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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同樣晚歸的人還有趙西和。

    剛接手公司不到一周就出現(xiàn)了財務(wù)問題, 這一天他打了無數(shù)個電話,和各種人談事,光煙就遞出去三包。這種明著讓人擺了一道的憋屈事, 讓他積了一天的火終于忍不住爆發(fā)了, 射擊靶子被重重砸出一個凹痕。

    “草——”

    梁宵一坐在沙發(fā)上,疲倦地捏捏眉心。今天這事表面上看著是公司財務(wù)出了紕漏,實際上還是那群董事在背地里搞小動作, 他提醒道:“你最好還是和你爸說一下這事, 之后來往的資金流也要細查。”

    趙西和心不在焉地哦了一聲, 問他什么時候走,順便送他一呈。

    梁宵一:“你車呢?”

    “送葉幸了。”他不以為然地一提嘴角。

    梁宵一嗤笑:“就你慣她。”

    凌晨三點, 一輛車子開進內(nèi)環(huán)一個高檔別墅區(qū)。中式的格局,新荷池沼,綠槐庭院,卵石鋪成的小徑,優(yōu)雅別致。

    趙西和和梁宵一擺擺手,轉(zhuǎn)身推門進屋。

    一樓客廳里一片漆黑,他想也沒想,直愣愣地往沙發(fā)上一躺,剛閉上眼睛,突然頓了一下。下一秒, 周遭就亮了起來。

    他并不理會,單手搭在眼上,任由那急切的腳步聲由遠及近。

    反正不用猜也知道是誰。

    “這么晚回來又去哪鬼混了?”一上來就是質(zhì)問。

    趙西和懶洋洋地回應(yīng):“媽, 你怎么還沒睡?”

    “睡?你們爺倆一天天地不著家我睡得著嗎?”關(guān)悅年近五十, 保養(yǎng)的極好,但這兩年變得極為敏感, 一點風吹草動就能激怒她,“我跟你說過多少次了,少跟梁宵一他們呆在一起。你身上留著的是我們滿人的血統(tǒng),他們這些半路出家的人哪能跟你比。”

    又來了。

    這些話他聽得耳朵都起繭了。他不明白如今都是21世紀了,他的母親還能這么執(zhí)著于她曾經(jīng)葉赫那拉的那個姓氏。說到底她自己也不過是個落魄的氏族小姐,怎么就處處高人一等,覺得他的朋友不入流了。

    趙西和忍不住想笑:“媽,大清早就亡了。”

    關(guān)悅仿佛被人觸動了某個開關(guān),臉色一僵,剛維持好的慈母形象徹底崩塌,聲音驟然變了變,“亡了又怎樣!也改變不了你祖上是葉赫那拉正黃旗的事實,你生來就是比別人高貴!”

    趙西和看著她,像在看一個跳梁小丑,即便對面是自己的母親,也覺得沒救了。

    關(guān)悅被這種同情的眼神狠狠激怒了,她這一生被這個姓氏所困,從父輩的口中親眼目睹了一個氏族的落敗,她無法接受,以至于對這個欣欣向榮的社會深惡痛絕。

    她本該是這京城里最尊貴的人啊

    她突然笑了一下,換上一副新面孔,柔聲問:“你爸這段時間去哪了?”

    趙西和對她這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變臉速度見怪不怪,“不知道,可能去澳洲了。”

    “澳洲?”關(guān)悅譏諷地扯扯嘴角,“那個女人還真是有點本事啊,能讓你爸記這么久。”

    大約沒有一個母親會在孩子面前這樣詆毀自己的丈夫,可趙西和聽著,眼皮都沒抬,習(xí)以為常。

    他父母的這場婚姻本來就是強行湊合到一起。她媽打從心底里瞧不上他爸的商賈身份,他爸又看不慣她媽這種自恃高貴的性格,兩個人能相安無事地相處二十余年已經(jīng)是奇跡了,還要怎么讓他們恩愛如常。

    也許是血緣關(guān)系作用,他起身拿了條毯子披到她身上,體恤道:“很晚了,再不睡你明天又要頭疼了。”

    關(guān)悅抬頭看著面前這個比自己高出一個頭的青年,少見地收斂了強勢,臉上露出了迷茫的表情,“西和,你不會背叛我吧”

    這種時候,趙西和時常覺得他母親也挺可憐的,固執(zhí)地守著一個不可能實現(xiàn)的愿景和一個破碎的家庭。他不明白她執(zhí)著的點在哪里,也無法感同身受,但作為兒子,只能拍拍她的肩膀,蒼白地給一句:“媽,我是你兒子。”

    好像也只有這樣,才能證明他永遠都不會離開她,永遠都不會背叛她。

    *

    大四的第一個學(xué)期已經(jīng)過去了兩周。

    沈宴寧和孟見清依然不咸不淡地處著。他們之間好像度過了一開始的那種熱戀期,很少會聯(lián)系,偶爾想起來會出去吃個飯,然后孟見清再大搖大擺地送她回宿舍,遠遠看著她上樓了才離開。

    陳澄問她,他們現(xiàn)在這樣算什么?

    她一時半會兒也答不上來。情侶嗎?好像也不是,他從未承認過自己是他的女朋友。情人?除了同床而眠外,他似乎也沒做過任何出格的事。

    他們的關(guān)系很難用一個詞來形容。沈宴寧絞盡腦汁想半天也不知道該怎么回答這個問題,訕笑了幾聲掩蓋了過去。

    外語學(xué)院建院很早,沒有自己獨立的圖書館,要看書自習(xí)的話只能去隔壁的經(jīng)管院。那里每年都能收到一批來自各界商業(yè)精英投給母校的不菲的贊助金,因此就連教學(xué)樓修得都比普通教學(xué)樓更高檔一些,圖書館里的藏書更是匯聚了世界各個語言的著作。

    沈宴寧在二樓樓梯口碰到了華今。

    她手里抱了本法文教材,桌上堆了各種各樣的文獻資料。開學(xué)時就聽她提起過,家里人有意送她出國留學(xué),所以最近這段時間忙著考試補齊學(xué)分,免得到時候因為績點不夠連學(xué)都沒得上。

    沈宴寧把電腦放在桌上,在她對面落座,問:“已經(jīng)決定好要出國了?”

    華今放下書,氣定神閑地喝了口咖啡,“我像是那種被人擺布的性格?”

    “不像。”沈宴寧翻開書,快速地做好標記后,打開電腦開始打字。

    幾句對話里,她甚至已經(jīng)構(gòu)思好了論文的大綱,然后不帶一絲停頓地看起了手里的資料書。華今對她這種一目十行且能通暢啃完一本法文原著的能力嘆為觀止。

    “你真的不考慮研學(xué)的那個項目?”

    “嗯。”沈宴寧頭也沒抬。

    學(xué)校終于要修西南角的那座危樓了,聽說又是哪個投資大佬為校貢獻投入了一筆不小的錢用來造圖書館。

    好巧不巧,那座危樓正好在外語學(xué)院。

    華今望著窗外:“那個圖書館明年能建好嗎?”

    沈宴寧慢慢抬起頭,隨著她的視線看過去,“還早呢,正式啟用起碼得兩三年吧。”

    “那真是可惜了”她表現(xiàn)出略微的遺憾。

    明黃色的挖掘機正一點點把頂層推平,這棟立在外語學(xué)院近三十年的建筑樓被徹底遺棄在了歷史長河中。后來的學(xué)生不會知道這棟樓里曾誕生過兩位赫赫有名的外交官,也不會知道這里曾發(fā)生過怎樣一場慷慨激昂的辯論賽。

    “你不考慮研學(xué)是因為孟見清嗎?”

    話題又回到了原點。

    “為什么會這么想?”沈宴寧不解。

    華今舔了舔嘴唇,她的煙癮有些犯了,但圖書館禁煙,只能被迫將那只伸進包里拿煙的手重新抽了出來,煩躁地抓抓頭發(fā)。

    “你和孟見清現(xiàn)在是什么情況?”

    沈宴寧哭笑不得,才發(fā)現(xiàn)她身邊的人比她還要關(guān)注自己和孟見清的關(guān)系。她如實回答,“我們很好啊。”

    “那你之后有什么打算?”

    “還能有什么打算”她撇開臉,對著窗外轟隆隆的機器低聲自語,“畢業(yè),找工作人生照過啊。”

    華今有點猜不準她的心思,百轉(zhuǎn)千回間,還是決定把那座危樓背后的投資者是孟見清這事放回了心里。

    她私心并不希望沈宴寧因為孟見清投入太多不必要的情感。

    有些事看看就好了

    她煙癮上頭,能忍到現(xiàn)在已是奇跡,揣了煙盒準備起身,想了想又對沈宴寧說:“這樣也挺好。”

    華今瀟灑地離開了。

    周圍有同學(xué)壓低聲音議論那座轟然倒塌的危樓。

    ——“怎么突然就要修了?之前也沒聽說啊?”

    ——“誰知道!不過這樣也好,我們外語學(xué)院總算不用再蹭經(jīng)管的圖書館了,每次都要繞大半圈,下雨天最煩了”

    是啊,下雨天最煩了。

    沈宴寧不置可否。

    那是七月某個下暴雨的夜晚。

    考完期末,沈宴寧接到了導(dǎo)師林星臨時發(fā)來的翻譯任務(wù),由于原稿內(nèi)容涉及大量宗教內(nèi)容,為了確保翻譯的準確性,那兩天她只能下班后趁著晚上閉館前的時間在圖書館里翻閱各種資料。

    那天晚上孟見清來接她吃飯,在外語系繞了一圈,說是沒有找到外語學(xué)院的圖書館。

    “不是我們學(xué)院的圖書館,你得繞到后面來,我在經(jīng)管的圖書館。”沈宴寧在電話里壓低聲音說,“還是我來接你吧,你現(xiàn)在在哪里?”

    京城那幾天天氣變得特別快。沈宴寧出門的時候還是朗月稀星,接到孟見清時突然下起了雨,一下子傾倒如注,連路都看不清。

    兩個人擠在三寸小的地方挪不開腳,孟見清蹙眉說:“你們學(xué)院就不能自己建個圖書館嗎?”

    “哪這么簡單啊?”沈宴寧長嘆一聲,“在學(xué)校建圖書館首先錢不談,還有各種手續(xù)審批,等流程全部走完不知道要多久。而且我們學(xué)院建的早,本來面積就這么點,還能去哪造個圖書館。”

    “那里不行嗎?”他指著遠處的一棟樓,“之前來那一次就注意到這是個廢棄樓吧?”

    她順著視線看過去,“那里也不是不行”

    華今千幸萬苦想保住的秘密,她其實心知肚明。

    后來沈宴寧作為優(yōu)秀畢業(yè)生回到母校,看到那棟為外語學(xué)子造福的圖書館大樓,會隱隱覺得有些愧疚。孟見清這人冷淡寡情,少有的幾分溫存大約在那幾年都留給了她。

    學(xué)校里的銀杏葉開始褪去青綠換上了金黃色的外衣,盛夏里沒有答案的選擇題,埋在了無人知曉的枯枝敗葉里。

    沈宴寧突然有點想家了,或許研學(xué)的事情可以和母親商量一下。人在無助迷茫的時候,家人的支持總是最有用的。

    第22章

    沈宴寧是中秋節(jié)回的家。

    她出生在江浙地區(qū)的一個海島小鎮(zhèn)上, 飛機落地市區(qū)后還要搭一呈輪渡才能到家。

    輪渡很慢,漿機轟轟作響,海風一吹, 臉頰上潮潮的。她趴在舷窗上, 看著近在咫尺的故鄉(xiāng),恍然覺得已經(jīng)很久沒有回來過了。

    母親蔣秀早早地候在渡口,昂著頭在人群里搜尋。

    “媽——”

    沈宴寧率先看到她, 拖著個登機箱小跑兩步過去。

    “哎呀, 什么時候出來的?我怎么都沒看到你?”蔣秀接過女兒手里的行李箱, 臉上掩不住的驚訝。

    沈宴寧挽著她的手擠出人群,“就那個出口, 人多你沒看見。”

    “這樣啊。”蔣秀回頭看了眼,輪渡上還在陸陸續(xù)續(xù)走下人,“過節(jié)了,大家也都回家了。”

    沈宴寧的父親早些年因病去世了,母親靠著一家成衣鋪將她拉扯長大,日子雖然談不上富裕,但從小別的孩子有的,她也不會少,在那段父愛缺失的光陰里,母愛已經(jīng)填補了所有。

    母親的那輛小電驢載著她從孩提到成年, 從海島到帝京,得以讓她盛放于更大的世界。

    蔣秀的成衣鋪在鎮(zhèn)上開了十余年,來往都是老客戶, 進門看到沈宴寧, 詫異地喊一句:“呀,寧寧回來了!”

    海島上民風淳樸, 居民多以捕魚為生,被陽光曬得黢黑的皮膚都裹挾著一股咸濕海水味,笑容滿面。

    也許是許久未歸家,面對這句熱情的問候,沈宴寧有些局促,僵著嘴角,站在原地。

    “各么中秋節(jié)了呀,是要回家的。”蔣秀過來替她解圍,“你先回家,看看年年的食盆有沒有吃完,吃完了的話,把灶頭上的粥倒進去給它吃。”

    “好。”

    臨出門,沈宴寧還聽到那位嬸娘和母親打趣,“你家寧寧是越來越漂亮了,在大學(xué)里怕是有不少人追喲!”

    母親低眉著眼,一貫謙虛,“沒有的,都沒聽她提起過。”

    那個瞬間,她心虛地不敢回頭,只能拖著行李箱匆匆離開。細看之下,她的背影似乎還有些狼狽。

    近幾年旅游業(yè)興起,在互聯(lián)網(wǎng)的推動下,海島度假成了游客們過節(jié)的不二之選。一路走來,不少網(wǎng)紅景點門口都排滿了人拍照打卡。

    “滴滴——”

    耳邊鳴笛聲不斷。沈宴寧小心地避開人群靠里走,突然肩膀被人搭了一下,她下下意識回頭。

    “姐——”

    沈宴寧那一輩的年輕人中多數(shù)都離開了家,唯一留在島上的只有一個小叔家的堂弟,今年剛上高一。

    她訝然:“你怎么來了?”

    沈云來把小電爐停在一側(cè),說:“我媽說你今天回來,讓我喊你和嬸娘晚上去我家吃飯。”說著從后備箱里拿出個頭盔遞過來,“喏,我來接你回家。”

    沈宴寧哭笑不得。“你成年了嗎?能開車載人嗎?”

    沈云來把她的行李箱搬到車上,催促她趕緊上來,“哎呀呀,這又沒人查。姐,你趕緊上來吧。”

    沈宴寧笑了聲,不置可否。

    近岸的海面染上午后艷陽的暗紅,礁石間海流的轟響不絕于耳。沈云來的電驢載著她在寬闊的海道上風馳電掣般騎行,迎面的季風不斷吹過來,潮濕悶滯。

    和帝京的干燥截然不同。

    沈云來避開大型車輛,熟練地轉(zhuǎn)過一個彎,偏頭大聲問:“姐,帝京好玩嗎?”

    好玩嗎。高昂的物價,狹窄的胡同,還有一眼望不盡的高樓大廈,不知道吞噬了多少人的青春夢想。

    沈宴寧在帝京呆了近四年,竟然答不出一個可以稱之好玩的點,想了想還是回:“沒有我們海島好玩。”

    “怎么可能?那可是首都哎!”沈云來明顯不信。他長這么大,去到最遠的地方還是在省城的外祖家,這個年紀對于大城市的繁華依然向往期待。

    沈宴寧不太想辜負他心中的期許,于是問:“來來想考去帝京嗎?”

    “我哪有這個本事啊——”少年人愁眉苦臉,“就我這半吊子成績能考上省城的大學(xué),我媽可就要天天上崇華寺燒香拜佛了。”

    沈宴寧被他逗笑,“省城大學(xué)也很不錯的,別給自己那么大壓力。”

    ……

    天色漸漸黑了,中秋家宴,幾個親戚在小叔家湊成了一桌過節(jié)。小嬸嬸娘家是開飯館的,她本人也炒得一手好菜,飯桌上大家聚在一起,對她的手藝贊不絕口,在一片片歡聲笑語里度過了又一個團圓節(jié)。

    晚飯過后,沈宴寧從飯桌上擠出來,歇在門口的矮凳上賞月。

    屋里,蔣秀喊她拿兩個月餅去和來來分著吃。

    她在門口繞了一圈沒看到人,最后在二樓的天臺上找著了抱著手機傻笑的沈云來。

    “月餅吃不吃?”她上前。

    沈云來嚇得一激靈,手機差點掉落,“姐,你怎么上來了?”

    沈宴寧瞥了眼他快速摁滅的手機屏,假裝不經(jīng)意提起,“傻笑什么呢?交女朋友了?”

    這個年紀正是春心萌動的時候,男孩子臉皮薄,被人戳中心事,急匆匆地辯駁:“當然沒有。”

    海灘上一片昏黑,少年的臉頰上陡然升起一抹緋紅,旁人一個意味深長的感嘆都能讓他驚得落荒而逃。

    還真是青澀吶——

    沈宴寧這般想著在藤椅上躺下來,望著漫天繁星,回憶起了離開帝京前的那一晚。

    由于回家的決定是臨時定的,當時臨近節(jié)點,票價都很難買到,但歸心似箭,她咬咬牙還是買了一張商務(wù)艙的機票。

    付完錢的那一刻,她的心還在滴血。孟見清在一旁打趣,“要不我和你一起回去,機票錢我出,你負責帶我玩一圈,還能掙一筆勞務(wù)費,你看怎么樣?”

    能怎么樣?當然是不怎么樣!

    大半年沒回家,一聲不吭突然帶了個陌生男人回去,她母親看到大概率是要當場昏過去。更別提他們倆這不清不楚的關(guān)系,她要怎么和她母親解釋呢。

    沈宴寧找了個借口,“你去做什么?我從帝京回趟家,光車程就要轉(zhuǎn)五六躺,早上出發(fā),得天黑了才到家,來回一趟很麻煩的。”

    “我又不怕麻煩。”孟見清摟著她的腰,一臉壞笑:“再說了,我還想給丈母娘送茶葉呢。”

    這些話他總是能輕而易舉說出來。

    有時候,她總想質(zhì)問一句,自己在他眼里究竟算什么,可回頭想想,他又有什么錯呢,不過就是遇到了一個此生都愛莫能助的人罷了,能這樣被他哄幾句騙幾句,已然是他最大的慈悲了。

    況且她又何嘗是那個會真心換真心的人呢,彼此都心知肚明各自的無奈,緘口不言,裝聾作啞是對這份無奈做出的最優(yōu)解。

    此情此景下,也只能期冀我們永遠都不要長大。

    沈宴寧閉上眼深呼吸一口,要自己冷靜下來,“你別鬧,我就剩這個假期能回家一趟了。”

    孟見清松開她,俊秀的眉眼里攏著淡淡的笑,可讓人總覺得浮上了一層霧,他笑笑說:“我不鬧。那給我個地址總行吧,我給丈母娘寄點過去。”

    沈宴寧拗不過他,也不知道他是真要寄還是隨口一說,但到底沒敢留家里的真實地址。他這個人想一出是一出,也許今晚過后,就不記得這回事了。

    可她還是低估了孟見清的執(zhí)行能力。

    當天晚上拉著她在網(wǎng)上從各個茶葉功效到成分都查了一遍,連帶著鑒茶大師梁宵一也遭殃,大半夜被人一通電話叫起來品茶。

    他在電話里破口大罵,“孟見清,你屬耗子的!半夜叫人來喝茶!”

    沈宴寧睡醒覺得口渴,推開房門,想下樓喝水。

    一樓客廳里燈火通明,她愕然頓住腳步。

    孟見清歪著身體靠在沙發(fā)上,手機開著免提擱在茶幾上,自覺略過電話里那段咆哮音,“第一次給她媽媽送禮物總要正式點。”

    電話那頭梁宵一嗤笑:“又不是你女朋友,用得著這么上心?”

    他沉默了好半晌,坦然道:“就是女朋友才要上點心。”

    沈宴寧站在樓梯口,心情五味雜陳。

    或許有一天,她也能這般坦然地告訴她母親,挑選這份禮物的人當時花了多大的心思。

    掛在窗上的蝴蝶風鈴被海風吹得呤呤作響,燈罩下的燈光搖擺不定,時而跳亮,時而昏暗,夜間的大海發(fā)出陣陣轟鳴的海潮。

    電話鈴聲響起,海水潮音被聽筒里的聲音占據(jù)——

    “阿寧,我怎么沒有找到你說的東門口西街?”

    沈宴寧的眼睛被風吹得晶晶發(fā)亮。

    樓下廳堂里,大人們還在聊家長里短,雞毛蒜皮,沒人注意到她。

    “寧寧,這么晚了還要出去?”

    蔣秀看到女兒要出門,關(guān)切問道。

    她轉(zhuǎn)過身,抓著門把手,從容地撒著謊:“晚上吃太飽了,想出去走走消消食。”

    女兒素來乖巧本分,作為母親也很少插手她的事,只是囑咐她早點回來。

    沈宴寧點點頭,離開家后,往東門口跑去。

    已經(jīng)快深夜了,眾多沉睡的漁船停靠在碼頭,璀璨星光下并排而立,船頭高高翹起,罩下一個巨大的黑影。

    沈宴寧一艘一艘船數(shù)過去,終于在數(shù)到第七搜船的時候看到了孟見清。

    他半蹲在地上,手里拿了根狗尾巴草,閑情雅致地逗弄一只不知從哪跑來的流浪貓。

    手電的光亮掃到他們那兒,原本乖巧的小貓倏地一下伶俐逃走,他好似才反應(yīng)過來,丟了手里的東西,緩緩起身。

    海水帶著鮮烈的咸腥味翻涌上來,讓人無端想吐。沈宴寧把手電背在身后走過去,柔聲說:“我都說了來我家一趟很麻煩的。”

    “是挺麻煩。”孟見清遠眺那宏大的景觀,浪潮翻滾。“可是阿寧,你騙我,東門口根本就沒有西街。”

    他的視線很平靜,可沈宴寧覺得那底下藏著的東西遠比海浪還要洶涌,幾乎要飛騰出來,將她總頭到腳淹沒。

    背后的手電筒張開淡淡的扇形的光,她做了幾個深呼吸,仰著頭淺笑承認,“嗯,我騙了你。”

    對面沉默了許久,久到她手里的光亮都弱了一個度,才聽到他低低的笑聲:“阿寧,我好像知道你偏愛大海的理由了?”

    沈宴寧:“?”

    “因為海神會接受每個人的祈愿。”

    否則我又怎么能找到你呢。

    第23章

    九月末的海島涼風習(xí)習(xí), 沈宴寧穿一條淺藍色的吊帶長裙,上衣套了件米灰色的薄針織,裊裊婷婷站在酒店前臺。

    工作人員再三保證房間的隔音效果沒問題后, 她才轉(zhuǎn)過身來找孟見清。

    “海島的酒店肯定比不上帝京, 但我問過工作人員,房間設(shè)施都齊全,雖然小了點, 不過就住一晚也還能湊合, 你覺得怎么樣?”

    她都把好話都說完了, 他又還能說什么。

    孟見清一身清貴做派,靠在墻邊, 聽她事無巨細的安排,才發(fā)現(xiàn),他來這一趟終究是要避開的家人。

    “那你呢?今晚和我一起?”明知她的答案,卻還是忍不住要問一嘴。

    大抵人都是愛犯賤的。

    果不其然,她目光閃爍:“我跟我媽說出來消消食待會兒就要回去了”

    孟見清眼里淌過一絲譏嘲的笑。

    “那行,”他拿過她手里的房卡,“我就不送你過去了,免得你媽媽看到誤會。”

    沈宴寧怔愣在原地,有那么一個瞬間,她是想不管不顧拉著他的手走的, 可冷靜下來后,她該要怎么和她母親介紹這個人呢?朋友?同學(xué)?還是男朋友?

    不管是哪種,總歸是不合適的。既然一早就知道不合適, 那就不要提起, 最好也不要見面。

    可是

    在電梯門快關(guān)上的那一刻,她突然沖上去。

    孟見清手快, 救下她一只手臂。

    “明天我沒事,要不要帶你逛逛我長大的地方?”

    她目光盈盈,誠摯地邀請他進入自己的領(lǐng)地,沒有人會拒絕這樣的好意。

    終于他露出了今天晚上第一個真正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容,“那就麻煩我們阿寧了。”

    隔著一道狹窄的電梯門,他在內(nèi),她在外。沈宴寧輕輕地搖搖頭,“不麻煩的”

    沈宴寧回去的時候,蔣秀房間的燈還亮著,她推門進去,“媽,這么晚了還不睡?”

    蔣秀戴著老花鏡,坐在縫紉機前,熟練地劃線編織,“沒剩多少了,今天改完明天就能給客戶了。”說完又催促她,“你也快去洗洗睡了,別經(jīng)常熬夜,對身體不好。”

    她“哦”一聲,卻遲遲沒有離開。

    家里的縫紉機是老式的,踩下去嘎吱嘎吱作響,像只年邁的黃牛,費力地爬上一個又一個坡。

    “媽,這些年你一個人帶著我不覺得辛苦嗎?”在那緩慢沉重的聲音里,她輕輕出聲。

    縫紉機聲音戛然而止,蔣秀摘下老花鏡,抬了抬手臂,“怎么突然問起這個?”

    “沒什么。”沈宴寧走到她身邊,替她捏了捏肩膀,“就是覺得這些年,你一個人帶著我很不容易。當年爸爸去世后,好多人都勸你改嫁,但你始終不肯,我知道你是怕改嫁后我會受委屈。”

    提起往事,蔣秀也陷入了回憶。良久,拍了拍她的手,感嘆道:“都過去了,你看我一個人不也把你養(yǎng)得好好的。人這一生不會時常圓滿的,但要過得自在還是要遵從自己的意愿。”

    自己的意愿嗎?沈宴寧突然有些迷茫了。

    “我不知道要怎么遵從自己的意愿。”

    “是因為去研學(xué)的事?”

    她驚訝了一剎,“媽,你是怎么知道的?”

    蔣秀轉(zhuǎn)過身。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曾經(jīng)還牽在手里牙牙學(xué)語的女兒已經(jīng)出落的亭亭玉立,從她開口學(xué)會的第一句“媽媽”到如今可以撐起一個家,好像也就一瞬間的事。

    一切都恍然若夢。蜉隙歲月里,時間似乎最不值一提。

    “你老師和我打過電話,說你遲遲不肯做決定。”蔣秀握著她的手,慈母般說道:“我本不想左右你的決定,你已經(jīng)長大,有些事我不好多插嘴,但你既然提起,我還是想說說我的想法。”

    沈宴寧陷在沉默里,靜靜聽著。

    “我不知道你心里是什么想法,單從你老師和我的談話里,我能感覺到她是真心實意為你好的。媽媽沒讀過多少書,法國對我來說更是一個遙不可及的地方,但我想著,我的女兒能有本事去到這樣的地方,那一定是足夠優(yōu)秀的。所以啊,”

    她有模有樣地做了個加油的動作,說:“不管你最后的決定如何,我都很為你驕傲。”

    沈宴寧的眼眶逐漸濕潤,蹲下身伏在她膝頭,聲音略微哽咽:“我去到那么遠的地方,你怎么辦喲,說不定過年都回不來。”

    “哈哈。”蔣秀笑出聲,“你把你媽媽想得那么脆弱啊,過年的時候島上這么熱鬧,我哪還想得著你啊。倒是你,真去了那邊怕是要哭鼻子喲——”

    “我都21了——”

    屋里的燈光發(fā)出柔和的光亮,玻璃窗上印著母女倆低語的影子,不時飄出幾聲笑語,院子里的野貓懶懶地趴在竹板凳上度過一夜。

    *

    每個月十五過后,蔣秀都要去崇華寺禮佛,一待就是一天。早上離開前特意囑咐沈宴寧鍋里熱著粥和雞蛋,讓她起來記得吃早飯。

    她賴在被窩里,睡眼惺忪地發(fā)出幾道悶哼聲。直到外院的門徹底關(guān)上,才恢復(fù)清明的眼神,迅速從床里爬了起來。

    或許是心情好,沈宴寧一路躲著熟人到酒店的時候,孟見清已經(jīng)坐在一樓大廳的沙發(fā)上等她了,桌上擺一杯咖啡,窗外斜暉灑在他身上,像影片里的人物。

    她無端想起和他看完電影的那個清晨。

    “怎么起這么早?”。

    孟見清抬頭,身上浮動著淺淡沉香,看到她,寡冷的面容生動起來,目光柔柔:“等你。”

    沈宴寧的眼睛彎成月牙,沐著晨曦傻笑,“吃過早飯了嗎?”

    “還沒。”

    “走,我?guī)闳コ院贸缘摹!?br />
    水平線上的云彩籠罩著淡淡的陽光。恰逢島上廟會,游云街上人山人海,熙攘人群里幾乎寸步難行。

    孟見清執(zhí)起她的右手,拉著她穿過重重人海。

    時間好像在這一刻突然停滯,沈宴寧機械地跟著他往前走,彼此交握的手不曾有過片刻松散,直到走出人群,呼吸到新鮮空氣。

    她下意識回頭,人頭攢動里仿佛還留著他們走過的身影。

    “就那一家吧。”孟見清指著碼頭旁的一家茶館。

    沈宴寧看過去,那間茶館自她記事起就已經(jīng)開了,算是海島上數(shù)一數(shù)二的老字號,門店不大,里頭放了幾張八仙桌,大部分位置還是安到了外邊,恰好能將大海一覽無余。

    明明是她做東道主,反而讓他占了先。

    她只能點頭說好。

    孟見清帶她挑了個視野好的位置坐下。老板立馬端上來兩杯洞庭碧螺春和一碟茶盞糕。

    沈宴寧不常喝茶,聞著茶香,抿了口后,才發(fā)覺入口甘甜潤喉,竟然沒有想象中的苦澀感。

    她放下茶碗,看著面前人,問:“你還喜歡喝茶?”

    他們在一起的多數(shù)時間里,每逢聚餐,孟見清幾乎都在喝酒。他酒癮很重,家里甚至安裝了一整面墻的酒柜,里頭擺滿了許多沈宴寧叫不上名字的酒,聽說每一瓶都價值連城。

    可這樣名貴的酒被他當水一樣喝著,沒有絲毫憐惜。有好幾次,她都害怕他因為喝酒而胃出血。

    如果喝茶能代替酒的話,她不介意他活得老年化一點,至少他不會那么難受。

    可孟見清恰恰要反其道而行,他拿筷子懶洋洋地撥了撥里頭的茶葉,隨即把茶杯推至一旁,喝了口清水,慢悠悠地說:“不喜歡。”

    “不喜歡你過來?”她下意識反問。

    “這家最近。”

    沈宴寧:“”

    他永遠都有理由。無厘頭的孩子氣,偏偏你又拿他沒辦法。

    近幾年島上旅游業(yè)雖然發(fā)達,但還是有不少漁民干著老本行,堅持每天出海捕魚,這個點漁民基本都回來了,零零散散聚在碼頭邊收網(wǎng),吹過來一陣咸濕的魚腥味。

    沈宴寧說:“島上交通不方便,不要像昨天那樣了。”

    孟見清頓一下,像是沒聽到,繼續(xù)看漁民們收網(wǎng),三兩下一張巨大的網(wǎng)就收了起來,整整齊齊地摞在一邊。

    他這個人做起事來挺沒章法的,隨心所欲地叫人不安。她想起他們第一次見面,兩個素不相識的人,硬是湊在一起吃了一頓飯。

    沈宴寧在心里嘆了一口氣,又說:“至少來也要和我提前說一聲,我好安排后面的事。”

    孟見清這才收回視線,把注意力放回到了她身上。

    其實昨晚那樣的情況,他也給不出一個具體的原因,總不能說是一時沖動。只是等腦子清醒過來的時候,人就已經(jīng)站在她面前了。

    他忽地笑了一聲,抬眸看她,“阿寧,我也不是每次都那么閑。”

    沈宴寧聞言,怔了一下。

    是啊,放著帝京舒坦的日子不過,從北到南長途跋涉到這個人煙稀少的小島這種事情畢竟不會再發(fā)生第二次。

    茶已經(jīng)涼了,再喝下去全然沒了那股甘甜,澀感從口腔直入心臟,苦的讓人咽不下去。

    離開茶館的時候,孟見清把她拉住了,遞過來一個東西。

    禮盒式的包裝,沈宴寧低頭看,是一袋碧螺春。

    “地址都填錯了,給你媽媽的茶估計是送不到了。聽說這家碧螺春不錯,你拿回去讓她嘗嘗。”

    島上的風很大,海浪被高高沖起,水沫飛濺,在湛藍天空下形成一抹銀白。

    這樣壯觀的景色,她卻無暇欣賞,拎著那袋茶葉,站在風口里,任風吹亂發(fā)絲,聽著他說:“你媽媽如果喜歡的話,回去我讓人多買點,下次你回來帶上。”

    沈宴寧聽到這兩句話,就明白他什么都知道,知道她為什么會留一個錯誤的地址,也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急匆匆地趕他走。

    所有的所有,他都心知肚明。

    可這份挑不出錯的坦蕩令沈宴寧羞愧也害怕。

    第24章

    如今孟見清來這一趟很不容易。這幾年來京內(nèi)派系爭奪嚴重, 時局不穩(wěn)定,孟家不愿意摻合其中,孟父也有意讓孟見川調(diào)離中央, 如此一來這些善后的事情就不得不落到了他身上。

    沈宴寧跟著他站在甲板上, 旁邊是汽車上渡的排行隊伍,來時并未見他開車,不知道他是什么時候弄來了一輛車。

    “我過兩天就過去了, 你記得喂杳杳。”今年的中秋和國慶連在一起, 她想趁著這個長假期多陪陪蔣秀。

    沈宴寧天生冷白皮, 一身最簡單的襯衫仔褲,長發(fā)用鯊魚夾綰著, 纖細高挑的個子,站在在人群里也是最扎眼的一個。孟見清撩了縷碎發(fā)別到她耳后,笑說看來以后家里不能養(yǎng)這些小東西了。

    她下意識反問為什么。

    他笑著按住她的腦袋,在她腦門上親了一口。溫熱的唇印著冰涼的額頭,很用力地一印。

    下一秒低下頭,唇瓣不經(jīng)意間掃過她的頸間,一本正經(jīng)地說:“因為我會吃醋的。”

    沈宴寧抬頭的動作停住了,周圍擠滿了登船的客人,耳邊是他的氣息和潮濕的攜著海水的風,半晌才意識到他做了什么, 張了張嘴,發(fā)出細碎的聲音:“你干什么呀”

    “乖,等你回來。”登船前的最后幾秒鐘里, 他這樣對她說。

    船舶師傅解了錨鏈, 漿機聲音轟轟響起,船頭開始往外緩慢移動。

    沈宴寧站在岸邊沖甲板上的孟見清揮手, 看著輪渡的身影在海上一點點縮小,直到再也看不見。

    回帝京那天下大暴雨。

    她從機場出來,在高架上賭了快一個小時。

    電話里,陳澄帶著哭腔:“寧寧怎么辦啊?華今還在手術(shù)室里。”

    上飛機前,沈宴寧在候機廳里接到了陳澄的第一通電話。

    那天因為天氣,航班延誤,她坐在候機廳的椅子上無聊地刷網(wǎng)絡(luò)新聞,手機猝不及防跳出一個來電,陳澄哭得撕心裂肺,說寧寧,華今出事了。

    大廳的玻璃窗上雨水傾注,孟見清走后的那幾天里,島上接連下雨,一刻也沒停過。

    淡墨色天際里,一道響雷閃過,沈宴寧的心都揪在了一起。

    落地帝京的時候,她人還是懵的,世界仿佛天旋地轉(zhuǎn)。直到陳澄電話打來的那一刻,才稍稍回過神來,冷靜地問司機:“師傅,還要堵多久?”

    “這可不好說,雨下的這么大。”擋風玻璃上的雨刮器有規(guī)律地擺動著,每一下都讓她的心往下沉。

    “你是去第三醫(yī)院,是吧?”司機從后視鏡里看她。

    她看著模糊不清的窗戶,沉默著點頭。

    也許是那天她的表情太過沉重,亦或許是目的地過于敏感,堵到一半時,司機突然轉(zhuǎn)了個路口,解釋說:“我看你挺急的樣子,往這里走雖然路程遠了點,但沒那么堵,我盡量給你早點送到啊。”

    沈宴寧幾乎感激涕零,輕聲道了句“謝謝”。

    到第三醫(yī)院已經(jīng)是深夜,行李箱車輪在走廊的大理石地板上碾過,留下一道淺淺的水跡。她腳步飛快地穿梭在人來人往里,消毒藥水的味道充斥整個鼻尖,令人心慌。

    九樓手術(shù)室門前,陳澄和宋黎并排坐著,后者攬著她的肩輕輕安撫。

    “華今怎么樣了?”沈宴寧拖著行李箱上前,輕聲問道。

    聽到聲音,陳澄抬起頭,淚水忍不住從眼眶里涌出來,“都是因為我,寧寧,都是因為我華今才出事的,她身上都是血我怎么擦都擦不干凈你說她要是有什么事,我怎么辦啊”

    她身上沾著大片血跡,渾身顫抖著,哭得喘不上氣來,話也是斷斷續(xù)續(xù)的,沈宴寧皺眉,聽得迷迷糊糊,問一邊的宋黎:“到底怎么回事?”

    “流產(chǎn)。”

    她一愕,不確定地重復(fù)了一遍:“流產(chǎn)?”

    宋黎看了眼緊閉的手術(shù)室大門,點了點頭,表情凝重:“醫(yī)生說孩子保不住了。”

    半個月前,陳澄的自媒體賬號簽約給了一家MCN,第一個廣告就收到了某奢侈品牌的合作邀約。合作期間,兩方聊得都挺不錯,再加上視頻發(fā)出后給品牌方增加了不少銷量,所以慶功宴上特別邀請了她參加。

    原本慶功宴結(jié)束后就沒什么事了,但品牌方那邊有人提出去酒吧玩一玩。陳澄是新人,考慮到后期發(fā)展,還是決定去了。到了酒吧后,有個男領(lǐng)導(dǎo)經(jīng)常對她動手動腳,她明里暗里提醒過幾次,對方依然不收斂,反而更放肆,她一氣之下潑了杯酒到他頭上。

    那男的在眾目睽睽之下被人潑了酒,頓覺失了面子,揚起手臂就要朝陳澄臉上打去。

    華今今晚來酒吧辦點事,正巧碰上這事。要是放到從前她是絕對不會多管閑事的,但是在朋友場子里,受害人還是她的室友,這種情況就沒道理放任不管了。

    只是大概她也沒想到,平生難得一次出手相救,竟然差點讓她丟了半條命。

    當她倒在地上,濃稠的血從身下流出,染紅地毯一角的時候,包括陳澄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慌了。

    陳澄呆怔地跪在地上,抱著華今,用僅存的理智沖身邊人哭喊:“快打120啊——”

    從酒吧到救護車的幾步距離里,華今昏迷不醒,身下的白色毯子幾乎染紅,手心里扎著碎玻璃渣。送到醫(yī)院后,醫(yī)生說是流產(chǎn),要立刻手術(shù)。

    陳澄目睹了整個血腥的場景,嚇得六神無主,聽到手術(shù)兩個字,一下子失了主意,只能抖索著手機聯(lián)系還留在帝京的宋黎。

    宋黎趕到醫(yī)院時,華今已經(jīng)被推進手術(shù)了。

    手術(shù)同意書是陳澄代簽的,她今晚全程被人帶著走,很多事情都是無意識去做的,等到腦子反應(yīng)過來,才抖著聲問:“如果手術(shù)不成功,我是不是要擔責啊?”

    21歲的年紀雖然已經(jīng)成年,但說到底心智也沒有成熟到哪里去,面對這樣的情況,依然還是不知所措,只能一遍又一遍地詢問身邊人,企圖求得一個確定的答案。

    沈宴寧安撫的話還沒說出口,手術(shù)室的門就開了。

    護士急匆匆地走出來,問她們:“孕婦現(xiàn)在有凝血功能障礙,急需輸血,你們中間誰是B型血?”

    陳澄和宋黎搖搖頭,入學(xué)體檢時她們做過血型檢測,兩個人都不是B型血。

    “我是。”

    就在大家心慌意亂時,沈宴寧上前和護士說:“我是B型血,我可以輸血。”

    “那你跟我過來。”去血液科的路上,護士例行公事問道:“體重到45公斤了嗎?”

    她一向是偏瘦體質(zhì),尤其是近兩年,體重更是降到歷史新低。聽到護士這么問,腳步一頓:“體重沒到45公斤不能輸血嗎?”

    “當然不行。”護士當即回絕,順便科普了個醫(yī)學(xué)知識,“孕婦現(xiàn)在需要大量輸血,你這個體質(zhì)如果還有貧血的話,四五百毫升血抽完,自己就先倒了。”

    沈宴寧的眼眶霎時通紅:“那要怎么辦?醫(yī)院血庫沒有嗎?”

    護士嘆了口氣,“現(xiàn)在用血緊張,就算有也有先后順序,等到你朋友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你看看能不能聯(lián)系到她家人或者是其他朋友?”

    還能聯(lián)系誰呢?班上所有同學(xué)的緊急聯(lián)系人都能聯(lián)系到,只有華今留了一個打過去永遠是空號的號碼。

    她獨自站在空曠的走廊上,望著樓下雨夜里亮起的燈火,頭一次生出了一種無力感——帝京那么大,卻找不到一個能為華今輸血的人。

    帝京這場暴雨一直到半夜才停下,淅淅瀝瀝淋下幾滴小雨。

    孟見清接起電話時,聲音有些倦怠,問她怎么了。

    沈宴寧頓了頓,小聲問:“吵醒你了嗎?”

    “有點兒。”

    他這幾天每天忙到腳不沾地,今晚難得空閑,早早撳燈睡下。

    這個點打電話給他,沈宴寧有些愧疚,但她實在找不到人了,華今的情況很危險。她對著沉沉的夜色深呼吸一口:“你能聯(lián)系到梁宵一嗎?”

    有了梁宵一這個綠色通道,手術(shù)進行的很順利,血包也及時到位,華今暫時脫離生命危險,從手術(shù)室出來后轉(zhuǎn)到了VIP病房。

    這一個晚上驚心動魄,沈宴寧的心在半空吊了一晚,看到她安然躺在病床上,幾乎掉淚。

    她還沒有醒,臉色蒼白,看起來虛弱極了,但好在撿回了一條命。

    經(jīng)歷了今晚的大起大落,陳澄和宋黎早已失了力氣。宋黎還好,只是看起來有些疲憊,但陳澄整個人癱軟在椅子上,眼神空洞失焦,得知華今脫離危險的那一刻,她幾乎是痛哭出聲。

    沈宴寧其實也沒好到哪里去,強撐著精神走過去,輕聲細語說:“宋黎,你先帶陳澄回去吧,折騰一宿了,大家都挺累。”

    宋黎本想留下,但考慮到自己這一晚也累得夠嗆就沒勉強,點頭說好,帶著陳澄離開了。

    她們一走,病房里徹底安靜下來。

    病房外,孟見清坐在椅子上,頭靠著墻閉目養(yǎng)神。

    沈宴寧走過去,在他身邊坐下,柔聲說:“你其實不用過來的。”

    他緩緩睜開眼,淡淡一掃:“今天回來的?”

    “嗯。”

    “然后就碰上了這種事?”

    他一副氣定神閑的姿態(tài)讓沈宴寧看得有些別扭。

    “下次別再多管閑事了。”過了有一會兒,他沉沉出聲。

    沈宴寧心里一怔,“你覺得我不應(yīng)該告訴梁宵一華今懷孕的事?”

    “梁宵一是有未婚妻的,葉梁兩家的婚姻是板上釘釘?shù)氖拢阌X得就憑你朋友肚子里的這個孩子就能撼動這場聯(lián)姻?況且如今她連這個唯一的籌碼都沒有了。”

    她如同被人當頭一棒,不可置信地看著他,“所以你認為今晚這些事都是華今故意鬧出的一場戲,就為了演給梁宵一看嗎?”

    說到后面她的聲音差點控制不住。

    對于她的過度激動,孟見清有些不解,“阿寧,我不是那個意思。但她跟了梁宵一這么久,”他皺眉,說出了此生最后悔的一句話——

    “我不信她什么都不求。”

    空氣突然凝滯。

    沈宴寧整個人仿佛被定住了一般,臉上表情從震驚轉(zhuǎn)為平靜。驀地笑了一聲,連著淚一并蓄在眼眶里,委屈地擋掉他伸過來的手。

    華今下病危通知書的時候她沒哭,求血求不到的時候她也沒哭,可現(xiàn)在他一句“我不信她什么都不求”的話卻讓她再也忍不住,聲音幾近顫抖——

    “孟見清,是我不值得你完完全全的信任嗎?”

    第25章

    沈宴寧的睫毛被濡濕, 淚眼婆娑地看著眼前這個男人。

    他甚至篤定到即便說出這些話也知道她不會走,連裝都沒裝一下,抬手捏她臉頰, “阿寧你知道的, 你在我這里從來都是例外。”

    沒等他下一句話說出口,她的眼淚就跟著掉了下來。

    是那種很平靜的哭泣,像在表演啞聲電影, 主人公連腰背都是挺直的, 可即便如此, 也抵擋不住決堤般的淚水不停往外涌。

    孟見清心疼地幫她擦眼淚,卻越擦越多, 最后像是終于認輸,無奈地說:“這么久了,我信不信任你看不出來嗎?”

    那天晚上,他摟著她坐在醫(yī)院的廊椅上哄了很久,偶爾路過幾個病人家屬,他也耐心解釋:“把女朋友惹哭了,正哄著呢。”

    沈宴寧就是在那個時候抬起頭,以破涕為笑結(jié)束了這場連爭吵都算不上的獨角戲。

    她心想,算了,問這么清楚有什么用呢?說到底這段關(guān)系里, 他們兩個都算不上清白,那又何必算那么明白而打破這獨一份的寧靜呢?

    況且,也不是人人都能得到這份例外的。

    “哭完了?”孟見清擦擦她的臉, 笑笑說:“哭完了那我們回家?”

    她哭了一個晚上, 眼睛都有點水腫,睜開時還略帶些許酸脹, 啞著聲說:“華今怎么辦?”

    孟見清在心里嘆口氣,覺得她哭得人都變傻了,指了指病房門口站著的兩人,說:“有他們在不會出事的。”

    今晚梁宵一一直沒出現(xiàn),沈宴寧以為那通電話打過去,他至少會露個面,但她還是高估了他對華今的這份感情。只是有一點無法否認,如果沒有他,華今現(xiàn)在可能也不會安然無恙躺在那。

    她畢竟是個外人插手不了他們之間的事,和看護簡短交接之后,就和孟見清離開了。

    來時傾盆大雨,回程的路上卻滴雨未落。

    孟見清驅(qū)車前往惠北西街,一路上出奇地靜寂。

    沈宴寧靠著車窗一言不發(fā),這一個晚上耗費了她太多精力,懶散地不愿多說話,緩緩闔上眼皮。

    不知道睡了多久,醒來的時候,車子已經(jīng)停在了地下車庫里,周圍一片漆黑。她側(cè)頭,看見駕駛座的座椅被放平,孟見清躺在上面玩游戲,手機屏幕亮度調(diào)到最暗。

    車載空調(diào)吹出柔和的暖風,她身上還蓋了件他的外套。

    看見她醒來,孟見清關(guān)了手機起身,“醒了?”

    沈宴寧:“你怎么沒叫醒我?”

    他活動了幾下脖子,說:“你睡眠質(zhì)量太差,這個時候叫醒你,怕是到天亮你都不會睡著。”

    她記得有一次趙西和深夜打來電話,哪怕鈴聲只響了一下就被掐斷可她依然沒能睡著,翻來覆去難以入眠。從那之后,孟見清都習(xí)慣在睡前打開手機靜音。

    “那我要是一直不醒,你就打算這樣在這里躺一宿?”

    “睡哪都一樣,”黑暗里,她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只聽到一聲暢笑,“只要你在身邊。”

    沈宴寧倚靠著冰涼的車門,撲哧一聲笑了出來。

    看吧,這份例外是她獨一份的

    醫(yī)院里,華今第二天一早就醒了,只是還躺著不能下床。她這一病雖然不曾傷筋動骨,卻也實打?qū)嵉卦谑中g(shù)臺上走了一遭,虛虛弱弱靠在床邊,全然沒了平日里的樣子。

    沈宴寧剝了個砂糖橘遞給她,掃了眼床頭柜上堆滿的水果和補品,打趣說:“陳澄是把你這一年的要吃的量都買回來了吧。”

    華今扶額,“多虧她,把我這半年缺失的維c都補回來了。”

    還能開玩笑,看起來戰(zhàn)斗力還沒削弱。沈宴寧猶豫著問她接下來的打算。經(jīng)此一遭,有些事勢必是要說說清楚的。

    華今的臉蒼白得如同床單,說當然要啊,她笑得嫵媚妖嬈:“我都替他流了個孩子,總要討點慰問品呀,要不然我太虧了。”

    秋分過后,暑熱漸漸消散了,帝京秋季的天是最藍的,好似澄澈的海,遠眺望去,層林盡染的銀杏上鴿哨聲聲,雀躍中蘊涵幾絲悲涼。

    沈宴寧側(cè)目,不敢想這悲涼落到華今身上該是怎樣杜鵑啼血般的疼痛。

    可她渾然不在意,一直在笑,笑到蓋過窗外的啼鳴鳥叫,笑到眼淚都流了出來。

    出院那天,同寢三人來接她回校,出乎意料地碰到了一直未露面的梁宵一。

    他和之前沈宴寧見到的并未兩樣,唯一的區(qū)別就是這一次穿了身正裝,看起來正派許多,同她講:“沈小姐,這次多謝你了。天安那邊有個俱樂部快開張了,你和你的朋友如果想過去玩,直接報我的名字。”

    這是豪門少爺給出的第一份慰問品。

    陳澄和宋黎沒見過梁宵一,兩個人遠遠擠在角落里悄聲討論著。

    “寧寧,別和他客氣。”

    華今換完衣服出來,順便替她回答了。

    她沒化妝,但精神看起來比前幾天好多了,人也恢復(fù)了從前的張揚,像個沒事人一樣站在梁宵一身邊挑逗,“你得好好謝謝我們寧寧,她可是大功臣,幫你省去了不少麻煩。”

    梁宵一定定看著她,那種眼神幾乎要把她看穿,過了一會兒,轉(zhuǎn)過頭看向沈宴寧,戲謔地笑:“沈小姐之后有任何麻煩都可以來找我,只要是我能力范圍內(nèi)的都會幫忙。”

    “那最好不過了。”華今向她保證,“寧寧,他這個人對著外人從來不會失言。”

    沈宴寧猶如一個旁觀者,木然地看著他們一來一往,忽而覺得外面的陽光都刺眼極了。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梁宵一那句“你們法語系的人都挺厲害的”

    最后華今也沒和她們回學(xué)校。分別前,她站在梁宵一的車門前,笑容滿面地對她們說:“等我回來請你們吃大餐啊。”

    一周后,她們果然在寢室四人群里收到了某米其林餐廳的預(yù)約邀請。只可惜那天,沈宴寧有約,無福消受,反而便宜了陳澄和宋黎。

    其實說起來她原本也是能享受到這份大餐的。

    前一天晚上,沈宴寧收到了趙西和這個玩咖送來的兩張音樂劇門票,說是他朋友導(dǎo)的,門票免費送,算是過去湊個人頭撐撐場子。劇目是經(jīng)典音樂劇《西貢小姐》,抱著一絲獵奇的心理她收下了,預(yù)備和孟見清一起去看。

    但很不湊巧,電話打過去時,他沒接。一直到第二天晚上,這通電話才姍姍來遲。

    他道歉說在忙,所以才這么晚回給她。

    提前認錯的人永遠都擁有被原諒一次的機會。

    沈宴寧拿著那兩張門票,語氣平淡:“其實也沒什么事,就是想給你打個電話。”

    他那邊很安靜。

    大概默了好幾秒。

    孟見清嗓音含倦,尾音上揚,纏纏綿綿:“阿寧,你是不是想我了?”

    被戳中心事,沈宴寧赧然地紅著臉不說話。

    “你是不是想我了?”他步步緊逼。

    她依然不說話。

    電話里傳來幾句零落的英文,她詫異:“你不在帝京?”

    “嗯。”他坐起身倒了杯水,看了眼窗外,陽光很好。他住的酒店附近有個滑雪場,頂層能將整個滑雪場的全貌一覽無余。

    沈宴寧期待著他能多給出一點信息,他卻沒再繼續(xù)說下去了。

    她莫名有點兒失望。

    “阿寧,等我回來去滑雪吧。”孟見清關(guān)上窗,和她說道。

    沈宴寧那邊天已經(jīng)黑了,原定七點的音樂劇已經(jīng)開始,但和他說話顯然比音樂劇有意思多了,慢吞吞地說:“帝京都沒下雪呢,去哪里滑?”

    他低低笑起來,“只要想去做,總能找到地方的。”

    “你要不要一起?”

    他的聲音像是帶著誘惑力,一步步引她走向沉淪。

    “要。”她答得夠堅決了,堅決到仿佛在通知他——孟見清,我這輩子認定你了。

    寢室里的燈沒開,她憊懶地靠在椅子里不愿動彈,適應(yīng)了這種環(huán)境后好像也無所謂了。

    因為今晚的月亮足夠耀人。

    “那等我回來。”

    有些承諾總是美好的。

    但美好總是少數(shù)的,總有人會在一個夜晚失意。

    沈宴寧是在天臺找到的華今。

    她們外語學(xué)院不僅教學(xué)樓破落,寢室樓也一樣,通向頂樓天臺的門鎖不知道壞了多少年,學(xué)校一直沒派人來修,倒是成了她們借酒澆愁訴衷腸的好去處。

    華今坐在廢棄的行李箱上,腳下的煙頭堆了一地。

    沈宴寧過去拿走了她手里那一根即將要點燃的煙,說:“病剛好,少抽點。”

    華今聳肩一笑,當真沒再抽,接著問起她的近況:“你和孟見清這段時間還好嗎?”

    “挺好的啊。”借著天臺上一盞微弱的燈,沈宴寧仔仔細細看了遍手里的那根煙,細細長長的女士煙,湊近還能聞到點青蘋果味。

    “那就好。”

    華今說完,突然咳嗽了起來。

    天臺上的風很冷,她剛剛煙抽得猛,冷風一灌,一下接著一下咳,聽得人心驚。

    沈宴寧輕輕拍著她的背,“華今,別再折磨自己了。”

    她或許早就應(yīng)該知道華今對梁宵一遠沒有她表面表現(xiàn)出地那么淡然,或許從一開始這份感情就不是單純的男歡女愛逢場作戲。

    那么華今,你是從什么時候開始讓這顆種子在你心里種下的呢?

    是十七歲的那個仲夏夜,端方少年遞過來的那句引你彷徨半生的——學(xué)妹,你還好嗎?

    那天晚上,她們其實沒聊多少。華今一直咳嗽,在夜風里彎著腰,咳停了就笑一會兒。

    來來回回反復(fù)了好幾次,她突然安靜下來,眼淚在眼眶里打轉(zhuǎn),身后的光影被風吹得稀散。

    沈宴寧從沒見過這樣的華今,脆弱得幾乎要碎掉,雙手捂著臉,淚水從指縫里往外涌流,啞著聲音從牙縫里擠出一句話:

    “你說那個孩子流掉的時候,他疼不疼啊?”

    “疼不疼啊?”她一遍又一遍地重復(fù)著。

    沈宴寧眼睛酸脹,發(fā)現(xiàn)自己根本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從她醒來就沒有人提過半句孩子的事,所有人都覺得只要不提她就不在意。

    可不是這樣的,她在乎,比任何一個人都在乎。

    第26章

    時間一晃步入了十一月, 天氣一天比一天寒冷。風乍起,枯葉落了一地,透出了幾分秋后的涼意。

    這個學(xué)期的課程基本都已經(jīng)結(jié)課了, 也就意味著大學(xué)的四年生活也開始正式進入了倒計時。站在人生的第一個十字路口, 好像所有人心中都涌動著無盡的心緒和迷茫。

    未來的路在哪里?又將走向何方?這些問題反復(fù)在腦海中回蕩,既小心期待著與生活摩拳擦掌,又對無憂無慮的學(xué)生時代戀戀不忘。

    狹窄的四人寢室里能聊出一部長長的青春電影。

    尤其是深夜。

    “你們都睡了嗎?”陳澄從床簾里探出一個腦袋。

    沈宴寧撳滅手機屏幕, 回她:“還沒。”

    “其他兩位呢?”

    “沒。”

    “咋了?”

    她那兒窸窸窣窣一頓動彈, 突然拉開床簾, 歡呼:“我們寢室的深夜情感電臺欄目終于人齊了一次。”

    被點名的華今在一片黑暗中呵笑一聲:“你放心,我要住的時間還長呢。”

    她說完, 剩下幾人沉寂了好久。

    那晚天臺后,華今拉黑了梁宵一的所有聯(lián)系方式,從原先的住所搬了出來,預(yù)備與過去徹徹底底斷絕。

    陳澄小心試探:“你和那位就這么算了?”

    “不然呢?你還能指望他來找我求和?還是要我繼續(xù)不計前嫌看著他和我逢場作戲?”華今輕笑著,好似一臉不在乎。

    陳澄皺眉,醫(yī)院那次是她第一次見到梁宵一,從前總覺得長得好看的人,品性應(yīng)當也不錯。可看了華今的遭遇,才知道老人那句人不可貌相的真理,于是故作老成地安慰她:“唉你也別太難過, 為這種人難過最不值得了。咱們年輕貌美,大好時光可不能浪費在一個人身上,你說對吧?”

    “誰說不是呢。”

    她的聲音像煙一般散開, 輕盈而飄渺, 仿佛被夜色吞噬,消失在無邊的黑暗中。

    沈宴寧躺在硬邦邦的床上, 聽著她們的對話,心里卻莫名升起一股慌張。

    真的能這么輕而易舉地放掉嗎?

    “哎寧寧,你畢業(yè)之后有什么打算啊?”

    話題不知道什么時候轉(zhuǎn)到了她這邊。

    一直沒說話的宋黎突然出聲,“老林不是想讓你去法國留學(xué)嗎?你怎么說?”

    沈宴寧看著上一秒林星剛剛發(fā)來催她快點填完留學(xué)申請表的消息,翻了個身,有些煩躁,說:“還在考慮。”

    宋黎點頭:“那你得抓緊時間了,我聽肖曉說報名馬上就截止了。”

    沈宴寧:“嗯。”

    “哎呀這種事肯定是要好好考慮的,畢竟要去那么久。”陳澄趴在鐵欄桿上,笑嘻嘻地說:“不過你要真去了,你和孟見清怎么辦?他不會要追到法國去吧?”

    沈宴寧哭笑不得,孟見清什么時候在她們心里留下了這么個深情的印象,反問說:“他看起來像是會做這種事的人嗎?”

    陳澄是個戀愛小白,唯一的戀愛史還處在高中那個純情的年紀,撇撇嘴,“雖然他看起來不太正經(jīng),但我覺得他應(yīng)該挺喜歡你的。”

    她很想問問要怎么樣去衡量這種喜歡?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叫喜歡還是時刻不安地守著一段沒有未來的關(guān)系叫喜歡?

    經(jīng)濟學(xué)里有句話叫沉沒成本不參與重大決策。

    她想,她是時候該長大了。

    十一月的第二個星期,離填寫留學(xué)申請表的截止日期不到一周時,林星突然把她叫去了辦公室。

    外語學(xué)院的宿舍樓向南延伸有一條狹窄的林蔭道,道路兩旁的梧桐樹搖曳著金黃的葉子,將秋天的暖陽分割成一道道光斑。這條路是通往教學(xué)樓的必經(jīng)之路,每天清晨和傍晚,在路上匆匆走過時總能聽到幾句陌生的言語。

    沈宴寧在小道的盡頭右轉(zhuǎn),穿過B區(qū)的教學(xué)樓就到了教師辦公室。一路上她的步伐沉重而緩慢,心知肚明林星這一趟讓她過去是為了什么。

    林星是外語學(xué)院的院長,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大學(xué)四年里,作為她的得意門生,沈宴寧沒少往這里走。

    她站在門口,深深地吸一口氣,敲了敲門。

    “進。”

    她進去時林星還在打電話,邊說邊朝客用沙發(fā)那指了指,示意她先坐。

    陽光透過窗戶灑進辦公室,給整個空間帶來了幾分寧靜與溫暖。林星的辦公室不像刻板印象里的領(lǐng)導(dǎo)辦公室那樣嚴肅規(guī)整,她的辦公桌上常年放著各式各樣的花卉,有好幾次沈宴寧過來時都發(fā)現(xiàn)桌上每日的花是不同的。除此之外,電腦旁邊的日歷上也貼滿了和歷屆學(xué)生的合照,每個人的笑容在照片中都異常絢爛。

    這個電話并不久,她打完后過來和沈宴寧寒暄:“畢業(yè)論文寫得怎么樣了?”

    “已經(jīng)到正文部分了。”

    林星驚訝了一下:“可以啊,到時候先發(fā)我一部分看看,我有空幫你改一改。”

    “好,謝謝林老師。”

    她表示這是她本該做的,繼而又問起:“哎你的留學(xué)申請表填的怎么樣了?”

    沈宴寧遲疑了幾秒,從包里拿出那張申請表交給她,“已經(jīng)填好了。”

    林星接過,掃了一眼,說:“之前看你一直都沒交,以為你還在猶豫,所以就自作主張給你媽媽打了電話。”

    “嗯,她和我說過了。”沈宴寧抿抿唇,解釋了一直沒交的原因,“之前是考慮到我走之后就剩她一個人在家里孤單,但這次回家也聊了一下,她還是挺支持的,覺得不應(yīng)該放棄。”

    “正好我也想趁這個機會出去鍛煉一下,錯過了就沒機會了。”她補充說。

    “你能這么想就好。”林星點頭贊同,“這次我也和學(xué)校討論過,可以幫你們?nèi)~免掉學(xué)費。這樣一來,你們過去留學(xué),經(jīng)濟壓力不會那么大。所以啊,好好念”

    師生倆又扯著其他事聊了一會兒。

    那幾天的天氣特別好,帝京沒有刮風,藍天白云,看不到一點霧霾。

    沈宴寧剛回來不久,坐在宿舍的黃色椅子上歇息,定定看著窗外的樹,眼神開始失焦。

    寢室里只有陳澄在,拿手在她面前晃了晃,“想什么呢?這么出神。”

    她回過神來,眨眨眼睛,說:“沒什么。”

    “哎你剛?cè)チ中悄鞘墙簧暾埍韱幔俊标惓文昧藯l裙子在試衣鏡前比了比,沒太關(guān)注她的神情。

    沈宴寧有氣無力地趴在桌子上,埋頭悶嗯了一聲。

    安靜了幾秒。

    “你待會兒要出去嗎?”她問。

    陳澄的桌上衣服堆成了一座山。

    “是啊,我晚上有一個外景拍攝。”它扭著腦袋轉(zhuǎn)過來,手里提了兩條裙子,“你幫我看看穿哪條好看?”

    沈宴寧不理解她竟然有勇氣在帝京十一月的晚上穿短裙。

    “哎呀?jīng)]辦法嘛,拍攝有衣著要求。”她又在鏡子前比了比,最后選了條看起來能保暖的絲絨裙。

    沈宴寧趴在桌上看她的換裝小游戲,感嘆自媒體博主光鮮亮麗背后的不容易。

    陳澄把最后一根假睫毛貼上,滿意地照了照自己的妝容,然后托著腮轉(zhuǎn)過頭和她說:“誰叫我喜歡呢,自己喜歡的東西再苦再累也要受著。”

    誰叫我喜歡呢,自己喜歡的東西再苦再累也要受著。

    沈宴寧蠕蠕唇,忍不住問:“沒結(jié)果也不后悔嗎?”

    “這有什么好后悔的!”

    陳澄覺得理所當然:“我現(xiàn)在遇到的每一個人,做的每一件事,不都會成為我往后人生里的一個經(jīng)歷嗎?再說了,人生就是被各種經(jīng)歷堆砌起來的,如果次次都在乎結(jié)果那還有什么意義。”

    沈宴寧第一次發(fā)現(xiàn),原來一個人的眼睛里真的能迸發(fā)出一些震撼人心的東西。

    臨走前,陳澄問她今晚是不是還去孟見清那。

    她搖搖頭,“我寫一會兒論文。”

    陳澄倒吸一口涼氣,沖她豎了個大拇指,“寧寧,你真的是太卷了。”

    沈宴寧苦笑,真不是她想卷,只是孟見清太忙了。佛學(xué)院的課他很早就不來上了,她很困惑他最后是怎么拿到畢業(yè)證的。

    不僅孟見清忙,就連以前三天兩頭要在朋友圈發(fā)動態(tài)的趙西和也很久沒有動靜了。倒是席政偶爾會發(fā)個消息過來請教她幾個法語問題,除此之外,她的生活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從前的平靜。

    那個盛而大的夢仿佛留在了熱烈的盛夏里

    11月22號是孟見清的生日。沈宴寧提前一周就開始思考要送一份怎樣的禮物,覺得他這樣身份的人應(yīng)該什么也不缺。思來想去,最后咬咬牙,投其所好去網(wǎng)上訂購了一瓶高價酒。

    為了映襯生日,她還特地去西點店定制了一個生日蛋糕。

    22號那天,沈宴寧推掉了所有的事,精心化了妝,甚至難得的噴了點香水,以最隆重的面貌前往惠北西街。

    去的路上,車窗半開,帶著涼意的秋風拂過面頰,像余情未了的戀人輕輕的呢喃。

    她沒告訴孟見清要過來,期待著能給他一個驚喜。

    外來車開不進惠北西街的住宅區(qū),司機在街口把她放下。

    沈宴寧提著精致的蛋糕往里走,站在86號的門口,莫名有點緊張。按著之前孟見清給她的密碼一一輸入,最后一個數(shù)字輸完,大門滴滴兩聲打開,院子里的景色一覽無余。

    隔壁鄰居家的三角梅艷麗得探出幾支到墻外,點綴了滿院褪了色的蒼綠,入眼是白墻粉花添新意,綠水迢迢惹人憐。

    她矜持地走在那條已經(jīng)走過很多遍的鵝軟石小路上,卻驀地停下腳步,笑容凝滯在嘴角。

    第27章

    沈宴寧常常在想如果那天她沒有自作主張去孟見清的住所, 沒有打扮得那么隆重,沒有那么期待給他一個驚喜,該有多好。

    她原以為像孟見清這種人應(yīng)該不屑于去辦生日會這種俗套的事, 但或許從一開始她就并不了解他。

    二樓的露天陽臺上聚集了不少人, 五色彩帶在空中飛揚,啤酒香檳灑的到處都是,樓上的氣氛熱火朝天。孟見清臉上帶著墨鏡, 和梁宵一靠在漢白玉欄桿上, 手懶懶地搭在上面, 漫步經(jīng)心地笑。酒杯在他們手中,紅色的液體在陽光下呈現(xiàn)一種別樣的紅。

    梁宵一笑:“聽說你攪黃了老爺子給你安排的相親宴, 怎么著,是真打算把那位領(lǐng)回家?”

    孟見清冷眸睇他:“沒結(jié)果的事再提就沒意思了。”

    他背對著站在樓上,隔著那么大聲的音樂,沈宴寧卻還是聽見了,一字一句那么清晰地印入耳朵里。她是能夠在delf考試里聽力拿高分的學(xué)生,可那天站在格格不入的院子里,生平第一次痛恨起這個能力。

    其實只要孟見清一轉(zhuǎn)頭就能看到樓下的她,但他沒有,他只是用他慣常冷漠的語氣說:“我知道什么樣的人該進孟家。”

    午后的陽光溫暖如詩,輕撫著每一個角落, 沈宴寧卻感覺仿佛隔絕在外,無法融入這拂煦的陽光之中,像一片風中搖曳的孤葉, 找不到歸宿。

    有些東西, 她不是不懂。只不過和孟見清在一起久了,她也是會選擇裝聾作啞的, 以為只要沒人提起,一輩子就會很長。

    所以到此刻,她終于意識到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不過就是一個巨大的幻覺。事實上,他們比任何人都更清楚這段關(guān)系的結(jié)果導(dǎo)向。

    沈宴寧沒有上樓,原路返回。如來時一樣,悄然地過來,悄然地離開。

    無人知曉,秋日的午后,有人曾踩碎一地落葉。

    席政受邀來參加孟見清的生日會。

    他們倆人的私交并不多,唯二的兩次還都是由趙西和牽的頭,所以這次收到邀請還覺得疑惑。

    車子進入惠北西街時,恰好與沈宴寧擦肩而過,他下意識踩了踩剎車,看見后視鏡里的人上了輛的士離開。

    開放式的露天宴會,席政端了杯酒敬宴會主角,例行說了幾句祝福后朝周圍看了一圈,問:“今天沈小姐不在嗎?”

    孟見清神色如常:“她在忙。”

    “這樣嗎?”席政皺了皺眉,表情納悶:“我剛剛好像在門口看到她了——”

    “你看錯了。”

    孟見清似乎很不喜歡和他多說沈宴寧的事,打斷他的話,“席先生,我敬你。”

    席政一愣,反應(yīng)過來后提起酒杯和他碰了碰,不失尷尬地笑笑:“生日快樂。”

    “多謝。”口吻冷淡

    沈宴寧回到學(xué)校,盯著那瓶花了她半年獎學(xué)金的酒,面無表情地拿起手機下了個同城快送的單,接著又給孟見清打了個電話。

    電話里,她聲音平靜地問他在不在家,“我給你同城快送了一些東西,你如果在家記得簽收。”

    孟見清那頭背景音很嘈雜,把手機往耳邊貼近了些,含笑調(diào)戲她:“阿寧也學(xué)會送禮這一套了?”

    沈宴寧沉默著,竭力讓自己表現(xiàn)得和平常無樣,忽而說:“生日快樂,孟見清。”

    對面似乎安靜了幾秒,緊接著就聽到他突然笑起來,“看來我們阿寧也不是沒良心的。”

    這通電話持續(xù)得并不是很久,交代完主要事后沈宴寧就借口掛了。

    到了晚上,孟見清發(fā)來一張照片,是她精心挑選過的pingus紅酒和蛋糕,配文是希望下次她能夠親自送來。

    沈宴寧掃了眼消息,挑了個合適的表情包回復(fù)。

    就算是把話挑明了,她對他也依然是事事有回應(yīng)。

    沈宴寧從洗澡間出來正好碰上隔壁西語系的學(xué)委抱著水洗藍的臉盆,見到她,猝然一愣。

    “哎寧寧,你在這啊?”

    沈宴寧停下,眼神詢問:“怎么了嗎?恬恬。”

    唐恬說:“噢沒什么事,就是樓下有人找你,我剛?cè)ツ銈儗嬍夷悴辉凇!?br />
    “有人找我?”沈宴寧下意識重復(fù)了一遍。

    她補充說:“她說她叫葉幸,心理系的。我看她那樣子好像還挺著急的,你下去看看吧。”

    葉幸?

    沈宴寧心中存疑,點頭說:“好,我馬上就下去。謝謝你啊,恬恬。”

    “沒事兒。”

    宿舍樓下,葉幸雙手緊緊地握在一起,望著來來往往的人群,焦急地等待著,眼神充滿了不安。

    “葉幸。”

    沈宴寧下樓小跑過去,問:“你找我?”

    葉幸看到她仿佛看到了救星,激動地拉著她的手,說:“寧寧,華今在寢室嗎?”

    沈宴寧搖頭,“她這幾天回家了。你找她有事?”

    “我”葉幸猶猶豫豫,表情似乎包裹許多難言的話,卻又不知如何說起,內(nèi)心矛盾交織。

    沈宴寧并不催促她,靜靜地等著。

    短暫的沉默后,她重重吐出一口氣,眼睛看著地面,指節(jié)無意識收緊,微顫的睫毛出賣了她此刻的心情,“我家里人好像知道她懷孕的事了。”

    沈宴寧猛地一震,心中卻是涼了一片。

    梁宵一是什么作風,葉家包括葉幸在內(nèi)的所有人都心照不宣,但只要不出格,這場以維護彼此家族利益的聯(lián)姻依然有效。

    但今天葉幸和她的這一番說辭,顯然不是特意過來擺明她的身份,那也只能說明這場完美的聯(lián)姻開始出現(xiàn)威脅了。

    而能成為這個威脅的人只能是華今。

    沈宴寧壓下心頭的絲絲異樣,折返回寢室。走到一半,收到一條陳澄發(fā)來的消息,一條新聞鏈接。

    如果放在以前她一定不會在意,但偏偏文章標題醒目刺眼——“高校學(xué)子插足他人婚姻”,一時間這則新聞被轉(zhuǎn)發(fā)上萬次。內(nèi)容雖并未提及涉事人姓名,但互聯(lián)網(wǎng)時代,每個人都是透明的,已經(jīng)有人扒出了華今的身份信息,更有甚者開始抨擊起京大的教學(xué)素養(yǎng)。

    信息傳播之快,沈宴寧都沒來得及回復(fù)陳澄的消息,班級群里已經(jīng)炸開來了,隨之炸開的還有她們四人的寢室群,每一條都@了華今,卻條條沉入大海,杳無音訊。

    那段時間,華今像消失了一般,再也沒有在群里出現(xiàn)過。

    *

    “啪——”

    伴隨著一聲響亮的耳光,華今的臉上頓時出現(xiàn)清晰的指印,唇邊也泛起點點鮮紅。

    “孽女!”和巴掌一同落下的還有她生身父親那句不問緣由的斥罵。

    她微微揚起嘴角,笑聲中帶著一絲諷刺和冷嘲,“我是孽女,那生我的你又算什么?”

    華父聞言,“騰”地一下站起來,臉色發(fā)青,下一個巴掌即將落在她臉上。

    “行了——”

    一直沒說話的華母硬生生打斷,厲聲道:“你打死她有用嗎?現(xiàn)在該想的是補救辦法。”

    她皺著眉,語氣甚至稱的上是冷漠,“小李剛剛打來電話,我們?nèi)A氏銀行的股價已經(jīng)下跌了不少。”

    華父面露慌張,火氣沖沖罵了句“晦氣”,焦躁地往外走,“我先去和老肖他們打個電話。”

    他一走,屋里劍拔弩張的氣氛稍稍緩和了下來。華今冷著眼看完這場鬧劇,轉(zhuǎn)身上樓。

    “站住。”

    她微微一頓,繼續(xù)往前走。

    “我還真是小瞧你了,竟然勾搭上了梁家的人。”

    華母不急不緩地喝了口茶,“你媽當年要是有你一半的本事就不至于死在那么個窮鄉(xiāng)僻壤的地方,最后連女兒都要給別人來養(yǎng),喊別人一句媽。”

    華今攏在袖中的手指握緊,慢慢地轉(zhuǎn)過身,眼神冷漠得如冰霜,從牙縫里冷冰冰蹦出幾個字,“華太太,請您注意用詞。”

    華母不屑地笑出聲,當著華父的面她還收斂些,如今他不在,她也沒必要再顧及著夫妻情分,話說得越來越難聽,“你和你那個早死的媽還真是天生的母女,老的勾搭完了,換小的勾搭,簡直一個比一個厲害。”

    這些話像是打在了一團軟綿綿的棉花上,對華今毫無作用,她直挺挺地站在那里,冷淡的表情像一面無情的墻壁,雙唇緊閉,一言不發(fā)。

    華母也并不在意,從丈夫有外遇起,從她無法生育起,這些年承受過的冷嘲熱諷她都已經(jīng)熬下來了,還會怕一個小丫頭嗎。養(yǎng)了人這么多年,她知道華今的軟肋在哪,那么現(xiàn)在該換她捏碎別人的骨頭了。

    她例行公事般通知:“接下來你不用去學(xué)校了,我會安排你去美國上學(xué),從今往后沒有特別的事,你也就沒有必要回國了。”

    “你憑什么替我做主!”華今寒聲質(zhì)問。

    “憑我是你的監(jiān)護人。”華母站起身,冷冷地看著她,“華今,做人要講良心。我養(yǎng)了你這么多年,如今華家因為你出事,你難道還有臉繼續(xù)在這個家待下去嗎?”

    華今笑了,兜了這么久的圈子,就是為了把她趕出去,這個局原來早就做好了,就等著她往下跳。

    她就說葉家就算再氣也不會直接放出她的信息,梁宵一也不會允許這些信息流出。

    原來是有人在背后推波助瀾——華太太,該不該夸你一句好定力啊?

    謀劃了這么多年,終于等到了。

    她抬頭看這個圈禁了她二十年的金絲籠,忽而想起在嶺南鄉(xiāng)下病死的阿媽,突然覺得一切都很可笑。

    阿媽阿媽,你當年費盡心思把我送進這里,有想到是這樣的結(jié)局嗎?

    建國路被被稱為是“民國建筑博物館”,兩側(cè)栽植著繁茂的梧桐樹,沿路是澄黃的金色和近百幢風格迥異的民國建筑,從西式洋房到官邸府衙,每一座里都藏了外人不曾知曉的故事。

    屋里氣氛僵持不下,葉梁兩家話事人分別坐在主位兩側(cè),表情嚴肅,弄的跟三堂會審一樣。

    梁宵一摸出打火機,點了一根煙,抽了兩口,臉色難看到了極點。

    “在家里抽什么煙!”梁家這一輩的話事人重重拍了下桌子,震得桌上茶水灑了幾滴出來。

    葉幸怕殃及池魚,坐在沙發(fā)最遠的地方,瑟瑟不敢出聲。

    青白色的煙霧模糊了他的臉。好半晌,梁宵一才磕了煙,起身掃了一圈,目光沉沉,猶如寒冰刺骨。

    “我說過別碰她。”

    第28章

    十二月, 兩場小雪過后,草色覆上一片憂郁的蒼黃,金瓦紅墻下的京城被風雪長久地管治, 勾勒出一幅冷色調(diào)的凜冽畫卷。

    明媚的春天不知道還要等多久?

    沈宴寧對帝京冬天的感知似乎永遠停留在了這個十二月。

    寒冷, 陰濕。

    結(jié)課之后,宿舍里只剩下了她。陳澄因為拍攝需要,在校外租了個單身公寓, 搬離那天整整理出了七個行李箱, 最后一個搬下樓的時候, 她喘著氣放下豪言壯志:“等我成名了,我一定要給我們宿舍樓安個電梯。”

    沈宴寧和宋黎倚靠冰涼的墻, 相視一笑,紛紛喊她陳老板。

    在一聲聲陳老板里迷失的陳澄把行李交給搬家公司后,提議去吃火鍋,她請客。

    那幾天帝京天天雨夾雪,潮濕的空氣里拋下幾顆冰渣子,臉被砸得生疼,冷風滋啦啦地灌進袖口。

    這個冬天大家都不太好受。

    京大旁邊新開了一個小型商場,很多餐廳都人員爆滿,陳澄托人好不容易能預(yù)定到一間包廂。

    外頭凄雨瀟瀟,沈宴寧夾了一串肥牛, 聽她講一些公司里的談資——

    “品牌部的Joyce真的很討厭,每次選品都是最次的,購買效果不好又怪到我頭上。拜托, 誰叫她每次選的品都這么爛!”

    亦或是又有, “那個化妝師也是,我都和他說了無數(shù)遍, 我眼睛本來就大,還一個勁的讓我戴最大號的美瞳,次次把我拍的跟個鬼一樣!”

    ——“真的煩死!”

    她邊吐槽公司同事邊往嘴里送了一口肉。

    宋黎問她既然理念不合,為什么不換一家。

    那次酒吧事件就能看出其實這家公司并不可靠。

    陳澄咬一口撒尿牛丸,汁水爆出,燙得在嘴邊扇風,說:“你以為我不想啊!那我不得要考慮違約金的事,總不能讓我爸媽一把年紀還要替我還債。”

    大家好像都在逐漸失去年少時的沖動,做決定前總要認真盤出數(shù)十種結(jié)果。一想到辛勞的父母,想到自己尚不知名的前途,似乎這點委屈也算不了什么。

    忍著忍著,日子也總會過順的。

    所有人都是這么想的。

    那天她們喝了不少酒,從大一入學(xué)開始聊,話題從一個人轉(zhuǎn)到另一個人。火鍋上端飄渺消散的煙就好像她們那些逝去的無法捕捉的年華,就連沈宴寧都感嘆了一句:“時間過得真快啊。”

    大學(xué)四年好像一眨眼就過去了,明明畢業(yè)季是在六月,可她總覺得屬于她們4611的校園時代在今晚就要結(jié)束了。

    但她常常會想起華今。

    那條登榜熱搜的新聞在爆出不到三個小時后就全網(wǎng)下架,與此同時京大官網(wǎng)也發(fā)出公告稱消息并不屬實,作為高校典范和學(xué)子們欣欣向往的院校,其學(xué)生素養(yǎng)不存在任何違背社會公序良俗的行為。

    公告一出,媒體風向紛紛倒戈,一切似乎都在往好的方向發(fā)展。唯獨沒有人提起華今,大家好像都默契地在同一時間將她遺忘。

    陳澄喝多了,趴在桌上嗚咽,“不完整,4611少了一個人”

    沒有人知道華今的下落,她果然如一陣風一樣,徹底消失在了她們的生活中。

    沈宴寧起身去找服侍生要一塊毛巾替她擦臉。折返時,看見宋黎站在門口。

    她喝不了酒,一罐青啤就能讓她倒下,和她本人酷颯的性格一點都不符。沈宴寧停下來和她搭話:“怎么出來了?陳澄又在鬧了?”

    宋黎搖頭說沒有,“她睡著了。”

    沈宴寧松了口氣,喊她進去。

    她卻沒動,自顧自說起來,“我爸媽打算讓我去考公。”

    沈宴寧詫異,想象不出她板正坐在辦公室里,對著一張張枯燥的表格,一點點消磨掉所有藝術(shù)熱情的樣子,那無異于將她殺死。

    “那樂隊呢?”宋黎在學(xué)校里組了一支樂隊,她曾去看過幾次現(xiàn)場表演,爆發(fā)感很強猶如涌動的生命力,很燃很炸。

    她自嘲:“解散唄。大家都要吃飯,總不能一輩子靠著家里。”

    沈宴寧下意識張口,想說那多可惜啊。可是恰如她說的那樣,大家都要吃飯,都要為生計考慮,誰也不能像小時候那樣隨時隨地做著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我們終究要學(xué)會長大。

    “考公也很好,至少考上了就很厲害。”她轉(zhuǎn)而說。

    宋黎笑,問她寧海怎么樣。

    寧海是沈宴寧的出生地,一個偏僻的海島,沒有年輕人會愿意留在那里。

    可她卻說:“那我考去寧海好不好?”

    餐廳走廊的燈光明明滅滅,推餐車的服侍生路過,沈宴寧側(cè)身讓了讓,彎起眼睛,說:“好啊。”

    “那說定了,到時候你記得來找我啊。”

    離開餐廳的時候,沈宴寧和宋黎合力把喝得爛醉如泥的陳澄托上車。

    宋黎站在半開的車門前說:“她住的地方離學(xué)校挺遠的,反正我順路,我送她過去就行了。”

    沈宴寧沒再堅持,和她互道晚安。

    “寧寧”宋黎突然搭上她的手。

    沈宴寧抬頭,和她的目光相撞,在那雙眼睛里看到了欲言又止,看到了迷茫彷徨,在一個個晦澀不清的神情里,忽而就明白了她那句未說完的話。

    遠處的十字路口跳了綠燈,宋黎頹然地松開手,囑咐她回去的路上小心。

    車子在冷霧覆著的夜色里越行越遠。沈宴寧走在蕭瑟的北風中,不自覺撫上自己冰涼的腕骨,忽然有點想哭。

    同寢四年,她和宋黎的交集其實并不多,多數(shù)時間都是由陳澄湊起來的。即便如此,三人行中她們兩個通常也只起到一個背景板的作用,偶爾交流幾句學(xué)業(yè)上的事。她的性格里冷漠疏離占了大部分,所以常常自覺過濾掉身邊人的情緒,這使得她的交際緣少之又少,甚至不太在意朋友的逐漸疏遠。

    正是因為這種骨子里帶來的冷漠讓她在觸碰到宋黎眼里的落寞時,心尖一顫。

    沉默寡言的人注定只學(xué)會望洋興嘆。

    *

    整個十二月,沈宴寧在寒冬冷雨里送走一個又一個人,她已經(jīng)習(xí)慣獨自面對分別。

    圣誕前夕,有一天晚上孟見清來電,問她在干嘛。

    寢室里的暖氣壞了,沈宴寧接他電話時躺在床上瑟瑟發(fā)抖,從喉嚨里擠出三個字,“捂被子。”

    他笑說南方人果然不抗凍。

    她擁在被窩里,手腳冰涼,在心里痛罵他何不食肉糜。

    陽臺的門窗關(guān)不緊實,凍人的風無情地從各個縫隙里鉆進來。沈宴寧覺得這樣下去她就算不被氣死也要被凍死了,于是說:“寢室里的暖氣壞了。”

    很快孟見清就在電話里說:“你收拾收拾,我來接你。”

    他勾了把車鑰匙起身。

    前段時間趙西和名下的酒店接二連三出問題,忙了有一陣子,今天好不容易湊出時間喊了朋友出來玩,見狀,立馬推開懷里的女人,問:“三哥,這么晚還出去?”

    “嗯。”孟見清套了件外套,神色平平,“接個凍死鬼回家。”

    沈宴寧從床上爬起來,快速穿好衣服坐在椅子上等了一會兒,又覺得太冷,決定下樓走走,動起來總比干坐著要暖和,于是圍了塊厚厚的圍巾,全副武裝出了門。

    下樓時她順便問了宿管阿姨暖氣什么時候能修好,阿姨面露難色,給不出一個準話。

    夜色漸深,烏云遮月,沈宴寧坐在橙黃色的塑料椅子上,望著門外的細雪發(fā)呆。一抬眼,有人自雪中款款走來。

    孟見清穿了件墨色大衣與茫茫夜色融為一體,一路走來肩頭落下不少雪,晶晶瑩瑩,整個畫面如同被刻意放慢,像被渲染過的電影。走到一半,他卻停下,沖沈宴寧招招手:“凍傻了?”

    因為衣服穿得多,沈宴寧跑過去的動作很笨拙,戴著毛絨手套的手拍拍他肩膀的雪,說:“你怎么不帶把傘呀?”

    孟見清被她逗笑,故意把冰涼的手貼到她臉上,明知故問:“涼不涼?”

    沈宴寧嘶一聲,往后一躲,地板由于雪水被打濕,她在后仰時險些摔倒。

    孟見清及時拉住她,把人擁在懷中朗聲大笑。漆黑的眼眸,明亮而清澈,雖是自命風流,卻也坦誠無憂。

    沈宴寧伸出雙手攬在他的脖子上,癡癡地跟著他笑。這一刻,她不想去想那些糟心的事,不管怎樣,至少現(xiàn)在這個人是屬于她的。

    她整個人像是樹袋熊一樣掛在他身上,湊近聞到一股很濃的酒味,訝異問:“你喝酒了?”

    “一點兒。”

    這味道聞著可不像是一點。沈宴寧琢磨著估計得有大半瓶,看他風塵仆仆的樣子猜測他應(yīng)該是從某個局上過來。

    他這個人喝酒從來都是來者不拒,她都有些后悔生日送他一瓶酒了。孟見清像是她肚子里的蛔蟲,掰著她的臉興師問罪:“生日禮物為什么不親自送過來?”

    怎么回答呢?總不能回答說是聽到你和朋友說我們沒結(jié)果,才自己和自己生悶氣。

    這不是上趕著惹他生氣嘛!

    沈宴寧插科打諢,眨眨眼說:“我那天在趕論文呀。”

    孟見清呵一聲,在她腦門上輕輕一彈,“阿寧,學(xué)壞了啊。”

    她但笑不語,乖巧地蹭蹭他的下巴,烏亮的眼眸里笑意漸濃。

    孟見清一口氣噎得說不出話,干吃癟,不曾想有一天會被個小姑娘拿捏住了。

    “哎同學(xué)你還上不上樓了,我要關(guān)寢了。”宿管阿姨拉開窗戶小半條縫,聲音在靜謐的雪夜里劃出一道口子,嚷嚷著朝他們喊,“小伙子,要親熱趕緊回家,瞧把小姑娘凍得!”

    沈宴寧臉皮薄,她一番話說完眼睛耳朵已經(jīng)開始燙了起來,哪還管凍不凍的,催促著孟見清趕緊走。

    他卻不緊不慢地回應(yīng)阿姨的話,“好嘞阿姨,那我們就不打擾您了!”說完便拉著她往外跑。

    沈宴寧人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被他帶跑了,凌厲的風刮在耳邊,腳下碎冰沙沙作響。她挺佩服自己,這個時候竟然還能想著他喝酒不能開車的事,大聲詢問:“你叫代駕了嗎?”

    孟見清停下來,絲毫沒有一點劇烈運動過后的狼狽,光風霽月地看著她笑,“沈宴寧,你是被凍傻了嗎?”

    沈宴寧:“?”

    直到坐進車里看到老唐,沈宴寧才悟過來他剛才那句話是什么意思。

    昏暗車廂里,孟見清拉過她的一雙手,非常嫌棄地摘下她那雙兔耳朵的手套,然后蓋上她的手背。

    他的掌心是暖和的,包裹住她凍得沒知覺的手,漸漸地能感覺到指尖在回溫。

    前面老唐啟動車子,搓搓手,心情很好地吆喝一句:“回家嘍!”

    雪好像停了。沈宴寧的手被孟見清牢牢攥著,揉搓得通紅,但四肢百骸似乎都暖了起來。

    第29章

    冬至, 太陽直射南回歸線,一年之中白晝最短,日影最長的一日。

    沈宴寧在孟見清的住處呆了三天, 這三天里什么事也沒干成, 凈跟著他逗貓玩鳥,下棋垂釣,提早過上了老年人的生活。

    老唐來送冬至餃時, 他倆正坐在院子里那方軟榻上下棋。

    晴美的冬日, 陽光暖煦, 山茶花含苞待放,肥懶的貓趴在主人的腳邊呼呼打盹兒。

    看見這一幕, 老唐經(jīng)不住眼眶紅了紅。

    說是下棋,其實都是孟見清在動子,沈宴寧對象棋還算了解,至于圍棋完全一竅不通,云里霧里看他一通布局后,徹底放棄了要學(xué)會這門棋藝課的念頭,暗暗嘆氣,“怎么就這么笨呢?明明很簡單啊”

    “是挺笨的。”孟見清扔了棋子,往后一仰,瞧著她, 不客氣地回應(yīng)。

    清晨的氣溫低下,他穿的單薄靠在椅子里,涼涼掃過來一眼, 仿佛蒙上了一層不透明的膜。

    或許是因為太習(xí)慣這個世界了, 所以他常常表現(xiàn)出對任何事物都不驚奇的樣子,但沈宴寧偏愛這個時候的他, 愛他骨子里的涼薄自私,也愛他身體里流浪的魂靈。

    她抓了把院子里的雪,揉成一個團,往他身上砸去,趁著他沒發(fā)作前迅速鉆進屋里。

    寒冬的雪松松散散,砸過去立馬炸開了花。孟見清被砸了個措手不及,黑色襯衫上赫然留下一片深色水跡。抬頭,看見始作俑者坐在廚房的島臺邊,手里捧著餃子碗,無辜地沖他笑。

    他扯了扯嘴角,還真是——

    欠收拾。

    老唐這次來除了送餃子,主要還是送藥。

    帝京的冬天太冷,孟見清的腿疾如果不早早護療起來是很難扛過這嚴寒下的疼痛的。但是他這個人天生傲慢,不屑于做這些事,就算疼死也不會說出來,也只有老唐年年入冬之后按時過來督促他做理療。

    所謂的理療其實也就是中藥熱敷,雖然不能長久地治療他天一冷就腿疼的毛病,但至少能緩解一二。

    沈宴寧見到過他腿上的疤,很長,從髕骨一直到小腿肚。除了腿上,背上也看到過不少類似的疤,大大小小,但都沒有小腿上那條來得長。

    她時常在想,到底是多大的車禍才能傷成這樣。

    老唐處理完最后的藥渣,把提前準備好的藥包放進醫(yī)用箱里,特地囑咐他下周別完了。

    孟見清活動了幾下腿,問:“票買好了嗎?”

    “買好了,按你說的兩張。”老唐還是奇怪,今年明明已經(jīng)去過一次加拿大了,怎么還要去一趟,還專門挑在了年底。

    孟見清轉(zhuǎn)了一圈沒找到沈宴寧,推開門,果然看到她在院子里彎著腰,不知道在搗鼓些什么。

    “干什么呢?”

    “給樹保暖啊。”沈宴寧拿著塑料薄膜在那棵枇杷樹上厚厚地蓋了一層,“氣溫這么低,不保暖的話,幾場雪下去這樹就凍死了。”

    本來就細矮的樹苗被她用塑料膜一壓,樹冠塌下去不少,搖搖晃晃,看著風一吹就能倒。

    她蓋完樹,又去蓋花。沒多久,整個院子里到處都是“塑料蘑菇”。

    孟見清其實想告訴她,這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到了冬天會有專門的人打理,從暖棚到移植一個不落,只不過看她大費周章地忙一圈,也不愿掃她面子,笑笑說:“差不多了,剩下的找人來弄吧。”

    言罷,沈宴寧拍了拍手,隨他一起進屋。

    老唐已經(jīng)走了,屋子里飄著一股很濃的中藥味。

    剛剛敷藥的時候,沈宴寧怕他覺得不自在,才自覺留他和老唐在屋里,一個人跑去院子里蓋塑料膜的。這會兒進來,感覺身上回溫不少。

    孟見清拉她去衛(wèi)生間洗手,抱著她的胳膊伸在水龍頭下,溫熱的水淋下來,沈宴寧覺得自己的十個手指像是突然活了過來。

    洗完,孟見清抬手去拿她頭頂上方的毛巾,這樣一來,他的前胸只能緊貼著她的后背。沈宴寧的臉滾燙,雙手雙腳不知該往哪放。

    替她擦干手,孟見清問:“想不想去看極光?”

    沈宴寧沒細想,脫口而出:“想啊。”

    落地溫哥華那天,是當?shù)仄桨惨梗氜D(zhuǎn)兩個小時后才到達此行的目的地,黃刀鎮(zhèn)。

    這個位于北極圈附近的小鎮(zhèn),是加拿大人跡罕至的西北地區(qū)唯一一個熱鬧的地方。

    夜晚的黃刀小鎮(zhèn)昏暗深沉。沈宴寧從下飛機到酒店,一路上都是懵懵的,她不知道孟見清是用了什么辦法在這么短時間里辦好她的簽證,但當藍綠色的光芒透過酒店落地窗時,她整個人都清醒了過來。

    “孟見清,那是極光嗎!”她突然驚喜地跑向窗邊,指給他看,“這也太震撼了!”

    這會兒的極光其實并不明顯,但足以讓沈宴寧這個第一次見極光的人為之驚嘆。

    孟見清坐在床邊,看她那個激動的傻樣,突然覺得飛機上那十幾個小時的罪也沒白受。

    窗外一片漆黑,遠處天際那末綠色正在一點點消失。他對極光沒興趣,滿心滿眼都是眼前這個人。

    毫不客氣地一把扯過她大衣上的腰帶,輕輕松松就把人抱到了腿上。

    然后唇就這么覆了上去。

    屋外夜色蒼涼,大奴湖湖風肆虐。屋內(nèi)光照如白晝,暖氣把整個屋子烘得像個暖爐。

    孟見清的唇很冰,吻上來的一刻,沈宴寧下意識往后縮了縮脖子。他用一只手用力地扣著她的腦袋,從一開始的吮吸到慢慢撬開她的嘴,一點點探入。

    沈宴寧沒被這樣吻過,不給她一絲喘氣的機會,從身體到內(nèi)心完完全全被他占據(jù)。這個吻算不上溫柔,甚至是有點粗魯,她被迫仰起頭承受,細長的脖頸裸露在燈光之下,白得令人發(fā)瘋。

    這個姿勢非但沒有幫她帶來一絲緩解,反而給了他可機之趁。

    孟見清下巴繞過她的肩,低頭在頸上吮吻。白皙的皮膚下,隱約能看到青色的筋和跳動的血脈,仿佛只要輕輕一咬,就能將它咬斷。他吻的力度逐漸變緩,唇卻依然緊緊貼在她的皮膚上,動作柔緩像是在安撫。

    在這種事上,沈宴寧注定經(jīng)驗不足。她閉著眼,慌亂中緊張地抓著他的衣服,直到感覺身上一涼,才猛地睜開眼,在一片氤氳中喊他的名字:“孟見清”

    那聲音中帶著輕微的嬌嗔,她自己聽了都覺得害臊。尤其是配上她那雙濕潤的眼眶和凌亂的衣服,更加顯得好像干了什么事似的。

    孟見清勾起她的下巴,手指在她飽滿欲滴的唇上色情地一抹,含笑在她耳邊說:“還站得起來嗎?”

    沈宴寧的臉蹭一下紅了起來。

    門鈴忽然作響。

    她像是如臨大敵,驚慌失措地從他身上下來,期間因為重心不穩(wěn),差點和地板來了個面對面擁抱。孟見清扶穩(wěn)她,一邊笑一邊沒心沒肺說別急,又沒人看見。

    這時,門鈴又響了一次。

    沈宴寧氣鼓鼓瞪他一眼,含著胸跑進衛(wèi)生間。

    門外的人似乎很有耐心,一遍又一遍按著門鈴。

    床上的人不為所動,過了好一會兒,他才不耐煩地起身去開門。

    開門并未見到人,孟見清皺眉,視線下移,看見三個只到他小腿的熊孩子站在門口,盯著他看。

    那三個小鬼,金發(fā)碧眼,明顯一副外國人面孔。在酒店出現(xiàn),百分之九十的概率是這的住戶,現(xiàn)在站在他門口,估計是找不到自家房間了。

    可孟見清不是個熱于助人的性格,他幾乎想都沒想,面無表情地關(guān)上門。

    “Excuse me,Sir.”

    房門被即將被關(guān)上的一剎那,其中一個小男孩突然出聲,“Please, I need your help.”

    說完他朝孟見清做了個雙手合十的動作,剩下兩個孩子也跟著做了一遍,稚聲稚氣喊:“Please”

    孟見清關(guān)門的手一頓,眉頭高高蹙起,那表情顯而易見地不爽。

    忽的,他蹲下身,視線與他們平齊,操著一口流利的英語,冷冰冰地說:“聽著小鬼,要找媽媽就去樓下找前臺工作人員,我沒空管你們!”

    那三個孩子大約是被他的語氣嚇到了,互相看了看彼此,臉上流露出了既疑惑又猶豫的表情。

    他的耐心已經(jīng)被全部耗盡。

    沈宴寧整理完衣服出來,在屋里沒看到他,走到門口才見他蹲在地上,面前排排站著三個外國小孩。

    這畫面怎么看怎么違和。

    她遲疑地走過去。

    “But sir,”打頭的男孩應(yīng)該是這三個里年紀最長的,奶乎乎的臉鼓起來,勇敢往前踏了一步,說,“We just want candy, today is Christmas Eve.”

    然后伸出一雙小手,掌心向上,眼巴巴地看著他。另外兩個小鬼簡直就是他的復(fù)刻版,他怎么做他們就怎么跟,顯然在他們眼里哥哥做什么都是對的。

    孟見清的臉色鐵青,這就是為什么他至今討厭小孩的原因,甚至無年齡差別,長年持續(xù)性保持討厭。

    沈宴寧覺得她再不過去,這個人下一秒怕是要嚇哭他們。好在酒店給每個房間都備了糖,她順手從糖果籃里抓了一把分給了幾個孩子。

    三個小鬼拿到糖果后開心地在原地跳起來。大約是覺得比起剛才的叔叔,這個姐姐看起來實在是太友善了,于是一起擠上來抱了抱沈宴寧,才轉(zhuǎn)身跑回去。

    “等等。”孟見清突然叫住他們。

    小孩們疑惑地轉(zhuǎn)過身,看著他,警惕地握緊手里的糖果,生怕被他搶走。

    孟見清慢悠悠朝他們伸出一只手勾勾,“I also want a candy.”

    “Why?”小鬼把糖果當寶貝得護著。

    “Because,”他頓了頓,看向沈宴寧,輕勾了下嘴角,“She is also a child in my sight.”

    沈宴寧愣愣地戳在那兒。

    那幾個小孩雖然不懂,只是覺得這個姐姐很好,于是每人乖乖拿出了一粒糖果。

    孟見清道了謝,把那三粒糖放到她手里,帶著點寵溺的口吻說:“小阿寧,平安夜快樂。”

    沈宴寧攤開掌心,三顆糖果三種顏色,紅的,橙的,藍的。

    她無聲笑出來——還真把她當小孩了。

    第30章

    隔天一早, 因為時差問題孟見清早早就醒來了。這些年來他的睡眠質(zhì)量變得很差,常常睡到半夜就突然醒來,反反復(fù)復(fù), 一直都沒有好轉(zhuǎn)。陽光已經(jīng)透出一點熹微, 遠處的群山覆蓋著皚皚白雪,山巔的積雪抹上一片霞光。

    沈宴寧還在熟睡。

    整張臉埋在枕頭里,呼吸很細, 綢緞般的黑色長發(fā)遮住了耳朵和臉頰輪廓, 半張臉紅撲撲的, 看上去尤為乖巧。

    孟見清靠坐在床頭,撩起她一縷長發(fā)從指間穿過, 恍然她也才21歲,還很年輕吶

    可是房間里真的太安靜了

    除了墻上那只復(fù)古鐘表,時針和分針像兩個邁入耄耋之年的老人,滴答滴答緩慢地走過一個又一個世紀。

    他低下頭,咬她的耳朵。身邊的人也只是嚶嚀幾句翻了個身,背對著他,雙眼依然緊閉。

    孟見清呵笑一聲,覺得自己平常或許是對她太好了,于是伸進被窩里,惡劣地在她臀部輕輕一拍。

    清脆的聲音回響在整間房, 那對朽邁的指針似乎都滯緩了一秒。

    沈宴寧驀地驚醒過來,身體下意識抖了一下,看到他, 滿臉羞憤又氣惱, 天生不會巧言令色的性子,迫使這會兒只能紅著臉喊他的名字:“孟見清”

    沒有任何一點威懾力, 反而讓人更加想捉弄她。

    孟見清也確實這么做了,捏著她一半臀肉,順手揩了把油,表情下流的樣子,讓沈宴寧都有些難堪。

    她幾乎是第一時間從床上彈起來,憤紅著一張臉,擁著被子跪坐在床角,無聲控訴他干的好事。

    既有點兒幽怨,又有點兒可愛。

    孟見清施施然朝她招招手。

    沈宴寧被他弄怕了,抱著被子像個視死如歸的士兵,倔強地搖頭,嚴絲合縫地守好那半分地。

    孟見清都被她逗笑了,覺得自己大概率是有點喜歡上她了。見她不動,長手一撈,把人勾進懷里,理所當然地調(diào)戲她,“生氣了?”

    他還問?!

    是覺得她還不夠丟人嗎?

    沈宴寧低垂著頭,默默感受著后背傳來的陣陣暖意,竟然覺得有點兒委屈。

    被人像小孩一樣打在那個地方實在是太丟人了。

    可孟見清像個沒事人一樣,從背后抱著她,指著窗外的景色,問她好不好看。

    雪霽初晴,蒼穹層云逐漸散去,低而沉的天空開始透亮起來。雪山之上,鋪著層層白雪,萬道光芒自云端傾斜而下,從山巔一點點沒入山脈,群山之間,玫瑰金與雪白融為一體,耀眼奪目。

    這場酣暢淋漓的日照金山是屬于大自然的饋贈。

    自然之美常常讓人恍惚沉溺。

    現(xiàn)實之外,孟見清靠在她肩頭,手里把玩著她的頭發(fā),三千青絲化作繞指柔。

    目光溫柔繾綣得令人心神一顫,“阿寧,你說這算不算是一種圓滿呢?”

    窗外是波瀾壯麗的雪照金山,窗內(nèi)是彼此相擁的他們。

    這樣算來,又何嘗不是一種圓滿。

    沈宴寧弓著背,眼眶莫名紅了紅。良久,輕輕點了下頭,沉默寡言的人終究是向命運低了頭。

    可是孟見清,倘若你看到她氳紅的眼睛會不會后悔這么問?

    黃刀鎮(zhèn)靠近北極圈,冬令時分日長大大縮短,下午不到四點太陽就下山了。這里沒有太多高樓,僅僅兩萬口人的小鎮(zhèn)在這個原始的,不經(jīng)雕琢的自然圈里生活勞作。

    孟見清不是個會做規(guī)劃的人,此趟黃刀鎮(zhèn)之行也不過是心血來潮。這樣一來,顯得這趟旅行更加隨意。

    兩個人在這個陌生的北極小鎮(zhèn)上漫無目的地沿街前行,身邊不時經(jīng)過各種膚色的面孔,偶爾會有游客上來詢問他們某個地點的方向。

    雖然很奇怪,不管在哪個地方旅游,外國游客好像都能在人群里精準找到一張極具東方特色的臉前來問路,然后在一聲聲禮貌得體的歉意中失望離開。

    在他們眼里,中國人似乎成了無處不在,無事不曉的存在。

    這個理論至今都沒有專家解開。

    當孟見清在遇到第三個游客前來問路時,終于不耐煩了,冷著臉回了句:“我看起來長得很像本地人嗎?”

    在那位金發(fā)碧眼的外國姐姐印象里,大抵還是覺得所有中國人都是熱情好客的,所以在接觸到他那個冷淡掃過來的眼神時,明顯愣了一秒,緊接著面露愧色,在一句句“Im so sorry”中速速離開了。

    這一幕讓后面再想上來問路的游客徹底望而卻步了。

    倒是沈宴寧作為當事人之一,抱著胳膊遠遠站在一邊作壁上觀,咯咯地笑個沒完。

    孟見清把她攬進懷,雙目瞇起來,話里有話:“你很高興啊?”

    她撇撇嘴,故意賣乖,“我當然高興啊!你看看一路走來有多少人來找你問路了,你說她們會不會特別羨慕我?”

    這話他算是聽明白了,挑著眉說:“吃醋啊?”

    “沒有!”

    “你明明就有。”他非常肯定地說。

    “我我真的沒有。”

    越否認越解釋不清,最后她干脆承認:“是,我就是吃醋了。”

    好像只有聽到她親口承認他才會消停,得逞似地笑起來,像個勝利的士兵一樣在雪地里搖旗吶喊。

    那種喜悅是會傳染的,路過的人紛紛隨著他一起笑起來,更有甚者在雪地里又蹦又跳,濺起的雪花在空氣里飛揚,陽光透過,像一朵朵金色的小花,明明是冷色調(diào)的環(huán)境卻感受到了暖冬的氛圍。

    孟見清被人群擁在中間,他沒有加入他們,他的性格能這樣在茫茫人海里待一會兒已是奇跡。

    可沈宴寧喜歡看他身上落滿煙火氣的樣子,只有這個時候她才會覺得他們之間隔得沒有那么遠。

    只要伸一伸手就能夠觸碰到對方,只要再努力一點就能在人群里相擁,那時所有人都會祝福他們。

    下午三點,整個鎮(zhèn)子開始暗下來,烏云散了又散,天空中開始飄落雪花,狂烈的北風肆虐而上,夾道上不管是游客還是本地人全都埋著頭,在風雪里艱難行走。

    沈宴寧走在這場冰雪中,手腳和臉頰都冰涼,直到此刻,她才開始真正感受到北極圈上凜冽的嚴冬。

    晚飯是隨便walk-in進入的一家餐廳,當天是圣誕節(jié),餐廳的節(jié)日氛圍很濃,暖黃色的燈光,背景音樂放著坂本龍一的經(jīng)典曲目《圣誕快樂勞倫斯先生》。

    餐廳是個家庭小作坊,整體面積不大,統(tǒng)共也就安了四五張餐桌。店主是個頭發(fā)蒼白的法國人,應(yīng)該是曾在中國旅居過,會說幾句地道的中文。整個裝修風格上也摻雜了不少中國元素,入門右手邊貼了一幅巨大的中國地圖,上面拿圖釘標注了每個他去過的地方。

    聽到沈宴寧是學(xué)法語的,還特意贈送了一份法式洛林咸派,并歡迎他們前往法國游玩,那是個很浪漫的國度。

    “尤其是情侶,我所認識的每一對情侶去過那里后都過著幸福美滿的人生。”

    這必然是一種夸張的說法了。沈宴寧自然是不會相信,禮貌笑笑算是回應(yīng)。

    店主明顯看出她的敷衍,立馬換上嚴肅的表情,非常鄭重地說:“小姐,請您相信我,上帝會憐愛每個受過苦難的人。”

    他是個深受天主教影響的信徒,出于這種信仰,對天主無比信賴,乃至虔誠。

    沈宴寧是個無神論者,但從學(xué)法語的第一堂課起,老師就教導(dǎo)過他們要尊重文化多樣性,秉持著這個原則,她還是認真地點了點頭。

    忽而聽到對面發(fā)出一聲笑。她看過去,孟見清飲一口酒,整個人陷在昏暗的光調(diào)里,淡然冷漠的像個局外人。

    沈宴寧拿刀叉的手都一緊,以為他要對她冷嘲熱諷了。

    孟見清只是切一小塊鹿肉塞到她嘴里,看著她木然地張開嘴,再合上,然后慢慢咽下去,最后他再拿起餐布替她輕輕拭去嘴角的醬汁。

    “等什么時候有時間了,我們也去一次,好不好?”

    “去哪兒?”她張張嘴。

    他抬眼看過來,那雙琥珀色的眼睛里仿佛有光彩流過,勾住她的心魄,“他不是說去過的人回來過得都不錯嗎?”

    他話已經(jīng)說得夠委婉了,弦外之音需要沈宴寧自己去琢磨。

    她呆笨地咬一口鹿肉,厚重的酒味在舌尖炸開。她原以為自己會吃不慣這種非常見動物肉的味道,可當軟嫩多汁的肉質(zhì)吸收紅酒的深沉香氣時,她發(fā)現(xiàn)她還是喜歡吃的。

    離開餐廳的時候,店主的妻子,那位非常優(yōu)雅的法國太太用法語和沈宴寧說:“我覺得那位先生一定非常愛你。”

    “為什么?”

    “你看。”她涂著紅色指甲的手指朝不遠處虛虛一指。

    沈宴寧看過去,雪地里孟見清一襲黑衣,那么厚重的加拿大大鵝穿在身上也依舊是清清瘦瘦的一條,風雪吹得他臉頰通紅,厚著臉皮和一個小女孩拿糖果換了一支玫瑰。

    太陽已經(jīng)完全墜落,天邊的極光初顯端倪。淺綠色的光幕如同一條曲卷的絲綢,閃爍著不同的光彩,宛如一片波瀾壯闊的海洋,不斷涌動著生命的力量。

    極光的照耀下,山川,湖泊,森林,此刻都披上了華麗的霓裳。所有趕路的人都停了下來,眺望著北面的天空,出聲驚呼。

    在深邃的極光之下,孟見清背對著這一幅絕美的夜色圖景,手里舉著一朵紅玫瑰,獨自踩著潔白的雪地一步一步朝她走來。

    沈宴寧看得都有些呆了。

    時間仿佛被凝固在一片雪白之中,而他是這層單色里唯一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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