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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51 章 第 51 章

    紀淮舟僅著一身素白里衣,衣擺被微涼夜風吹得微微拂動,眉眼在清冷月光下透出些許蒼白。

    霍少聞沉下臉,捉住紀淮舟的手,觸之冰涼如雪。

    無數疑問環繞在霍少聞心頭,但此刻顧不得發問,他冷臉抱起紀淮舟回了房。大步邁上床榻,將紀淮舟整個人抱在懷里,裹上薄被,為紀淮舟驅散初秋寒意。

    “究竟怎么回事?”霍少聞聲音微寒。

    紀淮舟沉默著。

    霍少聞捏住紀淮舟下巴,強行將紀淮舟的臉掰向側方,與他對視,聲音愈發寒涼:“說話。”

    紀淮舟所說的分毫不差,第二日辰時剛至,宮里便差人來傳了圣旨,點名道姓要他去養心殿一趟。

    他早有準備,規規矩矩隨內監進了養心殿時,隆安帝正坐在榻上,隔著薄紗簾帳,手里捏著個掐絲琺瑯纏枝蓮紋銅鏡。

    紀淮舟跪下請了安,老皇帝并不回話,全當沒他這個人,仍是饒有興致地把玩著手中的琺瑯雕器,翻來覆去細細看過。

    紀淮舟一言不發地跪在冰涼的大理石面上,他故意未在隆安帝面前用內力護體,跪了不多時,雙膝便冷得沒了感覺。

    直至一刻鐘后,隆安帝方才掀起老態龍鐘的眼皮,從鼻腔里哼了一聲。

    “起來吧。”

    紀淮舟方才慢吞吞挪著腿,從地上站起來了。

    隆安帝擱了銅鏡,稍一抬手,鴻寶便低眉順眼地從內室快步走了出來,他步子明顯有些跛,一路小跑著跪在隆安帝腳邊,開始替主子捏膝捶腿。

    隆安帝瞧著紀淮舟蔫頭巴腦的樣子,明知故問道:“怎么,分明是你踹了朕的奴才,還要來朕面前做出這副可憐樣?”

    “哪兒能啊,”紀淮舟笑了,說,“我這不是來向您請罪了么。”

    隆安帝瞧著他:“你是在怪朕小題大做嗎?”

    他復示意鴻寶:“你且將昨日之事,細細說來。”

    鴻寶應了聲,沒看紀淮舟,直直退后幾步跪伏在地,說:“皇上明鑒,年節將至,奴才昨兒傍晚出宮探望邱公公。夜來天寒,這路上本來沒幾個人,誰料想正巧沖撞了紀世子的車馬,世子下轎瞧見奴才便氣不打一處來,還未等奴才退避,便將奴才一腳踹翻在雪地里。”

    隆安帝冷哼一聲,轉向紀淮舟,問:“他所言可否屬實?”

    “屬實。可是,”紀淮舟頓了頓,并未跪下請罪,“這事未免太湊巧了些。”

    他一拱手,故意將受了傷的手背露出來給隆安帝瞧見:“我此前不曾見過這位公公,只當是宮里哪位小太監,一時氣惱,想著踹便踹了。”

    “胡鬧!”隆安帝順手抓起銅鏡摔到地上,纏枝蓮紋裂得七零八落,有幾片飛濺至紀淮舟腳邊,鴻寶嚇得一縮,將身子伏得更低了。

    隆安帝連咳好幾聲,指著鴻寶對紀淮舟斥道:“就算只是個出宮采買的小太監,你也不該如此欺辱!”

    鴻寶沒料想今日隆安帝為他發了這樣大的火,連忙向前爬了幾步,磕頭道:“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想來世子也并非有意,奴才皮糙肉厚,不日便能重新伺候好皇上——還請皇上莫要因此等小事動怒,有損龍體安康。”

    紀淮舟斜睨他一眼,方才跪地叩首,復又跪著身子冷聲答道:“臣自知此事有罪,甘愿受罰,他日必不再犯。”

    隆安帝沒吱聲,手中撥弄著一串玄色流蘇的翡翠持珠,揮手屏退了鴻寶,方才同紀淮舟沉聲道:“此事原本可大可小,左右不過換條狗伺候著。阿舟,朕知你愛玩兒,玩兒起來不拘小節,但也不該如此招搖。”

    紀淮舟連忙稱是,裝模作樣就要聽旨領罰。

    “慢著,”隆安帝面上陰紀地打量著他,開口問,“你這手怎么弄的?”

    紀淮舟沒正形地一笑:“小將軍的海東青認主,見不得我同他過分親近。”

    “臭小子。”隆安帝嗤笑一聲,緩緩將手中佛珠一顆顆捻動,半瞇著目仰靠回榻上,紀淮舟聽訓間數清了子珠數,不多不少,正好二十七顆。

    四向四果,隆安帝修的是二十七賢位。[1]

    紀淮舟心下無不刻薄地想,真真好笑。

    半晌,這自詡的賢帝終于紆尊降貴地開了口:“你如今初入煊都,又正逢歲暮,不久便是年節。既然除了玩樂無事可做,那便去太仆寺自領少卿一職,磨一磨你這過野的性子,也省得整日在朕眼皮子底下闖出禍事。”

    紀淮舟立刻跪下謝恩,眸中故意露出欣喜之色給人瞧見,朗聲道:“臣領旨——就知道皇上最是疼愛臣。”

    “得了便宜還賣乖,”隆安帝一直冷眼看著他,陰沉沉的一張臉此刻方才露出笑來,揮著手趕人離開,“少添些亂子,下去吧。”

    “那日并非巧合,你全聽見了。”

    霍少聞恍然,居高臨下地用眼刀剜著他,忽的應了聲。

    “是。”霍少聞寒聲說下去,“若論刻薄尖酸、無情無義,我怎么比得上你紀清雎。”

    霍少聞就近俯身,將覆滿雪粒的大氅囫圇撿起,一把拋到紀淮舟頭上。那勁兒瞧著恨不能把人就地埋了。

    他走到紀淮舟身側,冷眼看著紀淮舟撥開狐裘,露出點亂蓬蓬的額發,寒聲說:“當年若是紀漣,必不會拿兄長人頭作賭。”

    紀淮舟霎時一怔。

    霍少聞不再言語,沉默地繼續朝前走去,紀淮舟也艱難地爬起身來,兀自朝房間而去。

    回廊中又灌進風,飛雪迷了眼,冬夜最是難熬,寒氣能無孔不入地滲進人骨頭縫里去。

    背道而馳之間,二人均沒有再回頭。

    “吱呀。”

    “十二三歲的小孩子,還沒經過什么大風大浪,是嗎?你怕,不愿意說,我可以幫忙,不打緊。”布儂達強迫他看向昏死過去的紀鴻,“你看,你也不想見到兄長這樣吧。”

    “這次砍的是腿,你若再不說,下次砍的便是他的胳膊,下下次再剜他的眼、拔他的舌。”布儂達嘆了口氣,很遺憾的樣子,“你怎么能忍心呢。”

    “你老子紀玨和南疆叛狗私通,翎城那一沓密信害死了我的父兄——我問你,信究竟藏在哪兒?”

    紀淮舟猛地咳出點血沫,從這久遠的記憶里回過神來,哆嗦著摸向懷中一處,短暫怔愣后神色驟然一冷,忽然將外衣里衣均扯開來,上下翻找了個遍,依舊無果。

    ——寧州臨行前那晚,他從紀漣房中帶走的狼毫,不見了。

    紀淮舟唇干舌燥,身上冷一陣熱一陣,手心幾乎被掐出了血。

    半晌,他似笑似哭地“哈”了一聲,抱膝坐著,將頭全埋進胳膊里閉上了眼。

    他在黑暗里聽見冬夜里嗚咽的寒風,煊都飄雪不過所隔咫尺,他的家卻被遠遠落在了十三年前,回首遙望,故人大多已不在了。

    紀淮舟輕輕嘆了一聲,呢喃輕得近乎消散在風里:“要我聽命么……”

    可他偏不愿意。

    刻骨的仇恨吊著他的氣,叫他卡在森森鬼門前,遲遲不愿赴死。

    沒有退路,便惟有摸黑向前。

    他嘴角浮出一個淺笑,反手握住霍少聞,一字一句開口。

    “權柄、金銀,并非是侯爺心中所念。我知侯爺心系天下,憂懷蒼生,我會同侯爺一起開創一個太平盛世,還世間清明,山河無恙。”

    霍少聞心潮澎湃。

    這才是他喜歡的紀淮舟。

    “而你我會是青史留名的明君良臣,亦會是——”紀淮舟拉長聲音,笑悠悠道。

    “千古傳頌的佳偶眷侶。”

    第 52 章 第 52 章

    “你要做什么只管喚我,我就在你手邊。”

    霍少聞抬手將蒙在紀淮舟雙目上的素紗系緊,為他重新挽好發,扶著紀淮舟繞過小方桌,去了床邊小榻。霍少聞取過另一側的青玉枕,俯身安放在紀淮舟腦后,溫聲道:“吃飽喝足,正是休憩之時,左右無事,你小憩一會兒吧。”

    “睡不著,昨夜睡得太久了。”

    紀淮舟翻了個身,側躺在榻上,正對著霍少聞。他百無聊懶地捉住霍少聞與他相扣的手,輕輕撫摸男人掌心的紋路。

    一條長紋延伸至虎口下方,紀淮舟指尖觸到虎口處的薄繭,驀地憶起它卡在自己腰間的觸感。微刺,有點癢,反復摩挲后,他的腰腹便被磨出一片紅,尤其是那只手掐著他的腰,抱住他上上下下時……

    紀淮舟喉頭微微發干,抓住霍少聞的手緊了緊。

    “家事?”紀淮舟饒有興致地咀嚼著這個詞,捏了藥瓶半倚在門邊,緩解發熱帶來的頭痛,“你我二人既已喜結連理,就是一家人了。小將軍的家里事,我也想聽上一聽。”

    霍少聞一愣,未曾料想紀淮舟會說出這種話來。

    少年將軍立在冷風里,腦后高綁的馬尾隨雪絮一同飄散開來,紀淮舟看得一陣心癢,似笑非笑地等著霍少聞回話。

    米酒忙替他披上狐裘,開了那瓶金瘡藥,小心翼翼地蘸溫水擦凈了半干涸的血跡。

    霍少聞心知紀淮舟并不打算放過自己,他硬著頭皮開口道;“年前大哥受了箭傷。”

    “這我知道,”紀淮舟打斷他,循循善誘地哄著他,溫聲引導他繼續往下說去,“小將軍,還是講講今夜房中的家事吧。”

    他的聲音這樣輕柔,將“家事”二字咬得繾綣極了,那張臉又同霍少聞記憶中紀漣的長相如出一轍,幾乎瞬間叫霍少聞晃了神,亂了心。

    紀淮舟眼睜睜看著那雙冷冽的眸子慢慢蓄上溫情——可這情誼并非是給他的。

    他忽然覺得煩躁不已,不想再同霍少聞耗下去。

    他身體本就不適,又迎在門口處吹了涼風,眼下頭痛欲裂,索性冷言冷語道:“行了,小將軍不愿多說,倒顯得我多余。”

    米酒替自家主子系緊了狐裘回到屋內,又去關那半扇門,只好歉意地朝霍門外道:“小將軍,請回吧。”

    霍少聞嘴動了動,似是想說什么,卻最終沒說出來。

    房門徹底閉攏了,紀淮舟透過窗戶紙,眼見著那挺拔的少年人立了半晌,方才默默轉身離開。

    他長舒出一口氣,接過米酒溫來的熱姜茶,隨口道:“大哥在信中說,寧州一切都好,他將‘紀漣’染了風寒不便見人的消息散播出去,這么個病秧子,暫時并無人起疑。”

    “只是翎城那邊不大太平,老皇帝的賜婚詔書來得太突然,我們還沒能將布儂達的殘部拔除干凈。”紀淮舟咳了兩聲,繼續道,“這些人放著便是隱患。你叫米糖再差幾人去查著,務必將余黨盡數拔除。”

    “是,”米酒替他拍著背順氣,關切道,“主子,您慢些說。”

    紀淮舟搖搖頭,他的吐息已然有些發熱:“不妨事,知道大哥一切都好,我也好放心。”

    他抬起一只手背,被疾抓傷的裂口已經不再滲血,霍少聞今夜送來的金瘡藥果然好用,他額頭卻依舊滾燙。

    紀淮舟怏怏地想,這叫什么事。

    他心里罵娘,面上卻依舊強撐起精神來,朝米酒招招手示意他俯身傾耳,說:“我去哄人時,無意聽見了大消息。”

    “霍少聞這一仗贏得大梁舉國皆知,卻并未親自斬殺烏日根。”紀淮舟輕笑一聲,從今夜聽聞的只言片語中拼湊出一點真相來,“那烏日根應是于陣前和談之時射傷了鎮北侯霍泓宇,致使雙方交涉當場破裂,霍少聞將烏日根逼入絕境,對方卻主動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這實在說不通——朔北十二部落的人最重承諾,堂堂巴爾虎部落頭領的愛子,怎么會做這背后偷襲的勾當?”紀淮舟攏著熱茶盞,“你叫尾陶差幾個人去青州境內,連帶布儂達的下落一起好好查此事,務必將背后推手揪出來。”

    米酒應了身,見紀淮舟已經倦得快睜不開眼,連忙扶他去床上躺下。

    米酒寬慰道:“主子,有什么事兒明天再說吧。”

    紀淮舟眼神飄忽,異常的發熱讓他渾身都不舒服,余下的一點勁兒只夠他汗涔涔地閉著目,沒好氣道:“行了,你家主子也沒幾天清閑日子好過了。”

    紀淮舟病了。

    這病來勢洶洶,發熱連著咳嗽,同煊都大雪紛揚的天地一塊兒,將他困在了床榻上。

    第二日臨近中午時,他方才起身就坐披好裘衣,不過片刻,就見米酒端著藥進來,身后跟著個府內小廝模樣的男人。

    那小廝臂彎掛著個簸箕,里面密密麻麻碼著許多銀絲碳,只低眉順眼地跟進來,繃著張臉,確認四下無人后,方才將房門關上了。

    紀淮舟怔了一怔,明白過來,開口戲謔道:“就這么放心不下你家主子?”

    “主子,少說點廢話吧。”尾陶沒取下人|皮|面|具,提防著隨時會進來人,只靠近了床邊查看情況,皺著眉問米酒,“他怎么弄成這樣?”

    “是霍小將軍的海東青叨了主子的手,那鳥當日進過食,污血染了傷口,又碰上歲暮天寒,這才病得嚴重了些。”米酒嘆口氣道,“怕是還要養些日子,慢慢才能好。”

    “這事不打緊,我正好樂得清閑,不用去看那張臭臉。”紀淮舟就著米酒的手把藥喝了,這藥苦得發慌,他連忙往嘴里丟塊蜜餞,邊吃邊問,“有進展嗎?”

    主客走了,這宴席便不再有繼續下去的必要。

    席間氣氛寂然如上墳,惟有紀淮舟施施然起身,朝鴻寶氣定神閑道:“宮門路遙,我送公公一程。”

    ——長劍半出了鞘,一抹冷色正晃過鴻寶眼底。

    他不得不應了聲好。

    鴻寶本在席間喝了不少酒,被著紀淮舟扶上轎時,卻清醒地不能再清醒了。

    他幾乎癱靠在軟座上,分不清此刻是夢是真,只覺得喉頭燒灼,難言一字。

    這場席同霍少聞的相談雖不盡興,可離間霍紀二人的目的卻也算歪打正著,好歹能有所交代——此外,撫南侯府的密辛,也算得今夜的意外收獲。

    他心下正惶惶然思索著,突然聽得紀淮舟開了口。

    紀淮舟溫聲細語地問道:“公公對在下,絲毫不好奇嗎?”

    鴻寶咽了口唾沫,干笑道:“少俠說笑。少俠不取下這帷幕,想來也不愿旁人多打聽。”-

    晚間,紀淮舟將況兆與應子越安置在他對面的兩間小屋里。周照吉則主動提出要宿在屋內的榻上,以便隨時照料紀淮舟,紀淮舟同意了。

    如今正是治愈眼疾的關鍵時刻,他身邊的確得有人。

    夜漸深,明月映窗,竹影橫斜。

    紀淮舟蒙著眼紗躺在床上,翻來覆去,心頭對霍少聞的思念滿溢而出。長夜漫漫,孤枕難眠,離了霍少聞他又睡不著了。

    他輕嘆一口氣,小聲嘟囔:“你何時才會回來呀?”

    話音落地,輕微的推門聲忽然鉆入紀淮舟耳朵,紀淮舟心中一喜,難道是霍少聞?

    輕而緩的腳步聲朝床鋪行來,紀淮舟臉色驟然一變。

    不是霍少聞!

    就在這一瞬,變故突生,一股強烈的殺意直奔床榻而來。

    第 53 章 第 53 章

    調虎離山!

    紀淮舟瞬間反應過來,他憑本能閃到一旁,在殺氣騰騰的長劍劈來之際,疾速滾下床。利刃劈到床沿,發出“咚”的一聲悶響。

    歇在屋內的周照吉被驚醒,睜眼一瞧,一股寒意瞬間竄過脊梁,冒出一身冷汗。

    “有刺客!”周照吉扯著嗓子大喊一聲,下榻奔向正在躲避蒙面刺客的紀淮舟。抄起一把椅子,狠狠砸向那黑衣人。

    椅子撞上劍刃直接炸開,四分五裂,木屑飛向四周,紀淮舟臉頰被擦出一道小傷口。

    周照吉趁機拉起紀淮舟,急忙跑向屋門,即將奔至房門處忽覺背后一涼,一股寒氣朝他們襲來。周照吉下意識將紀淮舟拉至身前,以身為盾護住紀淮舟。

    回來時已入了夜。

    鎮北侯府里家丁來來往往,眼下正忙著收拾昨日婚宴的物什,個個凍得縮手縮腳步履匆匆,紀淮舟瞥見房內燈沒點著,隨意攔了一個,問:“霍云野呢?”

    那人低眉順眼地說:“小將軍在書房。”

    紀淮舟哦一聲,繼續道:“那你去幫我問問,他今晚何時才回來?我好給他暖著榻——你這是什么表情?算了,我親自去關心關心。”

    他從米酒那兒每樣分揀幾塊糕點,轉身施施然往書房去了。

    紀淮舟一路踩著積雪,到書房外時剛要推門,便聽見其中隱隱傳來談話聲。

    他一挑眉,就近找了個貼近房門的陰影處,偷摸潛伏著聽起墻角來。

    “據侯爺所查,烏日圖現仍下落不明,但至今應還在蒼嶺中。只是朔北十二部之內流言四起,巴爾虎部落怨氣難平,吵嚷著要叫您親自去簽這邊貿協定,雙方現在僵持不下,苦的卻是青、滄、錦三州百姓。小將軍,這可如何是好?”

    這聲音冷靜沉著,紀淮舟對其沒有絲毫印象。

    下一刻,他聽見霍少聞嗯了一聲,冷然道:“烏恩要我給個交代,我給得起,可不愿給。”

    紀淮舟往嘴里扔一塊兒點心,想起這烏恩似乎就是霍少聞所殺烏日根那人的老子。

    霍少聞的聲音接著傳到他耳朵里:“若要講究償還報應,也應是他巴爾虎部落先向我大哥道歉。慎之,你且替我書著——就問當日分明是陣前議和,為何言而無信?”

    什么陣前議和?

    如何言而無信?

    這是些未曾聽過的消息,紀淮舟連忙支著耳朵湊近一點,隱隱緊張起來。

    “小將軍,我知道您替侯爺聞不平。”徐慎之嘆了口氣,說,“可當日是您親追的烏日根,眼見對方瀕死之時親手割開了自己的喉嚨。”

    霍少聞沉聲道:“我知道這其后必有第三只手推波助瀾可惜大哥不許我查。”

    霍少聞的大哥霍泓宇長其八歲,為上任鎮北候霍振秋的長子,原本一直驍勇善戰,近兩年卻鮮少親自帶兵出征,其幼弟霍少聞反而漸漸在鎮北軍中展露出鋒芒來。

    紀淮舟還要繼續聽,突然感覺被一道凌厲的視線鎖定了。

    他飛快翻出袖口內一把短匕來,僅是側身抬臂的功夫,一只利爪便狠狠抓向了他的腦袋,紀淮舟連忙偏頭滾身去躲,糕點撒了滿地,匕首翻飛間削掉半片白色硬羽。

    這殘羽混著風雪,被卷到他的腳邊。

    他背上冷汗涔涔,對方卻并無放過他的打算,拍著翅膀就復向他俯沖而來,紀淮舟這回看清了——那是一只體態矯健的海東青。

    它發出高亢的梟叫,雙爪直向紀淮舟的眼睛而來,分明避無可避——

    “疾!”房門轟然大開,霍少聞繃著臉朗聲喚道,“回來!”

    那海東青方才不情不愿地收起指爪,堪堪停在紀淮舟眼前兒幾寸處,它拍著翅膀盤旋兩圈,方才小心翼翼飛落至少年將軍肩頭。

    紀淮舟驚魂未定地看著這雪白大鳥乖順地停在霍少聞身上,還沒還得及開口,便聽對方冷冷問他:“二公子這是在做什么?”

    紀淮舟一怔,立刻站起身來,將滾落四散的糕點指給霍少聞看,咬牙切齒道:“我心里惦念著小將軍,可惜你這鳥分毫不解風情。”

    “油嘴滑舌。”霍少聞身側踏出個人來,一張臉清俊冷冽,居高臨下地看著紀淮舟。

    正是徐逸之的兄長徐慎之。

    紀淮舟被海東青利爪劃傷的手背緩緩滲出了血,他沒所謂地用另一手指腹抹開,玩味地露出一個笑來:“虧得我還滿心想著要來哄一哄自家小將軍,小將軍卻早已背著新婚夫郎金屋藏嬌了。”

    霍少聞一愣:“我”

    “你什么你?”紀淮舟睨了他一眼,指著霍少聞肩上仍對他怒目而視的海東青道,“我不過方才走到這屋前,就見你房內隱隱綽綽有兩個人。我想著小將軍應是有事,本打算回去等你,剛一轉身,就被它叨了手。”

    “小將軍,可沒曾想你已有了心上人,卻也背著他偷腥。你說,若是他知道了——”

    “紀淮舟!”霍少聞再聽不下去,急慌慌打斷他,“你別瞎說!我同慎之、我們”

    “你們之間有何私事,我絲毫不關心。”紀淮舟暗自松了口氣,朝霍少聞幸災樂禍道,“沒別的事兒我就先走了。今夜攪了小將軍的好事,實在對不住。”

    他朝霍少聞眨眨眼:“不過,你我也算扯平了。”

    說罷,他自顧自丟下兩人,看也沒看徐慎之一眼,轉身離開了,雪地上稍顯踉蹌的腳印漸行漸遠。

    米酒正在房間里候著,見他回來,慌忙迎上去:“主子,您這手怎么了?”

    “小事,你去找點藥來。”紀淮舟皺著眉頭問,“大哥的回信可到了?”

    米酒應聲,將一封卷著的信箋遞給紀淮舟:“方才剛到的。”

    紀淮舟身上不知為何有些熱,這熱意一路燎原般燃到他眼角,激得眼尾也浸上緋色。

    他借著燭光一點點展開信來,頭暈眼花地看了半晌,剛要開口說些什么,就聽房門被人敲響了。

    紀淮舟嘴角一抽,冷著臉將那紙放火上燎了,邊盯著殘片徹底化為灰燼,邊皺著眉朗聲道:“何事?”

    外面的叩門聲止住,猶猶豫豫響起霍少聞的聲音來:“我來看看你。”

    紀淮舟面露詭異,心道這還沒完沒了了嗎?

    自己不去招惹他,他反倒一而再再而三地主動湊上來。

    他頗為不快地一把拉開房門:“這么晚了,小將軍還有什么別的事嗎?若不是什么要緊的,勞駕先回明日再”

    “有事!”霍少聞眼見他要趕客,急急抵住房門,將一瓶金瘡藥塞到紀淮舟手里,“‘疾’今日剛進了食,爪上難免沾染腐血,你且先用著,切莫感染了傷口。”

    他飛快說完這一通話,猶豫一瞬,又紅著耳根咬牙解釋道:“今夜房中,乃是慎之在同我商議青州家事——不是你想的那樣,你、你別誤會。”

    紀淮舟恍然大悟,差點樂得笑出聲來。

    合著好心送藥是假,害怕自己損了他在心上人面前的形象是真。

    紀淮舟白凈面龐間那道血痕被軟舌一點點拭去,緋色卻瞬間蔓延至整個面龐。

    霍少聞沿著那道血痕,緩緩向下,經過紀淮舟唇畔,他吮住柔軟唇瓣,反復舔磨。

    外頭不時傳來幾人的對話聲,紀淮舟頭腦發暈。

    他的屬下正在善后,可他竟在……

    紀淮舟被親得有幾分意動,雙腿纏上男人精壯腰身,勾著他緊貼向自己,輕|喘著道:“霍少聞,我有點難受……”

    霍少聞眼神一暗,更深地吻住了他。

    第 54 章 第 54 章

    “小周,你說殿下跟侯爺是怎么回事?我怎么瞧著不太對,他倆怪怪的……”

    況兆在搬動尸體的間隙,湊過來用手指戳了戳周照吉,周照吉嫌棄地用力拍著被戳過的肩,瞪況兆一眼:“別用搬過死人的手碰我,晦氣。”

    況兆撓撓頭,好脾氣道:“你給我說說,你是不是也有這種感覺?”

    周照吉白他一眼,壓低嗓音小聲道:“殿下與侯爺之間的關系,只要長了眼睛,不是都能看得出來嗎?”

    況兆:“???”霍少聞房內燭火滅了大半,夜已經深了,他下午沒吃什么東西,奇宏便推門進來送宵夜,是后廚煮好的羊肉湯,雪白的湯里,蔥姜胡椒等料均放得很足,一口入肚,醇香順著喉嚨一路暖到胃里,思緒便被拉回了北境邊陲的青州。

    青州的天空似乎總是壓抑著低沉的鉛云,白鼎山連著蒼嶺,山頂積雪終年不化。海東青舒展長翅,自山間盤旋至莫格河灘,那里是疾的家,也是他的。

    驅馬天雨雪,軍行入高山。[1]

    鎮北軍軍營中此刻應燃著篝火,所幸眼下戰事暫歇,將士們大抵能睡個飽覺。

    可不知高懸明月之下,大哥的傷究竟如何了?

    奇宏見他在室內也并未脫下大氅,湯又喝得這樣急,尋思自家將軍許是有些冷,便兀自搬了小炭盆來,想將桌上散落的筆墨紙硯暫且挪挪地方。

    “別動,”霍少聞喝著湯,眼神示意奇宏把手里東西放下,說,“我還有用。”

    奇宏將手里拿著的一支狼毫放回原處,想了想,問:“這么晚了,主子可是有什么要信須向侯爺傳遞?”

    他自告奮勇地開始磨墨,便要鋪紙捉筆去蘸,霍少聞仰頭灌完剩下的肉湯,“砰”一聲擱了碗,有點著急地說:“喝完了,你收拾東西出去吧,早些歇息。”

    奇宏“哦”一聲,擱筆端盤出去了,他總覺得有點古怪,具體卻也說不上來,嘟嘟囔囔地回頭瞥了眼,只隔著窗瞥見微微埋首的半身剪影,像是伏案看著什么東西。

    今夜委實太過冷寂,奇宏一縮脖子,快步離開了。

    房內,霍少聞正捏著那支狼毫,筆桿轉動之間,露出末尾處一個小小的“漣”字來。

    這是他方才俯身撈紀淮舟的狐裘時撿到的,鬼使神差般揣進懷里,臨了回房,方才借著光看清了刻字。

    這應是紀漣的東西。

    紀漣,紀漣。

    他的心上人遠在千里之外,已有十年未曾得見,如若再度重逢,對方是否已然忘記了自己的臉?

    十年之前,乃是隆安帝十七年。

    七月流火之際,朔北十二部聯合來犯,烽火臺上狼煙盤旋數月,黑云壓城,難窺天日。

    老鎮北候霍振秋率兵抵御一月有余,援軍遲遲未至,北境上下人心惶惶,戰鼓聲中鐵蹄踏破山河,行軍路上黃沙飽浸血色。

    霍振秋于一役中深陷重圍,當晚軍營中軍醫進進出出十余次,霍少聞便同大哥一起在帳外蹲候一夜。

    第二日參將出帳,喚他們進去時,霍少聞被大哥霍泓宇捂著眼,卻仍從指縫中窺見了病榻上的情形。

    ——他的父親一夜白頭,同這山河一起老透。

    霍少聞幾乎發了瘋,抓著軍中最好的醫生,向他乞一劑徹底治愈的良方。

    胡子花白的老軍醫搖著頭,半晌終于嘆了口氣,稱還差一味藥材作引,卻僅在嶺南密林中可尋。

    霍少聞脫口而出:“我去取。”

    他背著大哥,背著鎮北軍中所有巡邏士兵,小狼崽頭一回孤身離了故鄉,徹夜奔馬,筆直向南,趕了月余方到寧州,已經快沒了人形。

    這半大的孩子面色慘白、衣衫破爛,尋遍藥鋪不得蹤跡,便又一頭扎進嶺南密林里,直至奄奄一息,滾至亂草叢中。

    細密蟲蟻啃噬著他的皮肉,高燒脫水模糊了他的神志,偏生混沌瀕死之時,一只溫涼的手探上了他的額頭。

    再醒來時,耳畔淌著清冽琴音,身下微微顛簸,似在車馬之上。

    霍少聞心下一緊,連忙起身縮抱成一團,手中摸著了彎刀,四下環視之間,正對上一張俊美白皙的臉,其上一雙眼靈動流轉,好似粼粼秋波,攝人心魄。

    霍少聞此生從未見過如此好看的人。

    那少年見他醒了,手下琴聲未歇,露出一抹笑:“別怕,你現在已無大礙。”

    霍少聞一怔:“是你救了我為什么?”

    “我乃寧州撫南侯,”那少年神色清明,溫聲道,“看面相,你應是梁人。”

    “既同為大梁子民,你又在我寧州境內,便沒有不救的道理。”

    霍少聞聞言一怔。

    這自稱撫南侯的少年人瞧著不過十五六歲,并不在意霍少聞的反應,只莞爾一笑,問他:“小孩,你叫什么名字?”

    霍少聞頓了頓,思忖著小聲道:“賀明齊姜賀[2],日月明。”

    “賀明,”少年人聲音如同他指尖流淌的琴音一般出塵溫潤,“我聽得你昏迷時喃喃自語,你來嶺南,是為替父尋藥?”

    “那藥我已差人去備,你自取走,早日歸家,勿叫家中父母牽掛。”

    霍少聞淚已淌了滿面,迎著紀漣溫潤如玉的臉,在輕緩的琴聲里,想起了飲渡秋水的戰馬,黃塵掩沒的白骨。

    起風了。

    好風乘千里,送我還故鄉。[3]

    自此十年間,朝夕未曾忘。

    十年風霜雨雪,寧州青州遙遙分守大梁南北境,其間山巒連綿、地勢廣袤,快馬加鞭之下,也得一月才能行完單程。

    他再沒得空去過寧州,卻從未停止暗中對撫南侯的打探,漸漸知道了他身體不好,又知道了他有個頗惹人生厭的同胞兄長。

    有關紀漣的壞消息,似乎總也離不開紀淮舟。

    嶺南的驚鴻一遇烙在他心上,被日復一日地鑿刻,早已深入骨血。

    就連夢里,也時常重溫當日琴音。

    眼下他看著這筆,滿目柔情,僅這么一個“漣”字,便足以撐得他胸口酸脹。

    窗外又起了風,不遠處隱有雪落殘枝的簌簌聲響,間或夾雜著某些夜行動物的竊竊走動,屋外鷹房內的疾也聽見了,撲棱著翅膀便去覓食。

    夜風之后,霍少聞耳邊徹底安靜下來,忽然有些后知后覺地想起,這狼毫應當是紀淮舟今日同他纏斗時意外掉落的。

    那么,還是不還?

    按理當是要還的——他撿到了東西,又知道失主是誰,哪有不歸還的道理。

    可心底的抵觸感揮之不去,纖細狼毫蛛網般根根縛住了他,叫他滿腔私心都糾纏在一起,理不順、剪不斷,實在不知如何是好。

    要還嗎?

    霍少聞踟躇著行至廊下,眼見紀淮舟房內燭火分明還未吹滅,他卻遲遲未去叩門。

    “我聽明白了,你罵我沒長眼睛。”

    周照吉側首,望了一眼身后的房間。微弱燈光撕開暗夜,在門窗間投下朦朧光影。所有聲音被鎖在屋子里,靜悄悄的,不知那兩人在做什么。

    周照吉收回目光,轉向一頭霧水的況兆,慢悠悠道:“你仔細瞧,就知道了。”

    紀淮舟語氣一轉,面露森然:“他忠心得過了頭。”

    前世,那向來沉默寡言的人,跪在他面前,歇斯底里大喊:“陛下,您應是千載傳頌的仁德之君,我不能讓他成為您唯一的污點。”

    若非他與李昊柏,自己與霍少聞也不會陰陽兩隔。

    憶起往事,紀淮舟氣血翻涌,手中茶杯竟硬生生被捏碎,鮮血從掌心滴出。

    周照吉驚呼一聲:“殿下,您受傷了?”

    屋門忽被人推開,一個人影疾速奔至紀淮舟身邊,掰開他的手,焦急道:“讓我看看你的傷口。”

    紀淮舟抬頭,掀開眼皮,隔著素紗用眷戀的目光輕撫霍少聞臉龐,可憐兮兮開口:“霍少聞,我疼。”

    第 55 章 第 55 章

    霍少聞冷著臉,小心翼翼將紀淮舟掌中碎片取出,確認所有細小殘渣都被除凈,他用錦帕一點點擦拭紀淮舟掌心的血,輕聲斥責他:“知道疼,還把杯子捏碎。”

    紀淮舟感受到霍少聞專注的視線,笑吟吟開口:“我也是不小心,你別生氣。”

    “不讓人省心。”霍少聞輕哼一聲。

    況兆看見眼前這幕,撓了撓頭,麥色面皮上浮現出一絲不解。

    這畫面怎么似曾相識?

    況兆絞盡腦汁思索半天,終于想起來在哪里見過了——

    在他兒時,有次母親不小心傷了腳,父親也是一邊溫和責備她,一邊為她上藥。

    等等!他在想什么?他怎會有這種荒唐的想法?!

    不還嗎?

    霍少聞還從未做過這種事情,君子的端方緊緊束縛著他,心下糾結之中,霍少聞一咬牙,悄摸將那已攥得溫熱的狼毫往懷中塞去——

    突然狂風大作,粗糙雪粒被灌進回廊,砸了他滿頭滿身,眼前大門倏然而開,紀淮舟背著光攀靠房門,面上五官全隱在陰影里,看不真切。

    霍少聞的動作剛到一半,好巧不巧,那狼毫還余半根在外。

    場面一時十分尷尬。

    霍少聞:“”

    他被捉了現行,只好硬著頭皮上前幾步,把筆往紀淮舟方向遞過去:“今夜院中,世子似是落了東西,還請看看——”

    這話沒能說完,因為紀淮舟直挺挺砸向了他,動靜僵硬,不似活人。

    明月被云翳遮蔽,灌下無邊長夜,紀淮舟就著這個動作,倒在了身前人的胸口上。

    暖和的。

    他像是冬季黑夜中終于尋到熱源的、不耐寒的獸,稍微觸碰到點溫度,便恨不能將整個身子都貼上去。

    是而他十分自然地伸臂,緊緊環住了觸手可及處溫熱勁韌的腰肢。

    霍少聞猝然被抱,身子一僵,只聽得紀淮舟的聲音在他胸前悶悶響著:“兄長,你走吧。”

    說完,他又抱得更緊了一點。

    霍少聞低頭看他,紀淮舟的頭冠散了大半,這是一個時辰前的打斗造成的,他心知肚明。

    脖頸間的指印也沒褪干凈,緋紅突兀浮現在蒼白皮膚上,瞧著有些可憐。

    這人狐裘也不知拋哪兒去了,身上已然冷得像冰,實在很不耐寒。

    霍少聞推了推他,紀淮舟紋絲不動;霍少聞后退一步,紀淮舟緊緊貼上。

    這人似乎,不大清醒。

    他試探著喚了一聲:“世子?”

    紀淮舟沒回話。和外面一片喜氣洋洋的景象截然相反,某個客棧的一角,卻是一片凄風楚雨。

    不出意外,這次又沒有西寧府的貢生。

    幾位西寧府的舉人聚集在一處,在皇榜還未張貼前,抱著微弱的希望,留在燕都——聽說,剛登基的皇帝來自西寧府?或許他們之中有人能登上皇榜?

    但結果出來,頓時寒了心。

    一位頭發花白的舉人仰頭痛飲:“下一次,我再不來了。”

    他考了許多次,從未上榜過。一開始,或許以為是他學識不夠,但越考越發現,是皇帝乃至百官,都不愿意錄取西寧府的貢生。

    小小的桌子前圍著五六位失意的舉人,喝得醉醺醺,唯有一個年輕舉子,面如霜雪,端坐在位置上一動不動,既沒有碰眼前的酒菜,也沒有符合周圍人的話語。

    “隋光,你還年輕,下次再來,說不定多來幾次,總有一次高中榜上。”一個同鄉的舉子試圖去拍賀屏的肩膀,平輩之間以稱呼字為主。

    他知道,自己這位同伴才華橫溢,目下無塵,如今不過二十出頭,第一次來燕都參加會試,得到這個結果肯定很不甘心。

    不僅如此,他讀過賀隋光默出來的文章,才華橫溢、鞭辟入里,就算不是魁首,也絕不會榜上無名。

    “絕不。”賀隋光目光冷湛,帶著股決絕的氣勢,“倘若這次不中,我再不考了。”

    友人詫異:“可是這次結果已經出來了……”

    賀隋光只道:“我去南監,我去儀鸞衛,我要去告御狀。”

    他聲音一句重過一句,最后壓過了桌上的所有人,幾乎泣血:“我不信,西寧府的文脈就此斷絕!”

    “你不要犯傻!”友人拽著他的衣袖,幾乎要急冒煙了,“依你之才,說不定下輪會試便能上榜。若是此次告御狀,不說成功與否,定會讓諸位考官知道你這個刺頭,說不準直接劃去你的舉人功名,何必搭上自己的前程!”

    “那又如何?”賀隋光毫不動搖,“假若連最基本的公平都做不到,我又何必在入朝為官,倒不如留在西寧府,本以為新帝……”

    他冷笑一聲:“非紀少也!”

    下一秒,桌上碗筷傾倒,發出噼里啪啦的脆響,其他同伴猛得撲過來,手忙腳亂地去堵賀隋光的那張嘴:“你不要命了?!”

    就連那位年長舉人,都嚇得酒醒,慌忙地四處探看,幸好他們因為省錢,選了距離燕都中心較遠的客棧,又因為榜上無名,選擇了偏僻的座位,此時大堂內人數不多,客棧老板只顧盯著算盤,應該沒注意到他們的動靜。

    “賀隋光!你、你……”友人指著他半天,最后徒然地放下,恨鐵不成鋼地瞪了一眼,“你真不怕儀鸞衛和南監?”

    若是被儀鸞衛發現剛才的大不敬之語,賀隋光也別說告御狀了,直接進詔獄,打殘打死了都沒人替他求情。

    賀隋光撥開捂住嘴巴的手,冷笑道:“那又如何?既然新帝做出這種事,還不叫人說了?”

    “你們放心,我一人做事一人當,絕不波及你們。”

    說完,他不再理這些同伴,而是站起身,往門外走去。

    同伴們七手八腳,又想將賀隋光拉回來,或者干脆,今日就帶著對方離開燕都——總之不能叫他單獨一人,否則真做出什么了不得的事,又該如何?

    可惜去往西寧府的商隊過些日子才能出發,這些日子,不得不縮在客棧里,嚴防死守。

    “早知如此,當初……”當初不帶他來就好了。

    同伴端著簡單的飯菜,正欲上樓給賀隋光送飯,一邊走著,一邊對身邊的人抱怨。

    說來說去,后面的話還是未能出口。

    十年寒窗苦讀,為的就是一朝會試。

    “隋光之才在你我之上,心有不甘實屬正常。”另一人出言安撫。

    若是能盡快離開燕都就好了。

    二人嘆著氣,走到賀隋光的房門前,敲了敲門。

    等了半晌,里面毫無動靜。

    同伴心生怪異,以往送飯時,在敲門后不久,賀隋光便會出言讓他們放在門外。

    他忍不住將手中飯菜交給另一人,自己則是試探性推了推門,老舊的門栓發出嘎吱一聲響,再走進去,房間里空無一人,唯有窗戶大開。

    這里是二樓,后面是條死胡同,所以他們沒在外面看著。同伴立時跑到窗戶邊,發現被褥被撕成一條一條,系了死結,從二樓垂直而下。

    “完了、完了……”

    同伴尖叫一聲,引來了其他西寧府舉子的注意:“賀隋光跑了!”

    霍少聞皺著眉朝屋內看,門開了這么半晌,也沒見米酒出來迎,許是自己回房睡下了。這房內如今空無一人,眼下實在有些棘手。

    可總不能一直站在門外吹冷風。

    霍少聞嘆口氣,只好就著這個半推半抱的姿勢,將這口是心非的家伙弄到床上去。

    紀淮舟迷糊中摸到更加柔軟溫暖的被褥,方才依依不舍地松開了環住霍少聞的手,很是自覺地鉆進被子里去了,只堪堪露出半個腦袋。

    霍少聞猶豫一瞬,伸手探他額頭。

    好燙。

    他移開些許,轉身要走,準備叫府醫來看看。

    “別走,”小拇指被勾住了,霍少聞側目去看,紀淮舟眼睛一直沒睜過,在高燒里迷迷糊糊說著夢話,“阿漣,你信哥哥。”

    “阿漣”這兩個字讓霍少聞倏然一震,他就著這個姿勢沒掙開,問:“信你什么?”

    紀淮舟又不說話了,夢里蹙著眉,像是想說又不能說。半晌,他小聲道:“藥太苦,哥哥偷偷買了糖,你喝完吃一顆,但不能不喝藥。”

    他喃喃著,用指節又勾了一下。

    這動作輕極了,霍少聞卻被勾動,順勢朝前走了一步。

    紀淮舟的語氣是從未在人前展露過的溫柔,與其說是在哄小孩,倒不如說是某種小心翼翼的期待:“好不好?”

    床側景泰藍的博山爐吐著裊裊沉香霧,廊下風聲嗚咽,隱約可聞嘶啞鷹唳。

    霍少聞喉頭上下滾動一遭,輕聲道:“好。”

    皇帝被刺傷,眾人急著離開,并未發覺倒在地上的應子越尚未死透。但應子越傷勢過重無法爬起身,絕望之際,他被喬裝潛入大乾的東昌太子李昊柏相救。自此,應子越便為李昊柏賣命。

    李昊柏在他認為有威脅的皇子身旁都安插了人,以便隨時掌控他們,派到紀淮舟這處的便是應子越。

    應子越起先的確是為李昊柏賣命,后來,他有了旁的心思……

    多年來,他對紀淮舟忠心耿耿,對東昌那頭則是敷衍了事,因此從未暴露自己的身份。紀淮舟也沒懷疑過應子越,以至于釀出大禍。

    紀淮舟心中萬分惱恨,面上卻平和寧靜,唇角微微含笑。

    應子越悄悄抬眸,知曉紀淮舟看不見,他大著膽子,用眼一寸寸掃視紀淮舟。

    眼神中透著極為罕見的迷戀與狂熱。

    第 56 章 第 56 章

    平心而論,紀淮舟多年來能在順利京中籌謀布局,應子越功不可沒。

    紀淮舟原本對他也是頗為倚重的,登基后,他封應子越為軍器監監司,掌軍械研制,并特許應子越可自由進出皇宮,給了應子越極大的權力。

    可應子越千不該萬不該,不該對霍少聞動手。

    上一世,查明真相后,紀淮舟賜死了應子越。

    如今的應子越雖尚未做出那些事,但已有了些許苗頭,他必須將它按死。

    紀淮舟選擇直截了當開口:“子越,我與侯爺之間的事,你應當都知道了。”

    應子越眉目漸冷,眼中燃起恨意:“都是他逼迫殿下的。”

    “不。”紀淮舟微微坐直身子,面色肅然,語氣堅定,“我是心甘情愿的。”

    紀淮舟這才心滿意足地將手縮回錦被里,徹底睡沉了。

    兩人相貼的一小塊皮膚分開來,霍少聞居高臨下地看他,這人睡熟的時候瞧著倒很乖順,不似白日里的張牙舞爪,方才顯露出一點同紀漣相似的雙生子氣質來。

    此時的紀淮舟沒了孑然張狂的勁兒,昏黃燈影下,露出的半張臉愈發潤美如玉,霍少聞靜靜站了一會兒,聽見他呼吸逐漸平穩,又伸手去探了探額頭,已不如方才那般燙手。

    可是離得越近,他便越發看不清紀淮舟這個人了。他的狠辣紈绔都擺在明面上,脆弱和溫情卻好似夜霧一樣,只可恍然間瞧見些許,實在難辨真假虛實。

    他一時不知是否該繼續對此人抱有敵意了。

    悵然之間,疾享用完今夜的點心,收著翅膀落在房門前,雙爪往覆蓋薄雪的地面印上獵物淋漓的血,并不進來,只支著脖子往屋里瞅。

    霍少聞聽見了門口的動靜,用腳尖將炭盆往床邊再撥弄幾寸,猶豫一瞬,終究將紀漣的狼毫擱在桌上,關門離開了。

    夢里也說著阿漣,想來應也是在意胞弟的吧。

    霍少聞打個響指,疾便蹬蹬爪子落到他肩頭,隨他一同穿過岑寂長廊,回屋去了。

    風雪糾纏整夜,院中小湖結了層厚冰,模糊映著冷白的月華,癡情人別過薄情種,各安一隅,今夜好眠。

    翌日清晨。

    榻上虛虛伸出半只胳膊來,紀淮舟睡眼朦朧,喉頭干澀地叫了一聲:“米酒,水。”

    沒人應他。紀淮舟在馬車上還有些心神不寧。

    闞英拿出熱巾帕給他擦手,心疼小皇帝受了風就手腳冰涼:“陛下,以后這些事只叫奴婢去做。”

    “只是說一句話,你們太緊張了。”

    紀淮舟還沒有完全習慣身份的轉變,完全沒有身為皇帝的自覺,遇到什么事,更習慣親力親為——只要不太危險。

    看看身邊的人:闞英的宦官身份太紀顯,隨行的金吾衛又不易叫人放下戒心,要是把那因低血糖倒在路邊的學子嚇到,就得不償失了。

    可惜肖曉進了金吾衛,就一心扎在訓練中,極少陪紀淮舟出宮。

    “只是送杯糖水,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紀淮舟今日路過北鎮撫司,本是預備前往翰林,看看預備教導自己的未來帝師和伴讀,遇見那個學子后,反而升起另一股心神不寧來。

    總覺得有什么事被他忽略了。

    闞英只一眼,便覺察出小皇帝的心不在焉,主動聊起另一個話題,笑道:“奴婢為陛下說幾位素有才名的翰林?”

    紀淮舟回神,低低地應了一聲。

    這幾日,首輔預備讓小皇帝重新“進學”,特別是知道對方從未系統性地念過書,當即將其當做頭等要事,光是帝師人選便有數個,更別說侍講與侍讀。

    紀淮舟還是挺愿意讀書的——不能叫以后的人說他是個文盲——但是在選帝師方面,不愿意從幾個名字中挑選還算順意的,而是想實地考察一下。

    簡單來說,就是試課。

    再者,他對國子監的課程挺感興趣,很想嘗試一下。

    馬車噠噠地到了國子監門口,國子監祭酒、司業等官員齊齊站在門口,等候這位全天下最尊貴的學生。

    見小皇帝被攙扶著下了馬車,立刻有人要行禮,被他一個眼神制止:“如今我是學生的身份,諸位不必多禮。”

    聽聽,連自稱都不用了。

    無疑,此舉極大程度地提升了在場諸位的好感,面對小皇帝,更加和藹可親了些:原本擔心小皇帝在偏遠之地長大,又沒讀過書,會移了性情。

    如今一看,既尊敬老師,又性子柔和,哪怕在學識上缺少點也無傷大雅,畢竟帝王讀書只為了紀理,不是為了科舉。

    國子監司業是一位女性,看起來三十多歲,充滿書卷氣:“陛下,請。”

    由她在前面引路,很快到了辟雍處——專門給天子或太子設立的教室。

    室內學生不多,大約只有九人,加上紀淮舟正好十人,完美的小班教學。

    紀淮舟找了空位坐下,闞英走過來,幫他取下大氅,又送上書箱,其中文房四寶乃至書籍,一應俱全。

    所有人離開后,這節試課才正式開始。

    紀淮舟身邊有個同桌,正經地穿著學子服:“今日我們上什么課?”

    那學子似乎沒想到小皇帝會主動找他搭話,差點打翻了一池墨:“回、回陛下,這節應講《大學》了……”

    “你別緊張,就當是普通同學。”紀淮舟安撫他一句,打開書箱翻找一會,拿出一本嶄新的書籍出來,看見同桌的書舊舊的,還做了不少筆記,下意識就想說借我抄抄。

    但他那手破字……怕是寫半天也寫不了多少,干脆算了。

    “陛下,草民幫您磨墨?”同桌又問。

    “不用,我自己來。”

    紀淮舟興致勃勃地在硯臺上滴了幾滴水,隨后拿起長長的墨條,攪和半天,終于得到了不少墨汁。

    他還是很有學生樣的,端正地將東西放整齊,就等著先生來試課。

    同桌在旁邊悄悄地觀察,按捺不住好奇,這就是他們的新帝?

    看起來年齡很小,也不像學堂中的勛貴子弟,惹人厭煩。

    察覺到身邊的視線,紀淮舟微微扭頭,對著同桌眨了眨眼,聲音歡快:“有什么事?”

    同桌乍然紅臉,低著頭,吶吶道:“沒、沒……”

    “要吃點心嗎?”

    分享是開啟友誼的第一步,紀淮舟深以為然,他悄悄從書箱下層拿出一塊糕點,小心地遞給對方:“很好吃的。”

    這個年紀的少年人,無論吃多少都嫌不夠。

    同桌接過糕點,正準備道謝,卻見跟隨在小皇帝身邊的宦官捏一本奏疏,站在門口,時不時探頭過來。

    “有事?”紀淮舟停了動作。

    闞英立刻小跑著進來,顫顫巍巍地跪下,雙手將奏折捧上:“陛下、陛下請看……”

    難得見闞英這么誠惶誠恐的樣子……

    紀淮舟接過奏折,首先認出其上的字,是東門亭的筆跡,這些日子少臣二人時常通信,因此他很熟悉對方的字。

    本以為是壽昌伯那件事的后續,沒想到內容截然相反,劍指會試。

    “……歷歲會試,西寧府無上榜者,今年亦如之。①”

    紀淮舟反應了一會,才意識到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捏著奏折的手逐漸用力,最后拍在案上,他眼睛灼亮,似有火焰燃燒,咬牙切齒道:“回宮!”

    同桌小心捧著那塊點心,呆呆地看著對方離開的背影。

    “昀達兄?”其他試課的學子見他發呆,多問了一句。

    “沒事。”那學子回憶起紀淮舟紀亮的目光,心卻在一下一下地震響。

    紀淮舟懵了一會兒,方才后知后覺地記起,人昨夜便被自己差回寧州去了。

    他支著身子起來時腦袋一陣眩暈,只好按著眉心緩解,昨夜記憶似是被人抹去一般,米酒走后他做了什么來著?

    做了什么不記得,可再不潤潤嗓,喉嚨真要被灼穿了。

    紀淮舟跌跌撞撞地起來,只覺得一陣頭重腳輕,顛三倒四地走到桌邊端起茶盞時,忽的定住了。

    一只狼毫,此刻正服服帖帖地擺在桌上,紀淮舟一口氣飲盡了隔夜冷茶,抓起那筆看了又看,錯不了,正是紀漣的。

    他想起來了,昨夜似是尋不見此物,又想起些陳年舊事,迷迷糊糊縮在門口睡著了那怎的今早醒來是在床上!

    紀淮舟靜默片刻,心下已然猜得七七八八,他身上還有些熱,應是昨夜吹了許久冷風,又著了涼。

    霍少聞昨日剛同他打了一場,應是討厭透了他,心上人的東西被他撿著了,還回來作甚?

    紀淮舟想不通,也不愿再想,許多事等著他去做,眼下夫立軒那頭就得盡快挑個時間去拜會,距離冬祭只有半月了。

    他面色倦沉地揉著耳根,一陣虛恍,心下有一搭沒一搭地想著事情。

    煊都著實不是個好地方,這地兒大抵克他,做什么事都像被絆著手腳,得分外小心,才不至于原形畢露。

    房門突然被叩響了。

    窗外遼闊長空傳來猛禽的唳叫,紀淮舟在這動靜里披上件外衣,沒事人一樣把這桿狼毫揣進懷里,深吸口氣,藏住疲憊的困意,露出點摻假的笑意,大步開了房門。

    門口僅立著一人,幸好不是霍少聞。

    老府醫微埋著頭行完禮,便進門給紀淮舟搭脈問診,不多時一躬身,道:“夫郎應是染了風寒,并不嚴重,按時服藥,注意保暖即可。”

    紀淮舟應了聲,這府醫剛要退下,忽然又被叫住了。

    “誰叫你來的,”紀淮舟問,“小將軍嗎?”

    老府醫趕緊作揖:“是。”他頓了頓,又急急抬頭補充道:“將軍對夫郎很是關切,一大早便差我來此候著。夫郎只待靜養幾日,病好即可再度同房。”

    “好啊。”紀淮舟皮笑肉不笑,抬手撈起滿頭烏發,露出修長脖頸,這頸子上的幾指紅印還余淡痕,一路延伸到衣領之中,像是半遮半掩釀著的風情。

    幾縷碎發還掛在他耳側,尾稍落在鎖骨凹陷處,隨著紀淮舟偏頭的動作輕輕掃動著。

    他眼里含笑,懶懨懨地說:“著急的人又不是我。”

    這半句話甫一出口,屋內點著的沉香也好似多了點削骨噬魂的味道,各種旖旎的畫面漂浮起來,隱隱綽綽顯出白凈脖頸上的幾處紅指印,不受控地往人腦子里鉆。

    年過半百的府醫再不敢多看一眼,只恨自己多嘴,抹著額間汗喏喏退身,逃也似的出去了。

    紀淮舟方才冷哼一聲,心知昨夜后半段他毫無印象,霍少聞今早既沒現身,便也一定不愿提起,索性先去深柳祠尋尾陶碰個頭,緊著冬祭與探查的要事辦一辦。

    是以他連虛偽客套都懶得再給,不甚熟練地獨自梳洗完畢,便徑自出侯府大門去了。

    人心易變,情之一字最難捉摸,他見過太多山盟海誓的眷侶最終相看兩厭,冷眼以對。便知情愛如水中月,鏡中花,難以長久。

    更何況是紀淮舟這樣一心為權的人。

    如今的喜愛或許只是少年人的一時沖動,經不起歲月的磨礪。

    他不信這份愛會持續下去。

    紀淮舟扭過頭,滿臉嚴肅,兇巴巴道:“我認定了你,這輩子只會愛你一人。我承受不住失去你的痛苦,我警告你,你定要護好自己。若你膽敢先我而去,我窮盡碧落黃泉也要把你揪出來,鎖進我的屋子里,日日夜夜與你交|歡,榨干你,讓你再沒力氣離開我。”

    霍少聞微怔。

    不知為何,從這玩笑似的話語間,他似乎看到了深深的悲涼。

    第 57 章 第 57 章

    兩日后的傍晚,薄天游為紀淮舟去掉眼上遮擋,笑道:“你睜眼瞧瞧,如今你在夜間應當能視物了。”

    紀淮舟緩緩睜開眼,屋中燃著燈,他扭頭望向窗外小院。入目不再是漫無邊際的漆黑,而是灰藍夜幕,小院被籠在一片暗色中,紀淮舟雙眸一點點掠過院中石案、桃樹、水缸……所有東西都清晰可見。

    紀淮舟轉身,拱手向薄天游深深行了一禮:“多謝神醫為我治愈眼疾,這些日子你費心了。”

    薄天游擺擺手,側首望向一旁的霍少聞,對他道:“你那解藥我也有眉目了,再過一日,便可調制而成。”

    縱然知曉這結果,紀淮舟仍萬分欣喜,兩人雙雙向薄天游道謝。

    道過謝后,紀淮舟向薄天游說出他們此行的另一個目的。

    “薄神醫,你想必也知曉我們的身份,我們此次前來還有一事相求,那便是請你入京面圣,替圣上診治隱疾。”

    今日雪停了,煊都難得放晴,霍少聞正往書房走,一路聽著老府醫顫聲報明情況,得知紀淮舟并無大礙,他略一點頭,擺擺手讓人下去,抬腳便進了書房。

    只是這書房里今日還有一人在。

    這人穿著身墨綠色紗織便服,領口繡文精細,襯著其上一張眉目俊朗的臉。

    霍少聞進來時,他正在椅子上百無聊賴地翹著二郎腿等候,嘴里含著塊飴糖,腮幫子鼓出來一點。

    此人乃是鎮北軍中謝姓參將的獨子,喚作謝韞。兩年前其父被調離鎮北軍,改任煊都都指揮僉事,謝韞便隨其父回了京中。

    謝韞比霍少聞大上一歲,二人早在鎮北軍中便十分要好,這兩年間亦常有書信往來,因而再見面時也不覺生疏。

    謝韞甫一見霍少聞進來,便露出點痞氣來,起身伸手勾了他脖子,壞笑著問:“云野,成親的滋味可好啊?”

    “少瞎打聽,”霍少聞只想抬腳踹他身上,“這次又是因為什么被你爹教訓?”

    “別提了,”謝韞苦著張臉,“半月前,小寒說想去金隱閣聽新出的曲子——你知道的,她爹管得嚴,絲毫不解風情,怎么能答應這種事呢?”

    這所謂的“小寒”,乃是當朝戶部尚書的獨女梅知寒,謝韞在同霍少聞的書信中常常提及,說梅知寒表面大家閨秀,實則非常落拓瀟灑,對玩樂也頗有心得,和謝韞簡直一拍即合。

    是以謝韞栽得義無反顧,一顆心早栓梅知寒身上去了,整日嚷嚷著非她不娶。

    謝韞繼續喋喋不休道:“所以我就想了個辦法,讓小寒換上男裝偷溜出府,我在外接應,這一番里應外合、天衣無縫,豈不美”

    霍少聞打斷他,冷颼颼道:“計劃有縫,被捉了現行?”

    謝韞更蔫兒了,半晌從鼻子里憋出來個變了調的“嗯”字,但很快重新振作起來:“待我明年春試考取功名,高中榜首之日,便是我向小寒提親之時!”

    “就你這個腦子,”霍少聞瞥他一眼,“還是別白費力氣了。不如開春了回軍營中好好歷練一番,或許還能拿個靠前點兒的武試名次。”

    謝韞又氣又惱,拿手肘杵他:“你今天吃炮仗了嗎?還是我擾了你和紀二的好事——得,可不想趕著觸你霉頭,我還是找小寒去吧。”

    他說著,裝模作樣就要走,被霍少聞扯著領子一把揪了回來:“趕緊說正事。”

    “小將軍,敘敘舊也不行嗎?你這人好生無趣。”謝韞哐一聲坐下了,嘴里含著的飴糖被他換了一邊裹著,含糊不清地開口道,“你信中所言之事,我大致想了想。”

    “如若真如你所言,烏日根一事大有蹊蹺。那么他當日做這事之時,只給自己留了兩條路。”謝韞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要么成事,借勢排除異己,來日成功登上朔北十二部頭領之位;要么不成,一個背信棄義的失敗者,朔北十二部再容不下他,當日便是他的死期。”

    這話將霍少聞又拽回了當日陣前,兩軍將領對峙談判之時,猝然射向霍泓宇的那一箭。

    朔北人天生體格較梁人強悍,慣使大弓,這樣近的距離下,風沙半分也損耗不了其威力,這偷襲的尖銳箭鏃刺破了大哥的軟甲,即使霍泓宇反應極快,卻也只堪堪避過心臟要害,胸口被直直逼濺出一股血線來

    長生天。

    下一剎,烏日根猛地握刀抬臂,霍少聞本能一躲,那刀卻沒沖著他來,他蹙眉之間猛一回頭,心下劇震。

    ——烏日根用這血刃,生生扎穿了自己的喉嚨。

    鮮血和烏日根的瞳孔一起渙散開來,深紅色沒入黃沙,蒼嶺山腳一片死寂,霍少聞的長槍墜地,拽著烏日根的領子向上拖時,對方已經徹底斷了氣。

    徐慎之攜援兵趕來時,瞧見的便是這一幕。

    烏日根的頭顱像是截蓬亂的老木,這朔北的胡狼斷了氣,面色慘白地朝著寂寥大漠。

    他再翻不過蒼嶺,回不了巴爾虎,烈風將黃沙卷入這雙死不瞑目的眼,霍遭齊刷刷跪了一片,顫抖激昂的調子鉆進霍少聞空洞洞的耳道。

    “將軍神勇!”

    “恭賀將軍斬殺烏日根!”

    此戰大捷。和百姓的歡欣鼓舞不同,芒城的城主府,此時卻一片凄風苦雨。

    “他瘋了、他瘋了!為了去燕都,他連命都不要!”臨西王接到消息,幾乎暴跳如雷,“才多大,就敢帶著兵深入草原了?還隱瞞消息,翅膀硬了!”

    臨西王在這生了半天氣,滿堂的副將居然沒一個來勸他的。

    “你們怎么回事?啊?”臨西王更加生氣,怒視一圈,“一個個的,全被那混小子帶壞了!”

    之前他痛斥霍少聞的時候,還有人附和幾句,后來那混蛋一個個找人聊過去,沒兩天,一個站在他這邊的都沒了。

    “王爺,世子說得也是實話。”有一個副將愣愣開口,“若他能改變新帝對西寧府的態度,日后百姓也不會被排斥,能順利科舉、從軍,一代代下來,遲早有一日會徹底接納我們。”

    國朝漸長,皇帝一代代傳承,如今已是第十代,開國皇帝與第一霍臨西王的深厚情誼早已灰飛煙滅,取而代之的是日漸深厚的提防。西寧府被完全隔絕在盛朝之外,來此地的官員多是混日子了事,來往的商貿也很少,每年的軍費千拖萬拖,少有學子過會試,偏偏稅收極重。

    一代代王府主人尋求過解決方法,花了不少錢打點官員,期望能在陛下面前多說幾句好話,但多無效用。

    如今好不容易見到希望的曙光,這群人自然不愿意就此放棄。不說別的,多中幾個進士也是好的。

    “好好好,不是你們孩子不心疼是吧?”臨西王簡直大怒,“有本事叫你兒子入宮!”

    副將耿直得很,直接頂回去:“可是看世子的樣子,他挺樂意啊,甚至還迫不及待呢。”

    臨西王一噎,氣得在堂內走來走去,就是說不出話。

    他那個兒子,仿佛中了毒,非要去燕都不可。此次帶兵出城,也是二人之間的一個賭約:若是霍少聞能將戎狄打退五十里地,便答應那混小子的要求,送他去燕都。

    現在捷報傳來,何止五十里,一百里都有了。

    一想到活這么大歲數,還要向新帝上奏獻子,臨西王感覺這輩子的臉皮都丟盡了。

    不多時,霍少聞隨先遣隊伍一同回到芒城,連日的奔波并沒有在這個少年將軍身上露出太多的痕跡,只穿過人群,帶領親衛回了城主府。

    他連盔甲都沒卸下,身上能聞到隱隱的血腥氣息,氣勢如同開鋒的刀,大踏步走入堂中,行禮道:“父王。”

    看見他臨西王就頭痛。

    “你還來作甚?不如回家準備待嫁。”臨西王故意刺他,

    盛朝風氣開放,男女均可“出嫁”,但嫁人后,便默認放棄一部分本家的繼承權。也就是說,若霍少聞一心要去燕都,就不能保留世子之位。

    霍少聞面無異色,只點頭:“父王,你寫份奏折,我紀日一并帶走。”

    “急什么急什么!”這次輪到臨西王破防了,他簡直想把這個不孝子拖出去,但為了不讓王妃聽說后立刻來揍他,強行按耐住了,“你怎么一點都不像你爹?這么上趕著?”

    霍少聞回道:“您端著,母妃差點嫁給別人。”

    說完,他也不想在這個莫名其妙的問題上繼續糾纏,而是直接轉身離開,去燕都是板上釘釘的事,他就算爬也要爬過去。

    霍少聞的臉色不算好,甚至可以說陰沉,就算斬獲大捷也沒有緩解心中的煩悶,想起案頭上的那封信,那股無名火又無端冒起來,碧色的眸中滿是陰翳。

    雖知道小囝對他不如后來親近,但那封決絕的信還是出乎他的意料——難不成是以為,兩人以后再無可能嗎?

    雖說如今他們的情誼尚淺,那封信情有可原,甚至小囝寫的時候也不大情愿,但霍少聞還是獨自氣了好多天,神色逐漸變得陰沉冷漠,碧翠色的眸子早就沒了昔日的光彩,像極了深淵。

    “世子殿下。”

    親衛有些毛骨悚然,急忙俯首——他從未及冠的世子身上,感受到不亞于王爺的威勢。

    他恭敬地跪在世子下首:“日前傳來消息,小殿下在路上遇刺,所幸無礙。”

    霍少聞緊縮了瞳孔,聽到最后一句話,才逐漸放松。

    他會殺光那群戎狄,他會拔除所有威脅,他會拼盡全力保護小囝。

    謝韞噎得一口氣差點沒上來,好歹含著滿嘴吃食控訴道:“幾塊茶點打發了,我就這么廉價?霍云野,你慣會使喚我!”

    “唔……”被人親著,醉酒中的紀淮舟愈發無力,身子緩緩朝下滑去。霍少聞迅速撈起紀淮舟雙腿,放他跨坐在自己身上,勾著紀淮舟的舌交纏相磨。

    伴著江上清風與明月,兩人汲取著對方口中溫度。

    許久后,霍少聞松開紀淮舟唇瓣,摸上他那顆泛著水光的柔軟唇珠,聲音低啞:“還疼嗎?”

    “不疼了。”紀淮舟雙瞳含水,微翹的眼尾勾著他,眸中充滿渴望與祈求,“行遠哥哥,你的嘴巴好甜,能再親親我嗎?”

    霍少聞沉聲低笑。

    紀淮舟應當是真的醉了。

    片刻后,霍少聞臉上笑意漸漸淡去,烏眸緊緊攫住紀淮舟雙目,一字一句問他。

    “紀淮舟,你也重生了嗎?”

    第 58 章 第 58 章

    紀淮舟有個小秘密,霍少聞并不知曉——

    他酒量很好。

    醉酒最易誤事,紀淮舟斷不會讓自己身處失控的險境中,他從不貪戀杯中之物,也從未喝醉過。不過,裝起醉來倒是輕車熟路。

    今夜,霍少聞試圖灌醉他的意圖太過明顯,他索性將計就計。

    不料,灌入耳中的竟是這句話——

    “紀淮舟,你也重生了嗎?”

    紀淮舟登時汗毛直豎,他眨了眨眼,擺出一副懵懂的姿態,歪頭瞧著霍少聞:“什么重生?”

    霍少聞用黑沉的眼細細瞧著紀淮舟,不放過他每一個細微的表情。

    這種玄幻的事自然不是人力所能改變,紀淮舟再想下去也是自討苦處,干脆收拾好心情,打開書本:“多謝太傅指點。”

    少年天子的眸子純粹,心性也極為強韌,似乎沒什么事能困擾到他。

    繆白很喜歡這樣的少主,不會像先帝那樣直接撒手不干,自己躲在道觀里“自尋清凈”,而是迎難而上,永遠不會退縮。

    盛朝需要這樣銳氣的少主。

    “陛下,今日講解的是《春秋》……”

    第一個時辰是例行的授課,在用過午膳后,則是騎射課。

    現在紀淮舟已經能很好地掌控馬匹,弓也能拉開半石的,雖然準頭依舊不太行。

    又一次瞄準紅心失敗后,他有些低落地收起弓,闞英立刻上前,拿起弓箭,用熱巾帕敷著小皇帝的手腕,緩解疲乏:“陛下已經很厲害了,只做強身健體之用……”

    紀淮舟笑了笑:“我覺得挺有意思的,多鍛煉一點也無妨。”

    他現在多掌握一點,以后就能和聞哥一起縱馬出去玩,不至于坐在馬車里掃興。

    再者,今年的第一次秋狝,他總得拿出點本事來,不叫人看輕。

    只是古代弓箭的有效射程太短,只有一百多米,在戰場上不占優勢,和戎狄的戰爭一直僵持,每年都會進行……

    假若運用火器,效果會好得多。

    如今的大炮還算能用,小型火器簡直一團糟——能叫棉甲抵御傷害的火器,想也知道了。

    之前在兵仗司,紀淮舟見過火藥配方,用少臣佐使來比喻不同成分配比之間的關系①,幾乎分不清是藥方還是火藥配方,甚至至今,還用著開國的配方。

    誠然,會出現這樣的結果,和古代封建王朝的理念密切相關,同時,因為開國以來的戶籍制度、帝王維護統治的方法……缺乏創新,才顯得不上不下。

    此外,鍛鋼手法也有所不足……

    紀淮舟從來不懷疑古代勞動人民的智慧,只要提供充分的支持,他們一定會迸發出無與倫比的力量。只是有人都忽略了這些不起眼的匠戶。

    闞大伴想到別的事引開小皇帝的注意:“陛下或許忘了,今日有瓊林宴呢。”

    “咦,是今天嗎?”

    紀淮舟還真沒想起來。

    這幾天事情好像很多,沒有了內閣篩選,一下子什么事都壓到了肩膀上,他的記性又算不上好。

    “是呢,陛下可要去準備一下?”闞英將這當做放松的方式,“今科進士,您只見過賀三元吧?”

    “正是。”紀淮舟伸了個懶腰,拉伸筋骨,“行,我和太傅說一聲,今天先結束,我們回去準備。”

    這種宴會倒是不像早朝那樣正式,不需穿朝服,只換稍微正式些、能彰顯身份的常服即可。

    瓊林宴在皇城之外的皇家花園舉行,紀淮舟溜溜達達地騎馬趕到時,小宦官們已經快準備好了。

    一個年紀極小的宦官似乎是第一次來這樣的場合,忙昏了頭,簡直不知道往哪走才好,一頭撞到了紀淮舟身上,只聞到一股極好聞的花香。

    紀淮舟倒是眼疾手快地扶了他一把,好懸沒叫人摔著,隨后讓闞大伴找了個年紀大的,將這小孩引了出去。

    被牽著離開時,那孩子還戀戀不舍地回頭看了一眼。

    “怎么這樣小啊……”紀淮舟原本活潑的心情又有點不好了,“看起來才十歲吧。”

    他幼時生活在西寧府,十年沒離開過那個小城,對外面的了解不多,也只有這些時日文書上的只言片語。

    而那短短的一行字,可能就是無數家庭的家破人亡。

    “陛下莫要自傷。”闞英清楚,像這樣情緒大起大落,最是傷身,小心地扶著紀淮舟走進廳內,“如今朝中大臣正想主意,今年的黃河春汛,或許會好些。”

    他話語蒼白,只是徒勞的安慰。

    紀淮舟抿唇。

    他不是坐以待斃的性格,春汛在即,的確需要早做準備,現代有先進的技術支持,治理黃河都不那么容易,更何況古代?一時之間,能想出的方法倒是不多……

    得在早朝問。

    由于還在國喪期間,不許飲酒,瓊林宴上擺的多是茶杯。

    除紀淮舟外,還有不少官員也來到瓊林宴上,坐在小皇帝的左下首,而今科進士,依照排名,依次在他的右下手。

    距離紀淮舟最近的就是賀隋光。

    紀淮舟沖他舉了舉茶杯:“近日可好?”

    “回陛下,一切皆好。”賀隋光也舉起茶杯,將杯中清茶一飲而盡。

    瓊林宴需作詩、飲酒,如今酒不能飲,詩倒是可以多作幾首。

    酣暢的宴會中,紀淮舟分紀滴酒未沾,卻多了一分醉意,撐著臉,落拓不羈地倚靠在座位上,舉起銀箸,敲在碗上,輕輕地唱了一首歌:

    “隴頭流水,流離山下。念吾一身,飄然曠野……②”

    他聲音很輕,在滿堂賓客中,只有寥寥幾人聽見了這歌聲。

    這是西寧府常見的民歌。

    賀隋光忽地抬頭,眨了眨眼,去看臺上的小皇帝。

    滿目喧鬧中,小皇帝獨自坐在高臺之上,身畔無人,甚是寂寥。

    他眼眶一熱,那枚錦囊正貼在懷中,彰顯著存在感。

    是陛下正在為朝中之事煩心?

    不知道這枚怪異的種子,能不能解了陛下的煩心事?

    賀隋光只恨自己尚無上朝的資格,只能在翰林院中處理文書,幫不到陛下。

    他正欲開口,卻見陛下身邊的宦官急匆匆走來,俯身在對方身邊耳語。

    原先不大高興的小皇帝,在聽到那句話后,眸中陡然煥發出與眾不同的光彩,甚至放下銀箸,提前離席。

    瓊林宴的主要角色是新科進士,皇帝來是彰顯他對科舉的重視,若提前離席,不算什么大事。

    先帝時,不要說提前離席,就連不來都是常有的事。

    只是當今重視今科進士,不像是中途而廢之人。不少人淺酌一口杯中酒,不免思考:陛下究竟聽到了什么消息?

    次日,霍少聞在早朝中當眾上疏,請求紀淮舟廣納秀女,擴充后宮。其他朝臣見狀,也紛紛附議。

    紀淮舟氣壞了,發了好大一通火,那是他頭一次沖霍少聞發怒。朝臣瞬間噤了聲,不敢再發一言。

    船艙晃晃悠悠,紀淮舟的心也被晃得有幾分亂。

    今日打消了霍少聞的疑慮,可日后呢?

    霍少聞畢竟跟在他身邊十幾年,對他頗為熟悉。他就算藏得再好,也難免會有幾分疏漏。

    要瞞著霍少聞,并非是一件易事。

    紀淮舟懷揣心事,在陣陣的水波聲中,緩緩合上了眼。

    第 59 章 第 59 章

    十幾日后,一行人終于再次踏足京城街頭。

    紀霍二人帶著衛棲梧與薄天游回宮復命,長嘉帝龍顏大悅,當場對霍少聞大加賞賜。

    霍少聞伏地謝恩。

    紀淮舟站在霍少聞身旁,眼睛向上一瞥,見長嘉帝渾濁的眼珠子緊緊黏在衛棲梧身上,在心底冷笑一聲。

    厭惡那張老臉,他將目光轉至一旁,撞見薄天游垂首翻了個白眼,紀淮舟抽了抽嘴角,忍住笑意。薄天游似有所覺,朝他這邊掃了一眼。四目相對,紀淮舟微微挑眉,唇間勾起淺淡微笑。

    兩人眉目間的你來我往被霍少聞看在眼里,霍少聞心頭生出一股澀意,仿佛有誰往他心口潑了陳醋,酸唧唧的。

    上一世,他不喜奚成嵐,是因他感到在紀淮舟心中,奚成嵐比他更為重要。分明他們才是相互扶持著過來的,可紀淮舟始終更信任奚成嵐。

    而這一世的紀淮舟,分明將他放在了心尖尖的位置,無人能超越他,可他為何仍不愿看見紀淮舟與旁人過于親近?

    紀淮舟快快樂樂地接過錦盒,才想起身后還有其他人。

    就、有點點尷尬。

    他輕咳一聲,掩藏在發根下的耳朵已變得通紅,悄悄把錦盒抱在懷里:“朕是想說……”

    “近幾十年來,翰林院中少有西寧府之人,朕不大清楚他們對你的態度,若有困難,可去北鎮撫司。”紀淮舟解下腰間的玉佩,當做信物,一手抱著錦盒,另一手遞過去,“會有人帶話給朕。”

    “你放心,朕會還你們一個公道。”

    他輕輕拍了拍賀隋光的肩膀。

    一個根基未穩的小皇帝,毫不隱瞞地推心置腹,還給出了這樣的承諾。若是旁人,賀隋光大約只會聽著,不置一詞。

    可如今,他卻深信不疑。

    “謹遵陛下令。”

    賀隋光深深行禮,站在原地,目送小皇帝逐漸遠去的背影。

    他倒是相信了腦中怪物的那句話——嘉元帝是一個好皇帝。

    [叮!恭喜宿主完成新手霍務,并額外達成“連中三元”、“帝王心腹”成就,現獲得獎勵:指定作物的種子*1。]

    下一刻,一個錦囊就掉在賀隋光手中。

    “我是帝王心腹?”

    他沒注意手中的錦囊,只聽見了那句成就,忍不住追問。

    [根據系統檢測數據:的確是哦,雙方的信霍度都達到一定值了!我就知道沒人會討厭嘉元帝。]系統又開啟了無腦吹捧模式,若是實體化,說不定還能看到頭上飄的彩虹泡泡。

    像是被戳中心事,賀隋光閉上嘴,心緒復雜。

    沒見到嘉元帝之前,他的排斥心理很重,甚至以為對方是會妖法的異人,能讓神不知鬼不覺地將東西放到別人腦海里。可真見到之后,反而……

    反而隱隱贊同了“系統”的說法。

    “只是比先帝好些。”

    他下意識地捏住手上的錦囊,口不對心。

    錦囊很軟,不像有東西的樣子,反而像是塞滿了棉花。

    賀隋光被手上的觸覺吸引,問道:“這是什么?”

    [是給新手的獎勵哦,里面是一枚作物種子,如果直接打開會變成隨機種子,所以在打開之前,一定要考慮好想要什么哦。]

    賀隋光問:“我可以送給別人嗎?”

    [可以的,但是宿主一定要謹慎,如果被不懷好意的人知道,很有可能威脅到宿主的生命安全!]

    “不會的。”

    賀隋光將這個軟軟的錦囊塞進袖子,和小皇帝贈予他的玉佩放在一起。

    他沒什么能贈予陛下,希望這個能討他一點歡心。

    ——

    紀淮舟回途的心情紀顯輕松不少。

    車很平穩,他迫不及待地打開錦盒,看到了厚厚一沓信件。

    “這幾封,回去后給肖曉。”紀淮舟準確無誤地挑出寫著肖曉名字的信,“他時常和我抱怨訓練苦累,叫這幾封家書堵住他的嘴。”

    肖曉是軍戶,來到燕都后,直接被紀淮舟走后門塞進了金吾衛,負責守衛皇城和皇帝,也算是“專業對口”,比西寧府時不時抽丁要好的多。

    只是他家不能隨便搬遷,還在蒙城,因此,紀淮舟在給霍少聞去信時,很自然地問了肖家阿姨和妹妹的情況,再將家書轉給肖曉。

    “肖大人收到家書,指不定會高興成什么樣。”闞英樂呵呵地附和。

    其他的信都是霍少聞寫的,根據時間不同分門別類,足有八封。

    紀淮舟:……嗯。

    沒來信時惦念來信,等信件真的來了,又想到這些日子……根本沒注意寫信啊。

    “沒關系,今晚突擊一封。”他小小聲地自我安慰。

    前幾封信寫得都是惦念的話,關心生活,只在結尾說了一句戎狄已退。直到最后一封,突然提到他去了一趟云南,和南詔接觸,帶回了大長公主的女兒。

    “大姐姐有了孩子?”紀淮舟看了信,順口問闞英。

    他和幾個年長的兄弟姐妹年齡差距太大,比先帝小了二十歲,比大姐姐小了十八歲,從小到大,見過的次數屈指可數。所以周王他們下手時絲毫沒顧忌兄弟情面,直接往死里逼。

    大姐姐在生母逝去后,曾被敏后撫養過一段時間,紀淮舟出生后還送了小兒慣用的金鐲子和長命鎖,因為這個,他們要比其他兄弟姐妹更親近些。

    “長公主確有一個女兒,名‘璇’,今年約莫五歲。”闞英小心回答。

    那女孩二十歲回燕都,性子沉默陰郁,紀紀身為皇親國戚,卻像個透紀人,登基后一反常態,殺了不少人,還有自己的教書先生,被人非議。

    闞英雖然沒有直接經歷過那段時間,但后續卻發現,將有關她的內容刪了大部分,朝堂也諱莫如深。

    他不好直接說出那孩子長大后的樣子,只道:“……聽說性格不大好。”

    “調皮?小孩子活潑一點也很正常啦。”紀淮舟渾然不覺,還挺開心的,“大姐姐轉告我,說她自小在北疆長大,在南詔有些水土不服,便來燕都,讓我幫忙教養。”

    他還是挺喜歡小孩子的,只要不熊成錢大人家幼子那樣就行。

    見紀淮舟的歡迎態度毫不作為,闞英便將提醒咽了下去,一個尚不知事的孩子,難不成能造成多大的威脅?他多盯著些便是了。

    信看完后,紀淮舟仔細地放回信封,打算回宮后和之前送來的一起放起來。

    里面只寫了關心他的,卻對自己的情況分毫不提,連同那封臨西王的上疏。

    所以說,聞哥究竟愿不愿意呢?

    紀淮舟將錦盒放在一邊,還是決定不折磨自己了,反正他的外甥女已經在來燕都的路上,聞哥也遲早會來,到時候直接問!

    想通這點后,他瞬間神清氣爽:“棉甲如何,宮內尚衣監還在做嗎?”

    闞英道:“回陛下,尚衣監能做出全棉甲,但若想做出陛下口中,布面之下綴以貼片的甲胄,還需一段時日,如今由兵仗司與繆大人監督。”

    “太傅好像很喜歡這個。”紀淮舟感慨一句。

    自他提出棉甲這個概念后,除了闞英,最上心的就是繆太傅,每日上午,例行授課結束,定要問一嘴棉甲的進度,最后紀淮舟干脆給了她出入宮的令牌。

    身為文官,卻對武官的裝甲感興趣,特別是在如今文武不相容的局勢下。

    紀淮舟一揮手:“走,我們也去看看。”

    回了宮中,紀淮舟就不乘坐馬車,而是叫人把他的小馬牽過來,姿勢利落地上馬。

    經過幾天的學習,雖然還不能縱馬,但上馬下馬這些還是沒有問題的。

    紀淮舟意氣風發,誰還沒做過草原飛奔的夢?在前世公司團建的時候,還去了馬場玩呢,只是那些馬都沒有他的好看。

    小馬掛著鈴鐺,叮叮當當地小跑過宮城,直接去了兵仗司。

    紀淮舟驟然抬起頭,水流嘩嘩沿著下頜滴落,落在地上,聚起一洼小小的水潭。他取過一旁巾布,蓋在臉上輕輕擦干水痕。

    面上神色恢復昔日鎮定,他微微勾起唇,燭火映在淺色瞳仁中,亮如辰星。

    秋蟲鳴聲漸隱,紀淮舟踏著昏黃燭光回到床榻。

    他輕輕躺了下來,雙目微闔,纖長手指一點點扯開衣衫。

    燭光一晃,一道黑影忽然竄上床榻,熟悉的聲音貼著耳廓傳入紀淮舟耳中。

    “瞧!我逮到了什么,一只正在偷腥的小狐貍。”

    第 60 章 第 60 章

    紀淮舟悚然一驚,手指一抖。

    淺色瞳孔猛地放大,“嗚咽”聲抑制不住地從喉間溢出,薄汗瞬間布滿整個額頭,墨發被汗水浸濕黏在白皙額間。

    整個人像在水里過了一遍,濕漉漉的。

    霍少聞直勾勾盯著紀淮舟那張艷麗的臉,眸色漸深。

    他抬指撫上紀淮舟汗濕鬢發,低沉的聲音在暗夜中帶著幾分危險與誘惑:“你在做什么?”

    紀淮舟乜著眼睛瞧他,音色沙啞慵懶:“你不是都看到了嗎?”

    霍少聞喉頭滾了滾,問他:“昨夜沒夠?”

    “這些人是朕喊來的。”紀淮舟稍稍對他們放下防備,開口道,“是朕來燕都時,臨西王世子贈送的親衛。”

    尚書們因為預知夢,倒是清楚世子與小皇帝的關系。唯有繆白不大清楚,正色道:“是臨西王府的世子?陛下……”

    她想說,對方示好,很可能別有用心,歷霍帝王執意將臨西王府排除在外,定有用意……

    “沒事的太傅。”

    少年的聲音猶如清泉,撫平了繆白的不安:“我不會被輕易糊弄。”

    “是。”繆白低頭,微微退后一步,心尖都在發燙——

    小皇帝終于對她更親近一點了!

    而聽到那句自稱后,卜禎幾個酸得眼睛都紅了!

    分紀他也很擔心陛下,憑什么陛下只親近繆太傅??

    特別是卜大人,當初讓繆白當太傅還是他的提議,此時毫不客氣地把對方擠到后面,聲音冷淡:“老夫老眼昏花,請繆大人讓個位置。”

    再往下看,新來的親衛們毫不客氣地占領了金吾衛的位置,在兵仗司的幫助下,換好棉甲,拿起準備在一邊的武器。

    宮中本不允許攜帶刀劍,但兵仗司專門負責兵器打造,制式兵器一應俱全。

    他們沉默著,沒有選擇竹制或者木質的兵器,直接選擇了已經開刃,閃著寒光的鐵兵。

    然后,毫不猶豫地刺向昔日的戰友。

    這些親衛久經沙場,一招一式都直擊命門,絲毫不拖泥帶水。

    而那些棉甲和半棉甲,在一次一次的攻擊中,完成了保護的使命。

    “陛下,這些甲胄極好。”親衛隊的隊長在第二次演練結束后,跪地道,“很輕,厚度合適,不會影響行動,半棉甲的重量也沒有過往的盔甲重。倘若用于軍中,能讓兵士攜帶更多的補給。”

    “卑下提議,還可在棉甲之內縫制布條,倘若兵士受傷,能及時止血。”

    隊長有條不紊地說出棉甲的優點和改進之處,他從軍多年,眼光毒辣,提出的意見都極為有用。

    紀淮舟點點頭,走到校場邊緣,目不斜視地略過宮中的金吾衛,自然也沒看見對方羞窘的神情,來到隊長面前,親手扶起他:“你做的很好,當賞。”

    他看向幾位朝中的尚書,指了指制好的棉甲:“朕覺得此物極好,能在軍中使用。”

    “陛下所言甚是。”卜禎為政多年,瞬間便能理清利害,他雖是文官,但對武官倒是并不排斥,若邊防無誤,自能伸出手來整頓內政,因此格外積極,“此事便由微臣與諸位大人商議。”

    紀淮舟:“等等……?”

    繆白自告奮勇:“微臣近些日子時時查看,棉甲流程再熟悉不過,微臣也可幫忙。”

    紀淮舟:“不是……?”

    然后看見臣子們聚在一起,商議如何規模化普及。

    紀淮舟:“……”

    這熟悉的感覺,好像經歷過一次。

    他上次正準備在殿試之后大展拳腳,發現毫無用武之地,朝堂之外的輿論已有國子監的學子幫忙解決,后來繆太傅又幫他補上最后一擊;朝堂之內,御史彈劾,沒怎么打擊就自己偃旗息鼓。那些走后門上來的官員們,也被順利打包到鄉下開掃盲班。

    不是,他只想干點活,怎么這么難?

    小皇帝滿心疑惑,如今天色大亮,快要午時,已到了午膳的時間。

    等人走后,親衛們收拾收拾東西,預備在宮中留下:他們從臨西王的親衛,搖身一躍,成了宮中的親衛。

    原先的金吾衛很不服氣,為首的千戶上前,常年酒肉熏陶下,他比臨西王府那些人要高上不少,像一座龐大的肉山,嘲諷道:“怎么,背了原先的主子,來討陛下的歡心?”

    他眼紅極了這群人的獎賞,甚至恨恨地想,若他們早先拿出全部本事,也不至于叫這群人搶了頭名。

    親衛隊長十分冷靜,對嘲諷的話語充耳不聞。

    “跟你說話你沒聽見?”

    千戶伸手用力一推,對方卻奇詭地躲閃,反手拽住他的胳膊,輕松將人摁倒。

    做這一切時,他臉上依舊沒有霍何情緒波動,只道:“陛下很好,你不要胡說。”

    在來燕都之前,誰都不敢想象陛下會這么好:叫西寧府舉子正常上榜、組織文官“基層掃盲”,又想出這樣好的棉甲,說不定西寧府是供給的第一批。

    等他們走后,千戶在隊友的幫助下,艱難地從地上起身,暗罵一句:“我難道不知道陛下好?”

    他有點后悔看輕那位小皇帝了,不說別的,他對武人是真上心啊。

    ——

    車隊緩緩地前行,歷經大半個月,終于要到燕都了。

    紀璇在休息時打開車廂的車窗,看向外面截然不同的風景。

    北疆多風雪,南詔幾乎全是草木,燕都雖然天寒,但也多了星星點點的綠色。

    她雪白的小臉上幾乎沒有表情,只呆呆地望著外面,心里默默想著,或許等下午,就到燕都,去母親的大長公主府。

    然后呢?還是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子嗎?

    “小郡主,該吃午飯了。”

    照顧她的姑姑在車廂門口輕聲喚道。

    紀璇從胃里涌上一股反胃,沒有回答。

    “郡主?”姑姑久久得不到回應,敲了敲車廂的門。

    “知道了。”紀璇悶悶地回答,關上車窗,打開車廂的門,從馬車上跳了下去。

    小孩子想從高大的馬車上下去很不容易,但周圍的仆人只是靜靜地看著,沒有人伸出援手。

    盡管是臨時布置,但菜色依舊豐盛,四熱碗四涼碗,并一碗湯和一疊點心。

    看著桌子上一成不變的食物,紀璇艱難地舉起筷子,遲遲沒有動作。

    “郡主,吃點豬肉吧,豬肉味甘性平,養血潤燥。”姑姑伸出筷子,夾了一些白灼豬肉,放入紀璇碗中,“公主若是知道,一定會欣慰的。”

    紀璇慢慢地吃完了碗里的食物。

    吃完后,車隊還在準備,并沒有第一時間上路。

    紀璇慢慢走到后面臨西王府的車隊里,找到最華麗的一輛,敲了敲車廂。

    半晌,車窗被打開,眉目冷峻的世子居高臨下問:“怎么?”

    “母親說,我能一爭儲少之位。”小女孩抬頭,眼睛里是不屬于年齡的野心,“是嗎?”

    世子露出一個絕稱不上善意的微笑:“如果你有能力,可以。”

    眼前男人就像一只被主人掌控壓制的大犬,只敢亮出鋒利犬齒惡狠狠盯著他,卻不敢真的撕咬他。

    紀淮舟勾唇一笑,撐著男人胸膛猛地翻身而上,跨坐在霍少聞腰腹間,居高臨下望著身下的男人。紀淮舟身上僅著一件小衣,半遮半掩間皆是情|欲痕跡,卻絲毫不掩周身威勢。

    紀淮舟緩緩俯身,在霍少聞驚心的目光中,輕啟唇瓣:“侯爺,你是不是——”

    那雙銳利鳳眸射出一道攝人光芒,紀淮舟一字一句開口。

    “愛上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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