欧美aaaaa_无码aⅴ精品一区二区三区_嫩草影院永久久久精品_被黑人粗黑大肉奉视频_久久久久亚洲最大xxxx_特级a欧美做爰片毛片

    第31章

    回首那些年里, 沈宴寧總在想她之于孟見清是什么樣的存在,可到最后才發覺他原來也是愛過她的。

    只不過那個時候,她一門心思追著人生這趟列車, 固執地認為只要走到終點就會圓滿, 從未將他眼底的挽留放在心里。

    從某些方面來說,她的冷漠比孟見清更甚。

    夜幕低垂,街道兩旁的矮屋被厚厚的冰雪覆蓋, 墨藍色的湖面上有三兩人在冰釣。

    孟見清牽著沈宴寧的手穿過半個小鎮, 這座以西北首府為稱的城市并沒有想象中的繁華, 即便剛剛這里曾誕生過一場絕美的極光,但嚴寒的天氣終究是加快了人們的步伐。

    黃刀鎮的冬天常有寒風。行至半路時, 風雪驟然劇變,如同刀子般割在臉上,暴雪模糊了眼前視線,最后他們在路邊攔下了一輛出租車。

    風仍然在呼嘯,輪胎上的防滑鐵鏈在雪地里嘎嘎作響。沈宴寧手里的玫瑰花瓣沾滿了晶瑩的霜花,上車時,司機毫不吝嗇地夸贊她的花非常漂亮,“Is your boyfrind?”

    她下意識看向孟見清。

    他端坐在旁邊閉目養神,頭微微低垂,兩腿敞開, 挨著沈宴寧的手始終揣在兜里。車里的暖氣并沒有開得很足,涼颼颼的風從各個縫隙里灌進來,她的手心卻依然冒出了一層汗。

    望著兩邊緩緩倒退的街景, 沈宴寧在一片沉默中無聲點了點頭。

    她覺得自己挺會投機取巧, 在一個陌生的國度,一個萍水相逢的人面前, 承認了這樣一段注定無法宣之于口的關系。

    下榻的酒店在市中心,有點兒中世紀古堡的復古裝修,旋轉樓梯上鋪了厚厚的暗紅色地毯,拐角的墻上掛了幾副歐洲油畫。最引人注目的無疑是最中間那副——畫中的少女,面色蒼白,手中握著花枝,漂浮在靜水之上,金色的長發和飄揚的白裙一同被水浸透,整個畫面浪漫又悲情。

    電梯升至五樓,推開總統套房那扇實木的雕花大門,詭譎的綠色極光透過玻璃窗照亮了半個房間。

    沈宴寧想去撥開關的手被人突然一扯,下一秒,人被推至墻邊。

    黑暗里,孟見清期身壓上來,垂首在她耳邊低笑:“我什么時候成你男朋友了?”

    沈宴寧腦中響起幾秒鐘的轟鳴,意識到方才她在車里的舉動他其實一清二楚。

    她強自鎮定,雙臂勾上他的脖子,緊張得眨了下眼,“難道不是嗎?”

    她的主動令孟見清有些驚訝,扣住她的腰,驀地笑了起來。

    玄關處暗淡無光,她自然也看不清他臉上的表情以及那聲笑里暗含了多少她猜不透的意味。

    *

    風已經停了,雪還在簌簌下著,沉而重的積雪壓在薄薄的雪松上,搖搖欲墜。

    沈宴寧從來沒有體會過這種感覺——意識在不斷地清醒,身體卻在一點點往下沉。

    她自覺自己就是那一片雪松,每一滴冰涼的雪落下時,都止不住發出一陣無聲的顫抖。

    孟見清灼熱的掌心貼在她微涼的肌膚上,一點點透入到肌理,清涼被熱焰掩埋。他輕輕地吻過她眼睫上的淚珠,指間的動作卻逐漸加快,唇沿著她的五官輪廓,蜿蜒向下,封住她即將破碎出聲的嘴巴。

    沈宴寧艱難地將這感覺咽下去,緊緊攥著身下的床單,感受著這整個天地間除了雪飄落的聲音再無其他。

    她終于意識到,冒雪新開的雪松是經不住這樣強烈的暴雪的

    原本消散的綠色極光在深夜里驟然變亮,跳躍著充滿了整個夜空。

    盡管孟見清已經用盡了所有法子來紓解她的緊張,可真正進入沙場,她依然像個初出茅廬的新兵,茫然又無措。

    “孟見清”她急切地妄圖通過喊他的名字來停止這場勢單力薄的戰斗。

    身經百戰的將軍勾唇一笑,輕而易舉地擊垮她所有的防線,霎時間,潰不成軍。

    這場力量懸殊的戰斗,勝負已然定下,何況她早已將自己的弱點暴露得淋漓盡致一覽無余。

    孟見清幾乎沒給她任何喘息的機會,提起長槍重重往上一挺。

    窗外的雪松終于承受不住壓力,震了一下,枝頭的白雪簌簌抖落,大片飛散,白得令人晃眼。

    即便已經做好了十足的準備,可那一瞬間皮與肉分割的痛還是讓沈宴寧一陣逃脫。

    她不明白要有多大的愛意才能甘愿承受這樣撕心肺裂的痛。

    嫩綠的松針被重雪壓得在寒意肆起的空中輕輕一彈,積雪慢慢融化,順著針葉往下滑,被冰水浸潤的雪松不堪重負地垂下了腰桿,斜斜地往旁邊倒去。

    沉默的雪松從來都不是風雪的對手,它擁有最強大的自然之力,掌控著萬物的生長方向。

    寸草不生的極寒之地,它占地為王,將山川河海徹底據為己有。

    這種場景沈宴寧并非沒有設想過,也清楚他和她在一起總不會單純地只是想吃幾頓飯。成年人的想處里更多的是水到渠成,所以也曾告誡過自己,不用太過抗拒。

    至少那個人是她歡喜的,不是嗎?

    她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在汗水和淚水的交織中,將那份席卷全身的刺痛悉數感知。

    但真的是這樣嗎?

    當疼痛貫穿整個身體時,她依然無法避免地想要逃離。上帝不是會憐愛每個受過苦難的人嗎?可為什么她還會這么疼?

    悲天憫人的上帝好像聽不到她的苦痛,她所有的哭求被龐大的雪意覆蓋。

    孟見清,我好疼

    真的好疼。

    一滴汗水啪嗒落下。

    終于在一聲聲求饒里,孟見清放過了她。

    原來他才是那個知曉她苦痛的上帝。

    沈宴寧合著眼,睫毛輕顫,覺得自己的靈魂和肉.體已然全部分離,如同岸邊瀕死的魚。

    孟見清抵著她的額頭吻下來,輕輕地安撫:“辛苦我們阿寧了。”

    她不懂他這句話的言外之意,天真地以為這場毫無懸念的戰斗到此就結束了。

    于是當真正的槍林彈雨迎來時,她的身體不受控制地顫抖一下,緊接著轟然倒地,鮮紅的血汩汩流出,在純白的雪山之巔開出一朵盛大而艷麗的玫瑰。

    沈宴寧覺得她的五感已然壞死,指甲無意識地嵌入他的脊背,留下幾道深深的,冒著血珠的痕跡。

    孟見清蹙了蹙眉,輕嘶一聲。

    她想,這樣的疼也該讓他一并體會。

    在與國內十五個時差的北極圈外,沈宴寧度過了一個此生最難忘的圣誕節,一個血與肉并存的圣誕節。

    到后來,她再也沒什么力氣,癱軟在床畔,腦海里閃過樓梯口的那副少女油畫,年輕的奧菲莉亞選擇自溺時,內心的最后獨白是不是也和現在的她一樣——

    原來這世上最大的痛楚與最強的快感有著相似的面孔。

    夜已經深了,雪也停了,松枝斜斜地沒入雪中,沒有人能抵擋住自然的磅礴之力。

    孟見清躺在她的身側,剛才的那場戰斗里他無疑是個勝利者,此刻心情不錯地擁她入懷,問她要不要起來去看極光。

    回酒店時,前臺的工作人員提醒他們今晚會有大片極光出現,可以提前在這里預定最佳觀賞地點。

    沈宴寧搖搖頭,憊懶地窩在他身邊,聲音困頓:“我想睡一會兒。”

    孟見清笑了一下,依她所求,關掉了暖黃色的床頭燈。

    房間頓時陷入一片漆黑,遠處天邊的極光若隱若現,曲折的藍綠色飄帶閃爍著變化多端的形狀。

    在徹底睡過去之前,沈宴寧心里忽而萌生出一個念頭:

    或許她才是北極圈外,孟見清最想要的那片極光

    他們在黃刀鎮一共呆了三天。這三天里領略過壯麗的風光,品嘗過難以忘懷的美食,也感受過人類最原始的力量。沈宴寧以為這趟北極之行到此就該結束了,可當飛機盤旋在多倫多上空時,她才發覺孟見清的打算遠不止于此。

    她不是個喜歡多問的人,時常覺得人在被追問的情境下是會不耐煩的,只是當繁華的城市近在眼前時,她終究還是沒忍住,問了身邊人一句要去哪兒?

    孟見清在看無聊的時政新聞,聽到,也只是輕描淡寫地說:“我外祖家。”

    外祖家?!

    沈宴寧還沒來得及消化這個信息,飛機廣播里乘務長用一口流利的英文親切播報:“親愛的旅客朋友們,我們已經安全到的目的地,飛機將需要滑行到指定停機位”

    從下飛機到出海關,沈宴寧從沒這么緊張過,思緒紛亂不堪。曾經的京大高材生在涉及到那三個字后,思維開始變得遲緩而模糊,注意力都無法集中,孟見清連連喊了她兩聲,才反應過來跟著他上車。

    多倫多要比遠在西北的黃刀鎮更加熱鬧,也更加暖和,它的確是一個適合宜居的城市。

    司機應該是他外祖家的老師傅了,一路上,孟見清和他聊了不少。

    沈宴寧始終正襟危坐,脊背繃直,他不問,她就安安靜靜地不插話。

    孟見清瞄到后視鏡里的小姑娘,忽然覺得好笑,從旁邊拿了個靠枕出來,墊在她身后。

    “這么坐著,累不累啊?”

    沈宴寧下意識想回不累,卻聽到他說:“還有一陣兒呢,等你這么坐到那,腳還沒沾地,腰就先斷了。”

    前面開車的師傅也體貼地應和:“是啊,起碼得有個一小時。您放心,我開車穩,您就是想睡一覺也成。”

    沈宴寧不好意思地低下頭,腰一點點靠上柔軟的靠枕,如有奇效地舒緩了腰后酸脹。

    孟見清搭上她的手背,笑著輕拍了兩下,說:“別緊張,又不是去見家長。”

    沈宴寧的脊背一瞬間就塌了下去,臉上表情有片刻僵硬。

    她不知道孟見清有沒有看出來,只知道前面的師傅在此之后再也沒和她說過一句話。

    她降下一點車窗,迎面而來的風吹在臉上,明明冷得令人發寒。

    第32章

    十二月末, 多倫多朔風凜冽。

    臨近黃昏,東郊住宅區緩緩駛入一輛黑色轎車,兩邊的積雪厚厚疊起, 鏟雪工人賣力地掃出一條平坦的路。越往里開, 路旁的雪雕就越多,姿態千奇百怪。

    車子最終在一扇白色的鐵柵欄門前停下。

    很快,大門開了。

    一個裹著白色羽絨服, 將自己從頭包到腳的女人迎出來, 她身后, 一個男子撐傘匆匆跟上來。

    “雪天路滑,你不要跑那么快。”那男子扶著她小心翼翼越過濕漉漉的臺階。

    葉昭顏雖然嘴上不滿, 卻還是放緩了步子,“沒事的。我看過了,師傅一早就把雪鏟干凈了。”

    對于妻子的莽撞,尚青州時常感到無奈,“那也要小心一點。”

    “知道啦。”

    言語間,孟見清已經開了車門。他似乎要比別人耐寒,雪天冰凍里脫去了黃刀鎮那件加拿大大鵝,換上了輕便的黑色駝絨大衣。一下車,雪落滿了他的肩頭。

    “哥!”葉昭顏站在傘下沖他招手,高高興興地小跑兩三步過來。

    尚青州搖頭, 一步不落地跟上她的步伐,傘面始終穩穩地撐在她頭頂。

    她在孟見清身邊站定,笑容驚喜:“哥你怎么現在才來?爺爺等你好久了。”

    孟見清是個對誰都冷漠的主兒, 可面對葉昭顏時竟也難得的收斂了性子, 寵溺地拍了拍她的頭發,“都是當媽的人了, 怎么還這么急急躁躁的。”

    她嘻嘻兩聲:“這不是著急見你嘛。”

    “那你也看看路好不好,你剛剛跑過來的那條路上還結著冰,你知不知道?”尚青州簡直要被她心大的性子氣死,不敢想這么滑的路她要是摔一跤該怎么辦。

    葉昭顏回頭,果然看見瀝青小路上蓋著層薄薄的冰霜,頓時拍著胸脯一頓后怕。

    沈宴寧這才注意到她厚重羽絨服外套下微微隆起的肚子。

    幾個人在外頭又站了一會兒,屋里的人見主角始終不進來,于是派了管家阿姨前來喊話。

    “你們幾個要扯閑話也進屋聊,這大冷天的站雪地里不嫌凍啊?老爺子熱茶都泡了一陣了。”

    言罷,又催促著他們趕緊進屋。

    進去之前,葉昭顏禮節性地問到了沈宴寧。

    她有些受寵若驚,為了讓自己看起來不那么像孟見清的女秘書,清了清嗓子,露出一個得體的淺笑,“你好。”

    葉昭顏的教養極好,不論來人是誰,總是一副笑嘻嘻的笑顏樣,只不過那張好看面孔上的標準笑容,讓她看起來像個假人。

    至少在面對沈宴寧的時候是這樣的。

    他們的熱情從來不會對著無關緊要的人展開。

    這邊的住宅多是獨院獨戶,院墻很高,里里外外被白雪覆蓋,幾只黃梅伸出枝頭,在傲雪凌霜中綻放。

    管事阿姨將他們領進門廳,一塊古典屏風隔絕了里外,客廳里傳來幾聲孩童的嬉鬧。

    很快,一個小女孩繞過屏風跑了出來,先是朝葉昭顏喊了句媽媽,接著又蹦到孟見清跟前。五六歲的小姑娘,穿著白色公主裙膩在他懷里,眼睛晶亮晶亮,奶聲奶氣地說:“舅舅,你很久沒來看潼潼了。”

    “是嗎?”孟見清雙手叉起小姑娘的胳肢窩往上掂了掂,“那讓舅舅看看你有沒有長胖?”

    小姑娘咯咯地笑,一點也不害怕,還想讓他再舉高點。

    孟見清真的照做,抱著她在空中轉了兩圈。

    沈宴寧常常覺得他是個對眾生都漠然的人,但抱著小姑娘時,眼底流淌的溫柔不曾作假。

    不知道孟見清做父親會是什么樣子?

    她被自己這個突如其來的想法驚到,觸及到他無意掃過來的目光時,心虛地低下了頭。

    玩了有一會兒,葉昭顏抵了抵丈夫的胳膊,后者會意,上前揉了揉女兒的頭,柔聲說道:“舅舅坐了很久的飛機,我們讓舅舅先休息一會兒好不好?”

    小姑娘一聽果然蹬著腿掙扎著要從孟見清身上下來。趁此,尚青州從他懷里接過女兒抱給阿姨,讓她帶去兒童房玩。

    這樣和睦融融的一幕,倒顯得沈宴寧這個局外人有些礙眼,好在不過一瞬,孟見清牽起她的手往里走。

    整個大廳都是北歐復古的格調,奶白色的壁爐里火正燒得旺,窗外大雪飛揚,密密麻麻的雪砸在地上悄無聲息,屋子里暖烘烘的,沉香木的味道愈燒愈濃。

    東邊位的沙發上坐著一對中年夫婦,面相與葉昭顏有幾分神似,孟見清進去率先喊舅舅舅媽。

    二老慈和地邀他快快入座,問起他的近況。都是些家長里短的小事,孟見清答得很仔細。

    期間管事阿姨來上茶,輪到沈宴寧時,疏離客氣地問一句:“沈小姐,您是喝茶還是咖啡?”

    大家都在喝茶,她不好意思搞特立獨行,抿唇說:“喝茶就好了。”

    誰料,孟見清在一旁出聲:“她喝不慣茶,還是換成咖啡吧。另外把我這杯也換了。”

    話一出,在場中人心思各異,葉家夫婦面色古怪地相覷一眼,葉昭顏則瞟著她哥,覺得稀奇。

    沒一會兒,管家阿姨端上來兩杯手磨咖啡,又把孟見清那杯碰都沒碰過的茶換了下去。

    場面安安靜靜,談不上尷尬,但總覺得空氣里浮著一絲怪異。

    沈宴寧捧著白瓷杯,熱氣裊裊升起,濃郁的咖啡味撲面而來,突然覺得好笑。

    明明她才是那個冒然造訪的客人,可一眾人圍坐在一起,主家的人看起來似乎比她還要局促。要說他們只把她當作了孟見清的女秘書,偏偏又給了她最周到的禮賓待遇。

    再看葉家夫婦兩人對孟見清的態度全然不像是對著自己親外甥,表里雖然親和,但話里話外總透著點恭敬和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的生分。

    還有孟見清那位外祖。

    他們坐在這兒那么久也沒有看到他的身影,剛剛還是他催促著他們趕緊進屋。

    總之這一家子人看著太奇怪了。

    沈宴寧低著頭,心里百轉千回。

    晚飯是和葉家一起吃的,也是在這個時候,孟見清的外祖由人扶著從二樓顫巍巍下來。

    他的背佝僂得很厲害,每下一步樓梯人都要抖幾抖,望向他們的眼神,時而清醒時而混濁。

    沈宴寧才發現他外祖有阿爾茲海默癥,大部分時候都不太認人,卻認得孟見清,拄著拐杖走過去的那幾步格外精神抖擻,還能扯著嗓子罵:“臭小子,你還知道回家啊!”

    黃花梨木的拐杖就這么砸在孟見清身上,他一聲沒吭,反而笑嘻嘻地把頭蹭過去。

    老人家哪真舍得打,不過是做做樣子而已,于是像小時候那樣拍著他的背,眼神直直地看向窗外,良久,喃喃道:“雪都下這么大了”

    許久他轉過身,表情有些迷茫:“廷言怎么還不回家?”

    孟見清的身體一僵。

    老人像是想到什么,突然往后退了一步,看著他,無措茫然地像個孩子,急急地說:“不好意思啊,我認錯人了,你不是我孫子你不是我孫子”

    他越說越激動,一遍遍重復著,說到后來,開始大口大口喘氣。

    葉家的人見狀,連忙喊來家庭醫生。

    這樣的情況顯然已經處理過很多次了,家庭醫生熟練地將他拉到一旁坐下,極有耐心地安撫他的情緒。

    老爺子一點點平緩下來,意識卻依舊不清,嘴里念叨:“你不是我孫子。我們家廷言還要再黑一點他當兵的這么白是要被營長罵的”

    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任何人都進不去,孤寂得讓人不忍心打擾。

    忽然,他那張滿是褶皺的臉上老淚縱橫,聲音凄厲而顫抖:“我孫子死了,我女兒也死了,外孫也死了,都死了”

    窗外的雪靜靜地下著,院子一片白,聽不到一點聲音。屋子里柴木噼里啪啦地燃著,有人在低低地抽泣。

    壁爐上方的壁龕里掛著一張黑白相片,里面的人頭戴一頂軍帽,沿下眉眼清朗,明亮的眼睛里盛著熱血和堅定。

    這個冬天注定是凄愴而鮮艷的。

    沈宴寧目睹了一場悲慟的失親之痛,她無法徹底感同身受,因而在這一群觸目傷懷的人眼中顯得或許有些漠然,但至少是有過動容的。

    相較之下,與之有血緣關系的孟見清則表現得太過于平靜了些,平靜地起身,平靜地告別。

    離開葉宅時,葉昭顏因為悲傷過度沒有前來相送。大雪盈尺的門口,孟見清的舅母紅著眼眶,風將她梳得一絲不茍的發絲吹亂,她哽咽著說:“見清,帝京離多倫多太遠,以后不要再費精力飛來了,我們現在都很好。”

    那日的風雪太大,將院子里半棵樹吹倒,沈宴寧只聽到他一句很輕的聲音陷在雪地里。

    “好。”

    得到這么一句回答,她似乎整個人都松弛下來,臉上真正流露出了長輩對小輩的笑意,衷愿地祝福他覓得良人,前塵似錦。

    多倫多的黃昏,寒風陣陣,雪花飄灑,遠處教堂里傳來悠悠的鐘聲,毫無破綻的雪地里留下一串大小不一的腳印。

    沈宴寧笨拙地上前,拍拍他的背。

    孟見清轉身,疑惑。

    她張開雙臂,笑得燦爛,“孟見清,你冷不冷呀?要不要抱一抱?”

    孟見清強壓著嘴角笑容說不冷。

    “可是我好冷呀。”她是裝瘋賣傻的高手,在這方面始終技高一籌,直愣愣地撲進他懷里,將他一整個熊抱,“這么冷的天還是要抱著暖和。”

    孟見清一時沒站穩,兩個人齊齊倒在雪地里。

    沒有過這么傻的時候。

    他這么想著,卻沒有起來,望著天,看見一只鳥起落。

    濕冷的雪開始滲進衣服里,忽而,他抬起她的手背吻了一下。

    “阿寧,我們回家吧。”

    第33章

    2018年是怎么過去的沈宴寧已經記不清了, 只記得三萬英尺高空下,白雪皚皚的多倫多逐漸模糊。

    孟見清躺在頭等艙的座椅里,倦意扯寬他的雙眼皮, 讓他看起來格外柔情, 可她知道的,他不會再來這個一入秋就開滿楓葉的國度了。

    臨別前,葉昭顏來機場相送, 跟在身邊的依然是尚青州。

    聽說兩人是青梅竹馬, 相戀十余年, 大學一畢業就扯了證,結婚不到一年就有了孩子, 如今她二胎臨盆在即,尚青州更是寸步不離地守著她。這樣層層呵護下長大的女孩,連眼底都透著幸福的光彩。

    沈宴寧很少艷羨旁人,但看著她顧盼生輝的眼睛,心底也不免泛起了酸。

    在多倫多的這些天里,幾乎天天暴雪烈風,離開那日,天氣卻出奇得好。敞舊的陽光彌漫在空氣里,照得人身上暖烘烘的。

    葉昭顏紅著鼻頭,抱著孟見清的胳膊, 很是難過:“哥,不管別人怎么說,你這輩子都是我哥。”

    孟見清是怎么回的?

    那天的陽光刺眼, 沈宴寧記得他一直在笑, 笑得狂咳不止才停下,說:“我不是你哥還能是誰?”

    隔著一道相似的血緣, 葉昭顏覺得好像有什么東西從身體里被一點點抽離,她固執地拽著他的手不肯放,“那你下次什么時候再來?”

    機場的廣播里播著飛往帝京的航班信息。

    她迫切地又追問了一遍,聲音帶著隱約哭腔。

    良久,孟見清抬起手在她隆起的肚子上摸了摸,輕聲說:“加拿大的冬天太冷了。”

    加拿大時間下午四點整,飛往帝京的航班正式起飛。

    機場外,葉昭顏淚流滿面,哭得撕心裂肺。

    尚青州扶她進車里,柔聲安慰:“顏顏,我們回家了。”

    飛機平穩地飛行,熱情的乘務員盡心盡力地服務好這位VIP客戶。

    孟見清的表情始終淡淡,過度的冷漠使他的眼睛變成淡藍色,與舷窗外層層疊疊的云融合。

    沈宴寧就是在這樣一雙眼睛里迎來了新的一年。

    2019年的開年很不順。受國際金融危機的影響,國內不少企業股價大跌,小資企業紛紛破產倒閉,使得大學生就業難上加難。

    在那個外語學生高喊學小語種沒有出路的困境下,沈宴寧頂著雙份畢業論文的壓力修完了國際關系的學位。

    下午最后一節課結束,孟見清送來了一個消息——

    梁宵一和葉幸要訂婚了。日子定在三月,春暖花開,是個喜結連理的吉日。

    沈宴寧收到這條消息時,教授在講臺上做最后致辭——天上白云,聚了還散,人生離合,亦復如斯。

    她望著窗外蕭瑟靜寂的校園,心里五味雜陳。

    替華今抱不平嗎?

    可從一開始結局不就已經注定好了嗎?他們之間哪有什么天長地久的機會,兜兜轉轉到最后不過一句曲終人散罷了。

    那她和孟見清呢,結局會一樣嗎?

    孟見清最近迷上了看戲。數九寒天,溫上一壺六月霜,可以閑賦半日時光。

    從加拿大回來后沈宴寧總覺得他身上的淡漠比從前更甚,寡淡得沒有一絲人氣。她迫切地希望他開心點,于是揀著學校里發生的趣事一件件講給他聽。

    也只有在這個時候,他那雙蒙霧的眼眸里才會撕開一道裂痕,浮上淺淺笑意,說:“難為我們阿寧了。”

    戲臺華麗的金紅色藻井懸在眼前,下午的光線充足,從二樓玻璃窗里透進來,塵煙飄渺浮動,混著臺下咿咿呀呀的戲腔,恍如穿越時空。

    她的心意他都知道。

    一出戲唱完,茶壺已見底。沈宴寧憋了一肚子漲水,悄聲說要上個洗手間。

    孟見清壞笑,附耳和她說幾句風流話,“快去,別憋壞了小阿寧。”

    沈宴寧臉漲得通紅,感覺身下一股幽幽涼風,瞪他一眼,逃了出去。

    戲樓的洗手間里燃著檀香,味道濃厚得刺鼻。她站在洗手臺前一邊洗手,一邊回想孟見清家中那股清淡的老山檀。

    自從上次寢室暖氣壞掉之后,沈宴寧就一直住在孟見清那,期間宿管阿姨打來電話說是暖氣已經修好,可以隨時搬來,她支支吾吾半天說知道了,但到最后行李卻搬進了惠北西街。

    回宿舍搬行李那天,孟見清也在,坐在那張窄小的黃木凳上,環視一圈這不到20平的四人間,不滿意的同時還不忘挖苦她。

    “這床板這么硬,你能睡四年腰不疼也是奇跡。”

    “還有這衣柜,你們學校也太小氣了,好歹也給個四宮格。”

    “這過道這么窄,轉個身怕是要面對面來個擁抱吧。”

    挑剔到最后,他嘆一口氣,發出屬于他孟三少的專屬質疑,“沈宴寧,你是怎么在這種地方住四年的啊?”

    沈宴寧在一旁收拾行李,聽他站著說話不腰疼的疑惑口吻卻沒有生氣,笑瞇瞇地說:“大學都這樣的呀。”

    孟見清長腿交疊在地上,蹙眉說:“你別欺負我沒上過大學啊。”

    說實話,沈宴寧對他的學歷一直都有一個疑問。他總說自己沒上過大學,可家中書柜上擺著一張含金量驚人的海外學位證書,以及他那一口堪比本地人的流利英語讓她這個學語言出生的人都自愧不如。

    “話說你真的沒上過大學嗎?”她偏偏不信邪。

    他把玩著床簾上垂下的流蘇,朝她斜斜一看,玩笑著說:“這有什么好騙人的。”

    沈宴寧不信,故意諱莫如深地沖他擠擠眉,“那你家里那張學位證不會是假的吧?”

    孟見清淡定瞥她一眼,起身推著她的箱子往外走,送來兩個字:

    “假的。”

    戲樓里,下一出戲開場的鑼鼓已經敲響,沈宴寧慢條斯理地烘干手心手背走出去。

    回廊的光線很暗,她看見華今靠在窗邊抽煙時,以為白日見了鬼,差點沒驚叫出來。

    她看上去比上一次見面時要瘦了許多,穿著簡單的毛衣牛仔褲,倚在半開的雕花小窗前,眉眼里凝了許多復雜的情緒。見到沈宴寧,把煙頭慢慢磕滅。

    沈宴寧怔愣許久,沒有想到會在這里見到她,上前喚道:“華今。”

    暌違已久,她有很多問題想問,比如這近兩個月去了哪里,為什么不回消息,以及和梁宵一還有聯系嗎?

    可是如今真見到了,她卻一句話也問不出來了。

    華今指了指最里面的一個包廂,主動提起,說今天是她奶奶八十大壽,家里人為她祝壽,請了一出戲。

    沈宴寧覺得自己想說的話太多了,不知道從哪里說起。

    “你還好嗎?”她張張嘴。

    她們兩個都不是熱絡的性格,冷風一吹,那點子重逢的喜悅也被沖淡。

    華今笑了一聲。

    那笑聲很淡,但沈宴寧卻從里面聽出了一絲人走茶涼的滄桑。

    “我打算去美國了。”

    聽到這個消息她一點都不意外,問:“什么時候走?”

    “年后吧。”華今將吹在她臉上的發絲撩到耳后,眼角笑意勾人,“聽說加州的陽光不錯,你有空記得來找我玩。”

    人就是在不斷的離別中長大,沒有人會在一個固定的地方守著一個人,所有的分開都是悄無聲息的。

    于是她將那個梁宵一要訂婚的消息咽回了肚中,黽勉笑了笑,說:“好啊。”

    結局已定,做再多也徒勞無功。

    華今不能在外面呆太久,如今她在華家舉步維艱,很難有自己的自由時間。今天和沈宴寧的這番對話已經是她近期以來最自在的時候了。

    散了會兒身上的煙味后,她關上窗,和沈宴寧告別。

    “寧寧。”

    華今站在回廊的陰影里喊她的名字。

    沈宴寧空芒地抬起頭,看見她臉上光影半明半昧,忽而妖冶一笑,說:“你如果遇到梁宵一就替我和他說句謝謝吧。”

    沈宴寧的視線聚焦在她消失的地方,看了很久,久到眼睛都發酸了才匆匆返回二樓戲臺。

    戲剛開場,孟見清已經讓人溫了第二壺茶,見她回來,玩味地笑笑:“我以為廁所里有個纏人的鬼把你拖住了,正打算找人來撈你呢。”

    沈宴寧忽略掉他話里的調侃,皺著眉問:“你之前說梁宵一找你幫忙要華今出事那晚的酒吧監控,你有存在手機上嗎?”

    孟見清剝了顆瓜子到她嘴里,“要那玩意兒干嘛?”

    “我好奇,你讓我看看嘛。”她難得撒一回嬌,他很是受用,從手機里調了視頻出來。

    沈宴寧立馬接過,從頭到尾把視頻看了一遍,中途似乎是在確認,進度條停在某個地方來來回回拉了好幾遍。

    最后,她像是終于妥協,扯了個苦澀的笑容。

    孟見清將一切看在眼里,無情地破開象牙塔的最后一道保護墻,譏笑:“阿寧,你還是太年輕了。”

    他說的是事實,沈宴寧無力反駁。恰如孟見清所猜測的那樣,那晚華今確確實實是演了一場戲。

    只是當答案擺在眼前時,她還是有些難過。她寧愿她那場戲是真的想要為自己圖謀點什么,而不是用一種近乎自毀的方式來祭奠那段不見天日的感情。

    沈宴寧回憶起那個血腥的夜晚才懂得,那是她為自己命運博上的最后一程,是徹底脫離華家最關鍵的一步。

    只是華今,你重獲自由的代價未免太大。

    再睜眼。

    戲臺上紅袖翩翩,裊糯唱音。春光乍現,她攜一襲青澀裙衫,趕赴一場游園驚夢。

    第34章

    沈宴寧是小年夜才回的家。北地風光無限好, 她整日和孟見清窩在愛巢里虛度光陰,直到蔣秀打來兩通電話,她才姍姍歸家。

    島上的日子無聊透頂, 她偶爾也會懷念起京城那些聲色犬馬的日子, 漸漸地發現原來自己也是個怕寂寞的人。

    她本是孤僻的性格,不愛與人打交道,可如今和孟見清呆久了, 反而貪戀起熱鬧來, 這種變化讓沈宴寧心中一沉, 于是慌慌張張找來陳澄問緣由,期待著她這個社交達人能給自己一個心安理得的答案。

    彼時陳澄正躺在巴厘島的沙灘椅上, 面前是一眼望不到盡頭的碧綠大海,曬成古銅色肌膚的外國男模從眼前走過,她嘖嘖舌,向沈宴寧感慨:“寧寧,你完蛋了呀。”

    完不完蛋沈宴寧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在孟見清身邊的日子也是時候進入倒數了。

    除夕夜,趙西和沉寂了三個月的朋友圈突然更新了一條新動態。他發朋友圈屬于是刷屏那種,同一個場景能發四五張照片。

    沈宴寧一條條往下滑,順手點贊,猝不及防在其中一條里見到了久違的孟見清。

    坐在他身邊的女人是個陌生面孔, 一身干練西裝,戴一副無框眼鏡,頭發扎成低馬尾垂在身后, 看向鏡頭的眼神銳利, 但眼角微微開花,不乏溫柔。

    孟見清頭偏向身側, 對著她笑。那么多人的集體合照里,他們明明坐在角落里,偏偏還是能讓人一眼注意到。

    自然得就好像他們本該就是一對。

    趙西和給這條動態的配文是好日子要到頭了。

    沈宴寧面無表情地滑過,心想:她的好日子也快到頭了。

    她本以為那個夜晚就那么度過了,但靠近零點,孟見清打來電話,問她在干嘛。

    他那里很安靜,像是剛結束一場喧鬧的舞劇,回到家中涌上心頭的片刻寂寥。

    沈宴寧不自覺壓低了聲音,“和我媽在看春晚。”

    孟見清嗯了一聲,“吵到你們了?”

    “沒有,她先去睡了。”電視里開始倒計時播報,窗外燃起零星幾盞煙花。

    兩個人靜靜地沉默了幾秒鐘。

    零點一到,煙花和爆竹齊齊響徹云霄。沈宴寧迫不及待地沖到陽臺,空氣里泛著潮濕的冷,她穿著薄薄的珊瑚絨睡衣,把手機盡力往外伸,興奮又激動:“你聽到了嗎?”

    暮色里,一束束煙花噼里啪啦炸出絢麗多彩的花簇,將夜空燃得如同白晝。

    帝京市區不讓放煙花,這會兒的惠北西街靜得能爬出鬼來,孟見清有些后悔沒跟著趙西和他們去郊區。現在只能隔著電話和她共聽響聲一片,想象著她傻傻站在寒風里高舉手機的模樣。

    他笑了笑,“聽到了,這么熱鬧?”

    “是啊。這邊煙花查得沒有帝京那么嚴,吃晚飯的時候,家里人還放了幾個加特林。”

    沈宴寧詫異道:“你沒和趙西和他們去玩?”

    她以為他們結束聚餐后還會有其他活動。

    “沒有。”

    其實是有的,只不過孟見清懶得去湊熱鬧的。本質上他是個挺冷僻的人,越是這種闔家歡聚的時候,越喜歡一個人獨處,靜靜等待著靈魂似水流一樣歸向大海深淵。

    “什么時候回來?”孟見清問。

    沈宴寧這兒只剩下零落炮竹聲,她站在風口里瑟瑟發抖,收回的手縮進衣袖里,看了眼客廳亮起的燈,不太方便進去。

    “年后吧。”她往角落里挪了挪,恰好將她半個影子藏起來。

    “年后是什么時候?”

    “就二十幾號吧。”

    不知怎的,她那點歸心似箭的心緒好像全都淹沒在了這場盛大的煙花中,消失得無影無蹤。

    “早點回來吧。”沉寂了一會兒,他這么說。

    煙花快放完了。

    沈宴寧驀地起了個調,“我看趙西和發的朋友圈人不少,看起來還挺有意思的。除夕夜,你一個人待在家不無聊嗎?”

    她到底還是沒忍住。

    因為那張照片。

    孟見清哪能聽不出她話里的陰陽怪氣。兩個人同為趙西和的好友,他能看見的,沈宴寧自然也能,只是他這個人從來不屑于去做解釋,更何況是張看不出什么名頭的合照。

    他低低笑起來,“吃醋了?”

    “是啊。”她大大方方承認,自然得令孟見清都驚了半分。

    “阿寧——”

    他輕喊她的名字,簡簡單單兩個字從他嘴里說出來像是染了酒般,聽得沈宴寧心底簌簌一動。

    孟見清嗓音含倦,尾音纏綿悱惻,說:“早點回來還能陪你過個生日。”

    她的生日在2月14號,恰逢情人節。

    曾有朋友調侃她過個生日都能收獲雙倍幸福。

    不知不覺她的臉上綻開了笑容,“嗯?”

    孟見清說:“趙西和那邊的雪場年后營業,你早點過來,生日正好能趕上。”

    沈宴寧蹲在地上,腳逐漸變得僵麻,但一點兒也不想起來,紅著耳朵:“那我過完年就回來?”

    “也不用這么趕。”

    隔著手機都能看見,他一定笑了一下,說:“多陪陪家人,到帝京那天我來接你。”

    好啊。

    沈宴寧抱著雙膝,抬頭望著皎潔弦月,明亮又誘人。

    因為這個,沈宴寧早早定好了飛帝京的機票。蔣秀幫她收拾行李時,還略略埋怨了幾句:“這次假期怎么這么趕啊,元宵不在家就算了,連生日都不能在家里過嗎?學校里怎么這么忙啊?”

    “馬上就要畢業了,我又比別人多寫一份論文,肯定是要忙的。”她這樣安慰母親。

    蔣秀嘆了口氣,“自然是你學業要緊。我就是想著你畢業之后馬上就要去法國了,想讓你在家好好過個年,下次都不知道要到什么時候了。”

    沈宴寧疊衣服的手一頓,過去攬了攬她的肩,“媽媽,我讀完書就回來了,很快的。”

    蔣秀握住她的手,滿目愁容,“哪有這么快啊,又不是出個省,我就算想去看你也難啊”

    沈宴寧沉默了一陣,下意識向外望。

    島上的天時常霧蒙蒙的,落日被群山遮擋,燈塔附近一片陰翳。窗外,一望無際的海洋就在眼前。

    小的時候總覺得跨出這片海比登天還難,也總在好奇海的那邊究竟有什么吸引著大人們不顧一切地出去。可當真正跨出去后,才發現原來一艘輪船就可以渡海離開,原來海那邊的月亮和島上的并沒有什么區別,下雨時同樣像蒙了一層霾塵。

    這座沉悶的島送走了一批又一批人,他們都在嫌棄它太老了。

    “媽媽,我很快就會回來的。”如今沈宴寧也成為了那批被送走的人。

    “我曉得的。”蔣秀當然理解女兒,卻還是有些擔心,“我就怕你在那邊找到歸宿了就不打算回來了。”

    “媽媽你怎么會這么想?”沈宴寧驚詫,向她保證,“我肯定是不會找個外國人的。”

    蔣秀似也覺得不妥,笑說自己糊涂了,踟躕片刻,問:“寧寧,上次在街上遇到那個是你同學嗎?”

    話題莫名其妙轉到了席政身上。

    不怪母親會多想,就連沈宴寧本人也沒想到春節期間會在江南沿海的一個小島上碰到熟人。

    后來回憶起和席政的每次偶遇都覺得那更像是一種詭異的天注定。

    正月初三,她照例和母親去崇華寺燒香,上山的路中來往香客眾多。她微不可察地蹙了蹙眉,和孟見清在一起的這段時日,吃喝住行一一有人照料,養成了她現下有些憊懶的性子,堪堪爬了一半的路程便直搖頭爬不動了。

    蔣秀見狀,索性讓她留在原地歇息,自己則拎著做香事的竹籃上山了。

    崇華寺是江南一帶的古寺,四面環海,素有“南海圣境”之稱。春節期間,香火連綿不斷,寺中也常有大人物專門慕名而來。

    山道四周種滿了冬青樹,這種樹耐寒性強,即便冬天依然蒼翠蔥郁。

    前往寺廟的云梯附近布了許多供游客休息的涼亭,沈宴寧挑了塊干凈的石凳坐下,無所事事地張望,然后就在這青蔥碧意間看見一道清瘦高挺的身影。

    席政背對著她,同身邊的人攀談。得益于母親開店的原因,沈宴寧對稅務局的這些人并不陌生,況且島上的人口就這么點,走幾步就能碰到熟人。

    她正疑惑兩人的關系時,席政注意到她,和同伴說了幾句后轉身朝她走過來,“沈小姐,你確定我們之間沒有緣分嗎?”

    沈宴寧都懷疑他是內涵自己,但也只能感嘆這世界上千分之一概率的事能讓她碰上兩回。

    她想如果她現在下去買張彩票,或許能博得頭彩。

    “席先生,那只能說明我真的得給你打工了。”她開玩笑地說。

    席政手插兜里,氣定神閑地笑:“沈小姐的幽默一如既往。”

    沈宴寧不置可否,問起他怎么來這里了。

    “來辦點事。你呢?”他并不愿意透露過多。

    沈宴寧無心打探,只是出于禮節問了一嘴,說:“我是寧海人。”

    “這樣嗎?”他明顯有些驚訝,眼睛微微張大,“怎么沒聽孟見清提起過啊?”

    自從成了趙西和的金融顧問后,他沒少和孟見清他們來往,久而久之也就熟絡起來。

    沈宴寧抬頭淡淡一聲,“要他提起做什么。”

    席政冷不防一愣,觸及到她漠然的眼神便沒再繼續這個話題。

    “寧寧——”蔣秀燒完香下來,在樓梯上就遠遠瞧見女兒在和一個人說話,緊趕慢下終于下來看清了人。

    眉清目秀,儀表堂堂。

    這是蔣秀見人的第一印象。

    母親眼里的笑容幾乎克制不住,問:“寧寧,這是你同學嗎?”

    沈宴寧怕她誤會,連忙小聲解釋:“不是,只是個朋友。”

    “朋友啊?”母親意味不明地看她一眼,熱情地邀請對方去家里坐坐。

    席政大方地和她母親打過招呼,歉意一笑:“阿姨,這次我就不過去了,待會兒還有工作。下次有機會一定會來拜訪,還希望到時候您不要將我趕出去。”

    “不會不會,”蔣秀笑得合不攏嘴,“那等你有空了再說,反正你和寧寧都在帝京,有什么事互相通個氣就行。”

    沈宴寧不好意思地抿抿唇,從不知道母親還有這般健談的時候。

    只是在席政的一聲聲應承下,忽然就想到了孟見清。

    如果今天站在這里的是他,是否也能這樣有耐心地聽她母親把一句句無關緊要的話說完。

    孟見清。

    這三個字,似乎就注定了無法與她的母親提及。

    那是一個提起就知道沒有未來的名字。

    第35章

    回帝京是春節一周后。母親戀戀不舍地送她上輪渡, 再三囑咐她照顧好自己。

    甲板上寒風淅瀝,沈宴寧向岸邊的蔣秀揮揮手,海風吹在臉上, 卻難掩心中愧疚。

    在那一片蔚藍色背景下, 蔣秀和小島逐漸凝成一個黑點。

    輾轉幾個小時后,飛機平安落地帝京。那是個白雪紛飛的傍晚,多趟航班因天氣延誤, 敞亮的候機廳里擠滿了滯留的乘客。

    沈宴寧推著行李箱隨人流走出, 墨藍色天際里飄著小雪。一抬頭, 看見了在出口處的孟見清。

    隔著一道旋轉玻璃門,他站在熙攘嘈亂的人群中, 顯得格外安靜,直勾勾地看著她,于光影闌珊處,留下一眼萬年的瞬間。

    于是她連行李都顧不得,滿心歡喜跑向他,猛地撲進了他懷里。

    孟見清措不及防地退后了半步,捧著她的臉,“這么激動?”

    “是啊。”小姑娘蠻橫起來一點道理都不講,“你都不想我嗎?”

    他忽然笑了,罵她沒良心, “不想你跑來這陪你喝西北風?”

    沈宴寧雙手緊緊扣著他的腰,眨了兩下眼,一句話不說, 笑嘻嘻地看著他, 得了便宜還賣乖,“那就辛苦你啦。”

    小雪飄飄灑灑, 她穿著不算厚的羊絨大衣在風口里站了一會兒,鼻子凍得通紅,眼睛里泛起生理反應的淚光。

    孟見清感覺奇異,心里像是有一艘船突然就找到了停泊點,身體兀自放松下來,摸摸她的頭,“還回不回家?”

    “回!”

    京城斷斷續續下過好幾天的雪,天色漸暗,月光透過厚厚的云層,灑在雪地上,形成一片銀白色的光影。

    沈宴寧的手被他緊緊握著,踩著一地碎冰,前往那個被稱之為“家”的地方。

    雪天路滑,回市區的路上又碰上大塞車,孟見清直接調了個頭,往反方向開去。

    一路上越開越荒涼。沈宴寧倒是沒什么害怕的,大有一種聽君任之的錯覺。

    車子停在一處老舊小巷口,左邊是一條長長的溪河,右邊是大門緊閉的宅院。這個季節,還下著雪,大晚上的基本上沒有人來這邊挨凍。

    “來這里做什么?”沈宴寧張望了一圈,四下空無一人,靜得只有雪的聲音。

    孟見清關了車內燈光,看向她的眼神同這片墨色的天際一樣深,隨后抬手抱起她坐在自己腿上,一下又一下地捏著她的耳垂,故意壞笑:“夜黑風高,孤男寡女,你說能做什么?”

    沈宴寧勾著他的脖子,笑盈盈地裝傻充愣:“我又不是你肚子里的蛔蟲,怎么會知道呢?”

    他嗤然一笑,牢牢把她箍住,壓低聲道:“欠收拾。”

    下一秒,毫不客氣地吻上去。

    外邊雪花飄飄,狹小的空間里,溫度越攀越高。

    沈宴寧被吻得暈頭轉向,后背被方向盤硌得生疼,下意識推了推他。

    孟見清沒停下,手沿著她的脊線鉆進了她的貼身衣物里,手指輕輕一勾就解了胸前束縛。

    沈宴寧嚇了一跳,神思瞬間清醒,驚慌失措地含著胸,“萬一有人出來怎么辦?”

    “這兒沒人會來。”

    孟見清在她耳根處咬了下,雙唇緊貼在她頸間,笑聲意味不明。沈宴寧察覺到他神情的變化,立刻要掙脫,“會被人看到的。”

    “不會。”

    溫柔的雪松味道縈繞在交纏的呼吸間,他是天生的調情高手,每一下撫慰都恰到好處,“乖點兒,放輕松。”

    沈宴寧皺著眉,抗拒的言語沒起到任何作用,身體卻比意識更誠實地做出了第一反應。

    他的動作還算克制,握住一處輕輕揉了揉,啞聲戲謔:“瘦了。”

    沈宴寧憤然地瞪他一眼,想反駁,下一刻身體卻被整個翻轉,被他從身后抵著,裙擺被推至腰際。

    冰天雪地,破舊的小巷里陰風惻惻,結成冰的溪河上方聚著一團黑霧,一輛車孤零零地停著。

    一車兩人,衣衫不整

    沒了衣物蔽體,腰間涼颼颼的,令她忍不住打了個戰栗。

    孟見清的雙手貼上她薄薄的細腰。

    即便是在隱晦黑暗處,少女的纖體依舊被一覽無余,腰肢輕盈而纖細,后背潔白無瑕,如同眼前這片純白的雪,一塵不染。

    他俯身吻她的腰線,輕柔得仿佛捧了世間珍寶,啞聲喚她:“阿寧。”

    “嗯?”

    雪輕飄飄地砸落枝頭,熱氣沉沉的氣息盡數噴灑在她腰間,“留在我身邊吧。”

    沈宴寧在一句句動聽的情話里逐漸失控,簌簌輕顫:“我一直都在。”

    錯開晚高峰后,返程的路上果然空空蕩蕩,一路暢通無阻到達惠北西街。

    凜凜寒冬,孟見清院子里的山茶花盛放,白雪襯著艷麗的紅,在這靜寂深冬里賦予了生命的力量,可謂灼灼其華。

    進屋前沈宴寧又回頭看了眼這盛而艷的畫面,感嘆:風裁日染開仙囿,百花色死猩血謬。

    但愿不要今朝一朵墜階前。

    2019年的情人節,帝今氣溫回升,太陽高高掛起,將古典宮闕金黃色的瓦片照得锃亮。

    華今就是在這樣一個艷陽高照的日子離開了生活近二十年的城市。她來時孤單一人,走時也未帶任何留戀。

    沈宴寧去機場送她,順帶著孟見清也跟去了。

    她和孟見清依然不對付,如今離了梁宵一,這點不待見全寫在了臉上,覷他一眼,對沈宴寧說:“有時候別那么老實,又不是非要吊死在一棵樹上了。”

    話里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孟見清也不是任人拿捏的性格,兩手插兜,事不關已的模樣,只管往她肺管子上戳,“就這么走了,不再等一等?”

    華今涼涼掃過來一眼。

    沈宴寧在中間做和事佬,笑著應下她的話,“到那邊安頓好之后,記得報個平安。”

    天下無不散的宴席。

    華今收了臉上笑容,上前抱了抱她,讓她珍重。

    春去秋來,人聚還散,執意要走的人你是留不住的。

    華今刷了證件進閘機,背著向他們揮了揮手。誰能想到,當初青春里最驚艷的人會以這樣一種方式收場。

    沈宴寧常常會想,她離開的時候會不會后悔。

    答案不得而知。

    也許只有留在原地的人才會悵然若失。

    在機場外碰到葉幸是出乎沈宴寧意料的。這個將將二十歲的女孩,留著當下最時髦的發色,坐在干凈的車里,帶著不該出現在她臉上的愁容。

    或許是華今的事讓她受了不少挫,沈宴寧總覺得她看上去比前幾次要羸弱多了,臉色少見的蒼白。

    孟見清眉頭微微一蹙,問她:“梁宵一送你來的?”

    她搖搖頭,雙唇緊抿,手搭在車窗上,輕輕問:“她走了嗎?”

    目光卻落在了他身后的沈宴寧身上。

    這個她指的自然是華今。

    沈宴寧點點頭,輕嗯一聲。接著就看到她笑了一下,不是那種終于釋懷的笑,而是非常慘淡的,眼睛幾乎要變成透明的笑。

    那樣的笑讓沈宴寧的心狠狠一揪,想再說些什么卻被她打斷。

    “寧寧,你過兩天有空嗎?”她臉上的表情變了變,恢復成原樣,“有空的話陪我去試試訂婚服吧。”

    沈宴寧面露難色,在收到她的訂婚邀請函時就決定了不去參加,她沒辦法一邊依依不舍送走華今后,一邊還心安理得地參加她名義上前任的訂婚典禮。

    于是她歉意地說:“對不起啊,葉幸,接下來我要趕畢業論文,可能會很忙。”

    葉幸失落地垂下眼睫,“沒關系的寧寧,你自己的事最先要緊。”

    “你提前給我通知吧,我看著安排。”沈宴寧最后還是沒能狠心拒絕。

    或許有些東西,命運早在一開始就注定好了。

    從她無法拒絕葉幸時,她的人生列車就注定了無法駛向正軌。

    那一年的山茶花比任何一年開得都要明艷。雪后初晴,道路旁光禿禿的花樹,只有山茶花,每一朵都開得紅艷欲滴。

    綺麗多姿的盛況看得讓人心驚,不敢想它們齊齊凋落時,那種自殺式的悲壯。

    第36章

    京郊雪場的雪堆得和山一樣高, 專業的滑雪運動員在山坡上疾馳而過,留下一串深深的印記。

    那時沈宴寧以為自己也會成為其中一員,卻沒料到她甚至連雪道都沒踏進, 人就先進了醫院。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在機場門口和葉幸分別后, 孟見清驅車帶她去了趙西和的雪場。這個雪場和之前去過的度假山莊是相連的,算是一個小型的度假村。

    他們到那后,先是去餐廳吃了個午飯, 原本沒什么事, 壞就壞在這頓飯上。

    在去之前, 沈宴寧就隱隱覺得腹部不太舒服,因為不是很疼就沒在意, 一直到進餐廳,一片三文魚厚切刺身下肚,才覺不太對勁。等孟見清察覺到時,她已經面色蒼白,冷汗淋淋地趴在桌上了。

    “阿寧”

    沈宴寧恍惚看到對面的人起身,撞掉了盤子里的一只叉子。

    隨著叉子“啪”的落地聲,她徹底陷入了昏迷。

    于是沈宴寧想象中浪漫的22歲生日,最后在一場闌尾炎手術中度過。

    醒來時,右下腹隱約有撕裂感,她動了動脖子, 看見孟見清坐在床頭。

    “醒了?”他開口,“要不要吃點?”

    沈宴寧搖頭,暗暗觀察他的臉色。想著他難得有興致陪自己過個生日, 現在卻莫名其妙進了醫院, 應當是不太高興的。

    說來也奇怪,和他在一起的時間里, 她總是習慣性地遷就他的感受。

    孟見清神色如常,告知她病情,“沒什么大事,就是個闌尾炎,手術已經切掉了。”

    沈宴寧摸著腹部厚厚的紗布,心想這樣過個生日也算特別,只是望著窗外漸暗的天色,不免遺憾:“看來是滑不成雪了。”

    孟見清嗤道:“就這樣還想著滑雪?先把病養好。”

    她自然說好,開開心心說:“那我們下次找機會再去。”

    “不去了。”

    沈宴寧問:“為什么?”

    孟見清睇她一眼,“那地方犯沖。”

    “不是,”他這話弄得沈宴寧啼笑皆非,“你什么時候信這種了?而且我這是闌尾炎,又不是哪種奇怪的病。”

    隔著一床被子,孟見清把手放在她的腹部,說:“不是你讓我平安活著?”

    他突然對上她的目光,“我今天把這句話也送給你。”

    人民醫院附近一片荒涼,旁邊有個正在建的工地立著光禿禿的塔吊,除此之外,灰蒙蒙的,慘淡無光。

    沈宴寧僵愣一瞬,覺得那塔吊似乎也沒那么礙眼,笑瞇瞇說:“就沖你這句話,那我今年也得要好好養著自己。”

    孟見清靠在單人沙發上,問起她要什么生日禮物。

    因為從一開始就知道這段關系不平等,所以沈宴寧從沒想過從他這里得到過什么,光是現在這樣就心滿意足了。

    她單手枕著被子,乖巧地看向他,像只憨厚的小企鵝,說:“我覺得你這句話就很好呀。”

    “就這?”孟見清挑眉,“阿寧,你不用替我省錢。”

    “我真的覺得挺好的。”沈宴寧絞盡腦汁想了會兒,“實在不行你給我放場煙花吧。”

    “行。”

    她只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會直接應下。

    帝京市區禁燃煙花,要放的話需要得到政府審批,這對孟見清來說并不是難事。只是沈宴寧覺得他并不是那種會大費周章做這些事的人,所以當那片絢爛的煙花在零點燃起的時候,她還是無法避免地落俗了一回。

    2019年的情人節,帝京市區燃了足足一夜的煙花,從東三環到西三環,霞光掩映半邊天,連春節都沒有那么熱鬧過。

    孟見清摟著她看窗外星火璀璨,那雙淡漠的眼眸里不知何時染上煙火,叫人忽見清輝映月闌。

    “阿寧,明年生日我陪你去北海道滑雪,好不好?”

    她覺得這種時候應該說些什么,至少說幾句感動的話讓他高興,可是她靠在他懷里,右下腹的傷口一下又一下地抽痛,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聽說那一晚的煙花吵到市民去投訴,聽說那一晚許多人都沒有睡,也聽說那一晚的煙花造價不菲,可沒有人知道這一晚的煙花是獨獨刻上了沈宴寧的名字。

    可是,真遺憾吶,

    孟見清,我明年不能陪你去北海道滑雪了。

    沈宴寧看著他臉上的笑容一點一點凝固,最后鑄成了一道冰川。

    “我申請去法國留學的項目了。”她輕輕地說。

    最大的一簇煙花升空,巨大的黑色絨布下迸發出細小的火樹銀花,噼里啪啦燒了一地。

    病房里安靜得出奇。

    孟見清視線在她臉上逡巡一陣,捏了捏她的下巴,“我們阿寧真是有出息了。”

    他面上未有絲毫變化,體貼幫她理了理凌亂的頭發。

    說不上來,他滿不在乎的模樣本該令沈宴寧心中松一口氣,卻不知為何有些悵然若失。

    或許她得試著學會慢慢離開他了。

    *

    這個春節注定是個多事之秋。

    二月末,因為一條違規收送的舉報,國監委開始在全國范圍內監察貪污腐敗現象。

    這一把火直接燒進了交通局,現任交通運輸部黨委書記是趙西和的姑父,徹查之時恰逢趙家資金外流出現紕漏。內憂外患之下,趙西和不得不找到了孟見清。

    那段時間,孟見清忙得每天都在打電話,恨不得手機二十四小時不離身。因此,原本說好兩個人一起去陪葉幸挑禮服,到最后也只剩沈宴寧一人。

    挑選禮服那天,梁宵一也在。他的衣服早就已經訂好,這次是專程陪葉幸來的。

    沈宴寧在一旁暗暗打量他。梁宵一這人她也接觸過幾次,用孟見清的原話來說,他就是個天生的薄情商人。梁家家中之人多數從政致仕,再不濟如他小叔梁又安那般教書育人,偏偏一棵樹上別出了他這樣一根斜枝,在金融街上混得風生水起。

    好家世,好容貌,好手段,怪不得哄的一幫女人心甘情愿跟著他。

    只可惜,到底是妾有情,郎無意。

    “宵一哥,你覺得這件好不好看?”

    葉幸拿著工作人員挑給她的禮服在身上比對了一下,目光炯炯看向沙發一端的人。

    梁宵一慢條斯理地喝了口咖啡,上下打量了一遍,認真點頭:“還不錯,你喜歡可以去試試。”

    “真的嗎?”葉幸對著鏡子照了照,“寧寧,你覺得呢?好看嗎?”

    或許是因為好事將近,她今天的氣色看上去比機場那次要好許多,嬌嬌嫩嫩,很符合她的氣質。

    沈宴寧微笑:“好看的。”

    葉幸一開始還有些猶豫要不要試,聽到他們都說好看,才興高采烈地讓工作人員把禮服拿進試衣間。

    “那我先去試一下。”

    梁宵一投給她一個放心的眼神,“去吧。”

    沈宴寧在旁邊冷眼看著這個畫面,突然就很好奇,他們這些人是不是天生就會演戲。

    “別用這種眼神看著我,沈小姐。”梁宵一朝她掃過來一眼。

    一張長沙發,一個坐在頭一個坐在尾,本著井水不犯河水的原則,沈宴寧抿唇收回視線,“抱歉。”

    “嘖。”梁宵一突然笑了一聲,“你說說華今要是有你半分聰明,還會大老遠躲到美國去嗎?”

    沈宴寧皺了皺眉,面上忍不住凝起慍色,冷聲說:“梁先生,現在這個場合,你覺得適合談起這個名字嗎?”

    他笑:“沈小姐不要總覺得是我虧欠了她。好歹她也用一個孩子換了自己半生自由,這波買賣不虧。”

    沈宴寧聽得想笑,覺得他和華今還真該是一對。一個個骨子里都是薄涼到極致的人。

    她本來還想反駁兩句,但試衣間的簾子“嘩啦”一聲被拉開,她適時閉上嘴。

    “好看嗎?”葉幸從試衣間出來,拎著裙擺轉了一圈,白色禮裙上的鉆石碎片在燈光下熠熠生輝。

    梁宵一抬起薄薄的眼皮,忽而覺得索然無味,勾了勾唇,“好看。”

    葉幸察覺到他的情緒變化,默默側過身,帶著期盼的目光看向沈宴寧,“寧寧,你覺得怎么樣?”

    從前沈宴寧覺得葉幸這種含著金湯匙出生的人能有什么煩惱?最大的煩惱可能也就是糾結一下下個季度新上的包包要選哪個,可當她穿著那件繁雜隆重的禮服時,她才發現原來那也會成為她的累贅。

    迎著她的目光,沈宴寧艱難地,違心地點了點頭,“這件禮服你穿著很適合。”

    她不知道葉幸有沒有信了這句話,只不過她看起來似乎很疲憊,沒了再試下去的興致,吩咐工作人員把禮服打包好,還順帶著幫沈宴寧也挑了一件。

    那天帝京沒下雪,但風沙很大,梁宵一辦完正事就提前離場了,葉幸立在商場門口,望著卷起的塵土,問沈宴寧是不是特看不起她。

    沈宴寧說沒有,“自己不后悔就好。”

    她忽然潸然淚下,聲音像含了一把粗糲的鹽,沙啞澀苦:“他們一定都恨透我了。”

    沈宴寧沒有問這個他們是誰,或許是華今,也或許是梁宵一,但都不重要了。

    新的一年,所有人都在往前看,只有葉幸被永遠地困在了這座鐵籠鎖著的京城里。

    第37章

    陽春三月, 梁葉兩家在香港包了一家酒店舉辦訂婚典禮。葉幸的母親是地地道道的香港人,梁家很是看重這場聯姻,所以訂婚宴選在了香港, 甚至為往來賓客動用了專機接送。

    酒店定在香港山頭, 訂婚典禮在露天花園里舉行,長方形的草坪上種了幾株薔薇花,紅里夾粉, 一路轟轟烈烈開滿整個山頭。山的那邊是濃藍的海, 海中泊著幾只白色的帆船。

    即便是一場訂婚宴也依然隆重。

    沈宴寧和孟見清沒有乘坐梁葉兩家的專機, 因此當在場親友看見孟見清挽著她進來時,免不了投來一束好奇的目光。

    那目光短暫地從她身上掠過, 除了一開始的好奇外再沒有多余的眼神遞給她。

    當然也有那么幾道是不同的。

    譬如趙西和。

    他近段時間為家中瑣事奔波,眼瞧著比從前頹喪許多,但礙不住趙公子天性留戀這縱情聲色的生活,日子再苦也不會忘了虧待自己。

    “三哥。”

    大老遠就聽到他醉鬼似地嚎了一嗓子。

    沈宴寧聽他這中氣十足的聲音,懷疑前段時間終日萎靡不振的人不是他。

    趙西和今天穿了整套黑色西裝,人看上去少了幾分渾不吝,但說起話來依舊吊兒郎當,“寧妹妹啊?這么打扮差點沒認出來。”

    沈宴寧的禮服裙是葉幸挑的,黑色的抹胸長裙,典雅莊重, 襯得她膚色雪白,脖頸上戴著一條珍珠項鏈。

    這項鏈還是今早臨時去買的。當時載著他倆去酒店的車都已經繞上了太平山,孟見清盯著她空蕩的脖子, 思索了幾秒, 轉而吩咐司機下山。

    那時距離典禮開始不到一個小時,沈宴寧沒有他那么心大, 畢竟是別人的訂婚宴,遲到終究不禮貌,推脫說算了,今天主角又不是我,沒有必要打扮得這么隆重。

    孟見清忽然摟起她的腰,一臉壞笑:“行,那等你是主角的那天,咱們再好好隆重打扮一番。”

    這些話他常常是輕車熟路,從前沈宴寧也會鬼迷心竅信上幾句,到如今她也就當個笑話聽聽。像他這樣把婚姻輕描淡寫一筆帶過的人,嘴上說著和她長長久久,其實也就是心血來潮的幾句甜言蜜語而已。

    就連她自己也不過是他枯燥生活里讓他一時興起的調味品。

    說來說去,誰又不是在演戲?

    最后他們如約趕上婚典,但孟見清不知道托誰弄來一條珍珠項鏈,趕在最后一刻戴在了她的脖子上。

    沈宴寧手摸了摸項鏈,溫然地笑:“是造型師搭得好。”

    這場訂婚宴,梁家氣派做足,就連多年未聯系自愿和家族斷絕關系的梁又安也請來了。

    林星作為他的妻子,也參加了這場訂婚宴。她從容地穿過洋洋賓客,走到沈宴寧面前,詢問她怎么也來了。

    或許這位對她始終青睞有加的師長最想問的是為什么她是和孟見清一起來的。

    沈宴寧可以對那些漠然的眼神視若不見,卻唯獨不能無視那雙將她徹底審慎的眼睛。

    她目光閃爍,小聲說:“葉幸給我發了邀請函。”

    林星臉上表情幾欲變化,卻再無對話。

    須臾間,門口一陣汽車喇叭響,在場賓客下意識往外看去。

    汽車門開了,一個嬌小個子的女人跨出車來,一身湖藍旗袍,發髻一絲不茍盤在腦后,耳垂上分別墜著一只珍珠耳環,項鏈,手鐲,皆是上乘的翡翠,清一色的翠綠,在日光中閃閃爍爍。白色絲綢披肩足足有兩三碼長,兜在肩上,隨風飄飄浮浮。

    關悅微微輕抬下巴,疏離中帶著淺顯輕蔑,小步邁著走進來。

    趙西和倒吸了一口冷氣,“我去,我媽怎么來了!”

    關悅一進門,目標明確地朝趙西和走來。

    趙西和嘴里不停念叨著完了完了。

    沈宴寧這才看清她的臉,顴骨有些略微高升,兩頰瘦削,面中白膩,嘴唇上一抹鮮艷的杜鵑紅。

    “媽,您老怎么來了?”趙西和率先一步開口。

    關悅面無表情瞟他一眼,雙唇下抿:“你能來,我為什么不能來?”

    趙西和嬉皮笑臉攬過她的肩,往另一邊走,“我這不是關心您嘛。來來來,您坐這么久車肯定累了,我帶你去吃點東西。”

    他們一走,整個會賓場不約而同地沉默起來,細聽之下,有人側耳與身邊人交談。

    “這位怎么來了?不是從來瞧不上我們這些人嗎?”

    “誰知道啊。”

    “聽說他們家老趙在外面有人,這次是特意來香港捉奸的。”

    “我說呢,也不怪老趙要偷腥,就她那副成天清朝格格的清高樣,哪個男人受得了。”

    沈宴寧隱約覺得這些人似乎對趙西和的母親,有種難以言說的,鋪在明面上的不耐煩。

    訂婚宴照常進行中。

    新郎新娘上來迎客。葉幸穿著那天定下的白色禮服裙,挽著梁宵一的胳膊,淺淺言笑。

    她同梁宵一一起喊林星小嬸嬸。

    后者露出長輩的和善笑容,祝賀他們同心同德。

    葉幸靦腆地低下頭,溫婉一笑:“謝謝小嬸嬸,我們會的。”

    那個最初記憶里開朗的女孩,終究是被留在了萬里風沙中。

    有那么一個瞬間,沈宴寧竟然奢望結局就停留在這一刻。

    葉幸見到她,表情驚訝:“寧寧,你今天好漂亮啊。”她指了指她頸間的項鏈,夸贊:“這條珍珠項鏈和你的禮服很搭。”

    沈宴寧看了眼孟見清,他不知何時被梁宵一喊走,視線在她身上流轉。

    沈宴寧朝他留了個安撫的笑。

    林星將這一切看在眼里,表情復雜。

    夜里晚宴結束,孟見清陪著梁宵一和幾個幼時好友在露天吧臺小酌,側過頭看沈宴寧,說:“困不困?要不要我陪你去走走?”

    沈宴寧搖搖頭,說不困。

    “困的話就告訴我。”

    “好。”

    外人在場,她總是乖巧的。孟見清不由得壓低嗓音,捏捏她的臉,“我這會很晚,你確定要陪著?”

    沈宴寧還未說話,他們當中一個染著黃毛的男人挽杯喝了口酒,突然笑了一聲,“三哥你這哪找的姑娘,這么乖?”

    說話的男人口無遮攔,和同伴打趣,“趕明兒我也找一個。”

    沈宴寧竭力保持的笑容突然垮了一下,周圍氣氛微妙變化。她仿佛是個假人,僵著嘴角看向孟見清,施施然起身:“那我先回去了,你們慢聊。”

    孟見清笑著對她點一下頭同意。

    她像是想要迫切地離開,背影快速消失在夜色中,甚至連腳崴了都顧不上。

    沈宴寧沿著星光街道走回梁家安排的酒店,走到一半碰到了林星。她似乎是特意在等她。

    她上前,喚道:“林老師。”

    林星依然是那個平易近人的師長,問她有沒有空一起走走。

    沈宴寧踟躕著點了點頭。

    香港春天的夜晚是潮濕的,山上霧蒙蒙一片,山間里所有房子融化在濃厚的白霧里,只看得見玻璃窗里透出的星星亮亮的橘色燈光。

    林星先問了問她的論文進度,說:“你的論文我是放心的,但有哪里不懂的地方就來問我,切忌自己胡亂編造。”

    林星已經好幾年沒有帶過本科生的論文了,沈宴寧是他們這一屆里唯一一個,這樣足以看出她在林星眼里的份量。

    沈宴寧時常感恩這位一路帶領她走到今天的老師,真誠地,發自肺腑地感謝她。

    林星看著面前這個女孩,對她的學業從未有過懷疑。只是,她嘆了一口,“宴寧,你的人生還有很長的路要走,把眼光放長遠些。”

    沈宴寧驀地一愣,“老師”

    “我不干涉你的私生活,也不去評判誰對誰錯。只是你要想好,一旦走上了這條路,你的處境就會變得非常艱難。”

    正是因為她自己也走上過這條路,才知道得到一個圓滿的結局要付出多大的代價。

    山間的燈光一盞盞熄滅,霧越來越濃。

    若是可以她想永遠活在這迷障中。

    林星離開前,語重心長告訴她:“宴寧,京中勢力錯綜復雜,世家與世家聯手有時候不僅僅是為了門當戶對,更多的是要穩固各家族利益。”

    “我這樣說或許會很殘忍,但你必須認清一個事實,階級是我們和他們之間永遠都跨不過去的鴻溝。他們尊敬我們,是因為教養致使他們待我們一視同仁,即便如此,我們在他們眼里也從來都是局外人。”

    沈宴寧從小長大的圈子很單純,每個人都在為了生活奔波勞碌,每個家庭里也有本難念的經。

    她無法完全茍同林星的這套理論,卻不得不承認當下她所面臨的境況就是如此。

    就像今晚,看似人人都尊敬她,看向她的目光里沒有絲毫鄙夷,沒有任何意味深長,但只有她自己知道,回頭再看過去的這些目光里,究竟隱藏了多少冷淡。

    也清清楚楚明白,自始至終她從來都不屬于這里。

    就連趙西和的母親,即便所有人對她的往事諱莫如深,卻依然自覺地將她納入了同一陣營里。

    只有她,像個格格不入的外來者。

    山里酒店的燈逐漸隱沒在白霧中,再往上走,漆黑一片。她用力撥開眼前云霧,才看見浩瀚大海里那只閃著桅燈的船煢煢獨行。

    第38章

    沈宴寧回到酒店, 站在陽臺遠眺淺水灣那宏大的景觀,山風細膩,吹來陣陣吟語。

    ——“跟你說了多少遍!少和孟家的人來往。”

    酒店陽臺沒有封窗, 對方也并未壓低聲音, 飄飄然送進她的耳朵。

    是關悅。

    “孟家又不是什么龍潭虎穴。”果不其然,下一秒趙西和不以為然地說。

    關悅凝著眉,保養得沒有一絲斑點的面孔突然沉下來, 冷卻出聲:“你忘了葉廷言是怎么死的。”

    隔壁靜默了一霎。

    她繼續說:“孟見清就是他們孟家的一顆雷。當年要不是他, 葉廷言會死嗎?”

    “廷言哥的死本來就是個意外 。”

    “意外?”關悅冷哼, “誰知道是意外還是陰謀。”

    趙西和不悅:“當年那場車禍又不是三哥造成的。媽,以后這些話別說了。”

    “為什么不能說?”

    關悅略帶刻薄不滿的言語融在夜霧中, “他孟見清能處處高人一等,倚仗的不過就是他父輩的面子。”

    沈宴寧靠在冰涼潮潤的瓷磚墻面上,垂眸聽這些高門大院里的秘辛。

    關悅雖然說得難聽,但有句話卻是說對了——他們這些人最大的倚仗就是父輩積累下來的面子。

    這些人一出生就在山頂,看渺渺人間自然不屑,不懂平凡人的奔波勞碌,從生活方式到三觀都不理解,這也就注定了他們理所當然的漠然。

    這是他們的資本。

    可有時候這又何嘗不是牢籠呢?

    香港的春天過得太快了,漫山遍野的紅漸漸褪去。

    那是春分過后的一個星期。

    梁葉的訂婚宴結束,孟見清推遲了返京的時間, 在香港玩了近半個月。

    其實那段時間沈宴寧很忙,兩篇論文的初稿時間逼近,她一邊要趕論文進度, 一邊還要準備六月份赴法申請的材料。

    某天, 孟見清帶她去看維多利亞港的煙花秀時,她坐在豪華游艇上, 滿心滿眼都是學業上的事,焦慮地問他什么時候回去。

    維港的風很大,他們坐在游輪頂層,將整個維港夜景盡收眼底。

    孟見清拉住她的雙手,貼耳靠近:“不喜歡嗎?”

    沈宴寧一愣,不知為何心中的焦慮在他這句話里一點點平復下來,直至毫無波瀾。她斂眉,嘴巴像被提了一根線,僵動幾下,說:“喜歡的。”

    孟見清抵著她額頭,朗聲笑起來,說她真有趣。

    沈宴寧卻一點兒也笑不出來。

    這場煙花秀到最后也沒有看完,孟見清中途離場,帶她去了一個飯局。

    這次的飯局不同于尋常。不像之前去的那么張揚,是一個偏僻的山莊,包廂位置在餐廳最角落,內置一張十人圓桌。

    沈宴寧進去后才發現,里面已經落座的人統一穿了深色的著裝,互相搭著官腔。

    孟見清領著她隨意找了個位置坐下,中間主坐上的位置空著。

    沈宴寧側頭,小聲詢問:“你怎么帶我來這了?”

    孟見清看她面色緊張,說:“你國關的論文不是缺少素材?你待會兒好好聽聽,說不定能有用。”他其實也是前幾天看她寫論文才知道,她還輔修了一門國際關系。

    聽他這么說,沈宴寧多少是有些受寵若驚的,想起來飯局的前一個晚上。

    他們倆的聊天通常很固定,孟見清從來不會主動問起她生活上的事,那天興許是看到她半夜還在電腦上敲字,才一反常態地問起她為什么要寫兩篇論文。

    沈宴寧當時為論文毫無頭緒心煩,頭也沒回,說:“我修了國關的雙學位,所以畢業要交兩篇論文。”

    “還沒有寫完?”

    “本專業的那篇已經寫得差不多了,國關那篇還缺少點針對性素材,有點棘手。”沈宴寧坐在沙發椅上,在學習上向來得心應手的她,沒想到有一天竟會被一篇論文折磨得懷疑自己。

    孟見清靠過來,捏捏她的肩頸,“慢慢想總會寫出來的,學校不會讓你這個高材生畢不了業。”

    他總是一副氣定神閑的模樣,沈宴寧沒期望他能給出實質性建議,能問上一句已經是他極大的體貼。

    所以當主座上那一位微微側目,親切地要孟見清介紹時,她的表情簡直稱得上受寵若驚。

    他靠在椅背上瞇眼笑,以一種異常驕傲的口吻,說:“京大的高材生,未來的國家棟梁。”

    那語氣就像是在和別人炫耀自己孩子多優秀似的。

    沈宴寧聽得都有些不好意思了。

    他喊主位上的人姑父,曾是五常國家大使之一。

    他姑父聽聞她是法語系的,便提起近期MFA遴選的事,順嘴問了沈宴寧畢業后有什么打算。

    京大一直是MFA遴選的上戶之一。沈宴寧大二那年因為生病,恰好錯過了那一年的遴選。她倒并沒有覺得多可惜,畢竟志不在此。她不卑不亢,抿唇說:“目前的想法是出國深造,至于之后還是先等畢業了再做打算。”

    他姑父并未多言,只說歡迎她隨時報考MFA。

    言盡于此,沈宴寧已然感激涕零。

    再看孟見清熟練地夾上一只蒸餃放進她碗中,小聲附耳和她介紹桌上眾人。

    他不是個善于應酬的人,能為她做到這個地步,足以證明他對她是真的用了心。

    有時候沈宴寧寧愿他不要那么用心。

    那頓飯其實吃得挺其樂融融,大人物們對她也并沒有任何避諱,直言聊當下的政策熱點。

    沈宴寧攪著碗里的湯,謙虛聽著,一一記下能寫進論文里的參考論點。

    宴席散場,其余人走得差不多了,包廂里只余下他們三人。

    沈宴寧察覺到他姑父想說些什么,只是這些話不便讓她聽到。于是她懂事地起身,說去個洗手間。

    她走后,孟見清嘁一聲,坐直身體,幽幽瞥來一眼,說:“姑父有什么話不能當面說?”

    他姑父褪下一身官腔,往他酒杯里倒了些酒,圓滑地笑:“這次會晤你父親也來了,來香港這么久怎么不見你去看看他。”

    孟見清看一眼那杯子里的酒,少說也有二兩。

    他動了動嘴皮子,吐出一個字:“忙。”

    “你這小子啊,撒謊都不打草稿。”他這姑父浸淫官場多年,最會拿捏人心,“我聽說你家里人給你參謀了一門親事。”

    那時沈宴寧就站在包廂門口,路過的服侍生用不太流利的普通話問她需不需要幫忙,她搖頭張了張嘴,像是在拍一場啞劇,無聲說不用。

    “怎么?看你這樣子,這是還瞧不上人家了?”

    孟見清呷了一口高濃度白酒,皺了皺眉,玩世不恭地往后仰,“哪能輪得到我評論瞧不瞧得上啊。”

    他姑父聽他這話就知道準是又在挑剔了,拍了拍他的胳膊,說:“你也老大不小了,你爸跟你這么大的時候,你大哥都能滿地跑了。”

    他垂眸裝聾作啞。

    “俞家那丫頭我見過,物理博士,剛留美回來,現在在中科院的物理研究所。比你表妹大個幾歲,和你也算合適。”能讓孟長沛點頭說好的人自然是不差。

    沈宴寧站得有有些久了,忽覺小腿肚泛酸,側著身倚靠在墻上借力,無聊地數著隔壁包廂里服侍生一共端進去多少盆菜。

    他姑父的聲音繼續響起。

    ——“聽你父親說你們之前還一起吃過飯?覺得怎么樣?”

    孟見清好像對此并不領情,心不在焉地說:“沒太接觸過。”

    沈宴寧聽得撲哧笑出來。

    忽而又聽他提起自己,“總不能是迷路了吧?難不成還得要我親自去接一下?”

    生怕她聽不出來,旁敲側擊地喊她進去。

    沈宴寧收起嘴角笑容,理了理儀表,推門進去。

    孟見清拉過她的手,膩著聲問她怎么去了這么久。

    她解釋說:“人有點多。”

    他像個少不更事的富家子,寵溺地對她說:“那下次不來這家了。”

    她勾勾唇,心思卻止不住神游,敷衍地笑笑。

    當晚孟見清喝了不少酒,醉醺醺地接起一通電話。孟老爺子此刻人在香港,為著一些心知肚明的事勒令他必須過去一趟。

    他的酒勁上來,想也不想一口回絕,氣得老爺子二話不說,直接給他姑父打了個電話要他把人綁也得綁回來。他姑父自然樂呵呵應下。

    老爺子的行動力也很強,甚至派了自己的專車來接人。

    沈宴寧扶他出去時,他整個人半掛在她身上,壓得她幾乎走不動道。她兩道遠山眉扭成麻花,推推他,“孟見清你能自己走走嗎?”

    孟見清一臉呆怔,被酒精麻痹的雙眼變得朦朧,搖搖晃晃埋首在她脖子間,茫然問:“阿寧你是不是不高興我回去?”

    沈宴寧深吸一口氣,要自己冷靜。他喝成這副鬼樣子,回到酒店后指定還要她伺候,到時論文進度又要拖延,眼看deadline臨近,倒不如送去他父親那來得清閑。

    她狠狠心將他用力推開,“你父親都這樣說了,你再不去不好。”

    孟見清靠后一步,像是清醒了片刻,又讓人覺得是錯覺,笑得仿佛被人負了心,“那待會兒我讓人給你叫輛車,你到了給我回個消息。”

    她點頭應下。

    孟老爺子的專車很快就到,車門打開下來兩個訓練有素的人扶他上車。

    臨行前,孟見清的姑父十分體恤地留下了自己的司機送她回酒店。

    沈宴寧站在餐廳門口,向晦暗夜色里的他們揮手告別。

    插著黨旗的車從她面前緩慢行過,孟見清坐在車里,路邊的暖橘路燈恰好落在他臉上,忽明忽暗。

    他今夜醉酒,難得溫柔,同這皎潔月色一般,一路摧枯拉朽撫平她心底躁郁。

    但終究明白今晚的月亮是留不住人的。

    第39章

    返京是在一周后。

    沈宴寧趕在deadline的最后一刻交上了兩篇論文的初稿, 之后就全身心投入到了申學面試中。林星對她的專業成績做過全面評估,即便這次面試分數低一點,她也能夠完全申請得上理想院校。只不過沈宴寧凡事都習慣準備得充足些, 以便能夠應付臨時狀況。

    至于孟見清, 這段時間看著她遞交材料,準備面試,卻沒有多說一句, 只是在她每次要回學校時, 老唐的車總能準時出現在惠北西街。

    天氣一天天變暖。對于這場即將到來的分別他們兩個都緘口不言, 偶爾飯桌上聊到也是避重就輕,好像只要沒有人提起, 一切都還和從前一樣。

    真正扯破那個局面的是席政。

    某一個周中,沈宴寧回學校拉成績單,意外地接到了席政的電話,聯系方式是他找趙西和要的。有段時間,她和趙西和的聯系比孟見清還多。

    電話接通時,他似有難言之隱,沉默了一瞬,說:“沈小姐,我有個不情之請。”

    “嗯?”

    “能否邀請你做我的女伴?”

    今晚,國際會議中心燈火通明, 氣氛熱烈。孟見清被趙西和拖來參加一場人工智能交流大會。

    那一年國內掀起一股人工智能熱潮,各行各業紛紛對AI躍躍欲試,企圖從里面分得一份羹。

    當天會議的主題是3D全息動畫, 正對面的巨型屏幕上投影著非遺技術AI短片。暗藍色的光影鋪到地面上, 畫面絢美變化。

    他坐在紅色絨布椅里,單手撐額, 心不在焉地聽身邊人介紹這次的活動內容。活動方介紹完活動流程先行離開了,留他一人獨自坐在暗淡燈光里。趙西和不知道去哪里廝混了。

    孟見清無聊地擰開主辦方提供的飲料,抬頭一瞥,看到了沈宴寧。

    她穿一條銀白色刺繡旗袍,垂腰長發拿一根素釵綰成一個髻,白皙的耳垂上墜著珍珠裸珠耳釘,微微傾身坐著,像是從民國畫里走出的千金小姐,素雅恬淡。

    沈宴寧沒有注意到他,從容地在法語和中文中隨意切換。

    席政的新公司有意往人工智能方向走,這次招募的投資方恰好來自法國,他身邊缺個法語翻譯,所以就找到了沈宴寧,問她愿不愿意去。

    沈宴寧沒第一時間應下,玩笑著反問他:“你不怕我把你的投資搞砸了?”

    電話那頭,席政說笑:“那只能麻煩沈小姐給我打幾年白工了,畢竟沒了這個投資,我公司也開不下去了。”

    沈宴寧脅肩諂笑,說:“那看來我必須得好好幫你這個忙了,還希望席老板日進斗金的那天不要忘了我。”

    “那是自然。”席政說。

    說起來很奇怪,她和席政不過見了幾面,卻能自然地聊起許多,聊自己,聊學業,聊未來。在他面前,她從來沒有掩飾過自己的野心,這種感覺在孟見清那是從未擁有過的。

    她和他在一起時,聊的永遠都是食不知味的話題。至于金錢,沈宴寧更是不敢扯上,好似只要開了口,這段關系就變了質。

    那場會議持續了兩個多小時,孟見清一直留到了最后。但可笑的是,沈宴寧一次都沒往他的方向看過一眼。

    會議廳是階梯式的會場,他孑然坐在靠后幾排。屏幕上浮動的熒光落在他半張臉上,看不出半分情緒,目光沉沉地盯在她身上。

    沈宴寧坐在席政后面一排,實時把投資人的話翻譯給他聽。說到晦澀的地方,她會皺一下眉,低頭在筆記本上寫寫,然后再向前傾一傾,淡定把話翻譯出來。

    只是她每一次身體往前傾時,散落的幾綹頭發都會有意無意地拂過席政的衣袖,有幾根青絲落下,纏繞在他那顆舊金屬色的袖扣上,明昧不清。

    孟見清收回視線,起身逆著光走出了會場。

    仲夏夜的帝京,空氣里隱隱趟過一陣熱風。他用鑰匙找到自己的車,定定看了會兒,卻沒坐上去,重新折返回會場門口。

    活動已經結束,會議廳里陸陸續續走出人。

    月白風清的夜晚,孟見清也不知道站了多久,修長身量被濃濃夜色吞噬,倚靠在墻邊,有一絲難以察覺的落拓。

    沈宴寧跟在隊伍的最末端,和席政攀談著走出會場,看見他,十分驚詫。

    “你怎么也在這?”她走上前,不知為何動作有些局促。

    剛剛在會場里燈光太暗,現在才看清她臉上化了淡淡的妝。孟見清勾勾嘴角,說:“陪趙西和來的。”

    她朝人群里看了圈,沒找到趙西和,問:“那他人呢?”

    “不知道。”孟見清把手機揣進褲兜里,站直了身,征詢她的意見,“去吃飯?”

    沈宴寧點點頭,“你等我一下。”

    席政也注意到了孟見清,朝他抬了下頭。

    沈宴寧小跑到他面前,祝賀他成功拿下投資商,又說了幾句場面話。

    席政笑笑,說:“那也得多虧了沈小姐,要不是你翻譯精準到位,我也不會這么快拿下,到時候慶功宴上還望沈小姐賞臉,給我一個敬酒的機會。”

    她咪咪雙眼,謙虛應下,“一定一定。”

    隔著三四米的距離,孟見清將一切盡收眼底。

    近日夜里多雨水,車子開出一小里路段就開始飄小雨。孟見清打開雨刮器,應是擋風玻璃上有異物,每刮一下就嘎嘎作響,那聲音和沈宴寧手機里接二連三的消息提示音融合在一起,聽得他心煩。

    他出聲:“想吃什么?”

    “你決定吧,我都可以。”她快速地回著信息,頭也沒抬。

    他看了一眼,不再多言,踩了踩腳下油門。

    察覺到車速變快,沈宴寧終于抬起了頭,瞥了眼窗外一閃而過的雨,快得膽戰心驚,小聲提醒:“我也沒那么餓。雨天路滑,還是以安全為主。”

    她說完,車速開始慢慢降下來。孟見清回了一個字:“好。”

    沈宴寧關了手機放在膝上,側著頭靠在椅背上閉目養神。

    今晚的孟見清很不尋常。

    到達用餐地點的時候,雨開始下大,狠狠砸向地面,仿佛要將一切吞噬。

    他們在餐廳頂樓用餐,俯瞰整個京城。磅礴大雨打在窗戶上,發出沉悶的聲響。

    最后一道冷菜,服侍生端上來一盤紅酒鵝肝。

    在法式美食的殿堂里,這道菜堪稱經典。波爾多紅酒的醇厚和鵝肝的細膩完美交融,光一道菜就能形成一場在舌尖上跳躍的味蕾盛宴,更何況廚師那精致的擺盤。

    孟見清貼心地先為她叉上一塊,說:“嘗嘗,這家鵝肝味道算不錯。”

    沈宴寧眼睜睜看著他把那塊肥厚的鵝肝放進她盤里,腦子里倏忽冒出個荒唐的想法——覺得那仿佛是她的催命符。

    他明明知道自己吃不了這種膩味的食物。

    沈宴寧試著切下一小塊。她想過安然若素地把東西吃下去,然后再優雅地和他說一句“味道還不錯”,但她做不到,做不到強迫自己做不喜歡的事。

    驀地她放下了刀叉,看向他,沉了一口氣,“孟見清,我不喜歡吃。”

    聞言,孟見清放下酒杯,語氣像是在哄一個不懂事的小孩子,笑著說:“不喜歡吃就不吃,怎么還能和一道菜生起氣來。”于是他吩咐侍應生,把那道紅酒鵝肝撤走。

    哪是一道菜能解決的問題。

    沈宴寧期待著他能說些什么,至少問問她今晚為什么會和席政在一起,而不是這樣一句綿柔柔的宣判。

    她心里憋著一口氣,連著這頓飯都吃得不痛快。用餐完畢,找了個借口,說要先回學校一趟。

    “不著急。”孟見清慢悠悠地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說:“等雨小一點,我送你過去。”

    沈宴寧踏出去的腳重新收回來,故作輕松地問:“飯都吃完了,接下來去干什么,總不會是要在這里賞雨吧?”

    “如果你喜歡的話我也不介意。”

    沈宴寧笑容僵了僵,搖頭說不要。

    孟見清嗤笑,帶著她離開餐廳。

    餐廳樓下是大型連鎖商場,這種雨天實在不適合壓馬路,每層樓里濕漉漉得都聚滿了人。

    沈宴寧他們在珠寶那一層逛。路過的櫥窗里擺著各種華貴的首飾,燈光一照,柔光熠熠,閃著十字光芒。

    逛到一家,孟見清問她要不要進去看看。

    沒有一個女人會對珠寶不感興趣,沈宴寧也無法成為例外。

    看看就看看吧,反正又不買。

    她這樣想著,點了點頭。

    專賣店里的柜姐很會看人,一看到他們進來,立馬擁了上來,熱情地向他們介紹每一款。

    那位柜姐舌燦蓮花,聽得沈宴寧都有點心動,可孟見清眼光挑剔得很,走了一圈也沒看上眼,轉頭來問她有沒有喜歡的。

    她哪敢和他提喜歡,何況又是這樣貴重的東西,連連擺手說沒有。

    “一件都沒看上。”他看上去似乎很苦惱,眉頭微微蹙在一起。

    柜姐應該是看出來沈宴寧才是那個占主導的人,于是鉚足了勁轉而向她介紹起來。

    沈宴寧聽得三心二意,只想著趕緊擺脫掉人離開。

    柜姐看她不為所動,又不想錯過這一單,于是拿出了殺手锏。

    “這是本店的限量款,是由意大利著名設計師為她妻子親自設計的系列珠寶產品,全球也就三款。女士,您要不要再看看?”

    沈宴寧低頭。絨布盒子里裝著一只戒指,款式簡約大氣,水滴型的藍鉆鑲嵌在銀質戒環上,呈現出澄凈的海洋藍色調,環內刻著細膩的花紋。

    孟見清指了指,甚至沒問價格,豪擲千金,“就它了。”

    柜姐的表情可以說是欣喜若狂,激動到一個勁兒說好。

    只有沈宴寧錯愕地看著他,半晌,扯扯他的衣袖,小聲說:“我不要。”

    “為什么不要?”孟見清捏捏她的臉,輕笑,“又不用你花錢。”

    他說得這般輕松,卻讓沈宴寧覺得身上好似背了千金重。她固執地搖搖頭,“孟見清,我不想要。”

    “先試一試吧,如果覺得不合適不買也沒關系。”柜姐在一旁適時添油加醋。

    她忽而感到頭疼,偏偏孟見清也當局者迷,央求著她,“試一下吧,阿寧,萬一合適呢?”

    “那萬一不合適呢!”她不知道哪來的勇氣,突然拔高了聲音脫口而出。

    孟見清明顯愣了愣。

    沈宴寧其實說完就后悔了,忍著頭痛欲裂,拉起他的手,親昵地說:“孟見清,我們回家好不好?”

    若是平常,孟見清一定依她,可那晚不知怎的,他比沈宴寧還固執。托起她的手,在無名指上摩挲了一會兒,用一種幾乎懇求的語氣說:“阿寧,你試一試好不好?”

    不知過了多久,沈宴寧慢慢垂下了手,望著他的眼睛充滿悲愴,她輕輕地說:“孟見清,我試它做什么呢?你又不會娶我。”

    仲夏夜的這場大雨終于是淹沒了她這雙明媚的眼睛。

    猝不及防地造成了她和孟見清的第一次爭吵。

    第40章

    孟見清虛晃了晃, 看她像是在看一場鬧劇。

    只不過這一次,他入戲了。

    他笑笑說:“阿寧,我也沒說不會娶你啊。”他找工作人員要來紙巾, 心疼地幫她擦眼淚, 有些無奈道:“你不想試就不試了。”

    沈宴寧默然地看他一點點擦干她的眼淚,突然覺得一切都很可笑。

    她以為他們在一起相處這么久,他應該會了解自己一點, 至少能明白她固執己見的理由, 而不是將她當作一個無理取鬧, 幾句甜言蜜語就能哄好的小女人。

    沈宴寧絕望地閉上雙眼,面上留下兩行清淚, 克制著聲線說:“孟見清,你又何必要輕賤我。”

    孟見清怔愣,覺得不可思議,“我輕賤你?”他聲音驀地冷下來,帶幾分嘲弄,“沈宴寧,你說清楚,我怎么就輕賤你了?”

    她側過頭,一副不愿多語的樣子。

    “你能自作主張不解釋一句跑去留學,能有時間和別人參加活動, 沒時間陪我吃頓飯?”他冷笑,捏著她的下巴,要她看著自己, “這就是你說的我輕賤你?”

    氣氛突然劍拔弩張, 剛才那位口若懸河的柜姐早已離得遠遠的。

    沈宴寧的身體輕顫。她早就知道,她再怎么例外, 在他眼里,也只不過是他養的一只寵物,所屬權也只能屬于他一個人。

    她不想在大庭廣眾之下和他吵架,低斂著眉,好像只有這樣才能忽視掉周圍那些獵奇的目光,軟下聲道:“回去吧。”

    外面雨勢未歇,沈宴寧拒絕了他的接送,在路邊攔了輛車獨自返校。

    “砰”的一聲,車門被重重關上。

    暴雨如注,車輪碾過濕濘的馬路,泥水飛濺,那輛黃色的出租車沒給人留一絲念想,快速消失在磅礴大雨里。

    孟見清回過神來,踢了一腳門口的廣告樁,心里猶如淤了一口氣,怎么順都順不過來。

    當晚,他去趙西和的場子瀉火,好巧不巧,碰到了導火索——席政也在。

    看見他,孟見清滿腦子都是沈宴寧那毫不猶豫甩門離去的背影,心里兀自騰起一股煩躁。

    ——這個小沒良心的。

    他推開趙西和遞來的第二杯酒,涼聲說道:“先走了。”

    趙西和喝得雙眼怔忪,打了個酒嗝,“三哥,這么早就回去了?”

    “累了。”孟見清起身離開。

    雨沙沙地下。

    他今晚喝了酒,這會兒酒精上頭,再加上和沈宴寧這一遭,頭越想越痛,坐在車里一動未動。

    狹窄的空間將周圍一切聲音都放大,車窗上的水跡絲絲縷縷垂落,這是一場令人焦躁不安的雨。

    孟見清沒開燈,垂眸盯著面前黑漆漆的一片。

    他很少會有迷茫的時候,可那天晚上,他坐在車里想了很久,到底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讓他不再像從前那樣游刃有余,任由她在他心里劃開了一道口子。

    雨繼續下著,久不停歇。

    沈宴寧回到宿舍,洗漱完后躺在床上,回想今晚發生的一切,覺得好似大夢一場。

    從前她可以自欺欺人,心照不宣地陪著他走完青春這一程,如今這段關系被明晃晃地扯到臺面上,她知他和自己不會有結果,他也懂她的人生列車不會為他停留。

    所以,那點淺薄的愛情怎么能留得住人呢?

    *

    五月的這場雨下了整整半個月,京城的上空終日陰霾,綠化帶里種植的月季因雨郁郁寡歡,落了一地。身邊匆匆行過的路人,濺了一褲管污水,帶著滿身潮濕和郁熱回到家中。

    沈宴寧在這場猛烈又頑固的雨中干完了一件事——她的申學面試最終以高分通過,成功拿到了索邦大學的入學offer。

    當然這也意味著距離她離開孟見清的日子不遠了。

    她想就這樣一個結局也挺好,然而命運使然,注定要讓他們在愛與恨中糾纏。

    某天夜里,沈宴寧半夢半醒,一直無法入睡。也是在這個時候,手機“叮”一聲,送進來一條消息。

    她認識的人里很少會在深夜發來消息,除了孟見清。他的作息常常很不規律,白天可能大半的時間都在睡覺,所以消息發來時,她不是沒想過他。

    手機屏點亮——顯然不是他。

    以他自負的性格,大概不會為了一個女人屈尊降貴主動低頭。其實沈宴寧一早知道,只是答案攤在面前時,還是難掩心中那片刻失落。

    究其所有,她和他之間還是免不了落俗。

    消息是趙西和發來的,點名要她參加他周末的生日宴。沈宴寧婉拒了,她不想和孟見清再牽扯上關系。

    她以畢業季學業繁忙的理由委婉地回絕了邀請,消息發送后,對面杳無音訊。

    她想趙西和應該是看到了。

    整個周中,平淡如水度過。沈宴寧每天泡在圖書館里,徹底將一寸光陰一寸金的古語實行到底,大學四年,館內的法文著作幾乎被她摸了個遍。陳橙曾這么說她:“寧寧,我從來沒見過像你這么愛讀書的人,這獎學金活該被你拿。”

    不可否認,她在學習上的確是有天賦,只不過上帝總是公平的,讓她在人情世故上常有失手。

    周六,沈宴寧撐著傘從圖書館出來,看到了睽違許久的孟見清。

    準確地說,是他的車。

    黑色的庫里南占據了一半道路。沈宴寧淡定地從它身邊經過,不曾想車的主人搖下車窗喊了聲——

    “寧妹妹。”

    沈宴寧停下腳步,轉過身,看到趙西和從駕駛座的車窗里探出一個頭,沖她揮揮手,“這兒。”

    她猶豫了幾下,朝他走了過去,“你怎么在這?”

    趙西和手臂打在窗沿,沒心沒肺地笑:“接你啊。”

    “接我?”

    他臉一垮,郁悶地說:“你不會忘了我生日吧。”

    沈宴寧說:“你沒看到我給你發的消息嗎?”

    “什么消息?”他一臉茫然。

    看他那副表情,沈宴寧就猜他一定是沒看消息,頭頓時就覺得疼了起來,抿唇說:“生日宴我就不去了,禮物我同城快送給你,行嗎?”

    “寧妹妹,你這是不給我面子唄。”趙西和那二世祖脾氣上來,直接來了出賈寶玉撒潑,到最后止不住委屈心傷,“我一個大壽星都親自來接你了,你還不滿意啊?”

    他軟硬兼施,沈宴寧根本不是他的對手,咬咬牙遂了他的意。

    臨近傍晚,車內光線昏暗,半截車窗被趙西和擋住,她也就沒看見后座還坐著一個人。

    “哎哎哎,副駕駛是給我未來老婆坐的。”趙西和制止住她即將要踏上來的腳,說:“你坐后面去。”

    沈宴寧扯扯嘴角,心說平常也沒見你對哪個姑娘專情啊,于是轉去后排拉開了車門。

    身后殘光悉數展開,車內的人倏地睜開眼。

    四目相對,畫面有一瞬間與記憶里的重疊。

    孟見清會在車里,沈宴寧并不意外,甚至有一絲篤定。她從容地坐進去,關上車門,目不斜視。

    孟見清瞥她一眼,收回視線,從鼻尖發出一聲哼笑。

    她并不理會,自顧自欣賞窗外風景。

    一時之間,車廂里的氣氛有著一種不可名狀的詭異。

    趙西和往后視鏡里看了兩眼,決定這一路都不說話。

    生日宴的地點還是在璞瑄,距離上次沈宴寧踏入這里已經過去了大半年,不知不覺她和這群人居然認識了這么長時間。

    有時候她也會感慨,如果人生不曾和這幫人有過際遇,又會是怎樣呢?

    這是趙西和在國內過的最后一個生日,過完這個生日他就要啟程回英國了,他父親準備把歐洲那邊的分公司交給他管理了,所以短期內大概不會在京城見到他了。

    趙公子心生郁氣,提議這場告別宴要敞開了玩,有人立馬附和光喝酒沒意思,要么玩游戲。

    至于怎么玩?自然是男女混著玩最有趣。

    規則很簡單,一個酒瓶放桌上旋轉,瓶口瓶底分別朝向兩個人,不管男女,只要轉到了,今晚這兩個人就要睡在一間房。

    沈宴寧沒參與。他們這些人玩起來沒底線,一不小心就會把火燒到身上。她很珍惜自己的羽毛,不想就此燃盡。

    趙西和坐在主桌上,見她遲遲不動,故意煽風點火,“寧妹妹,你這樣就沒意思了。”旁邊一男的看熱鬧不嫌事大,添油加醋說:“就是,來都來了,玩一把唄,別這么玩不起。”

    他們游戲世界的人生里,從不把人當人看。

    沈宴寧瞥一眼孟見清。今天晚上,到此刻為止,他們沒有過任何交流,但無人在意。

    他不知何時落座在游戲區,那張天生寡冷的臉龐融在幽暗燈光下,閑適地看著他們起哄,眸色瀲滟。

    她最討厭他這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明明是他把她拉入這場漩渦中。

    能有什么玩不起,不過就是一場不值一提的青春罷了。

    沈宴寧深吸一口氣,起身過去,對著眾人莞爾一笑:“怎么玩?”

    哄鬧的包廂里有一瞬間寂靜,繼而迸發出一陣歡鳴和掌聲。

    幾輪游戲下來,桌上的人兩兩組隊散去,其中不乏有男女,他們臉上各自揚著心照不宣的笑容。

    最后場上只剩下了她,趙西和以及孟見清。

    不管怎么轉,總有一個人要落單。

    有人懷著鄙陋的想法,作惡欲漸起,笑說:“干脆你們三個人一起算了。”

    周圍又是一片哄鬧。

    趙西和朝那人罵了一嘴,眼神往兩個人身上瞟,說:“要不我認輸——”

    “別啊。”沈宴寧抬頭看著他,柔柔一笑,“趙公子是玩不起嗎?”

    沒等他開口,她那只纖瘦的手便在金色酒瓶上輕輕一轉,幾乎是沒有任何懸念的,瓶口瓶身轉向了他們。

    燥熱的夏夜,趙西和走進房間時,覺得脊背發涼。

主站蜘蛛池模板: #NAME?|日韩三区在线观看|三级一区|绝顶潮喷绝叫在线观看|粉嫩欧美一区二区三区|国产成人=aV无码永久免费一线天 | 五月婷婷在线观看视频|国产熟女精品视频国语|97亚洲欧美国产网曝97|91中文精品|高潮迭起=av乳颜射后入|国产91精品久久久 | 日韩网站中文字幕|国产精品入口在线观看|少妇高潮喷水久久久影院|丰满爆乳无码一区二区三区|一区二区日本在线|婷婷777 | 国产同事露脸对白在线视频|91在线91|国产免费看=av大片的网站吃奶|精品国产鲁一鲁一区二区张丽|国产对白久久|5lⅴ精品国产91久久 | 国产高跟丝袜脚交视频|最短的距离是圆的高清在线观看|一区二区三区视频播放|国产精品黄页在线播放免费|#NAME?|精品国产乱码久久久久久中文 | 高清中文字幕在线=a片|亚洲=aV日韩综合一区久热|品色堂永远的免费论坛|国产精品久久精品久久|国产视频中文字幕|亚洲精品国产综合 | 久久91|伊人网中文字幕|9191免费视频|黄动漫免费在线观看|女人和拘做受大片免费看|精品无线一线二线三线 | 免费=a级网站|69=av片|久久看片|爱干=av在线|久久激情视频网|亚洲精品欧美精品 | 日本一区二区三区四区视频|亚洲一区黄色|久久综合狠狠综合久久狠狠色综合|法国性xxxxx极品|久久无码=aV中文出轨人妻|无码少妇一区二区三区=av | hh99me福利毛片|18国产精品白浆在线观看免费|无码午夜人妻一区二区三区不卡视频|免费看无码自慰一区二区|亚洲一区二区卡|天天操天天艹 | 五月天婷婷色综合|91热国产|亚洲欧洲二区|日日插日日操|成人免费毛片高清视频|www.日韩在线观看 | 国产成人=av在线播放|亚洲网免费|凸凹视频在线|免费网站h|一区二区三区在线播放|麻豆网视频免费观看 | gogo大胆少妇大胆艺术又|日本高清视频www|无码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潘金莲|91综合精品|亚洲中文精品久久久久久|#NAME? | 黄网免费看|成人毛片观看|人妻精品久久无码专区涩涩|一个人在线观看www高清视频|草裙社区精品视频三区|亚洲精品乱码久久久久久金桔影视 | 亚洲激情在线观看视频|一区二区和激情视频|亚洲男人的天堂色偷免费|女人被爽到高潮视频|久操社区|亚洲无色 | 亚洲精品久久无码午夜一区二区|久久无码7区|99久久久精品视频|亚洲=a成人无码网站在线|99热久久免费频精品18|亚洲黄在线观看 | 一级女毛片|日本美女bb视频|尹人成人|亚洲成人=av观看|亚洲精品中文字幕制|91人成亚洲高清在线观看 | 超碰在线进入|一级全黄少妇免费录像片|欧美大成色WWW永久网站婷|免费看=a=a=a=a=a级淫片涩爱=av|亚洲=av成人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99一级片 | 国产内谢|成人=av高清|91在线成人影院|国产性猛交xxxx免费看|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苍井优|麻豆视频在线 | 国产精品网红尤物福利在线观看|欧美经典一区二区|辽宁老熟女高潮狂叫视频|日日草日日干|成人免费观看毛片|久久激情免费视频 | 免费无遮挡无码视频网站|欧美人与ZOXXXX视频|色香婷婷综合激情网|亚洲综合久久无码色噜噜|欧美xxxx黑人又粗又长密月|国产精品九九久久久久久久 | 久久久91视频|99三级|水蜜桃视频在线免费观看|黄色国产网站在线观看|含羞草家庭影院|久久久欧美国产精品人妻噜噜 | 激情欧美综合|野花香日本在线观看免费视频|99re热久久这里只有精品34|亚洲精品久久夜色撩人男男小说|videos少妇|五月综合缴情婷婷六月 国产最新在线观看|久久黄页|在线不卡日本v二区707|成人免费一区二区三区在线观看|欧美又粗又大色情hd堕落街传奇|免费观看全黄做爰的视频 | 中文字幕亚洲码在线|国变精品美女久久久久=av爽|一区在线免费观看|精品91久久|国产精品成人=a片在线播放免费|小12萝裸乳无码 | 毛片大全|日本色频|亚洲色图偷拍自拍|在线观看片=a免费观看岛国|在线中文字幕-区二区三区四区|日韩欧美色图 | 欧美丰满熟妇xxxx性大屁股|亚洲=aV无码国产精品草莓在线|91影视免费版|久久久久国精品产熟女久色|国产99久久久久久免费看|成年人黄色片视频 | 亚洲国产精品热久久|亚洲免费大全|欧美成人ccc大片|国产精品二三区|国产V片在线播放免费无码|亚洲精品久久国产高清 | gogogo高清在线观看中文版二|色老板在线永久免费视频|国产精品美女自拍|不卡网免费理论影院|97碰在线视频|丰满岳乱妇三级高清 | 啦啦啦免费高清在线观看|黄色一级特级片|亚洲人成网站在线播放2019|黄色片在线观看视频|一区二区三区毛=a片特级|四虎最新网 | 国产内谢|成人=av高清|91在线成人影院|国产性猛交xxxx免费看|一级做=a爰片久久毛片苍井优|麻豆视频在线 | 14美女爱做视频免费|合之合合综合久|99在线热视频|#NAME?|午夜视频网|韩剧网韩剧TV在线观看 | 狠狠色狠狠色狠狠五月|在线看片国产|午夜院线|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免费观看视频|#NAME?|深夜男人你懂的六月婷婷天堂 | 日韩欧美=a级毛片免费观看|呦呦国产|#NAME?|黄色一级视频免费|一本之道大象高清特色|欧美日韩九区 | 一本久道在线|#NAME?|成人在线www|精品国产一区二区三区久久影院|精品日韩=av高清一区二区三区|chinese乱国产伦video | きょこんきょうしゃ在线|91狠狠爱|亚洲=aV日韩综合一区尤物|丝袜亚洲另类欧美变态|GOGOGO高清在线观看|亚洲=aV成人无码精品综合网站 | 成人国产午夜在线观看|久久综合九色综合97欧美|99视频免费观看|久久久久久久国产精品毛片|久久99精品国产99久久|天堂成人国产精品一区 | 大东北CHINESEXXXX露脸|中文字幕人妻偷伦在线视频|精品一区二区三区毛片|亚洲熟妇丰满xxxxx小品|毛片=av网站|#NAME? | 91精品国产福利一区二区三区|精品国产区一区|亚洲国产三区|高挑美女被遭强高潮视频|无码熟妇αⅴ人妻又粗又大|国产真实夫妇6p酒店交换 | 91成人毛片|#NAME?|亚洲视频1区2区3区4区|国产思思99re99在线观看|激情春色|国产一区二区三区四区在线观看 | 欧美特一级片|午夜肉伦伦影院无码|色18亚洲美女|亚洲成人黄网|山村少妇肉系列1一7|天堂8在线新版官网 | 亚洲日韩精品欧美一区二区一|蜜桃视频在线视频|久久亚洲一区二区三区四区五区|国产女性无套免费看网站|97色久水蜜桃|日本中文字幕=a∨在线观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