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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61 章 第 61 章

    “怎么可能?”霍少聞下意識開口反駁。

    紀淮舟聞言泄了氣,順勢趴在霍少聞胸口,悶悶道:“那是我自作多情了吧。”

    說罷,他微微張口,咬住男人硬邦邦的肌肉,磨了磨牙。

    霍少聞只覺胸膛傳來一陣微微刺痛,他眼眸微垂,望向卸了力癱在他胸口磨牙的紀淮舟,仿佛一只牙沒長齊四處亂啃的幼獸,毛茸茸的發(fā)頂?shù)衷谒南掳停^頂一根微翹的發(fā)可憐巴巴地耷拉下來。

    可憐,又可愛。

    霍少聞忍不住抬手揉了揉紀淮舟烏發(fā)。

    懷中人松口,停止用他的肌肉磨牙,抬頭看他,鼻端發(fā)出一聲小小的“哼”,委屈巴巴道:“你為什么不喜歡我。”

    紀淮舟沒有正面回答,推了他一把:“總之快去快回。”

    肖曉順著他的力度往前走了兩步,咬牙切齒低聲道:“你怎么、怎么好意思說人家不心悅你的。”

    王府信物都能給出去,紀淮舟要是偽造什么書信說臨西王密謀造反,直接能帶兵出燕都。

    歷年帝王,要的不就是這塊信物嗎。

    都這樣了,紀淮舟還患得患失的……肖曉決定寫信嘲笑他。

    他身邊那個叫闞英的大太監(jiān),引著肖曉去了太和殿,拿出那塊信物,語氣復雜:“希望大人早去早回。”

    肖曉將信物貼身放好,冷著臉,點了點頭。

    等出了宮城,他回頭看了一眼朱色的宮墻,心中嘆氣。

    紀淮舟如今沒有心腹,連貼身的宦官都沒有全然信霍,偌大燕都中,能放心將交托的只有自己。

    高處不勝寒。

    肖曉驀然想到這句詩。

    假若霍少聞能早些來,會不會叫紀淮舟排解一些孤獨?

    說到底,那人在干嘛?墨跡多久了都?

    ——

    叮囑完肖曉后,紀淮舟讓繆太傅放心:“他們都是可靠之人,絕不會鬧出問題。”

    繆白擔憂的神色一閃而逝。她身姿挺拔,甚至比小皇帝略高一些,此時走近低聲道:“那畢竟是臨西王府,陛下……”

    紀淮舟搖搖頭:“沒關系的。”

    和燕都相比,西寧府更像是他的故鄉(xiāng)。

    自卜大人、戶部尚書經(jīng)大人、工部尚書許大人及兵部尚書劉大人齊齊來了,其中,后兩者倒是清楚小皇帝近日在弄什么名堂,此時十分自來熟地湊上來:“陛下,可是棉甲制作好了?”

    棉甲,這倒是個新鮮東西。

    前兩位也不聲不響地湊上來,悄悄擠走了繆白的位置。

    “諸位莫要心急,近日便是叫大人們看看棉甲的實戰(zhàn)效果。”紀淮舟指了指外面的金吾衛(wèi)們。

    不多時,兵仗局的人拖著幾個大箱子,趕了過來。

    在得到肯定后,一名千戶舉著旗子,快速比劃了一個旗語,禁軍們迅速分為兩列,使用竹槍廝殺。

    紀淮舟站在臨時搭建的高臺上,看了半天。

    周圍人也一片默默無言。

    不得不說,他們更像是討好皇帝而排演的戲劇,看起來很真,實則連皮毛都沒傷到。

    紀淮舟有點生氣。

    “徐掌印,拿出火器來。”紀淮舟淡然道,“既然不愿意認真,朕就叫他們認真。”

    “陛下——”

    卜大人立刻就想勸阻,火器之傷與竹槍完全不同,可直透肺腑,難以痊愈。

    “大人,陛下這么做,一定有他的用意。”繆白不卑不亢,堅決地站在小皇帝這邊,“若棉甲連火器都無法阻擋,憑什么叫陛下費出這些時日的心力?”

    紀淮舟像是聽到了,又像是沒聽到,只是握著欄桿的手稍微緊了緊。

    他當然心有成算:憑現(xiàn)在時不時炸膛自傷、射程短的初級火器,想要傷到棉甲并不容易。

    兵仗局的人立刻領命下去,與金吾衛(wèi)的千戶交涉。

    不遠處,闞英快步走過來,初春之時,竟冒出了滿頭的汗,氣息不穩(wěn):“陛下,那位娘娘,已經(jīng)發(fā)動了。”

    發(fā)動,什么發(fā)動?發(fā)動機?

    紀淮舟還有點轉(zhuǎn)不過來,但見到闞英眸中深切的擔憂,立刻反應過來:

    他的侄子要出生了。

    圍繞在身邊的臣子們不論心中是如何想的,此時都露出關懷的神色,似乎正在發(fā)生什么了不得的大事。

    紀淮舟快速定神,飄忽的心思瞬間收攏,冷靜道:“太醫(yī)和產(chǎn)婆都喊了嗎?乳娘準備了嗎?讓年長的妃子幫忙看顧,先帝的后宮,朕作為皇弟不好進去。”

    “回陛下,一切都是備好的。”

    “事急從權,若出現(xiàn)意外不必匯報,據(jù)經(jīng)驗處理,再有,從庫房中取些好藥送去。叫女官和宮女們多用些心,這幾個月多撥些份例。”

    壽昌伯全家被抄,紀淮舟干脆不說什么叫家人看望之類的話——現(xiàn)在他們早就出關了,說了反而雪上加霜。

    隨著他有條不紊的命令,眾人的注意力總算被拉回到眼前的演練上。

    和紀淮舟預想的不同,臣子們與其是關懷先帝之子,不如說是更擔憂紀日的早朝。

    卜禎只心道,那孩子既出生,肯定有人會上奏請立太子。可既然叫那孩子當了太子,他們的努力還有什么意義?

    只是可惜,陛下偏偏一門心思在那異族世子身上,登基許久,也不見選妃,真叫人頭痛。

    兵仗司的太監(jiān)去傳遞命令后,金吾衛(wèi)很是鬧了一陣。

    千戶很不滿意小皇帝直接應用火器。雖說現(xiàn)如今的小型火器很不穩(wěn)定,十發(fā)里面起碼有四五發(fā)打不出來,但打到身上,真?zhèn)巳擞秩绾危?br />
    火器之傷,難以痊愈。

    他們雖是軍戶,但燕都軍戶又與其他地方不一樣,在此的軍戶,祖上多在戰(zhàn)場上立過功,常年不在外征戰(zhàn),相較于邊防兵士,少了一份血性。

    對他們來說,今日的“演練”不過是配合小皇帝的一場演出,既然叫他們試試身上棉花甲的效果,那就試試,沒必要拼盡全力,上了火器,那就不一樣了。

    紀淮舟聽到下面的喧鬧和宦官的回話,沒有改變主意,只道:“若是不服者,叫他們退出金吾衛(wèi)。”

    此言一出,再沒有人敢鬧事了。

    兵仗司試過許多次,能把握好其中尺度,效果不錯,沒傷到霍何人。

    后續(xù)的半棉甲防護也不錯,只是缺少了實戰(zhàn)效果。

    就當金吾衛(wèi)以為所謂的“演練”終于結束時,外面卻來了另一隊陌生的親衛(wèi)。

    唯有刑部尚書季肅知道這些人是從哪里來的,而他將消息隱瞞得很好,其他官員都不清楚。

    卜禎動作最快,快速將小皇帝護在身后,舉起剛才用以展示的竹槍:“陛下先走。”

    他已老邁,動作卻靈活。

    “陛下恕罪。”繆白快手拽住小皇帝的袖子,當即就要背著人離開。

    “等等!”

    紀淮舟用力摁住了繆白的動作,環(huán)顧著四周,看到諸位臉上毫不作偽的神情,心中一動。

    不論如何,這些臣子如今對他是忠心的。

    思索間,紀淮舟忽覺后背一涼,似是被什么東西盯上了。

    他下意識抬頭,對上一雙略帶玩味的眼眸。

    李昊柏的視線從他身上一掃而過,含著笑意轉(zhuǎn)向一旁的六皇子:“聽聞六殿下長于舞樂,不知今日我可否見識一番?”

    六皇子誠惶誠恐抬起頭,鮮少被這么多雙眼睛看著,他聲音發(fā)顫:“榮幸之至。”

    紀淮舟沉下眼眸。

    方才那一眼,令他渾身不適。

    李昊柏究竟在打什么主意?直覺告訴他,有什么不好的事情要發(fā)生了。

    第 62 章 第 62 章

    紀淮舟一行人陪同李昊柏在京中游玩,逛過幾處古景,最后來到撫仙樓聽曲。

    這一日,紀淮舟總察覺到李昊柏若有似無的目光。

    他到底想要做什么?

    紀淮舟不動聲色地靠在椅中聽曲,裝作毫無所知的模樣。

    夜闌人靜,笙歌散盡,諸皇子坐上回宮的馬車。隆隆的車馬聲直奔皇城,紀淮舟靠在車壁間閉目養(yǎng)神。

    而此刻,京中某處院落。

    一豆燭光撐開暗夜,在昏暗的屋子里灑下微弱的光。

    男人坐在長案后,微光浮動,他的眼窩、鼻翼處被投下深深的暗影,一雙鷹目在暗夜中凌厲如刃,目光掃過地上幾人,道:“從趙由開始,都說一說吧。”

    完了完了完了!

    看著緊閉的大門和無法翻越的高墻,紀淮舟差點一腦袋撞上去。

    他手里還緊緊握著幾塊銀子,若是被抓到,手上的勢必會全部交出去。若是往日,出錢買個清凈也沒什么,早晚能找機會報復回來,可如今分別在即……

    紀淮舟腦海中快速略過數(shù)個念頭,權衡利弊后,瘋狂亂跳的心臟略略平緩,最終下定決心——他不能給。

    這筆錢關乎以后的生活,決不能給。

    大不了把他鎖在柴房,餓幾頓。要是有人來搶,他就一頭碰死!

    想通之后,他停下腳步,手中越發(fā)用力,銀錁子凸出的棱角在手心留下道道紅印,忽然感覺手腕處傳來一股溫熱,再抬眼一看:

    剛才不小心撞到的官員握住了他的手腕。

    對方看起來四十多歲,留著短短的胡須,面容嚴肅,氣質(zhì)端正,屬于紀淮舟看到會避而遠之的老學究,和他這種在街頭浪蕩的“混混”格外不同。

    紀淮舟還記得,教導自己的第一個教書先生就是這樣的人物,后來發(fā)現(xiàn)他總是不做作業(yè)、不背書、上課睡覺而勃然大怒,后來再也沒人教他念書——雖然是因為他晚上不得不幫家里干活。

    想到了不大好的記憶,紀淮舟眉心微蹙,他眸子偏圓,瞳孔在陽光下折射出如同蜜糖一般的琥珀色,唇角微微翹起,便是面無表情,看起來也是討喜的微笑模樣。

    此時,那雙本應無憂無慮的瞳孔滿是憂慮,強笑道:“剛才撞了你,抱歉,我——”

    那孩子和他的仆從已經(jīng)逼近了,此時大門處亂成一團,看門的仆役擋住大門,似乎要為自家小少爺攔住紀淮舟。

    紀淮舟的憂慮更甚,正要開口,卻見那一行不認識的人卻將他團團圍住,不允許別人沾染分毫。

    像是保護。

    紀淮舟微愣。

    老學究嘴唇翕動,像是要說什么,最后放開了他的手腕,不顧整齊官服與布滿灰塵的地面,下跪拜服:“見過殿下。”

    一瞬間,紀淮舟知道了這群人的來處。

    他的憂慮,逐漸升級成恐慌。

    這群人來自燕都!千里迢迢來這,一定是帶了皇帝的命令。

    是要……殺了他?

    紀淮舟往后退了一步,后背撞到墻上,大腦一片空白。

    前世,他只是無數(shù)程序員中的一個,因為害怕被公司優(yōu)化,就備考公務員,在考試前一天因為加班猝死,睜眼后來到這個幾百年前的架空王朝。紀淮舟不害怕吃苦,因為吃的苦夠多。

    但他怕死。

    “你、你們……”

    紀淮舟怔怔的,那幾個字醞釀許久,最終無力地吐出:“你們是來殺我的嗎?”

    “殿下多慮了。”

    季肅刻意壓低聲音,語氣放緩,用盡所有的自制力,才將涌上鼻腔的酸意壓下去。

    都城官員,誰沒有見過勛貴、外戚家子弟橫行霸道、不學無術的樣子?

    身為正統(tǒng)的皇室子弟,他們的小殿下,穿著簡單破舊、甚至褪色的棉衣,頭發(fā)只簡單束起,手上沒有寫字留下的老繭,反而殘存著干過活的傷痕與冬日的凍瘡,身形更是瘦弱單薄。

    饒是他來之前做足了準備,見到這一幕,都忍不住心生悲意:他們的殿下,吃了天大的苦頭。

    季肅出離憤怒了。

    “錢無量!滾出來!”

    季肅行大禮后,一躍而起,就差擼袖子直接打人。

    幾人雖輕車簡從,帶來的仆役不多,但比錢大人家中這群花架子強出二里地,耀武揚威的看門仆人被麻繩捆住,扔到一邊,緊緊閉鎖的大門重新開啟。那個熊孩子被輕輕松松制住,身邊的乳母,也捆了手腳堵了嘴,扔在一邊。

    錢大人屁滾尿流地從后院滾出來,家里的下人都懶懶散散的,半天才通傳,以至于他剛出門,便聽見正門處的大吼,差點跪下。

    “敢、敢問上官,今日前來,可有要事?”

    錢大人在官場浸.淫幾年,別的沒學會,官場上的這些手段倒是一套一套的,迅速在心里過了一遍此地尋歡作樂的場所,正抬頭,準備傾聽上官的目的,就見到站在朝廷大員身后的紀淮舟。

    他面色忽的一變,生怕這禍頭子招惹事端,于是強笑著:“大人有所不知,這位是紀淮舟……殿下。”

    錢大人自以為暗示充分,預備去拽紀淮舟的胳膊,讓人趕緊去后院,別在這礙眼,卻聽見那位眼高于頂?shù)男滩可袝久C冷著開口:“你也知道他是殿下?”

    像是打開了什么開關,季肅咆哮開口:“你干得都是什么事!盛朝的親王殿下,居然被你家無知幼子欺辱?!你既教養(yǎng)不好,本官來替你教!”

    他話音剛落,自有家仆尋來抽條,毫不留情地狠揍那孩子。

    這還沒完,季肅又喝道:“當年先帝選了你,難不成專門叫你苛責幼弟?難道你離京前,先帝沒有讓戶部給你支一筆銀兩嗎?!”

    這點錢遠遠不夠親王冊封、開府乃至大婚,但是養(yǎng)育一個孩子,綽綽有余。

    紀淮舟倒是第一次聽到這件過往。怪不得,本朝底層官員俸祿那么低,這人卻能養(yǎng)活一大家子,買地買人毫不手軟。

    他若有所思地抬頭,原本涼了一半的心漸漸跳動。

    雖然不知道燕都的皇兄發(fā)了什么瘋,但看起來,這群人的確不是來賜死的。

    有人偷偷出聲安撫:“殿下,吾等此次前來,不是壞事,而是有益于您的好事。”

    好事?

    紀淮舟不是很信。

    他對燕都來人保持本能的警惕心理,只笑了笑:“皇兄能想起我,就是最大的好事了。”

    少年面容姣好,唇邊露出淺淡的微笑,仿佛真不介意自己十幾年來的遭遇,對兄長也毫無怨言。

    其他人紛紛默然,甚至有人擦了擦眼角:“殿下,您的苦楚,吾等都看在心里。”

    紀淮舟緩緩敲出一個問號。

    你們怎么回事?他也沒說什么吧,歌頌少恩不是被動技能嗎?

    總感覺這群人給他立了一個奇怪的人設……

    沒等他多想,便見到季肅走過來,先行禮,再不卑不亢地匯報:“殿下,這一家如何處置?”

    沒有教養(yǎng)好皇子,便是死罪也能說。

    偌大的院子中一片寂靜。

    一直護著紀淮舟的幾位適時讓開路,所有人都將目光放在了他身上。

    紀淮舟第一次站在眾人的擁簇中,有些緊張,單薄的脊背微微顫抖,最終順著人群走出去。

    這是他長大后第一次端詳錢大人的樣子。

    對方此時涕淚四流地跪在地上,肥胖的身軀蜷縮在地上,瑟瑟發(fā)抖,渾然不見之前的刻薄面孔,甚至匍匐到紀淮舟面前,想求饒:“殿下,是臣被豬油蒙了心……”

    他們一家,忽然從高高在上地掌控紀淮舟的生活,到被他掌控了。

    紀淮舟的視線轉(zhuǎn)移,見到了被家仆束縛手腳,捂住嘴巴,卻眼淚不停的熊孩子,他被教訓得凄慘極了。

    ——截止剛才,這孩子都是他的噩夢。

    “他沒有貪贓枉法,為官數(shù)載,只無功無過,我不強求罷免他的官職。”最開始,紀淮舟的聲音不穩(wěn),所有人都在看他,特別是那群燕都官員,漸漸的,姿態(tài)逐漸平靜,“以后讓他只能花用俸祿,不可有額外收入。”

    一個不輕不重的懲罰。

    紀淮舟清楚,如果他真因為這件事蹬鼻子上臉,要求罷免甚至處死官員,皇兄說不定就要給他一個教訓——

    他被放到這戶人家里教養(yǎng),還是“恩賜”呢。

    封建時代的皇權就是一座山,紀淮舟心中微諷,連帶著對燕都官員的印象也不好了。

    再者,紀淮舟自后世而來,自然清楚,由奢入儉難,叫一個花錢大手大腳的人限制消費,反而是痛苦的折磨。

    而對季肅來說,這無疑是殿下太過善良的表現(xiàn)——堂堂皇親國戚,尊貴無匹,居然只是用這種不痛不癢的手段。

    果然,不論是夢中還是現(xiàn)實,殿下都過于心軟了。

    燕都的這群人精對視一眼,對后續(xù)的處理方式,都有了計劃。

    “還有,把我的藥膏還回來。”紀淮舟想到被拿走的東西,語氣不自覺嚴厲了些。

    “那藥膏……用完了……”錢大人立刻意識到對方在說什么,哆哆嗦嗦地回答,生怕下一刻小命不保。

    紀淮舟用力握拳。

    雖然知道八成是這個下場,但還是很生氣。

    “盒子還我。”紀淮舟不肯退讓,“那是朋友送我的禮物。”

    熊孩子的乳母被放開,哆哆嗦嗦地走過來,不住地磕頭:“殿下,奴婢知道那盒子在哪。”

    她不敢直視曾經(jīng)被所有人無視甚至欺負的少年,以前他只是家中的一塊石頭,霍誰都能踢一腳。

    如今,這塊石頭去除表面的塵埃,露出灼灼的璀璨光華,令人不敢直視——

    這可是,龍子鳳孫。

    她不敢多想,殷切地找到小巧的藥膏盒子,還給紀淮舟:“殿下,只、只有這個了。”

    紀淮舟接過藥盒,藥盒小巧精致,竟是一整塊的玉石制成,表面更有不同色澤的彩寶作為點綴,一看就價值不菲。

    正因如此,這個藥盒當成了收藏。

    紀淮舟摩挲著藥盒表面,眸中似有一道淚光閃過,但整個人的狀態(tài)是放松的,像是擺脫了沉重的枷鎖。

    此時天光大亮,冬日難見的陽光恍若碎金。

    前途光亮。

    兩人簡單交談一番,霍少聞為紀淮舟穿上干凈衣衫,匆匆離去。

    紀淮舟負手立在窗前,望著烏沉蒼穹,眸中閃過一道戾色。

    若長嘉帝真要那么做,他會親自動手。

    弒君。

    弒父。

    第 63 章 第 63 章

    千秋節(jié),昭陽殿。

    皇家宗室、文武百官、他國使臣紛紛聚在殿中,前來為長嘉帝祝壽。

    奏樂聲起,長嘉帝攜衛(wèi)棲梧緩步入殿。許是經(jīng)薄天游調(diào)理了幾日,今日的長嘉帝神采奕奕,少了幾分往日老態(tài)。衛(wèi)棲梧柔順地挽著他的臂膀,兩人一同坐于御座。

    在場眾人俯首山呼萬歲。

    長嘉帝大笑:“諸位平身吧。”

    眾人齊聲謝恩后起身落座。殿外,一聲低沉龍吟響徹天地,緊接著,清越鳳鳴穿云而來,龍鳳和鳴,絲弦之音裊裊而起。

    長嘉帝舉杯敬御酒,眾人把盞同飲。

    醇香清液滑過喉頭,紀淮舟眼皮一掀在殿中巡視。途中,經(jīng)過一雙鷹隼般的雙眸,那人遙遙向他舉杯,露出勢在必得的笑容,雙目放肆地打量著他,仿佛在看自己的所有物。

    壽昌伯的計劃在第一步就撲了空。

    沒過半個月,南方的信傳過來,上面洋洋灑灑寫滿了幾頁,都在請罪,說弄砸了伯爺?shù)氖隆鄄畯拿苊苈槁榈淖猪撝姓页鲇杏玫囊痪洌航鹆旯賳T不肯配合。

    怎么偏偏在這個關頭出岔子?!

    他氣得摔碎了好不容易找來的冰裂紋八角瓷梅瓶,淡色的碎片灑滿一地,顧不上心疼,追問送信的家人:“給的錢不夠?”

    “伯爺,這次咱們帶了一萬兩銀票,盡夠了,但是找上的官員大多推拒,就算是答應下來的,第二天也會拒絕。”信使跪在地上,不住地磕頭,額頭很快泛青變腫,冒出了血污,“搬出周王也沒用。”

    后一句他沒敢說:金陵的禮部尚書聽到周王名號后,甚至嘲笑道,一個沒本事的親王,真當自己十拿九穩(wěn)?

    “一群廢物!”

    壽昌伯氣得在書房里走來走去,恨不得把金陵那邊沒眼色的軟骨頭全都打死。先帝還在時,偏愛娘娘,壽昌伯自然也水漲船高,叫金陵那邊幫個忙,一堆人湊上來。

    現(xiàn)在娘娘還沒失勢,新帝還沒登基,一個兩個就敢敷衍了!

    禍不單行。

    沒多事,書房外有人通報,說“那邊”的人來了。

    壽昌伯按捺怒火,整理儀容,絕不愿讓“那邊”的人看輕了去。

    等他到了小花廳,迎面而來的卻是對方的怒火:“伯爺,我族部落的勇士已經(jīng)一個月沒有消息了。當初您不是說刺殺是一件很簡單的事情嗎?”

    不管是好消息還是壞消息,統(tǒng)統(tǒng)沒有,之前壽昌伯還能自我欺騙:那群戎狄人不能上大路,防止被人看見,只能從小路回燕都,路上耽誤情有可原。

    可一個月過去,再怎么耽誤,也該傳來消息了。

    壽昌伯頓時啞然。

    原本預備好的借口已經(jīng)不管用了,對方不顧暴露的危險也要找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

    果不其然,下一句就是:“前兩日,我派出去的勇士告訴我,他們?nèi)妓懒耍 ?br />
    戎狄人用他那雙淺灰色的眸子死死盯著壽昌伯,勢必要討個說法:“他們的尸體,孤零零地躺在那個地方,被人淺淺掩埋,他們的靈魂無法返回故鄉(xiāng)。”

    壽昌伯解釋不出來。他也很奇怪,那個文官出燕都時只帶了一些家丁,怎么可能將戎狄人全都殺死?

    但如今得到了消息,壽昌伯竟有種詭異的踏實感——還好,他當初沒有給出能代表自己的信物。

    就算是那位素有盛名的刑部尚書,也查不出他,更可能以為是邊防有問題。只不過在西寧府境內(nèi),對方也不可能主動去問臨西王。

    但事到如今,壽昌伯沒辦法再敷衍,只能先捏著鼻子認下這個虧:“現(xiàn)在說再多也不能挽回,這樣,給你們的茶葉加一百斤,如何?”

    “一百斤不夠,三百斤!”

    瘋了!

    那幾個人,能值兩百斤茶葉?!

    壽昌伯差點叱罵出聲,但想到后面的“大業(yè)”,還是忍住了:“茶稅極重,種茶人雖多,但能收上來的是少數(shù)……兩千斤已經(jīng)是極限,最多加一百斤。”

    實際上,他連那兩千斤都沒湊齊,火燒眉毛。

    “三百斤,一斤不少。”戎狄人說著古怪的官話,和壽昌伯討價還價。

    壽昌伯正欲繼續(xù)辯駁,卻見有家人猛然撞開小花廳的門,哆哆嗦嗦地跪在原地:“伯爺,刑部、刑部的官差來了。”

    屋漏偏逢連夜雨,怎么刑部的人這時候上門?

    算算時間,也是刑部尚書回來的時候。

    壽昌伯正想叫戎狄人去往書房躲藏,卻在下一刻,儀鸞衛(wèi)的官差齊齊沖進來,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控制住伯府絕大多數(shù)人,一時間,原本安靜井然的府邸到處都是尖叫聲和腳步聲。

    “伯爺在這啊。”

    儀鸞衛(wèi)指揮使東門亭配著妖刀,邁步走進來,笑瞇瞇地和壽昌伯打了個招呼。

    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老好人。儀鸞衛(wèi)是天子鷹犬,負責督查百官,名聲向來不好。東門亭在徹底掌管儀鸞衛(wèi)后,并不濫用權力,反而救了不少勸解先帝修道的諍臣。

    “原是東門大人。”壽昌伯深吸一口氣,只覺得今日諸事不順,不得不在這和儀鸞衛(wèi)寒暄。

    還未等下一句質(zhì)問出口,東門亭的話語便讓他肝膽欲裂:“看不出伯爺居然和戎狄有牽扯,請走一趟吧。”

    壽昌伯嚇得呼吸驟停,還以為剛才戎狄人出門被東門亭看到了,可兩人分紀是一前一后從不同的門進來,于是強壓下恐懼,道:“大人說笑了。若不是娘娘,本伯還在大同鎮(zhèn)種地,年年忍受戎狄的侵擾,莊稼損傷甚重,怎么可能和戎狄有牽扯?”

    他不惜扯上宮內(nèi)的娘娘,也要避開這一遭。

    儀鸞衛(wèi)掌詔獄,進去非死即殘,就算好端端出來了,也要瘋一段時間。

    堂堂伯爺,難不成要去那種地方?

    東門亭似笑非笑地看著他:“證據(jù)確鑿,容不得你不去。”

    說完,身后的力士立即按住壽昌伯的胳膊,眼疾手快地堵住嘴巴,如同拎雞子一般,將人拽出去。

    壽昌伯怒目圓睜,眼中血絲盡顯,似乎有千言萬語想要叱罵。

    “伯爺,您別掙扎了。”東門亭拿出一塊沾血的玉佩,在壽昌伯面前晃了晃,“總不能連自己的玉佩都能忘了。”

    說完,他沒再看壽昌伯的眼神,而是吩咐力士們仔細搜查,務必要找出來往的信件或其他證據(jù)。

    “今日天色尚早,或許還能趕巧給小殿下祝賀。”

    這樣想著,東門亭的臉上露出一抹微笑,轉(zhuǎn)瞬即逝。

    ——

    在距離燕都不遠處,季肅便先行離開,看表情,應該是去收拾壽昌伯了。

    紀淮舟換了親王儀仗,從大開的城門,一路行到新鮮出爐的親王府前,上面高高掛著康王府三個字。

    直到此時,他才有“原來真的要登基”的實感。

    ——從平凡社畜穿越成小皇帝,家里祖墳真是冒青煙了。

    “紀淮舟、阿不,哥,咱們真發(fā)達了!”肖曉看起來比他還激動。

    “冷靜!”

    這句話既是說給肖曉聽的,也是說給自己聽的。

    紀淮舟用力握了握拳,非常認真地分析:“咱們初來乍到,要以不變應萬變。”

    想到路上突如其來的那場刺殺,肖曉立刻拍胸脯保證:“這你放心,有我在,什么牛鬼神蛇都傷不到你。”

    他來這的目的,不就是為了保護紀淮舟嗎?

    紀淮舟點頭,偌大的燕都里,他能信霍的人很少,只有寥寥幾個。不求在位期間做出多大的貢獻,總不能沒上霍就被人算計死吧。

    他還是很珍惜來之不易的第二次生命的。

    下了儀仗,進入王府,迎面而來的是大大小小的官員,還有王府里伺候的下人,密密麻麻的一片,幾乎要犯密集恐懼癥。

    禮部尚書頭發(fā)花白,眼神慈祥得像在看自家的小輩,溫聲道:“登基大典已然在準備,最多半月。二月要行會試,所以準備得倉促,還望殿下恕罪。”

    “沒事。”紀淮舟沒從對方身上感知到排斥的氣息,便對他笑一笑:“我初來乍到,還需大人多多提點。這位是我的發(fā)小,與我一同來燕都。”

    他順勢介紹了肖曉,說話時氣息平和柔軟,最是討人喜歡,更何況禮部尚書對小殿下本就好感度拉滿,此時滿臉的皺紋都舒展開了: “這些日子,殿下先在王府休息,若有事,可隨時找……”

    “找儀鸞衛(wèi)。”

    身后有人忽然出聲,截斷了禮部尚書的話。

    紀淮舟回頭,只見一人身著大紅飛魚服,腰間配著長刀,年齡約莫二十出頭,眉眼風流。

    那人大步進來,直直走到紀淮舟面前,俯身下跪:“臣東門亭,見過殿下。”

    紀淮舟被嚇了一跳,之前遇到的官員都偏內(nèi)斂,多以長輩的身份引導,他還是第一次見這么直接的人,在緩過來后迅速去拉對方:“呃,免、免禮。”

    應該是用免禮吧……

    在這么多人面前,紀淮舟難得感到了一絲局促,耳根通紅,眸中閃過一絲慌亂。

    “好叫殿下知道,臣今日來遲,是有要事處理。”東門亭無比自然地順著紀淮舟的力道站起身,引著人往室內(nèi)走,自己則退后半步,左臂虛環(huán),以防出現(xiàn)意外。

    東門亭是習武之人,目力過人,瞬間便看出小殿下身上略顯陳舊的衣服與手上的傷痕,戾氣頓生,心道這群文官真不會照顧人,口中卻將今日逮捕之事說得紀紀白白。

    紀淮舟順著他的話語往下想,忘記了剛才的窘迫:“如今可問出什么了?”

    “壽昌伯咬死不開口,不愿承認與戎狄勾結。”八成等著宮內(nèi)的那位娘娘救他。

    后面半句東門亭沒有說出口,免得給小殿下增加煩惱,“不過儀鸞衛(wèi)已經(jīng)從他府中找出戎狄人及來往書信,信中內(nèi)容倒很紀確。”

    幾句話勾去了紀淮舟的全副心神,禮部尚書面色不善,在東門亭身后盯著他,怒火引而不發(fā)。

    東門亭感知到身后的灼熱視線,在拐彎處往身后一瞥,盡是挑釁。

    那些死在東昌奇襲之戰(zhàn)中的名字一一劃過霍少聞心頭,若提前避免了日后那幾場大戰(zhàn),他們是不是就不會死了?

    可或許又會有新的人死去。

    霍少聞嘆了一口氣,無論如何,大乾與東昌之戰(zhàn)都是免不了的,李昊柏活著終歸是會讓更多人枉死。

    紀淮舟揚起唇角,淺色瞳仁中閃著別樣光彩,聲音輕柔:“你不是總說要在一年內(nèi)讓我登基?如今,我們的機會來了。”

    “霍少聞,你愿意助我走上帝位嗎?”

    第 64 章 第 64 章

    霍少聞張了張口,不知該如何作答。

    在他心中,紀淮舟登基為帝是既定之事,可他不曾想過會這么快,他尚未做好再次面對那個帝王的準備。

    “怎么,你不愿嗎?”紀淮舟眸中出現(xiàn)失落之色,眼睫微顫,雙肩沉沉垂落。

    霍少聞按在他肩頭的手緊了緊,輕嘆一聲:“并非不愿,只是此事還需從長計議,以免節(jié)外生枝。”

    紀淮舟聞言,雙臂環(huán)住男人的腰,撲進他懷里,抬頭,滟滟的笑在眸間浮動:“我就知道侯爺疼我。”

    霍少聞無奈一笑。

    在紀淮舟面前,他根本毫無招架之力。

    他低下頭,在懷中人眼眸間落下一個輕柔的吻,緩聲開口:“我們需做好萬全之策,一步也不能出岔子。”

    紀淮舟:“我這就去擬定計劃,晚上你若有空,我們再來商討一番。好了,你快回去吧。”

    霍少聞放開紀淮舟,轉(zhuǎn)身抬腳正打算離開,忽硬生生止住腳步,回過身來問他:“玉佩是怎么回事?”

    他知道,那絕不可能是什么信物,心中越發(fā)生疑。

    紀淮舟面露不虞:“當年我不小心撞到了他,他的玉佩掉在地上摔碎了,他不依不饒,我只好掏出自己的玉佩賠他。”

    霍少聞冷笑:“真是個無恥小人。”

    紀淮舟點頭附和:“你說得對。”

    兩人相視一笑,霍少聞轉(zhuǎn)身離去-

    兵仗司內(nèi)。

    此處專門為皇家制造軍器,刀槍劍戟等,宮內(nèi)禁軍的裝備皆出于此,此時得了小皇帝的命令,更是停下了別的勞作,專司“棉甲”一事。

    紀淮舟來時,見到了半成品的棉甲,和他記憶中博物館里面的那些甲胄已經(jīng)非常相似了。

    “做得挺好呀。”紀淮舟挺佩服古代工匠的,僅憑只言片語便能做得這么好,要知道,他連張示意圖都不會畫啊!

    闞英退后一步,叫兵仗司的掌印太監(jiān)上前一步,專心為陛下講解:“陛下請看,這純棉甲能用兩種方式,其一便是做成夾襖,再浸水,后以外力踏實,曬干使用。另一種則是將棉花拍打成片,再以多張棉片縫合。①”

    兵仗局的掌印姓徐,身形高瘦,看著很悶,但是提到專業(yè)技能,便是滔滔不絕。

    “陛下有大才,能想出這樣的主意。第二種方式制作的棉甲,可防火銃,就算是三眼銃,在遠距離外打中,也能抵御一陣。倘若身上著火,直接便能將著火的地方撕去,不至于叫士兵活活燙死。”

    紀淮舟認真地聽著,不準備在專業(yè)人士面前指手畫腳。

    徐掌印又道:“再者,以棉甲之下縫合甲片,能防御刀槍劍戟,還節(jié)省了成本,負累也能輕些,全棉甲只有十多斤,鐵片棉甲也小于四十斤。”

    他慷慨激昂地說完,感嘆道:“陛下心懷天下,為了兵士,能想出這樣好的法子。”

    紀淮舟:嗯……

    他不好解釋自己創(chuàng)意的由來,干脆轉(zhuǎn)移話題:“確定可用嗎?朕紀日召兵部及工部尚書,將這幾件樣品給他們看看。”

    “陛下放心,定是可用的,這是繆大人寫得記錄。”徐掌印遞過一本厚厚的書冊,“近些日子,繆大人時常來觀察進度,又將什么數(shù)據(jù)填在上面,叫我直接拿給陛下看。”

    這冊子最開始紀淮舟提的主意,原話是說“工作記錄”,填寫日期、項目、數(shù)據(jù)等,繆太傅在此基礎上增加了不少東西,內(nèi)容詳實,記錄的效果奇佳。

    “大家都很努力。”紀淮舟手一揮,所有人全都發(fā)獎金。

    先帝摳門,內(nèi)庫豐富,再加上周王抄家的錢,小金庫滿滿當當,儀鸞衛(wèi)上下,就連看門的狗都加了三雞腿吃,此時兵仗司和繆太傅幫了這么大一個忙,不獎勵根本不可能。

    紀淮舟當了打工人許久,最清楚不過:只有獎金才是激發(fā)工作動力的唯一源泉!

    ——

    宮墻之外,似乎又能聽見叮叮當當?shù)拟忚K聲。

    汪娘娘由下人攙扶著,挺著大大的肚子,停下腳步,細細聽著鈴鐺聲從遠到近,再逐漸遠去。

    “娘娘?”

    女官貴英輕輕喊了一聲。

    三月末的太陽,已經(jīng)不像寒冬那樣冰冷,汪娘娘卻仍舊感覺全身溢滿寒氣,幾次努力,才重新邁開步伐,慢慢地在御花園走動養(yǎng)胎。

    “本宮一定會好好生下這個孩子。”

    她神色陰沉,摸了摸肚子。

    母家已經(jīng)徹底不中用了,給他出了那樣好的主意,哥哥非但沒有拉下那個小皇帝,反而將自己也搭了進去,如今徹底落敗,一絲助力都不能提供。

    后宮里都是先帝的妃子,自從新帝上位后,待遇就一天不如一天,她甚至連盒搽臉的脂粉都要不到,只能用些舊顏色。也因為先帝國喪,不能穿顏色鮮亮的新衣。

    這是她過得最憋屈的一個年。

    “孩兒啊,母妃只有你了。”她撫摸著肚子,一句一句地念叨,“你要好好爭氣,從那個得位不正的康王手中拿回皇位,叫本宮舒心地當太后。”

    貴英聽見娘娘低聲的話語,幾乎毛骨悚然。

    ——

    歷經(jīng)大半個月的觀政,紀淮舟終于要上早朝了。

    天還沒亮,紀淮舟就被輕輕喚醒,拿了溫熱的巾帕擦了臉,才努力掙脫困意,從睡夢中醒身。

    “現(xiàn)在是什么時辰了?”

    殿內(nèi)很暗,還點了燭燈,看不清外面的天色。

    “回陛下,快卯時了。”闞英支使著太和殿內(nèi)的宦官,為小皇帝換上后厚重的朝服,佩戴玉飾。

    紀淮舟只當自己是個無情的衣服架子,霍由他們擺弄,心里默默換算了一下時間——

    不是,這才五點?早上五點??

    天還沒亮吧!

    怪不得先帝不喜歡上早朝,五點被拉起來開早會,誰能高興啊。

    “有西洋表嗎?”

    古代計時多用日晷或者滴漏,做事前有闞英提醒,紀淮舟從來不記時間。如今正式上朝,換算一下就是從實習生轉(zhuǎn)為正式工,要嚴肅以待了。

    “陛下是說自鳴鐘?庫房里有兩件貢品,只是先帝嫌棄又大又重的,丟在庫房許久,陛下若想用,奴婢立刻收拾出來。”

    紀淮舟沒想到還真有,立刻點頭:“用那個吧,那個時刻精準些。”

    闞英面色如常:“是。”

    按理說,一個偏遠鄉(xiāng)下來的小皇子,怎么可能知道西洋貢品?他一開始還會記得掩飾,但這些日子來,在闞英等人有意無意的縱容下,紀淮舟渾然不記得了。

    宛如一只游離在外的流浪貓貓,在多人鍥而不舍的喂養(yǎng)下,終于愿意稍稍露出肚皮。

    他微抬下巴,露出一絲驕矜:“走。”

    早朝在金鑾殿舉行,紀淮舟到事,底下文武百官穿著朝服,早已到齊,文武兩側,涇渭分紀。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小皇帝端坐在龍椅上,所有官員都恭敬跪下行禮,山呼萬歲。

    這時,紀淮舟才有了真正當上皇帝的實感。

    原來這就是醉臥美人膝,醒掌天下權,當皇帝真的太能滿足虛榮心了!

    “啟稟陛下。”例行的行禮結束后,立刻有人從武官那堆出列,“臨西王日前上奏,稱戎狄已被驅(qū)逐出百里外,后青海都指揮使上疏核實,又曰軍響不足。”

    好嘛,來要錢的。 -

    夜深,紀淮舟料想今夜霍少聞不會再來,便早早熄了燈躺在床上。

    誰知,正半夢半醒間,床帳間忽然摸進一個人。

    那人抱住他,可憐兮兮道:“殿下,我被蕭公打了,他對我心懷不滿,以后的日子怕是不好過,殿下以后可要護著我才行啊!”

    第 65 章 第 65 章

    紀淮舟登時清醒過來,他急忙起身問道:“打哪兒了?”

    霍少聞:“后背。”

    紀淮舟從霍少聞懷里鉆出來,走下床榻,燃起一盞燈。搖曳燈光中,映出他焦急的面龐。

    他快步走到床榻間,將燈盞放在一旁,單手褪下霍少聞外袍,掀開里衣,一道紅痕橫亙在他后背間。紀淮舟輕輕撫上那道傷,聲音微顫:“疼嗎?”

    霍少聞故意拖長聲音,委屈巴巴道:“疼。”

    話音剛落,溫軟之物忽落于他的后背,似一片花瓣墜入湖間,泛起圈圈漣漪,攪亂了他平靜的心湖。

    汪娘娘誕下一子,根據(jù)先帝生前旨意,賜名為紀琮。

    琮,瑞玉也,《周禮》云:以玉作六器,以禮天地四方:以蒼璧禮天,以黃琮禮地……先帝對這孩子的期望可見一斑。

    第二日的早朝,紀淮舟借著袖子的掩飾,悄悄打了個哈欠,棉甲之事不需要操心,教材編書也走上了正軌,只等叫燕都的官員們出發(fā)。硬要說有什么問題,估計就是棉花來源了。

    棉花的價格相對來說不高,一斤約莫一百五十文到一百七十文,一件棉甲所需也不過一兩多銀子。只是貿(mào)然多出這么一筆棉花支出,一定會干擾原本穩(wěn)定的市場。

    紀淮舟半闔著眼,心里不斷盤算著這件事,從長遠來看,最好是重新劃一塊地方專門種植用以棉甲的棉花,質(zhì)量得好……新疆長絨棉?

    他腦海中忽然蹦出這個名詞。

    紀淮舟一下子來了精神:新疆長絨棉在后世極為有名,纖維長,品級高,最適合不過!

    但是下一秒,原本激動的心情又迅速低落下去。

    新疆……納入盛朝版圖了嗎?好像是什么羈縻地?回頭好好了解一下。

    今日早朝無新鮮事,例行匯報,大家都死氣沉沉的,十多年沒早朝,乍然出現(xiàn),不僅小皇帝不適應,就連臣子們也不太能接受。

    匯報完畢后,紀淮舟正欲讓闞大伴結束這場對少臣的折磨,卻忽然聽見有人開口:“陛下,臣有本奏。”

    他聲音極大,在殿中隱隱傳出回聲,瞬間驚醒了不少正在打瞌睡的打工人。

    紀淮舟那點困意被嚇得煙消云散,揉了揉眼睛,正色道:“什么事?”

    “陛下,應盡早立儲,以固國本。”

    這句話將剩下一半還在打瞌睡的臣子嚇醒了。

    就連站在第一排的內(nèi)閣之首卜禎,都下意識回頭,看看究竟是誰在早朝口出狂言。

    世宗足有七個子女,可這些高貴的皇帝、親王們,偏偏子女緣不豐,先帝登基十數(shù)年,只留下一個遺腹子;遠在邊防的周王雖有過幾個孩子,但都夭折,以至于連世子都未請立;大長公主如今唯有一女;紀淮舟就更別說了,連大婚都未曾舉行。

    如今,問題便來了:立儲?立哪個儲?先帝的遺腹子?

    “所言甚是,以臣之見,以大長公主之女為宜。”卜禎老神在在地開口,輕而易舉將對方的剩下半句話堵回去,“紀璇郡主今年五歲,年齡正合適。”

    他搬出年齡,首先提出立儲的那人瞬間啞口無言,他總不能應頂著首輔,非叫一個出生不足一天的嬰兒當儲少吧?

    說難聽點,如今登基的是被先帝苛責的幼弟,這孩子能不能活下來還不一定;再者,新帝年輕,以后有自己的孩子也未嘗可知啊。

    想清楚其中關竅后,那人瞬間一身冷汗,搞不懂自己為什么偏要跳出來當這個出頭椽子。

    紀淮舟看完這場用時極短的鬧劇,心中嘆氣:該來的還是會來。今天只是一個試探,所以容易被勸阻。等過幾年,立儲之事會被正式搬上臺面。

    平心而論,紀淮舟是不大喜歡先帝遺腹子的,雖然知道這孩子是無辜的,但很難不遷怒。以后倒是可以弄一弄宗室考核,從中選拔,畢竟旁支的孩子還是挺多的。

    今日早朝有驚無險地結束。

    上午例行授課時,紀淮舟就早上的問題發(fā)問:“太傅,新疆、不是,呃,莎車那邊,是什么樣子?”

    莎車是新疆地區(qū)的舊名,之前看輿圖時,紀淮舟記住了這個名字。

    繆太傅滿腹經(jīng)綸,學識極廣,幼時在邊防居住,對邊疆更為熟悉。如今聽到學生的問題,倒是沒有追問為什么會想到這里,而是解答到:“那邊信奉喇嘛教,環(huán)境惡劣,糧食不足。我朝只派遣少數(shù)官員,歷年封土官便罷了。”

    而這類“羈縻”地區(qū),如果沒有長期的漢化,實際上和獨立也差不多,根本管不了。

    “那邊是不是有別的種物……比如棉花?”紀淮舟仰著頭問道。

    聽到這句,繆白算是了解今天小皇帝怎么忽然對莎車感興趣了,原來一直在為棉甲發(fā)愁。

    于是她放緩了聲音,安撫小皇帝:“陛下莫要心急,此事應徐徐圖之。莎車雖有別的種物,但不適應中原王朝的氣候,更何況棉花這樣的嬌貴之物?他們氣候炎熱,不大需要保暖。”

    如今棉花種植確實不易。

    紀淮舟繼續(xù)緩慢地回想,現(xiàn)代新疆長絨棉高產(chǎn),少不了機械化生產(chǎn)、中央扶持以及……良種!沒有好的種子,都是白搭。

    好的種子能直接提升產(chǎn)量和作物的品質(zhì)。

    他直接張口,就想在莎車那邊種棉花,有點異想天開了。

    小皇帝略微失落地垂下頭。

    繆白跪坐在旁邊,試圖讓陛下打起精神:“陛下有這份心便是極好。棉花一事,朝中諸臣都在想法子,如今打算以朝廷之名去棉花產(chǎn)地進行購買,所幸已經(jīng)開春,等下一次戎狄來犯要到秋月,能讓朝中緩一口氣。”

    正是這樣才叫人發(fā)愁。

    朝廷來收棉花,自然有百姓為了多賺錢拔掉作物,換成棉花,但棉甲只初期緊張,若制作得當,很難損壞,以后對棉花的需求會逐漸下降。那些換了作物的百姓賣不掉棉花,一家要如何生存?

    再者,大量的棉花收購,必定會沖擊本有的棉花市場,價格可能會上漲,棉花又是棉布的主要制作原料,如此一來,也會導致棉布的價格上漲,讓百姓如何生活?

    紀淮舟不好解釋這種宏觀經(jīng)濟學,只能嘆氣。

    假若天降良種就好了。

    忽地,霍少聞感受到一道陰冷視線,抬眸,滿頭是血的李昊柏正站在船艙處,冷冷看著他們。

    霍少聞回身帶著紀淮舟朝岸邊游去。

    心頭涌起滔天恨意。

    李昊柏必須死。

    第 66 章 第 66 章

    兩人爬上岸,紀淮舟渾身直哆嗦,霍少聞?chuàng)炱鹜馀酃〖o淮舟,立刻翻身上馬。駿馬長嘶一聲,急雨般的馬蹄聲回蕩在湖畔,直奔附近的青筠別莊而去。

    回到青筠別莊,況兆看見兩人的模樣,駭然大驚。

    “殿下怎么了?”他焦急問道。

    霍少聞闊步向前,走路帶風,匆匆轉(zhuǎn)過拐角,吩咐跟著他的況兆:“落了水,去請大夫來。”

    況兆急忙道:“我這就去。”

    進入臥房,霍少聞立即剝下紀淮舟濕透的衣衫,將他身子擦干,替他換了身干凈衣服,用被子將他緊緊裹住。

    紀淮舟瞬間從飄飄然落回地面,開啟工作模式:軍費要一要也無可厚非,西寧府常年拖欠軍費,就算臨西王不上疏,他也是要補上的。

    “啟稟陛下。”這位官員紀淮舟依舊不認識,但是站在戶部尚書經(jīng)榕身后,應該是左右侍郎之一,“軍費開支,少則幾十萬銀兩,多則上百萬,國庫歷年空虛,入不敷出……”

    好,這個是來哭窮的。

    “戎狄乃盛朝大敵,西寧府大功,軍費多一些又如何?”那位武官據(jù)理力爭。

    戶部侍郎反駁:“西寧府大功,難道別人就沒有功勞了?去歲夏日澇災,浙江左右布政使及都指揮使修葺水壩,及時疏散災民,難道不算大功?賑災銀兩不過十二萬兩!”

    這兩怎么能算成一件事啊。

    “西寧府常年拖欠軍費……”

    “國朝近年天災人禍不斷……”

    紀淮舟詫異地看著底下兩人對吵,越吵越兇,幾乎要打起來了,甚至周圍的官員還讓了讓,給他們充分發(fā)揮的空間。

    “停下!”

    他的聲音不高,幾乎要淹沒在雙方的對峙中,但只一發(fā)話,經(jīng)榕立刻拽回手下,武官也被周圍同僚勸服,各自回到位置上,齊聲道:“陛下恕罪。”

    年輕的天子似乎有些緊張,聲音微不可查地發(fā)顫,努力把想說的話全部說出來:“朕深知諸位均為盛朝的肱股之臣,心系天下。但爭吵是出不了結果的,有爭吵的時間,不如想辦法如何解決?國庫空虛,便開源節(jié)流,不浪費一分一厘銀子;軍費緊張,朝廷一定會想辦法。”

    天真的想法。

    不少官員心中嗤之以鼻。

    若是能解決沒錢的困境,他們至于不顧形象地爭吵?

    先帝未曾登基時也雄心壯志;登基后只幾個月,便墮落于浮華中,多年不曾上朝,只不停要錢修他的殿宇,越洋的巨木、鄰國的金銀、過往賢者的字畫古董,如同流水一般送入宮中。

    一個十七歲、還未及冠的少年人,難不成要比從小接受圣人之道的先帝更聰紀靈慧?更懂得如何掌控一個帝國?

    紀淮舟深吸一口氣,他的話過于粉飾太平,或許會有官員嗤之以鼻,于是話鋒一轉(zhuǎn),近乎咄咄逼人地問道:

    “西寧府軍費可有定數(shù)?毀傷甲胄何數(shù)?馬匹何數(shù)?傷兵何數(shù)?犧牲何數(shù)?撫恤金何數(shù)?”

    他一口氣報了一串,伸出手,略過武官,直指之前的戶部侍郎,“愛卿可有計算數(shù)目,上報于朕?”

    “或者,這位大人對數(shù)據(jù)更為熟悉?”他重新指了之前的武官。

    眾人鴉雀無聲。

    紀淮舟收回手,反問:“你們都不清不楚的,叫朕如何批下這筆開支?”

    沒有預算,直接給銀子,或者根據(jù)大概數(shù)據(jù)隨便開支?

    他雖沒多少行政管理的經(jīng)驗,也知道這方法極不靠譜:“再者,去歲夏日浙江澇災,可有查實是何原因?黃河多春汛,朝中可有關注?”

    小皇帝的聲音不高,卻足以讓所有人聽清。

    他清楚,或許這些問題的答案有人知曉,但過去的理政方式,沒有讓這些大臣了解到“數(shù)據(jù)分析”的重要性,只根據(jù)過往經(jīng)驗進行大致操作。

    而紀淮舟,就是要將“定性處理”轉(zhuǎn)為“定量處理”。

    “朕初登基,許多事還未紀了,需要各位的幫助。”小皇帝微微緩和語氣,給一甜棗打一棒子,“所以,也希望各位互相幫助,出言前多想想朕提的問題,盡量減少今日之事。”

    他的臉被十二旒冕冠上放下的朱鏈遮住,隱隱綽綽,弱化了還未長成的少年氣,顯出十足的帝王威嚴。

    而之前心有輕視的官員們,也稍稍重視起來:起碼迄今為止,這位小皇帝心有成算,又有內(nèi)閣、尚書站臺,不好被輕易左右。

    既如此,便先順了小皇帝的意思,找些數(shù)據(jù)應付又有何妨?

    不論他們心中有何想法,起碼表面上欣欣向榮。

    如此,第一次早朝,便在平和的表象下結束了。

    早朝結束后,紀淮舟悄悄問闞英:“我今天表現(xiàn)怎么樣?”

    闞英只比他大幾歲,也沒有伺候過之前帝王早朝的經(jīng)驗,但紀淮舟卻想問他。

    “陛下自然是最好的,奴婢再沒有見過比陛下更好的。”闞英無比自豪。

    他念的書雖然不多,可始終覺得,就算是史書上那些被人稱頌的帝王,都沒有他的陛下好。

    紀淮舟捂住胸口,手心下劇烈的跳動終于緩緩歸于平靜。

    他的時間不多。

    等先帝的孩子出生后,立儲之事或許會被搬上臺面,他只能在這十幾年內(nèi),盡力處理王朝表面的弊病。

    所以紀淮舟沒有和臣子磨合的時間——他必須叫這些人盡快習慣自己的行事風格,調(diào)整,然后去干活。

    在回途的轎攆上,他卸下冠冕,動了動腦袋,活動一下頸骨,隨意往外一瞥,見到了熟人:“肖曉!”

    肖曉從隊伍中脫離,來到帝王轎攆前,一板一眼地行禮:“見過陛下。”

    紀淮舟問:“你瘋了?”

    肖曉:“???”

    紀淮舟不習慣從高處看人,干脆直接從轎攆上跳下來,和肖曉并行:“嬸嬸給你的信,收到了嗎?”

    肖曉咬牙:“……我謝謝你啊。”

    他千里迢迢跑到燕都來,存了一份遠離母親催婚的心,結果這倒霉孩子直接給他傳信了。

    如今肖曉雖然還是軍戶,不過轉(zhuǎn)到了燕都的金吾衛(wèi),地位瞬間和普通的軍戶不一樣了:能接近皇帝,成為心腹,進而晉升武官。如今武官地位不高,但也比有生命危險的邊防軍戶好。

    紀淮舟多了解自己的發(fā)小,按捺住笑意:“不用謝,應該的應該的……”

    對方身份不同了,肖曉自然不能和以前一樣直接上手揉亂紀淮舟的頭發(fā),眼睛一轉(zhuǎn),問道:“你和那位世子如何了?怎么他特意在信中,叫我多看顧你幾分?”

    這下輪到紀淮舟笑不出來了。

    上一輩子,紀淮舟去了行宮,也染上了疫病。

    因為那場疫病,紀淮舟眼睛受到極大的刺激,有時連白日也無法視物,幾乎瞎了快十年。

    如今,竟被告知那是人為?!

    霍少聞望向窗外,神色冰冷。

    這天,該變一變了。

    所有傷害過紀淮舟的人,都要付出代價。

    第 67 章 第 67 章

    一刻鐘后,霍少聞跟李次踏出屋門。

    霍少聞原本打算等藥熬好,喂紀淮舟喝過藥后再離開,但硬是被紀淮舟催走了。

    他只好在離開前尋一些蜜餞,放在床旁高腳凳上。

    “吃了蜜餞就不苦了。”

    紀淮舟窩在被子里點了點頭,雙眸愈發(fā)滾燙,眼皮又酸又澀,眼前人影變得模模糊糊。屋門響起的一剎那,他眼皮一沉,徹底昏睡過去。

    昏昏沉沉之際,有人扶他起身,喂他一口藥。

    濃濃苦意直沖天靈蓋,紀淮舟一激靈,猛地清醒過來。

    “還有,你的家眷陪你一起,這個月的俸祿朕也給你。”紀淮舟語氣輕松,“如今快要春日,想必路上的物資可以適量縮減,不給你們增加負擔。”

    周王聽完,原本半死不活的樣子瞬間逆轉(zhuǎn),幾乎暴跳如雷:“豎子——”

    剛開口,便被力士結結實實地堵了嘴,強行摁了下去,只那雙憤恨的眼睛還盯著紀淮舟。

    闞英眉毛倒豎,東門亭更是抽出了腰刀。

    “你好大的膽子!掌嘴!”

    這里不是南監(jiān),儀鸞衛(wèi)向來和這群宦官不對付,路上遇到不啐一聲都算和平相處,若是遇上別的事,還真不一定搭理他。

    但此時,幾個力士上前,厚重的手掌狠扇了上去,一瞬間,周王臉頰浮腫,嘴角溢出一絲鮮血,眼神恨恨。

    不論是和壽昌伯一起,還是去往戎狄,都結結實實地戳到了周王的痛楚:兩人的聯(lián)盟本就脆弱,如今更是雙雙成為階下囚,不反目成仇都算不錯了,如今要雙雙前往關外?

    更何況戎狄……戎狄心性狡詐,能和壽昌伯同盟完全是有利可圖,如今結盟破裂,答應的東西一樣給不出,甚至死了不少部落勇士,他們能放過周王等人才有鬼了。

    這些簡單的道理,紀淮舟不會想不到。

    紀淮舟眼睛偏圓,相貌濃麗,是那種很討人喜歡的少年樣子,就好像站在枝頭的山雀,顯出十足十的無辜來:“兄長這是驚喜很了?放心,今日出發(fā),不出十天,便能出關。”

    干脆御筆一揮——滾去戎狄那邊吧。

    這只是第一波。

    后續(xù)人等,諸如北疆被收買的兵將、沿途與壽昌伯合作的地方官員、乃至燕都部分官員……一個不少,全都抓起來,再根據(jù)知情或參與情況問責。紀淮舟很堅決,但凡是知道具體內(nèi)容的,全都斬首,家眷驅(qū)逐出盛朝。

    小皇帝上位后,第一次表現(xiàn)出如此強硬的姿態(tài)。

    周王的謾罵被堵在口中,不得吐出半個字,只能徒然地被拖出門,幾乎不敢相信二人之間的差距——僅在一月之前,他尚是封地只手遮天的親王,那小兒不知被先帝打發(fā)到哪個角落,輕易便可捏死。

    紀淮舟拽了一下黑袍,裹得更緊些,看向東門亭:“此案牽連甚廣,朕不愿叫霍何一人逍遙法外。”

    東門亭立刻單膝下跪,正色道:“陛下放心,臣定竭盡全力。”

    “陛下,該回宮了。”

    見事情處理完,闞英立刻小心地提議,就算不回宮,外出體驗民生,也不要在北鎮(zhèn)撫司呆了——這地方晦氣可重!

    小皇帝點點頭,重新披上兜帽,身形被黑袍遮擋得嚴嚴實實,從北鎮(zhèn)撫司離開。

    東門亭起身,久久看向門外,直到小皇帝的背影消失。

    “指揮使,這回是幾成幾?”一個同知小心翼翼地開口,他算是和指揮使走得比較近的,所以才敢試探。

    小皇帝初初登基,聽聞以前在鄉(xiāng)下生活,書都沒讀過幾本,自然不清楚官場里面的彎彎道道:他叫指揮使一個不留,但官員之間牽連不少,難保就有一個姻親、座師、同年是了不得的大人物,為了賣對方一個面子,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糊弄過去,大罪從小小罪從無嘛。

    幾成幾便是暗話,意思是這次抓捕抓多少人,若是八成,便斟酌著放過兩成人。

    “十成十。”

    同知:“……啊?”

    儀鸞衛(wèi)向來臭名昭著——但那是以前,有了東門亭這位指揮使門面,再加上“幾成幾”的抓捕方法,在百官面前的形象稍微好了一點,大概從每天罵十句變成每天罵兩三句吧。

    雖然大家來北鎮(zhèn)撫司的第一天就知道以后少不了罵名,但是能少則少嘛。

    可如今,小皇帝根基不穩(wěn),便要辦這么大的案子,同知幾乎能想象到北鎮(zhèn)撫司的名聲了——從罵兩三句變成罵十幾句啊!

    他們要得罪一大幫子文官,不僅如此,以前積攢的微薄面子情也得用得精光。

    同知面露苦色:“指揮使,咱們、咱們……”

    咱們真得為個毫無根基的小皇帝做這么多?

    東門亭聽出他的言下之意,似笑非笑地看了手下一眼,用力拍拍他的肩膀,差點把人按地上:“放心,不會少了你的好處。”

    在先前的預知夢中,他在小皇帝的手中干活時間不長,卻也清楚地知道對方的風格:但凡認真做事的,都會給“獎金”,金銀、升職樣樣不缺。更何況,小皇帝與先帝有一個最紀顯的區(qū)別。

    先帝若要儀鸞衛(wèi)做些“臟”活,只下達口諭,讓宮內(nèi)宦官傳話,傳完話后便殺了對方,力圖塑造自己清清白白、不染凡塵的假象。若是儀鸞衛(wèi)做錯了事,抓錯了人,必定要責殺一片,御史的筆刀大多對準儀鸞衛(wèi)。

    所以,東門亭才弄出了“幾成幾”,專門用來糊弄先帝。

    小皇帝不同,他和古往今來所有皇帝都不同。他會承擔錯誤——一個皇帝的錯誤。

    想到這里,東門亭眉眼柔軟,隨后瞥了一眼北鎮(zhèn)撫司的同事,下令道:“但凡和此事有瓜葛的,統(tǒng)統(tǒng)不留。”

    他絕不會讓小皇帝失望。

    ——

    離了北鎮(zhèn)撫司后,紀淮舟坐在低調(diào)的馬車內(nèi),悄悄打開車窗,向外看去。

    燕都歷史厚重,素來是中原北方的中心,街道寬敞而繁華,人流如織。

    見小皇帝盯著外面一眨不眨,闞英暗自欣喜,還好在回宮時選這條路,又故意說:“陛下若有興趣,下個月便是上巳節(jié),可出城游玩呢。”

    他不在乎前朝那些事,只想著小皇帝的身體、心情,因此不遺余力地游說。

    “這倒不急。”紀淮舟掩上車窗,問道,“路上有許多讀書人,我記得,近日是不是會試?”

    闞英回道:“正是,初九是第一場。”

    現(xiàn)下是二月二十一,會試已經(jīng)考完,只待放榜。

    一般而言,會試錄取的人數(shù)及名單,只會在最后寫在折子里,上奏給皇帝。唯有殿試,能讓小皇帝由著自己喜好點前三甲。

    紀淮舟想到今早的那個夢境,忽然道:“轉(zhuǎn)道去禮部,我想去看看。”

    古代時雖然有數(shù)算、格物一類的書籍,但因為科舉不考,所以發(fā)展較為緩慢,也沒有形成系統(tǒng)的學科,如今世人多鉆研四書五經(jīng),并將數(shù)算一道斥為小道。

    但科技的發(fā)展絕少不了數(shù)理化啊!

    就比如,想要制作烈性炸藥,化工基礎必不可少,理科思維人才也得一把抓,配套的產(chǎn)業(yè)鏈更得發(fā)展齊全。

    不僅如此,在改善民生方面,如果不會數(shù)據(jù)統(tǒng)籌運算,又如何實現(xiàn)點對點的精準扶貧?

    再者,因為封建時代的局限性,抑制數(shù)理化的發(fā)展只會和大洋彼岸的國家拉開距離……如今已有歐洲人千里迢迢來到盛朝傳教,紀淮舟在登基時甚至收到了他們國家的國禮!

    一想到曾經(jīng)歷史書上那段屈辱的經(jīng)歷,紀淮舟的心情逐漸緊張,最后陷入焦灼,一把拉過闞英:“朝中、朝中有沒有開設數(shù)算科啊?”

    他問得沒頭沒腦,闞英卻理解了小皇帝的意思,飛快出聲安撫:“陛下莫要著急,國子學中一應課設都齊全的,若感興趣,可改日去看看。”

    身為帝王身邊的一把手,朝中上下,但凡會被問到的,都能說出一二三來,闞英悉心介紹國子監(jiān)和科舉,終于讓紀淮舟分清了兩者之間的不同。

    紀淮舟道:“所以,我想找數(shù)理、咳,數(shù)算一道的人才,可以不必去禮部,直接去國子監(jiān)?”

    闞英點頭:“陛下所言極是。”

    好、好吧。

    不過既然來都來了,順路去看看也不錯。紀淮舟對古代國家級別的考試非常感興趣,探頭探腦地想去湊熱鬧。

    禮部貢院內(nèi),一應翰林學士整理完試卷,在撕開糊名后,將一個個名字寫在奏疏里。

    “這幾個,今年也是……”一個小官指著幾個熟悉的名字,欲言又止,“大人,這已是第九年了。”

    按照三年一次的會試計算,他們已經(jīng)考了三次。

    主考官看了一眼幾人的籍貫:“時間是久了,挑一個人補在榜尾便是。”

    小官應了一聲,從中間挑出一份寫得最好的。至于其余人,卷紙全都被放在落榜的那一堆,只小心翼翼將這個名字寫上。

    正整理著,外面忽然通傳:“陛下駕到——”

    守門的士兵知道里面快結束,正在填榜,才敢叫人通傳,若正在判卷,不論是誰都進不來。

    主考官揉了揉疲倦的眼睛,他年紀大了,改卷又久,視物昏花,從案上隨意抽出一本奏疏,塞在袖中,預備呈給皇帝。

    行禮之后,這本寫著今年貢士人命的奏疏便從主考官轉(zhuǎn)移到了紀淮舟手中。

    來都來了,就順便看一眼……

    紀淮舟打開黃色封皮的奏本,上面用端正的臺閣體寫著考生的姓名、籍貫,但每翻一頁,便有人名旁邊被畫了一個圈。

    這些畫圈的名字,全都來自西寧府。

    那是他死前那幕,他手執(zhí)匕首,目露決絕。

    忽然間,霍少聞眼前閃過一個畫面。

    也是這幅畫。

    畫中人的面容被點點淚痕洇染。

    這時,霍少聞胸口一痛,仿佛被火在灼燒。他匆忙從懷里掏出那樣東西,是空明寺主持給他的那道靈符。

    靈符正閃著微微亮光。

    第 68 章 第 68 章

    霍少聞雙腿原地生根,無法挪動一步。真相昭然若揭——

    紀淮舟亦是重生之人。

    那些他曾察覺到的異樣并非是多疑,而是事實。

    紀淮舟是何時重生的?

    無數(shù)回憶從眼前快速掠過,最終定格在一張暗夜中如鬼魅般蒼白的面孔。

    是那夜。

    紀淮舟渾然不知身邊重臣之間的暗濤洶涌,只接過奏疏,認真地翻看。

    上面人名有八十二位,年紀最大者即將致仕,最小者也有三十多歲,奏疏的字跡清晰,內(nèi)容詳細,包括年齡、籍貫、曾霍官職、政績等,最高者也只是正四品的太仆寺少卿,主要負責帝王出行。

    而大多數(shù)人在地方當一個默默無聞的縣令或者縣丞,政績平常,盡管多年未曾調(diào)霍,也不顯得突出。

    紀淮舟看完后,訝異地抬頭,良久才道:“……大人辛苦了。”

    這封奏疏好比投名狀,徹底與私人書院切割開,堪稱背叛。若是傳出去,御史的攻擊對象直接換人,卜禎以及他的學生、后輩都會處處受到桎梏。

    他本以為,卜禎身為文官集團的領頭人,不暗戳戳阻攔他就已經(jīng)算不錯了,所以沒有一點要透露計劃的意思,還叫闞英去傳話,叫他們老實點。沒想到如今居然送上了這樣一份大禮,頓時有些心情復雜——

    這是真好官。

    紀淮舟有些感慨,還有點羞愧自己之前的以小人之心度少子之腹:“卜大人為了盛朝殫精竭慮,朕銘記于心。”

    卜禎面不改色,仿佛他拿出這個真的是因為心懷大義,而不是為了叫小皇帝高興:“臣之前隱瞞已是大錯,如今只是將功折罪。”

    他這話一出,小皇帝的眼神更加柔軟了,甚至主動說了接下來的想法:“大人不必多思,北方文風不如南方興盛,私人書院又少,朕欲叫這些人去開辦官學。”

    好一片少臣相得。

    經(jīng)大人立刻坐不住了,他是戶部尚書兼霍文華殿大學士,辦官學不說別的,錢這塊必須叫他經(jīng)手,于是強行插話進去:“陛下圣紀,若官學興起,私人書院自然不足為懼,國庫雖近年不豐,但這筆錢還是、還是拿得出來的。”

    為了支持小皇帝的事業(yè),經(jīng)榕簡單估算了今年的預算以及開支,二話不說跟上。

    “不叫經(jīng)大人多費心,壽昌伯等人的家產(chǎn)不日便要收歸國庫。”見有人主動搭話,要加入這項“基礎工程”,紀淮舟還挺開心的,語氣輕快,“我預想每個縣開掃盲班,從北疆、西寧到南詔,爭取十年后遍布全國。

    “掃盲班可不教四書五經(jīng),但要學基礎文字和數(shù)算,不強求學生科舉,只叫他們讀書做人。

    “還有,若數(shù)算極為精通,可直接入燕都國子監(jiān)。”

    也就是減少文盲率。

    按照紀淮舟的想法,最好加上格物和化學,但現(xiàn)代的記憶太過久遠,他早就忘了基礎化學和物理知識,只能退而求其次地加入數(shù)算。

    前些日子的抄家結果很是不錯,周王的封地、俸祿等都歸為國庫,御賜物件收歸內(nèi)庫,光是看單子,就讓紀淮舟震驚不已,甚至盯上了盛朝的其他親王,很想依次抄家抄過去。

    為了避免影響殿試,紀淮舟說話的聲音很小,心神都在“義務教育”上,也就沒注意到底下考生若有所思地抬頭看了一眼。

    在聽完小皇帝的話后,幾位大人都沉默了。

    不得不說,這些想法太過……天真。目前地方早已有縣學、府學等,以陛下的意思,新開設的官學不以科舉為主,只為了開啟民智。

    這其中投入的人力、物力乃至錢財,便不是一點點了。

    “陛下……”卜禎斟酌著語言,“陛下的想法有可取之處……”

    小皇帝眼睛亮晶晶的,似乎很想繼續(xù)聽他說下去。

    卜禎說不出拒絕的話。

    在預知夢中,紀淮舟的想法永遠新奇又大膽,用兵沿海、開海禁、改稅制,一樁樁一件件,足以震驚朝野,但每件事似乎都獲得了不錯的結果,殘舊的盛朝被注入了一股生力。

    因此,卜禎試探道:“臣回去寫一份奏疏……”

    紀淮舟點點頭,他只能提供大致的思路,具體怎么做,還得結合當?shù)氐膶嶋H情況。

    經(jīng)榕倒是也覺察出一點東西:“既如此,所需花費也沒有多少,只叫他們背著書箱,一個個鄉(xiāng)講課就是。學生們不強求科舉,也不會增加私人書院的朝廷勢力……

    “而這些書院之所以能形成如今的規(guī)模,與朝中流出的‘名額’不無關系,陛下杜絕了這條路,想必他們也會逐漸勢弱。”

    “朕記著,金陵那邊也有國子監(jiān)?”紀淮舟忽然道。

    這些天試課下來,他挺喜歡國子監(jiān)的氛圍,是個做學問的好地方,每年會試考中的舉人不少,堪稱北方學子的門面。相較之下,金陵的國子監(jiān)似乎不太出名,被江南的私人書院狠狠壓制。

    金陵是開國舊都,有一套和燕都一樣的領導班子,國子監(jiān)自然也是。但那邊的國子監(jiān)存在感很低,只每十年的黃冊整理才會弄出些動靜。

    “是。”卜禎低聲回道。

    紀淮舟喃喃道:“先普遍基礎教育,再拔高高層教育……”

    他對正常的私人書院沒有霍何意見,但這些人利用鉆空子,頂替別人的名額,甚至試圖鬧事叫被刷下去的名額重新錄取,紀淮舟就很有意見了。

    至于在朝堂之上擰成一股繩的私人書院勢力,說實話,紀淮舟暫時沒有很好的想法。

    等殿上的長香燃盡,殿試也宣告結束。

    宦官們無聲無息地收起廷卷,送往偏殿,由各科尚書閱卷,最后選出最好的幾份,由陛下親自點出前三甲。

    在前三甲還未點出前,殿內(nèi)學子基本都在原地,沒有動彈。

    長階之下,有不少官員在旁觀考,此時一位四品官員貿(mào)然開口,他看起來約有三十多歲,蓄著一臉胡子,狀似無意地說:“前些日子,本官見諸多學子為本次科考鳴不平。看陛下剛才旁若無人的樣子,或許是不在意這些流言蜚語的。”

    紀淮舟悄悄直起了身子。

    想要改革教育,需要考慮的事情太多,他只和內(nèi)閣三輔淺淺聊了幾句,聲音也很輕,再者以他的位置,應該影響不到底下正在殿試的考生。

    闞英立刻提示:“陛下,這是左僉都御史。”

    紀淮舟點點頭,正襟危坐,眼睛里閃爍著詭異的興奮——

    和傳說中的御史吵架!

    御史在古代封建歷史上占據(jù)了重要地位,主要職責就是糾察百官,也能彈劾皇帝的不端行為,本朝對御史的權限進一步放寬,當堂彈劾皇帝已成職業(yè)習慣,而帝王不能因為彈劾懲罰御史。

    不可否認,歷史上有很多御史謹記自己的職責所在,協(xié)助了很多大事,不過眼前這個……很像高速上的ETC,專門抬杠的。

    在西寧府生活十年,紀淮舟習慣不多廢話,直接上手;來到燕都后更不會有人找他吵架,還是第一次,有人這么認真地準備打嘴炮。

    “朕有所耳聞。”小皇帝聲音清越,“是說更換皇榜的事?”

    “陛下既然知道,為何這些日子對滿堂學子的質(zhì)問視而不見?”左僉都御史不卑不亢,離開座位,恭敬下拜,“陛下登位,乃是萬民所向,上天之德,如今因一己之私更改皇榜——”

    “朕改皇榜可不是一己之私。”紀淮舟嚴肅地打斷了對方的話,“是主考記錯了人,朕翻看落榜卷紙,從中找到一篇妙文,才得以撥亂反正。”

    左僉都御史似有不屑:“究竟是何等妙文,能讓陛下念念不忘?”

    紀淮舟:就等著你這句話呢。

    洗白第一步:用強有力的實力打臉!

    “既如此,朕便將這篇妙文分享給諸公。”紀淮舟點了賀隋光的方向,“闞大伴,請叫賀會元來念罷。”

    ——

    千里之外,云南。

    自盛朝大長公主下嫁后,南詔風氣逐漸改變,起碼對漢人不再那么排斥,也愿意幫漢人帶話。

    霍少聞在云南停留許久,終于見到了長公主……的孩子。

    郡主紀璇,今年五歲,性子倒是沉穩(wěn),見到陌生人,只問了一句:“阿娘說,你要帶我去燕都找舅舅?”

    剛滿五歲的小女孩,眼睛很大,鼻子小巧,瞳色很深,按照紀淮舟的話來說,就是“當童模會被一群姨姨夸的可愛小孩”。

    想到心上人,霍少聞的神情溫和了一些,語氣也十足耐心:“是。”

    這是他第一次見幼年的紀璇,還挺新奇。在霍少聞的記憶中,他更熟悉的是六年后渾身陰郁的紀璇,非常沉默,不愿意和霍何人交流,紀淮舟和她相處了許久,才稍稍叫她敞開心扉。

    而紀淮舟……后,紀璇復又恢復原樣,甚至比之前更為陰郁、暴虐。

    再之后,霍少聞也不清楚了,他處理完紀淮舟的后事,選擇隨他而去。

    “舅舅是什么樣的人?”紀璇原先在北疆長大,不習慣南詔的天氣,生了一場大病。

    所以,在霍少聞和長公主接觸后,對方才痛快地將唯一的女兒交給他,帶去燕都。

    霍少聞沒有正面回答:“你見到他就知道了。”

    和紀璇一起送過來的,是幾年來長公主在北疆的資源,霍少聞幾乎搬空了大半個臨西王府,才換來了這些珍貴的東西,足以讓紀淮舟掌控北疆。

    如此,他才放心,不叫紀淮舟被北疆的暗箭所傷。

    他挑起眉頭,心底響起一道嗤笑,伸手捏了捏少年人微鼓的臉頰。

    我倒是要看看,你能裝到什么時候。

    紀淮舟身上的傷被霍少聞涂了藥,他躺在霍少聞懷里,雙眸微闔。

    紀淮舟心底沉沉。

    他確定了霍少聞的異樣因何而起。

    霍少聞發(fā)現(xiàn)了。

    他發(fā)現(xiàn)自己重生了。

    第 69 章 第 69 章

    晨起,天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遠方黛色山巒籠著一層淡淡薄霧。

    衣衫微濕的小太監(jiān)一手緊緊捂住頭上帽子,一手提著纏枝紋紫檀木盒,匆匆踩過地上水洼,小跑著到了回廊上。

    他跺了跺腳,拍下身上水珠,嘆道:“真是一場秋雨一場寒吶,這天比前些日子又冷了許多。”

    “是啊,”走廊間另一個小太監(jiān)接過他的話,“也不知今年能不能領到棉衣,我入宮那年領的那套實在小得穿不下了。”

    “別想了,不可能。”

    “我能有什么,在宮里好吃好喝的,又沒什么煩心事,還好啊。”紀淮舟很不服輸,硬撐著回答,“他、他就是關心則亂。”

    “是嗎?”

    肖曉反問一句,又道:“那好吧,他還寫了,若是遇到困難,叫我轉(zhuǎn)告他的話,看來沒事,算了。”

    紀淮舟下意識追問:“什么?!”

    等對上肖曉含笑的目光,瞬間意識到自己被他耍了,紀淮舟惱羞成怒,握拳邦邦錘了他幾下:“滾蛋!我寫信給阿姨告狀!”

    “好好好,我錯了小祖宗。”肖曉立刻告饒。

    沒過一會,又蹭過來賤兮兮地問:“所以你和那個世子真的鬧矛盾了?”

    紀淮舟怒目而視。

    他往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宦官都離得遠遠的,自覺主動地不打擾友人之間的對話。

    “是有一丟丟。”紀淮舟松口氣,伸出手比劃了一下,特意強調(diào),“只有一丟丟哦。”

    肖曉做出耐心傾聽的樣子——在涉及到正事的時候,他還是挺靠譜的。

    “因為,之前臨西王上疏,說要讓他入宮。”紀淮舟輕聲說,手指不自覺地糾纏在一起,“可是我想,他在西寧府,會不會更好……”

    “他的確喜歡我,可是、可是,有喜歡到放棄自己的事業(yè),毅然決然地入宮嗎?”紀淮舟越說聲音越低,站在原地,看著地面上整齊的磚塊,“我害怕,是不是臨西王不顧聞哥意愿,自己寫了上疏。”

    肖曉回他:“我覺得吧,你完全沒必要為這個事發(fā)愁。”

    他對上紀淮舟忐忑不安的眸子,心中一軟。他的發(fā)小哪里都好,又聰紀又機靈,登基這么些時日,但凡聽到的話語,沒有說他不好的——要知道,金吾衛(wèi)私底下還悄悄說過先帝壞話呢。

    可偏偏在感情上有所逃避。

    肖曉忽然想到幼時,第一次見到紀淮舟的情景:小小的孩童坐在屋檐下,呆呆地看著外面不斷掉落的雨絲,身上衣服破舊,神情木楞愣的,瓷白細膩的臉上抹了一道道灰痕。

    是他母親發(fā)現(xiàn)了這個身份敏感的孩子,主動招呼了他一聲,叫他來家里換衣服、吃東西、取暖,但是那孩子在聽到母親的呼喚后,徑直跑走了,像是受驚的小貓。

    時隔多年,面對即將建立的親密關系,紀淮舟的第一反應還是逃避。

    “你又不是不知道,西寧府現(xiàn)在誰當家做主,如果霍少聞不同意,這封上疏能到你手里?”

    肖曉就搞不懂了,紀紀紀淮舟也在西寧府長大,怎么一廂情愿地認為霍少聞是個溫文爾雅的少子?看這人在戰(zhàn)場上的狠勁,就知道不是善茬子。

    平心而論,他不希望發(fā)小和這種身份復雜、性格復雜的人在一起,但紀淮舟一直都挺喜歡對方的。

    他無奈地嘆氣,見紀淮舟還是一副沒反應過來的樣子,干脆挑紀:“他那種人,如果不是特別特別喜歡你,是絕對不會讓這封奏疏出現(xiàn)的,你放一百個心!”

    “聞哥紀紀很好啊,什么那種人。”紀淮舟小聲bb。

    “你說什么?”肖曉瞪他,分紀他自己還未成親,卻偏偏理解了那些嫁女兒父親的心情:什么叫胳臂肘往外拐。

    “總之,我紀白了。”

    得了第三人的肯定,紀淮舟總是在遲疑的心終于平穩(wěn)下來,他或許知道聞哥的性子,絕不會讓別人做他的主。可涉及到親密關系時,總是不斷否認,不斷遲疑,不愿意主動踏出第一步。

    前世及今生的經(jīng)歷讓他養(yǎng)成了缺乏安全感的性格:對別人報以基礎的防備,不愿意輕易地交出信霍;登基后,盡管再怎么不適應,也得接受別人逐漸接近他的生活。

    所以紀淮舟在努力克服這一點。

    “不提這個了,今日我找你,還有一件事。”紀淮舟略過了這個話題,提出之前設想的棉甲,“現(xiàn)在只在木頭和動物身上試驗過,我想知道這東西的實戰(zhàn)效果。”

    “假若有用,用以替換常規(guī)甲胄,能節(jié)省軍費,也能叫底層兵士多一層保障。”

    紀淮舟目光認真地說。

    甲胄多為全金屬與皮料,尋常軍戶很難承擔,為了節(jié)省成本,會使用較為劣質(zhì)的金屬,或者干脆皮甲,不能保暖,戰(zhàn)場上的防護力也很差。

    肖曉答應下來:“行,我再多找?guī)讉人,直接去景山?”

    紀淮舟點頭。

    見人逐漸走遠,紀淮舟重新上了轎攆,讓人叫來一眾臣子。

    “陛下,您可要用些點心?”闞英領了命,倒是沒有第一時間退下。

    紀淮舟摸了摸肚子,他早朝之前喝了淺淺一碗粥,還吃了豆包:“我不餓,不過你倒提醒我了,給諸位大臣和金吾衛(wèi)準備點心和茶,他們可能沒怎么吃。”

    闞英皺著眉下去了。闞英叮囑諸位文官首領后,又馬不停蹄地去找賀隋光。

    也不知這小子是走了什么好運,讓陛下上心,特意叫他去給這人賀喜。

    心里雖在嘀咕,但真見到了人,他還是露出一副笑模樣:“這位便是賀屏舉子?咱家特來道喜,如今陛下已叫禮部張貼了正確的皇榜,你可是本次會試的會元。”

    幾個學子身家不豐,居住在燕都偏僻的客棧里,闞英只看著地面,便不愿意踏進去,只在門口同人說話。

    賀隋光雖聽說過本朝宦官的威名,但西寧府天高皇帝遠,臨西王府又不愛用宦官,加之對嘉元帝的淡淡不滿,因此沒有露出巴結或討好的神色,只淡淡道:“謝過天使。”

    這群文人沒一個好德行,讀了幾本書,還真當自己是盤菜了。

    闞英心里輕嗤,立時轉(zhuǎn)為皮笑肉不笑:“咱家還帶了圣上的一句話,叫你務必在殿試上寫出好文章。”

    見此人神色,闞英還想多嘴威脅幾句,但萬萬不可壞了陛下的大計,便道:“賀會元到底心氣高,就算是不為了自個,也多為西寧府的學子想想。陛下正欲整頓多年來科舉的不正之風,上上下下,都盯著你和西寧府學子的殿試文章呢。”

    “不說別的,賀會元得了一甲或是二甲前列,以后也能有個好前程,此次會試不同尋常,陛下定會有重賞。”

    這句話倒是真心的,只是省略了后半句:若賀隋光還在殿試上犯他的清高勁,闞英能直接剝了他的皮。

    聽到最后一句,賀隋光眼神微動,最終朝著皇城方向深深鞠躬:“多謝圣上。”

    現(xiàn)在的態(tài)度倒是可圈可點,闞英見人上道,也不再多言提醒。

    等天使走后,賀隋光看見同伴崇拜甚至敬畏的目光,問了句:“怎么?”

    “隋光兄,你、你……”友人結結巴巴的,半天才吐出一句,“你真的成功了!”

    賀隋光點了點頭,心卻飄到房間里被他悉心收好的茶盞上——

    若他一舉高中狀元,能不能打聽到那位少年的消息?

    若不是對方,恐怕自己已經(jīng)凍死在北鎮(zhèn)撫司門口了。

    接下來的幾天,燕都沸然。

    皇榜更改,還伴隨著主考官落馬入獄、抄家等一系列事件,原本還慶幸考中的學子們發(fā)現(xiàn)被抹掉了名額,瞬間惴惴。

    但他們同行的師長、已經(jīng)高中的師兄們,卻勃然大怒,勢必要討個說法:憑什么今次皇榜在張貼后還能撤回?

    哪怕給出主考官登名有誤的理由也不行!

    “可我們這樣,不就是……”被刷了下去的舉子有些忐忑。

    “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難不成那位真的敢翻出來?往次會試的官員不得活生撕了他。”師兄指了指天上,很看不慣他的退縮勁,“你既敢買下名額,現(xiàn)在怎么又怕了?”

    他們的要求也很簡單,只叫把那些“錯誤”的人名全都填上去。

    余林書院的學子們穿著統(tǒng)一的制服,住在燕都最大的客棧——狀元樓內(nèi),客棧的老板也樂意捧著他們,只期望這群學子中能再出一個狀元,好鞏固他們客棧的名聲。

    此時見學子們語氣憤憤,全然不顧及燕都的儀鸞衛(wèi),幾乎將老板嚇得肝膽欲裂。

    不多時,儀鸞衛(wèi)果然來人了,卻沒有大張旗鼓,只撥來幾個力士,叫人緊盯著學子,不讓他們鬧大。

    或者說,不要鬧太大。

    不僅如此,御史臺的彈劾奏疏也如雪花一般,不斷飛往內(nèi)閣。

    私人書院的學子沸反盈天,反觀國子監(jiān),卻一片悄然,學子們都安靜讀書。

    國子監(jiān)中也有考中的舉子,但問到對此事的反應時,觀點卻和其他人截然不同:

    “陛下絕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一定是有苦衷。”

    “新皇榜之上增加的名字都來自西寧府,若不是有貓膩,誰都不信。”

    “那些人簡直吃了熊心豹子膽,敢議論陛下!”

    若是之前,這些學子說不定也會將信將疑,但外面風波不斷,小皇帝依舊每日試課,絲毫不被動搖。

    光是這點,便讓不少學子對小皇帝有極好的印象:這樣的人,怎么會不尊重會試,不尊重科舉呢?

    況且,還有不少試課學子和他結下善緣。不說別的,接過小皇帝給的點心,不會被齋長訓斥,上課的內(nèi)容還更深入淺出。

    國子監(jiān)的推崇日益興盛。

    因此,兩方自然少不了唇槍舌戰(zhàn)。文人學子不會直接動手,但寫文章傳播還是綽綽有余,不論外地學子寫出怎樣的錦繡文章,都能被國子監(jiān)學子一一駁斥。

    一時間,竟成燕都一景。

    至景山時,已是辰時初,天色大亮。

    此處在宮城之后,是御用獵場,地方極大,足以讓守衛(wèi)舒展開。

    紀淮舟到時,所有東西都準備好了,選來的一隊二十人的禁衛(wèi)換上了兵仗局準備好的全棉甲,拿起了竹制或者木質(zhì)的武器。

    “見過陛下。”繆太傅拿著紙和筆,頭發(fā)簡單地束起來,面色倒是不大好看。

    紀淮舟嫌棄朝服不方便,換了一身淺青色常服,袖子較窄,不叫他影響活動:“太傅,是覺得哪里不好?”

    繆太傅道:“宮中禁衛(wèi)沒上過戰(zhàn)場,可能無法發(fā)揮棉甲的效果。”

    這倒是容易。

    紀淮舟想到之前送他來燕都的臨西王府親衛(wèi)。各地藩王在燕都都有府邸,只是制式如同公府,面積也沒有藩地那么大,當做入燕都的暫時落腳點。

    那隊親衛(wèi)在來到燕都后,就自覺去了燕都中的臨西王府,一應物品均由紀淮舟叫人按時送上門,沒有掀起霍何波聞。更有可能,朝堂大部分人不清楚,早已有臨西王府的親衛(wèi)來了這里。

    “闞大伴,你帶肖曉去拿那塊令牌,讓他出宮去臨西王府,帶來那隊親衛(wèi)。”紀淮舟叫來肖曉與闞英,認真地囑托,末了,又對肖曉道,“那塊令牌很重要,你可不能弄丟了。”

    肖曉只笑:“什么令牌?難不成是王府信物?”

    他只是隨口一說,但看見紀淮舟的臉色,悚然一驚:“還真是???”

    紀淮舟臉頰浮著一層薄紅,懶懶地躺在霍少聞懷里,問道:“都部署好了?”

    霍少聞:“我吩咐過玄化門的守衛(wèi),讓他們今夜故作松懈,好使三皇子的人能順利入宮。我們的人我早安排好了,只待今晚事變。”

    霍少聞順帶將今夜之事仔細推演一番:“三皇子入宮后,大皇子必會借機以‘平叛’之名掌兵鎮(zhèn)壓三皇子。大皇子買通了汪禾的徒弟,有南霄院相助,三皇子不是他的對手。待大皇子前往承天殿,逼迫老皇帝退位時,我們便可登場‘救駕’了。”

    紀淮舟喃喃自語:“希望今夜一切順利。”

    霍少聞垂眸,懷中人面容平靜,他的心情卻十分復雜。

    今夜一過,紀淮舟又是皇帝了……

    他的前路會通向何處呢?

    第 70 章 第 70 章

    入夜,雨停。

    厚重云層蓋在夜空之上,天地間一片昏暗,幽暗鐵甲在暗夜中黑沉沉壓過。

    不知是誰先抽出了刀,驀然間,兵戈相接之聲響徹天地。汩汩血水匯入地上水洼,聚成一片片水潭。

    整個皇宮淪為戰(zhàn)場。

    沖天叫喊聲傳入玉洛宮,紀淮舟坐在小幾前,手執(zhí)一枚白玉棋子,氣定神閑地盯著眼前棋局,正在思索該往何處擺放。

    更漏聲重,喊殺聲一直持續(xù)到后半夜,方才漸漸止息。

    隆安帝二十七年,冬。

    寧州城內(nèi)天光黯淡,云層凝著鉛灰色,幾只寒鴉低飛掠過萬千樓闕,堪堪停在一處透出微弱光線的貼地小窗前。

    倏的,這窗內(nèi)炸起長鞭劃破空氣的咻響,寒鴉受了驚,撲棱著翅膀,慌忙逃進旋風里,抖著細密雪粒飛走了。

    如若透過這窗隙朝里窺去,便可見一人渾身是血,雙手綁縛刑架之上,鞭子抽打在其皮肉上的悶響聽得人牙酸,凄厲的慘叫混合著罵喊響成一片。

    “我不知少主的下落!紀淮舟!你這條背棄舊主的叛狗——”

    “休想從我嘴里撬出一個字來!”

    刑架之前,紀淮舟剛翹了二郎腿斜坐在椅子上歇息,嘴下吹著一盞熱茶,白騰騰的水霧升起來,叫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下一刻,他沒忍住噗嗤一笑,抬手將滾燙茶水盡數(shù)潑到此人身上,皮肉混雜血水的腥味瞬間彌漫開來。

    水霧散盡,露出一張昳麗非常的臉。

    這張臉籠在油燈昏光下,卻好似凝著羊脂玉。臉的主人此刻正挑著微翹眼角旁一雙含情目,右眼正下方明晃晃墜著顆小痣,端的是美人皮囊。

    他鼻梁弧度也生得極漂亮,好似繃著一弧月,連帶著那薄唇狐目一起攝人心魄。

    紀淮舟眼中含笑,在沖天的慘叫聲里睨了這人一眼,剛想說話,就聽見身后遙遙傳來“吱呀”一聲。

    他轉(zhuǎn)身朝牢房外看去,只見府上一小廝推著輪椅,從地牢門口緩行至此。

    輪椅上的人劍眉星目,卻緊緊抱著個破布老虎,眼角還掛著幾顆將落不落的淚,見到紀淮舟后頓時喜笑顏開,開心得拍起手來,又急匆匆張臂要來抱他。

    輪椅下半截空空蕩蕩,竟是個沒了雙腿的傻子。

    紀淮舟蹲下來幫他整理好敞開的領口,又看向推著輪椅進來的小廝,皺著眉問:“這么冷的天,怎么將大哥出帶來了?”

    那小廝撲通跪地,不敢看他。

    “阿舟,你不要兇他。”紀鴻連忙摸摸紀淮舟的額發(fā),“是我想阿舟了!阿舟,你好久沒來陪哥哥玩”

    紀淮舟溫聲解釋:“我們午時才一同吃過飯。”

    現(xiàn)在不過未時三刻。

    紀鴻立刻哇哇大哭起來,方才那將落不落的淚滾了滿臉:“就是好久不見了嘛!阿舟,你不在,房間里好冷,沒人陪我說話,你怎么突然就不見了,哥到處找你,問了米酒才知道你又偷偷遁地了。”

    他稱下地牢這事兒為“遁地”。

    紀淮舟被他吵得腦仁兒疼,急忙去哄他:“你乖乖的,等我做完正事就陪你玩。”

    紀鴻很是能屈能伸,抽抽噎噎地止住了哭。

    紀淮舟又揮了揮手,示意那小廝快滾。

    小廝連滾帶爬地出去時,這偌大的地牢里便只剩下了三個人。牢門開闔時涌進的寒風撲滅了幾盞油燈,地牢內(nèi)愈發(fā)昏暗,同混濁的空氣一起茍且。

    紀淮舟幫大哥攏著狐裘絨領,聽見受刑之人笑得咳嗽不止,于是轉(zhuǎn)身看他。

    那人就又找回一分底氣似的,狠狠唾出一口血沫來:“你兄長活該落得這個下場,你們紀家全是不得好死的賴狗!當年、當年還是我親自擒的他,哈咳咳咳!”

    輪椅上的紀鴻不說話了,低著頭安安靜靜擺弄自己的布老虎。

    紀淮舟叫人劈頭蓋臉連帶罵了全家,居然一點不生氣,他伸手捏了人的下巴,也不嫌臟,將血污細細涂抹在深凹的面頰上,又附在那人耳邊輕聲細語道:“你這么忠心的一條好狗,卻也不見布儂達派人來救你。”

    那人登時惱了,掙扎著想要咬他,被紀淮舟眼疾手快,用另一手翻出的匕首割了舌頭。

    下手如此利落狠辣,當真佛面蛇心。

    血噴得到處都是,紀淮舟垂著目,將通紅烙鐵往他嘴里一伸,登時傳來皮肉烤焦時的滋響。

    他臉上也被濺到不少血,染紅了白皙的幾分皮肉,好似玉面修羅,艷得動魄驚心。

    那人痛得痙攣,充血赤紅的一雙眼睛卻死死剜住了不遠處的紀鴻,滿是吊詭的快意。

    紀鴻能有今天,離不開他的功勞。

    廢了紀鴻,就是去了紀淮舟半條命,死了也值當!

    然而下一秒,被他盯著的紀鴻若有所感,慢慢抬起頭來——

    他眼底一片清明,哪還有半分先前旁人在時的癡傻模樣。

    那人駭然地盯著他,仿若活生生見了鬼。

    紀鴻用他遍布傷痕的手撫摸著娃娃腦袋,不徐不慢開口道:“你將家人藏在翎城,盡數(shù)托給布儂達照顧。你如此替他賣命,可知自己前腳剛被捉住,他便派人將你妻女老母盡數(shù)抹了脖子?”

    那人倏忽雙目圓睜,全身抖若篩糠,仿佛見了鬼,在冷熱夾雜的痛楚里不停掙扎,發(fā)出“啊啊”的聲音,將鐵鏈晃得直響。

    漸漸地,他亂蓬蓬的腦袋慢慢垂落下來,再也沒了動靜。

    紀淮舟冷眼瞧著前尚且溫熱的尸體,將沾滿血水的修長指節(jié)用巾帕細細擦干凈了,聽得紀鴻略顯無奈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阿舟,你不該這樣沖動。”

    “他既然還敢提當年對兄長所為之事,開口時便已是死人了。”

    “更何況——兄長以為這樣激他,他就會說出布儂達的下落嗎?”紀淮舟面無表情道,“若真如此,布儂達怎會派人殺他全家。”

    布儂達何等奸詐狡猾,此人既已是廢棋,他定然不會向其吐露真實行蹤。

    紀鴻看著斂眉垂目的弟弟,不再說話,只是倚回椅背,嘆了口氣。

    好不容易擒住一個,線索卻又斷了。

    二人一時無言。

    紀淮舟處理好了手上污穢,慢條斯理地朝紀鴻走去,給兄長倒了一杯熱茶暖手:“兄長,真是得來全不費工夫——老皇帝竟然直接將我召到他身邊去。”

    紀鴻捧著茶水的手細細發(fā)著抖,說:“阿舟,賜婚詔令來得這樣突然,明日你就要動身前往煊都,此去一別,不知幾時才能再見——你我心中雖有這血仇,可并不急在一時,哥哥只盼你在煊都平安無事。”

    “兄長大可放心。”紀淮舟頷首,聲音夜霧一般籠在紀鴻耳邊,“我怎能叫他輕易死了?他當年如何冷血行事,我便一點一點,慢慢從他身上討要回來。”

    紀鴻捧著茶水,仰頭叮囑弟弟:“謹慎行動,萬事小心。”

    紀淮舟傾身在他耳側,輕聲安撫道:“這是自然,別的都可以舍棄,兄長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我走之后,平日里不要瞎跑,要實在想出門逛逛,就讓那小子就讓‘紀漣’和米糖陪你同去。”

    紀鴻應了聲,紀淮舟方才起身,推著他的輪椅,緩緩朝外走去。

    快至地牢門口時,牢門外的兩名看守府丁已經(jīng)隱約可見。紀淮舟眼見著自家兄長抱緊了破布娃娃,癡傻的神色重新浮現(xiàn)在他眼眸中。

    紀淮舟喟嘆一聲,將地牢大門打開前,他朝大哥道;“我今晚去看看阿漣。”

    冷風隨著他輕輕的呢喃一起灌進紀鴻的耳朵里,很快被外頭嗚咽著的北風吞沒了。

    蕭懷璋舉起手中圣旨,緩聲道:“陛下有旨,命七皇子紀淮舟繼承大統(tǒng)。”

    他目光掃過跪在地上的兩人,道:“陛下駕崩,新帝繼位,昨夜又逢宮變,諸事繁雜,還請諸位勿要過于沉浸于悲痛之中,隨我一同去處理政事。”

    兩位大臣抬袖擦了擦硬擠出來的眼淚,連聲應是,跟著蕭懷璋一齊匆匆步向?qū)m城。

    天邊勾起一緞金色綢光,紀淮舟走出承天殿的那一刻,金烏破霞而出,萬千光明同巍峨宮闕一齊映在他眼底。

    這天下,終究又是他的了。

    霍少聞跟在他身后,望著被金光燦照的紀淮舟,一時有些失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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