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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顧山嵐最終還是將桃黎一起帶去了昭天。

    原因無他, 他希望每時每刻都能夠看到師尊,否則他心安不了。

    昭天的確如謝青揚所說,是九洲最為寒冷的極寒之地。

    甫一踏進這里, 深深陷入雪地里的鞋靴便瞬間被徹骨的寒氣重重侵蝕, 衣料下的皮肉仿佛都被凍進了冰塊里,舉步維艱,每一次呼吸, 也會呵出極其明顯的白氣。

    顧山嵐抬眸望著從天空中飄落的鵝毛大雪,心里想的卻是,如果拋開溫度不談的話, 師尊一定會非常喜歡這里。

    他將周身所有的靈氣都沉聚到了修成的金丹附近, 盡可能地抵御來自嚴寒的侵襲。

    不知在這漫漫無際的雪地里行進了多久,才終于看到了謝青揚口中所說的天梯。

    耀眼奪目的日光照亮了那一小方天地,由最純粹的靈氣匯聚而成、顏色近乎透明的天梯一級級蜿蜒向上,直至徹底沒入云端, 看不清藏在云后的究竟是何光景。

    在這樣白茫茫的雪地里憑空出現這樣一座神圣又宏偉的天梯, 給人的感覺其實很像廣袤無垠的沙漠里突然出現了一座海市蜃樓。

    綺麗神秘,卻不真實。

    可顧山嵐的眸光依然在那一瞬間便亮了起來,眼里驟然多出幾分近乎癲狂的明意。

    很像是溺水之人抓住了最后一塊浮木, 沙漠里的將死之人突然發現了綠洲,終于得以喘一口氣。

    他偏頭對背在背后的桃黎輕聲說道:“師尊,你看見了嗎?”

    少年一邊低低笑著, 慘白昳麗的臉頰上卻有眼淚滑過:“原來這世上真有天梯。”

    桃黎身上的那些血跡已經被仔細清洗過,一身白衣皎潔無暇,宛如天上的皓月繁星。

    除了蒼白得幾乎毫無血色的面龐以外, 整個人看起來基本與常人無異,只是趴在顧山嵐背上, 安安靜靜地睡著了而已。

    從她發髻間垂落的鈴鐺隨風碰撞在一起,發出的聲音叮叮鈴鈴,很是好聽。

    仿佛是在回應顧山嵐的話,好讓她的小徒弟即使身處在這寂寥無人的冰天雪地里,也不至于會顯得那么孤寂冷清。

    只不過,光是尋找天梯的這會兒功夫,顧山嵐體內的靈氣便就已所剩無幾。

    凌冽寒風毫不留情地從他的鼻腔與嘴里灌入,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生吞銳利的刀片,割裂了鼻腔,凍僵了肺葉。

    顧山嵐幾乎快要無法呼吸,周遭肆虐的寒風刮得他哪兒哪兒都疼,甚至嘗到了淡淡的血腥氣。

    但他沒有絲毫猶豫,穩穩地背著桃黎,便毅然決然地朝著天梯所在的方向走了過去。

    一萬層天梯的確很長很長,光是想要正常走完,都需要常人為之付出難以想象的堅定毅力。

    更遑論顧山嵐需要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三步一叩首,一層層跪著爬上去。

    顧山嵐已經數不清他到底跪著爬了多少層天梯,又磕過多少次頭了。

    光潔的額頭早已磕破,滲出淋漓鮮血,包裹著雙膝的衣物布料也都被磨破了,血混著冰渣,在天梯上留下了一條長長的蜿蜒血跡。

    除了鉆心的疼痛以外,顧山嵐已經感知不到別的了,近乎是麻木地重復著下跪與叩首這兩樣動作。

    起初還能夠挺直脊背,一步一步,穩穩當當地爬上去。

    然而到了后來,不光是體力不支,身體里僅剩的靈力也徹底宣告枯竭,只能用手死死抓著臺階借力,以此強行拖著筋疲力盡的身體挪到下一層階梯上去。

    十指很快被徹骨的寒冰磨破磨爛,血肉模糊,看得人膽戰心驚,每搭上一層階梯,對于顧山嵐來說,都是一種非人能夠忍受的折磨。

    少年卻是笑著的。

    甚至越往上去,他唇角噙著的笑意便愈發明顯,仿佛已經看到了當他抵達天梯盡頭,師尊死而復生、朝他重新綻開笑顏的那一幕。

    然而——

    當顧山嵐真的跪著爬完了天梯的最后一層臺階,見到了那座傳說中只有神仙們才有資格居住的神宮,卻沒有見到他想象中的神仙。

    只有一扇莊嚴神圣、卻嚴絲合縫地緊閉著的殿門。

    他跪著挪到那扇殿門前,血淋淋的雙手不停拍打著厚重的朱紅殿門,鮮血很快就與殿門的顏色混為了一體。

    卻沒有任何人回應。

    他不知疲倦地朝著殿門一次次叩首,額頭幾乎每次都是重重砸向地面,發出的沉悶聲音在神宮周圍蕩起重重回音。

    還是沒有人回應。

    他頗為艱難地張開了嘴,同時朝神宮接著磕頭叩首。

    鮮血順著血肉模糊的額心糊了顧山嵐滿臉,幾乎都能看見內里的骨頭,少年卻像是連痛都感知不到了一般,只是用沙啞含血的嗓音一遍遍哀凄問道。

    “你們能不能救救我師尊?”

    “能不能請你們救救她?”

    可是——

    依然沒有任何回應。

    顧山嵐掛在唇角的笑意于是徹底僵住,渾身上下的血液也猶如被一盆冷水澆透,瞬間涼了下去。

    他不可置信地盯著那扇仍然緊閉著的殿門。

    像是溺水之人在抓住浮木的那一瞬,浮木卻突然沒來由地從中斷裂開來,而他則徹徹底底地被海水淹沒,沉了下去;

    又像將死之人拼盡最后一口氣力,好不容易來到綠洲前,卻絕望地發現那只是一面海市蜃樓的幻影。

    顧山嵐目光空洞,卻仍不死心。

    他都已經拼盡全力爬來了這里,神宮的殿門近在咫尺,師尊死而復生的希望就在眼前。

    他怎敢死心?他怎甘死心?

    可是為什么?

    到底為什么會這樣呢?

    顧山嵐看向被他安置在一旁的桃黎,眼尾猩紅,幾欲流出血淚。

    師尊,你能不能告訴弟子,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

    是因為弟子的心還不夠誠,所以沒能打動里面的那些神仙?

    還是因為弟子以前從來不信神佛,不信命數,所以祂們才狠心要給弟子報應?

    不然不然祂們怎會到現在都還不肯搭理弟子?

    不然祂們怎么沒一個人愿意出來救你?

    那萬層天梯,顧山嵐一共跪著爬了兩遍。

    就在他拖著血淋淋的雙膝,不慎從天梯上滾落回到了一開始的原點,打算就這樣開始第三遍的時候,卻終是支撐不住,徹底失去了意識,昏倒在地。

    雪花輕飄飄地從空中落了下來,不多時便掩蓋住了顧山嵐的身體。

    放眼望去,分不清那茫茫白色究竟是天上飄落的朵朵雪花,還是少年絞纏在一起的發絲。

    顧山嵐蜷縮著倒在那里,懷里猶護著心愛之人的尸體,仿佛被全世界遺棄。

    嗓子其實早就已經喊啞了,人也完全昏迷了過去。

    可除了呼嘯不止的風聲以外,天地間萬籟俱寂,依稀卻還能聽見少年無意識發出的呢喃。

    “救救她。”

    “求求你。”

    第42章

    寒風呼嘯, 白雪茫茫。

    不知過去了多久,寂寥冷清的昭天才響起另外一道腳步聲。

    黑色鞋履踩上雪地,發出輕微的“嘎吱”聲響。

    謝青揚撐著一把油紙傘, 迎著徹骨寒氣踏雪而來, 最終停在了仍然昏迷不醒的顧山嵐面前。

    他垂眸看著少年那一頭銀白發絲,輕盈的雪花輕飄飄地落在了少年濃密的眼睫之上,分不清那抹銀白到底是雪花, 還是少年的睫色。

    復雜難言的眸光緊接著再落至少年纏在桃黎腰間的那一條蓬松雪白的狼尾上,久久不語。

    直到積壓在傘上的一部分厚雪順著傘骨簌簌落了下來,謝青揚才因這動靜恍然回神, 頗為無奈地嘆了聲氣。

    “我真是上輩子欠了你們師徒倆的。”

    說罷, 他便俯下身去,將厚實溫暖的狐裘蓋在了顧山嵐身上,再將這對師徒放到了飛行法器上去,離開了昭天

    當顧山嵐睜眼轉醒, 已經是兩天之后的事情了。

    篝火在一旁噼里啪啦地燃燒著, 明亮的火光將他蒼白的臉頰映得透亮,也將他的影子投射到了山洞里凹凸不平的石壁上。

    “醒了?”謝青揚溫潤平和的嗓音輕飄飄落下,與此同時, 修瘦分明的長指拾撿起一旁的柴火添進火堆里,好讓這火燒得更旺,驅散寒涼。

    此處雖不是昭天, 卻也屬于九洲最北邊的那一片地帶,氣溫同樣低得不像話,與氣候舒適宜人的孟城簡直沒得比。

    顧山嵐卻并未回應他, 只條件反射性地跌跌撞撞爬起身來,張望四周, 臉上是肉眼可見的緊張與慌亂:“師尊?!”

    直到在一旁的草垛上看到了那抹熟悉的身影,他才徹底松了口氣,猛地跌坐回原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疼。

    哪兒哪兒都疼。

    就連最簡單的呼吸都不能順暢,胸腔更是劇烈地上下起伏著,喉嚨不斷發著“嗬嗬”的沙啞嘶聲。

    許是方才的動作幅度太大,不小心牽扯到了身上未愈的傷口,顧山嵐突然將頭撇至一邊,生生嘔出一大灘鮮血來。

    他神色未變,只平靜地用手背抹去了殘留在唇角的血漬。

    明艷血色染紅了顧山嵐原本蒼白不已的嘴唇,令此時的少年看起來頗像一只才噬過血的艷鬼。

    狼狽,又盡顯昳麗。

    謝青揚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斜睨他一番,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后卻也只道。

    “這么激動做什么,我還能丟下我師妹不成?”

    顧山嵐置若罔聞,神情依然平靜。

    是那種對世間一切都提不起興趣,仿佛連心都已經徹底死去的眼神:“這里是哪兒?”

    “離昭天有一定距離,具體的我也不知。”謝青揚回答道。

    “原是打算將你們安置到最近的客棧里的,不過你現在這幅模樣實在不宜被人看見,所以還是先將就在這里過渡一下罷。”

    如果可以的話,其實他也不愿讓桃黎就“睡”在這么簡陋的草垛上面,只可惜現下實在沒法。

    經謝青揚這么一說,顧山嵐這才瞇了瞇眼,眼角余光留意到垂落在膝邊的銀白長發。

    不光如此,還有若隱若現的黑色魔氣纏繞其上,給人的感覺妖邪又詭異。

    少年盯著那一地白發看了許久,銀白纖長的睫羽輕顫了顫,然后才將目光移挪至垂耷在一旁的狼尾上面。

    “你既都已看到了,為何還不把我送去九洲的人手里?”

    謝青揚自是清楚顧山嵐指的是什么的。

    他不答反問道:“師妹她知道么?”

    “知道。”

    謝青揚于是露出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

    他低頭看著不遠處的火堆,火燒得很旺,不時還有幾顆火星子蹦出來,驅散了周圍的寒意。

    “師妹她既身為你的師尊,都不曾說過什么,我一個當師伯的,多管這種閑事做什么。”

    “只不過顧師侄,我需和你說明白,以你目前的情況,若還想要去清水宗當代理長老的話,自是不可能的了,同理,也不適合讓門內的弟子瞧見。”

    “日后恐怕只能委屈你待在長青谷里,非特殊情況,還是不要出來示人為好。”

    事已至此,謝青揚唯一能夠確保的,是他和柳至云一定不會將顧山嵐逐出連云宗去,但連云宗里的其他弟子會不會生出別的念頭來,那他就無法保證了。

    限制顧山嵐的活動范圍,對顧山嵐來說雖不大公平,但謝青揚自認現下實在想不出有別的什么更好的解決方法,只好暫時先這樣安排著。

    聞言,顧山嵐淡漠的眸子終于望了過來,問出口的話卻是:“什么清水宗?什么代理長老?”

    見少年這幅明顯不知情的模樣,謝青揚眉梢輕挑,也覺得訝異:“師妹還沒有和你說嗎?”

    “前段時間,清水宗那邊有意請你過去暫任代理長老一職,師妹原本的打算是,等你隨她去西邊剿完妖之后,再讓你過去,只是沒有想到”說到一半,謝青揚便及時止住了話音。

    之后的話,就沒必要再講下去了。

    顧山嵐聞言垂斂下眼睫,無波無瀾的眸光一時變得有些晦澀難懂,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周遭氣氛詭異地沉默了下來,最后還是謝青揚先挑起話題。

    “對了顧師侄,你現在感覺如何,大概需要幾天時間調整?我好安排之后的事。”

    這一帶雖然偏遠,基本不會有什么人來,但終究是不熟悉的地方,顧山嵐如今情況又特殊,若能早日回到連云宗去,也好早日安心。

    卻聽顧山嵐說道:“謝師伯,你先帶師尊回去吧,我還有事要做。”

    少年的神色很淡,雪白銀發垂落下來,半遮住了他那雙沒有焦距的眉眼。

    聞言,謝青揚頗有些意外地掀眸看向他,又低頭看看他身后那條幾近與銀發融為一體的狼尾,大致明白顧山嵐這是想要去做什么了。

    他并未出言阻攔,只是問道:“你就不擔心我會趁你不在,一回去就把師妹給安葬了么?”

    少年陰厲的眸光于是輕飄飄地看了過來,嗓音依然沙啞,落在耳里的字句卻格外清晰。

    一句明顯充滿了威脅性的話:“那你最好祈禱我別活著回去。”

    “否則等我哪一天回了連云宗,就先掘地三尺把師尊挖出來,再把你給丟進去。”

    謝青揚:“。”

    他頗為無語地將臉別至一邊,沒好氣地輕“嘖”了聲,幾近無聲地低罵一句。

    “小沒良心的東西。”

    與此同時,另一個世界里。

    桃黎穿著舒適柔軟的家居服,正坐在沙發上發呆。

    她盯著客廳里熟悉的陳設裝飾看了許久,直到身體里所有的不適感全都褪去,才真真切切地意識到,自己這是真的回到現實世界里來了。

    桃黎起身走到吧臺桌前,給自己倒了杯溫開水,剛把玻璃杯遞至唇邊,腦袋里便驟然響起系統焦急的呼喚聲。

    “10934號,你怎么自己就回來了?”

    桃黎猝不及防被系統的機械音嚇了一跳,握著玻璃杯子的手一抖,險些將里面的水給灑出來。

    她稍稍定了定神,溫吞地抿完一口水,才終于撇撇嘴問道:“統你可別誣蔑人噢,什么叫‘自己就回來了’?”

    “我提前好幾天就向上面提交了申請,任務也都已經完成了,怎么就不能回來了?”

    系統:“上面并沒有批準你的申請,你這種行為屬于擅作主張,倘若上面追究下來,必定會予以處罰。”

    “那是你們自己處理申請的效率低下,這也要怪到我頭上?再說了,當時的情況那么緊急,我能怎么辦嘛,難不成要我眼睜睜看著山主角去死嗎?”桃黎反問道。

    “如果真的放任主角就那樣死了,那個小世界才會真的立馬崩塌,那我辛辛苦苦做了這么久的任務不就都白干了么?”

    桃黎從善如流,從不內耗,一條條說得頭頭是道,愣是讓系統沉默了好幾秒。

    半晌過后,系統的機械音才又再度響起:“很可惜的是,10934號,就算你用自己的命換了主角的命,你的任務也早就已經失敗了。”

    聞言,桃黎下意識地擰眉看向半空:“什么意思?”

    “經檢測,在你的整個攻略期間,主角一共殺過四十二號人,手握這么多條人命,這并不符合一開始需要你讓主角改邪歸正的任務目標——”

    系統的話尚未說完,很快便被桃黎突兀打斷:“等等。”

    “系統,你確定你沒有檢測錯,亦或是把別的小世界的主角看成是我的攻略目標了?”

    她的小徒弟分明那么乖順聽話,被她教導得那么好,怎么可能會平白無故地跑去殺人呢?

    系統的聲音冷硬,暗含警告:“10934號,請不要質疑管理局的判斷。”

    身為任務管理局里現任最資深的這批員工之一,桃黎心里自然清楚,管理局對每個小世界里的劇情發展都了如指掌,判斷絕不可能出錯。

    但她依然不肯相信:“證據呢?”

    桃黎抿直唇線:“我要看證據。”

    于是下一秒,一張近乎透明的宣紙出現在她眼前。

    宣紙上面密密麻麻地擠滿了字,字跡遒勁有力,桃黎很是熟悉,幾乎是瞬間就認了出來,這是出自自家徒弟之手。

    “這是什么?”她問。

    “是主角先前所列的暗殺名單,已經劃去的名字代表已經被他殺死,也就是那四十二號人。”

    桃黎于是自下而上,一行行地看了上去。

    被劃去的名字大多集中在名單的下半部分,桃黎濃密纖長的睫羽輕微垂著,久久不語,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直到目光留意到了名單最上面一個分外熟悉的名字,心念才忽而一動。

    “等等,桃菀的名字為什么會出現在這個名單上?”

    說著,桃黎重新抬起眸來:“系統,這到底是什么名單?”

    “是九洲里受桃菀之命,負責追捕主角的那一批人,以及被豐厚賞金所吸引,揚言要捉主角去領賞的一部分散修。”

    聞言,桃黎忽然就莫名其妙地松了口氣。

    她輕勾了勾唇角,問:“那我是不是可以換個說法來指代他們?比如他們統統都是主角的仇家?”

    系統沉默半晌,似是在思考桃黎這種說法的可行性:“可以。”

    “那不就對了。”桃黎立馬接話道,仿佛就等著系統落入她所設的“圈套”里。

    “上面給我的任務只是要我讓主角改邪歸正,阻止他將來黑化,又不是連仇都不能報。”

    “要是連殺一兩個仇人都不允許他做的話,那豈不是就相當于別人都挑釁到他跟前了,卻還要他笑臉相迎,刀子都落到他身上了,他還得跟人家說聲謝謝不成?”

    桃黎越說越覺得憤憤不平,就連語氣都不免重了幾分:“誰家主角是他這樣當的?”

    誠然,和桃黎熟識的人都知她性子隨和,從不主動與人起爭執。

    可她實在是氣不過,更是打心底替自家徒弟感到憋屈與委屈。

    系統:“”

    桃黎繼續說道:“總之,如果管理局僅僅因為這就判定我任務失敗,那這個結果我不認,不光如此,我還要向上面投訴你。”

    “別的就先不說了,暫時就這樣吧。我累了,想要休息了。”說罷,也不管系統想說的話到底有沒有說完,桃黎便徑直走進了臥室,一把將棉被扯過頭頂。

    腦海里的電流音又持續不斷地響了一會兒,然后才徹底消失,一切重新歸于平靜。

    桃黎這一覺睡了很久。

    再度醒來的時候,窗外的天色已經完完全全地暗了下去。

    她抬手揉揉惺忪的睡眼,從床上坐起身來緩了一會兒,然后才打著哈欠走出房間:“山嵐,今晚吃什么呀?”

    客廳里卻空蕩蕩的,沒有任何回應。

    桃黎腳步一頓,在原地呆呆地站了好一會兒,才神色自若地掉頭走進廚房,認真查看起囤積在冰箱里的食材。

    剩下的食材雖然不多,不過,若是想做頓一人食的晚餐還是沒什么問題的。

    但桃黎突然就沒了做飯的心思。

    她重新回到客廳,用手機給自己點了份外賣。

    外賣很快就到了,是桃黎想念已久的冰淇淋和大漢堡,還有免費贈送的兩顆青團丸子。

    桃黎打開電視,隨便選定了個綜藝頻道,隨即便坐在沙發上,開始享用她的晚餐。

    在此期間,擱置在一旁的手環突然發出了一聲“滴”的電子提示音聲響。

    是桃黎完成任務所得的積分獎勵到了。

    不多不少,正好五千萬,能夠一比一兌換成人民幣,足夠桃黎下半輩子吃喝不愁。

    隨同積分一起到的,還有管理局發來的一封郵件。

    郵件里稱,經由管理局的再次判定,桃黎的任務結果最終從“失敗”變為“成功”,對于她沒有獲得批準便擅自結束任務的行為,也不會再予以追究。

    不過,由于此次任務的情況特殊,主角在將來仍有黑化的風險,所以桃黎須得在必要時再次配合管理局的工作。

    簡而言之,就是她得負責此次任務的“售后”。

    桃黎只簡單掃了一眼,就平靜地放下了手環,繼續吃她香噴噴的大漢堡。

    電視機的光依然亮著,許是進行到了搞笑的部分,綜藝嘉賓的笑聲此起彼伏地響起,充斥了房間的每一個角落。

    桃黎溫吞地眨了眨眼,心里想的卻是;

    好安靜啊,都沒有人說話。

    那兩顆青團油綠如玉,光是看著就能誘得人食欲大發,入口更是糯韌綿軟,甘甜細膩,艾草的香氣清新撲鼻。

    桃黎面色自若地將其咽下。

    味道一般,還沒有小徒弟做得好吃。

    第43章

    往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 原本太平安定的九洲逐漸淪為了一座人間煉獄。

    起因是,那頭銷聲匿跡了多年、不少人以為他早就已經死去了的災星居然在某一天橫空出世,憑借一把普普通通的玄黑長劍, 便逐個擊潰了九洲里大大小小的宗門。

    九洲里門派眾多, 就算有意想要齊心協力將其剿殺,也實在是顧首顧不到尾。

    更何況那魔頭災星詭計多端,神出鬼沒, 無人能夠預測究竟哪個門派才是他的下一個目標。

    好不容易發現了他的零星蹤跡,眾修士風風火火地趕到之時,留給他們的卻只有一地血水與尸塊, 血流成河的場面實在駭人驚心。

    自那災星墮魔之后, 成長的速度更是超過了所有人的預料。

    一開始,殘留在尸體上的些微魔氣不過元嬰初期而已,修士們紛紛叫囂著,待捉到這頭兇殘可憎的魔頭以后, 定要將他千刀萬剮, 再痛快砍去他的頭顱,高高掛起,以告慰那些慘死在他手下的修士的在天之靈。

    可那魔氣漸漸變成了元嬰中期、大圓滿, 后來竟突破了化神,直至其修為再也無人能夠探明。

    光是踏入那魔頭曾經到過的地方,殘留在那里的魔氣便讓人冷汗直落, 忍不住想要跪下臣服。

    聽說,就連整個妖界也臣服在了那魔頭腳下,畢恭畢敬地認其為妖主。

    于是慢慢的, 叫囂的聲音消失了,九洲的修士們惶惶不可終日, 每一天都過得膽戰心驚,生怕哪一日,那魔頭便會盯上自己所在的宗門,掉落在地的頭顱屬于自己。

    不過,漸漸有人發現了其中規律。

    被魔頭滅門的門派,多半都是曾受桃菀仙尊之命,負責抓捕魔頭的那一批人,剩余的一小部分,則是在魔頭出世之后,跟風揚言要去剿殺魔頭,這才遭到了魔頭以及整個妖界的報復。

    但不乏也有人說,魔頭就是魔頭,預言里會在將來滅世的災星,殺人的手法這般狠厲毒辣,殺紅了眼時,怎么可能還顧得上對方到底是誰,心存這種僥幸,簡直就是無稽之談!

    兩種說法各執一詞,誰都說服不了誰。不過,九洲里還流傳著第三種說法,倒是從未有人產生過質疑。

    ——當看到一位白發如瀑,身穿艷色衣裳,長相格外昳麗妖絕的男子出現在你的視野里時,不要猶豫,更什么都不要多想,直接拔腿跑得遠遠的就對了

    放眼整個九洲,唯一太平安全的地方獨屬孟城。

    這里熱鬧祥和,到處欣欣向榮一片,與九洲的其他地方對比起來,簡直就是一處不可多得的世外桃源。

    倘若問起生活在這里的人,他們只會回答:“嗯?什么魔頭?什么妖族?我一只都沒見過啊,都是外面的那些人在瞎扯好吧。”

    當然,有關于魔頭災星的傳言依然不可避免地深深植入了人心。

    連云宗。

    自桃黎去世沒多久,身心俱疲的柳至云便宣稱隱退,將掌門之位傳給了親傳大弟子謝青揚。

    至于已經步入金丹的董遠樂也順利當上了長老,整日忙得不可開交。

    好不容易完成了自家師尊交于自己的任務,董遠樂瞅一眼仍在處理門內事務的謝青揚,想一想,到底還是忍不住心中好奇,腆著臉湊了過去。

    “師尊~”

    謝青揚頭也不抬:“何事?”

    董遠樂不自然地輕咳兩聲:“那個,弟子近來聽到了一些傳聞。”

    “有好多人都在說,現在令九洲聞風喪膽的那位那位妖主和顧師弟長得很像。師尊,真的是顧師弟嗎?”

    好歹是曾經朝夕相處過的師弟,董遠樂實在不能將傳聞中那位嗜血嗜殺的妖主與顧山嵐聯系到一起。

    可自從桃師叔死后,他就再也沒在連云宗里見過顧山嵐,更不知顧師弟究竟去了哪里。

    就連桃師叔和顧師弟曾經居住過的長青谷也被自家師尊用結界封鎖了起來,成為了一處誰都不能夠前往的“禁地”。

    再一聯想到那位妖主從未率領妖兵來過孟城,這才致使孟城成了一座人人艷羨的桃源之地,董遠樂難免會懷疑好奇。

    謝青揚執筆不停,只平靜問道:“遠樂,為師先前讓你核對的那些賬本,你都核對完了?”

    董遠樂忙不迭點頭如搗蒜,同時兩眼放光,等著自家師尊的夸獎:“都核對完了,弟子還核對了整整兩遍呢,保證不會有任何差池。”

    未曾想緊接著的下一秒,一沓厚厚的清單便推至他面前,耳邊隨即響起謝青揚平和溫潤的嗓音。

    “既都已核對完了,那這些清單就交由你統籌匯總了,新年采辦一事,也辛苦你了。”

    董遠樂:“?”

    他的神情立時就從萬分自豪變為了滿臉震驚。

    董遠樂不可置信地看向了謝青揚,一時懷疑是不是自己耳背聽錯了:“師尊?!”

    師尊前兩日不是才同他說好,等他核對完那些賬本,就給他放兩天假么,怎么突然又——

    謝青揚抬起頭來,慢條斯理地遞來一眼:“怎么?你對為師的安排有什么意見么?”

    明明是和平日里一樣溫淡的語氣,但一想起先前在謝青揚手底下做事的那些經歷,董遠樂突然就不敢再多說多問些什么了。

    他有些欲哭無淚,卻只能認命地抱走那一沓清單:“當然沒有,能為師尊分憂是弟子的榮幸,弟子高興都還來不及呢。哈哈”

    待董遠樂灰溜溜走后,謝青揚才終于放下手中的毛筆,轉眸望向了白茫茫的窗外。

    又是新的一年要到了,今年的雪來得比往年早了不少,細雪紛紛揚揚地從空中落下,入目皆是銀裝素裹的一片。

    鬼使神差的,謝青揚突然想起了當年曾在昭天見過的那個雪天。

    和他所猜想的一樣,和顧山嵐分別之后沒多久,災星出世的消息很快便傳遍了整個九洲。

    沒人知道顧山嵐究竟去了哪些地方,也無人知曉哪個門派才是他的下一個目標,不過謝青揚唯一能夠預測到的,是顧山嵐每年至少會雷打不動地回來兩趟長青谷。

    一次是新年,一次則是桃黎的生辰日。

    桃黎走后的第一個新年,無人居住的長青谷突然在新年夜里放起了煙花。

    雖然知道這大概率是出自顧山嵐的手筆,但謝青揚終究還是放心不下,便偷偷來了趟長青谷。

    于是正好看見了庭院石桌上擺了一大桌子、卻不曾動過的年夜飯,以及不遠處,一頭白發的少年與心愛之人的尸體依偎靠在一起的身影。

    桃黎的尸體被顧山嵐施過特殊的術法,無需專門保存,尸體也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腐爛。

    所以乍一眼看去,相偎著的兩人其實更像是一對普通而又彼此相愛的道侶。

    升至半空的煙火美麗且盛大,焰火的光映亮了臺階上的兩人,少年手持木梳,銀白的睫羽輕垂下來,耐心又細致地替桃黎編著發。

    然而很快,少年便敏銳地察覺到了長青谷里第三個人的存在。

    溫柔含笑的眸光立時變得冷厲陰鷙,充滿警告意味地望了過來,與此同時,還極具占有欲地將桃黎圈在了懷里。

    謝青揚識趣地沒有久留,轉身便離開了。

    此后每年的新年夜里,長青谷的方向都會升起一簇簇煙花,一年比一年持久盛大。

    至于顧山嵐在桃黎的生辰日會回來這一點,也是謝青揚無意之中的發現。

    忘記了是桃黎去世的第幾個年頭,謝青揚好不容易忙完了門內事務,閑來無事,便打算去一趟長青谷,抽空看一看小師妹。

    長青谷里靈氣充沛,饒是長時間沒有人打理,庭院里的那些花花草草也重新煥發了生機,長勢喜人。

    謝青揚輕輕推開了房門,卻被眼前的一幕惹得心下微驚。

    只見房間里鋪滿了金燦燦的桂花,不知是才鋪不久,還是被施以了特殊術法,那些桂花像是才從樹上新摘下來的一樣,以至于整個房間里都溢滿了淡淡的金桂馨香。

    桌椅與梳妝臺上更是堆滿了大大小小的禮物盒,每個禮物盒上都貼有一張紙條,記錄著——“給師尊的xx歲生辰禮物”。

    謝青揚立在門口,靜靜地看了好一會兒,隨即才神色自若地退了出來,重新關好了房門。

    至此之后,謝青揚再也不曾去過長青谷。

    只因他心里清楚,就算顧山嵐不再日日回來,長青谷的一切也無需他來操心。

    畢竟顧山嵐的家與心愛之人都在這里,他一定會將他的師尊照顧妥當

    謝青揚從回憶里抽離出來,同時在心里默算了下時間。

    距離他上一次見到顧山嵐,似乎已經過去了一百多年。

    ——這同樣也就意味著,小師妹已經離世有兩百來個年頭了。

    和顧山嵐的上一次碰面,還是他主動找到對方的。

    那時候,九洲里與顧山嵐有仇的門派已經被他滅得大差不差,無人敢再在大庭廣眾下直呼他是災星,任誰提起,都是恭恭敬敬的一聲妖主。

    畢竟誰都害怕周圍會不會潛藏著一只妖族,說不定“災星”兩個字剛一出口,自己的人頭也就跟著落地了。

    謝青揚找到顧山嵐的第一句話是:“顧師侄,仇是不是都快報完了?”

    緊跟著的第二句話則是:“既然都報得差不多了,那就有的是時間慢慢找師妹的轉世了。”

    紙傘下,對方的眼神淡漠至極,看什么都猶如死物:“找過了,找不到。”

    自從爬天梯無果,他便放棄了請神仙復活桃黎的這一條路,轉而去尋桃黎的轉世。

    但奇怪的是,無論是找最出名最厲害的卦仙卜卦,還是用專用于尋轉世輪回的法器,都找不到桃黎究竟去了哪里。

    桃黎的神魂就像是徹底從人世間蒸發了一樣,怎么尋都尋不到。

    謝青揚卻只淡淡微笑著:“找不到就接著找呀,九洲這么大,你能保證所有的地方都找遍了嗎?”

    顧山嵐于是抬起眼來,那雙霧藍色的眸子似平靜的汪洋大海,仿佛輕易就能看穿人的內心。

    謝青揚毫不懷疑,顧山嵐其實早就已經看出了他的心中所想,知道他在打什么算盤主意。

    不過讓謝青揚稍微有些意外的是,顧山嵐并未戳穿他,只緩聲說道:“兩百零一年,三個月零六天。”

    沒頭沒腦的一串數字,謝青揚卻瞬間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以桃黎離世的三百年為限,他可以再用剩余這么久的時間去尋桃黎的轉世。

    可若是期限結束,還是沒能找到的話,那他就會按照一開始的打算來辦——隨桃黎去死。

    反正自從桃黎死在他眼前的那一天起,他在這世間就已沒有了別的留念。

    而現如今,距離顧山嵐當初所設的期限已經過去了大半,只剩下小幾十個年頭,桃黎的轉世卻還是杳無音信。

    謝青揚無聲地嘆了口氣,抬手揉了揉疲憊的太陽穴。

    如果真的到了最后期限的那一天,顧山嵐還是沒能夠找到桃黎的話,他又該用什么理由再將顧山嵐留下來呢?

    再者。

    一個死意已決的人,真的能被他留下來嗎?

    與此同時,九洲西北邊的一個小山村里。

    雪如銀栗翻飛,像是給大地鋪上了一層潔白的地毯,寒風呼嘯聲不斷,可倘若仔細傾聽的話,卻能從中聽到一兩聲頗為凄厲的貓叫。

    只見一只約莫才兩三個月大的小貓卡在了一棵高大粗壯的柏樹上。

    瘦小孱弱的身子幾乎要被這大雪掩埋,叫聲凄厲嘶啞,似乎迫切地想要有人來救它。

    一名白如玉雕的男子停在樹下,一手撐著一把空間足以容納兩人的油紙傘,另一只手,則拿著一樣不知是何用處的法器。

    他的腰間系著一把玄黑長劍,一只笑瞇瞇的毛氈貓由紅線系著,穩穩掛在了那把長劍的劍鐓之上,乍一看,毛氈貓的模樣竟與被困在樹上的小貓有幾分相像。

    男子一身艷色衣裳在這茫茫雪天里分外惹眼,無波無瀾的霧藍色瞳眸淡漠地望向了那只小貓。

    直至小貓的聲音漸漸弱下去,一道霧藍色的靈氣才將那只小貓團團包裹了起來,將它從樹上救下。

    男子垂下銀白長睫,良久無聲地盯著那只被靈氣送至跟前的可憐小貓,臉上的神色極淡,也不知心里在想些什么。

    一個細聲細氣的孩童聲在此時響起:“漂亮哥哥。”

    男子并未第一時間應答。

    直到那女童試探性地又喚了聲,顧山嵐的眸光這才落了過去。

    嗓音清沉低啞:“你在叫我?”

    女童專注地望著顧山嵐分外昳麗的五官,立馬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

    眼前的這位大哥哥長得這么好看,可不就是漂亮哥哥嗎?

    許是不小心看入了迷,女童又呆呆地望了好一會兒,才想起正事來,指了指顧山嵐懷里的小貓:“漂亮哥哥,你可以把小橘子還給我嗎?”

    原本奄奄一息的小貓在靈力的滋養下,很快便恢復了過來,此時正睡在顧山嵐懷中,喉嚨里甚至還發出了輕微的呼嚕聲響。

    顧山嵐看她一眼:“這是你的貓?”

    “嗯嗯,”女童說道,“小橘子自己偷偷跑出來了,我找了它好久好久,還以為再也找不到它了呢。”

    她仰面沖顧山嵐甜甜一笑:“多虧有漂亮哥哥在,幫我找到了它。”

    女童稚嫩的嗓音才剛落下,一個婦人的聲音就在此時傳了過來:“桃桃,你在那里做什么,還不快回來。娘親不是告訴過你,不能隨隨便便同不認識的人說話嗎?”

    顧山嵐掀起眸子,平靜地朝聲音來源的方向看了過去。

    說話的婦人正躲在不遠處,滿臉驚恐地望著他們所在的方向,一副想要上前、又不敢上前的模樣。

    女童疑惑地轉過頭去:“可是娘親,漂亮哥哥不是不認識的人,他方才救了小橘子誒。”

    婦人的語氣明顯更加急切了,同時警惕又驚懼地盯著系在顧山嵐腰間的沉烏:“別管什么小橘子不小橘子的了,快點回來,聽到沒有。”

    顧山嵐淡漠地收回視線,重新看向面前的女童:“你叫桃桃?”

    “對,這是娘親給我起的小名。”女童笑瞇瞇地回答道。

    顧山嵐若有所思地垂下了眼瞼,隨即一言不發地將懷里的貓送還給女童,便頭也不回地轉身離開了。

    第兩百三十一個新年快到了,他得快些回到長青谷去,陪師尊過年才好。

    師尊喜歡熱鬧。

    女童愣愣望著那抹撐著油紙傘離去的背影,恍惚間,似乎還聽到了隨風飄來、男子正輕哼著的不成調的歌謠。

    直到婦人再次喚她,才抱著貓匆匆跑了回去:“娘親。”

    婦人立馬蹲下身來,雙手不停顫抖著,將女童從頭到尾仔細檢查了一遍,確認女童毫發無傷后,才似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氣。

    “桃桃,你怎么又不聽娘親的話,你知不知道剛剛那人可是傳言中那位殺人如麻的妖主,你要是要是不小心死在了他手里,你讓娘親今后可怎么辦啊?”

    說著,婦人竟是哀聲哭了出來,一時間淚流滿面。

    女童吃驚地微微張大了嘴,懂事地著急去擦婦人的眼淚:“娘親,您別哭,桃桃這不是沒事嗎?”

    幫婦人擦完眼淚,她才再度望向顧山嵐離去的方向,小聲說道:“而且、而且漂亮哥哥如果真是那位妖主的話,那我覺得,他好像也沒有傳言中那么壞呀。”

    不然怎會愿意出手救與他毫不相干的小橘子。

    非但如此——

    女童低下頭來,看向了自己掌心。

    還送了她好幾顆一看就很好吃的橘子糖。

    第44章

    桃黎的退休生活和她所設想的一樣, 每天都能夠美美睡到自然醒,無聊了就去四處轉轉旅游,就算一天到晚躺著什么都不做, 任務所得的積分獎勵照樣足夠她下半輩子吃喝不愁。

    按理說, 這樣的神仙日子她應該滿足了嗎?應該滿足了吧。

    可奇怪的是,自打從那個仙俠小世界回來以后,她便莫名做什么都提不起勁來, 仿佛有一小縷殘魂被她遺留在了那個小世界里,才致使了這樣的結果。

    她常常會盯著路邊毛茸茸的小貓小狗出神,直到同行的伙伴將手伸到她面前, 十分擔憂地晃了又晃:“黎黎, 你沒事吧?”

    桃黎這才恍然回神,鎮定自若地搖一搖頭,回答道:“我沒事,可能是情緒還沒有完全從上個小世界里抽離出來, 再適應一段時間應該就好了。”

    同行的伙伴和桃黎一樣, 也是任務管理局里的一名員工,只不過才剛入職不久,這里剛剛結束上一場任務, 打算給自己放上一個小半月的小長假,正好就與桃黎約著一起出來逛街放松。

    “沒事就好。”同伴聞言淺淺松了口氣,隨即又歪頭一笑, 打趣說道。

    “我聽管理局的那些前輩們說,黎黎你不是每次最多休息兩天就又精神滿滿了嗎,看來你最后的這次任務很是棘手啊, 明明都過去這么久了,居然還被影響著呢。”

    很棘手嗎?

    桃黎眨了眨眼, 平靜地看向眼前的車水馬龍。

    也不算吧。

    真要說起來的話,這次任務其實算得上是她做過的一百個任務里面,最簡單輕松的那一個了。

    攻略對象聽話又省心不說,仙俠世界里又有各種能夠便利生活的術法,有時桃黎甚至都覺得,她穿進那個小世界里不是去做任務的,而是去享福的。

    只不過——

    桃黎突然沒來由地想起,在被狐妖的利爪刺破心臟之前,徒弟曾微蹙著眉問過她,還會留在那里多久。

    明顯一副很想要快些回到連云宗的樣子

    這么著急回家,徒弟是想要做什么呢?

    桃黎輕輕用腳尖踢開路邊的一顆小石子,很快便將思緒拋在了腦后。

    算了,不想了。反正任務早已完成,而她也都已經退休大半年了。

    那個小世界與她再無關聯,就算想明白了,又有什么用呢?

    然而就在與同伴分別后,抬腳邁入回家的電梯時,戴在桃黎腕上的手環突然劇烈震動起來,方正的屏幕上同時出現了一個不斷閃爍著的巨大紅色感嘆號,幾乎就要占據整個屏幕。

    【警告!警告!檢測到《誅仙》一書中的主角產生了極強的自毀傾向,世界即將崩潰,請員工桃黎積極配合任務管理局的工作,以阻止該世界的崩塌。】

    桃黎猝不及防看到這番話的第一反應是,什么玩意兒?發錯人了吧?她都已經退休這么久了,管理局怎么還跑來給她安排任務?

    第二反應則是,等等,這本書的名字怎么這么眼熟。好像就是她最后一次任務穿進的那本書來著。

    那書中主角指的不就是自家小徒弟么?

    桃黎立時就將屏幕上的話認認真真地又讀了一遍,隨即發現上面的字她每一個都認得,可當連在一起后,她便怎么讀都讀不懂了。

    自毀傾向?崩潰崩塌?不是,這些詞語都是怎么跟徒弟產生關聯的?

    “10934號,管理局剛剛發給你的郵件,你都看到了嗎?”系統略顯焦急的機械音伴隨著電流聲在此時一并響起。

    “看是看到了,”桃黎的語調略顯遲疑,“只是,統,你確定那封郵件沒有發錯人嗎?”

    自從有了上一次任務結果判斷出錯的經歷,桃黎現在已經不信任系統的業務水平了。

    要不然就是小心眼的系統故意在驢她,以報半年前她說要去投訴它之仇。

    系統:“當然沒有!”

    在系統迅速的一番解釋后,桃黎大概明白了整個事情的經過。

    自她死后,自家小徒弟就徹徹底底地變了個樣,死在他手里的人命不再是四十二條,而是變成了“四十二”的好多好多倍,不計其數。

    當管理局的監測人員偵察到這一點時,事態已經發展到了無法挽回的地步。

    管理局沒法,只好小心翼翼地繼續觀察著《誅仙》這個小世界的后續進程,直到主角的各項數值都遠遠超出了正常范圍,管理局再也沒法坐視不管了。

    畢竟,如果放任主角繼續這樣下去,最終的結局只可能走向兩種極端。

    一是主角徹底黑化,小世界在最后崩塌并消亡。

    二則是主角自毀,小世界依然逃脫不了上述的結局。

    “10934號,你身為管理局曾經的員工,應該能夠明白情況的嚴重性吧?”

    “能倒是能夠明白,”桃黎若有所思地摸摸下巴,“但是,在我離開那個小世界之前,一切不都還好好的嗎?”

    小徒弟明明那么聽話,她臨死之前,甚至還乖乖地給她摸尾巴呢。

    這才半年而已,事情怎么就突然變成這樣了呢?

    系統嘆口氣:“反正,你回去看看就知道了。”

    “只不過,由于《誅仙》世界瀕臨崩潰邊緣,管理局已無法為你安排合適的穿越身份。”

    桃黎是管理局的老員工了,自然第一時間就明白了系統的言外之意:“要我身穿是吧?”

    “這倒沒什么問題,不過,”桃黎有點好奇,“我原先的那兩個身份呢?她們要怎么辦。”

    她都已經死遁了這么久了,屬于“桃黎”的那具尸體倒是想都不用想,肯定早就被埋進土里了,可桃菀呢?

    系統如實回答:“‘桃菀’早已被主角殺了,至于‘桃黎’這一身份,宿主你不必擔憂,為了避免與你接下來的身穿產生沖突,管理局會在你穿越完成前就將其銷毀掉的。”

    說完,不給桃黎太多消化信息的時間,系統便頗為急切地繼續說道:“事態緊急,一分一秒都耽誤不得,宿主你準備好了嗎?管理局要將你送回去了。”

    桃黎于是低頭看一眼手里才剛買回來的草莓圣代,稍微猶豫了半晌,打著商量道:“那個,我能把它吃完再出發嗎?”

    等之后回去了,她就又吃不到心愛的冰淇淋和大漢堡了。

    她會饞的。

    系統:“。”

    最后,草莓圣代隨著桃黎一起穿進了《誅仙》里。

    在穿越降落地點的選擇上,桃黎求了波穩,沒有直接選在連云宗,而是定在了孟城一處不怎么起眼的街巷里。

    畢竟原來的桃黎早就死了,她現在用的是自己的身體,樣貌與原先有一定區別,對于連云宗來說,她現在就是個完完全全的陌生人。

    就算她現在麻溜跑到謝青揚面前,笑瞇瞇地指著自己的臉問道:“師兄,你還認得我嗎,我是你可親又可愛的小師妹呀。”

    謝青揚大概率只會覺得她腦子有問題,然后叫人把她趕出連云宗。

    一想到這里,桃黎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她的臉其實要比之前更尖一點,五官也有了少許變化,少了一兩分平易近人與親和力,給人的感覺卻會更加地耐看與驚艷。

    桃黎毫不懷疑,當初第一次穿進來的時候,她能夠那么快就讓小狼崽放下對自己的戒備心,或許正是因為當時的她長了一張臉上就寫著“我是好人”四個大字的臉。

    也不知道徒弟能不能認出現在的她來

    應該不可能認得出來了吧?那打感情牌似乎就沒什么用了,她該要怎么做才能夠阻止這個小世界的崩塌呢?

    桃黎這般想著,十分憂愁地吃完了最后一口圣代,秉承著“來都來了,先走一步看一步吧”的想法,用巾帕擦凈了嘴,從街巷里走了出去。

    在穿書的過程中,系統稍微給她分析了一下現如今的形勢。

    據說,因為徒弟的徹底黑化,現在整個九洲除了孟城以外,幾乎哪兒哪兒都不太平。

    桃黎剛一走出街巷,抬眼便看到了滔天的魔氣,周圍是四處奔逃的人群,忍不住懷疑系統極大概率真在驢她。

    這到底哪里太!平!了!

    只可惜系統是個不負責的,剛把她傳送進來,滋滋電流聲便從她的腦海里面消失了。

    桃黎沒法從系統那里得知答案,只好眼疾手快地抓住一個即將與她擦肩而過的老伯的肩膀,露出一個自認親和無害的笑容來。

    “請問,你們為什么都在跑呀?”

    那老伯本無心搭理桃黎,只想要快些逃命,可當發現怎么掙都從桃黎的手下掙脫不掉后,立馬便意識到了眼前這個笑得人畜無害的女人絕不是個普通人。

    只好哭喪著張臉回答她的問題:“當然是在逃命了。”

    桃黎:“逃命?孟城不是一直挺安全的么,為什么突然要逃命啊?”

    “之前是挺安全的,那位妖主和他手底下的那些妖族從沒來過這里。”

    “所以不少其他宗門的人為了避難,亦或是沖著咱們孟城的安定生活,想盡各種辦法偷溜進了城里面。不過妖主對此一直都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從未說過什么。”

    “可今兒個妖主不知是怎么了,突然之間大發雷霆,鋪天蓋地地放出了神識,大肆尋找那些先前從別的地方偷溜進孟城的人。”

    “倒是有說法是有人趁著妖主不注意,偷偷潛入了連云宗,偷走了妖主藏在那里的寶貝,妖主怎么找都找不到,便懷疑是那些人干的,這才瘋了似的到處抓人。”

    “好些被妖主抓住的已經遭殃了,聽說死得特別慘。”說到這里,老伯下意識地壓低了聲音,臉上滿滿都是后怕。

    “姑娘,你也快些跟著大家跑吧,不然萬一被波及到了可就不好了,誰知道妖主最后會不會突然改變想法,對我們這些普通老百姓下手泄憤呢。”

    聞言,桃黎若有所思地“喔”了一聲,這才松開老伯的肩膀:“我知道了,謝謝您啊。”

    然而,就在與老伯分別之后,桃黎并未隨人群逃竄的方向一道奔逃,而是轉頭望向魔氣最為集中濃郁的遠方,也就是與眾人逃跑的反方向,靜靜地看了一會兒。

    下一秒,她便毅然決然地朝著那個方向走了過去。

    驚慌失措的人們一個接一個地從桃黎身邊擦肩而過,每個人的臉上都帶著對那位傳聞中的妖主的害怕與驚懼,此起彼伏的慘叫聲不絕于耳。

    桃黎卻很是平靜地逆著人群奔逃的方向,一步步走向了她的金子小花。

    風輕輕揚起了桃黎的發絲與衣袍,慢慢的,從她身邊跑過的人越來越少,逐漸變成零星幾人,直至最后,就連尖叫聲都消失不見,周圍靜得可怕。

    而桃黎也終于停了下來,視線平直地看向前方。

    這里的魔氣其實已經濃郁到連她都隱約感到有些不適,但當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前方人影時,一時竟忽略了身體里的那點異樣。

    只見地上躺著好幾個修士模樣的人,其中看起來像是為首的那人十指已經被齊齊整整地砍掉了,一雙眼睛也被戳瞎,身上到處都是血淋淋的傷口,皮開肉綻的模樣看得人頭皮發麻。

    唯獨一張嘴尚且完好無損,似是故意被保留了下來,想要讓他開口說話。

    “災星!不管你再問多少遍,我都是同樣的回答!我們潛伏在孟城里這么多年,的確是想要有朝一日取你狗命,替桃菀仙尊報仇,但是絕沒有人會去偷你的東西。”

    “反正在過去的這么多年里,死在你這魔頭手底下的人還少嗎?你要是想殺了我,直接砍了我這顆腦袋便是,何必要尋這種莫名其妙的理由?還是說,你又想要耍什么把戲?!”

    說話之人的對面,正居高臨下地站著一位青年男子。

    ——盡管他一頭銀發高束,可那張臉確確實實是一個青年才應該有的模樣。

    男子穿著一身艷色衣袍,朱紅血衣與他的銀發交織,已然分不清衣裳上那大片大片的紅究竟是布料的顏色,還是浸透的鮮血。

    青年一雙霧藍色的長眸漠然而陰郁,腳下還踩著一顆渾圓的腦袋。

    看起來,腦袋的主人應當是那幾個修士的同伴之一。

    漫不經心地將其踩爆后,青年慢條斯理地俯下身來,修瘦蒼白的長指掐上了說話之人的脖頸,逐漸收緊了手上力道。

    直到那人的臉完完全全漲成了豬肝色,青年這才緩慢舒展了眉眼:“是嗎?”

    他勾唇淺笑起來,只不過桃黎遠遠不真切地望著,卻莫名感覺現在的他很是生氣。

    非常非常生氣的那種。

    “可除了你們以外,誰還會來偷走她呢?”青年垂下了銀白色的長睫,聲音很輕。

    今日是師尊的生辰,他原本打算的是,給師尊過完這次生辰以后,他便自絕氣息,請謝青揚將他與師尊同葬。

    可當他帶著準備好的禮物回到了長青谷,師尊卻不見了蹤影。

    “不過沒關系,就算你們把她藏了起來,把你們挨個挨個殺掉后,我也能找到她的。”

    青年看起來似乎還想要說些什么,可就在他薄唇微啟的瞬間,整個人卻微微怔愣住了。

    隨即他緩慢又僵硬地轉過了頭來,不偏不倚地看向了桃黎所在的方向。

    頭頂的太陽幾乎都快要被滔天的魔氣遮掩,周遭幾近黯淡無光,青年的衣袍被勁風鼓起,獵獵作響。

    束起的白發同樣被吹得凌亂,濃稠的昏暗中,桃黎看不清青年的神情,但大致能夠確定的是,他肯定看到了她。

    桃黎抿了抿唇角。

    念及她現在改變了容貌,顧山嵐大抵已認不出來她,桃黎卻還是鬼使神差地朝他揮了揮手,干笑兩聲,脫口而出道。

    “唔好久不見?”

    顧山嵐緩慢直起身來,安安靜靜地立在原地,霧藍色的雙眸盯著她看了好久好久。

    久到桃黎忍不住都在心里默默吐槽,果然,徒弟認不出她來了,那他會不會把自己當成那群修士的同伙,一并咔嚓了啊?

    可就在緊接著的下一秒,青年的身影驟然消失在了原地,隨即她被攬入了一個冰涼又顫抖不已的懷抱。

    對方將她抱得很緊,寬闊的肩臂死死攏著她,像是擁著什么好不容易才終于失而復得的至寶,也緊到桃黎感覺自己的呼吸都快要不順暢。

    桃黎于是下意識地抬起手來,想要稍微推開徒弟一點。

    一點點就好。

    徒弟卻在此時開口說話了。

    顧山嵐的語氣平靜,一滴滾燙的液體卻直直墜入桃黎頸窩:“是很久了。”

    他的聲音放得很輕,仿佛這只是他的一場夢境亦或是幻覺,輕易就能被打破。

    “弟子已經有三百年零四天沒有見到你了。”

    “師尊。”

    第45章

    一時間, 許許多多的想法猶如零星碎片一般,交替著從桃黎腦海當中閃過。

    她一會兒在東想想,那滾燙的液體砸在頸窩上的感覺怎么那么熟悉呀。

    隨即很快便恍然大悟。

    喔, 原來她死遁的那天并沒有下雨, 落在她臉上的那些“雨滴”,都是徒弟的眼淚啊。

    一會兒又在西想想,好奇怪噢, 她現在的臉明明都已經大變了個樣,徒弟怎么還能一眼就認出來,篤定地叫她“師尊”呢。

    桃黎溫吞地眨了眨眼, 也是直到這時, 才徹底消化了徒弟方才落在她耳畔邊的話。

    她倒是早就知道每個小世界之間的時間流速不一樣,不過,在她的視角里,她也就才死遁了半年而已。

    原來在徒弟眼中, 她已經離開了有三百年零四天了么?

    這個念頭令桃黎輕微一怔, 心里突然間說不出到底是個什么滋味來。

    直到徒弟倏地松開了她,隨即慌張地低下頭來,像個犯了錯的孩子一樣迅速用水靈術洗去了殘留在手上的血跡, 她才從心頭那沉重的情緒當中抽離出來,轉眸看向了徒弟。

    徒弟那雙本就足夠好看的手不多時便在水靈術的作用下重新變得冷白如玉,可徒弟卻像是仍不滿意似的, 面無表情地一點點抿直了唇線,固執地用水靈術重復洗著相同的位置。

    白如玉雕的手很快便在靈力的作用下變得微微泛紅了起來,甚至一些地方還因此擦破了皮, 肉眼可見地滲出了輕微血絲。

    顧山嵐卻仿佛感受不到痛一般,毫不猶豫地再次引出一記水靈術, 打算繼續沖洗方才才洗過的地方。

    然而就在緊接著的下一秒,他整個人卻驀地僵住了。

    只因一只瑩白如玉的手突然闖入了他的視線,輕輕握住了他的手,力道不重,還很溫暖。

    “已經很干凈了,不用再洗了。”

    顧山嵐于是抬起眸來,徑直望向了桃黎的眼睛。

    那雙栗褐色的漂亮眼睛正一錯不錯地看著他,隨即輕輕彎了起來,里面倒映著慌亂無措、不堪入目的他的身影,卻沒有顯露出絲毫的嫌棄之意。

    相反,她甚至還溫溫柔柔地沖他笑了一下。

    ——一如三百多年前,師尊將他從熊妖爪下救下來的那天一樣。

    桃黎輕輕捏了捏徒弟的虎口,熟練地給小狗順毛。

    “我們現在回家去,好不好?”

    話雖如此,桃黎并沒有立馬就拉著徒弟回家,而是轉眸看向了不遠處七歪八倒的那群修士,等待著徒弟下令,先把他們給安排了再說。

    未曾想,徒弟卻像是突然莫名丟了魂似的,只微微低垂著頭,看著她牽著他的手,既沒有收到她的眼神暗示,也沒有要管那些個修士的意思。

    桃黎沒法,只好歪頭看向跟在徒弟身后的那兩只妖族:“那個,你們有地牢之類的地方嗎,有的話,就先把他們關進那里面去吧,之后再聽從發落。”

    畢竟,她雖然來是來得晚了些,可該聽的倒是一點都沒有落下。

    方才為首的那名修士分明就有說過,他們打算將來對徒弟不利,取他性命,那她自是不可能就這么輕易放他們走的。

    那兩只妖族既能被顧山嵐帶在身邊,自然不是連察言觀色都不會的傻子,一眼就看出了妖主對待桃黎的態度極不一般,忙恭敬地低垂下首:“是。”

    只不過,兩只妖族的話音剛剛落下,桃黎便感覺到徒弟反握住她的手的力道忽地一緊。

    桃黎疑惑地撩起眼皮,立時關切地看了過去:“怎么了?”

    是對她的安排不滿意,還是有哪里不太舒服?

    徒弟長睫微垂,靜靜看了她一眼,隨即輕抿著唇,微微側過身來,一襲艷色衣袍不由分說地遮擋住了她的視線。

    銀白的長發在輕微的窸窣聲中垂落了下來,有幾縷掃在桃黎脖間,弄得她有點癢。

    顧山嵐的聲音放得很輕,啞中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央求:“不要看他們。”

    師尊。

    不想讓你看他們。

    不可以看他們。

    只能看我。

    妖族的聽力通常都異乎常人,顧山嵐的聲音雖輕,卻還是一字不落地傳進了那兩只妖族的耳朵里。

    兩只妖族的腳步聞言一頓,隨即十分有默契地將頭垂得更低,盡可能地降低了自己的存在感,甚至恨不得直接將自己埋進地里面去。

    他們一前一后,腳下生風,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匆匆執行了桃黎的命令,頭也不回地溜走了。

    唯獨留下桃黎和顧山嵐兩人。

    跟前的視野被紅衣與銀發盡數占據,桃黎嗅著徒弟身上好聞的冷冽清香,若有所思地眨了眨眼。

    唔,是她的錯覺嗎?

    三百年沒見,徒弟非但沒有對她產生任何的疏離感,似乎還比以前更黏人了點。

    她倒不覺得這樣有什么,只順著徒弟的話哄道:“好,師尊今后不看他們了。”

    “只要山嵐聽話。”

    桃黎原本以為,徒弟肯定會有很多很多話想要問她。

    譬如,她是怎么做到死而復生,亦或是為什么長得和之前不大一樣了。

    但在回家的路上,徒弟一直都表現得很是沉默,安靜得連呼吸聲都幾不可聞,簡直是悶葫蘆本蘆,悶葫蘆大王。

    為了活躍師徒之間這略顯詭異的氛圍,桃黎主動開口問道:“對了山嵐,師尊在來的路上有聽人說,你的寶貝被偷了。”

    “是什么寶貝呀,用不用師尊幫你找?”

    聞言,徒弟終于垂眸看向了她,霧藍色的雙眸深若海洋:“是被偷了。”

    “不過現在又找到了。”

    “找到了?”桃黎訝異地微微睜大了眼。

    奇了怪了。

    在她剛剛找到徒弟的時候,徒弟不都還在質問那群修士到底把他的寶貝藏在哪里了嗎,怎么一轉眼就找到了呢?

    桃黎一頭霧水,不過倒也難得沒有多問其它。

    管他什么有的沒的,找到了就行。

    她慢悠悠地跟著徒弟回到了長青谷,家里的一切都和她離開之前沒有發生多大變化,足以證明徒弟在她不在的這三百年里,將谷里各處都打理得很好。

    唯一不同的是,長青谷里多了一只玄鳳鸚鵡。

    那鸚鵡羽冠金黃,體羽青灰,臉頰兩側皆有紅色的圓斑,胖嘟嘟又圓滾滾,看起來煞是可愛好rua。

    只不過——

    依照桃黎對自家徒弟的了解,他應該很討厭這種話多吵鬧的生物才對,怎么會突發奇想,在長青谷里養了一只呢?

    不等兩人走近,那只玄鳳鸚鵡便已然在籠子旁邊蹦跶著叫喚開了。

    “師尊師尊師尊師尊師尊師尊什么時候回來!”

    字正腔圓到桃黎默默打出一個問號:“?”

    她與鸚鵡一雙溜黑的小眼睛對上視線,那鸚鵡歪一歪頭,好奇地盯著她看了半晌,似乎是在認真地思考著些什么。

    隨即便“呼啦”撲扇起翅膀,肉眼可見地蹦跶得更歡了。

    “師尊師尊師尊師尊,師尊回來啦!師尊回來啦!”

    它的叫聲實在太過殷切熱烈,引得桃黎不由得又多看了它一眼。

    “師尊可是覺得那鸚鵡聒噪?”留意到桃黎視線的停駐,顧山嵐總算開口說了這一路上的第二句話。

    他的語氣很是平靜,淡漠至極的眸光不帶任何感情地從鸚鵡身上一掠而過。

    “若是不喜,弟子可以將它燉了,給師尊做湯。”

    那鸚鵡應當是極具靈性,一聽這話,既不蹦跶,也不叫了。

    整只鳥都委委屈屈地縮在了籠子一角瑟瑟發抖,渾身羽毛都在跟著發顫,看起來怪可憐兮兮的。

    不過,就在顧山嵐話音落下的同時,他似是突然間意識到了什么,神色立時微變,眼神很是復雜地看向了桃黎。

    “師尊”

    他自知說錯了話。

    桃黎卻面色不改,甚至還輕輕捏了捏他的手掌:“不必了,為師不愛喝鸚鵡湯。”

    顧山嵐于是靜靜地盯著桃黎的臉看了好一會兒,見她的神色當真沒有任何異樣,才緩慢答應了一聲。

    “好。”

    他繼續跟在桃黎身后,垂睫盯著兩人相牽著的手,安靜得像是桃黎做的獨屬于她一個人的傀儡娃娃。

    直到桃黎停在了自己的房門前,正準備推門而入之時,才及時開口叫住了她。

    “師尊。”

    桃黎回過眸來:“怎么啦?”

    “師尊若是想要休息的話,還是先去弟子房間吧。”顧山嵐說道。

    “為什么啊?”桃黎目露不解,“師尊的房間現在進不得了嗎?”

    顧山嵐沉默片刻,回答道:“進得。只是可能會沒有地方落腳。”

    桃黎聞言,更加丈二摸不著頭腦。

    索性直接推開了房門,隨即便被眼前的一幕嚇了一跳。

    只見房間里堆滿了大大小小各式各樣的盒子,乍一眼看去,當真無處落腳。

    盒子的數量雖多,每一個盒子的做工卻都精致至極,上面還都貼有一張紙條。

    桃黎好奇地彎下腰來,隨手拾起眼前一只方方正正的木盒,只見上面的字跡遒勁有力,規整寫著:[給師尊的第五百一十二歲生辰禮物。]

    見此,桃黎的神情一時由好奇變為了詫異,下意識轉眸看了一眼自家徒弟,心底很快浮起一個大膽的猜想。

    為了應證自己的猜測,她立馬又拾起腳邊的另外一只長盒,果不其然,上面字條的內容大差不差:[給師尊的第五百三十七歲生辰禮物。]

    桃黎:“”

    她目光晦澀地再次轉頭看向了自家徒弟,很難用一個確切的詞語來形容她此時此刻的表情。

    甚至,在問出接下來的話的時候,她的喉嚨都有一絲莫名的輕微發緊:“所以——”

    “整個房間里堆著的,都是你這些年給師尊準備的生辰禮物?”

    聞言,徒弟平靜地輕一頷首,銀白纖長的睫羽微微斂起,像是在等待著桃黎的最終審判:“師尊如若覺得這些東西堆在里面礙眼的話,弟子可以現在就叫人來將它們全都移走扔掉。”

    倒是還有一個更加方便快捷的方法。

    他只需隨手施個簡單的術法,就能夠讓屋子里的這些盒子在頃刻間全部消失。

    只不過,顧山嵐擔心他的魔氣在處理掉這些物什的同時,有可能會不小心侵蝕到房間里原有的物件與擺設,這才退而求其次,選擇了一個麻煩但更加穩妥的方法。

    卻見桃黎蹙起眉來反駁道:“師尊怎么可能會覺得它們礙眼呢?”

    甚至,這些盒子在她眼中,已經不能夠算是傳統意義上的禮物盒了。

    它們裝載著的分明就是徒弟這三百年來對自己師尊濃濃的思念,以及那顆比金子還要璀璨耀眼的寶貴真心。

    桃黎倏而又回想起來,自己先前一直沒能夠想明白,除掉狐妖之后,徒弟那時那么急切地想要回家,究竟是想要做什么。

    而現如今,面對著這一滿屋子的生辰禮物,她想,或許不用專門去問徒弟,她大概也已知道答案了。

    “山嵐每一年都有給師尊準備禮物嗎?”桃黎歪一歪頭,故作輕松地問道。

    在得到徒弟的肯定答復后,便向徒弟伸出手,笑瞇瞇地繼續問道:“那,今年的禮物是什么?”

    顧山嵐聞言,半垂著的眼睫卻是一顫。

    凸起的喉結上下輕滾了滾,他不動聲色地將右手袖袍藏到了身后,低聲回答:“今年弟子尚未來得及準備。”

    “噢,”桃黎不疑有他,只朝徒弟眨一眨眼,像極一只俏皮小貓,“那之后再補上也成。”

    反正她現在已經有了這一滿屋子的禮物,光是想要拆完這些,都得拆上好久好久呢。

    就算徒弟今年不打算給她準備禮物,在這么多的禮物面前,缺掉一件禮物,似乎也顯得不是那么重要了。

    “對了山嵐,師尊想吃你做的青團了,你現在能去給師尊做一些來嗎?”

    正好她可以先拆一會兒徒弟送的這些禮物,等拆累了,再一邊休息,一邊吃徒弟做的青團當下午茶,這樣一來,豈不美哉?

    只不過,就在桃黎話音落下的同時,身后一直有問必答的徒弟卻突然沒了聲響。

    桃黎還在心里偷偷為自己想出的絕妙安排豎大拇指,一時沒有察覺出徒弟的異樣。

    直到嗅到了空氣里彌漫著的似有若無的血腥氣,她才臉色微變,猛地轉過頭來:“山嵐?”

    桃黎第一眼看到的,是一支尤為精致漂亮的翡翠發簪。

    嵌在其中的桃紅色寶石色澤明亮,系在吊墜尾端的鈴鐺更是小巧可愛,發出的叮鈴聲響同樣清脆悅耳。

    視線再往上,則是持著發簪的徒弟。

    這一幕畫面本很普通尋常,可問題卻恰恰就出在了這里。

    ——徒弟正握著那支發簪,用簪子的尖端那頭狠狠刺破了自己的手掌。

    源源不斷的血順著發簪的簪身以及顧山嵐的掌骨滴落在地,可顧山嵐卻像是全然感覺不到痛似的,只平靜望著眼前的桃黎。

    他薄唇輕啟,聲音很輕地問道:“師尊。”

    “若是弟子聽師尊的話,去做完青團回來,師尊還會在這里嗎?”

    本是再日常不過的一句問話,卻像是突然變成了一記開關。

    它控制著顧山嵐腦海里一直緊繃著的那根弦,并在他話音落下的同時,徹底使其斷掉。

    只見顧山嵐突然彎起唇角,輕輕笑了起來。

    盡管他此時的面色無比蒼白,還有鮮血不斷順著掌骨與指尖滴下,不可否認的,卻是顧山嵐的確生得很是漂亮。

    就連那一頭與他清雋出眾的面龐毫不相匹的銀白長發,也只是平白為他增添了幾分攝人心魄的妖邪與昳麗,好看得叫人挪不開眼。

    可與此同時,一滴近乎透明的淚卻悄無聲息地順著他的面頰滑下。

    他正微笑地看著桃黎,嗓音依然是清越好聽的,可潛藏在那涼薄低啞的聲音里的,卻是桃黎聞所未聞的凄慘與悲涼,還有徹骨徹心的絕望。

    “或者,弟子換個方式問吧。”

    說著,顧山嵐稍稍俯下了身來,干凈的左手毫無征兆地撫上了桃黎的面龐,微涼的指腹亦輕輕按住了桃黎唇角。

    “——師尊,你是真的嗎?”

    第46章

    在過去的三百年零四天里, 顧山嵐并不是從來都沒有見到過桃黎。

    一開始,是耳邊能夠斷斷續續地聽到一些桃黎的聲音。

    大多數時候,是在狂風暴作的雷雨夜。師尊的聲音會夾雜在呼嘯的風雨與驚雷聲中, 輕聲喚他的名字, 說她害怕。

    可當他循著聲音的方向轉眸望過去時,那里卻空無一人,只有一面被窗外驚雷與閃電驟然照亮的墻壁。

    再后來, 距離三百年之期還有七年不到的時候,已將整個九洲慢慢走遍、卻依然一無所獲的顧山嵐終是放棄了找尋,平靜地接受了他再也見不到師尊的現實, 回到了長青谷。

    他一邊和以前一樣日夜侍奉著師尊、同時將谷里的各項事務打理得井井有條, 一邊坦然地等待著三百年之期的到來。

    也是自這時候起,他不再單單只能聽到桃黎的聲音,視野里漸漸也出現了師尊的身影。

    只不過,每一次都只能看到一個模糊不清的背影亦或是側影, 至于師尊的面容, 更是看不真切。

    有時,師尊會背對著他在摘庭院里的小番茄,有時候則是像貓兒一樣, 悠閑地窩在搖搖椅上曬太陽,還有的時候,師尊會埋首伏案在桌前, 認認真真地扎毛氈亦或是剪窗花。

    顧山嵐記得,他離師尊最近的一次,是在一個淅淅瀝瀝的下雨天。

    師尊突然撐著油紙傘施施然來到他面前, 說她要去給謝師伯送東西,讓他陪著她一塊兒去。

    那是顧山嵐第一次看清師尊的側影, 柔順的烏發如瀑般輕垂,擋住了她彎起的眉眼,微微向上勾著的唇角卻是一如既往的動人漂亮。

    師尊將油紙傘撐在了他們兩人中央,瑩潤潔白的纖纖玉手近在咫尺,恍惚間,他似乎都聞到了師尊身上獨有的好聞清香。

    一切都是這么地真實,真實到像是像是師尊真的死而復生了一樣。

    那一刻,顧山嵐無疑是欣喜若狂的。

    兩百多年不見,他存了好多好多的話想要和師尊講。

    所以,在去長月谷找謝青揚的路上,顧山嵐罕見地變得多話了起來。

    長青谷的那只悶葫蘆消失不見。

    令整個九洲都聞風喪膽的妖主那時就像個黏人的小跟屁蟲一樣寸步不離地乖乖跟在自己師尊身邊,謹慎地挑著揀著能說的話與師尊講。

    而師尊則溫柔地彎著唇角,一路上安靜又認真地聆聽著他的話。

    細雨淅淅瀝瀝地落于油紙傘面上的聲音很是好聽,那天的溫度同樣舒適宜人,所有的一切都仿佛回到了什么都不曾發生過的時候。

    真好。

    可就在抵達長月谷、見到謝青揚時,對方看向他的眼神卻很是復雜。

    謝青揚欲言又止:“顧師侄,你”

    顧山嵐起初還不明白謝青揚為何要如此看他。

    師尊終于回來了,謝青揚不應該和他一樣高興才對么?

    不過就在涼絲絲的雨真切地落在面頰上的一瞬間,顧山嵐看懂了那個眼神,笑容于是驟然僵在了唇角。

    原來,撐在兩人之間的傘是假的,那么鮮活的師尊也是假的。

    都是幻象。

    那日的雨并不大,走了這么長的一段路,卻也只堪堪淋濕了顧山嵐束起的銀白長發與肩膀。

    可青年孤零零地獨自站在雨幕里、拳頭迅速握緊又松開的身影,分明就狼狽得和一條濕漉漉的落水狗沒什么兩樣。

    ——誰都嫌棄,不愿意要他

    無數次的大起大落,使得顧山嵐已不再對那些時不時出現的幻覺抱有任何希望。

    可就在今天,師尊的氣息出現在被他的神識囊括著的范圍里時,他仍是控制不住地回頭望了過去。

    師尊的樣貌變得和以前不一樣了。

    可,哪怕只是遙遙的一眼,顧山嵐也依然第一時間就確認了下來,遠處那人看向他的目光、細微的小動作與舉止習慣,都與以前的師尊一模一樣。

    師尊回來了。

    理智告訴他,都已經經歷過這么多次了,難道還沒有被那些幻覺幻象騙夠嗎?

    但,顧山嵐又忍不住地在心里面想,不對,這次和以前不一樣。

    這是他這三百多年來第一次這般真切地看清了師尊的容貌。

    說不定,師尊真的回來了呢?

    不過,也就短短半個時辰不到而已,顧山嵐便徹底冷靜了下來。

    假的。

    這次也是假的。

    不然,師尊在親眼見過了他沾滿了鮮血的雙手,還那般殘忍地踩爆了某個倒霉鬼的腦袋時,怎么可能一句話都不指責他。

    不僅如此,他既擅自做主,用那些禮物堆滿了師尊的房間,害得師尊無處落腳,還當著師尊的面,直言要將那只明顯就是師尊會喜歡的毛茸茸生物拿去宰了燉湯。

    在師尊眼里,“我們山嵐”一直都是她的“乖乖徒弟”,跟現在的他沒有半點相像。

    顧山嵐心里也一直都很清楚,師尊喜歡的是那種乖順聽話、一身正氣的好好徒弟,他向來都扮演得很好,今日卻不慎在師尊面前露盡了馬腳。

    她怎么可能還和以前一樣偏心包容他。

    所以。

    假的。

    又是假的。

    不過,假的就假的罷,能夠在死前再多看一眼師尊,這能否算是天道對他的一個嘉獎?

    可是,師尊卻又沒來由地突然支走他,要他去給她做青團吃。

    難道是因為他這一輩子作惡多端、殺人如麻,所以就連這點微不足道的小小嘉獎,上天也要將其給徹底剝奪掉?

    彌漫在空氣里的血腥氣愈重,越來越多的血從傷口處涌了出來,顧山嵐卻渾然不覺一般,只傾身靠近了桃黎,以指腹為筆,繾綣地細細描摹起她的唇角。

    “師尊,為什么不回弟子的話?”

    徒弟身上凌冽的氣息驟近,桃黎此時卻無心去管別的其它。

    她著急想要躲開徒弟按在她唇上的指腹,至少得先讓她看看徒弟手上的傷到底怎么樣了。

    “躲避”的這個行為卻被顧山嵐誤以為她想要逃。

    于是緊接著的下一秒,桃黎猝不及防地被徒弟猛地抵在了身后木門上。

    不過短短幾息而已,徒弟便靠得愈發近了,呼吸交錯間,兩人的額頭幾乎都快要抵在一起,桃黎清晰地感受到了來自徒弟的體溫。

    好涼。

    呼吸卻灼熱滾燙。

    那雙霧藍色的眸子此時正緊緊追著她不放,目光是那么地認真專注,仿佛不愿意錯過她的任何一處表情變化。

    桃黎下意識屏住了呼吸,看著徒弟近在咫尺、輕微垂著的睫毛。

    耳畔邊,徒弟再一次輕聲問道:“師尊,你是真的嗎?”

    “什么真的假的,”桃黎不由得蹙起眉心,簡直都快要被自家胡攪蠻纏的徒弟給氣笑,“師尊以前不是教過你,人在做夢的時候,是感覺不到痛的嗎?”

    她意指徒弟被簪子尖端刺破的掌心:“都流了這么多的血了,難道山嵐你還分不清現實的真假?”

    隨著桃黎的話音落下,顧山嵐低頭看向自己血流不止的掌心。

    青年歪了歪頭,一副很是困惑的模樣:“可是,弟子的確不覺得痛吶。”

    自從去昭天爬過那兩次天梯之后,他的疼痛閾值似乎就被無限拔高。

    “痛”這種感覺,他已經很久都不曾感受到了。

    聞言,桃黎張口一啞。

    她光是看著都覺得疼的傷口,徒弟怎么可能會感受不到。

    桃黎的目光又很是復雜地落向了徒弟那一頭銀白色的長發。

    所以,她不在的這三百年時光里,徒弟的身上究竟發生了些什么,才會致使他變成如今這幅模樣?

    正思忖間,一條蓬松雪白的狼尾突然闖入了她的視線,不由分說地纏上了她的腰肢。

    與此同時,徒弟再次俯下身來,充滿依戀地將她擁進懷里,下頜輕輕抵著她的額發。

    “既然師尊回答不出,那就先回答弟子的上一個問題吧。”

    “是不是等弟子做完青團回來,師尊就又會消失不見了?”

    桃黎敏銳地捕捉到了徒弟話里的那個“又”字。

    什么“又”,哪來的“又”?

    除了死遁那次,她何時在徒弟面前消失不見過。

    桃黎反復想了又想,一時卻琢磨不出,只好先安撫徒弟的情緒,熟練地接話答道:“當然不會了,師尊向你保證,師尊就留在這里等你回來,哪兒也不去。”

    腰間的狼尾卻將她纏得更緊了些:“師尊,弟子已經三百一十六歲了,哄騙小孩子這一招,對弟子早就不管用了。”

    桃黎:“”

    “那山嵐你想怎么辦?”桃黎抬起頭來,平靜迎上徒弟淡漠的眸光。

    “這么擔心師尊消失不見的話,要不要索性買副鐐銬回來,直接把為師鎖在你的身邊啊?”

    第47章

    伴隨著桃黎的話音落下, 顧山嵐倏地詭異地沉默了下來。

    青年的視線輕飄飄地落在了桃黎皙白纖細的手腕上,若有所思的模樣令桃黎默默在心里打出一個問號。

    等等,徒弟你怎么突然就不說話了, 實在不行, 隨便“吱”一聲也成啊,要不然為師害怕

    總不能真在琢磨要給她買多大尺寸的鐐銬了吧。

    所幸顧山嵐的沉默并未持續太久,他很快便垂下眼簾, 用微涼的面頰輕輕蹭了蹭桃黎頸窩。

    聲音聽起來卻有一點悶:“師尊,別再欺負弟子了。”

    否則,就連他自己也不確定, 他會不會真的做出這樣的事情來。

    誠然, 顧山嵐自是想將師尊時時刻刻都鎖在自己身邊的。

    最好是能把長青谷直接變成一只巨大的籠子,再用鐐銬把師尊關在里面,哪里都去不了,也不允許任何人前來探望。

    這樣一來, 師尊就永永遠遠都只可能是他的了。

    可顧山嵐同樣清楚的是, 他和師尊不一樣。

    他所擁有的一切都是師尊給他的。

    即使他現在已然成了妖界之主,看似擁有了很多東西,但, 沒有師尊的他依舊什么都不是。

    只不過可惜的是,師尊的世界里不光有他,還有靈溪里的小魚, 孟城新年夜的煙花,有清風白云與暖洋洋的太陽,還有柳至云、謝青揚、秋星雪好多好多別的其它。

    師尊不會喜歡事情演變成他所希望的那樣。

    而他是師尊的聽話徒弟, 是只聽從于她命令的乖順小狗,他不能做讓師尊不開心的事情, 不是么?

    所以,不管內心的想法如何發酵瘋長,也只能強迫著自己將其壓下。

    桃黎原本想說,怎么,她現在連說句話都能算是欺負人了?

    不過念及今時不同往日,現在的她已經完全不是徒弟的對手,萬一真把徒弟惹過頭了,到時不知該要怎樣收場才好。

    到了嘴邊的話于是硬生生又咽了回去。

    最后,桃黎還是暫時放棄了拆禮物的想法,先跟著徒弟一道離開了房間。

    徒弟做青團期間,她就將那只玄鳳鸚鵡從籠子里放了出來,在一旁逗鸚鵡玩。

    玄鳳鸚鵡通是通靈性,能聽得懂人言,但在學說話這一方面,卻是一副不太聰明的樣子。

    桃黎教它:“來,跟著我念,青團。”

    小鸚鵡黑不溜秋的一對眼睛眨巴眨巴:“師尊!師尊!”

    桃黎:“。”

    她一字一頓地認真糾正:“不是師尊,是青、團。”

    小鸚鵡歪歪腦袋:“師尊!師尊!”

    桃黎鍥而不舍地教了小鸚鵡小半個時辰:“青!團!”

    小鸚鵡撲扇翅膀,在桃黎的手心上蹦跶幾下:“師尊!師尊!”

    桃黎:“”

    她跟小鸚鵡大眼瞪小眼,忍不住懷疑再這樣教下去,她會不會就被笨蛋小鳥給同化了。

    畢竟笨蛋可是會傳染的。

    徒弟的聲音適時響起:“師尊不用教了。兩個字都能學四年的鳥,一天兩天是教不會它的。”

    也不知道謝青揚當初為何要送他一只這樣的鳥。

    顧山嵐的語調平平,話里話外表達得卻都是同一個意思——笨蛋東西。

    再迎上桃黎訝異至極的目光,玄鳳鸚鵡“啾啾”兩聲,委委屈屈地耷拉起翅膀,腦袋也埋進去,叫出口的卻依然是:“師尊。”

    桃黎原本還在琢磨,兩個字學四年,真的有這么“聰明”的鸚鵡嗎?

    可當聽到小鸚鵡那一聲剛好符合字數的“師尊”時,卻倏地愣住了。

    所以——

    她扭頭望向徒弟,溫吞地眨了眨眼睛。

    長達四年的時光里,徒弟都是在教小鸚鵡該如何叫她嗎?

    青團的味道和桃黎印象里的一樣好,不僅如此,徒弟還重新為她煮了一大碗長壽面。

    顧山嵐坐在桃黎身邊,看著碗里的面一點點地變少,肉眼可見地怔了半晌。

    在過去的三百年里,師尊每年生辰,他都會雷打不動地為師尊做上一碗長壽面,放在他們平常一起吃飯的石桌上。

    但,每每為師尊煮面時,顧山嵐的心情有多么地滿足雀躍,到晚上去收碗,看到碗里的面壓根就沒有被人動過的那一剎那,后知后覺傳來的鈍痛感就有多么強烈。

    連心臟好似都被剜成了零碎的一片又一片,感受不到任何痛意的他在那一刻簡直疼得快要無法呼吸。

    那一碗坨成了一團的面時時刻刻都在提醒著他,他做的這些都是無用功,師尊再也不會醒來,也再沒有人會笑瞇瞇地吃他煮的長壽面。

    可現在不一樣了。

    會笑、會說話、會牽著他的手帶他回家的師尊此時就坐在他面前,正津津有味地吃著他為她做的面。

    他還聽見師尊很是好奇地問道:“對了山嵐,你今天一直都待在長青谷的話,不會耽誤正事么?”

    “什么正事。”

    “唔,”桃黎用筷子抵抵下巴,想了想,“譬如妖界的事?”

    聽系統說,徒弟現在變得可厲害啦,不僅成了妖界之主,就連整個九洲都在他的勢力范圍囊括下,按理說,平時應該會很忙才對。

    可徒弟現在又是給她做青團,又是給她煮面的,那些正事要怎么辦?

    聞言,徒弟半瞇了瞇眼,困惑的語氣不似作假:“師尊,那些算什么正事?”

    桃黎張口啞然。

    不算嗎?

    她感覺自己好像有點跟不上徒弟的腦回路。

    “那你打算什么時候回妖界呀。”現下時辰也不早了,再不回去可就晚了。

    徒弟的眼神卻更加疑惑了:“弟子為何要回妖界?”

    他不疾不徐地接著說道:“師尊不會喜歡妖界的。那里潮濕陰暗,整日曬不到陽光,植株種下去就死了,也不像九洲有這么多好吃好玩的地方。”

    桃黎邊聽邊心想,唔,如果妖界真如徒弟所描述的這樣,那她可能的確不適合去妖界那種地方,說不定在那里待久了還會發霉。

    可是,她喜不喜歡妖界,跟徒弟回不回去又有什么關系呢。

    桃黎脫口而出道:“你不回家嗎?”

    顧山嵐于是就懂了。

    長睫微掀,徒弟的神色平靜,語氣卻認真至極:“師尊,自始至終,只有長青谷才是我的家。”

    桃黎聞言一怔,隨即很輕地眨了眨眼。

    說不清楚在聽到這句話的時候,她到底是怎樣的一個心情。

    不過,當轉眸迎上徒弟遞來的視線的時候,桃黎莫名沒來由地想起了很多被她塵封在記憶深處里的往事。

    她第一次和徒弟說起未來找道侶的事情時,徒弟當時只固執地重復,他不需要道侶,只想要一輩子都侍奉在師尊身邊。

    她當徒弟這是孩童戲言,想法天真爛漫。

    與徒弟在長青谷過的第一個新年,徒弟告訴她,他許的愿望是想要留在師尊身邊,侍奉師尊一輩子。

    她依然沒有把徒弟的話放在心上,還以為徒弟是在“報復”她不久前把他當小孩子哄的事,故意說好聽的話逗她開心。

    之后,徒弟也曾無意在她耳邊提起過,諸如“一輩子”這樣的字眼。

    結果她一心只想快些完成任務回家,隨便打著馬虎眼就將其糊弄了過去。

    而現在,她望著徒弟銀白的長發,專注而認真的眼神,以及一切都被徒弟打理得井井有條的長青谷,忽然后知后覺地意識到,或許真的是她想錯了呢?

    那些承諾與愿望并不是徒弟的年少戲言,也不是他的突發奇想,更不是什么浮在表面的漂亮話。

    他是真的把長青谷當成了他一輩子的家,即使家里只剩下他一個人了,他也依然固執守著井里的月亮,沙漠里的海市蜃樓,等著家里的另外一個人回來。

    只不過這一等,就是漫漫三百年。

    第48章

    如果桃黎足夠清醒的話, 她或許能夠發現一些微妙的端倪。

    譬如,自家徒弟對她所做的一些行為,其實早就超出了正常師徒的范疇, 更遑論他們還是女師男徒這么特殊的師徒關系。

    又或者, 她僅僅才當了徒弟不到兩年的師尊而已,真的就能夠讓徒弟為她做到這種地步了嗎?

    只可惜桃黎這次是“臨危受命”,且一回來, 就被這個仙俠小世界與自家徒弟翻天覆地的變化沖擊得腦瓜子嗡嗡,腦袋里更是一團亂麻,何談要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去思考別的其他。

    吃完飯后, 桃黎便挨個挨個將房間里的禮物暫時都收進了儲物囊里, 準備先行歇下。

    既是因她風塵仆仆了一日,疲憊的身體已然在叫囂著要她快些休息,也是想要先養精蓄銳,等到明日清醒了之后再慢慢琢磨, 今后該要如何是好。

    她轉眸望一眼緊跟在身后的徒弟, 細眉一挑:“怎么,山嵐這是想要守著為師睡覺?”

    聞言,那抹高瘦頎長的身影立時駐足在了原地, 他身后是黑沉沉的天幕,屋里的燭火更是昏昧黯淡,以至于顧山嵐的五官都徹底隱沒在了黑暗里, 看不清此時的他究竟是怎樣的一個表情。

    桃黎只知道徒弟在門口站了很長一段時間,許久才低聲回答道:“不了,師尊好好休息吧。”

    他和以前一樣與桃黎互道了晚安, 隨即退后一步,幫桃黎輕輕掩上了房門。

    話雖如此, 就在木門闔上的那一刻,桃黎倏地感覺到有一股強大的氣息將她的住處全然籠罩了起來。

    整個房間的細小動靜都在那氣息主人的掌控之下,很像是被人三百六十度無死角地監控了起來。

    換做常人,一定不會喜歡這種猶如囚犯時時刻刻被監視著的感覺。

    但念及守在門外的不是別人,而是自家徒弟,桃黎內心那點輕微的不適感很快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取而代之的,是一股“我就知道”的得意勁兒。

    她輕哼一聲,小聲嘀咕了句:“小傲嬌。”

    嘴上擱那兒說著不會守著她睡覺,身體倒是很誠實的嘛。

    放在以前,桃黎或許會立馬走出房間,趕徒弟回自個兒屋里去睡覺。

    不過一回想起徒弟今日那副唯恐自己轉眼就消失了的不安模樣,桃黎思忖半晌,終究還是選擇作罷。

    算了,徒弟愛守就守吧,反正他現在又不是小孩子了,如若真的累了倦了,肯定會知道回屋去休息的。

    想到這里,桃黎便坦然地躺到了床上,裹著舒適柔軟的薄被,很快進入了夢鄉

    翌日清晨,桃黎從睡夢中醒來的時候,徒弟已經準備好了朝食。

    一切都和三百年前一模一樣,仿佛桃黎從未離開過。

    恍惚間,竟都讓桃黎生出了個念頭——在現實世界里過的那半年逍遙退休生活,到底是不是她做的一場夢。

    唯一讓桃黎覺得奇怪的,是她剛將口中的桂花糕咽下,余光便瞥見徒弟拿著一把木梳向她走來。

    桃黎疑惑地眨了眨眼,脫口而出道:“山嵐,你拿著梳子作甚?”

    突然聽到她開口說話了的顧山嵐明顯愣了愣,隨即神色自若地將木梳收進了衣袖里:“沒什么,師尊。”

    他走到桃黎身邊坐下,自然而然地轉移了話題:“今日的朝食可還合師尊口味?”

    桃黎點點頭,夾起一只蒸餃,忽然想起什么來:“對了山嵐,師父師兄他們現在怎么樣了,過得可還好?”

    “師公已退隱多年,據師伯所言,如今身骨尚佳,無需憂心,至于師伯現在成了掌門人,比之前忙了不少。”

    說罷,顧山嵐撩起眸子,平靜地看向了桃黎:“師尊想見師公師伯他們?”

    桃黎下意識地想要回答“是”,然而轉眸對上徒弟那雙深邃的霧藍色瞳眸時,直覺卻告訴她,她最好還是先否認的好。

    “也不是非要急著見他們,等以后有時間了再說吧。”

    吃過朝食,桃黎在徒弟的陪同下,慢悠悠地在長青谷里閑逛了會兒。

    她順便把小鸚鵡也一道從籠子里放了出來,帶在身邊。

    給出的說法是,鳥在籠子里待久了,也是會悶壞的。

    對此,徒弟若有所思地斂了下眼睫,緩聲道:“師尊果然不喜歡籠子。”

    他聲音放得太輕,桃黎一時沒能聽清:“山嵐你說什么?”

    徒弟卻只搖搖頭,乖順回答道:“沒什么,師尊你聽錯了罷。”

    師徒倆悠閑地散完步,又去靈溪邊捉小魚,烤小蝦。

    美滋滋地加完餐,桃黎才和徒弟回了家,開始拆禮物。

    徒弟送的禮物五花八門,且年年都不重樣,有許多桃黎見所未見的稀奇玩意兒,也不知他是如何搜刮來的。

    桃黎好奇地指著其中一樣問徒弟:“山嵐,這是什么?你從哪兒買來的呀。”

    “是天白山的特產。”

    “那那個呢?”

    “在萬青城買到的紙鳶。”

    桃黎倒是對自家徒弟所說的這兩個地名都有點印象,兩地相距甚遠,跟孟城更是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地方。

    徒弟去這些地方做什么?

    桃黎眨眨眼,隨口說道:“看來師尊不在的這些年里,山嵐去過很多地方嘛。”

    跟她印象里那個永遠都在連云宗兩點一線的徒弟不太一樣。

    只聽徒弟很輕地“嗯”了聲:“九洲和妖界,弟子都走遍了。”

    就連天上都去過兩趟呢。

    聞言,桃黎頗有些意外地揚起眉梢:“為什么呀?”

    為了復仇?還是擴張勢力范圍?亦或是因為別的其他?

    扭頭卻迎上徒弟那一雙深邃好看的眼。

    對方將她的身影完完全全盛在了里面,很是平靜地回答道:“找師尊。”

    聞言,桃黎下意識地接話:“找師——”

    話將將說到一半,余下的內容卻是怎么都說不出口了。

    走遍整個九洲和妖界,單純只是為了找她么?

    可是在徒弟眼里,她不應該早就已經被狐妖一爪刺破了心臟,死在三百年前了嗎。

    許是看出了桃黎眼中的困惑,顧山嵐適時為師尊解答:“更準確地說,是找師尊的轉世。”

    “弟子問過卦仙,也用過所有能用的法器,卻都尋不到師尊的轉世究竟去了哪里,只好自己去找。雖然尋遍了整個九洲與妖界都未能尋到,不過好在,師尊還是回來了。”

    說著,顧山嵐很輕地提了提唇角。

    這還是桃黎自此次回來之后,第一次見到徒弟在她面前露出這般真心的笑。

    她微張了張嘴,半晌說不出一句話來。

    好不容易才清醒了些許的腦袋,很快就又變得迷迷糊糊的了

    接下來的半月里,桃黎每天的生活都過得大差不差。

    一日三餐都是由徒弟全權包攬,她則負責每天逗逗鳥、釣釣魚,讀讀話本、曬曬太陽。

    偶爾實在無聊了,就哄著徒弟變回妖形,薅一會兒徒弟毛絨絨的蓬松大尾巴。

    徒弟現在的妖形比起之前來又大了不少,用“離譜”二字來形容都不為過,摸起來的手感卻上升了不止一個檔次。

    桃黎將從雪狼身上薅下來的毛一根根仔細收集了起來。

    徒弟問她:“師尊收集這些做什么?”

    桃黎便一臉認真地回答:“做毛氈。”

    徒弟:“”

    徒弟依然每晚都會用自己的氣息將她的房間籠罩起來,起初的那幾天,桃黎倒是覺得沒什么。

    只不過日子一長,她便覺得她有必要和徒弟針對這件事好好地聊一聊了。

    畢竟在這個仙俠世界里,她都已經是五百多歲的大朋友了好不好,哪里用得著徒弟每天晚上都來守著她睡覺。

    契機是半月后的一個雨夜。

    師徒倆照例互道完晚安,桃黎關上房門睡覺,徒弟則和往常一樣,放出自身的氣息,安安靜靜地守在了門外。

    未曾想一炷香過后,外面忽然淅淅瀝瀝地下起了雨來。

    彼時的桃黎尚未完全睡著,聽到從外傳進來的細微動靜,下意識地坐起身來,轉頭望向了緊閉著的門窗。

    既都已經開始下雨了,徒弟應該很快就會回自己的房間休息去了吧?

    可那刻意降低了自身存在感的氣息依然籠罩著整個屋舍,像堅守在稻田里的稻草人,風雨無阻地守著她。

    一直持續了半盞茶的功夫。

    桃黎稍稍猶豫了半晌,終究還是下床披好了外衣,朝門口的方向走去。

    果不其然,剛一推開房門,就看到了守在門外的徒弟。

    霧藍色的靈氣如蛇一般盤踞縈繞在徒弟身側,在這黑漆漆的雨夜里顯得詭譎又妖邪非常。

    細雨落在他的面龐之上,就連濃密纖長的睫羽也沾染了些許雨滴,看起來霧蒙蒙的。

    徒弟卻眼也沒眨,只一移不移地望著她所在的方向。

    不知是桃黎的錯覺還是怎么,她總覺得此時的徒弟好像有點難過,淡漠的眼神里盈滿了無盡的凄涼。

    他掀眸望著她,握緊的掌心復又松開,卻是聲音很輕地問道:“師尊又想要離開弟子了嗎?”

    不然都這么晚了還不睡覺,忽然跑出來做什么呢。

    聞言,桃黎蹙了下眉,覺得莫名其妙:“山嵐你說什么糊涂話呢?”

    她快步走到徒弟跟前,踮腳摸了摸徒弟的額頭。

    都是雨水,好涼。

    徒弟的發梢與肩頭也都被這場突如其來的雨給淋濕了,看起來怪可憐的。

    桃黎于是輕飄飄地嘆了口氣,朝徒弟伸出手來:“別守在外面了。”

    “要不要進來,跟師尊一起睡覺?”

    第49章

    直到被桃黎牽著手帶進屋里, 柔軟干燥的巾帕蓋在了頭頂上,顧山嵐依然處于一個很懵的狀態,久久不曾回過神來。

    他身體微繃, 很是僵硬地被桃黎按在了木椅上, 明明就很大一只,一動不動坐在那里任由桃黎擺弄的樣子,卻像極了一個不會掙扎也不會反抗的人偶娃娃。

    正在擦拭他長發的那雙手是這般溫柔, 師尊此時離他好近好近,近到他都能夠聞到師尊身上獨有的淡淡馨香。

    桃黎一邊擦一邊恨鐵不成鋼地絮絮嘮叨:“還好意思說自己有三百一十六歲了呢。”

    “連下雨了都不知道躲,只知道傻乎乎地站在那里被雨淋, 以前師尊叫了你兩聲‘笨蛋’, 就真當自己是笨蛋了不成?”

    如果被妖界的那些妖族聽到桃黎這般說他們的妖主,恐怕早就已經嚇得雙膝發軟跪到地上,冷汗直冒,生怕妖主的怒火會波及到他們身上。

    畢竟, 他們都是親眼見過妖主是如何懲處那些對他出言不遜的修士的。

    可他們眼中那位喜怒無常、手段極為陰狠毒辣的妖主此時卻只是小心翼翼地牽住了桃黎的衣袖, 巾帕下,那一對濃密纖長的銀白睫羽微微掀起,露出底下一雙略顯驚慌的霧藍色眼睛。

    他抿直了唇線, 輕聲確認著些什么:“師尊方才出來,不是想要趁機偷偷溜走么?”

    桃黎聽得更加一頭霧水,沒好氣地反問道:“師尊這些天在長青谷里待得好好的, 為什么要走?”

    “師尊只是見你下雨了還傻站在外面不走,想拉你進來避避雨罷了。”

    聞言,顧山嵐的眼睫很輕地顫了一下, 那雙被雨水淋濕的霧藍色瞳眸也悄然亮起了星點幾不可察的微光。

    像是小小竊喜,又像受寵若驚。

    正在專注給徒弟擦頭發的桃黎并未留心到自家徒弟的這點細微變化, 她低眸看著徒弟那一頭被她搓得亂糟糟的長發,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要是山嵐你現在這幅模樣被你那些手下看見了,真不知道你今后要如何在他們面前繼續立威才好。”

    徒弟卻只是微微偏轉過頭來,像是討好一般,用微涼的臉頰主動蹭了蹭桃黎的手掌:“沒關系,師尊,他們不會看到的。”

    他只在師尊面前這樣。

    擦完頭發,桃黎不忘又用術法烘干了徒弟的衣裳,然后才指著自己的床問徒弟。

    “山嵐,你要不要變回妖形上來睡?”

    桃黎在這方面倒不是特別拘泥講究,畢竟在她眼里,變回妖形的狼崽子和徒弟就是兩個獨立的個體,和巨大毛絨絨睡在一起怎么了?

    反正她這幾天又不是沒有把雪狼當成抱枕,趴在它身上曬過太陽。

    桃黎說著,往床最里面挪了挪,給徒弟留了一大片空位出來。

    沒辦法,現在的狼崽子可大一只,如若不多給它留點空位出來,它說不定會被自己擠到地下去。

    顧山嵐垂眸盯著空出來的那一處,逐漸變得晦澀不明的眸光慢慢落在了桃黎臉上。

    師尊那一雙栗褐色的瞳眸正專注地望著他,內里干凈澄澈,什么雜念皆無。

    喉結上下輕滾了滾,顧山嵐最終卻只搖了搖頭:“不必,弟子睡地上就好。”

    聞言,桃黎立時不樂意了:“那怎么行,地上得多涼啊。”

    就算徒弟現在是九洲里最厲害的妖主,實力強大到誰都打不過他,自然更不可能會懼怕來自地板的這點區區寒涼。

    但桃黎一想到她美滋滋地睡在溫暖的大床上,那頭巨大的雪狼卻只能孤零零地趴在床邊的畫面,她就覺得是自己虧待了它。

    于是直到最后,顧山嵐也沒能犟得過桃黎。

    變回妖形的徒弟比人形的他體溫高了不少,那一大只毛絨絨來到床上的一瞬間,桃黎感覺自己身邊仿佛突然多出了只暖爐,熱乎乎的,持續散發著讓人舒適的溫度。

    雪狼本本分分地趴在一旁,就連尾巴都停止了掃動,一人一狼中間甚至還隔開了一小段距離,規矩得簡直不像話。

    桃黎不曾多想,經過方才那一遭,她已然困得快要睜不開眼,伴著窗外細密淅瀝的雨聲,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所以桃黎并不知道的是,在她均勻淺緩的呼吸聲響起沒多久之后,身后的雪狼便開口說話了。

    聲音放得很輕:“師尊?”

    睡得極熟的桃黎自是不可能回應他的。

    顧山嵐又試探性地低喚了幾聲,依然沒有得到任何應答。

    于是,那頭雪狼悄然變回了青年的模樣,定定望著桃黎熟睡的背影,十分安靜地注視著她。

    窗外的雨不知什么時候停了,月亮悄悄從烏云后探出頭來,屋里灑落一地皎潔月光。

    顧山嵐緩慢地伸出了手,朝桃黎一點點探了過去。

    近了點。

    又近了點。

    只不過,那只冷白如玉的手最后卻也只停在了距離桃黎僅有一寸之遙的地方。

    取而代之的,是一條雪白蓬松的狼尾,小心翼翼地纏上了桃黎的腰

    如此過了幾天。

    在桃黎的不斷催促與監督之下,自家徒弟終于舍得分出每天的一點點時間,用來處理妖界呈遞上來的各項事務。

    只是每次最多處理個把時辰,徒弟就會將那些信函與請示書推到一邊,轉而殷勤地跑來給桃黎端茶送水。

    桃黎斜睨一眼桌案上堆積而成的那座“小山”,視線繼而再落至徒弟身上,疑惑問道:“不是還剩那么多么,怎么不繼續看了?”

    徒弟面不紅心不跳,語調中甚至還帶了點理直氣壯的味道:“師尊,弟子不想看了。”

    桃黎:“?”

    寧愿給她端茶送水做小蛋糕都不愿意工作是吧?以前那個卷天卷地的卷王徒弟到哪兒去了?

    桃黎于是開始認認真真、苦口婆心地跟徒弟講道理:“山嵐,就算你把它們留在那里,今日不看,它們也不會自己慢慢減少的,說不定明日妖界還會送一大堆過來,越積越多,之后就更看不完了。”

    顧山嵐:“”

    終究還是聽從桃黎的話,回去繼續處理那些繁雜的事務。

    師徒倆一個坐在桌案前翻閱信函,一個則優哉游哉地躺在搖搖椅上看話本,不時磕幾顆瓜子堅果,惹出一陣窸窸窣窣的響聲。

    似是倏地意識到了什么,桃黎突然間放下話本,抬頭看向了徒弟:“山嵐,師尊這樣會吵到你嗎?”

    顧山嵐:“當然不會。”

    他喜歡時時刻刻都能夠聽到師尊弄出來的小動靜,這至少代表著,師尊是活著的。

    天知道那三百年間沒有師尊的日日夜夜,獨自待在寂靜無人的房間里,耳邊只余孤寂風聲時,他都是怎么過來的。

    聞言,桃黎于是心安理得地繼續磕她的瓜子堅果。

    小零食,香香!

    只是漸漸的,屋子里那窸窸窣窣的動靜消失了,就連翻書的聲音也戛然而止。

    察覺到這點異樣的顧山嵐幾乎是瞬間便放下了手中的筆,慌張地看向了桃黎所在的方向。

    發現桃黎只是歪過頭睡著了的時候,他才肉眼可見地松了口氣,很輕地眨了眨眼。

    直到好不容易緩了過來,顧山嵐才慢慢站起了身,緩步走到桃黎身邊蹲下。

    “師尊?”一句幾近無聲的輕喚。

    桃黎正以一個蜷縮的姿勢側躺在搖搖椅上,小半邊臉都被垂落的烏發給遮擋住了,胸脯伴隨著勻稱的呼吸,平穩地上下起伏著。

    睡得很香。

    顧山嵐抬眸望了眼窗外昏黑不已的天色,后知后覺地意識到,現下其實早就過了師尊平時睡美容覺的時辰了。

    只是為了將就還在處理妖界事務的他,師尊才一直硬撐著沒有上床睡覺。

    他靜靜地盯著桃黎看了很長一段時間,不知過去了多久,才將她攔腰抱起,很是輕柔地放到了床上。

    隨即和往常一樣躺在了桃黎身后,長尾悄然探出,習慣性地纏上了師尊的腰

    半夜。

    桃黎是被身后渡來的寒氣給冷醒的。

    那源源不斷傳來的寒氣仿佛能夠徹入骨髓,饒是桃黎這具身體也被管理局賦予了金丹期的修為,卻依然被凍得禁不住哆嗦了下。

    她立時坐起身來,看到從腰間滑落的狼尾以及身后并不是妖形的徒弟時,只短暫愣了一秒,隨即便匆匆將從心頭剛冒起的諸多疑惑統統拋至了腦后,急切去喚昏迷不醒的徒弟。

    “山嵐?山嵐你能聽見師尊說話嗎,快醒醒,別睡了。”

    令整個九洲都聞風喪膽的妖主此時面色卻慘白得猶如一張白紙,就連睫羽間都凝起了一層薄薄的寒霜,身體更是成了一個大冰塊,摸著哪兒哪兒都涼。

    顧山嵐不安地緊蹙著眉,整個人仿佛都被夢魘給深深困住了一樣,渾身止不住地發著抖,儼然已聽不見桃黎說話。

    偶爾,那蒼白到毫無血色的薄唇會發出一兩聲模糊不清的呢喃。

    桃黎湊過去費勁地聽了好一會兒,才勉強聽清楚了徒弟的話。

    他在說:“疼。”

    “好冷。”

    還有——

    “救她。”

    第50章

    桃黎起初聽到那兩聲“疼”與“好冷”時, 還以為徒弟是在恍惚間表達此時此刻他的感受,可當聽到最后那一聲“救她”的時候,卻倏地一下子愣住了。

    救她?“她”是誰?

    徒弟到底夢到什么了?是過去什么不好的回憶么?

    不過, 暫且不論徒弟此時到底疼不疼, 從那源源不斷散發出來的寒氣來看,冷倒是真的。

    桃黎著急忙慌地把被子全都裹在了徒弟身上,又用遍了所有目前能夠想到的合適的術法。

    可徒弟卻像是變成了一塊化不掉的冰, 無論怎么做都驅散不了他身體里的寒涼。

    桃黎實在沒法,只好摸索著找到徒弟的傳音令牌,聯系上了張醫修。

    張醫修顯然是尚在睡夢之中, 猝不及防被令牌的傳喚聲給吵醒了。

    困倦的哈欠聲隔著玉牌不甚清晰地傳了過來:“妖主?都這么晚了, 您找我有什么事嗎?”

    “張醫修,是我,我是桃黎,您還記得我嗎?”桃黎語調急切。

    玉牌那頭的人卻是詭異地沉默了幾秒, 隨即響起“啪嗒”一聲, 似是玉牌不慎落到了地上。

    不知過去了多久,張醫修哆哆嗦嗦的聲音才再度響起,聽起來顫巍巍的。

    “桃、桃道友?你不是在三百年前就已經已經”

    張醫修不敢輕易說出那個字, 畢竟都已經過去這么久了,人怎么可能會突然間死而復生呢?

    “這個之后再同您講,能麻煩您現在來趟長青谷么, 我徒弟他現在的狀況不是特別好,您要不趕緊過來看看吧?”

    張醫修很快帶著藥箱匆匆趕到,只迅速瞥了顧山嵐一眼, 便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

    他立馬給顧山嵐喂了一顆血紅色的丹藥,隨即示意桃黎先跟他出去一趟。

    “妖主這是老毛病了, 具體是怎么來的,老朽我也不知。”清冷潮濕的月夜下,張醫修將一切緩緩道來。

    “不過,自從妖主入魔道以后,這隱疾便初現端倪。每每發作時,輕則靈氣紊亂,身有不適,重則猶墜冰窖,昏迷不醒。”

    “以前靠妖主自己,尚且能夠勉強獨自撐過去,時間一長,就需要輔以藥物治療了。只不過由于妖主身份特殊,九洲里暗地想害妖主的人比比皆是,這病實在不宜被太多人知曉。”

    “方才老朽喂妖主服下的那顆丹藥,是集老朽與諸位妖醫之力合力煉制而出,只可惜丹藥治標不治本,那病癥一直積壓在妖主的身心里,發作一次比一次嚴重,長此以往下去,情況恐怕就不太妙嘍。”

    “這么嚴重?”桃黎聽得眉心直蹙,“張醫修,難道就沒有別的辦法了嗎?”

    “倒是有一計可行,只是妖主一直不愿罷了。”張醫修回答道。

    “什么方法?或許我可以勸他試一試呢。”畢竟,徒弟向來還是很聽她的話的。

    張醫修深深看了桃黎一眼,欲言又止道:“是——”

    送走張醫修后,桃黎并未急著進屋。

    她在院子里來來回回踱步轉了好幾圈,不時又略顯不安地站起坐下,直到天剛破曉,才像是終于下定了決心一般,開始嘗試聯系任務管理局。

    不知過去了多久,獨屬于系統的電流聲才在桃黎的腦海里滋滋響起:“10934號,有什么是管理局可以為你做的嗎?”

    “統,我想知道主角到底為什么會得病,”桃黎問道,“還有,我不在的這三百年里,他到底都經歷了些什么?”

    誠然,張醫修和這個仙俠小世界里的其他人或許的確都不知真相,可對小世界里所有的劇情發展都了如指掌的任務管理局卻不一樣。

    系統沉默片刻:“10934號,那三百年都已是過往,就算你知道了,也無法改變過去,不是嗎?”

    “但我至少擁有知道的權利吧?”桃黎不滿地擰起眉來,“統,你要是連這都不愿意告訴我的話,那我可就要撂挑子不干了。”

    系統看一眼面前正在迅速流動的繁雜藍白色數據,視線最后定格落在桃黎對主角的好感值那一欄,原本想說,你會不干了才怪。

    可那道機械音最終卻也只道:“如果你真的執意想要知道的話,管理局可以滿足你的這個請求,將那些過往片段傳入你的識海里。”

    話音剛落,一幀又一幀光怪陸離的畫面便猶如走馬燈一般出現在了桃黎的腦海當中。

    于是,她看到了自她死后,徒弟抱著她的尸體在傾盆大雨下痛哭的身影。

    也看見了徒弟背著她三步一叩首,跪著爬完了兩遍那一條好高好高、一眼望不到頭的漫長天梯。

    還看到了血肉模糊的徒弟從天梯上滾落,一頭烏發逐漸變得銀白,與漫天雪地融為了一體。

    ——因為神不愿意救她,所以他寧愿違背師尊平日對他的教導,棄正入魔。

    片段里還有面無表情拔掉了修士腦袋的徒弟;高高在上受萬妖朝拜、好不風光的徒弟;

    有細心為她梳頭、親吻她額發的徒弟;一遍遍教著笨蛋小鸚鵡該如何說“師尊”二字,沒有絲毫不耐煩的徒弟;

    還有獨自站在妖界最高處,明明什么都擁有了、什么都不缺,背影卻依然盡顯孤寂與落寞的徒弟

    不知是桃黎的錯覺還是怎么,她以上帝視角看著那立于妖界最高處、平靜地垂眸往下看的徒弟,總覺得徒弟如若不是墮魔之軀,不管從再高的地方摔下去,都不死不滅的話,徒弟那時應當是很想要往下跳的。

    光怪陸離的片段最后,是徒弟在空無一人的街道邊上遇到了一只被雨水淋濕、狼狽不已的落湯小狗。

    徒弟盯著那只小狗看了很長一段時間,隨即俯下身來,用術法烘干了小狗的身體,又喂了它點吃的。

    他并未嫌棄那只臟兮兮的小狗,相反,還把它抱到了足以避雨的屋檐之下,修長冷白的食指輕點了點小狗額頭。

    “好可憐。”他說道。

    徒弟的眼里沒有任何憐憫之意,卻是在學著桃黎以往的語氣以及有可能會說的話。

    “為什么不回家?”

    小狗的毛發被大狗烘干了,大狗的周身卻已被突如其來的大雨淋濕透。

    雨水順著濕漉漉的衣袖滴落在地,一滴、兩滴:“沒有家?”

    “還是說,你的家里也沒有人在等你了?”

    桃黎獨自在庭院里坐了很久很久,直到從屋子里傳來一聲疑似重物落地的聲響,以及自家徒弟明顯慌張不安的輕喚:“師尊?”

    桃黎這才恍然回神,急急忙忙地沖進屋里:“誒,師尊在呢。”

    剛一踏入房門,她便看到了從床上摔跌下來的徒弟。

    服過張醫修的丹藥,徒弟的情況終于好轉了些許,只是那周身的寒氣依然經久未散,霧藍色的瞳眸也仿佛化作了一對脆弱的琉璃,輕輕一碰就會碎個徹底。

    桃黎快步走了過去,觸及徒弟冰冷的肌膚時,只微微停頓了一秒,便將他從地上扶了起來。

    她望著眼前驚魂未定的徒弟,不由得放緩了聲音,又重復了一遍:“別擔心,師尊在呢,沒走。”

    “剛剛是張醫修來看過你,師尊才去送完他,沒想到你就醒了。”

    聞言,徒弟很輕地蹙了下眉:“張醫修?”

    桃黎點點頭:“你舊疾復發了,我請他過來看看你。”

    話落,她抿直了唇線,似是在猶豫著斟酌字句:“對了山嵐,你的病,張醫修方才都與我一一說過了。”

    隨即桃黎清了清嗓,不太自然地別開了視線:“那個,如果、如果與人雙修就能治的話,師尊倒也不無不可。”

    然而,不知是桃黎的錯覺還是怎的一回事,就在桃黎話音剛剛落下的一瞬間,她倏地感覺到本就不怎么暖和的屋子莫名徹底冷了下來。

    桃黎疑惑地轉眸看去,卻徑直迎上徒弟那一雙墨色如織的眼睛。

    和徒弟相處這么久以來,桃黎從未見過徒弟用這種眼神盯著她看,不是詫異,更不是終于能與喜歡了三百多年的人做這世界上最親密無間的事情之一的喜悅。

    而是一種隱忍的薄怒。

    顧山嵐此時的眸光如夜色一般暗沉濃稠,語氣更是冰冷至極:“桃黎,你知道你在說些什么嗎?”

    這同樣也是徒弟有史以來第一次直呼她的名字,惹得桃黎輕微一怔,下意識地回答道:“當然知道啊。”

    “師尊這不是怕你今后又難受,想要讓你快點好起來么。”越解釋,桃黎越覺得委屈。

    一片好心被徒弟當成驢肝肺也就算了,好端端的,突然兇什么兇!

    桃黎沒好氣地撇了撇嘴:“而且張醫修說了,你這病光靠丹藥的話壓根就根治不了,說不定以后會越來越——”

    未曾想一句話尚未說完,桃黎眼前的畫面便忽然之間天旋地轉。

    她陡然驚呼出一聲,下一秒,就猝不及防地被徒弟壓在了身下。

    顧山嵐的身體很涼,粗重的呼吸卻炙熱滾燙,那雙霧藍色的眸子死死盯著她,眼神卻陰鷙到連桃黎都覺得有些唬人可怕。

    “張醫修說張醫修說,張醫修說什么你就做什么嗎?桃黎,我承認,你是天底下最好的師尊,可也實在沒有必要為了你的徒弟犧牲自己到這種地步。”

    桃黎好不容易緩過神來,聞言也來了氣,聲音驟然間拔高了不少,擰眉反駁道:“怎么就變成是我在犧牲了?”

    引來顧山嵐一聲嗤笑:“哈?師尊都愿意放下身段與我雙修了,如若這都不算犧牲的話,還有什么事是能被稱做犧牲的呢?”

    她分明一點都不喜歡他,竟卻還要為了他做到這個份上,誰聽了不說一聲她是這世間最善良大義的好心菩薩?

    “還是說,師尊其實壓根就不知道雙修是什么,要徒弟倒反天罡,反過來教師尊不成?”

    倘若她當真什么都不懂的話,他倒是不介意親自來教一教她。

    顧山嵐直接伸手掐住了桃黎的下巴,迫使桃黎抬起頭來,那雙漂亮的栗褐色眼睛里滿滿盛著的全都是他,只能是他。

    冰涼的指腹毫不猶豫地按上了桃黎的紅唇,顧山嵐隨即冷笑著俯身往下,另一只手則扯松了桃黎的衣帶,徑直握住了她的纖纖細腰。

    剎那間,師徒倆的呼吸交錯,鼻尖相抵,顧山嵐只需要再往下分毫,就能吻上他朝思夜想了無數個日夜的師尊的唇角。

    顧山嵐卻在這個時候停了下來。

    他無聲盯著身下的桃黎,視線捕捉到她微微放大了的眼睛,很是平靜地心想。

    好了,可以了。

    既都已經做到了這個份上,接下來,師尊就該感覺到害怕,直接推開他了吧?

    顧山嵐甚至還十分好心地卸了手上少許鉗住桃黎的力道,以免到時師尊推不開他。

    沒關系,反正他早就知道結果會是這樣。

    說他矯情也好,貪得無厭也罷。

    誠然,他的確很喜歡很喜歡師尊。

    他愛她。

    師尊愿意犧牲自己和他做那種事情,他早該感到欣喜若狂,對師尊搖尾乞憐、感恩戴德才好。

    可他實在不想和師尊做那種事情,是在師尊完全不喜歡他的前提之下。

    如若真的做了,他可以厚著臉皮,繼續像賴皮糖一樣黏在師尊身邊,可師尊今后要如何面對他呢?

    是會尷尬地再也不愿與他說話?還是要將他逐出師門,再也不想見到他?亦或是,又要委屈自己、粉飾太平,假裝什么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無論是哪一種結果,顧山嵐都不想要。

    可是可是就算他真的不愿不想,他又怎么能夠直呼師尊的名字,兇她呢?

    師尊待他是那么那么地好,甚至愿意為了他做到這個份上,更何況,師尊好不容易才回來,他怎么可以這樣對待她呢?

    顧山嵐的心底驀地油然升起了一陣莫大的恐慌。

    他手足無措地想要立馬從桃黎身上下來,給她道歉,求師尊原諒他。

    他想告訴師尊,他剛剛不是故意兇她的,他是師尊的乖乖小狗,他千不該萬不該對師尊這樣。

    師尊若是生了氣,想怎么打他罵他都好,只是只是千萬不要一氣之下,又偷偷拋下他離開他。

    可就在緊接著的下一秒,顧山嵐卻突然徹頭徹尾地僵住了。

    只因桃黎突然支起身來,很輕很輕地碰了下他冰冰涼涼的嘴唇,在上面啄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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