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麗一路沉默地開車。
半個小時后,車停在醫(yī)院門口,她松開安全帶,卻久久沒有下車。
周珞石一直忐忑不安,看見她泛紅的眼角后,頓時慌亂:“媽,我真沒事兒,您別擔(dān)心。”
徐麗拿紙巾擦了擦眼角,平靜地說:“我對你沒有別的期待,只是希望你健康,開心。”
親生弟弟的去世終究是給家庭帶來了彌補(bǔ)不了的裂縫。剩下的人互相鼓勵互相扶持,用愛和理解作為粘合劑,牢牢地把大家緊密相連。
可裂縫會出現(xiàn)。
在他偶爾生病時,比如感冒,比如受傷,父母會異常緊張甚至失態(tài)。這是親生弟弟的離開給這個家庭留下的創(chuàng)傷性應(yīng)激障礙。
周珞石理解一切,所以他從小就學(xué)散打,閑暇時去操場跑步和打球,鍛煉出一副健康體魄。他從小就把自己照顧得很好,很少生病,更是從沒去過醫(yī)院。
他討厭醫(yī)院,討厭冰冰冷冷的儀器,討厭揮之不去的消毒水氣味,討厭白大褂。
“弟弟說你星期六中午就吃不下東西,這都三天了。”徐麗平日說話輕言細(xì)語,溫柔耐心,此時卻冰冷又生氣,“如果不是弟弟告訴我,你是不是打算一直瞞下去?”
周珞石輕聲勸道:“媽,沒事兒,這不是來醫(yī)院了嘛,我就是胃有點不舒服,醫(yī)生開點藥吃就好了,我保證不會有大問題。”
徐麗重復(fù)了一遍:“你知道,我對你沒有別的期待。”
“好啦好啦,我知道,保證長命百歲。”周珞石哄道,“五十年后我成了個老頭子,還要吃您做的鍋貼兒呢,一頓三十個。”
徐麗終于露出個微笑。
兩人下了車,周珞石一只手拎著徐麗的包,一只手?jǐn)堉募绨蛲T診部走去,一邊走還一邊哄:“現(xiàn)在九點,我保證晚上就好起來了,咱一家人吃夜宵去,我給您剝螃蟹剝蝦。”
徐麗無奈:“行了,少說兩句,嘴唇都白了。”
周珞石嘿嘿一笑。
徐麗帶著他到大廳的長椅坐下,拿過皮包:“寶貝你在這等媽媽,媽媽去掛號。”
周珞石嗯了一聲,又說:“您別急,慢慢來。”
徐麗摸了摸他的頭發(fā),去了掛號窗口,很快辦好了掛號、繳費(fèi)和取號。
中途周珞石被叫去做胃鏡,長長的管子伸入他的喉口,他難受得生理性眼淚都出來了。做完后他整個人惡心得天旋地轉(zhuǎn),怕徐麗擔(dān)心,扶著墻緩了好一會兒才走出胃鏡室。一邊走,一邊在心里的小本本上給弟弟重重的記了一筆。
徐麗一直吊著心,直到醫(yī)生看完片子說沒有大礙,她才長長地松了口氣,整個人差點站不穩(wěn)。
開了藥和吊瓶后,護(hù)士領(lǐng)著周珞石去病房輸液。針管扎入手腕靜脈,他又給弟弟記了一筆。這是他長到現(xiàn)在第一次做皮試,第一次輸液!這樣的第一次他一點也不想要!
徐麗坐在床邊,把他脫下的外套放在床頭,又給他掖了掖被子,揉了揉他的頭發(fā):“難受就睡一會兒,打完藥就好了。”
周珞石沒什么精神,抬了抬額頭任由媽媽摸頭發(fā)。這時候的他看起來才像個十八歲的小少年:“嗯,您回去上課吧。”
“我讓弟弟過來守著你。”徐麗拿出手機(jī)。高三課程緊,她又是班主任,一旦缺課,她帶的班就跟不上進(jìn)度。
周珞石立刻反對:“媽,六年級課程很重要,關(guān)系到升學(xué)考試,讓他好好聽課。”
徐麗一句話就讓他啞口無言:“寶貝,媽媽不想讓你一個人在醫(yī)院。”
她又說:“弟弟很擔(dān)心你,現(xiàn)在估計也沒辦法認(rèn)真聽課。”
周珞石只好妥協(xié)了。
等徐麗離開后,他拿出手機(jī),扎針的左手不便動彈,便用右手單手操作,把弟弟從黑名單里放了出來,教弟弟今日份的成語。
【多此一舉】
他搜索了該成語的釋義,身殘志堅地用右手大拇指敲字:【多此一舉:指多余的、沒有必要的動作。表示這一行動毫無必要。】
他明明再過兩天就好了,現(xiàn)在卻被拉到醫(yī)院,做了個不必要的胃鏡,扎了個不必要的針。媽媽還因此難過擔(dān)憂。這不是多此一舉是什么?!
發(fā)完后,他再次把弟弟拉黑。
可也許是他動作慢,也許是對方一直盯著消息回復(fù),在拉黑的前一秒,他看見聊天框右上角有紅色的新消息標(biāo)志。
面無表情地想了兩秒,周珞石第二次把弟弟從黑名單放出。
【叛徒:哥哥,你身體好些,胃痛好些?我很快到,只剩三條街,帶來你愛的蘋果糖和撈招蛋奶。】
周珞石面無表情地看了幾秒,用右手大拇指打字:那叫醪糟。
打完想起他還在生氣,于是又刪掉,第三次將弟弟拉黑。
他又困又難受,放下手機(jī)后,一閉眼就睡了過去。
迷糊中聽見病房們被推開,有人放輕腳步來到床邊。滑落的被子被拉到他下巴處,因扎針而冰涼僵硬的手被溫暖的掌心握住,被人用掌心的溫度暖著骨節(jié)和指尖。
再次醒來已是中午,周珞石一睜眼,發(fā)現(xiàn)病房里站滿了人。熊勝林拎著花籃,孫海拎著果籃,向晚清拿著卷子和筆記。
周珞石:?
熊勝林夸張地叫道:“周哥,我的周哥!您怎么就倒下了!”
孫海把果籃放在床頭,感慨地說:“要不是早上徐老師過來,我們都不知道你打架負(fù)傷了,你瞞挺好。”
周珞石:“……”
他用沒扎針的手撐著床想坐起,向晚清立刻放下卷子扶住他的肩膀,又幫他搖高了床。
周珞石說了句謝謝,目光在病房里轉(zhuǎn)了一圈,沒看到那頭金發(fā),他若無其事地收回目光:“我真沒事兒,你們太大驚小怪了。別站著了,坐吧,上午的課講了些啥?”
正說著話,病房門被推開,bryan端著一碗熱氣騰騰的東西進(jìn)來,看到哥哥醒后他很驚喜:“哥哥,你好些嗎?”
周珞石冷淡地嗯了一聲,就又和熊勝林接著之前的話題聊。他那一聲很輕很冷,不仔細(xì)聽壓根聽不見,目光也壓根沒往弟弟身上去。
bryan并不驚訝,他早就做好被哥哥冷落的準(zhǔn)備。此時他端著熱好的醪糟蛋奶過去,趁談話的間隙低聲問道:“哥哥,喝一點好嗎?是你愛的。”
周珞石沒理他,卻在勺子遞到嘴邊時略微張開了嘴,喝下了熱騰騰的醪糟蛋奶。
bryan很乖地坐在床邊,一勺一勺喂了他小半碗。bryan和向晚清都見過他昨天吃啥吐啥的模樣,此時見他吃得下東西,都很欣慰。
“好了,你們快回去上課。”周珞石看了看表,“我明天就回來了。”
熊勝林說:“行,有事就給我打電話。”
“嗯,好。”
一行人離開前,向晚清又說:“下午下課后我過來,給你帶那家的小米粥和牛肉餅。你還有沒有其他想吃的?”
周珞石說:“別來了班長,來回都要一個小時呢。你好好上晚自習(xí),我明天就好了。”
向晚清很堅持:“你是為了我才受傷的,我當(dāng)然要來看你。”
周珞石不喜歡和人爭:“隨你。”
大伙兒離開后,病房里只剩下bryan。周珞石壓根沒有和他說話的意思,翻了個身閉眼養(yǎng)神。
扎針的手被握住,手指小心地幫他按摩針孔附近的皮膚。
bryan的聲音響起。
“哥哥,我錯了。”
“我只是擔(dān)心你非常。”
“不想讓哥哥難受。”
“我不是有意的。”
周珞石閉著眼睛不說話,一粒硬糖碰住他的嘴唇,他咬住含在嘴里,蘋果味的糖漸漸驅(qū)散嘴里藥水的苦味。
他翻了個身,背對著說話的人。
窸窸窣窣的聲音從背后到了身前,說話聲又響起。
“我完全認(rèn)識到錯誤,承擔(dān)哥哥的生氣。”
“等哥哥好起來,再教訓(xùn)我,好嗎?”
周珞石一句話也不說,在藥水的作用下很快又睡了過去。
吊瓶掛完已是晚上,上完晚自習(xí)的徐麗開車接兄弟倆回家,在外錄歌的周慶恩竟也趕回來了。
徐麗給周珞石請了一周的假,讓他在家好好養(yǎng)身體。周珞石樂得清閑,喜滋滋地答應(yīng)了。
周慶恩也請了假,按照醫(yī)囑,在家負(fù)責(zé)兒子的一日三餐,變著花樣兒用醫(yī)生允許的食材做好吃的。
幾天下來,周珞石就重了兩三斤。
向晚清每天傍晚來看他,給他帶來卷子和作業(yè),講班上的趣事。有時帶來那家的牛肉餅,見他吃完,向晚清就很開心。
一切都很好,但和弟弟的單方面冷戰(zhàn)仍在繼續(xù)——
從這個冬天開始,周珞石沒鎖過臥室門,習(xí)慣了弟弟時不時的爬床。尤其是他身體不適的那幾天,弟弟總是半夜溜過來給他揉胃倒水蓋被子。現(xiàn)在他的臥室門重新反鎖了。
吃了幾次閉門羹后,bryan如打不倒的小狗般,展現(xiàn)了驚人的見縫插針能力。門偶爾開幾分鐘,他就能迅速抓住機(jī)會,進(jìn)去把被子疊了,把垃圾袋子換了,把道歉信放在枕頭下或床邊。
微信被拉黑,可手機(jī)號還在。他鍥而不舍地通過手機(jī)短信向哥哥承認(rèn)錯誤,在短信框里輸入長長的真情實感的剖白和文章,或許有語法錯誤,但情感無比真誠。
很多年后,周珞石想,他從未在學(xué)生時代被情書或表白感動,或許就是因為那一段段通過短信發(fā)送的剖白,已經(jīng)超越了愛情這種情感的濃度閾值,讓他再也難以被他人感動。
到了周五下午,徐麗要去參加教師聚餐,囑咐周珞石去學(xué)校接弟弟放學(xué)。
“弟弟今天要留下來打掃衛(wèi)生,畫黑板報,估計會弄到很晚。”徐麗說,“你去接他,順便出去活動活動。”
周珞石正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一面應(yīng)下,一面打算發(fā)個消息讓人自己回來。
電視上卻正在播放一條新聞。
【連環(huán)殺人案兇手xxx已潛逃至a市,望廣大市民注意安全,不建議晚上在外單獨(dú)停留,在兇手落網(wǎng)前……】
*
畫完藝術(shù)節(jié)的黑板報,bryan走出教室時,天色已經(jīng)全黑了。
周五夜晚的校園漆黑安靜,一個人也沒有,只剩孤零零的路燈立在草叢邊,投下黯淡的光影。
噠噠的腳步聲響在空曠的道路上,頗有些駭人。
bryan拿出手機(jī)打算打車,卻見一顆瓶蓋兒不知被誰踢了一腳,打著旋滑過來,將將好停在他的面前。
不遠(yuǎn)處的墻壁前,周珞石正閑閑地倚在那里,手指間煙火明滅,映出一抹橘紅,白色的煙霧在夜色中如有實體。
驚喜從天而降:“哥哥!”
周珞石依然沒有理他的意思,在他撲過來前示意他停下。
bryan心領(lǐng)神會,站在原地,背了語文課上剛學(xué)的詩詞,字正腔圓。
周珞石將煙頭扔在地上用鞋尖碾滅,又撿起來扔進(jìn)垃圾桶,終于開口:“你知道錯在哪里嗎?”
將近四天來哥哥第一次和他說話,bryan激動得打擺子,撲過去抱住哥哥的腰,幸福的把下巴貼在哥哥胸口,結(jié)結(jié)巴巴:“全、全都錯了,哥哥教訓(xùn)我,懲罰我,我全部錯了。”
周珞石嘖了一聲,捏住他的下巴往上抬抬:“出息呢?”
“不、不知道。”bryan說,“沒、沒有……出息,在哪里我能找到出息?哥哥,你身體好了嗎?吃飯正常嗎?”
“嗯。”
bryan虔誠地又說:“我錯誤得厲害,請哥哥教我。”
周珞石認(rèn)真地說:“真正的錯誤只有一點,你不應(yīng)該越級匯報。”
他研究兒童教育好多年,越級匯報,這是往后職場生活中的大忌。他并沒有幼稚到和弟弟賭氣,而是希望能讓弟弟在小時候,以較小的代價領(lǐng)悟這一點。否則以后到了職場,付出的代價可就大了。
周珞石滿意地在心里點點頭,他是個好哥哥,弟弟也這樣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