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平行世界（三）
好在年底考核結束的這段日子里, 顧山嵐并沒有要魔鬼特訓自家小徒弟的意思。
——他決定讓小徒弟先安安生生地過個好年。
桃黎為此直呼“師尊英明！”，然后就揣上師尊平日給自己發的零花錢，和同門的師姐妹約著一道下山, 去山下孟城里高高興興地逛了一整天。
傍晚回來的時候，桃黎帶回了一只做工精致的嶄新手爐，并將其放在了師尊的桌案邊上。
師尊困惑地垂眸看著那手爐，問：“這是什么？”
桃黎便笑瞇瞇地回答道：“是弟子送你的新年禮物呀�！�
“師尊，你不是經常手冷么？我問過賣手爐的老板了, 他說這手爐是店里效果最好的一款，有了它, 以后師尊你的手肯定就不會再那么涼了。”
顧山嵐的本體是只妖狼，妖族的體質與常人不同，體溫往往要比普通人低上許多。
師尊每每親自上手調整她的持劍姿勢亦或是其他的時候, 桃黎都感覺仿佛是有一塊冰塊在碰自己，雞皮疙瘩一陣一陣的。
為此她特地攢了好幾個月的零花錢, 為師尊精挑細選了這一款手爐。
哎呀呀, 她可真是一款貼心的小棉襖呢~
師尊能有她這么孝順的弟子，肯定是他花了好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
桃黎：貓貓肯定點頭jpg.
顧山嵐安靜地盯著那只手爐看了許久, 沒說到底喜不喜歡、需不需要，只是長睫半垂下來，霧藍色的眸底辨不清是何情緒。
不過，自這天起，一直被顧長老隨身攜帶在身邊的就不止他那一柄烏漆漆的玄黑長劍, 而是多了這么一只精致小巧的手爐了。
不管是寒冬臘月, 還是烈日炎炎, 幾乎都能看到顧山嵐隨身帶著這只手爐。
桃黎疑惑地問師尊：“師尊，你怎么夏天也在用這手爐啊, 難道不會覺得熱么？”
師尊卻搖搖頭，那雙總是冷冰冰的瞳眸中多了一兩分不易察覺的星點柔和。
“師尊冷。”他如是說道。
桃黎不知道的是，其實這只手爐的效用壓根就沒有老板說得那么好，不如說它是一件中看不中用的昂貴“花瓶”。
保暖的效果最多維持半個時辰，手爐能夠散發出來的熱氣就幾近于無，是那老板見她是個年紀輕輕的小丫頭片子，故意說些漂亮話以便坑騙她的靈石罷了。
只是所有的這些，顧山嵐都不曾告訴自家小徒弟。
花瓶又如何？
花瓶也是寶貝，不是嗎？
當然，這些都是后話了。
好不容易省吃儉用積攢了好幾個月零花錢的桃黎給師尊買完手爐后，一朝就變回了窮得叮當響的窮光蛋。
于是她機智地將目光轉到了即將到來的新年上，旁敲側擊地向自家師尊打聽，師尊打算給別的長老的弟子發多少壓歲錢，能不能給他們多發一點。
師尊問她為什么。
桃黎便理直氣壯地回答道：“這樣一來的話，其他長老給弟子發新年紅包的時候就不好意思給得特別少了，弟子就可以得到好多好多的壓歲錢�！�
計劃通黎黎，get！
師尊：“”
他絲毫不覺得小徒弟這是在算計自己，只是問道：“黎黎，你知道嗎，九洲流傳有一句俗話是，‘求人不如求己’。”
桃黎沒有聽懂：“師尊，這是什么意思呀？”
到了新年當天，師尊用實際行動為她解釋了這句話的含義——他給了她一個超大的紅包。
數額大到比桃黎一整年的零花錢還多，夠她買好多好多個師尊同款手爐了。
桃黎吃驚。
桃黎狂喜。
桃黎恍然大悟。
原來那句話的意思是：求別人家的師尊，不如求自己家的師尊。
哎呀呀呀，師尊可真好。
她能有這么好的師尊，肯定是她花了幾輩子才修來的福氣
于是乎，等到晚上放孔明燈的時候，師尊問她許了什么愿望。
桃黎毫不猶豫地回答道：“弟子希望那羅漢神仙能在師尊身上待得更久一點，能夠待到明年弟子可以再一次許愿的時候最好�！�
顧山嵐：“”
算了，今天是新年，他不跟自家小徒弟置氣。
這不吉利。
桃黎又好奇地眨巴眨巴眼睛：“那師尊，你許了什么愿望呀？”
“為師希望你在接下來的一年里能夠學業進步，就算拿不到第一名，來年的年底考核也不要再吊車尾了。”
桃黎對此很不服氣，憤憤不平地揮著小拳頭為自己辯解道：“師尊，我今年的成績明明是中游偏上水平，到底哪里吊車尾了？”
這屆新來的弟子可是有近百人呢。
師尊卻瞇了瞇眼，平靜問她：“黎黎，你記得今年年底考核的第一名是誰嗎？”
桃黎脫口而出：“當然記得啦，是秋長老門下的謝青揚謝師兄�！�
那可惡的卷王，卷唄，誰能卷得過他啊。
師尊又不疾不徐地繼續問道：“那，第二名呢？黎黎還記得嗎�！�
桃黎這回支支吾吾想了半天：“呃，唔，嘶到底是誰來著？”
師尊微一頷首，顯然很滿意她的反應：“看，黎黎，沒人會記住第二名。”
“所以，只要黎黎你沒拿到第一名，那么不管是三十一名還是最后一名，都和吊車尾沒有什么區別，對不對？”
桃黎：“”
不對！這到底都是些什么歪門邪理。
所以說來說去，自家師尊還不是想要她明年就考第一名嘛。
桃黎忍不住在心里吐槽個不停。
還有，這都過去多久了，師尊你怎么還記得那些心靈雞湯！
那些心靈雞湯是救過你的命嗎？
只不過，顧山嵐希望自家小徒弟能夠在來年的年底考核中拿到第一名的愿望，很快便因為不久之后的一次變故而發生了一絲微妙的改變。
那是桃黎第一次跟著同門弟子下山歷練，難度不大，本該平平安安地順利歸來，不料卻被不知從哪兒竄出來的小蛇妖咬中了肩膀，不慎中了蛇毒。
那蛇妖的修為不高，桃黎的傷自然也不算重，只是被那毒害得臉色蒼白，渾身都綿軟無力，需要一段時間的靜養。
桃黎不愿喝那碗看起來其實更像是能毒死她的湯藥，師尊卻在一旁看著她，沉聲道：“黎黎�！�
他遞給她一顆蜜餞。
不知是桃黎的錯覺還是怎么，師尊雖然一如既往地木著個臉，和平時沒什么兩樣，可她總覺得師尊此時的心情不是很好。
甚至可以用“糟透了”三個字來形容。
桃黎猶豫地抿抿唇角，最終還是硬著頭皮，一口氣喝完了那碗苦死人不償命的藥。
痛苦面具jpg.
與此同時，師尊難得展現出了柔情的一面，伸手幫她順了順背，可他依然平靜地低垂著眉眼，心情看起來沒有任何好轉。
桃黎不由得小心翼翼地問道：“師尊，你怎么啦？”
過了許久，才聽自家師尊緩聲回答：“為師只是在想，或許在新年那日的晚上，為師不應該許那樣的新年愿望。”
小花苞能夠在將來長成一朵漂亮的花、開得艷麗動人固然好。
可在見到毫無血色、帶著傷回來的小徒弟后，顧山嵐只剩下了一個想法。
——他希望這朵小花苞能夠平安順遂地健康長大。
自家師尊這話說得極其隱晦，桃黎絞盡腦汁地想了又想，才算徹底弄懂了師尊話里的深意。
她眼睛微微睜大，立時滿懷期待地試探問道：“那師尊，弟子今后是不是拿不到第一名也沒有關系啦？”
師尊看她一眼：“是�！�
桃黎聞言一喜，正萬分激動地想要從床上坐起來，就聽師尊接著說道。
“不過，為師接下來還是會好好監督你修煉的�！�
桃黎頓時感覺有一盆冷水從頭頂澆下：“為什么啊？”
“黎黎，如果你現在是筑基乃至金丹，你這次下山歷練，是不是就不會被一只修為僅僅只有練氣四階的蛇妖咬傷了？”
“當然，這絕不是你的過錯，而是為師的失職。只不過，為師注定是不可能護你一輩子的，唯有盡可能地提升你的修為，才能避免此類情況的再次發生�！�
桃黎于是又平靜安詳地躺了回去。
過了一會兒，她倏地重重地嘆了聲氣：“師尊，怎么辦？弟子的眼前突然只能看得到一片紫色了。”
聞言，顧山嵐難得有一兩分擔憂地看了過來，微蹙著眉心關切問道：“怎么回事，莫非是蛇妖的余毒未消，導致黎黎你又產生幻覺了么？”
“不，師尊，”桃黎生無可戀地閉上了眼睛，“是弟子的前途一片完犢紫啊�！�
顧山嵐：“�！�
幸好在養傷期間，顧山嵐不會強制要求桃黎修煉。
桃黎便趁著師尊不注意，整日偷摸跑去靈溪邊釣魚，到風水寶地曬太陽，還不知從哪兒抱回來了一堆植株盆栽，把庭院四角全都堆得滿滿當當。
顧山嵐沒法，只好命令自家小徒弟必須待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安心養傷。
瞬間變成了一顆蔫了的白菜的小徒弟便往床上一躺，雙眼放空地望著房檐橫木，神情與語調都惆悵至極：“師尊，弟子的前途真是一——”
顧山嵐：“”
拳頭硬了jpg.
他深吸一口氣，皮笑肉不笑地打斷了小徒弟的話：“黎黎，要是你的傷都好了，那么明日就可以回練劍坊繼續上課了，是不是？”
聞言，桃黎連忙將腦袋別至一邊：“咳咳咳！咳咳！”
浮夸地像是要把五臟六腑都咳出來之后，桃黎又十分安詳地躺回到了床上，“虛弱”地合眼道：“師尊，弟子突然覺得好累，想要休息了，您接著修煉去吧，不用再管弟子了。”
然而沒過多久，在庭院里擦拭長劍的顧山嵐就聽到了從小徒弟的房間那頭傳來的聲響。
他轉眸看去，一眼便與探頭探腦的小徒弟對上了目光。
顧山嵐半瞇起眼：“黎黎這么快就休息好了？”
小徒弟卻將雙手都背到了身后，磨磨蹭蹭地挪到他跟前：“師尊，弟子方才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顧山嵐微一頷首，示意小徒弟繼續編啊不，繼續說她的瞎話：“所以，黎黎夢到什么了？”
“弟子夢到，我們的身份互換了。弟子變成了師尊，而師尊你成了弟子的徒弟�！�
“在夢里，師尊你可聽弟子的話了，不僅隨時隨地都愿意陪著弟子釣魚烤魚，還每天都幫弟子打理種在庭院里的那些植株�！�
顧山嵐：“�！�
喔，果然是夢。
不然他怎么可能閑到寧愿放棄修煉的寶貴時間，跑去做這些純屬浪費時間的事情呢。
他想要告訴小徒弟，夢都是反的，不要再抱有這些不切實際的幻想了，卻聽小徒弟繼續說道。
“還有還有，弟子喜歡看煙花，師尊你就專門買了好多好多的煙花放給弟子看�！�
桃黎小小聲說道：“話說回來，弟子還不曾看過真正的煙花呢夢里的煙花可真好看呀�！�
養漁村偏遠，逢年過節頂多有一兩戶人家會放喜慶的鞭炮，煙花這樣的事物只存在于那些大人的描述當中，而且尚不及她在夢里見過的煙花萬分之一的絢爛壯觀。
顧山嵐低下眸來，留意到小姑娘栗褐色的漂亮眼睛里滿滿盛著的都是向往。
桃黎還在回味夢里的那些畫面，余光便瞥見一抹一閃而過的黑色衣角。
她輕輕“咦”一聲，連忙起身跟上那抹高大的背影：“師尊，你要上哪兒去呀？”
“現在天色尚早，不是看煙花的最佳時辰，”顧山嵐頭也不回，淡聲說道，“黎黎不是想要釣魚？走罷，為師陪你去。”
桃黎：“？”
桃黎：“！”
桃黎：“好誒，師尊萬歲！”
師尊烤的小魚小蝦的味道真的很好，他買來的那些煙花也和桃黎夢里的一樣絢爛漂亮。
桃黎目不轉睛地望著半空中的焰火，感動得眼淚汪汪：“嗚嗚師尊，你待弟子可真好，弟子今后再也不惹你生氣了，真的真的！”
不過，以顧山嵐對自家小徒弟的了解，小徒弟在這種情況下說出來的話，他向來最多是只能夠信一成的。
果不其然，緊接著的下一秒，小徒弟就扯了扯他的衣角：“所以師尊，你有沒有發現，每天除了睡覺就是練劍修煉，其實是件很枯燥乏味的事情。”
“偶爾換換口味，釣釣小魚小蝦，吹吹夜風，看會兒焰火，這樣的日子也很有趣哇！”
陪小徒弟釣了半天魚下來，顧山嵐著實沒發現這樣的事情到底有趣在哪。
但當他低垂下眸來的時候，卻撞上了小徒弟那雙被焰火映得亮亮、明顯透著無盡雀躍的眼睛。
顧山嵐停頓了一秒，隨即便平靜地偏轉過頭去，淡漠地看向了別處。
“一般般吧。”
過了幾息，他又沒來由地接著問道：“話說回來，除了黎黎白日里說過的那些，黎黎還夢見別的什么了嗎？”
在這種時候突然提及這個，其實很像是在轉移話題，桃黎聽后卻罕見地變得沉默了起來。
不知過了多久，她才干巴巴地回答道：“沒、沒別的了，師尊�！�
其實是有的。
夢里的師尊不僅成了她的徒弟，居然還大逆不道地想要和她搞師徒戀，愛她愛得不行。
只不過，饒是給桃黎一萬個膽子，她也不敢當著師尊的面說這些。
如若她真的這樣說了，她毫不懷疑師尊下一秒就要罵她逆徒，將她逐出師門去。
更何況，像師尊這種待人清冷疏離的高嶺之花，怎么可能像夢里的那個徒弟一樣，愛一個人愛得死去活來的呢？
桃黎敢打包票，自家師尊這樣的卷王，只可能會和他的寶貝沉烏劍甜甜蜜蜜地過一輩子。
——至于師徒戀？
呵。
根本就不可能好吧！
第62章
平行世界（四）
再說了, 桃黎會想要和自家師尊搞師徒戀嗎？
不可能，這輩子都不可能的好吧。
雖然自家師尊的確生得非常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完全長在了她的審美點上, 除了整天都在嘮叨她要抓緊時間修煉修煉還是修煉這一點比較折磨人以外，在對待照顧她這方面更是沒得講。
可那是她的師尊�。�
九洲里有句話是怎么講的來著，“一日為師，一生為師�！�
她身為師尊門下唯一的弟子兼貼心小棉襖，怎么能夠想著和師尊發展成那種關系呢？
不過, 盡管如此，不知是因為桃黎日日都和自家師尊相處在一起, 還是出于那個莫名其妙的夢的緣故。
每每有同門或是其他宗門的弟子來向桃黎表達傾慕之情的時候，桃黎總是會下意識地拿對方和自家師尊做對比，亦或是想到自家師尊。
譬如有師兄捧著一束玫瑰花來到她面前, 想要她當他的道侶的時候。
桃黎就會望著對方，期待又一本正經地嚴肅問道：“師兄, 你會做香香軟軟的桂花糕或者是青團嗎？”
聞言, 方才還一臉自信的師兄瞬間便面露難色：“這師妹，我堂堂一個男子漢, 你要我為了你去學做這種東西，這恐怕不太合適吧？”
桃黎于是輕哼一聲，轉頭就走。
嘁，怎么就不合適了？
明明她師尊就會！
又比如有別的宗門的弟子拿著一封厚厚的情書，忐忑又真誠地希望桃黎能夠給他一個機會。
桃黎看著對方尚不及自己的修為, 突然就有那么一點點理解自家師尊了。
她斟酌著詞句委婉勸道：“那什么, 要不然咱們還是先努力修煉, 專注提升自己，今后再來考慮這些事情吧？”
畢竟, 就算她將來真的喜歡上了對方，桃黎也嚴重懷疑等到她今后把對方帶回去，指著他跟師尊講，這就是她未來的道侶了。
以對方這才堪堪練氣二階的修為，很有可能會被自家師尊一個元嬰期修士的眼神所施以的威壓嚇得掉頭就跑。
諸如此類的例子還有很多很多，被桃黎花式拒絕掉的人甚至可以從練劍坊一直源源不斷地排到山腳之下。
惹得同門不少師姐妹都忍不住跑來八卦：“桃師妹，你到底喜歡什么樣的呀？”
桃黎便惆悵地托起下巴：“我也不知道誒。”
她這輩子又沒有真正喜歡過誰，更不知道喜歡到底是種什么滋味。
只能憑感覺回答道：“至少得對我好，長相要我看著舒服，修為也不能夠太低能夠滿足這些，大概或許應該就可以了吧？”
立馬就有師姐問道：“那桃師妹，你覺得謝師兄他長得怎么樣呀？”
桃黎沒有多想，下意識地憑著感覺回答道：“謝師兄？挺好的呀�！�
未曾想她話音剛落，周圍便頓時起哄聲一片。
——桃師妹的理想型是謝師兄這件事就這么水靈靈地傳了出去。
桃黎滿頭問號。
等會兒，她什么時候說過她會喜歡那種臭卷王了？
然而不管桃黎如何辯解，其他人都只“嗯對對對”、“啊好好好”，背地里卻將謠言傳得更加起勁。
以至于沒過多久，這件事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傳到了顧山嵐那里。
傍晚一起吃飯的時候，顧山嵐垂眸看著對面正在專注“攻克”碗里大雞腿的小徒弟，欲言又止道：“黎黎，為師聽說”
自家師尊一開口，桃黎就知道他要念叨些什么了：“假的，師尊，弟子對謝師兄沒有那方面的想法�！�
顧山嵐長睫輕抬：“但是，為師聽到有不少人都在這樣說�！�
桃黎便放下碗里的大雞腿，撐著石桌站起來，用一種格外受傷的眼神可憐兮兮地望向自家師尊。
“師尊，你寧可信他們，都不愿意相信你的親親徒弟嗎？”
小姑娘撇著個嘴巴，栗褐色的漂亮眼眸在霞光的映襯下更顯得水光瀲滟，看起來像是受了什么天大的委屈。
不過，自家小徒弟慣會演戲，就連顧山嵐偶爾也分辨不出來，這委屈到底是真是假。
但他依然微妙地停頓了一秒，隨即便淡然地別開視線，聲色如常道：“為師沒有不相信你。”
“只是，不光是謝青揚，黎黎你現在年紀尚小——”
不等自家師尊說完，桃黎便坐了回去，滔天的委屈瞬間消失不見。
她“嗯嗯”兩聲，十分熟練地接上了師尊的話：“弟子年紀尚小，動這些心思還太早啦。”
話落，還得意洋洋地沖自家師尊抬抬下巴：“弟子沒說錯吧，師尊？”
顧山嵐：“�！�
“黎黎知道就好�！�
這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似乎就這樣輕描淡寫地過去。
然而桃黎很快就發現，說她的理想型是謝青揚的謠言在一夜之間就消失了，送她情書、向她表白的人也突然一個都沒有了。
桃黎先是小小地懷疑了一下自己。
怎么回事，她的魅力這么快就散發完了？這不對吧。
好在沒過多久，桃黎就在同門師姐妹的提醒下明白了事情的真相。
喔，原來這一切都是師尊的“功勞”。
顧長老一聲令下，誰還敢來覬覦他悉心養育的小花？
當然了，桃黎倒不會覺得師尊這是在阻攔她的桃花運。
誠然，她的確是對男女之事有那么一點點的好奇不假，但放眼整個世間，能夠引起桃黎興趣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
猜師尊今日讓她帶去練劍坊的食盒里都裝了些什么好吃的有趣；“慫恿”師尊空出一點點的修煉時間、陪她去釣小魚小蝦也很有趣；
讓原本空蕩冷寂的長青谷漸漸有了生機有趣；如何與師尊“斗智斗勇”、想出能夠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摸魚的新法子也很有趣。
所以，男女之事能夠對桃黎產生的吸引力瞬間就削弱了不少。
桃黎真正擔心的只有一點。
“師尊，你應該不會今年還覺得弟子年紀尚小，明年就嫌棄弟子年齡大了，迫不及待地要弟子立馬找到道侶，好把弟子從長青谷里趕出去吧？”
顧山嵐：“�！�
他有時候真的挺想敲開自家小徒弟的腦袋，看看她的腦回路到底是怎么長的：“當然不會�！�
有了師尊的保證，桃黎這才放下心來：“那就好那就好。”
她的注意力很快就被天上的圓月所吸引，不由分說地要拉著師尊出去看月亮。
——今晚是中秋夜，天邊的圓月清亮又皎潔，灑落一地朦朧的銀光。
如夢似幻的場景不由得引來桃黎一聲情不自禁的喃喃慨嘆：“好漂亮啊�！�
只可惜在這種事情上，顧山嵐依舊無法與自家小徒弟共情。
在他的眼中，月亮就是月亮，一年三百六十五天，頂多只有圓與彎的細微區別而已。
可當他低下眸來的時候，卻在小徒弟那雙澄澈彎翹的笑眼中看到了比月亮還要柔和的星點微光。
頎長高大的劍修一下子就微怔住了。
又見小徒弟歪了歪頭，將他提前準備好的月餅一分為二，笑瞇瞇地將其中一半遞給了他：“喏，師尊�！�
她把另外一半放進嘴里。
大概是嘗到了喜歡的味道，緊接著的下一秒，桃黎便頗為驚喜地睜大了眼睛：“居然是豆沙味的誒！”
她轉而依依不舍地看向了自己方才遞出去的那一半月餅。
急急急，怎么辦，突然就不是很想把那一半分給師尊了。
桃黎正琢磨著該要如何不尷尬又能不失禮貌地要至少四分之一的月餅回來，忽然冷不丁地感覺到她的唇角似乎被一個粗糲的東西給輕輕碰了一下。
那觸感尤為陌生，以至于桃黎很是溫吞地眨了眨眼，才終于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
喔，是師尊帶著薄繭的微涼指尖。
她略微有些怔愣地掀起眼皮，徑直對上了師尊那一雙清凌凌的眼。
幾縷烏絲悄無聲息地從師尊的鬢角邊垂落下來，師尊的身后，是一襲朦朧柔和的皎潔月光。
“黎黎這兒沾了點月餅屑�！碧依杪犚妿熥鹩盟堑统辽硢〉纳ひ羧缡钦f道。
緊接著就見師尊平靜淡然地收回了手，抬眸重新望向了天邊的月亮。
“現在沒有了�！�
聞言，桃黎再度緩慢地眨了眨眼：“噢，是嗎？”
她有些機械地啃完了手里的月餅，這次卻愣是一點豆沙味都沒有嘗出來。
也是直到這時，桃黎才發現師尊并沒有接她給出去的那一半月餅，不由得下意識地疑惑問道：“月餅，師尊不吃么？”
顧山嵐只道：“黎黎還是留著自己吃吧。”
自家師尊早已辟谷、不食人間煙火多年，平日里和她一道吃飯的時候，大多數情況下也只是看著她吃，主打一個陪伴效果。
桃黎也就并未多想，三下兩下解決完了手里的月餅，便抿著唇小聲道：“師尊，弟子先回去睡覺了�！�
聞言，顧山嵐難得有些訝異地揚起眉梢：“黎黎今晚這么早就要休息了么？”
這可不是小徒弟以往的風格。
桃黎臉不紅心不跳地點了點頭：“弟子昨夜做噩夢了，沒有睡好。”
——她其實對師尊撒了一個小小的謊。
噩夢是假的，昨晚的桃黎也一如既往地倒頭就睡，睡得很香。
只是因為在剛剛那個瞬間，她的心跳頻率突然前所未有地莫名失調，快得像是有頭小鹿在里面砰砰亂撞。
桃黎堅信，這一定是出于她近半月來都偷偷摸摸地躲在被子里、用夜光燈看話本一直看到未時的緣故。
可惡，為了她的小命著想，桃黎決定從今天啊不，從今往后都早睡早起，好好地睡美容覺。
她可不想因為“熬夜看話本”這樣的事情而小命不保。
——傳出去一定會被人笑掉大牙！
第63章
平行世界（五）
光陰似箭, 日月如梭。
轉眼間，桃黎已年滿十七歲了。
在自家卷王師尊的眼皮子底下成功挺過了兩年左右的時間，桃黎已然覺得這世上沒有什么困難是她這輩子攻克不了了的。
如果有, 那一定是師尊突然改變了主意，要她趕超卷王二號謝青揚，拿到年底考核的第一名。
這個弟子真的做不到哇！
而連云宗新一屆的登仙大會同樣召開在即，聽聞了這個消息的桃黎很是激動。
試問，即將到來的是登仙大會嗎？
不不不。
分明就是能夠和她一起受苦受難的親親師弟師妹好吧。
畢竟, 自家師尊只要收了新徒弟入門，花在她身上的時間和精力比起以往來肯定就會少上不少。
等到那時, 她想要在師尊的眼皮子底下美美摸魚，那還不是輕輕松松手到擒來的事？
而且，在桃黎眼中, 她一直認為長青谷的“食物鏈”從低到高的排序是：可憐黎黎-卷王師尊。
但長青谷一旦來了新的弟子，那么就會變成：可憐新弟子-咸魚黎黎-卷王師尊。
新來的小徒弟不僅要遭受她曾經經歷過的那些折磨, 還得整天“師姐師姐”地叫她, 桃黎光是在腦子里想想那個畫面，就覺得爽快極了。
登仙大會一事基本上是交由顧山嵐在負責, 桃黎既身為顧山嵐目前唯一的徒弟，得空的時候就跟在自家師尊身邊，幫著忙上忙下。
表面上是來幫忙張羅，實則卻是想要暗搓搓地進行觀察，自己未來的師弟師妹到底會是什么樣。
在弟子們試煉考核的階段, 桃黎便格外注重留意自家師尊的表情, 試圖從他那張冷冰冰的臉上看出是否有對哪位弟子比較滿意, 有要將其收入門下的意愿。
觀察下來的結果為：一個都沒有。
桃黎不信邪，又開始委婉地向自家師尊推薦。
比如水鏡里的這個弟子看起來性格不錯, 那個弟子看起來天賦挺高，還有那邊那個，一看就是個勤奮好學的主兒。
桃黎在自家師尊耳邊噼里啪啦說了一大通，顧山嵐早已習以為常，只淡淡地轉眸望了話癆小徒弟一眼，平靜地微點了下頭。
桃黎便以為師尊這是接收到了自己的訊號，頓時在心里“蕪湖”一聲，掉頭回到長青谷，開始體貼地幫著師尊琢磨，要將哪處空地劃分出來，好讓給新弟子建房居住了。
不過，讓桃黎沒有預料到的是，她尚未等到入門的新弟子追在她身后叫她“師姐”，而是先等來了一個小小的變故。
幾天過后，登仙大會臨近尾聲，收尾的工作寥寥無幾，桃黎也就不再跟在顧山嵐身邊，轉而回練劍坊專注練功去了。
休息時間，卻見同門有弟子偷偷從儲物袋里拿了壺酒出來。
這是練劍坊里明令禁止的東西，畢竟大多數弟子的修為尚低，醉酒容易耽誤修煉等事。
奈何弟子們正值叛逆不服管教的年紀，越不讓他們做的事，偏偏越想要反其道而行之。
有弟子不忘小聲地問桃黎：“桃師妹，你想不想試一試？”
嗅到彌漫在空氣中的清甜酒香，桃黎猶猶豫豫：“這不好吧？”
要是不小心被長老發現了，那可就完蛋了。
“沒關系，只是嘗個味道而已，長老不會發現的，你就放心好了�！�
最終，到底是好奇心戰勝了桃黎的理智：“那、那好吧�！�-
顧山嵐得知自家小徒弟變成了小醉鬼的這個消息，已是半個多時辰之后的事。
參與到這場“聚眾偷喝酒行動”中的弟子基本上都受到了今日教習白長老的懲罰，其中數帶酒來的那名弟子被罰得最重。
唯獨桃黎醉得暈暈乎乎，就算白長老想要罰她，也實在無從罰起，只好讓顧山嵐先過來把人給領回去。
顧山嵐御劍抵達練劍坊的時候，白長老還在嚴厲訓誡那批犯了錯的弟子。
“老實交代，你們到底給她喝了多少。一口？一口就醉成這樣？都這種時候了還敢撒謊�！�
先前勸桃黎喝酒的那名弟子欲哭無淚：“白長老，弟子發誓，我們真的只給桃師妹喝了一小口，就一小口而已。”
天知道一個人的酒量怎么會差成這樣，只喝了那么一點點就醉到連東南西北都分不清了。
只不過后面的這句話，那弟子沒敢再說出口。
只因他用余光瞥見了正沉著臉大步走來的顧山嵐，立馬嚇得低下頭來，噤了聲。
白長老顯然也意識到了顧山嵐的到來，與他□□過頭打過招呼后，就朝桃黎所在的方向抬頭示意。
“顧長老，桃師侄在那里。她現在醉成這樣，劍肯定是練不下去了，你還是先把她帶回去吧。”
顧山嵐微一頷首：“給白長老添麻煩了，回去后我會按規矩好好懲罰她的�！�
坐在角落里的小姑娘眼神迷離，臉頰緋紅一片，在看到他的一剎那，朦朧的醉眼淺淺亮起了一瞬，唇角也向上輕勾起來。
可當聽到他要罰她之后，剛揚起來的唇角又撇了下去，同時小幅度地往椅子角落里縮了縮，似是不敢看他。
顧山嵐走到她面前，一言不發地解開身上大氅，輕輕披在了她的肩上。
寬厚的絨帽隨即戴在了桃黎頭頂，擋住了她白里透粉的面頰，同時也隔絕了其余人投來的目光。
小徒弟顯然是知道自己做錯了事，回家的路上都安安靜靜地任由他隔著衣袖握住她的腕子，難得表現得很乖。
回到長青谷后，顧山嵐先是給小徒弟煮了碗醒酒湯。
看著小徒弟乖乖地將醒酒湯一飲而盡后，才終于啟唇問道：“難不難受？”
聞言，桃黎抬起水光瀲滟的雙眸，眼巴巴地望著他，點點頭又搖搖頭：“難不難受�！�
顧山嵐：“。”
算了，醉鬼是這樣的。
他用擰得半干的巾帕仔細擦拭過桃黎的額頭，隨即示意小徒弟伸出手來，涼聲道：“手�！�
小徒弟卻莫名緊張兮兮地看了他一眼，一副很是猶豫的樣子。
半晌過后，才終于將手伸了出來，顫巍巍的，同時小聲說道：“師尊，弟子知道錯了，今后再也不敢了，你打輕點好不好？”
聞言，顧山嵐很輕地蹙了下眉：“打什么打？”
聽見他的話，醉醺醺的桃黎顯然也懵住了：“師尊叫弟子伸手，難道不是想打弟子的手，懲罰弟子么？”
顧山嵐簡直快要被自家小徒弟給氣笑：“為師什么時候打過你？”
以前被小徒弟弄得最無語凝噎的時候，不也只是冷聲叫過小徒弟的全名，連罰都不曾怎么罰么。
他半垂著眸子，將小徒弟的手指擦得干干凈凈。
說話時的語調分明和他的表情一樣，都是冷冰冰的，落在桃黎干凈的手掌心里的，卻是一顆香甜的橙色橘子糖。
“酒醒之后，將相應門規抄寫一百遍即可，今后不許再犯�！�
顧山嵐等了一會兒，小徒弟卻沒有給出任何回應。
怎么，連這都覺得是罰重了？
顧山嵐低下頭，發現小徒弟正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顆橘子糖，也不知心里到底在想些什么。
不知就這樣過去了多久，才聽小徒弟用悶悶的語調說道：“師尊，弟子錯了�！�
在同一件事上連著道兩次歉，這顯然不太像是自家小徒弟的風格。
顧山嵐自然而然地將其歸結為了是小徒弟醉酒的緣故，卻聽小徒弟接著說道：“弟子不該慫恿師尊去收新弟子的�！�
“弟子也不是很想要把那塊靈田分給新的師弟師妹建屋舍，弟子原本打算的是要用那塊靈田來種西瓜的，連種子都準備好了。”
這下好了，不僅西瓜沒了，就連唯一的師尊也要“分”給別人了。
“那些新弟子其實也沒有弟子說得那么好，他們他們不對，弟子不能在背地里說人莫須有的壞話，這樣不好。”
桃黎吸吸鼻子：“可是、可是等新的師弟師妹一來，師尊是不是就不會再對弟子這么好了？”
想來也是，無論師尊再厲害、修為再高，擁有的時間和精力也是有限的。
一旦分一部分給新來的弟子，哪怕只分出去一個指甲蓋那么大一點點，師尊也必定會在某些方面忽視掉她的存在。
更何況，新到來的弟子總是需要一定的特殊關照的，說不定一個指甲蓋還不夠，需要兩個指甲蓋那么大。
毫無疑問，桃黎是慷慨的、大方的。
在師尊的允許下，她可以盛情邀請練劍坊的所有弟子都到長青谷來做客，給他們烤小魚小蝦；
如果有了新的師弟師妹，她也一定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發現的那些好吃的好玩的全部都分給對方。
然而同樣的，桃黎也是小氣的、吝嗇的。
在長青谷里待的這些年頭，她早已將長青谷認定為了是師徒兩人的家，既是兩個人的家，那么理所應當的，這里只會有一個師尊、一個徒弟。
再多一個人在長青谷里走動說話，她都會覺得吵鬧。
起初她只意識到了新弟子到來的好，直到剛剛，本以為落下來的巴掌卻變成了她喜歡吃的橘子糖，桃黎這才意識到被她忽略掉的其他。
“好吃的青團沒有了，香香軟軟的桂花糕也沒有了，嗚嗚嗚嗚�！�
一想到這些，桃黎的天都快塌了。
小徒弟嘰里呱啦地說了一大通，顧山嵐愣是一句話都沒有聽懂：“黎黎，什么新的師弟師妹？什么屋舍？”
桃黎悶悶不樂地將臉埋進被子里，小聲嘟囔道：“就是師尊即將要帶回長青谷的新弟子啊�！�
聞言，顧山嵐覺得更加莫名其妙：“為師什么時候說要收新徒弟了？”
“弟子之前和師尊說那些新弟子怎么怎么好的時候，師尊不是點過頭嗎？”
明明馬上就要把新弟子引進門了，這個時候居然還在裝傻！
至此，顧山嵐總算大致明白了自家小徒弟在說些什么：“點過頭，就是要收他們為徒了么？”
霧藍色的長眸微微狹起，顧山嵐平靜地反問道：“黎黎，你知道你那天夸過多少弟子嗎？”
那些試煉的弟子，幾乎全被自家小徒弟用各種理由花式夸過一遍。
顧山嵐從善如流，難得多話：“你夸過的每一個，為師基本上都點過頭。”
“如果這就代表為師要把他們收作弟子了，就算黎黎你不嫌長青谷會因此變得擁擠，為師也會覺得這里吵鬧�！�
他會毫不猶豫地把他們都趕出去，亦或是帶著自家小徒弟搬家。
桃黎的思緒在酒精的作用下難免變得有些遲鈍，她溫吞地眨了眨眼，才算是明白了師尊的話。
醉醺醺的雙眸立時亮起星點微光：“那，師尊的意思是，師尊不會收新的徒弟了？”
顧山嵐：“嗯�！�
過了幾息，他又接著說道：“放心吧，為師這輩子只收你一個徒弟。”
桃黎便用她那木沉沉的腦袋認真琢磨了下這句話的深意。
只有她一個徒弟？那她豈不是要被師尊一直折磨到她和這個世界揮手說拜拜的那天了？
嘶，想想就好恐怖！
只不過，好奇怪噢，在桃黎意識到這一點后，她居然沒有她想象當中的那么抗拒誒。
“但是，”許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小徒弟立時又變得委委屈屈起來，“師尊，弟子平時也很多話，說不定師尊哪天就嫌棄弟子，要把弟子趕出長青谷了�！�
“不會的�！甭勓�，顧山嵐眉眼微舒。
如若真的嫌棄小徒弟整日在耳邊的嘰嘰喳喳吵鬧，他早就將她逐出師門，何必要等到“哪天”。
“黎黎，長青谷是你永遠的家�！�
永遠的家么？
簡單又溫暖的字眼令桃黎短暫地怔愣了一兩秒：“可是，就算這樣，師尊遲早也會有自己的道侶的�！�
一想到這，桃黎剛剛才變得些許雀躍的心情瞬間又低落了下去。
等到那時，她可不想成天還待在長青谷里當閃閃發亮的夜光燈，為師尊和他道侶的絕美愛情日日打光。
聞言，方才還對自家小徒弟有問必答的顧山嵐卻突然沉默了起來。
他略微有些僵硬地抿直了唇線，濃密的鴉睫輕垂下來，過了好一會兒，才抬起了手，堪稱溫柔地理了理桃黎的額發。
安靜的房間里忽而響起了一聲幾不可聞的輕嘆，顧山嵐并沒有正面回答小徒弟的問題，只是低聲說道。
“黎黎，你現在年紀尚小，考慮這些還太早了�！�
第64章
平行世界（六）
問：醉后不記得自己到底說了什么話、做了什么事是種什么體驗？
答：記不得就等于沒說過沒做過。
再問：醉后只記得一半自己和別人的對話, 后半截愣是怎么都想不起來了又是種什么體驗？
當事人桃黎答：問就是天都快要塌了:
她滴個老天奶啊，她的酒量差到喝一小口酒就醉了也就算了，她怎么能在師尊面前說那些稀里糊涂的話呢？
一想到自己的那些迷惑性發言, 桃黎就恨不得立馬扣座城堡出來，再自個兒利索地鉆進去。
話說回來，她是不是還問了師尊以后他有道侶了該怎么辦來著。
完蛋，師尊不會覺得她管天管地，還要管他找不找道侶吧？
如果僅僅只是這樣的話, 桃黎倒還覺得沒什么，她最擔心的就是師尊會誤以為自家小徒弟對他有意思。
畢竟誰家徒弟會管自家師尊收不收新弟子, 找不找道侶的��？
師徒關系又不像道侶那般親密唯一，那些根本就不是她應該管的事。
偏偏最讓桃黎感到崩潰的是，師尊是如何回答她的, 她愣是一點都想不起來了。
桃黎萬念俱灰地往床上一躺。
怎么辦，她的眼前不再是一片紫色這么簡單了。
分明就是一團烏漆嘛黑！
桃黎尚未想好該如何面對師尊, 聽到從門口傳來的細微動靜, 不由得身體一僵，緊接著便十分果斷地閉上了眼睛, 繼續裝醉。
衣袍摩擦發出的窸窣聲不多時在耳邊響起，師尊身上獨有的清冽冷香接踵而至。
桃黎自認為自己的演技很好，裝睡裝得天衣無縫，絕對不會被師尊看出半點異樣。
未曾想師尊清沉干凈的嗓音下一秒便輕飄飄地落了下來：“黎黎，醒了就起來吧, 裝睡也逃不過懲罰的。”
桃黎：“”
她在腦子里天人交戰許久, 最終還是睜開了眼, 沖著師尊尷尬一笑。
讓桃黎感到意外的是，師尊對待她的態度和以往并沒有什么區別。
他面色自若地問她還難不難受, 想不想要吃點什么。
在吃師尊做好的青團和桂花糕的時候，桃黎也時不時地偷偷抬眸，不著痕跡地瞥師尊一兩眼，企圖從師尊那張清冷昳麗的面龐上發現些許異樣。
然而最終的結論卻是，什么都沒有，就像是什么事情都不曾發生過一樣。
這一切都太過正常，正常到桃黎反而感到惴惴不安，認為事出正常必有妖。
可她總不能直接沖到師尊跟前，問他在聽了她說的那些話之后，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吧？
夜里，桃黎在床上翻來覆去，失眠了一整晚，終于想出了一個好方法。
第二天，和師尊一起用朝食的時候，桃黎吃到一半，突然清了清嗓，正色問道：“師尊，你覺得謝師兄人怎么樣呀？”
聞言，顧山嵐平靜地抬起眸來，看她一眼：“什么怎么樣？”
“就，弟子聽同門里好多師姐師妹都說，謝師兄人好脾氣好，天賦高還努力，如果能成為他的道侶的話，肯定會過得特別幸福的。”
是了，這就是桃黎想了一夜才想出來的絕妙好方法。
要如何才能讓師尊不誤會她對他有意思呢？很簡單，讓師尊以為她對別人有意不就好啦。
只不過這樣似乎就有一點點對不起謝師兄。
桃黎默默在心里對謝青揚說了聲抱歉，作為拿他做擋箭牌的補償，她再也不在背地里說他是臭卷王了。
師尊聽后卻沉默了許久：“黎黎喜歡謝師侄那樣的？”
桃黎實在無法昧著良心承認這一點，只好顧左右而言他：“唔，謝師兄幾乎哪兒哪兒都挑不出毛病來，應該很少有人不會喜歡他吧？”
“聽說向謝師兄表白的人也特別特別多，只可惜都被他給拒絕掉了�！碧依韫首縻皭澋赝衅鹣掳�，重重地嘆了口氣。
“也不知謝師兄究竟會喜歡什么樣的女孩子呢。”
顧山嵐涼薄的聲音落在耳邊，是桃黎熟悉至極的話：“黎黎，你現在還小”
這話桃黎聽得耳朵都快要起繭子了。
她想也不想便不服氣地打斷了師尊：“師尊，弟子不小了，明年都該滿十八了。弟子聽說柳長老門下的一個徒弟，十七歲就找到道侶了呢。”
未曾想話音剛落，桃黎便忽然感覺到周圍的氣壓似乎在短短一瞬間就低了不少。
她疑惑地轉眸望去，仰面就迎上了師尊投來的意味深長的眸光。
師尊望向她的神色很淡，光影的分界線落在他的身上，令桃黎很難看清他究竟是何表情。
桃黎卻莫名覺得，師尊此時的心情并不是很好。
顧山嵐安靜地看了她一會兒，忽然站起身來，似是轉身想走。
可不知想到了什么，又重新坐了回來，長指漫不經心地沿著石桌的邊緣紋路輕敲了敲，隨即薄唇微啟，卻只道出冷冰冰的三個字。
“吃飯吧�！�
至于之后的發展更是讓桃黎感到莫名其妙。
師尊依舊待她很好，每天都給她做她喜歡吃的零嘴糕點，天冷了提醒她添衣，練功累了就讓她快點睡覺，下雨了還專程撐著傘來練劍坊接她回家。
可桃黎總覺得一切都好似回到了她第一次在養漁村見到師尊的那天。
冷面冷心的劍修長身鶴立地站在那里，明擺著一副不近人情的模樣。
桃黎思來想去，實在沒能想通自己到底哪里惹得自家師尊不悅。
旁敲側擊地去問師尊，師尊卻依然還是那副冷冰冰的樣子，什么都不肯講。
桃黎覺得委屈：“師尊，你是不是后悔收了弟子，想要把弟子趕出長青谷了啊？”
一提到這，積壓在桃黎心頭許久的負面情緒徹底爆發。
她低垂著頭，順勢垂落的烏發遮擋住了她的半邊臉頰，悶悶不樂的樣子像是被誰給欺負狠了一樣。
至此，顧山嵐終于舍得垂眸看向她，冷白的長指輕柔地將那縷搗亂的烏發撩至桃黎耳后，語調卻淡漠如常。
問出來的話更是讓桃黎丈二摸不著頭腦：“難道不是黎黎先不要師尊的嗎？”
桃黎：“？”
奇了怪了，師尊說的每個字桃黎都能聽懂，可當它們組合在一起，桃黎就怎么都明白不了。
她困惑地歪了歪腦袋：“弟子什么時候說過不要師尊了？”
再說了，她只是師尊的徒弟而已，只有師尊想不想要她的份，哪里輪得到她不要師尊呢？
顧山嵐微微一笑，只是從那笑中看不出什么笑意來：“黎黎大了，想找道侶了，不就是想要脫離長青谷，脫離師尊了嗎？”
他的視線落在桃黎耳垂的那顆黑色小痣上：“這么幾年下來，師尊都白養你了，是不是？”
聞言，桃黎微微睜大了眼，下意識地脫口而出道：“師尊，弟子沒有這個意思�！�
師尊卻只是平靜地看著她。
那表情仿佛在問：所以，黎黎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是啊，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呢？
桃黎暫時琢磨不出來，莫名從心底升起的勝負欲又讓她不愿在這場師徒對峙中落入下風。
“這不對，明明師尊都能夠去找道侶，憑什么弟子就不可以了？”
世上哪有“只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這樣的事？
顧山嵐半垂著眼，神色自若地接話說道：“可是，黎黎，你有沒有想過，如果師尊不打算找其他人當道侶呢？”
聞言，桃黎短暫地怔愣住了。
她下意識地將這句話的重點放在了前半段和后半截上。
原來，師尊是不打算找道侶的嗎？
仔細想想，這其實非常合理。畢竟自家師尊是個人盡皆知的卷王，整天除了修煉以外還是修煉，和他的寶貝沉烏劍過一輩子的概率是百分之九十九，不打算找道侶也很正常。
師尊卻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輕嘆一聲：“算了。”
“時候也不早了，黎黎去上課吧，不然就該要遲到了�！�
桃黎并沒有直接動身去練劍坊。
她目不轉睛地望著師尊離去的背影，鬼使神差的，腦海里又重新浮現出了師尊方才說過的那些話。
不知想到了什么，她忽然微微睜大了眼，眸中滿滿都是不可置信，還有許許多多難以用語言形容的其他。
直到遲到在即，她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趕在巳時一刻，成功踩點抵達了練劍坊
夕陽西下，夜幕悄然降臨。
顧山嵐遲遲沒有等到下課歸來的小徒弟，正難得焦躁地打算出門去尋，迎面卻撞見了小徒弟搖搖晃晃的身影。
——以及撲面而來的濃郁酒氣。
見狀，顧山嵐下意識地蹙起眉心，大步上前握住小徒弟的手腕，以防她下一秒就穩不住身形，很有可能會跌倒在地。
“黎黎怎么又喝酒了，莫非是上次罰得不夠重，沒有讓黎黎長記性不成？”
說起上回，顧山嵐就覺得又好氣又好笑。
小徒弟連將相應門規抄一百遍這樣的懲罰都嫌多，一會兒和他討價還價，問他能不能只抄八十遍；一會兒四舍五入法又“重出江湖”，只抄了六十遍就企圖蒙混過關。
當時的顧山嵐心軟，索性便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沒有選擇拆穿小徒弟的把戲。
這才過去多久，小徒弟居然就敢再犯，看來當初果然就該讓她老老實實地抄完那一百遍，至少要讓小徒弟長個教訓才行。
“師尊，弟子知道不可以喝酒，之所以明知故犯，只是想要借酒壯膽而已。”桃黎努力捋直舌頭，好讓師尊能夠聽清楚自己的話。
“師尊你若是要罰弟子的話，之后想怎么罰都行，這次弟子保證不會再耍小聰明了�！�
顧山嵐暫時無心去管小徒弟的后半截話，只一雙長眸微微狹起，漫不經心問道：“黎黎要壯什么膽？”
平日里分明就膽大包天，在長青谷里“橫行霸道”，能有什么事是這小祖宗不敢去做，還要借酒壯膽的？
桃黎沒有回答，清甜的酒香卻在此時迅速逼近。
只見她猛地踮起了腳，紅唇險些就碰到了顧山嵐涼薄的唇瓣。
好在元嬰期的修士反應夠快，顧山嵐條件反射性地匆匆偏過頭來，這才堪堪躲開了小徒弟這個猝不及防的吻。
勉強站定后，他瞳孔微縮，愕然望著跟前臉頰緋紅的小徒弟：“黎黎，你這是做什么？”
“師尊不是問弟子壯什么膽么？”桃黎一次沒能親到，頗為不滿地撇了撇嘴巴，“就是要壯這個膽�！�
將師尊這些天來的異樣與他的那些話聯系起來，桃黎對自己的猜測其實并沒有十成十的把握。
但她不敢在清醒的狀態下直接去問師尊，只好偷偷買壺酒回來，借酒行事。
要是事情和她想的不一樣，清醒過后，她就說是自己醉了，什么事都不清楚不知道。
如若師尊不信，要將她這個以下犯上的逆徒逐出師門，那她就離開這個讓她傷心的地方，回到養漁村去繼續當她的小咸魚也挺好。
總歸左右都有退路，桃黎于是晃晃悠悠地踮起腳來，打算再次“偷襲”。
顧山嵐想要將她推開，又生怕小徒弟沒了他的倚靠會滑倒，只好節節敗退。
明明本體是那么大一只妖狼，偏偏卻被桃黎無可奈何地逼得抵到了門板上，退無可退，無處可逃。
迫于無奈之下，只好將一半妖形變了出來，碩大蓬松的狼尾擋在自己與小徒弟之間，才總算得以松一口氣。
他眉心漸凝，冷冰冰的神色終于有了絲毫崩塌：“黎黎，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嗎？”
“弟子當然知道�！碧依瓒⒅且粭l雪白狼尾，不太高興地捏著它的尾根，想要將其撥開，未曾想卻引得顧山嵐蹙了蹙眉，“嘶”地倒吸了口冷氣。
師尊的這個反應顯然在桃黎的意料之外，她溫吞地眨了眨眼，像是發現了什么有趣的玩具一般，好奇地又捏了捏方才的位置。
觸感柔軟，和冷面冷心的師尊很不一樣，叫人愛不釋手。
直到師尊的喉結控制不住地上下輕滾了滾，呼吸也漸漸變得急促起來，并帶著警告意味地低喚了她一聲：“桃黎。”
桃黎這才見好就收，松開了師尊的尾巴：“師尊不是不樂意找其他人當道侶么？”
她刻意將“其他人”三個字咬得很重。
“那么，能不能請師尊告訴弟子，到底誰才不是‘其他人’呢？”此時的桃黎簡直就像是一頭無懼無畏的小獸，坦然地對上了顧山嵐的眼，甚至還輕輕勾了勾唇角。
“難道是師尊的寶貝沉烏劍么？”
顧山嵐垂眸望著此時笑眼狡黠又動人的小徒弟，其實是有那么一個瞬間，險些就要把控不住自己的。
但混雜在金桂馨香里的清甜酒氣到底還是讓他短暫恢復了理智。
他豎起食指，擺在小徒弟眼前：“黎黎，這是幾？”
桃黎半瞇起眼，湊到他跟前認真地看了又看，隨即給出了一個十分自信的回答：“三！”
顧山嵐：“�！�
于是，那些上涌的情緒、復雜的心情，統統都化為了一團小小的焰火，被小徒弟這簡簡單單的一個字給悉數澆滅殆盡。
他不想，也絕不能在小徒弟意識尚不清醒的時候與她不明不白地確定心意。
畢竟他是桃黎的師尊，須得對桃黎負責。
——方方面面都是。
顧山嵐閉了閉眼，深吸了一口氣，過了許久才重新恢復了以往的鎮定自若。
他抬起手來，像捏小貓兒似的輕輕捏了捏桃黎的后頸，似哄的語氣尤為無奈：“黎黎，聽話，一切都等你酒醒了再說�！�
至少現在先行行好，放過他。
第65章
平行世界（七）
顧山嵐其實從未想過, 有朝一日他會喜歡上自己的小徒弟。
如若不是奉命去了趟養漁村除妖，領回來了桃黎，或許他這輩子真的會如桃黎所說, 抱著他的沉烏劍沉浸在練劍修煉這一件事里，漫長的一輩子就這樣日復一日地過去。
直到那一天，桃黎就這樣毫無征兆地闖入了他的世界里。
聽說跟著他就能頓頓吃飽飯，便嗚嗚嚶嚶地撲過來抱住他的大腿，請求他收她為徒, 把她帶回連云宗去，她絕對會是一個二十四孝好好徒弟。
結果沒過多久, 二十四孝好好徒弟就原形畢露，搖身變成了長青谷里無法無天的小祖宗，整天都在他的雷池邊緣快樂蹦迪。
連云宗里的人都知道, 顧長老喜靜，偏偏自從桃黎來到長青谷之后, 顧山嵐就再也沒有過過一天安生的清靜日子。
小徒弟跟個鸚鵡似的, 成天都在他的耳邊嘰嘰喳喳，一件微不足道的繁瑣小事更是可以被她神奇地從早晨說到晚上。
喔對了, 她還非常喜歡唱歌——如果那一聽就顯然不在調上的不知名小曲能夠被稱為“歌謠”的話。
顧山嵐其實是有想過要不要把桃黎送回養漁村去的，畢竟他嚴重懷疑，若是他再被桃黎這樣“折磨”下去，他起碼一萬年的壽命至少得打個對折，哪一天被桃黎氣得英年早逝了也說不一定。
但說他鬼迷心竅也好, 突然之間昏了頭也罷, 他終究還是壓下了這個心思。
于是, 向來孤寂冷清的長青谷除了有一個悶葫蘆師尊以外，還多了一個永遠都笑瞇瞇、永遠都好似有說不完的話的小徒弟。
起初, 顧山嵐是完全無法理解自家小徒弟的腦回路的。
對一切都感到非常好奇的小徒弟偶爾會拽著他去屋檐下面聽雨，顧山嵐只覺得雨滴砸在磚瓦上的聲音很是聒噪。
可當小徒弟清脆悅耳的嗓音和雨聲混雜在一起，與他談天說地、講東講西的時候，他竟然會覺得這樣的下雨天也挺愜意。
小徒弟還格外喜歡在長青谷的庭院里養各種各樣的盆栽，她每天都會不厭其煩地折騰許久，顧山嵐認為小徒弟這純粹是在浪費時間。
直到某天清晨，小徒弟突然拍開他的房門，要拉著他去庭院里看那些被她細心培育的綠植。
顧山嵐平日里壓根就不會多看一眼的小小盆栽竟不知在什么時候長出了一簇簇嬌艷欲滴的花朵，長青谷里肉眼可見地有了生機，他也終于理解了小徒弟日日期待地捧著下巴蹲守在這些綠植前、靜候花開的心情。
小徒弟第一次下山歷練的時候，曾悶悶不樂地在他耳邊念叨許久，說這趟下山起碼要花上半月時間，她一定會很想念很想念師尊的。
顧山嵐卻誤以為小徒弟又在演戲，于是只淡聲問她：“黎黎不應該巴不得在山下多待幾天，這樣就可以不用練功修煉了么？”
當時的小徒弟輕哼了聲，氣鼓鼓地說他不懂，然而還是不由分說地將一只小巧可愛的毛氈貓塞進了他手里。
小徒弟不在的第一天，顧山嵐一如既往地三更起，五更睡，練功練劍毫不含糊；
小徒弟不在的第二天，顧山嵐面色平靜地路過了庭院里的綠植，明明都已經推開房門了，最終卻還是鬼使神差地倒了回來，停在了那些綠植前，幫小徒弟修剪了一些盆栽多余的枝葉；
小徒弟不在的第三天，顧山嵐打坐修煉到一半，突然沒來由地睜開了眼，垂眸盯著被他放在一旁、與小徒弟有一兩分相像的毛氈貓看了許久。
原來無需半月，只用短短三天時間，他就已經開始想念那個總是在長青谷里嘰嘰喳喳跑來跑去的小徒弟了。
還有，中秋夜那晚的月色也的確如小徒弟所說，真的很美。
——小徒弟亦是。
可顧山嵐不清楚整天都看起來沒心沒肺的小徒弟對他到底抱有怎樣的感情，好在近水樓臺先得月，他也有足夠的耐心慢慢地等小徒弟喜歡上他。
小徒弟喝醉的那天酒后吐真言，既不想讓他收新徒弟，在提及他未來有可能的道侶時，也表現得不情不愿的。
顧山嵐第一次體會到受寵若驚是種什么滋味，未曾想小徒弟第二天就同他講，她覺得秋長老門下的那個謝青揚很不錯，要是能夠成為他的道侶該有多好。
瞧瞧，前一天的小徒弟剛送了他一顆蜜糖，第二天就還了他一個巴掌。
顧山嵐對自己有十分清楚的認知，自認自己不是他人口中所說的正人君子，也不是什么所謂清風道骨的仙長。
畢竟他都沒臉沒皮地喜歡上自己的小徒弟了，還能是什么好東西呢？
所以他擅作主張趕走了小徒弟所有潛在的桃花，在聽到小徒弟有意于謝青揚的時候，身為妖狼的劣根性也悄然開始作祟。
其實曾有過那么一個瞬間，他是想要直接殺了謝青揚的。
桃黎是他的徒弟，是他精心養育栽培了好幾年的小花，那姓謝的小子算什么東西，也配和他搶人？
可是，黎黎說她喜歡那樣的。
于是他潰不成軍，瞬間就失去了所有的勝算與籌碼。
他甚至還要體貼地為桃黎著想——如果就這樣殺了謝青揚的話，黎黎是不是會變得非常傷心？
顧山嵐不想讓事情演變至此。
然而，醉酒的黎黎卻又毫不猶豫地想來吻他，于是巴掌變成了甜棗，他的心也隨之忐忑不安地七上八下。
他怕這只是桃黎在不清醒的狀態下做出的糊涂之舉，更沒想好倘若桃黎真的喜歡他，又該要如何是好才是。
然而就在此時，身后的房門被人給輕輕推開了。
顧山嵐的身體微不可察地一僵，就連狼尾都停止了晃動，忘記要收回去。
顧長老難得體會到了什么叫做“緊張”的心情。
一時間，師徒倆誰都沒有開口說話，最后還是顧山嵐先垂下眼來，淺淺地吸了口氣，然后才轉過身去：“黎黎醒——”
小徒弟卻在此時不由分說地插話進來，一字一頓說道。
“師尊，一加一等于二。”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
“弟子現在很清醒，不管師尊比幾根手指頭，弟子都能夠數得清�！�
“所以，我喜歡你�！�
聞言，顧山嵐怔怔望著站在不遠處的小徒弟，清凌凌的瞳眸暗爍，說不清楚現在的他到底是種什么樣的心情。
不知過了多久，顧山嵐的余光留意到桃黎穿在身上的單薄中衣，這才低低嘆了聲氣，走過去，將自己的鶴氅披在了桃黎身上：“怎么只穿了這么點就出來了？”
若是不小心著涼了該怎么辦。
桃黎的視線卻緊緊追著自家師尊不放，見他故意轉移話題，于是又重新說了一遍：“師尊，我喜歡你。”
顧山嵐為她系鶴氅的動作一頓，半晌后，那雙霧藍色的眸子終于轉而看向了桃黎，說出口的話卻是：“黎黎，你有沒有想過，師尊可能沒有你以為的那么好�！�
“等你將來走遍了天南海北，或許就會發現，比師尊好的大有人在�！�
誠然，顧山嵐自是希望桃黎是愛他的，可他同樣害怕失去。
顧山嵐深知他擁有不曾在小徒弟面前暴露過的另一面，如果小徒弟說喜歡他只是出于一時沖動，或是年少無知，最后卻又義無反顧地愛上了別人，他不清楚自己會不會做出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來。
至少，被小徒弟愛上的那個人是絕對不能夠活著的。
至于小徒弟，打斷她的手腳他自是舍不得的，但倘若僅僅只是用鐐銬將小徒弟寸步不離地鎖在自己身邊，這樣的事情他倒是能夠做得出來，亦或是為小徒弟量身打造一座牢籠，把她關在里面也說不一定。
卻見小徒弟歪了歪頭：“師尊怎么對自己這么沒有自信呢？”
“就算真的對自己沒把握，那能不能對弟子的眼光有點信心？”
再說了，世界上真的會有比師尊對她還要好的人嗎？
桃黎不信。
夜色旖旎，顧山嵐垂眸望著小徒弟那一雙氤氳清透的如水瞳眸，終是輕輕嘆了口氣，低聲警告：“黎黎，不可以后悔。”
“包不后悔的，”話落，桃黎又彎起眼睛，笑著反問道，“所以，師尊愿意給弟子做香香軟軟的青團和桂花糕嗎？”
顧山嵐于是俯下身來，掐著她的下巴向上抬起，一個微涼的吻隨即便落了上去：“愿意�！�
“師尊給你做一輩子的青團和桂花糕。”
“黎黎什么時候想吃都可以。”
問：作為違反門規的懲罰，桃黎老老實實地抄完那一百遍門規了嗎？
答：自然是沒有的。
甚至她仗著自己現在和自家師尊在一起了，還主動跑到師尊面前，沖師尊眨巴眨巴眼睛：“師尊啊，你說，道侶之間是不是就該同甘共苦，同舟共濟？”
她一開口，顧山嵐就知道她腦子里在動什么歪心思了：“不是黎黎自己保證，這次不會再耍任何小聰明了嗎？”
顧山嵐微微一笑：“放心，為師是不會幫你抄那五十遍門規的。”
桃黎于是故意重重嘆了口氣：“唉，弟子的眼前怎么又變成一片紫色的了，莫非弟子真的要完犢紫了嗎？”
她一邊夸張地搖頭嘆氣，一邊用余光不著痕跡地觀察師尊的表情。
卻見師尊正含笑看著她，那目光好溫柔好溫柔，以至于桃黎短暫地怔了片刻，感覺自己似乎就快要被溺死在這么溫柔的眼神里。
心里的那頭小鹿又開始砰砰砰地到處亂撞了。
桃黎于是猛地一下子站了起來，匆匆丟下一句“師尊，弟子抄門規去了”，掉頭便跑得無影無蹤。
再問：所以這一次，桃黎真的沒再耍小聰明了嗎？
當事人桃黎答：怎么會呢，不耍小聰明我就不叫桃黎：）
傍晚，顧山嵐開始檢查小徒弟交上來的罰抄的門規。
一遍，兩遍，三遍數到第五十一遍的時候，小徒弟的字跡在此處戛然而止。
取而代之的，是畫在最末尾的一顆小小愛心。
緊跟其后的還有一行小字：[師尊，弟子愛你，啾咪啾咪~]
顧山嵐：“”
與此同時，一旁的桃黎故意沖他擠了擠眼：“師尊，是不是正好一百遍，不多不少呀？”
顧山嵐沉默了一會兒，終是幾不可聞地嘆了口氣：“嗯，不多不少。”
作為心軟的代價，他微微偏了偏頭，示意桃黎。
小徒弟于是非常上道地湊了過來，在他的臉上“吧唧”親了一口。
——四十九遍門規換來小徒弟的一個吻，這是一個十分公平的交易。
第66章
平行世界（八）
近些年來, 九洲多生變故，妖族的日子更是一年比一年不容易了。
據桃黎所知，越來越多的人族會設一些奇奇怪怪防不勝防的刁鉆陷阱, 專門捕一些修為低下的小妖帶去黑市賣了換靈石。
就好比桃黎第一次遇到顧山嵐的那天，她就掉入了不知道哪個挨千刀的設下的陷阱里，扯著嗓子在陷阱里面嗷嗷大叫。
聽別的妖說，落入人族手里的妖族下場都特別特別的慘，長得好看的小妖會被送去權貴手里淪為玩物, 長得不那么好看的就會被剝皮抽筋，甚至成為人族的盤中餐。
一想到自己未來有可能的下場, 桃黎悲從中來，不由得叫得更加悲慘凄厲：“嗚嗚嗚救命啊，我真的不想被送去那些權貴手里, 誰能來救救我，把我從這里撈出去啊�！�
桃黎從白天一直叫到晚上, 直到嗓子都快要叫啞了, 終于等到了一聲回應。
一個很是低沉沙啞的聲音：“叫得這么大聲，生怕那些人族不知道你掉進了他們的陷阱里面, 是不是？”
桃黎的求救聲一停，立時順著聲音的方向抬頭望去，借著一襲朦朧皎潔的月光，勉強看清楚了蹲在陷阱口旁的那道身影。
那是一個看起來十幾歲左右的少年，一雙烏漆漆的丹鳳眼狹長深邃, 襯得那張本就好看至極的面龐更加昳麗不已。
桃黎發誓, 這絕對是她當了這么多年的妖以來, 見過的最最好看的人族。
她一時不禁恍了神，下一秒, 卻見少年用審視的目光上下打量了她兩眼，語調薄涼：“不過，你暫時可以放心了。”
“瘦成這樣的小狗妖，是不會被九洲的那些人看上的�！�
桃黎：“”
很好，她決定立馬收回方才夸少年好看的話。
她明明長得這么漂亮，怎么就不會被那些人族給看上了？
還有，這里哪有什么小狗妖？她是貓，是只貓妖啊！到底哪里跟狗扯得上關系了！
桃黎越想越氣，看向少年的憤憤目光中不由得也帶上了一兩分的憐憫之意。
哼，長得好看又有什么用，年紀輕輕眼睛就變得這么不好使了。
可憐！真真是太可憐了！
不過，看在少年將自己從陷阱里面救出來了的份上，桃黎決定暫時原諒少年的失言，并且作為救她的回報，她打算先貼身保護少年一陣子。
畢竟這個叫顧山嵐的人族少年看起來挺弱的，她雖然沒有妖界的大妖們那么厲害，但好歹也有快筑基的修為實力，想要保護少年想必還是綽綽有余。
未曾想，聽到她說要保護自己的少年只是淡淡瞥了她一眼，那居高臨下的眼神仿佛是在說：你嗎？
目前還沒有顧山嵐小腿高的桃黎炸毛：拳頭硬了jpg.
她縱身跳到一旁的大石頭上，頗為不滿地甩了甩貓尾巴：“都怪這座被設了禁制的山巒壓制了我的靈力，等出去之后我就能化成人形了，而且，就算我現在不是人形，我也是很厲害的好不好�！�
一路都默不作聲的少年終于開口說話了：“所以，你能砍點柴搬過來嗎？”
桃黎的貓爪爪聞言開了花：“不能誒，我只能用周圍的那些樹磨磨爪子。”
顧山嵐沉默兩秒：“那，生火呢？”
桃黎理直氣壯地伸了個懶腰：“這種高級的術法我不會�！�
顧山嵐：“下河抓魚呢？”
桃黎抖一抖渾身蓬松的毛發：“我討厭水�！�
顧山嵐：“�！�
小貓妖有些心虛地輕咳兩聲，隨即慢吞吞地背過身去，貓貓頭望天感嘆道：“誒顧山嵐，你有沒有發現，今晚上的月亮好像還挺圓的耶。”
最后還是顧山嵐去旁邊的小溪捉了兩條魚上來，生火烤魚一氣呵成。
桃黎美滋滋地將屬于自己的那條烤魚叼到了一邊，啃啃啃，嚼嚼嚼。
美味烤魚，香香！
桃黎堅持不懈地跟顧山嵐嘮了三天嗑，終于從他嘴里挖出了一點點別的信息。
譬如他來自九洲北邊的一個偏遠小山村，打算要去坐落在孟城的連云宗，參加連云宗的登仙大會。
桃黎倒是有從其他妖口中聽說過顧山嵐說的那個小山村。
——一個特別亂的地方。
據說，只要是出生在那里的孩子，無論男女，都和小妖們一樣，沒有什么好下場。
漂亮的姑娘會被悉心養大，能夠在將來賣上一個好價錢，至于不那么好看的女童和男童相比之下就要悲慘許多。
在那些村民眼中，這樣的孩子是累贅，是擋財石，他們的后果自然也可想而知。
桃黎歪一歪貓貓頭，突然就明白顧山嵐為什么總是沉默寡言、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模樣，也能夠理解他為什么非要大老遠地跑去連云宗拜師了。
她拿小山竹輕輕拍了拍顧山嵐的肩膀：“你放心吧，我肯定會保護你平安抵達連云宗的�！�
顧山嵐眼也不抬，語調卻一如既往地疏離淡漠：“所以，在說這句話的時候，你能先從我的頭上下來嗎？”
顧山嵐嚴重懷疑，自己到底是找了個貓保鏢，還是撿了個小祖宗回來。
畢竟，小貓妖不僅光吃不做事，還整天蹬鼻子上臉，不是趴在他的肩膀或是頭上，就是要他抱著走路。
并且美名其曰，她這是為了應對有可能的突發情況，在進行必要的養精蓄銳。
撿到貓祖宗的第十五天，一人一貓終于抵達了山巒禁制的邊緣。
往后，是亂石叢生，紫霧籠罩。
往前，則是春風十里，大好風光。
顧山嵐毫無留戀地收回了涼薄的眼神，這才后知后覺地意識到，一直窩在他懷里的貓祖宗不見了貓影。
與此同時，不遠處傳來一個熟悉清脆的聲音：“顧山嵐。”
顧山嵐順勢轉眸望去，目光卻隨之一頓。
那只橘色的小貓妖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一名膚若凝脂的少女。
小姑娘明眸皓齒，身后是一片酷似粉色云霞的桃樹林。
恰有一陣風吹來，粉色桃花瓣紛紛揚揚落下，少女的烏發也被微風吹拂起，璀璨明媚的陽光透過枝葉的縫隙傾灑在她彎翹的眼角，好似在里面綴下了一片格外動人的繁星。
桃黎笑瞇瞇地示意他去看她身后的桃樹林：“怎么樣，顧山嵐，這里是不是特別好看？”
顧山嵐默了片刻，別開眼來，半晌過后，才不著痕跡地點了下頭：“嗯，很漂亮�！�
沒有禁制的影響，靈力得到補充的桃黎再也不用整天都頂著個貓貓頭溜達來溜達去。
顧山嵐卻要她變回妖形。
桃黎覺得莫名，但念在這么多天香香烤魚的份上，還是依照顧山嵐的要求變了回去。
她踩著優雅的貓步施施然回到顧山嵐身邊，尚未來得及站定，就像是發現了什么新大陸似的，突然好奇地“咦”了一聲。
“顧山嵐，你的耳朵怎么變得這么紅了？”
顧山嵐：“沒有，是你看錯了。”
“是么？”桃黎甩甩尾巴，沒太將此事放在心上，習慣性地就要往顧山嵐的身上跳。
未曾想，顧山嵐這一次卻側身避開了她，使得桃黎跳了個空。
堪堪平穩落地的桃黎默默打出了一個問號。
什么意思？
烏發少年平靜地看向了她，難得叫了一回她的名字：“桃黎，你知道這半個月以來，你重了多少么？”
聞言，桃黎莫名就有點心虛。
畢竟在沒有遇到顧山嵐之前，別說是烤魚了，討厭水的桃黎連條魚的影子基本上都見不到。
然而在遇到顧山嵐之后，有人幫著下水捉魚，桃黎自然頓頓都能夠吃到海味大餐。
所以，她會長胖也是情理之中的事情嘛。
為自己找好了充分理由的桃黎漸漸恢復了以往的理直氣壯：“我們小貓咪長胖點怎么你啦？”
知不知道妖界有句一直流傳著的“至理名言”，叫做“大橘為重”啊？
第67章
平行世界（九）
一人一貓成功在登仙大會召開之前抵達了連云宗, 顧山嵐的拜師之旅也十分順利，甚至因為根骨極佳，破格被掌門人柳至云收入了門下, 成為了柳至云的關門弟子。
得知了這個好消息的桃黎打心底替顧山嵐感到高興。
——當然，絕對不是因為成為了柳至云徒弟的顧山嵐因此分到了一處環境極佳的住處，每天還能從連云宗的膳廳里給她帶回來各種五花八門絕不重樣的吃食。
嗯，絕對不是。
按理說，桃黎把顧山嵐安全“護送”到連云宗后, 她就應該要離開了的。
畢竟，一人一貓從一開始就是這樣約定好的, 更何況桃黎是只妖，一直在人族的地盤里待著也不合適。
但桃黎這只貓總是能找出許許多多的理由來的。
她一會兒說她這一路上都沒有什么表現機會，沒能夠起到身為保鏢的作用；
一會兒又說她欠了顧山嵐好多好多條魚, 像她這樣講道德的好妖是絕不能就這樣欠著人情一走了之的。
于是，顧山嵐去山下給桃黎買回了舒適柔軟的毛毯, 還專程請人為桃黎打造了一間“貓別墅”。
定制貓別墅的那名木匠看了看趴在顧山嵐肩頭的那只橘貓, 沒一會兒的功夫，就畫出了一張簡易的圖紙, 遞給顧山嵐過目。
“仙長您看看，貓屋做成這個樣子可以嗎？”
肩上的貓貓頭跟著湊了過來，隨即用蓬松的大尾巴掃了掃顧山嵐的下巴。
意思就是非常滿意。
顧山嵐卻垂眸看著圖紙，稍作思忖了一會兒后，提出修改意見：“尺寸再稍微改大一點吧。”
這貓祖宗三五天就變一個樣, 說不定再過半個月的時間, 現在看起來空間尚綽綽有余的貓別墅就容不下她了
沒幾天的功夫, 貓別墅做好了，桃黎也就這樣在長青谷住了下來。
小貓妖在連云宗里的日子過得堪稱是非常愜意的。
畢竟她不用和其他弟子一樣起早貪黑地修煉, 顧山嵐練劍的時候，她就隨便找個地方優哉游哉地曬太陽，追蝴蝶玩，不管想要到哪里去，也有顧山嵐這個“人形坐騎”在。
桃黎目前唯一的煩惱就是，她的人形坐騎沒有以前那么聽話了，老是不愿意讓她待在他的肩膀或是懷里。
于是桃黎每天的樂趣又多了一個，那就是想方設法地蹦跶到顧山嵐的身上。
她最近倒是發現了一個非常好用的方法——
某天，顧山嵐照例要將她從肩頭拎下去的時候，她沒再躲，而是用毛絨絨的腦袋主動蹭了蹭顧山嵐的手掌。
就像是給對方施了個定身術一般，顧山嵐整個人都驀地一下子怔愣住了，似乎也忘記要把桃黎從他的肩膀上趕下來。
沒想到這個法子這么好用，桃黎歪一歪貓貓頭，得寸進尺地又蹭了蹭他。
隨即頗為驚奇地發現，顧山嵐的耳垂不知什么時候也跟著微微泛紅了起來。
桃黎好奇：“顧山嵐，你的耳朵怎么又變得這么紅了呀，是不是生病了？要不要找醫修看看。”
她的人形坐騎卻抿直了唇線，答非所問道：“桃黎，不想待著的話就下去�！�
桃黎便不再廢話，尾巴和往常一樣圈住了少年修瘦冷白的脖頸，一條毛絨絨的橘色圍脖就這樣老老實實地待在了顧山嵐的肩上
因為有顧山嵐在，桃黎其實是很樂意把連云宗當成她的家的。
——如果她不曾聽到別的弟子的那些議論的話。
顧山嵐去練劍坊練劍的時候，基本上都會將桃黎一同帶去。
桃黎在外面撲蝴蝶撲累了，就縱身躍到了練劍坊的窗臺上，等著里面的少年下課，好跟他一道回家。
兩個弟子講小話的聲音卻在此時傳進了她的耳朵里。
他們一會兒說顧山嵐憑什么能被掌門人收成關門弟子，連顧山嵐都行，他們怎么就不可以。
一會兒又說像桃黎這樣的妖物是怎么好意思腆著臉賴在連云宗的，這不是平白讓別的宗門的人看笑話么。
剛聽到前半句話的時候，桃黎氣得炸毛，險些就要從窗臺上一躍而下，給這兩個碎嘴的弟子一人一爪。
顧山嵐的天賦有多高，平日里又有多么努力，她每天都看在眼里，他們拿什么跟顧山嵐比？
可當聽到后半截的時候，桃黎剛伸出去的貓爪爪卻又猶猶豫豫地收了回來。
只因她很清楚，這兩個弟子的話雖然難聽了些，卻是不爭的事實。
妖族在人族的地盤上，總是不那么受歡迎的，而且，要不是她找了那么多根本就站不住腳的理由，或許早就離開了連云宗，此時保不準在什么地方瞎轉鬼混呢。
桃黎在窗臺上踱步來踱步去，高高豎起的尾巴也漸漸垂耷了下來。
圓潤的貓貓頭轉而看向了練劍坊內，深深望了里面那個烏發少年一眼，隨即便輕手輕腳地從窗臺上一躍而下。
橘色身影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消失在了拐角
從練劍坊里出來后，顧山嵐沒有第一時間看到那抹熟悉的橘色身影，還以為桃黎這是又玩得忘乎所以，并未太當回事。
畢竟這種情況并不是第一次發生，貓祖宗雖然經常玩到忘記時間，但認得回家的路，入夜前都會記得按時歸家，追著他要他給她梳毛。
不過，今天和以往很不一樣。
顧山嵐一直在庭院里等到了夜半三更，都沒能等到那只日漸圓潤的橘貓妖，正要出門尋貓的時候，卻有了一個意外發現。
貓別墅里的毛毯消失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兩塊靈石。
顧山嵐記得這兩塊靈石。
這是桃黎全身上下所有的家當，平時寶貝得不行，就連睡覺的時候，都要用身體將它們壓在身下，生怕誰把它們給偷走了一樣。
毛毯變成了靈石，顧山嵐懸著的心頓時放下了一半，下一秒，向來沒什么波瀾起伏的心卻又被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情緒給填得滿滿當當。
堵得慌。
他盯著那兩塊靈石，沒什么笑意地扯了扯唇角，不知是被氣笑，還是在想些別的其他。
翌日。
一夜過去，顧山嵐留在石桌上的吃食紋絲不動。
他面色自若地拿上木劍，和往常一樣去了練劍坊，下課之后，卻掉頭去了柳至云所在的主峰。
見到他的柳至云有些訝異：“山嵐怎么來了？”
平時都是柳至云傳召，還從未見這個新收的小徒弟主動來找過他。
“弟子想問師尊要一樣可以尋人或是尋妖的寶物�！�
聞言，柳至云捋了捋花白的胡須：“這種法寶為師這里倒多的是，不過，山嵐你突然要這個做什么？是要找誰么？”
“嗯，弟子想找個——”說到這里時，顧山嵐微妙地停頓了一息，似是在思忖合適的形容詞，“找一個小騙子�！�
余光留意到那抹總是停留在顧山嵐肩頭的亮眼橘色不知了去向，柳至云大致了然，眼角也跟著帶了點笑意：“噢？是么，她騙你什么了？”
聞言，顧山嵐半垂下眼：“什么都騙了�！�
狡猾的妖族，一嘴謊話。
不過，讓顧山嵐沒有想到的是，桃黎并沒有離開連云宗，甚至她的氣息還殘余在長青谷的后山上。
跟隨著法器所指引的方向，顧山嵐順利見到了那抹橘色身影。
——小騙子正四仰八叉地躺在草地上，一邊曬太陽，一邊蓋著毛毯，美滋滋地睡大覺。
顧山嵐靜靜地盯著小騙子看了一會兒，沒有選擇將其叫醒，在不遠處留下了吃食后，便轉身離開了
桃黎睡到一半，是被吃食的香氣給誘醒的。
橘貓妖皺皺鼻子，循著食物的香味一路貓貓祟祟地挪了過去，在看到吃食的一瞬間眼前一亮。
咦，這里怎么會有吃的，莫非是老天奶見她快一天一夜都沒有吃飯，可憐兮兮的，所以才大發慈悲地從天上掉餡餅了？
但，隨之浮起的身為妖族的警覺心不多時就將那點為數不多的驚喜沖刷殆盡。
桃黎很快聯想到了在背地里蛐蛐她的那兩名弟子，立馬貓軀一震。
不好！有人想要害貓！
桃黎頓時如臨大敵一般，火箭飛速倒退五十米遠，然后頗為驕傲地仰起了貓貓頭。
呵，愚蠢的人族，就這也想騙聰明機智的貓？
只不過接下來的幾天時間，五花八門的吃食會以各種桃黎意想不到的方式出現在她周圍。
有時是她一覺醒來，吃食就這樣莫名其妙地出現在了旁邊的草地上；有時則是從樹上砸下來；還有一次，一條鮮活肥美的魚居然直接從小溪里面蹦跶了出來，魚尾不停地拍打著地面。
仿佛是在熱情地朝她招手：吃我啊，快來吃我啊~
桃黎：“”
她深思熟慮許久，為了自己的小命著想，最后還是痛心疾首地將那條魚放生回了水里面。
對不住了貓祖宗，她桃黎此生愧生為貓QAQ
也是直到這時，桃黎終于生出了要離開這里的想法。
背地里暗搓搓要害她的那個人藏得很好，她一直沒能抓住對方的馬腳，不知道對方到底是誰。
桃黎只知道，再這樣在連云宗里繼續待下去，貓就真的快要餓鼠了。
連著幾天沒能嘗到葷味，她身上的毛毛都沒有以前那么油光水亮了。
與此同時，桃黎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顧山嵐。
沒有貓整天在他耳邊吵吵鬧鬧，蹦上蹦下，他應該很喜歡這樣的舒坦日子，巴不得她就這樣消失不見了吧？
畢竟，顧山嵐這些天對她說過的最多的三句話就是——
桃黎，別吵；
桃黎，別鬧；
桃黎，下去。
桃黎慢吞吞地晃了晃尾巴。
然而，就在桃黎打算離開連云宗的第二天清晨，她突然聽見了一陣不小的爭執聲。
上一秒的桃黎：算了算了，她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還是不去湊這個熱鬧了罷。有句俗話說得好，好奇心害死貓。
下一秒的桃黎：（貓貓祟祟地挪到樹后面）（貓貓探頭）（陰暗觀察）（好奇吃瓜）
未曾想卻看見了讓她膽戰心驚的一幕。
只見好幾個連云宗的弟子將一個人圍堵在了角落里，對著對方踢踢打打。
見到這副場面的第一時間，桃黎其實是有想過要沖出去制止這些人的霸凌行為，讓他們不許再欺負對方的。
但她稍微評估了一下自己和那幾個弟子的實力差距，為了防止挨打的對象變成一人一貓，于是非常理智地縮回了貓爪爪，打算掉頭去搬救兵。
可當她轉過身去的一瞬間，余光卻認出了人群當中那個被眾人圍毆欺負的烏發少年。
一個十分熟悉的昳麗面孔——顧山嵐。
桃黎的腳步倏地一頓。
貓：理智？什么理智？我們小貓咪從來就沒有這種東西好吧！
她想也不想便瞬間沖了回去，同時大吼一聲：“都走開，誰允許你們欺負他的？！”
貓哈氣，貓炸毛，貓亮爪。
桃黎就這樣挺身擋在了顧山嵐的身前，義無反顧的模樣像極了一頭勇敢無畏的小狼。
試問，當被那幾個弟子齊刷刷用目光盯住的時候，桃黎有后悔過嗎？
答案自是沒有的。
但對面至少有三人的修為都在筑基以上，一想到自己待會兒有可能會被揍成的慘狀，桃黎剛剛才燃起的囂張氣焰瞬間就滅了一半。
她想要問對面：“打貓可以，但是能不能給貓一個面子，至少不要打臉？”
不然她拼上她這條貓命都非得要把對面所有人的臉都給全部抓破相！
未曾想，那幾個弟子相互對視了一眼，便一聲不吭地集體轉頭走了。
見狀，桃黎驀地愣住，不由得默默打出了一個問號。
等等，這是怎么回事，她原來有這么厲害嗎，一句話而已，就把這群人給統統嚇跑了？
桃黎尚且懵著，自然也就沒有注意到身后顧山嵐遞給那些弟子的眼神，以及示意他們離開的手勢。
待到桃黎終于想起了還被她擋在身后的顧山嵐時，烏發少年已然恢復了先前的神情，好看的眉心微微蹙起，一副明明身上很疼、卻還要百般隱忍的模樣。
桃黎連忙幻化出人形，著急忙慌地湊了過去：“你怎么樣，傷得重不重？”
顧山嵐閉了閉眼，濃密的鴉羽覆在了眼瞼之上，清越的嗓音里也帶上了一兩分虛弱的沙�。骸斑�好，死不了�！�
聞言，桃黎的心更是一緊，小心翼翼地拍去了顧山嵐衣袍上的那些灰塵：“所以，他們到底為什么要欺負你呀？”
顧山嵐語調平平：“還能是因為什么，除了見不慣我一入門就能被師尊收作弟子以外，大抵也不會有別的原因了罷�！�
聞言，桃黎正打算去扶顧山嵐的手忽地頓在了半空中。
她不由得想起了先前在練劍坊外聽到的那兩名弟子的談話，伸出去一半的手于是又悄悄收了回來。
“喔，這樣嗎，”桃黎的語氣聽起來干巴巴，轉移起話題來也生硬至極，“那個，你應該能自己走回去吧？我就先走了�！�
她剛站起身來，衣袖一角卻被人給輕輕牽住了。
桃黎被迫停下。
回過眸去時，顧山嵐那雙烏漆漆的眸子正平靜地望著她：“桃黎，為什么要走？你這么快就待膩長青谷了？”
少年漆黑深邃的眼眸似是浸了墨，莫名使得桃黎不敢與之對視：“沒有啊，長青谷很好，只是我剛剛算是保護你了吧？那咱們之間就誰也不欠誰了，我走也很正常啦。”
小姑娘栗褐色的雙眸東轉轉西瞅瞅：“而且，我身為貓妖，一直待在你們人族的地盤上，這樣也不太合適�！�
話雖如此，衣袖上的那個力道依舊絲毫未松。
分明是一個疑問句，顧山嵐的口吻卻篤定至極：“是有誰和你說什么了嗎？”
桃黎抿抿唇角，不回話了。
見她這個反應，顧山嵐的神色不易察覺地沉了下去，心倒是徹徹底底地放了下來。
看來，貓祖宗突然玩失蹤的原因和他原本猜想的大差不差。
少年的神色很快便恢復如常：“你方才是保護了我不假，但是桃黎，你還欠了我那么多條魚和吃食，這些要怎么算？”
說著，顧山嵐很輕地歪了歪頭：“兩塊靈石就這么簡單把我給打發了？”
許是沒料到顧山嵐會突然和她斤斤計較這些，桃黎吃驚地微微張大了嘴，好半天才憋出一句：“顧山嵐，你耍無賴�！�
聞言，顧山嵐卻輕輕笑了起來，好看的丹鳳眼微微彎起：“桃黎，耍無賴的人究竟是誰，你應該比我更清楚罷�！�
“如果兩塊靈石就能換回這么多東西，那我現在就給你一百塊靈石，你把等額的東西換給我，我就放你走，這樣好不好？”
桃黎：“”
她突然就覺得顧山嵐好煩呀，明明平時就是個一聲不吭的悶葫蘆，怎么一到這種時候就變得這么伶牙俐齒的？
偏偏她還說不過他，只能撇一撇嘴，把頭扭到一邊，假裝什么都沒有聽到。
果然“好奇心害死貓”這句話是有它的道理在的。
要是她不瞎湊這個熱鬧，說不定這時候她早就已經離開了連云宗，而不是被迫留在這里，跟顧山嵐慢慢清算到底是兩塊靈石還是一百塊。
顧山嵐卻還在依依不饒：“還有，桃黎，‘我欠了你好多好多條魚，像我這樣講道德的好妖是絕不能就這樣欠著人情一走了之的’，這句話不是你自己說的嗎？”
“怎么，好妖現在又不講道德了？”
昔日的理由如今成了砸她腳的石頭，桃黎一時間啞口無言，只好搬出殺手锏：“顧山嵐，你平時不是挺煩我的嗎，干嘛這時候非要把我留下來��？”
顧山嵐半瞇起眼，有些莫名：“我什么時候說過我煩你了？”
一說到這，桃黎來勁了：“你天天讓我別吵，別鬧，還要把我從你身上趕下去，這不是煩我是什么？”
顧山嵐：“�！�
對方暫時沒有回話，桃黎也依然居高臨下地睨著角落里的少年，時刻警惕著對方的反攻。
未曾想低頭卻對上了對方那雙黑白分明的如水瞳眸：“那我向你道歉，對不起�！�
高攻低仿的桃黎：“？”
不是，你突然道歉做什么，接著攻擊我，跟我吵哇！
顧山嵐接著說道：“只不過，桃黎，我沒有煩你�！�
與此同時，他松開了桃黎的衣袖，冷白修長的手指順勢往下，微涼指尖隨即悄然鉆進了桃黎柔軟的手掌心里，討好似的輕撓了撓。
顧山嵐的語氣也不由自主地跟著軟了下來：“而且你看，桃黎，你一不在，我就被人給欺負了。”
烏發少年的聲音壓得很輕，好似就要被淹沒在風聲里。
可桃黎依然聽清楚了他說的每一個字。
他在說：“所以桃黎，由此可見，我沒你不行�！�
“不走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