人都盼著這樁婚事能成,她嫁就是了。

    左右現在她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人,左右她還欠他好幾樁債。

    “他問我愿不愿意嫁給他,我就答應了。”

    黃鳶怔怔良久,道:“阿珠,你比之前成熟了很多。你妥協了!

    懷珠慚愧,其實白家被污蔑為叛軍時,她早就和太子殿下說好了,賣給他為婦,他救白家。

    如今,她不過是在支付報酬罷了。

    “我覺得他……行吧!

    見桌上放著許多佛家典籍,許多都是難得一見的孤本、殘本,乃是太子殿下知懷珠愛讀佛經,花心思為她搜羅來的。

    懷珠的眼睛已經好得差不多了,不久便要去翰林院做女學究,參與佛經翻譯的職務。

    學識她自然是沒問題,但每每放開佛經,總情不自禁地念起消失很久的妙塵師父,不知妙塵現在怎么樣了,還在不在人世。

    道不同不相為謀,懷珠自然不會造反,但念起妙塵師父多年來對她的照料,數次舍命相救,心頭總是難安。

    懷珠暗暗嘆一聲,終是人如秋后黃葉,隨水各自飄零,只盼著妙塵師父能夠放下屠刀,今后隱姓埋名做個普通人。

    當初陸令姜選擇相信了她,救白家滿門于水火,她自然不能夠和妙塵再聯絡,辜負太子殿下的信任。

    春雨潤如酥,淅淅瀝瀝,連著下了三天,洗去冬日的頹廢和懶散,樹葉間刷著一層油亮的新綠。

    鄰郡遭暴雨沖山受災,太子殿下親自前往督導布施之事,歸來時已夜色濛濛。他沒回東宮,歸心似箭地直接來白府。

    如今二人有了心照不宣的關系,許多事做起來也順理成章些。

    懷珠幫他褪下濕淋淋的云錦斗篷,見他靴上沾了些草泥,又將木屐拿來。

    陸令姜回頭看她,唇角盈盈淺笑。

    雨色順著發絲滑落,斯文干凈,瞧著面相端端就是翰墨詩書的文人。唯有那若隱若現的三眼白,增添一絲凌厲之氣。

    懷珠摸摸臉,“看我做什么?”

    他好整以暇,“謝謝珠珠。”

    懷珠不自在地哦了聲,拿走他的濕衣裳,邊走邊道:“你不是要娶我當婦人么,這是我應該做的!

    他追問:“娶你做婦人,如何就應該?”

    懷珠思忖片刻,心無波瀾。據她所知太子妃的月例是不少的,他娶她做太子妃,就相當于給她一份差事,他是東家,她是干活的。每個月拿錢走人,盡責盡力,也便平安無事。

    白老爺倒拎得清,現在他們全家唯一的救命稻草便是懷珠,將懷珠獻到太子榻上去,全家安然無虞,否則大難臨頭。

    手背,女子觸感柔膩。

    陸令姜眼色暗了暗,面上卻光明磊落,道:“都是相熟的人,談這些作甚。不過我聽說白姑娘與大理寺的許大人交好,已定下終生,拆人婚姻的事怎能做!

    聽著,像是醋壇子打翻了。

    白老爺登時一橫眉,怒然瞪向懷珠。懷珠也沾了些忿然,陸令姜真會斤斤計較,她和許信翎的事都過去多久了,還值得他耿耿于懷,刻意翻出來吃醋?

    白老爺賠禮道:“豈有此事,婚配自古父母之命,斷無私定終身之理。懷兒,快,給太子殿下道歉!

    當初她被送到太子別院去,便是太子的女人,如今竟與別的男人牽染不清,太子當然要生氣。

    懷珠抿了抿唇,壓抑內心的激蕩,道:“殿下,您誤會了!

    她沒說謊,那日和許信翎定情本來就是假的,只為照顧許信翎臨終的母親。但當時她想擺脫陸令姜,刻意讓陸令姜誤會,沒想到后面又爆發了叛軍之事。

    陸令姜半信半疑:“真的?”

    懷珠道:“嗯!

    他窮追不舍,定要她對他表明真心,臣服服軟,道:“那是什么意思呢?”

    懷珠拖起他的手貼在臉側,道:“我會永遠在您身邊,忠貞不渝,生死相依,死心塌地,服侍您的……”

    他輕輕點住她的嘴,聽到她前半句就滿足了,冰凍的神色自然而然地融化了。

    “白家若確實清白,不會讓你們白白承擔罪責,一切真相朝廷自會查清!

    白老爺松口氣,太子這便是松口的意思。他一家子的命,八成保住了。

    回去的路上,懷安舍不得懷珠,哭鬧個不停。懷珠亦柔腸百轉,必須狠心下來,與懷安分開。

    她現在是犯人,白老爺和懷安也是犯人,只不過關在不同的地方。

    且渡過了眼下的難關再說。

    懷珠忍著眼淚,強行安慰自己,叫懷安快回去,自己上馬車和陸令姜走了。

    他的心情有點好,給她擦擦眼淚,“與我分開時,倒沒見你這般要死要活過!

    懷珠哭腔,“你懂什么,你就會逼我!

    陸令姜長眉下沉:“我怎么逼你了,剛才你是自愿的!

    懷珠懶得跟他斗嘴,倒在他懷中疲累地躺著,閉目養神。

    昏昏沉沉中,只覺得他把她抱得緊了些,再緊了些,絕不會放開。

    陸令姜把懷珠送到了梧園。懷珠走進房門,回頭望了他一眼,欲語還休。

    也不知錯覺還是什么,陸令姜覺得她在留意自己,好似冰雪消融,潺潺春水流入了心田,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轉變。

    是自己帶懷安來見她的舉動,成功取悅到了她,她才會給他一點好臉色。冬天快結束了,春天還會晚嗎?

    陸令姜自嘲,自己滿懷心思都用來算計了懷珠,得到她的那么一點點愛,絞盡腦汁,著實艱難至極。

    ……

    他回到東宮,至琴房,彈琴,琴聲壓抑而肅殺,一邊彈琴一邊想事。

    拿人錢財,與人辦事。

    拿了懷珠的許諾,就得替她擋災。

    陸令姜沉沉閉上了眼睛。

    他會做到的。

    即便冒再大的風險,他也一定要為她做到。

    眼下是最大的一道難關,兇險萬分,搞不好非但救不了懷珠,他自己也身敗名裂。若想袖手旁觀,現在還來得及。

    可他不想。

    交易已經做了,怎能收回?

    “你以前……”

    陸令姜默了幾息,欲言又止。

    以前,她總愿意和他談愛。

    而非談工作。

    寧愿她說一句“在乎他”,支使他,他心甘情愿當她的狗,為她肝腦涂地。

    陸令姜打疊了干凈蓬松的衣衫,湊過去從后面環抱住她,炙熱的火苗印在她脖頸間,輾轉反復,如琢如磨。不

    陸令姜捏捏她鮮嫩好看的面容,道:“那怕不怕?以后你的眉毛,只能我來畫!

    懷珠想了想,“你給我畫的太重,不好看!

    陸令姜不以為然,定然要試試。

    懷珠卻連連推搡他的手臂,逼到最后,只得道出一句:“畫眉是夫妻之間的事,殿下等……婚后再給我畫眉吧!

    陸令姜還以為自己聽錯了。

    懷珠卻搶過黛筆,自己畫了起來。

    許信翎拱手道:“殿下!

    陸令姜揚手平身,與懷珠十指相扣。懷珠垂下頭,身上那條美麗的銀鏈很好地掩蓋,像衣袖上本身點綴的裝飾物一樣,沒人會懷疑袖子下面的景象。

    錦衣華裳,甚至可見太子對她的盛寵。

    還真假戲真做了。

    懷珠卻啪地一聲撇開他的手,無情無愛,眼光清寒,披起衣衫就走。

    她神情淡漠冰冷莫可逼視,冬天里穿著白色裙衫,也像霜雪一樣涼徹心肺,全是被冒犯的不懌,哪有半絲溫情。

    眾人愣在原地,都傻了。

    六月酷暑乍然變成了十二月寒冬。

    沉默在中間橫亙,恰好樓下傳來哀婉綿長的戲音,大弦嘈嘈如急雨,舔著人的耳膜。

    他忽然想她再握一握衣角,再喚一聲太子哥哥也沒什么,不至于如此小氣。

    位份雖廢了,之前情意多少還在,日后還要過下去,何必做得那么絕情。

    至于太子妃之位,他收回去了,不會再輕易給她,除非她拿出天大的誠意來。

    “趙溟……”

    陸令姜揉著眉心,嘶啞地喚了聲,“黃昏了,去給她送點吃的吧!

    趙溟領命,轉身剛要離去,就見方才宣旨的小太監慌里慌張地奔過來,幾乎是摔在跟前,面如土色,連行禮都忘記了。

    “太子殿下,不好了!太子妃……她歿了。”

    第132章

    愛恨

    陸令姜聞此神色一凍,難以置信,隨即感覺胃里沉甸甸似塞了石頭,宛若從萬丈高崖跌下來,四肢百骸一下子都涼透了。

    趙溟見事情不妙,踹了那奴才一腳,厲聲道:“白姑娘怎么了,別慌慌張張的,把話說清楚……!”

    話未說完,已見太子如一道白練飛奔出勤政殿,袍帶獵獵生風,連自己身上重傷崩裂的傷口也不顧,跑跌了墨玉色發冠,疾步決絕而又焦急。

    奪,后面的幾十年有的熬的。

    太子殿下非但不怪罪,還賞賜如此厚禮,白老爺誠惶誠恐,登時跪下來謝恩。

    陸令姜一笑了之,有一搭無一搭拂著懷珠的后背,醉翁之意不在酒。

    懷珠激靈靈,知他如此豪擲千金是為了自己解圍,內心陷入深深的茫然之中。

    他估計知道了她被白夫人鄙視,被眀笙的夫婿壓下一頭,才如此招搖,默認了他也是白家女婿。

    難道他竟真想娶自己不成?

    心涉游遐間,手忽然被陸令姜握住,神色慵懶,溫情脈脈:“想什么呢?”

    懷珠抿嘴搖搖頭,陸令姜有種說不上來的邪氣,雖一張臉雅俊斐然,卻哪里像端方的太子,分明更像世家紈绔子弟。

    他微微一笑,湊近她耳畔,用只有兩人能聽到的炙熱嗓音道:“之前說叫我晚上來找你,還算數嗎。”

    懷珠登時耳垂滾燙,面色染了一層濃重的紅暈,“不……算數!

    他瞇了瞇眼,略略不悅,卻掛著秋水笑意,道:“一會兒再跟你計較!

    懷珠深深吸了口涼氣。

    白夫人對懷珠的態度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熱絡奉承,不敢再說嘴半句。

    眀瑟和眀簫眸中濃濃的嫉妒,實不明白懷珠這庶女有什么勾魂兒的本事,竟攀得太子哥哥這樣的高枝去。

    宴會無形間變了味。

    宋溫的父母繃不住了,借著醒酒私下叫出白老爺,妒忌問道:“你家那白小觀音如何攀得了太子殿下?”

    白老爺哼了聲,自鳴得意:“什么叫攀,是殿下先看中懷兒的。”

    本以為太子殿下將懷珠送回來是膩歪了她,如今又登門造訪,言行舉止親昵,實出白老爺意料之外。

    無論怎樣,殿下肯要懷珠,都是喜事一樁。

    白家下人正將太子殿下的賞賜一箱箱搬入庫房,宋家歆羨不已,無言以對。

    那些珍貴禮物竟然許多都是叫不上來名字的貢品,相較起來,自己家送的那些東西實在寒酸死了。

    論富貴,論權勢,論樣貌人品,天下誰能比得過太子殿下?

    白老爺站在夜風中亦感慨,自己哪輩子撞大運,養了懷珠這么個女兒。

    連九十多歲癡呆的老太君聞聲,都顫巍巍地拄著拐杖走出來:“……這么多好東西,誰送的?”

    白老爺盯著四下少人,悄悄說一句:“娘,珠珠女婿!

    老太君滿是褶子的眼儼然瞪大了。

    宋家見此,顏面掃地,默不作聲地回到宴會上。

    那白小觀音,之前好幾次議親都胎死腹中,本以為她聲名狼藉沒有婆家肯要,怎料太子殿下將她寵成了寶。

    瞧這架勢,不僅僅是愛妾,便是太子妃的名位也是可能的。

    當初本以為太子玩玩她而已,沒想到來真的。

    不過也是,跪都跪了。

    太子殿下跪過誰?

    添酒回燈,烹置新菜,重新開宴。

    燭火明亮搖曳,白老爺從前雖時常與殿下見面,但都是當奴才的,從未有此同座用膳之景。

    但見太子殿下與眾人寒暄,謙沖有禮,溫其如玉,沒半點架子?捎请S和越加令人敬畏。一頓飯吃得小心翼翼,人人暗自瞧著太子殿下的眼色行事。

    眀笙方才還以自己的夫婿為榮,洋洋自得,此刻儼然頹廢,精致妝容的臉蛋上寫滿了嫉妒,連手指甲都掐斷了。

    ……白懷珠何德何能?

    就憑一張臉。

    左右重生的一次機會已被毀了。

    心中坦蕩蕩,反而往前探了一步。

    衛兵躬身道:“不敢,求太子妃發慈悲。若放太子妃出門,太子殿下要的就是屬下等的項上人頭!

    懷珠暗暗掐了掐掌心,裝作無事地回頭離去,背影透著狼狽尷尬。手腕的銀鏈雖然除了,無形的枷鎖卻仍然桎梏著。

    雖然成婚了,他不信她。

    這傀儡太子妃當得有什么意思。

    獨自在水木閬苑抑郁了會兒,太子殿下才下職。他指尖剛觸及她的肩膀,就被她沒好氣地冷冷甩開,“別碰我!

    如今懷珠梳了個婦人髻,三千鴉黑的青絲悉數挽了上去,微暈的臉色,芙蓉如面柳如眉?伤F在,脾氣卻大得很了。

    陸令姜怔了下,柔聲問道:“怎么了,曲水流觴宴惹著我們太子妃了?”

    懷珠按捺不住心中的憤懣,質問:“如今大婚禮已成了,殿下為何還找人看著我,心里可半點把我當人看?”

    他哦了聲,神色淡淡:“就為這事。”

    坐在榻上撒著兩只長腿,一雙溫柔深邃的仙鶴目凝睇著她,“想去哪兒啊,我陪你不就完了。”

    懷珠見不得他無所謂的樣子,更不想被轉移話題,鼓起勇氣爭辯道:“殿下為何還不信我,我既然是太子妃,應該有自由出入的權利,否則還不如廢入冷宮。”

    他道:“乖,再等些時日。”

    儼然是油鹽不進。

    懷珠幽幽道:“既然如此,這太子妃之位我甘愿退位讓賢,就此和離,殿下另擇高明吧,我收拾了東西回梧園就是!

    他冷淡地拉長了音調:“珠珠——”

    懷珠一怔,被他倏然顯露三眼白嚇得一瑟。其他事還好說,他最聽不得和離二字。太子妃本就不是她心甘情愿當的,現在自然也沒權利說不。而且夫為妻綱,他現在不僅是太子,更是她的夫君。

    “對不住殿下。”

    或許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她深埋螓首,翕動著嘴唇,“我……失言了!

    “知道就好!

    他態度沾了些冷清,懶懶靠在床.笫的被褥邊,也挑明了說,“你心里想的那些我都清楚,既然成婚了,就乖乖留在東宮,別;印`?”

    懷珠一時恍惚,喉嚨哽得難受。

    繁復的明珠首飾,貴重的太子妃衣冠,此刻于她身上變得無比諷刺。

    如何那么天真,以為當了正室太子妃就不是他手中的金絲雀了。

    陸令姜掀眸瞟她一眼,懷珠板著身子站在原地,僵立如尸。

    空氣良久凝滯,充滿了對峙的火藥味,昨日新婚的柔情蜜意消弭得一干二凈。

    半晌,他伸手,“來,珠珠!

    原來石修當日誤殺了自己的親生父親石弘,正好被太子撞見,為了保住性命,石修只得答應替太子做事。

    石修精通劍術、書法,才高八斗,開設私塾,教導的許多孩子都是官宦人家的子孫。太子捏著石修的把柄,石修不敢不將這些孩子送至東宮,這才讓太子有了逆風翻盤的籌碼。

    晏老爺氣得七竅生煙,拔劍登時要殺了石修,辛辛苦苦的策劃就這樣被毀了。

    如今太子握有那些大臣的孩子,人都有舐犢之情,那些大臣焉能不臨陣倒戈,屈服于太子?

    ……白懷珠死不死沒關系,那些臣子的骨頭卻實打實地命懸一線。

    果然,隔日便有人率先繃不住,在朝堂上為白家說話。白家只是受叛黨蒙騙,實際并無反叛之心,實不至于滿門抄斬的重刑。

    口子一旦撕開,越扯越大,陸陸續續又有數名官員倒戈支持赦免白懷珠。

    太子第三道詔令下來,若有悔改者非但既往不咎,還加官進爵。

    這下子,原本堅固的聯盟被打得潰不成軍,凡是有孩子的人家都歸順了太子,開始死心塌地為太子做事,少數幾個頑固派也被誅殺殆盡。

    風向逆轉,眼看著白家的危機即將解除了,太子終于騰出手來,一方面洗刷白懷珠的冤屈,一邊派兵去平定真正的叛軍。

    晏家走投無路之下去求助太后,太后反而把罪責推到了晏家的頭上。石家失了當家人石弘,一盤散沙,見忠臣紛紛歸順太子,知大勢已去,再無翻身之力了。

    該死,如此周密的計劃,竟也能輸在太子手上,實在令人不甘心。

    晏老爺困獸之斗,垂死掙扎。

    不怕,不怕,幸好他還留有后手。

    既然明著不能打敗太子,那就想辦法讓他們內訌,軟刀子比硬刀子更扎心。

    ……

    許信翎這些日一直在為懷珠奔走,目睹了太子連下三道政令,幫助懷珠,懸著一顆心方才放下來。

    他想去梧園探望探望懷珠,身邊只有懷珠的丫鬟曦芽作陪。

    聽聞朝廷上為懷珠說話的大臣越來越多,許信翎由衷地高興。懷珠很快就能正式洗刷冤屈,現在已經無罪釋放了。

    許信翎和曦芽走在陋巷,忽然發現有黑影閃過,一把刀猝不及防地沖了出來。

    那黑影劍鋒凌厲,用的長劍帶有東宮的標志,顯然是太子的人。

    許信翎只是文官,并無武功在身,立時手臂中了一刀。那黑影顯然要置他于死地,嘿嘿冷笑:“許信翎,你竟覬覦太子殿下的侍妾,太子今日便要你的命。”

    說著大砍刀便往他胸口扎來。曦芽大驚,混亂之中替許信翎擋了一刀,刺穿了肺部。此時外面有馬蹄聲,黑影怕被人發現,躍上房梁暫時逃離。

    許信翎倒在血泊中昏迷失智,曦芽亦奄奄一息。幸好兩人正在去梧園的路上,此處離梧園并不甚遠。曦芽便拖著傷口,一步一步地往梧園挪去求救。

    月冷星寒,街上并無人。因懷珠的無罪釋放,看守在梧園的官兵都撤去了。

    懷珠聽到外面有微弱的敲門聲,開門一看竟是渾身是血的曦芽,震驚不已。

    曦芽血淚橫流,跪下來拽住懷珠的裙擺,斷斷續續道:“小姐……救……救許大人……太子殿下要殺……他……”

    話沒說完,已然氣絕。

    懷珠癡癡抱著曦芽的尸體,還沒意識到發生了什么,心下氣惱無比,險些痛哭出聲。曦芽左肩靠近心臟的位置中了一記飛鏢,紅色尾巴,儼然是東宮的標志。

    “謝什么!

    他立即回心轉意,探身握住她拽他袖子的手,“謝我的話,莫如以身相許!

    話剛出口便后悔,她才大病初愈,怎能再提這事,怕是要被拒絕得透透的。

    陸令姜將她的手擱進被里,迅速俯身以吻堵住她的唇,不敢看她的眼睛,生怕從中捕捉到絲毫厭惡。

    “嗯!

    懷珠闔上眼睛,受了這一吻。

    某些事情,心照不宣了。

    ……

    懷珠病了,白家人一宿沒合眼。

    昨夜太子殿下過來,見懷珠發著高燒無人過問,大怒之下,勒令白家全家都在堂中熬著,直到懷珠病情好轉為止。

    白老爺以為懷珠只是普通風寒,沒料到她病成這樣。戰戰兢兢守了一夜,見太子殿下終于從懷珠的閨房出來,白老爺才松了口氣,小心翼翼地前去請罪。

    陸令姜睨了一眼,神色不佳。前面走著,白老爺在后亦步亦趨。

    “伯父不會以為收養了懷珠,就覺得她是你隨意拿捏的庶女了吧!

    今日梧園的衛兵撤了,封鎖令解除,她本來對陸令姜心懷感激,誰料到他竟忽然對許信翎和曦芽下毒手。

    懷珠禁不住仰天哀吟一聲,淚水涔涔落下,竭力去搭曦芽的脈搏,曦芽的身子漸漸涼下去,儼然是不能活了。

    陸令姜,他真是比毒蛇還毒。

    為什么死的不是他,總是一些無辜的人?他為什么一定要害無辜的人?

    她強忍悲痛,將曦芽的尸體暫時拖進梧園之內,然后一瘸一拐地按照曦芽的指點去救許信翎。

    懷珠純當沒聽見。

    他嘆了聲,換回溫和辭色,過去拉她玉臂,主動央求道:“好了,別不理我了,我錯了,生氣便打吧,但不可以說和離!

    沉湎又眷戀地圈緊她的腰,頭埋在頸窩,深深嗅著氣味,神情遺憾。

    她如何明白他的心,他怕了,不敢,怕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只是泡影,一觸碰就打碎了。也怕她厭惡這場強求的婚姻,再想著逃跑與叛軍為伍。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辛苦娶來的太子妃,怎能輕言和離。

    懷珠摸過陸令姜的手來,照著虎口無情咬了口,留下一排血色齒印。

    懷珠如芒在背,膳沒食兩口,私下里拉住陸令姜來到屏風之后,避過眾人責怪道:“你怎么忽然來了,也不說一聲!

    “我怎么沒說?”

    陸令姜半倚著墻,手指在她朱唇上輕輕滑過,嗅她身上的甜秀之香,意味深長。

    懷珠感到了一絲危險,轉身想逃,卻被他困在了墻角,炙熱的呼吸打在后頸上。

    個人的抵抗在絕對的權利面前,化為了齏粉!

    他不見她,卻也不放過她,更不容許她死。

    屢屢的逃追游戲,背叛,她對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拒絕,心不在焉的漠視,都在挑撥他的神經和耐心。

    而現在,廢掉的位份,強勢的手段,幽禁,都是他在宣布,耐心告罄了。

    以前他的愛她不稀罕,那就讓嘗嘗,他的恨。——那滋味絕不會比愛好受。

    第133章

    冷落

    遠山寂寂,山色如墨,秋雨一連灑了十余日,天空中彌漫著粉末似的雨霧,烏濛濛的,模糊人的視線,舉目不見日光。

    圣上膝下雖子嗣眾多,但大多凋零,要么碌碌無為,唯太子一家獨大。

    如今圣上病入膏肓,咳血成升,怕是不日便會龍御歸天。有眼色的臣子皆明里暗里靠攏東宮,在新帝面前露臉,預備著改朝換代時青云直上。

    環顧四周,確實是小小四四方方的別院,真實又清晰。

    她重生了。

    ……偏偏重生在這一天。

    懷珠抬起頭,那些陰沉慘怛的光景,痛苦的往事,重新又浮上腦海。

    懷珠原本不姓白,由養父母帶大。她打小膚色白膩,眉如小月,朱唇一點紅,又愛著純白一色的衣衫,拿枝楊柳條很像觀音圣潔清凈的模樣,十里八鄉都知道她的美貌,故而得個綽號“小觀音”。

    懷珠平平安安長到十六歲,天生麗質掩不住,盛世美顏贏得周圍鄉親們的傾慕——“誰娶到了小觀音,誰就娶到了寶”,丹青手甚至專門照她的模樣描了一幅《魚籃觀音圖》。

    附近的權貴們蠢蠢欲動,認為如此絕世美女淪落窮人家,就是朵無主雪蓮花,暗暗打著采擷的主意。

    養父張生一直保護女兒,在適齡少年中精挑細選,為懷珠選一門書香世家的親事,親家姓許,兒子剛剛科舉出仕。

    然天有不測風云,訂婚宴那日人多眼雜,之前對懷珠垂涎三尺的豪紳石韞闖進閨房,意欲強占。張生聽見懷珠的哀嚎聲,沖進拼命,推搡之中被石韞磕死,養母亦悲傷過度逝世。

    石韞使錢擺平,張家有冤無處訴。孤零零守孝的懷珠帶著年幼弟弟,孤零零守著父母的墳。

    一位白姓老爺忽然找上門,說要帶走自己骨肉,懷珠和弟弟便糊里糊涂入了白家,改名為白懷珠和白懷安。

    家境轉變,懷珠那小觀音的名號并未消亡,反而因悲苦身世蒙上一絲傳奇色彩。為爭奪一絕世美女,許家和石家大打出手,不惜害死養父……小觀音之美貌被傳得神乎其神。

    那張《魚籃觀音圖》帶著一點點引人憐憫的血淚故事,越飄越遠,終于來到京師,落在了太子殿下手中。

    畫中,薄薄的白紗,如隱煙霧中。

    右手持經篋,左手敷蓮花。

    神色冰冷淡漠,清雅秀麗,宛若姑射神女,比雪色冷三分。

    太子感慨世間竟有如斯美女。

    那一日,白老爺急匆匆來到累得睡去的懷珠面前,告訴她以后粗活兒都不用干了,“一位貴人看中了你!

    懷珠如遭雷劈,她還沉浸在父母慘死的陰影中,換來的卻是一句“由不得你。”

    被抬入太子別院那夜濛濛細雨,懷珠眼疾正發作著,雙手被綁住,冰綃般的裙擺,流著淚,活脫脫像一個落難美人。

    當今太子殿下有監國大權,仁德和威望獨步。他生得一張朗月入懷般的面孔,廣泛賑災施粥,光風霽月極得民心,是天底下最大的善人。

    別院里,太子走進來上上下下打量著她,懷珠額頭裹著傷,乃是幾次尋死弄的;他稍一靠近,她就害怕地往后縮,細細地啜泣著,乃是這幾天被綁怕了。

    他溫柔問她:“你就是白小觀音?”

    見她默然不答,他淡淡憐憫著撫摸她額頭的疤痕,哄著似的,“誰把你弄成這樣,我幫你解開,好嗎?”

    一面真輕輕替她解開了繩子。

    懷珠淚流得已模糊了,仰起頭瞥太子殿下的面容——他當真如世人描述那般風光霽月,長長的仙鶴目,慈悲而明亮,比濛濛雨絲還柔和多情。

    可細看,那份慈悲卻隱沒不見,發現他面部的更多細節,三眼白,下淚堂有一顆小小黑痣,盯久了不似鶴目,反倒像毒蛇的眼睛,令人頓生寒意。

    懷珠悶了很久,才支支吾吾和他說第一句話,泣不成聲:“求求您放過我!”

    房中之事早有嬤嬤教過,她無法想象和陌生男人同房,等她的唯有自盡。

    太子一笑雜一嘆:“何必那么緊張,我只請你過來聊聊天。既然你累了,明日再聊也不遲,快些歇息吧!

    之后的許多天,他不曾強行非禮過,更未曾幽禁她。懷珠喜歡看戲,他便差人日日帶她往太清樓——本地最大的一處戲園子,選最好的位置看戲。

    京城里名角兒,從前懷珠想也不敢想能聽一場,現在卻可以包場聽。有時候他也會過來陪她一起看,談笑自若,只似普通朋友。

    懷珠的戒心漸漸被打破,白家和東宮熟絡,太子比懷珠大幾歲,懷珠便也隨著白家女兒的輩分喚他一聲太子哥哥。

    也在那時他半摟著她,白凈修長的指尖蘸酒,笑著,在桌面上并排寫他和她的名字,“陸令姜 白懷珠”,清風一吹神情說不出的怡然風流。

    他讓她住在自己一處叫春和景明的私邸,因都城多雨多雪,少有陽光晴好的天氣,才更加盼望春和景明,風和日麗。

    懷珠知太子果真是溫文有禮的謙謙君子,她只是十多歲的小姑娘,日日的親密相處漸漸從石頭縫隙里滲出愛意。

    她由一開始的怕他,漸漸盼他過來;她不會尋常的女工女紅,便在讀書之余自學繡活兒,做香囊寢衣,一絲一線傾注心意,每晚必熬夜留燈等他。

    可他來的次數卻越來越少,那些香囊他雖禮貌收下,卻從來不戴。

    承元二十二年,叛軍犯上作亂。

    懷珠知道他面對的事危險,雕刻一尊玉觀音獻他,他漫不經心問是什么。

    她耐心講解觀音的意義,救度十方苦難,危險時念誦觀音名號,佑他平安。

    他一笑了之,并未放在心上。后來懷珠才知道,他不僅不信佛還在滅佛,手下剛斬首了一大批僧眾和叛軍。

    她捏緊觀音墜子,不甘心,總想找個理由出來:“太子哥哥,您當年要我是不是一見鐘情?”

    她黏著他的手臂撒嬌,喋喋不休,說自己眼睛的狀態很差,說不定過幾年就瞎了,希望他能多陪陪她。

    這些話卻沒得到答案,最后只有玉觀音孤零零地被留下來。

    未久,東宮傳來太子即將迎娶太子妃的消息。

    懷珠這才明白為何太子不正面回答她,原來人家有正妻。

    她從小生活在父母恩愛的家里,分不得清妻和妾的概念,更不懂太子殿下既有了她,為何還會娶別人?

    秋氣瀟瀟,他的生辰到了。

    懷珠認真準備生辰禮,精挑細選一戲目,沒日沒夜排練,想他開口一笑。

    她想借機挽回他,因此選的戲目和情.愛相關,戲服也是漂漂亮亮的銀朱色。

    盼啊盼著,盼得花都謝了,到暮色靄靄終于把他盼來。太子的千秋節要和宮里未婚妻一起過,懷珠充其量算個奴婢,等太子和真正家人慶祝完了才會來她這兒。

    懷珠并不氣餒,小心翼翼去搭訕。

    生辰禮是一出戲,以及一個吻。

    她主動湊過去用唇蹭了蹭他的面頰,許愿,“懷珠愿與太子哥哥永遠相伴。”

    想提醒他,你不可以再娶別人,她已經把他占有了。

    他卻沒甚反應,仿佛她在演獨角戲。

    她打起十二分精神給他甜甜唱了排練許久的戲,唱完之后滿心歡喜期待他夸獎,他卻一句:“放肆!

    懷珠愣,他垂眸厭:“你穿的什么?”

    “脫下來,下不為例!

    懷珠呆呆杵在冷風中。她在他面前不是第一次脫了,可以不用羞恥。

    外裙脫下來,只剩下褻衣。外裙是一件唱戲用的戲服,紅之顏色,仿佛是心在滴血。

    原來是那件戲服的禍。

    連別院丫鬟都在恥笑,白懷珠千不該萬不該僭越自己的身份,穿一件純紅的戲服,生出做太子妃的妄想來。

    陸令姜輕掐她的手腕,似還要說什么,她一掙扎卻踉蹌跌入戲臺后秋涼的湖水中,刺骨的寒。

    婢女把懷珠撈上時,她慘白無人色。裹薄薄一層衣服哆哆嗦嗦,她沒敢再看岸邊的他一眼,心里比十二月寒風還冷。

    昏迷一天一夜,渾渾噩噩。

    再醒來時,太子已離去了。

    妾室不能穿紅,外室不得覬覦名分。從此以后,這鐵一般的規矩徹底刻在懷珠心底。

    之后數日懷珠沒見到陸令姜,外面謠言風光霽月的太子殿下竟有了外室——便是大名鼎鼎的白小觀音。斯女長得雖漂亮,卻好生浪蕩,攀龍附鳳爬太子的床。

    別院里的動靜很快傳到太子未婚妻耳中,閣老晏家的大姑娘。

    都城多雨,那日又牛毛細雨。具體發生什么記不清,懷珠只記得頂撞她們之后,晏姑娘的婢女含恨指責:

    “白四妹妹,知道你愛慕太子殿下,嫉妒我家姑娘是未來太子妃,但你怎可推我家姑娘?我家小姐身子本柔弱,若跌到湖中去豈非害她性命?罷了,當你無心之失也不重罰你,只誦讀《女誡》十遍道個歉就好了!

    那日全京城的貴女都看到了,傾國傾城的白懷珠面若觀音蛇蝎心,因嫉妒謀害未來主母。這勾引太子的妖精自作自受,被罰在雨中跪誦《女誡》。

    只有懷珠自己知道她什么都沒做,晏姑娘自己摔倒的,卻理說不清。

    再度昏迷,這次發了嚴重的高燒。醒來時候,陸令姜相伴在側。

    他仿佛淡忘了之前的齟齬,輕微哄著她,目光溫柔似水,令人鼻子酸酸的。

    耳邊,卻聽他說:“想要名分可以給你,但不可以推她,晏家的醋不能吃的。”

    醋?懷珠哽咽得說不出話來,他輕飄飄一句,竟也認為她故意推晏姑娘落水。

    ……可明明,明明前些天她也落水了,生一場大病,他卻半句關懷話兒都沒有。

    懷珠知道陸令姜偏心未來正妻。

    她扭過頭去,想離開,一了百了。

    他卻湊她面前,手臂將她圈住,神色溫情脈脈,主動提起上次生辰的事:“那日因朝政遷怒于你,是我失禮,全都怪我,你莫生氣好不好?”

    這樣服軟的態度十分迷惑人心,此后他們之間的關系微微回暖,他如她所愿陪了她好幾日,有時讀著讀著書,他就會主動勾引她,伸手勾她,溫柔朝她笑。

    他甚至派人去亂葬崗將她養父母的骨灰揀出來重新安葬,很有彌補她的意思。

    可這依舊不影響他和別人大婚。

    清理后院時,懷珠眼圈紅紅的,執著問:“太子哥哥究竟喜歡過我沒有?”

    這是她第二次問他了,陸令姜沉默片刻,近身撫撫她的臉頰:“當然喜歡!

    懷珠微微心熱,只求他給個小小的位份。

    朝廷面對的叛軍依舊猖獗,他要出征,臨走前,他善解人意問她:“還有別的想要的嗎?”

    懷珠微微笑,揉著病癥已深的眼睛:“想趁著能看見,和太子哥哥一起看一場小玉堂春!

    他答應了,也笑。

    于是懷珠在別院滿懷期待等著,對著觀音像盼著他平安,早些歸來。

    等來的卻是皇后親自下令,扣上莫須有的罪名,“她是叛軍遺孤,大逆不道!

    晏家那邊傳來的意思是:“妾室粘人,一條白綾,了結干凈”,據說盡管晏姑娘苦苦為懷珠求情,也沒護得她的命。

    白綾送來的那一刻,懷珠紅著眼睛:“我沒有與叛軍勾結,我是被冤枉的。太子哥哥在哪里?太子哥哥知道嗎?他還沒回來,我親自和他解釋!

    搬出他的名號求救還是他教給她的辦法,就像危難時念誦觀世音名號,觀音就去前去拯救解脫。

    來人冷漠說:“你的事太子殿下已得知了,和叛軍首領沾親帶故,誰也保不了你,這便是太子殿下的意思。”

    懷珠搖著頭,她嫁他之后只去戲樓,其余時間都呆在別院中,哪認識什么叛軍。

    他明明知道。

    來人催促:“姑娘快請上路吧,太子殿下臨走前親自交代了,‘在我回來之前處置了她’,您沒羞沒臊地糾纏著太子殿下,謀害未來太子妃,還想要嬪婦的位份,早已遭了厭煩,自己心里沒點數嗎。”

    糾纏?明明是他先招惹她的,她好好在白家呆著,他一句話跟白老爺要了她。

    到頭來玩膩了,連她一條命都不留。

    她說:“我不信!

    對方冷笑道:“索性叫你死個明白。太子殿下與晏姑娘青梅竹馬,自幼結為姻婚之好。只因晏姑娘有孝在身三年不得成婚,才暫時要了你解解悶,因你這張漂亮皮囊!

    “殿下真的想要你嗎?給你的避子湯可從沒停過。你多年只能當個外室,連最末等的奉儀都沒混上,知道什么原因嗎?”

    “那是因為咱們太子殿下專情,答應了和太子妃一生一世一雙人,永不納妾。你一個養在外面的玩意兒,竟敢謀害晏姑娘,殿下早動殺心,想要名分下輩子吧!

    ……

    繡鞋所站立的凳子被踢倒,白綾勒下來,能聽骨頭嘎吱一聲。

    但是,自己拋棄她是一方面,她也休想再嫁別人!想都別想。也休想離開他,哪怕用死亡的方式。

    她既不肯好好吃飯任由身體消瘦下去,他實在想不到什么東西能催動她的胃口,除非用白懷安逼她。

    挨千刀的許信翎整日獻殷勤,一日三餐地伺候白懷安,弄不好還背著他和白懷珠噓寒問暖,倒顯得他有多惡毒似的。

    “等等!

    指揮使被喝令叫住。

    太子竟叫殺人如麻的錦衣衛指揮使秘密料理了那幾個奴婢的尸體以后,到蘭心坊去買一盒櫻桃煎,多撒些白糖。

    靜靜冥思半天,他也就想出這么一件曾令她淺淺嶄露過笑顏的吃食,當然比不上天生麗質的許信翎討人喜歡。

    第134章

    斷情

    懷珠這一覺睡了很長很長,再醒來時原本伺候她的幾個嬤嬤和丫鬟不見了,換作幾個陌生的新人。態度好很多,畢恭畢敬,甚至帶著點不可言說的敬畏。

    她秀睫微抖,察覺到這是不同尋常的調動,心底燃起一絲希望,緊閉雙目攢了半天勇氣,才敢掀開一條眼縫兒朝門看去——卻還是雪水澆脊背,失望個徹底——門窗依舊是封閉的。

    她不禁苦笑一聲,這回自己可算是墮入無底洞,徹底沒救了。饒是此番利用安神湯的事耍小聰明,裝了個病,也完全賺不到半點開赦。

    失望過后,她開始深深地不知所措起來,瘋狂滋生的迷茫如大霧彌漫心頭,無計可施。一連十六日了,他始終不見她,預兆多半是毀滅性的。

    朝廷那些忠臣因為她的身世問題,要她死,太子也不能枉顧諍諫。

    他還要當皇帝,要清白的名聲。

    他連她這副身子也不感興趣了,人倫之欲消弭,定然嫌厭她到極點,打定主意滅白家滿門,斬草除根永絕后患。

    懷珠雙手插在腋下蜷縮成球,弓著膝蓋,心魂震懾,渾身更冷得出奇,不知怎么做才能再讓太子看她一眼。

    爹爹死了,她僅做了區區三日有家的孩子,便又恢復孑然一身。

    總覺得太子從前言笑晏晏,溫煦謙沖,有千中之一的可能念舊情,賜解藥。

    早膳送來,懷珠卻了無食欲,遺憾地掐著指甲,低聲道:“取筆墨來!

    婢女們知道這位被廢黜的娘娘有個毛病,不死心,每日都鍥而不舍地給太子殿下些陳情信,言辭懇切,情意豐盈,積攢了一大摞,卻沒有一封能送到太子殿下手里的,最后都被內侍丟壁爐里燒火了。

    “娘娘,先用早膳吧!碧尤プ窇阎,究竟發生了什么?

    未多時,下人們魚貫將一箱箱衣物、妝奩、書卷筆墨搬出,說四小姐吩咐的。

    白老爺腦袋糊涂,有點看不懂太子和懷珠的關系。難不成他這女兒要直接搬去東宮,和太子殿下住一起?

    ……

    懷珠入了白府閨房,沐浴熏香,將這幾日的狼狽洗去。又打疊發髻齊整,簪以長折股釵,穿個百迭裙配以酢漿草結,保持儀表潔凈。

    懷安驚嚇過度,累得已經暈過去了,倒在床上呼呼大睡。懷珠最后看了眼弟弟,掩閉房門,來到庭院。

    她的東西本就不多,四五箱雜七雜八的物件,下人們已全部搬到馬車上去了。

    養父母張生和秋娘曾用畢生積蓄買下一棟別院,就在城南街,地契上寫的是懷珠和懷安姐弟倆的名字。因房產太小,入了白家后,白老爺也未曾侵吞過。

    如今,懷珠搬去那里住。

    從此自立門戶,與白家再無瓜葛。

    連下了幾日的雪,庭院里光禿禿的枝條剞剞倒倒的,北風勁且哀,積雪晶瑩反光,樹上幾只黑羽毛的烏鴉,呱呱嘶鳴。

    懷珠雙眼覆了擋光的白綾,撐起一把竹骨傘,摩挲著墻壁,踏出白家門。

    她眼睛越來越不好,白綢需覆得越來越厚,視線模糊,幾乎算是個盲人了。

    陸令姜立在原地,聞她出來,眼圈一紅,抖落了肩頭薄薄軟軟的雪漬。

    一面對她,他仿佛更像個臣子,神色溫柔,傷感,什么凌厲的氣勢都沒了。

    “懷……”

    兩人相對無言,彌漫著疏離和冰冷的氛圍,仿佛距離最遙遠的陌生人。

    畫嬈此時從內院沖出來,跪在了懷珠面前:“姑娘!

    懷珠一怔忡,下意識皺了皺眉。

    畫嬈是陸令姜的人,監視她的各種動作,這次的事就是畫嬈泄密的。

    畫嬈兩行清淚,也曉得自己的過錯:“奴婢辜負了您,不求您原諒,就最后再給您磕個頭!

    懷珠之前算到陸令姜可能監視自己,于是打發了晚蘇等看似心懷不軌的大丫鬟。然算來算去,終究沒算到這自己有生死之交、看似最忠誠的畫嬈,才是陸令姜真正的眼線。

    她似嘲似憐,輕輕笑了聲。

    畫嬈哽咽道:“姑娘,您不要恨奴婢。殿下對奴婢的母親有救命之恩,奴婢必須知恩圖報!

    那日懷珠給許信翎寫了信,畫嬈很為難。猶豫再三,終究沒有第一時間報知太子殿下,給懷珠爭取了逃跑的時間,否則懷珠連白家門都出不去。

    懷珠神色疲頹,對畫嬈雖說不上恨,也沒法原諒。她被算計是她技不如人,但多年來的主仆之誼,全在畫嬈背叛她的瞬間一刀兩斷了。

    想來,畫嬈幫了陸令姜這么大一個忙,定會得到一筆不菲的褒獎吧。

    她略過畫嬈,淡聲道:“以后你我各謀出路,你不必跪我,去服侍你真正的主子吧。”

    畫嬈一陣愧悔。

    陸令姜聞此情緒有些失控,眼皮一跳揮手叫畫嬈退下,過來死死攥住懷珠的手腕,顫著聲音說:“你非要走嗎?”

    她雪白的藕臂上還有一小片深青色的瘀痕,幾許風月味道,是昨日他弄的。

    懷珠眸中撒著一點冷意,淡淡瞥著他魯莽的肌膚接觸,不適宜的親密舉動。

    陸令姜被她看得發寒,緩緩松了開。

    那塊瘀痕顯得更青,更顯眼了。

    一朵無主嬌花流落在外,自立門戶,等于昭告天下人人皆可采擷。

    附近眼科圣手幾乎請遍了,要么直接拒絕,表示懷珠的眼疾回天乏術,要么漫天要價,騙財騙色,眼睛越治還越壞。

    漸漸的,懷珠接受了下半輩子眼盲的事實。

    許信翎說的沒錯,只要適應了黑暗,就會發現黑暗其實沒那么可怕。拄個盲杖,運用耳力,照樣能正常生活。

    她不再請大夫了,手里的銀錢本就不多,不該再浪費在買購高價藥物上。

    白老爺曾帶懷安造訪了一次,上來就劈頭蓋臉責罵懷珠。

    “你看看外面被你招來了什么人?”

    流氓混混,花花公子,整日徘徊在門口,挑引逗樂,妓館門前也沒這么熱鬧,成何體統。

    她還是正經姑娘嗎?

    哪有正經姑娘自立門戶的,家中無男丁,錢糧如何來,賦稅如何交?

    何況她又是個半瞎的。

    她養父雖給她留下了一些財產,但數量不多,總有坐吃山空的一天。

    白老爺勸懷珠早點給太子殿下認錯,與殿下重歸于好,莫再不識好歹。

    得罪了太子殿下,可不是鬧著玩的。

    懷珠咂著茶,沒任何波動。

    待白老爺說完,送客。

    白老爺怒,斥她冥頑不靈。又見她實在可憐,居高臨下地施舍了些財物。

    以為她會感激,東西卻統統被丟出去。

    管家說:“我們姑娘從不收禮!

    白老爺出門一看,竟有無數佚名的禮物堆在門口,其中還包括太子殿下種的那些鳶尾花。

    原來她還遠遠沒到要人施舍的地步。

    白老爺氣結,拉了懷安拂袖離去。

    懷珠無喜無怒地坐了會兒,未久,妙塵師父又至。

    妙塵師父身份特殊,與叛軍沾親帶故,此番潛回城里冒了極大風險。

    懷珠有些驚訝。驀然想起,陸令姜已察覺了妙塵師父的存在,眉心一跳。

    師徒二人只有半炷香的時間共處,妙塵師父道:“那日你和懷安沒跟師父走,后來被捉了,著實遺憾。”

    懷珠曉得妙塵的言外之意,但她仍然只貪圖安逸的生活,無意參與反叛。

    妙塵抿了抿唇:“懷兒,你總惦記著養父母,就沒想過你親生父母是誰嗎?”

    懷珠還真沒想過。

    在她心里,養父母就是親生父母。

    “你親生父親一直在找你……”

    妙塵的一腔話堵在心里,欲拉攏懷珠入伙,終究是做不到的。

    “罷了。我看你也不在乎!

    懷珠淡淡嗯了聲:“師父。我現在的生活挺好的,不想改變。”

    妙塵:“眼睛呢,眼睛你也不治了?”

    妙塵苦口婆心勸道:“阿珠,我們推翻這麻木不仁的朝廷后,你便是公主。若你再有些手腕,即便為女子,皇位也可以坐的。這壯麗江山唾手可得,為何你一定執著于窮居陋巷呢?”

    懷珠心臟驟然抽了一下,皇位,多么陌生而遙遠的詞。皇位在她從前的認知之中,只屬于太子陸令姜。

    妙塵道:“跟師父說實話,你又愛上太子了是不是?你是在跳火坑。”

    懷珠立即道:“沒有!

    妙塵道:“你嫁給他,饒是當太子妃,將來也僅僅困局后宮,生兒育女,與他的后妃爭風吃醋。而若你肯謀大事的話,屆時,你將不是鳳袍加身,而是龍袍加身。”

    至高無上的權利,天大的誘惑。

    不是靠攀附陸令姜得到的,而是自己本身就擁有的權利。

    懷珠思忖片刻:“師父,首領尚在,為何是我龍袍加身。我即便跟你們走,也只是一介無名小卒!

    “不。你不一樣,阿珠!

    妙塵緊皺眉頭,終于道出,“……如果,師父知道你親生父親的下落呢?”

    懷珠一怔:“什么!

    之前也從養父口中聽過自己的身世,她因是女嬰,一出生就被扔了。顛沛流離了半生,現在妙塵竟說她有親生父母。

    懷珠一時接受不了,表情有些復雜。

    “師父莫惦記著我了。今后,懷珠不再和師父來往。至于親生父親……他既扔了我,我也不想再找,就當從沒有過吧!

    妙塵遺恨,隱忍的面容欲言又止,似藏著什么大秘密。今日勸不動懷珠,總有一日能勸動。局勢危急,暫時離去。

    妙塵走后,懷珠的心緒久久不安。

    前世臨死時,皇后安在她頭上的罪名就是“勾結叛軍”,難道她竟真有一個叛軍頭子的爹?

    陸令姜已經知道了妙塵的存在,若誠如妙塵所說,自己和叛軍首領有血緣關系,陸令姜會把她怎么樣?

    陸令姜現在迷戀她,糾纏她,對她百依百順,不過是一時食髓知味。一旦威脅到江山,以她對陸令姜的了解,他絕不會心慈手軟。

    懷珠額頭隱隱冒冷汗,懊惱自己這些日來的荒唐行徑。

    她居然還和陸令姜有交集,還和他同床共枕,是還想重蹈前世的覆轍。

    她太糊涂了吧。

    不能再這樣發展下去了,她要和陸令姜斷絕一切關系,徹底遠離,讓他死心。如此,她自身才能安然無虞。

    曦芽見懷珠臉色蒼白,煮了杯棗茶給她喝。近來梧園的開銷,還多虧了陸令姜的那錠金子。

    懷珠喝著棗茶,頗不是滋味。

    時光一日日地飛逝,很快便要到除夕之日。年味兒越來越重,家家戶戶掛燈籠,貼春聯,一片張燈結彩,熱鬧非凡。梧園卻冷冷清清,完全沒有喜慶的氛圍。

    除夕當日,懷珠尚在睡夢中,便聽到一串串的鞭炮聲。起床開窗,仿佛空氣中都彌漫著喜慶的火藥味。

    她耷拉著眼皮,坐在妝鏡臺前,心事重重。按照約定今日陸令姜會過來接她,和她一塊守歲。且昨日趙溟來通傳過,他今日一定會如期而至。

    曦芽進屋稟告說:“有客人來了!

    懷珠反感地揉了揉太陽穴,說好晚上才見面,陸令姜這般早就來了。

    莫名的情緒在醞釀,她不想見他。

    曦芽卻道:“小姐,不是太子殿下,是許公子,他說有十萬火急之事找您。”

    ……

    近來東宮的下人發現,太子殿下常常莫名其妙地笑,雖然是很淡的微笑,卻如三月熏風拂過,盛滿春天的陽光。

    他以前也經常獨自一人靜默,但眸子空寂無神,死沉沉的,現在則完全注入了源頭活水,鮮活起來了。

    據說是太子妃答應了太子殿下,兩人情定,太子妃很快會搬到東宮來。

    離年關還有一段日子,太子批閱奏疏之余,就開始做起了蓮花燈。一盞盞紅彤彤的煙火,掛滿整個水木閬苑——很久之前太子為太子妃辟建的居所。

    折騰了一宿兩人都累了,懷珠仍在一條條數著陸令姜的罪狀,聲音卻比方才低了許多,語氣也不似方才那般激憤,更像是幽怨地撒嬌。

    東方泛起魚肚白,馬上太陽升起。陸令姜無心睡意,撫著懷中姑娘蓬松滑膩的長發,心思潮涌,竟隱隱有種詭異的幸福感。

    方才她的那番話表面上是怨懟于他,實際上她的內心有了他的一點位置,才會愿意費這么多唾沫對他說這些廢話。

    她從前徹底棄絕他時,要么虛與委蛇,要么冷若冰霜,無情無牽,似喝了忘情水一般干干凈凈,哪會跟他算舊賬。

    思及此處,陸令姜忽然慘淡笑了笑,覺得被她罵也是一種幸?鞓。

    她肯罵他了,因為心里有了他。

    不然她從前怎么不罵他呢?

    他愿意伺候她,給她效犬馬之勞,護她今生平安無虞,用一生去彌補她心間裂開的傷痕。

    只要她肯賜給他機會。

    ……

    因是借宿在旁人家中,陸令姜起得并不甚晚,給懷珠仔細蓋好了被子,留她一人在帳中安眠,自己則和白老爺用了一盞早茶。

    “殿下日安!

    白老爺見太子殿下面容清爽,神情自若,想來昨夜懷珠伺候得周到。

    他欲語還休,想替懷珠跟殿下面前要個位份,又怕言語不當失了分寸,難以鼓起勇氣。

    陸令姜垂眸吹著茶盞間的浮沫兒,主動提及:“近日您要嫁女了?”

    白老爺不知他說的是哪一個女兒,沒敢馬虎,中規中矩答道:“回殿下,微臣的三女眀笙說了一門親事,便是昨晚拜見您的宋家!

    陸令姜不咸不淡地嗯了聲,半晌道:“還剩下一位四小姐,有安排么?”

    白老爺心頭一震,恭敬道:“懷珠是殿下您的人,微臣不敢擅作主張,一切悉聽您的安排!

    陸令姜頷了頷首:“我傾慕您家四女已久,有意聘為婦,托付中饋,奈何四妹妹一直心有隔閡,還求白老爺您多多寬慰她兩句。若得妻如此,夫復何求!

    白老爺瞳孔微微放大,聽太子殿下左一個聘為婦,又一個得妻如此,竟是聘懷珠為正室太子妃之意,當下驚喜得緩不過神來,不敢相信這天大的好事落在自家頭上。

    “太子殿下……您……說真的?”

    陸令姜撂下茶杯,輕輕挑了下眉:“有問題?”

    白老爺激動得手指顫抖,登時跪下,“微臣替懷珠謝恩!謝殿下對白家的栽培信任,謝殿下天大的恩賜!”

    陸令姜倒抽了口涼氣,自己和懷珠提親,又和栽培白家有何關系。

    “請起,不必多禮。”

    白老爺忙不迭,陸令姜打斷道:“……此事您答應了沒用,需得四妹妹親自點頭。所以您明白我的意思了嗎?”

    白老爺料定,懷珠除非傻,否則焉能拒絕太子妃的尊位。起初料著太子殿下給懷珠一個良娣或太子嬪的位份已是上上簽,誰料太子殿下深情如斯,聘的竟是正妻。

    那么懷珠,將是未來的皇后娘娘。

    “殿下放心!微臣定會和懷珠說明白的!

    陸令姜想早點把懷珠娶回家,使她變成他名正言順的太子妃,了卻日夜縈繞在心頭的一樁夙愿,與她功德圓滿。

    白家人對她不好、刻薄白眼,他就要讓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她的堅強后盾,所有敢欺負她的人都得先掂量掂量。

    “那便先這樣!

    他起身準備去宮里一趟,白老爺得喜形于色,比平日更殷勤百倍地相送。

    經至懷珠閨房之前,見她已然醒了,趴在窗畔自內而外望著他,警惕問:“……你剛剛和我爹說了什么?”

    頓一頓,不悅,“又想賣我。”

    陸令姜:“想什么呢!

    一見了她,臉色就忍不住掛上笑,心窩里甜絲絲的。

    懷珠撇了撇嘴:“肯定沒安好心!

    他笑,“沒有。不信你親自去問你爹!

    懷珠道:“我爹向著你。”

    想關上窗戶眼不見心為靜,又隱隱憂慮,不禁問,“我住在白家了。你晚上還來嗎?”

    他溫煦道:“你這么說,是想我來還是不來?放心我一定會來看你!

    懷珠愈加不悅,唰地一下關上了窗戶,盼著他千萬別來。

    燈籠一掛上,除舊迎新,熱烈喜慶。水木閬苑內流水潺潺,冬日不結冰,當真宛若人間仙境一般。

    雨太大了,她的腳扭了,他得沿著長廊抱她回去。

    太子的一舉一動都聚集著目光,人人皆看見,那位俘虜一樣的白小姐被太子親自抱著,從亭子上回寢殿。

    她愛不搭理地埋著頭,他的長斗篷卻摘了倒貼似地蓋在她身上,嬌貴得跟千金小姐一樣,足都不沾雨地的。相比牢房中真正俘虜的待遇,可算是天淵之別。

    許信翎在不遠處也看到了,事實上他一直沒走,躲在長廊的朱墻后面,目睹懷珠被太子叫上去,摟抱,擁吻,笑著說些情話,都是他所不能企及的。

    懷珠終究是屬于別人的。

    唯一欣慰的是,太子念了舊情,沒有因為懷珠的身世而虐待她或打殺她。

    許信翎嘆了嘆,斂起心中綺念,回到自己的居室中又沒日沒夜地研習起兵法,希望有朝一日實現他的那個目標。

    到了翠錦居,太子雪白的衣襟洇了一小片,懷珠則完全無恙。

    陸令姜換過干凈新衣,將人放在匡床上,不知她一會兒要繼續畫畫或怎樣,左右時辰還早,不做些事情消磨時光會很無聊。

    懷珠脫了繡鞋,卻懨懨地什么也不想做,“我困了!

    廚房忙得熱火朝天,備下了各色蜜餞、點心,堅果仁,黨梅。另外太子殿下寫的花好月圓四字楹聯也掛在了水木閬苑外,一切準備就緒。

    整個過程,太子問的最多的就是“她會喜歡嗎”,無上恩寵,小心翼翼,當真是把白小姐當天上的神仙招待。

    下人們也歡喜落淚,太子和太子妃有情人終成眷屬,總算守得云開見月明了。

    懷珠道:“眼睛肯定是治不好的!

    妙塵無言。

    懷珠被朝廷洗.腦太深,輕易不會答應造反的。

    臨走,妙塵教懷珠幾招保命劍法。

    師徒倆來到庭院,懷珠挽了個劍花,動作行云流水很是完美。

    懷珠是有底子的,從前就會劍器舞,F在雖時時戴著白綾,卻能在目不視物的情況下,精準地刺中目標。

    懷珠不悅地掩了掩手臂,素長黑直的頭發,白膩的肌膚,眉心朱紅的痣,看得陸令姜心一跳。

    他想起昨日還如此奢侈地將她攬在懷中,無比懷念,好想好想再抱一抱她,哪怕一彈指也好。

    兩人站立著,中間隔著三四尺的距離,井水不犯河水,宛如參與商。

    懷珠也回憶著這些事情,但死后原知萬事空,縹緲之事沒必要過分糾結。重來一次,最后的結果也和最初別無兩樣。如有來世,只盼著再不遇見他。憾只憾在最初的那段日子里,春和景明,她曾守不住真心對那個人動了一絲絲情。

    劉內侍問還有什么遺憾,能做的盡量做了,總不好含怨去了死不瞑目。

    懷珠想了想將那杯酒一飲而盡,才說,信,她想要回剛才那一封桃紅小箋的陳情信。信中說了謊言,她根本就不喜歡他,綿綿的情詩都是從唐詩三百首里抄來的,簪花小楷也不是她傾注心血為他書的。

    第135章

    新帝

    承元二十六年初冬,景帝咳血病重,山陵崩,龍馭賓天;实谄咦蛹嫣拥钕录次唬脑兰,是為永嘉元年。平叛功臣論功行賞,海晏河清。

    為追悼先帝哀思,新帝即位之初三年不設中宮,亦不置妃嬪,白衣食素,禁娛禁樂,這在歷朝歷代都從未有過。

    新帝繼位一年不踏入后宮半步,不曾召任何世家貴女入宮侍駕,連身邊伺候的宮女也少之又少。

    她終于還是嫁給了太子。

    她也曾給過自己機會,是自己太軟弱,顧忌的太多,才沒有抓住她。

    希望,太子能給她幸福。

    四月天里,皇城氤氳著一層潮氣。

    懷珠在江邊站了會兒,艷陽高照,日頭越來越大,雪肌上沁出薄汗。徐徐吹來的風夾著夏日的熱氣,熏得臉發燙。

    可惜眼睛才剛剛痊可,見不得太亮,否則還可以放風箏。陸令姜將她的帷帽戴上,扶她回府。

    懷珠揉著眼睛,懨懨的,回府便把團扇擱在臉上,悶悶打瞌睡。春懶秋乏,一年四季都在床上睡著才好。

    陸令姜坐在床榻畔,指節伸過去,感受她溫軟滑膩的肌膚,神色溫柔。

    懷珠的下頜被他抬起,謹慎地抿唇。他俯身,兩片帶著熱度和濕意的唇蟄在她的臉頰上,啞啞的,悶悶的。

    懷珠顫了下,喉嚨無助地吞咽了下,仰著脖子承受。拒絕的手幾度抬起又放下,終究是沒有推搡。

    陽春四月天里,暖洋洋的骨骼令人渾身犯懶。屋內濃郁的春色,似將她吞沒。

    陸令姜眼神藕斷絲連,緩慢地流淌著:“你能不能別那么緊張!

    懷珠氣息一窒,雙手下意識揪緊了身下被褥,雙目閉合,呼吸透著抗拒。

    越說不緊張,就越緊張,緊張得連身子板都是僵直的,心臟在咚咚跳。

    “我盡量!

    他問:“前世怎沒見你如此緊張!

    “前世你也沒這么親過我!

    他闃黑的眸子掩了掩,隱沒了情緒,引導她手臂舒張,渾身放松下來。

    懷珠的手臂軟塌塌地搭在陸令姜的脖頸上,半闔著眼,嘴上半句不肯服軟。

    “去湢室里弄!

    陸令姜撈起來她的腰,打橫抱起,隨即拿件長斗篷將她蓋住。懷珠不愿,可此時情到濃處也無法拒絕,只任他抱著。

    氤氳的熱氣彌漫整間房室,懷珠一頭鉆進水中,暖意席卷而來。他愜意淡笑,興致正好,亦褪了衣衫隨她泡水。

    陽光漏過菱花窗被切成一個個方格,釅釅映在水上。懷珠還未曾這般與他坦誠相見地共沐過,略略后悔,起身要逃。

    陸令姜卻抓住她,狹長的仙鶴目中流露濃墨重彩的意興,將她摁回了水里。

    噗通,激起一陣小小的浪花。

    發絲濕漉漉地貼在兩頰邊,懷珠瑟瑟望著他,一張臉紅透了。

    兩人僅僅咫尺之距,陸令姜滾了滾喉結,心上人是眼前人,她朱唇一點紅,眉如小月,渾若一枝蘸了水珠的白茉莉花,每一寸都足以令他發瘋癲狂。

    他輕掐住了她的雪頸。

    太子殿下即將聘白氏一個庶女為太子妃,對她寵愛非凡,九州上下皆有耳聞。更傳說此女和叛軍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不僅是反賊妙塵的關門弟子,更與叛軍首領穆南沾親帶故。

    太子殿下向來深明大義,何以留個誅九族不足以贖罪的叛軍之女在身旁?

    范大將軍稍一思忖茅塞頓開,怪不得太子殿下對西南卷土重來的叛賊胸有成竹,原來是有這么一顆活生生的棋子囚困在手。

    她若真是反賊穆南失散多年的親生女兒,那么不費一兵一卒,便可用作誘餌,捏住穆南的軟肋,何愁穆南不束手就擒。

    ……

    懷珠回到水木閬苑,用了兩個時辰把十一張請帖都寫完。她的簪花小楷靈秀好看,筆墨泅染,撲面而來的書卷氣。幾個伺候她的小宮女,連連夸贊太子妃的才氣。

    懷珠端詳著那些請帖,心里怪怪的。她的筆跡殊麗,一看就出自女子之手,若是被人知道她如此積極認真地寫請帖,定然誤會她熱衷于這樁婚事……其實不是的。

    若非她怕陸令姜回來,見她沒完成“懲罰”而再度磋磨她,自己才不會如此聽話。

    思潮反復,一時煩躁,她想撕掉算了,藕官姑姑卻先一步將請帖收起來,等著蓋太子和太子妃的金章。

    “姑娘的字寫得極好,不愧是書香門第熏染出來的,太子殿下見了定然滿意!

    懷珠暗暗腹誹,他滿意,她卻不滿意。抽了一張請帖在手,仔仔細細地端詳著,唇角卻莫名其妙露出點笑意。

    自己的字確實是極好的,甚至比陸令姜的還好。他昨日那么癲狂地跪在她面前,若叫他看看她親手為婚禮寫的請帖,他會作何表情,又會把自己抱起來開心轉圈么?

    這般想著,懷珠從水木閬苑走出,屏退了婢女,徑直來到南書房。內侍卻告訴她太子殿下在和范大將軍議事,并不在此處。

    此時天色已將近傍晚,五色晚霞艷艷燒得十分好看,葡萄酒般玲瓏剔透的顏色令人沉醉。君臣即便議事,也議了將近三個時辰。

    懷珠拿著張請帖,百無聊賴,在偌大的東宮中有些迷路,想著藕官姑姑她們總會找到自己,便信馬由韁地散著步。

    懷珠咬著唇,威脅:“你若不答應我,我余生只要活著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會想盡辦法逃離你,直到我死的那一天為止。”

    她的要求僅僅是救一個風燭殘年七旬老人性命,甚至可以讓穆南名義上假死。

    透骨釘之毒太毒辣了,要人命就要人命,為什么還要人飽嘗折磨之后再死?

    陸令姜微有驚訝,眨了眨仙鶴目,像深情凝望情人,笑浪著抖了抖她的鏈子,“好啊,那你就試試!

    她越要逃避,他還越要追。

    懷珠心口起伏,氣急墮淚,一巴掌險些打過去。他確實有那個實力困住她一輩子,饒是他殺了她的親爹爹,她也得在榻上承歡。

    一巴掌打下去的后果,非但救不了穆南,自己也會遭到更嚴苛的對待。這幾日她費盡心思曲意逢迎,才稍稍緩和了他們的關系的。

    他道:“沒事,珠珠,想打就打!

    輕柔而又繾綣的聲調,蜜里調油,乍一聽來真像是新婚燕爾的打情罵俏。

    “我只讓你打!

    懷珠只有一只手自由可以打人,蚍蜉撼樹的力道基本可以忽略不計。

    她正被固定在書房正中心的椅子上,偌大的桌案齊齊整整擺放著無數軍機,但凡她能送出去一張紙,穆南就有翻身的機會。

    可惜,他是明知她無能為力,還故意欺負她,以此報復她站敵軍陣營的行為。

    她被欺負了又無力反抗,啪嗒啪嗒地落淚,淚水默默濺碎在光滑的漆桌上。

    陸令姜倚在椅畔,翩然斯文地拿帕子去擦拭她的淚水,柔哄著她:“別哭 。”

    他得寸進尺的舉動不會因為她的哭泣而收斂半分,反而垂首去輕蟄她的唇,進而撬開她的齒,讓她更深入地接受。

    銀鏈上的蝴蝶叮當作響,懷珠只有一只手可以動,艱難推諉,卻被他輕柔地十指相扣。連淚水,都被他分去一半。

    一記氣息綿長的吻持續很久,二人唇間都沾些晶瑩。他沾點嘶啞說,“……珠珠,今日是我的生辰,你卻沒問一句好。”

    懷珠還自喘著粗氣,冷冷瞪著他。

    印象中他的生辰在秋末,而如今才夏景正盛。太子的生辰和先皇后沖撞,每年都延后一個月,今日才是他的正日子。

    去年她還在春和景明別院中,給他精心雕刻了觀音墜,還穿了一身銀紅色的戲服唱戲討他歡喜。今年卻什么都沒有了。

    她蓄意,眸子閃著微微冷亮道:“那殿下帶我出去啊,我表演一個頓開金鎖走蛟龍給你作生辰禮,好不好呀?”

    陸令姜神色凝固了一瞬,瞇起細薄的仙鶴目,不由分說掐住了她的下頜。綿里藏針,溫煦的態度終于浮上一絲慍意。

    懷珠梗著脖子,感到自己在找死,下一步應該就要被丟到榻上懲罰,偏在此處門外傳來趙溟的稟告聲:“太子殿下,魏大人和許大人求見——”

    陸令姜輕輕喟嘆了聲,吻了吻她的面頰走開,“一會兒再收拾你,記著。”

    懷珠死死掐緊了骨節,想咬他。

    今后該如何面對他?

    是繼續曲意逢迎,還是索性撕破臉。

    ……但結果好似沒什么兩樣,除非妙塵師父和穆大將軍能救她出去。

    魏恒和許信翎步入勤政園書房,本有軍機大事相商,乍然見懷珠坐在書房正中央的椅子上,微有驚愕。

    懷珠一下午都心神不寧。

    廢紙被她揉皺了好幾張,不知陸令姜哪來的篤信,覺得一輩子會相看不厭。

    前世她和他在一起,三年他便膩了。今生她做了他的太子妃,日日夜夜糾纏,他能守住浪心不去招惹浮花浪蕊才怪。

    人老珠黃時,相看兩厭。

    他根本不愛她,只是愛求而不得的那份新鮮感。東西到了自己的手,還有什么可稀罕的,小孩子都明白這淺顯的道理。

    要她說,他若偏偏無法了卻這份執念,給她一個侍妾當當便好了。

    既滿足了他的新鮮感,將來分離時又不那么麻煩,彼此面子上都好看。

    大張旗鼓地非要公開,做什么太子妃,鬧得彼此都沒有退身步。

    只盼將來他多納幾房貌美年輕的良娣,充盈后宮,慢慢將舊事淡忘了。

    若她真做了太子妃,或許可以打著開枝散葉的名義幫他納妾,既得到了賢德的名聲,又能借機叫他疏遠了她。

    魏大人看出懷珠心神恍惚,下午給她少安排了些事,經文翻譯一小節即可。

    外界流言紛紛,邸報忽然記錄了太子即將迎娶白家四小姐為太子妃的消息,占了活字印刷的好大一塊版面。

    豐神俊秀的太子殿下和白小觀音結為夫妻了,郎才女貌。一時間,皇城無數女兒的心碎了,無數男兒的心也碎了。

    邸報是官府的版物,沒有太子殿下的暗中授意官員絕不敢亂刊。太子殿下這回是食髓知味,料峭春寒也吹不滅一顆燙心,打定主意把他們的婚事昭告天下。

    傍晚,懷珠不堪流言干擾,早早從國史館下職。陸令姜過來接她,卻被置若罔聞,“不坐我車?”

    懷珠道:“謝殿下,我自己有馬車!

    頭也不回地上了白府馬車,背影冷淡,避之不及,甚至都沒瞟他一眼。

    夜色迷蒙,陸令姜獨自倚在馬車邊,冷風吹起了墨發,忽然有點想喝酒。

    他仰頭望了望初升的一鐮明月,眼色透著抑郁的愁思,甚是落寞。

    半晌也沒走。

    好像新婚,也沒想象中那般高興。

    靜默半晌,聞旁邊有小心翼翼的拜見之聲,原是國史館的官員。

    那官員見他獨自一人沾著月光,特來奉承巴結,恭賀太子與太子妃鴛盟之喜。

    “屆時,殿下可否賞微臣一杯喜酒?也好叫微臣貧賤之身,沾沾您的喜氣!

    陸令姜垂著眼,半晌才不咸不淡的一句,“這你得問她!

    那位官員愕然,沒聽出是反話。誰人不知現在太子殿下住在白府,跟上門女婿似的,還真事事都聽白小觀音的?

    陸令姜倒神色不改,請二人在別處坐下,上了茶,君臣商議正事。

    魏恒便是國史館的魏大人,懷珠曾在他手下當過一段時間的女掌故,幫忙翻譯西域佛經。當時只以為懷珠是未來太子妃,賢德端莊,與太子兩情相悅,此時見她竟連太子的位子也做得,內心暗暗嘖嘖。

    連書房都進得,有朝一日太子殿下踐祚,這女子恐有干政之危。

    靈璧石林挨著松風亭,四面有風拂過,涼爽風雅。懷珠初初領略東宮之美,念起這里將是自己一生所居,一時興起,蹲下來逗了會兒池中彩魚,猛然聽見微微人聲——

    “她如今落到您的手中,加以圈禁,萬萬不能讓她脫身而去。如今穆南的叛軍負隅頑抗,將來必定有大用處。”

    “屬下在邊疆派出的血滴子已確認,現在那個叫妙塵的反賊在四處尋她,借機將她救走。殿下心中的猜測,十成有九!

    “骨肉之情,怕穆南割舍不得,此女是一枚絕佳的棋子。殿下若欲眷顧此女也不妨事,誘捕到穆南后,再封為太子妃就是了!

    懷珠籠罩在他的陰影中,卻絲毫不怕:“我不跑。要么?”

    他反問:“你給嗎?”

    懷珠遲疑了下:“給。”

    那語氣,不再如從前那般冷冰冰,反倒大膽得有幾分凌駕于他的意思。

    陸令姜額上青筋抱起,重重地吸了口熱氣。她又乖又冷地在原地等著他,束手就擒,那可憐的樣子令人生出幾分憐惜,即便她犯了錯誤,也不忍就此摧毀。

    忽然想起,她才大病初愈。

    今時今日他再無往昔溫柔多情,完全是滿足生理需要,自己痛快就行,絲毫不顧及對方感受。

    陸令姜摘掉外袍,將懷珠重重推倒在榻,冰冷無情地毀了衣裳。

    “啊——”

    頓時傳來她痛苦的嚎叫,試圖掙脫。

    他清冷地呵呵了聲,置若罔聞。

    現在同以往不一樣,以往她是受尊受敬的太子妃,合該百般疼愛呵護。而現在她只是敵軍一個俘虜,靠著他從指縫兒泄出的那點仁慈茍活,合該讓他隨意索取。

    拒絕,她配么,又有什么資格,他已經足足忍耐了她一年。

    第136章

    深宮

    重華宮的宮人萬萬沒想到,這位被廢棄了一年多,長久幽禁冷宮幾乎涼透了的娘娘,居然還能枯木逢春。

    他們全是從外面新調來的人,對這位娘娘的過往一無所知。新帝登基日久,后宮空置,禁欲冷淡,唯獨對這個女人避諱深深,似有特別的淵源。

    將她廢入冷宮,卻又好吃好喝地養著。說喜歡她,卻又像是囚徒一樣拘著,伸手不見五指,不給她任何名分和尊位。

    宮人燒好了熱水等在外面,內殿燈火通明,傳來斷斷續續的哭泣聲,直到半夜也沒消停。那女子到后面嗓子都喊啞了,哽哽咽咽,母狐貍的哀嗥一般聽來心驚肉跳,苦苦哀求,陛下卻仍忍心施為。

    白老爺忌憚著許信翎和懷珠的私情,并不十分歡迎許信翎,也不想和許家結交。幸好如今東宮的衛兵撤掉了,否則叫太子殿下知道,又一場塌天大禍。

    許信翎入了白家門,倒也不曾僭越,每每只暗中與懷珠在垂花門前的慈姥竹林前會面,兩人的話頭淺嘗輒止。

    白懷安年幼,見許信翎長相駿雅,清硬不折,對許信翎的好感實多于太子殿下,愿主動和許信翎玩耍親近。

    許信翎哄著懷安,問懷珠:“如今白家的喪事也了了,你什么時候走?”

    隨即意識到這話問得不對,懷珠的一言一行都掌握在那人手中,為人妾室,逼不得已,這些事恐怕不是她能決定的。

    糾結半晌,低聲道,“……他是太子,只手遮天。在臨邑呆著沒有未來,莫如離開,尋個江南小鎮自謀生路!

    懷珠道:“許公子說笑了。”

    許信翎肅了肅眉,哄懷安先到一邊玩去,近身過來秘密道:“如你愿意,葭月十六到城外大佛湖去,只帶一些細軟即可,我安排你遠走高飛、隱姓埋名!

    大佛湖有些耳熟,位于香火繁盛的承恩寺一帶,名字帶有禪意色彩。

    此事非同小可,遠走高飛固然能一了百了,可風險也是極高的。萬一被抓回來,依陸令姜的狠毒個性,別說折磨死她,連許信翎都會被牽連。

    許信翎知她顧慮,自己也沒必勝太子的把握。太子如今有監國大權,手底下北鎮撫司的勢力手眼通天,遍布天下,而他遠沒那么大的權勢。

    許信翎道:“還在籌謀階段,只是問問你的意思。這樣,無論你去不去,葭月十六我都會安排人在大佛湖接應你……”

    話沒說完,忽聽得慈姥林后有窸窸窣窣的動靜,許信翎喝了句“誰”,卻是畫嬈畏畏縮縮地出來。

    “姑娘!

    畫嬈奔到了懷珠身后,神情異樣,顯然聽到了兩人的謀劃。

    許信翎知畫嬈是懷珠的自己人,松了口氣。畫嬈身為陸令姜的手下能忠心為懷珠做事,著實難得,若換了別人聽去恐怕他們已死無葬身之地。

    當下不宜多言,白家眼線太多,許信翎朝懷珠拜了拜,改日再行細談。

    畫嬈目送許信翎走了,道:“……姑娘不必擔憂,奴婢自當死守秘密?晒媚镎嬉犜S公子的,遠走高飛嗎?許公子上有雙親要奉養,不可能和您一起的,最多是安排您自己走。姑娘可要為懷安小公子考慮考慮,您一走,小公子必會受遷怒的!

    懷珠看著地上劈竹練勁兒的白懷安,百憂如草,擺了擺手,暫不提此事。

    但她也清楚,躲得了和尚躲不了廟,陸令姜早晚會接她回去的。

    她早晚得和陸令姜來個徹底了斷。

    ……

    隔日冬雪紛紛,懷珠帶懷安出去賞綠梅,向白老爺告假,畫嬈也陪同著。

    集賢樓近來有好幾出一百多折的大戲上演,到地兒見到許信翎,畫嬈才驚訝地發現——原來她家小姐主要目的不是看戲,而是和許公子商量遠走高飛之事。

    畫嬈登時色變,顯得極為恐慌。

    懷珠特意沒和許信翎約在太清樓,因曾在太清樓偶遇過一次陸令姜,知那里也是陸令姜常去之處,才會面在了集賢樓。

    幾人選在了三樓角落的位置,一整層都無人,恰能賞到樓下大戲。

    臺上,正是一出《楊門女將》,女將領的背靠四盞旗,頭飾七星額子,脖系彩球,頭上兩只翎子一甩一甩的,十分英氣傳神,唱腔有點像名角兒小玉堂春。

    懷安拍手大聲叫好,許信翎叫懷安小聲些,拿出事先的小禮物。前些天他也送了懷珠一枚觀音墜,問懷珠為何不戴。

    懷珠躊躇難言,那只觀音墜早落于陸令姜之手,只得推搪說弄丟了。

    許信翎也沒在意,說起:“當初我四處找你,本想為我母親退婚的事和你道歉,才發現張伯父不是你親父,你竟是白家小姐!

    懷珠道:“我不是白家人,懷安是!

    許信翎道:“白伯父對你和懷安,還算好?”

    懷珠淡淡睨著桌上幾只色澤明麗的甜橙:“還行。”

    許信翎瞧懷珠目覆白綾,剛才走路磕磕絆絆:“你眼睛似比前幾日厲害些?”

    懷珠道:“沒事,老毛病了。”

    許信翎道:“若不舒服,一定及時叫伯父為你請郎中吃藥。”

    懷珠笑了笑,嗯了聲。

    許信翎黯然,她和他的話仿佛很少。她不是一個黏人的人,也可能是自己魅力平庸,不足以讓她露出活潑的一面。

    她從前一直喜歡的,是那人……

    耳邊幽幽縈繞著戲音,許信翎一時恍惚。

    懷珠亦不自在,此時戴在懷安脖子上的長命鎖被他玩掉了,兩人不約而同彎腰去撿,手指差點觸在一起。

    許信翎微微異樣,率先將長命鎖撿起,“好了,我來撿。小心些掛好了。”

    卻見懷珠一直保持在桌下彎腰的動作,似凍住了一般,久久沒回神。

    紗簾迎風飄蕩去,回字形的戲樓客座對面,陸令姜斜斜倚在廊柱畔,雙手交叉抱臂,靜靜站著,一雙漆冷的眼珠。

    懷珠心頭猛然咯噔一聲,周圍仿佛瞬間褪色,下意識和許信翎拉開了距離。

    懷安見了陸令姜,兩只小眼圓瞪。

    畫嬈也顯得極為難堪。

    陸令姜仰頭闔了闔目,輕輕嘆了聲,神色依舊溫柔:“白姑娘嘴上說為祖母服喪,實際卻在酒樓尋歡作樂……如此,算不算兩面三刀!

    見她今日穿了身蜜合色的窄袖對襟長衫,三裥裙,寶藍色的暗纏枝紋,頭戴白紗帷帽,看上去低調又文雅。

    是因為和情郎約會,精心打扮的嗎?

    懷珠暗暗捏了捏袖子,不知為何她每次做虧心事都被他撞個正著。

    她垂下螓首,聲音低得自己都快聽不見:“我沒有。只是上街買東西……”

    此地無銀三百兩,差點主動解釋許信翎。

    陸令姜長長哦了聲,從木階一步步踱下:“你的東西買完了嗎?”

    懷珠道:“買完了!

    “那隨我回府吧。”

    他淡淡玩味著掃了圈周圍的幾個人,語氣也如外面的凍雪般靜謐,“今日怎么回事,好好跟我說說。”

    懷珠指甲暗暗掐進手心,緊張的空氣中似有無形的絲線,將她牢牢纏困住。

    她下意識后退一步,竟以為自己有了同伴,想尋求同伴的幫助。

    卻聽陸令姜尾音輕佻地上挑,“白姑娘在指望誰?”

    他酂白的手心內,不知何時握住了她腰間一截月白色的綢帶。周圍隱隱鐵器響動,她的身后也不知何時圍滿了化作布衣的暗衛,隨時能將她押下。

    懷珠蹙眉。

    很多時候,陸令姜的稱謂有特殊含義。懷兒,阿珠,小觀音……

    現在當著許信翎,他只叫她白姑娘,至疏至親,好像完全不認識,又好像在提醒著她他們之間最齷齪最骯臟的關系。

    懷珠輕抖濃黑的睫:“沒。沒指望。”

    之前他來找她,她不卑不亢地回絕,是他遷就她。如今被他抓住把柄,情勢逆轉,變成了她遷就他。

    陸令姜復又捻了捻她那一條綢帶,好像鎖在她腰間的鎖鏈,轉身就要帶她走。

    許信翎終于忍不住,叫道,“留步。”

    許信翎一向和太子不睦,之前在朝中已多次交鋒過。

    當下嗓音略略急躁:“太子殿下,請您先放開白姑娘。她是無辜的,今日本出門帶弟弟賞梅,我們真的是偶遇。您如此不分青紅皂白責備于她,將來便是到了朝廷,也要遭受非議……”

    陸令姜靜靜聽他分辯,神色比雪色還冷,抬起下頜,露出那陰森森的三眼白,無情打斷道:“許大人。您將手伸到我東宮來,才是活膩歪了吧!

    許信翎一噎,知他是個心狠手辣的,忌憚著自家還有年邁父母,未敢硬沖。

    陸令姜懶得此時跟許信翎算細賬。

    他偶然得知了懷珠要來這里的消息,本想學學唱戲,親自登臺賠一場給她的。

    為了逗她開心,他可謂挖空了心思,滿含期望。

    不想卻撞見她和別的男人私相授受。

    剛才,她對著許信翎言笑晏晏,眉梢兒俱是春意。兩人更同時彎下腰去,跟拜堂一樣。

    那笑容曾幾何時只屬于他,他賞了很多年。連同白小觀音這個人,都是他的私人藏品。

    現在她頭一次輕輕松松對許信翎笑,比對他還要自然,親切。

    他那最后一點點希望,在寒風中凍結粉碎,化為妒意與怒火。

    各種復雜感情摻在一起,說不清。

    煩躁胸悶,燒得難受。

    ……

    當下情勢已無法挽回,眼看阿姐要被抓走,白懷安情急之下抄起桌上削甜橙的匕首,直直便向陸令姜刺去。

    “不準你傷害我姐姐!”

    半大不大的少年勁道甚足,若真戳中了,能把人戳出個血窟窿。

    眾人皆一驚。

    他怔了。

    這雙明亮的眼睛,曾經是他和她最好感情的見證。紅一枝囍,白一枝囍,是他從蓮生大師口中求得的藥,埋在盼珠園中悉心呵護,日日夜夜用心頭血種花。

    陸令姜剎那間凝滯,微甜的記憶,猶似苦患中一劑良藥暫時使熱毒消散下來,摩挲著她落在自己手背的那滴淚。

    他將她打橫抱起吻掉淚珠,鐵血狠戾的帝王本色深處,仍是春水般的柔膩。又該怎么告訴她太子哥哥始終是太子哥哥,從未變過。恰如兩人糾纏中從他腰間掉落的觀音墜,十文錢的地攤貨,十文錢的情意。

    第137章

    索取

    這一夜里,她如誤入網罟的鳥兒數次雜著悲恐欲振翅而飛,卻均被無情掐著腿拽回來,淚流干了也沒得半分寬赦。

    厲梟夜啼,明月當空,姑娘的哭聲越來越嘶啞,到最后似破鑼一般,夾雜著惶悸的哀求,隱隱崩潰。

    明燭紗窗后,新帝卻不作一聲,磋磨的手段越來越暴烈,心腸也越來越硬。好幾次,她都暈了過去,又痛醒過來。

    懷珠的養母秋娘從前是勾欄的舞姬,最擅劍器舞。懷珠曾為陸令姜自創過一套劍法“一劍鐘情”——即舞到最后恰好能甜甜蜜蜜地跌在他懷中撒嬌,親吻到他,死纏爛打不厭其煩,小女兒家的把戲。此刻他帶她挽的,正是那招“一劍鐘情”劍法。

    懷珠微有所感,劍柄自主轉動兩下,卻不是跟隨陸令姜的動作來的。劍尖交織,仿佛蘊含別樣的情緒。兩人曾經那些美好記憶,鮮活地浮在眼前。

    一劍舞罷,陸令姜貼身啄了啄她的額頭,含笑捻著她微翹的朱唇,一雙溫情脈脈的仙鶴目中清晰地倒影著她的身影。

    “……你編的劍法很好啊,但其實不如兩把劍,一支一見鐘情劍,一把相逢恨晚劍。我們一見鐘情,也是相逢恨晚。你送我一見鐘情,我送你相逢恨晚。懷兒,咱們的感情從來不是沒有回聲的。”

    回憶他初次看到那張《魚籃觀音圖》,的的確確覺得驚為天人,一見鐘情。

    見她沒甚反應,他又放下劍,鄭重其事地豎起右手三指,祈饒服軟說:“好啦,我發誓,我以后不再見晏蘇荷。若再惹你生氣,天誅地滅不得好死。你便原諒我這一次,好不好?”

    唇角帶笑,長目瀲瀲,亮得像星星。

    她那日拋下恩斷義絕四字就走了,一直對他不理不睬,真真令他五味雜陳,今日他正式向她道歉,也是第一次正式挽回她。

    后園夜景極美,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他的道歉夠誠心,氣氛也甚曖曖。觀懷珠,她眼神迷離著,倒不像剛才那般堅決拒絕。

    陸令姜感覺有戲,緩緩站起身來,垂下頭,像小心翼翼對待易碎的瓷器,一記繾綣的吻將落在她牙緋色水潤的唇間——他們的重歸于好之吻。

    懷珠卻側頭避開了。

    她生疏道:“我還有重孝在身,不能侍奉殿下,還請殿下找別人解決!

    腰間的白麻腰帶,分外灼人眼。

    陸令姜的希望驟然消散,小心經營的氛圍被她一句話打碎,心頭又酸又顫。

    解決?難道在她眼里,他腦子里只會想這些?

    聯想起她教她弟弟的“爛人”,好像一切都有跡可循。

    他頓了頓,沒說什么,雨紛紛揚揚逐漸變成了雪糝兒,空氣異常寒冷,涼得人心也寒。

    自從落水以來,她那雙生病的漂亮眼睛總是氤氳著一團雪霧,令人難以捉摸。

    涼亭四面透風,久待容易著涼。

    陸令姜獨自干巴巴會兒,有點落寞,笑也不太能笑得出來,自顧自找話道:“那。今日也為你祖母盡過孝了吧?白家人那樣欺負你,咱們一會兒直接回東宮去。”

    懷珠秀眉微蹙:“我不!

    陸令姜氣窒,三番兩次被拒,有種深深的無力感:“你不?你再說一遍。真要和我恩斷義絕嗎,你為何這般狠心!

    懷珠慢聲問:“你逼我?”

    她不冷不熱的從容和疏離,讓陸令姜險些喘不過氣來。

    他拍拍她的臉蛋,笑,神色卻罩著一層鴨蛋殼青色,比月光還淡的憂傷:“沒有……哪敢呢。若我現在真想要你的話,也可以的。你不說我老想著那事么,確實。這么多日沒碰你,很是思念。小觀音!

    最后三字咬字有些重,掌心的溫度在她頰畔游走,充滿暗示意味,氣息膠著。

    懷珠眼神幾分冷,欲罵他無.恥,也實打實感受到了危險,他雖儀態舉止翩然斯文,卻并不表里如一。

    他有權,有人,而她處于多大的劣勢——柔弱的身子骨,見風使舵的娘家,甚至女子這層身份就是天然的束縛。

    也是她太傻太天真,竟直直白白和他說出了斷絕之語,以為能博得什么。

    “……不住在東宮。”

    她思忖片刻,退步道,“我的意思是,不住在東宮,你先讓我住在春和景明院,行嗎?”

    陸令姜問:“為什么?”

    懷珠不想回答,隨口敷衍道:“因為你還沒娶太子妃,先冊封我,會給你帶來麻煩的!

    他不喜不悲唔了聲:“我說了,你不喜歡晏家,我就不會聘晏家!

    懷珠道:“那換一個主母呢?就會有什么變化?外人現在看我雖是美女,但我很快會人老珠黃的,你只是現在上頭,不會一輩子喜歡我,到時候你和你真正的太子妃相伴,只會覺得外人礙眼。”

    話平平靜靜,并無怨婦的哀傷之意,陳述一個事實。自從說了那句恩斷義絕后,她對他好像真的放下了。

    陸令姜問,“你怎么知道?”

    懷珠聲音微微尖:“我就是知道,我經歷過!

    陸令姜緩慢遲疑:“……經歷過?”

    懷珠察覺失言,道:“夢里。”

    說罷話頭驟停,耷拉著眼皮,疲累的容色,一副久病之貌。黯然神傷,并不似是裝的。

    亭外枝柯間隨風搖曳的枯葉,仿佛雨夜里的哭聲。

    好像說到了什么了不得的話頭。

    陸令姜微微心軟,想起近來自己也時常噩夢纏身,感同身受,松開了她:“不會的,別杞人憂天。你知道我是喜歡你的!

    他是浸淫在溫良恭儉讓中長大的,自幼仁義禮智信,清清白白,光明磊落,為了在波詭云譎的朝廷上站住腳,從沒做過任何叫人拿住把柄的事。

    唯一一次越雷池,便是強娶了她。

    懷珠淡淡問:“喜歡我?殿下,你不是喜歡我,你只是喜歡我現在這張臉。忘記告訴你我其實很快會瞎的,沒法在榻上侍奉您,也沒法討您開心!

    他嘗試笑著逗她:“我不會讓你盲的,定會……”

    懷珠打斷:“那殿下,您知道我這是什么病嗎!

    陸令姜一凝,那日郭御醫只說是很嚴重的眼疾,卻沒說具體病癥的名稱。

    懷珠替他答道:“絕癥,眼盲的絕癥。天生的,您以為買到一個完美無缺的大美女賞玩,其實是假貨。”

    他登感血撞心頭,被她這話傷得如一把寒光閃閃的利刃扎進心口,下意識捂住她的雙唇,嗓音顫顫,難以置信:“住口……你說什么。什么假貨不假貨的,你這樣是貶損我還是傷你自己!

    懷珠被他一捂亦有異樣,這么簡簡單單的動作好像都是一種曖事,他和她從前的關系確實是特別親近的。

    兩人對視,眼神拉絲,風花雪月。

    他們不約而同地側過頭,均有些生理性的臉紅。卻真的只是生理性的,半點不甜蜜。

    這座四面透風的涼亭,霧蒙美麗的夜色,一雙代表了情意的長劍,好像都失去了原本鮮活的意義,變得枯萎黯淡。

    隔了良久,陸令姜才緩緩放下捂她嘴的手,在鵝頸長廊邊坐下,拽住她一截海天霞粉的披帛,捻在手心中玩賞:“……我并非要逼你,只因從前沒將你的位份給到位,惹你傷心了,怕重蹈覆轍,這才執意請你到東宮去。你要什么我都答應,但我不同意分開!

    什么他都能幫她解決。

    只要她不離開他。

    他仰起腦袋來窺她的神色,雖笑,十分憂郁。懷珠藏匿著情緒,只看到他脖頸間一道又長又深卻長好了的傷痕。

    她側過頭,又躲。或許真有心事,但她顯得不那么在意,也不緊迫。

    云淡風輕,無所謂,冷冷默默。

    總之,眼里沒他這個人。

    陸令姜心痛,她身上那種陌生感越來越強烈了,隔閡感也越來越大了。這種情況讓他心慌,仿佛他將要抓不住她了。

    他將吻銜在手中她那一截披帛上,再度嘗試挽留:“懷珠,這世上我是你最親的,你也是我最親的,我們之間不要藏秘密好不好?有什么話咱們不能好好談?”

    縱使她決心要和他分開,判他死罪,也總得讓他明明白白知道罪名是哪條,她可知道恩斷義絕四字有多傷人心。

    他不相信她真想和他分開,他們明明之前還如膠似漆的好,她說的一定是違心話,想從他身上得到什么。

    他都再三挽留了。

    懷珠卻不欲再糾結,閃身將自己的披帛扯開了,不咸不淡道:“我可以回去,但讓我過完了祖母的頭七。”

    陸令姜立即應承:“可以!

    緊追著問:“那過完了你祖母的頭七,你愿意去東宮了嗎?”

    懷珠道:“還是春和景明院吧!

    陸令姜略一沉吟,他們的從前,總在那座不大卻溫馨的小別院中。

    她死活不愿去東宮,是……念舊嗎?

    懷珠亦漫不經心地想起,他曾經和她說的話。

    ——“小觀音,下雨了。我將春和景明宅邸給你住,正臨邑多雨,潮濕陰冷,才更盼望著與你春和景明!

    她以為他把春和景明院給她住是恩寵,實則只是她賤入不得東宮。又因她困居別院,后來他嫌她黏人時,也沒人知道她和他的關系,人人只罵她爬太子的榻,臨死前更沒人能救她。

    不過一切都無所謂了。

    兩人話頭盡了,仿佛隔著一層天然的屏障,戲謔與繾綣早已不適合二人。

    懷珠隨意將劍丟下,發出哐啷輕響。昔日情致纏綿的一劍鐘情,現在卻比灶爐的灰還冷。她理了理衣衫,并無在亭中與他多淹留之意。

    陸令姜拖著尾音:“別走啊,陪陪我。”

    她似沒聽見,背影走到連廊的拐角處,才頓了頓,余光似瞥見遠處還站著披堅執銳的衛兵,這里明明是白家的內宅。

    “太子殿下弄這么多衛兵守著,是保護還是監視?”

    陸令姜啞然,他是做了噩夢,夢到她有危險才派人保護,哪里有監視之意。然細想夢并沒什么可信度,何苦惹她煩惱。

    他討饒的笑:“好的。你不喜歡,立即撤掉!

    她許是點了下頭,但連個謝字都沒說,纖薄的身影就要闖進雨中。

    陸令姜連連提醒:“陪我的呢?”

    叫他撤了衛兵,就沒下文了?

    “只是一個奴婢!

    皇宮宮人那么多,調動個奴婢實在是太枝頭末節的事。據說那宮女將龍袍的金線洗毀了,才被下了杖斃令。

    “你倒是善心!

    懷珠輕輕閉闔眼睛,藏匿了心底的情緒。被拘在深宮里一年多,她漸漸也褪去了清高,每日和自己接觸最多的還是這些下人。周嬤嬤平時帶她恩惠良多,唇亡齒寒,要想活下去免不得相互幫襯著。

    聽他答應,她便也放下心來。剛想說兩句客套話,卻被他掐了脖子吻,幾欲窒息。確實什么客套話都比不上這。

    第138章

    劈碎

    陛下再次留宿在了重華宮。

    陛下登基后,與為太子時的溫柔多情風花雪月迥然不同,后宮空無一人,甚至連近身侍奉的宮女都沒有,矜淡沉冷,卻獨獨對形同冷宮的重華宮眷顧有加。

    哪怕最初娘娘拒不侍寢的那一年里,陛下動怒歸動怒,也從未削減過重華宮的吃穿用度,內寢燦若金屋,貢品一年四季流水似地往里送。這位娘娘除了不能踏出宮殿外,位同寵妃待遇。

    白懷安被禁錮良久,臉色醬紫,半根手指險些被剁去,愣了好長時間,才泣不成聲地哽咽出來。

    他以前對姐夫的印象只是脾氣好,文質,平易近人,所以才敢沖動地動刀子,大抵沒想到姐夫也會這么凌厲。

    許信翎義憤填膺,天下還有王法么,那人拿無辜的孩子做威脅,竟說剁就剁。

    白懷安只是一根手指擦破了皮,陸令姜想起自己的左手也裹著一層紗布,傷口遠遠比白懷安的大多了,她卻半句關心的字眼都沒有。

    樓下斷斷續續的鑼鼓聲傳來,青衣粉墨登場,手持拂塵,水田紋對襟長坎肩,正揮舞著水袖擺蘭花指,喧鬧聲一浪蓋過一浪。

    陸令姜知懷珠最在意這個弟弟,今日之事,她有錯他亦有錯,她瞞著他見外男,他卻差點剁了她弟弟的手指,細究起來仿佛他更過分些。

    他微微后悔,但做了便是做了,無法撤回。恰好手腕還纏著個物什,便順勢拿出來,引她展顏一笑:“好啦,我沒想傷他,你莫擔心?,前日不小心摔碎惹惱了你,我請人修補好了,樣子可以嗎?”

    玉墜晃蕩,觀音低眉形,正是在白府中摔落一角的那枚。如今被雕成了圓潤的三角形,造型比原來更古樸。

    他在她眼前晃了半天,沒話找話,想往回彌補一些。當中逗她,熟絡自然,無聲無息宣告著他們才是最親曖的關系。

    懷珠冷冷瞟著陸令姜。

    這種打個巴掌、再給個甜棗的招數。

    許信翎忽然齒然道:“太子殿下,您堂堂東宮之主,竟偷我家的剩貨用嗎?”

    陸令姜神色頓時一凝。

    許信翎挑挑眉:“您不信,玉石背面有個羽毛型制的徽章,那是我家的標志。”

    觀音墜背面的確有個羽毛小標記,陸令姜早察覺到。當時沒在乎,以為是懷珠別出心裁的小心意。

    陸令姜無言片刻,冷白的手指緊了緊,攥著玉石,唇上第一次失去了血色。

    他辛辛苦苦在雨雪風霜中等了一天一又夜,找蓮生大師修補的觀音墜,居然是她和別人的定情信物。

    虧得他還四處跟人炫耀,當寶貝似地貼身佩戴著,片刻不離身。

    瞧瞧懷珠,亭亭而立,再瞧瞧許信翎,豐神俊朗,兩人端端是郎才女貌。

    頰上簌簌有清寒撲來,窗子沒關,傾斜的雨雪都洇濕在他身上。

    他的一顆心亦濺出許多波瀾,雪虐風饕,入千萬劍攢刺。

    陸令姜發現,自己才是笑話。

    他又薄又鋒利的五官壓了壓,一笑,極淡極淡:“原來如此,誤會!

    轉而乜向懷珠,將那丟人現眼的觀音墜收了,結束方才的話茬兒,“……那白姑娘定然也不稀罕了。”

    懷珠額角猝然一跳。

    陸令姜再無閑心留戀,拂袖離去。骨節泛白,觀音墜在他手心嘩嘩化為齏粉,灑了一地。

    許信翎在后面喊道:“災民之事我們已掌握了你買兇構陷的證據,即將聯合石家,很快在朝堂上公開與你對峙!

    陸令姜的背影停了停,神色散漫地斜著眸,拖長尾音:“好啊,請便吧。”

    那副樣子有恃無恐。

    似還要反過來威脅。

    許信翎再欲替懷珠說話,卻見懷珠咬著牙,一路小跑跟了陸令姜而去。

    她一走,周圍數個勁裝結束的暗衛也隨之撤退。

    ……

    集賢樓外,太子的馬車就在樓下。腳夫放下階梯,兩人共同登上了馬車。

    小雪酥酥,難抵街上的繁華,小販們穿著蓑衣沿途吆喝,一排熱熱鬧鬧。

    馬車上,懷珠與陸令姜并肩而坐。中間憑幾上放有天目茶,茶香飄飄,三沸正好,青花釉的杯盞形制古潔。

    兩人倒沒什么劍拔弩張的氣氛,陸令姜倒茶來,輕吹過浮著的碎碎茶沫兒,遞給懷珠,懷珠默默接過來也抿著。

    兩人都清楚彼此的存在,卻誰也不說話,沉默了許久許久。一路上眼神偶爾碰撞,也自然挪過,誰也不見失態和暴躁。

    心照不宣。

    北風如刀,凜冽凍人。至白家,頭頂天空是寡淡的暮山紫色,烏云壓頂。

    白老爺見太子殿下和懷珠一同歸來,喜不自勝。卻不見同行的懷安影子,略略納罕。

    陸令姜揉了下陣痛的太陽穴,撩開懷珠垂在背后瀑布似的長發,將她不盈一握的細腰攬住,淡淡道:“去你房間!

    懷珠被他反手一拖,身子傾斜,臉幾乎踉踉蹌蹌地貼在他身上。

    她明知自己身陷囹圄,卻沒有辦法,白老爺、白攬玉等人都熟視無睹地做著自己的事情,扼住咽喉求救不得。

    她嗯了聲,在前面引路,腳步磨蹭似有心思,陸令姜在后不遠不近地跟著,乜著她的背影,也不催促。

    懷安已由畫嬈平安帶回來了,回房時恰好遇到他們。

    小孩子剛經歷了一場浩劫,見了陸令姜便瑟瑟害怕,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目光卻可憐巴巴地望向姐姐,想要姐姐陪。

    懷珠猶豫,身后卻有一只冰涼的手,不輕不重地握住了她的手,捏捏她的掌心,信由己欲地玩了兩下。

    懷珠一激靈,立即道:“乖,你先回去,姐姐過些時候再給你上藥。”

    懷安大失所望,哭著走了。

    陸令姜微微一笑,懶洋洋又肆無忌憚,瞧著她們姐弟好像生離死別似的,方覺得自己的暗火平息了些。

    懷珠咬牙,甩開他的手,唯有乖乖引狼入室。

    陸令姜撩開珠簾,環顧了她胭色的閨房一圈,閑閑坐下,道:“把門叉上!

    懷珠手指攥了攥,依命而行。

    他又招呼她道:“到我面前來。”

    懷珠腳底膠著,幾乎是挪到床邊,安安靜靜地坐到他身畔。牙緋色的百鳥朝鳳褥子凹陷一塊,接觸絲滑,讓人莫名想起衣裳墜掉后躺在上面的涼意。

    他道:“脫?”

    懷珠咬牙切齒,終于反抗道:“陸令姜,你不要太過分!

    陸令姜笑了笑,壓住她肩膀,懷珠順勢滑落他懷中。他皦玉色的修長指節掐起她下頜,她被迫昂首與他對視,目光碰撞,瞳孔深處皆清晰地倒影著彼此。

    一點點不動聲色的氛圍悄然氤氳,呼吸的水汽,潮濕了彼此唇上的色澤。

    懷珠心口起伏,目光隱隱流露著倔強,對立,清冷高傲的自尊。

    陸令姜的眼神依舊靜水深流,卻是冷不丁一句:“白懷珠。你好大的膽子!

    懷珠道:“承殿下的讓!

    “非要跟我分開,就為了他?”

    “沒有為了誰,單純跟您過夠了!

    他氣得笑了,捻在她下巴的力道愈加重了重,心絞得難受:“挺誠實的,這么說,你膩歪了我?”

    懷珠冷然道:“豈敢!

    “不敢?當著我面找新歡?”

    “殿下亦早有新歡在側!

    兩方皆懷著試探和猜忌的心思,他們倆前世甜蜜時也不是客客氣氣的,嬉笑怒罵,幽默謔話,什么都說,現在吵起架來更針鋒相對。

    陸令姜的手不再滿足于停留她腰間,撥開她的秀發,最后輕輕掐住她纖細的脖頸,好像一只蝴蝶的兩只翅膀被擒住了。

    “想問問白小觀音這顆椰子大的心,怎樣的深不見底,把許信翎的東西給我,聯手羞辱我?你們什么時候勾上的,嗯?”

    他冷聲逼問,語氣微微急,長長的眼尾染了紅,呼吸亦有紊亂。

    懷珠不欲受制于他,以手肘去戳他。陸令姜察覺,猝然增大了力道,弄得她喉間溢出一絲輕呼。

    懷珠動彈不得,便清冷地犟著:“殿下,你放開我!

    他一哂:“放開?”

    垂首,欲直接攫住她的唇,帶有些懲罰性質的。

    “你這樣有意思嗎。”

    她避開,眼神泠泠,好像在對待一個無理取鬧的人。

    陸令姜涼了肺腑,盼著她說幾句暖心的話,哪怕是暫時敷衍他的……可她連敷衍都不愿。

    恩斷義絕,還真的是恩斷義絕?

    曾經他們也十指交握,甜蜜無限,如今宛若對立陣營,物是人非。

    最愛他最黏他的、向來把他奉為全部的白小觀音,居然移情別戀了。

    陸令姜妒忌,越看她冷傲絕情,獨占欲越作祟,挫敗感越強,越想把她拆吞入腹,咬碎嚼爛,摁在懷里。

    他動了幾分輕慢之心,忍不住威脅她——現在就把她那弟弟打死算了。

    叫她倔。

    卻驀然想起剛才自己已得罪過她一次,她記仇得很,若再大放厥詞,恐會將她越推越遠。

    陸令姜糾結了會兒,剮了剮她滑滑的臉,道:“懷珠,認個錯?我就當沒看見,待你還和從前一樣,否則……”

    否則他就依她所愿,不要她了。

    也唯有她真正犯事了才知道,江山,皇位,統統都是浮云。他為了包庇她不惜冒天下之大不韙,以皇帝的身份為她這叛軍之女鋪路。有時候自己都覺得可笑,但事情就是發生了,他也無知無覺地這般做了。

    恩怨情仇如浮云過,到底他還是最愛她,心里最舍不得她。這好不容易重來的一世,他想和她好好過。

    陸令姜長袖一甩,瀟然道:“替朕去辦一件事——”

    第139章

    風寒

    日薄西山,夕陽如血,雄然巍峨的皇宮遮擋了黃昏的陰影,如一座古老而沉默的巨獸屹立在愈來愈濃的黑暗中。

    周嬤嬤小心翼翼地捏準時辰,趁著落鎖前從宮外捎帶一包藥,藏在絲線里躲過了清查太監的耳目。至重華宮,飛速交給女兒柳枝,柳枝默契地到小廚房把藥煎好,心驚肉跳地送到了懷珠面前。

    “娘娘……”下人道:“是吊唁的客人許家,很早就來了,大公子已代您招待了。”

    白老爺面上沒說什么,內里卻有點不高興。許家忠君愛國,一向清高,從前做玉石生意起家,現在是朝廷后起之秀,只前些日子因災民之事稍稍勢弱些。白家與許家非親非故,素不來往,如今許家竟殷勤來吊唁,意味很明顯。

    白老爺下意識瞟了眼懷珠。

    為了白小觀音。

    此番白小觀音回娘家來,慕名而來的追求者還不知有多少。

    可他這漂亮女兒是太子殿下的人,后方齊刷刷的兩排東宮衛兵還跟著,恰如明珠被護在堅硬的蚌殼中,別人再眼饞也碰不到半片裙角。

    懷珠聽到許家二字,眉目亦有些異樣。養父張生在世時給她定過一門親就是許家,后來因為家道中落,許家主動上門退婚,之后便不了了之了。

    至靈堂,棺前三叩首,果見許信翎。他一襲群青色暗八仙紋的長袍,腰間亦束了白綢以寄哀情。懷珠與他打了個照面,互相淺淺點了下頭。

    畫嬈低聲在懷珠耳畔道:“姑娘和許公子有話要說嗎?奴婢掩著您到垂花門外的慈姥竹林去。”

    畫嬈原是陸令姜的人,竟說出為她打掩護之語。懷珠思忖片刻,搖頭:“不了,沒必要。”

    她在靈前燒了三炷香,入垂花門去換正式形制的喪衣。路上瞥見眀瑟正被兩個婢女纏著,顫顫巍巍,腿一跛一跛的。見了懷珠,眀瑟怨恨地瞪了一眼,又悲又妒。

    原來陸令姜一視同仁,也罰了眀瑟跪。眀瑟提前離寺回家奔喪,這刑罰便追到家來了,剛剛施行完畢。

    平時長舌些沒關系,這次竟攪黃了太子的好事。有了這次教訓,估計眀瑟這輩子也不敢欺負懷珠了。

    向有絕世美女之稱的四小姐忽然回來了,白家下人面面相覷,都朝著懷珠偷偷望來,議論紛紛,好像懷珠是什么奇珍異寶一樣。

    南廂閨房打掃得一塵不染,坐北朝南,設有三面通風的露臺,煮茶搗藥都極風雅的,端是間通透陽光的好房。從前懷珠在白家時,住得卻只是下人們的耳房。

    懷珠對這里沒有太多感情,只欲早些了結了靈堂的事宜,探望弟弟懷安。據說他小小年紀,被祖母死時的樣子嚇著了,這兩日一直燒著,沒到靈堂去守孝。

    換好了喪服經過翠濤滾滾的慈姥林時,隱約見一人影等著,皎如玉樹,身形筆直好似云中白鶴,卻是許信翎。他回過頭來,眼底藏情,凝視著懷珠。

    畫嬈見此心照不宣,自動退出到不遠處去把風。

    懷珠深深一斂衽:“許公子。”

    許信翎雙手深深一還禮,隔了會兒才問出口:“你……這些年還好嗎?”

    懷珠斂眉道:“好。”

    許信翎見她目覆素綾,道:“眼睛怎么了,很怕光嗎?”

    懷珠道:“有一點!

    許信翎道:“沒大事吧?”

    懷珠點頭。

    許信翎干巴巴:“那就好,注意保養。”

    兩人昔日為定情小夫婦無話不談,如今見面卻都有些拘束。

    許信翎定睛去望懷珠,見她身披一條雪白綢帶,袖口是白中隱青的單瓣山茶花,與霧中竹色竹中霧色恍若融為一體,頗具飄飄欲仙之致。玉石般滑膩的肌膚,一雙潔白纖細的酥手,猶如觀音菩薩手執楊柳枝的樣子。

    多年不見,她比以前更風華絕代了,卻成了太子的私人藏品。

    他嗓子沾點啞:“我聽說你到白家后,石家那害死你父親的無恥之徒又來求親,你不答應,尋死了好幾次!

    懷珠道:“石韞其實不算什么。尋死是最傻的事,以后不會了!

    許信翎內心沉甸甸的,直奔主題:“石韞不算什么,那太子呢?”

    他費盡力氣聯絡到了妙塵師父,才知道后來她好不容易逃離了石家的魔爪后,又被太子一道旨意采擷走了。

    前些日他和父親聯手對抗太子,事前做足了準備自以為抓住了陸令姜殘害災民的鐵證,萬無一失,到頭來卻還是被斯人反咬一口,失了全族入內閣的資格。

    很難想象一個涉世未深的小姑娘落在那種人手里,是如何的滅頂之災,恐怕被玩得連骨頭渣滓都不剩。

    美貌,真不知是一種幸運還是罪過。

    借這次吊唁之機,他就是想救她的。

    懷珠垂著鴉黑的長睫,神色寡淡:“沒必要提的人就不提了吧。”

    白府還有趙統領的衛兵在,到處都是眼睛和耳朵,她不想說太多。

    許信頓時明白,沒再多言,取出腰間六色錦囊里的一物什送予她:“不說這些了,你快回靈堂去吧。這只墜子收下,保平安用的,就當多年不見我的一點心意!

    懷珠道:“給我的?”

    打開錦囊,卻是一枚瓷秘色的觀音墜,眼色鮮亮,細膩,如嬰兒肌膚,雕工極好,背面活靈活現印了根羽毛形狀。

    “小玩意可以,若太貴重我不收。”

    許信翎道:“是小玩意。你忘記我家做玉石起家的,這種墜子成千上萬。聽說你信佛,便投其所好了!

    懷珠點了下頭,從前她總喜歡自己雕觀音墜子,現在卻覺得街上買現成的最好,又好看又省勁兒。

    她沉吟了下,把頸間一條嵌滿寶石的項鏈扯下來,投桃報李,給了許信翎。

    “也是小玩意。”

    許信翎低頭,寶石熠熠生輝,一看就貴重非凡。

    “好。這幾日得了空,我會再想辦法見你的!

    懷珠這樣才踏心,等同于自己花錢從許信翎手里買了這枚觀音墜。重生以來她不喜歡欠別人的,哪怕點滴恩惠。

    那條花里胡哨的項鏈是她不小心從陸令姜那兒戴來的,本也覺得惡心要扔掉,如今給了許信翎,恰好物盡其用。

    懷珠帶著畫嬈離開。

    許信翎獨自留在原地,撫挲那條項鏈良久。他對她情意匪淺,卻因之前是許家先行退婚的,他無顏再表露這愛意,只能默默守候。

    ……

    懷珠這次回門,一百多號訓練有素的衛兵追隨保護著,端端是興師動眾,氣勢非凡,驚了白府上上下下。

    據說這般陣仗只是因為太子做了個噩夢,四小姐有難,是以滴水不漏地保護。

    如今懷珠被太子圈養一事已鬧得人盡皆知,白府大公子白攬玉十分鄙夷這種爬床上位的行徑,教訓懷珠回娘家奔喪也要擺譜兒。

    白攬玉是白家大哥兒,雖瘸了一條腿,卻自命不凡,清白的讀書人。

    懷珠記得這位大哥哥是如何的雙標,平日眀瑟回門一貫是放鞭炮慶祝,大擺宴席,到了她這兒就變成了鋪張擺譜。這些衛兵又不是她吩咐的,鋪張不鋪張的,跟她說倒也沒用。

    許信翎為避嫌沒多久就告辭了,下午跪完了靈,懷安的燒熱終于退了。

    “阿姐!”

    懷安氣喘吁吁跑來,是白老爺和養母秋娘的兒子,被養得還算好,只是智力有些遲緩,見了生人也害怕。

    “姐姐,姐夫呢?”

    小孩子家哪懂得什么姐夫,還是當初懷珠癡戀陸令姜,一回門就和懷安灌輸陸令姜有多么多么的好,偷偷讓懷安稱呼陸令姜為姐夫,好像她真如愿以償嫁給了他一樣。

    懷珠慚愧,蹲下身子:“懷安,那個人是壞人,以后莫要再叫姐夫了好嗎?”

    懷安納悶:“為什么,阿姐之前不是很喜歡姐夫嗎?”

    懷珠搖頭:“以后再不喜歡了!

    懷安不明所以,印象中姐夫溫和善良是個很好的人,與姐姐十分般配。

    白攬玉聽得姐弟二人對話,嗤之以鼻,當下不耐煩打斷道:“好了,別啰啰嗦嗦的,你們姐弟倆敘舊的時候還多得很!

    靈堂外,白老爺才得知眀瑟也被太子罰了,大動肝火,罰眀瑟今日不準回夫家去,徹夜守靈。

    眀瑟眼圈紅紅的,哭得稀里嘩啦,膝蓋也跪腫了。白攬玉和眀瑟乃一母同胞,心中疼惜,便偷偷她先去休息:“叫懷珠夜里去替你跪著,父親也發現不了!

    從前懷珠本來就是伺候眀瑟眀簫幾個姐妹的下人,背鍋是順利應當的。

    他們謀私事也不背著人,懷珠聽見,云淡風輕地挑了挑眉。

    白攬玉察覺:“你什么態度?孝悌也者,其為人之本也。你姐姐因你的爛事受了牽連,你不思悔過,還在幸災樂禍,以為攀上太子就了不起嗎?”

    他右腿的殘廢和太子有點關系,所以這些年來一直對太子抱有敵意。

    懷珠懶洋洋嗯了聲,也不和白攬玉爭辯。

    ……

    長夜寒天,清冷幽黑,肅穆的靈堂也似一座牢籠,衛兵嚴肅值守在四周。冷月窺人,白家的朱漆的燈籠前掛上了白燈籠,半夜更顯得靜穆陰寒。

    陸令姜來到門前時,衛兵要納頭拜見,被他輕輕制止了。白家大門四敞大開著,他遣人招呼了白家主人一聲,徑直朝里面的靈堂走去。

    他本沒打算這么晚叨擾白家的,但心浮意亂,實在放不下懷珠。說好奔喪回來請她去看戲,實則他一日心如火燒,一日都等不了了。

    自從懷珠放了恩斷義絕的狠話后,好像他們的關系無形間變了,他真的成了陌生人,恩怨兩清,見她一面也費勁兒。

    這種狀態絕不對。

    有事還是說開了好。

    夜已深了,遠遠看見靈堂內的懷珠正斜斜倚在軟墊邊,穿著喪服打盹兒。她單薄的背影,淡淡悲意,好似正噩夢纏身。

    仔細沒有耳目盯著,柳枝嗓音壓得極低極低,“您要的東西來了!

    現在,他只想挽回她的手。

    ……打發了磨磨唧唧的盛少暄,陸令姜直接甩袖叫道:“擺駕!

    劉公公聞此,立即凜然,不必問也知去哪里,除了重華宮那一位之外,陛下對誰有過這般溫柔辭色,火熱心腸。

    恰逢連日來雪銷雨霽,圣駕在皇宮的康莊大道上,走過陰雨綿綿,終于又到了艷陽天。陸令姜伸手觸摸陽光,目酣神醉,還未到重華宮眼前仿佛就已浮現她秀麗的倩影。

    第140章

    證明

    重華宮,懷珠沒料到陸令姜今日駕臨得這樣早,唇角還染著輕淡若無的微笑,一副風花雪月的孟浪樣兒,恍惚又變回了那個注釋不縈于懷的東宮太子。

    這種狀態在他登基以來十分罕見,本以為他與眾臣應酬醉了,卻一絲酒氣也聞不見。

    她正在糊紙鳶消遣時光,此刻慌里慌張地將東西藏起。上次因為紙鳶已鬧過,他連續三天三夜都沒放過她,活生生把腰折斷,這次她再也不敢觸逆鱗。

    如今,正是死。懷珠真是猝不及防,毫無準備。

    外面全是衛兵,原來他一早包下了集賢樓,請她來就是個圈套,趙溟也對她說了謊。

    她從此處被強行帶走,總好過從白家,免得跟強搶民女似的。

    他早算準了今日帶她回去。

    懷珠后悔沒聽許信翎的,為何不想辦法跑到大佛湖去,拋下一切遠走高飛。

    說來是她自己怯懦,總顧慮重重。

    東宮不比普通別院,皇宮范疇,重兵把守,規矩森嚴,一旦進入今生再無指望。待他日后娶了晏蘇荷,賜她一根白綾,她便唯有重蹈前世的覆轍。

    懷珠十分清楚自己在懸崖邊最險的一處,再犟下去等于以卵擊石。

    突然之間,她的眼圈紅了。

    “不要,殿下,懷珠求你。”

    那些針鋒相對的剛硬化為繞指柔,小幅度地扯了扯他的衣角。

    還記得那一次她帶著畫嬈私逃,趙統領把她們抓住,他說了什么呢?

    ——以后你想去哪兒直接說,拿著我的令牌,光明正大遣馬車去。

    他愛她時,奉為天神,呵護備至,有求必應。如今他與她生了齟齬,他便忘記了當初的誓言,要把她關進垂花門里去。

    陸令姜任她扯著,闔闔眼無動于衷。他似不太相信她會忽然轉變的態度,也對她的真心存疑,只有帶她回東宮才是最穩妥的。

    懷珠進一步摟住了他的窄腰,洶涌的眼淚蹭在他腰間水紅色的腰帶上,洇濕一片,死也不肯松開。

    “觀音墜不是定情信物,是我給你買的。你要我雕我忘記了,怕你生氣,便用我的項鏈從許信翎那兒買了一個,他家的都是好東西!

    “我想著……左右你也不會戴,不會看出來……”

    “因為我送了你兩次觀音墜,雕得拇指都疼了,你都不要;我給你穿嫁衣,你也不看。我夜夜留燈等你,你也不回來。”

    “懷珠等著好絕望……”

    她嗓音軟塌塌的,不像神壇上不食人間煙火的觀音,只像懸在他腰間小掛件,可憐巴巴。不斷向上攥著他的衣裳,讓他回頭憐憫一下自己。

    “我承認我天天和你鬧就是太喜歡你了,想要更多。你總和你正妻在一起,那我算什么?”

    “但我又知道,太子妃之位你不會輕易給我的,唯有狠下心腸和你鬧!

    “我就是太喜歡你了……”

    “你容我在白府待幾天,我,現在過不去自己心里那一關。”

    她吧嗒吧嗒掉眼淚,一股腦將掏心窩子的話都說了,有些語無倫次,鼻子更抽得上氣不接下氣。最后仰起頭,下巴埋進他衣裳里,一句泣不成聲的“太子哥哥”。

    ……把魂兒都哭軟了。

    這熟悉的稱謂,陸令姜恍惚了一須臾間。她從前也總這樣喚他,一聲接一聲沒完沒了,軟糯糯滾在他懷中撒嬌;她每每一這么叫,他便能感知她愛意的存在。

    此刻,她又叫了他。

    久違了。

    暖風化雨,把人心頭的凍土都澆融了。宛若一度逝去的東西,失而復得。

    陸令姜微有動容,不禁揚起手,挽起腰帶上濕淋淋的她,欲溫言安慰一番。

    他心頭也一剜一剜的。

    原來她的日子,過得這樣苦。

    原來她對他的愛,也這樣卑微。

    剛才他咄咄逼她,是因為他有種強烈的即將失去她的感覺,亟找一件事來證明她對他的愛。

    現在不用找了,懷珠自己表露心跡了。

    他亦想起,自己來這兒原本的目的不是逼她,而是好言好語哄她回來。

    “別哭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

    陸令姜緩過神來,拖她兩腋將她抱坐在桌上,以便她和他的視線齊平。

    懷珠仍在凝噎,一抽一抽的,哭得個支離破碎。他便直接將吻銜過去,用最直接最原始的方式慰藉她。唇裹挾著她冰涼的眼淚,吻也變得冰涼冰涼的。

    “別哭了,再哭我心要碎了!

    陸令姜的指腹捻她頰上的淚漬,放在舌尖品咂,竟嘗出些許甜意來。

    好甜啊,真好啊,好輕松啊,原來她還愛他的。壞丫頭,這些日可嚇死他了。

    他一開始就不該懷疑自己,懷珠愛他是肯定的,即便她和許信翎在一起也是為了氣他,他猜得沒錯。

    至于觀音墜……

    她竟真的是從許信翎手中買的嗎?

    輕輕撥開她脖頸處的衣襟,果然見她之前最常戴的那條寶石項鏈不在了。

    陸令姜神情慰藉,將她擁住,再度憐惜地啄了啄:“傻丫頭,流這么多淚,你眼睛還病著呢,有話為何早不跟我說!

    懷珠淚眼朦朧,又乖又傻地問:“殿下前天生氣了嗎?”

    他道:“有一點。”

    懷珠吸了吸鼻子:“那現在呢?”

    他手指作梳,頤然淡笑,理著她凌亂的發,耐心和她講道理:“我不是不喜歡開玩笑,只是不喜歡懷兒過度玩笑。乖一點的孩子,會更討人喜歡。記住了沒?”

    懷珠聽他意味不明,以為他還要強行把她帶回東宮,只木訥地點點頭。

    陸令姜又補充道:“你如此傻,想要位份卻不去東宮,我如何給你?我帶你去,不是害你是愛你!

    剛才只不過一句氣話,什么出不出垂花門的,她即便想窩在宅子里發霉,他還要百般逗她出去玩,一起踏遍山河。

    懷珠的肌膚微微余顫,并不完全贊同:“殿下騙了我很多次……”

    陸令姜長眉壓了壓,想說白懷珠,你個小白眼狼,之前他送給她一封冊封的婚箋,她有沒有認真打開看看是什么?

    那根本就不是正式冊封太子嬪的,而是他和她的一封婚書庚帖。

    他都簽下名字了,就等她。

    聽畫嬈說,她卻給燒了。

    “我懂。”

    她傻傻仰著頭,“我懂殿下的好了,今后再不和殿下鬧脾氣了,只做殿下的女蘿花,依偎喬木而活。你不給我太子妃的位置也沒什么,殿下的人是最重要的!

    他眼神柔軟,居高臨下,道:“忽然這么懂事?那好。我們回東宮,我給你選一座最大最寬敞明亮的宮殿!

    懷珠手足綿軟地靠在他肩頭:“……容我先照顧懷安兩天,把他手指的傷照顧好!

    陸令姜驀然逝過一絲冷,再度想起自己左手的傷,明晃晃纏著紗布,她始終沒注意。

    懷珠頓了頓:“殿下的手是怎么了?”

    陸令姜聽她終于問候,不動聲色道:“沒什么,失手劃到了。”

    ——其實她問了也不能怎么樣,他也這么平平無奇地答。

    但他就是過不去自己心里那道坎兒,她不關懷他,卻關懷那沒什么血緣關系的弟弟,他心里不平衡。他始終認為自己和她的關系比白懷安親上許多。

    那白懷安只是擦破了皮,活蹦亂跳比誰都康健,何須她照顧?

    懷珠察言觀色,袒了袒衣裳,投懷送抱,嬌泣著,十足的愛意與誠意。

    “殿下,你吻吻我!

    陸令姜腦袋忽然一蕩,見她纖瘦的脖頸,不知為何眼前又浮現夢中白衣女子上吊的畫面。

    罷了。所有的逼迫之語,都沒能說得出口,終究還是心軟了。

    他嘆,似將她看穿:“不吻了,你有求于我才獻來色相,不是真心的!

    他可以答應她無意義地多拖延幾日,但回宮不能遙遙無期。

    他和她約定好,三日后接她回東宮,且再讓她和弟弟團聚團聚。

    左右早幾天晚幾天,都鬧不出什么亂子。他寵著她,都由她。

    這次是拉鉤的,絕不可以反悔。

    懷珠破涕為笑,軟綿綿地窩在他懷中。將誤會說開的兩人,冰雪消融。

    “多謝殿下!

    ……

    懷珠脫離了集賢樓,回到白家自己的閨房后,狠狠摔上了門,迎面又砸了一只青瓷花瓶。桌上幾本勸人忍耐的佛經,通通被她撕碎。

    幾個丫鬟欲阻攔,她惡狠狠全部趕出去:“滾,都滾。”

    畫嬈聽見動靜,被滿地的碎瓷片嚇一跳。她從沒見過懷珠發這樣大的脾氣,悄悄進去:“姑娘……”

    懷珠厭恨地坐在榻上,剛才啪嗒啪嗒地掉眼淚全是裝的。那人是主宰,周圍全是衛兵,她當時沒有任何辦法,唯有委曲求全。

    而此刻,恨意決堤。

    一想到她在他膝下婉轉討好,卑微求恩的恥辱樣子,自己都想撕了自己。

    走,必須立即走。

    插上翅膀也要飛出去。

    至于懷安,想辦法安置他安全,總之她管不了那么多了。

    再不走的話,她怕自己會瘋。

    一絲絲恐慌蔓延心頭。

    無論如何,得先把答應的驚喜給她。

    思及此處,他叫來了陸德,要親自去秘牢走一趟瞧瞧那人。那人到底是真父愛還是假父愛,一年不見,還惦記不惦記女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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