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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昏黃的路燈下,一大一小,一高一矮兩個身影,并排向?qū)W校外走去。足音回蕩在寂靜空曠的校園里,驅(qū)散了冷清。

    Bryan伸手去拉哥哥的手,周珞石只是嘖了一聲,并未像往常一樣拒絕。

    “哥哥,另外三首詩詞的備t……備用,回家后您再檢查。”

    “嗯。”

    “哥哥,您吸入煙,居然?從什么時間?”

    “哦?你又要去告狀?”

    “沒有!沒有!我永遠(yuǎn)不會了!您教教我,我也想學(xué)。”

    “學(xué)點好的。”

    “哥哥是最好的。”

    “呵。”

    “哥哥,請釋放我的黑名單,好嗎?我想視頻您。”

    “看你表現(xiàn)。”

    “我即將表現(xiàn)完美。”

    “光說可不算。”

    兩人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Bryan從兜里掏出一袋小餅干:“每周三食堂會有,極其好吃非常。”

    周珞石嗯了一聲,略微低頭,吃下了弟弟喂到嘴邊的花瓣形餅干:“極其和非常是同一個意思,語義重復(fù),只說一個就夠了。”

    Bryan很乖地點頭:“我記住了。”

    路過小吃店,周珞石給弟弟買了根烤腸。Bryan舉著蘸了辣椒的烤腸:“第一口給哥哥。”

    “膩歪。”

    周珞石咬了一口后,Bryan歡歡喜喜地吃著剩下的烤腸。

    路過甜品店,周珞石又給弟弟買了塊海鹽芝士千層,倆人邊走邊吃,從街頭到街尾,蛋糕也吃完了。

    周珞石停下腳步,舔了舔唇角:“還挺好吃。”

    他從褲兜里摸出錢遞給弟弟:“我記得蛋糕柜里還剩最后一塊兒來著,你跑快點。”

    等Bryan帶著新的海鹽芝士千層回來,周珞石已經(jīng)坐在路邊攤的小桌板兒旁,吃著老板剛端上來的酸辣粉。

    兩人一路走一路吃,硬生生步行回到了家。

    當(dāng)晚,洗完澡的Bryan站在哥哥的房間外面,顫抖的伸出手,如拆開圣誕禮物般虔誠又緊張的輕輕推門。

    門開了。

    他強忍激動說:“哥哥,你默許我分享您的床,是嗎?”

    周珞石正趴在床上玩游戲,聞言懶懶地說:“我忘鎖門了,你把門帶上,然后出去。”

    Bryan嘿嘿傻笑著,跑過去蹲在床邊,下巴擱在床沿看著哥哥的臉:“讓我看看你的身體,好嗎,哥哥?”

    周珞石抬手敲了他一個腦瓜崩:“有沒有好好學(xué)說話?語文課怎么上的?”

    “我錯了,我表達(dá)的中心思想是,看看哥哥身體上的傷口。”

    “早都好了。”

    “請讓我確定。”

    游戲里的小人兒死了,周珞石把手柄一扔,翻了個身仰躺著,隨意地撩起睡衣下擺。

    Bryan湊近了看,肋骨下面的淤青果然已經(jīng)消散,只留有淡淡的印痕。他嘴里念念有詞。

    “你在說什么?”

    “我說哥哥以后都不會再生病,受傷。”Bryan摸了摸那處,又向腰側(cè)劃去,掌心撫過腰骨,落在那塊形狀漂亮的肌肉上。俗稱人魚線的腹外斜肌在他身上格外好看,稍一用力,肌肉的漂亮輪廓就凸顯出來。Bryan屏住呼吸,偷偷的摸,他從打架那晚起就開始想摸了。

    屏幕上的小人兒又死了一次,周珞石終于察覺到不對勁,低頭一看:“你摸什……”

    “我錯了!”Bryan立刻跪直,積極大聲地承認(rèn)錯誤。

    趁哥哥還沒發(fā)落,他戀戀不舍地迅速摸了最后一下,把哥哥的衣服扯下來蓋住,又說了一遍:“我錯了。”

    周珞石瞇了瞇眼睛,危險地盯著他,漫不經(jīng)心地活動了一下手腕。

    Bryan熟練的開始檢討:“我的錯誤在于肌膚之親,沒征得你的同意在肌膚之親前,無論如何肌膚之親已經(jīng)完成。請哥哥為肌膚之親懲罰我,我心甘情愿為肌膚之親受懲罰。”

    周珞石上下打量他一番:“從哪里學(xué)的半吊子成語?”

    Bryan心虛地說:“B人不才,自學(xué)成才。”

    “少看點古裝言情劇,我們現(xiàn)代中國人不興這么說話。”周珞石被他逗得微微勾起唇角,那笑容轉(zhuǎn)瞬即逝,“還有,那個詞叫鄙人。去吧,抄一百遍給我看。”

    Bryan高高興興的領(lǐng)了罰,從書桌里拿出本子和鉛筆,抄之前又問:“哥哥,肌膚之親不懲罰嗎?”

    他決定了,肌膚之親是他現(xiàn)在和未來最愛的成語。

    周珞石說:“肌膚之親不是這么用的,這個詞不適合現(xiàn)在的你學(xué)。還有,以后不許再摸我的腹肌。”

    Bryan心酸地問:“那誰可以摸呢?班長可以摸嗎?我不被允許摸,原因是因為我沒有喝green tea嗎,我立刻去喝三噸green tea,dundundun。”

    “誰都不能摸,我怕癢。”周珞石說,“閉嘴,抄詞兒。原因是因為不能同時用,這是病句,教過你多少次了?”

    一個小時后,兩人躺在黑暗中,Bryan側(cè)身抱住哥哥的一條胳膊,眼睛發(fā)亮地問:“那么,談情說愛,是嗎?現(xiàn)在,我們?”

    周珞石掩唇打了個呵欠,困得不行:“談情說愛也不是這么用的。閉嘴,睡覺。”

    Hug and kiss,in the dark. Bryan想,原來是少了kiss.

    他說:“那哥哥會教我嗎,這個成語?”

    “以后。”

    很快,平穩(wěn)的呼吸聲響起。

    *

    “談情說愛可不是這么用的。”

    十一年后,Bryan再次聽見了這句話。

    他緊緊盯著男人的背影,目光晦暗不明。電梯門緩緩關(guān)閉,兩扇門即將吞沒那個背影,他按了開鍵,走出電梯,大步追上前面的人。

    冬天的清晨霧蒙蒙的,周珞石穿過一條花園小徑,來到車旁。一瞬間的并肩,他垂下眸目測出了身高差,大約三厘米。

    身邊的人顯然也在做相同的估量,似乎有一絲喪氣。

    周珞石唇角微勾:“誰讓你不喝牛奶?”

    說完,他拉開副駕車門上了車,扣上安全帶。

    Bryan在原地站了兩秒,拉開車門上車,在零點五秒內(nèi),他的目光迅速掠過車飾、儲物箱和手剎,沒有口紅,也沒有曖昧的香水味。他緊繃的心弦微微放松。

    周珞石似乎壓根不擔(dān)心他會找不到路,上車后就雙手環(huán)胸靠著椅背,泰然自若地閉眼補覺。

    Bryan沉默地發(fā)動車輛,深呼吸平復(fù)怒氣。

    他在氣他自己。

    他在最無力的年紀(jì)被一群黑衣人押送到A國,見識到了頂級財閥家族的勢力是如何驚人。金錢,武器,監(jiān)視,武力,一張令人窒息的巨網(wǎng)。一次次逃離,一次次被捉回,地下室里的懲罰,鮮血,暴力。一次次的嘗試與失敗并未讓他放棄,真正讓他心死的是幾張照片。

    “You can’t go back to someone who doesn’t want you to be back,my young master.”荷蘭管家指尖輕輕敲擊桌上的照片,微笑說道。

    照片上,他日思夜想的哥哥與一個女人并肩談笑,手里提著新鮮的蔬菜。

    另一張,英俊的男人與美麗的女人坐在餐桌前,桌上有一束花。

    自那之后,Bryan沉默地開始接受管家安排的一切,體格訓(xùn)練讓他的格斗技巧變得純熟,嚴(yán)格的飲食搭配讓他的身體發(fā)育迅速。一天中有數(shù)不清的課程,槍/支組裝、射擊、格斗,金融、信托、期權(quán),數(shù)不清名詞從陌生變得熟悉。禁止上網(wǎng),禁止外出,禁止與外人交談。

    夜深人靜的時候,他回想一個暴雨如注的夜晚。那時哥哥念大二,察覺了他隱秘又直白的愛戀,冷落了他整整兩個月。他冒著暴雨在宿舍樓下等了三個小時,獲得了哥哥冷淡的一瞥。

    而后他在被窩里磕磕絆絆地背《春江花月夜》,感受著哥哥的體溫,一遍遍地說,哥,請您理我。

    春江花月夜,遙遠(yuǎn)得像是上輩子的事情。

    他只記得一句了。

    可憐春半不還家。

    失去了學(xué)習(xí)中文的環(huán)境,沒有人與他說中文,他的中文壞得太快了。

    他的沉默與服從令掌權(quán)人滿意,漸漸的,他獲得了一些自由。他暗中蟄伏,算計,布置,終于在第七年抓住了一個破綻,一舉控制住掌權(quán)人,將權(quán)力的交接徹底提前。

    他只是想回來看看,問問他朝思夜想的人,那年選擇放棄他時,是否有過猶豫,哪怕是一絲。

    他本以為經(jīng)歷過血腥、暴力與掙扎,他已徹底心灰意冷,心硬如鐵。

    可他居然在委屈。

    “弟弟,你的中文已經(jīng)完全壞掉了。”

    “你的成語也完全壞掉。”

    他竟然在為這兩句話而委屈。

    為他時隔多年仍被這個人輕易牽動心弦而委屈。

    他想說,怪誰呢?

    Who is to blame?

    Bryan緊抿著薄唇,車速如飆。

    一只手伸過來,指尖敲了敲他的手臂:“四十。”

    手臂如過了電一般的酥麻,他踩了剎車。

    “前面右轉(zhuǎn)。”周珞石看了看腕表,“現(xiàn)在是九點三十,和客戶約在十點。五分鐘后到事務(wù)所門口。如果你想和我說話,我們有二十分鐘的時間。”

    一路沉默,五分鐘后,車子停在逢春心理咨詢事務(wù)所門口。

    Bryan降下車窗,熄了火,沉默地松開安全帶。

    周珞石似乎早已料到這個局面,并不說話,只悠悠地把座椅調(diào)低,更舒服地倚靠著。他摸了摸煙盒又放開,似乎覺得今天抽得太多,便只是拿了顆薄荷糖嘎吱嘎吱嚼來吃了。

    九點五十。

    “談情說愛。”Bryan終于開口,“你說不是,哪里合適呢?”

    車內(nèi)光線不足,周珞石看著他:“你的理解是什么?”他語調(diào)沉穩(wěn),語速偏慢,像他在面對客戶時那樣的耐心。也是過去那些年里從未有過的耐心。

    “Hug and kiss,in the dark.”Bryan慢慢地說,“就像,你與班長,那樣做過。”

    “Your first kiss……”他一字一句,“夜晚,對嗎?化學(xué)集訓(xùn),標(biāo)準(zhǔn)間,你生氣很,第二天。”

    知道自己的中文被嫌棄,他克制地一個詞一個詞往外吐。

    周珞石耐心地聽著他一個又一個不連貫的詞語,末了竟有些驚奇地笑了一下:“你看見了嗎?”

    Bryan只當(dāng)他是默認(rèn),頓時全身緊繃,咬牙切齒:“No.”

    “沒看見,就不要瞎猜。眼見為實,這個詞我應(yīng)該教過你。”距離與客戶約定的時間只差五分鐘,周珞石拉開車門下車,“初吻是被誰偷的,你不是最清楚么?再教你一個成語,賊喊捉賊。”

    第22章

    Bryan僵在原地。

    他的中文口語變得極差,可他的聽力并沒有退步多少,所以他一瞬間就理解了周珞石那句話的意思。

    他只是不敢相信。

    在周珞石上大學(xué)的那段時間里,他經(jīng)歷了一場最無望又悲苦的暗戀。

    地理位置的遠(yuǎn)隔,讓他整整一個月才能見到哥哥一次。大學(xué)生活又是那樣的自由、歡笑與開放,他坐在初中部的教室里心急如焚,抓耳撓腮,生怕下一次見到哥哥時已是滄海桑田。

    在每個月僅有的兩天見面時間里,他鉚足了勁兒刷存在感。

    買同款沐浴露,同款洗發(fā)水,甚至是同款衣服。

    在宿舍疊被鋪床,舍友們?nèi)佳凼炝怂o他取了外號叫“自家養(yǎng)大的童養(yǎng)媳”,周珞石只是戲謔地一笑。

    周珞石和別人出去吃飯,他剝蝦剝蟹剔魚刺,只是希望哥哥能記得他的一點好。

    他內(nèi)心是絕望的,從沒覺得自己能戰(zhàn)勝任何人,只是靠著近水樓臺,悄悄地偷取一些擁抱、拉手和肢體接觸。雖然隨著年齡的增長,周珞石給的越來越少。

    可是……初吻?

    他不敢想,更何況是一切都已碎裂的今天。

    大年初六,事務(wù)所里彌漫著一種不想上班的氛圍。昨晚宿醉的眾人神情迷茫,端著咖啡宛如游魂。

    周珞石在大廳撞見了胡子拉碴的孫海,此人一臉憔悴,和他對視了兩秒才回過神來。

    “周哥,你昨晚咋走恁早?”

    “有點事情。”周珞石說,“你這是喝了多少?”

    孫海苦笑:“你不在,他們就只逮著我灌酒,你要負(fù)一半責(zé)任。”

    周珞石心情很好的樣子:“行,改天請你吃飯。”

    兩人高中就是鐵哥們兒,在同一個城市念大學(xué)時,周珞石沒少被孫海在大晚上叫出去喝酒,這哥們兒太能失戀了,每次失戀都借酒澆愁哭天喊地。周珞石記得的就有十幾次。

    “我再也不會愛了,愛情這東西到底是誰在享受啊?”喝得醉醺醺的孫海每次都這樣說,萬念俱灰。

    可沒過幾天,他又開始了新的戀情。

    而后不超過一個月,周珞石又被他叫出去喝失戀酒。

    屢戰(zhàn)屢敗,屢敗屢戰(zhàn),在酒精和痛苦的淬煉下,孫海竟然思想升華了。

    某一天在夜晚的路邊攤上,他喝著酒,大著舌頭,格外鄭重其事地對周珞石說:“周哥,我想通了,與其沉浸在痛苦里,不如去幫助那些和我一樣受情傷的人。我沒法快樂,萬一我能讓別人快樂呢?這也不失為一種快樂。”

    那時周珞石都快被他煩死了,喝完酒把酒杯重重往桌面一放,冷笑:“你先救我吧,別特么天天大半夜打電話拉我喝酒了,老子現(xiàn)在困得要死,明天還要早起去實驗室。萬一明天我把鹽酸當(dāng)白開水喝了,你可就欠我一條命,我做鬼都不放過你。”

    自那以后,孫海竟真的離開了情海。他找來相關(guān)的書籍自學(xué),又加入了學(xué)校的學(xué)生心理健康管理部門當(dāng)咨詢師,干得有聲有色。畢業(yè)后又讀了相關(guān)的研究生專業(yè),考取了資格證書。

    彼時周珞石經(jīng)歷變故,經(jīng)過長久的掙扎和迷茫,也陰差陽錯的踏上了這條道路。

    孫海問他,要不要合作開一家心理資詢事務(wù)所。孫海又說了一句話,是當(dāng)年在夜晚的路邊攤上說過的話,他說既然自己沒法快樂,那萬一能讓別人快樂,也不失為一種快樂。

    周珞石答應(yīng)了。

    此時,一眾腳步虛浮的人中,只有周珞石神清氣爽,嘴角還掛著微微的笑意,很淡,看不分明,但確實有笑意。他甚至從前臺處摸了顆水果糖。這在平時屬實罕見。

    孫海納悶道:“周哥,心情很好?”

    沒等周珞石回復(fù),他突然揉了揉眼睛,驚奇道:“那、那是你弟弟?”

    Bryan走過來,沉默地站在周珞石身邊。

    周珞石攬了下他的肩膀,一觸即松,對孫海說:“嗯,他昨晚到,來找我玩。”

    Bryan沉默了一下,打招呼道:“孫哥。”

    聽見這學(xué)生時代從未賺到過的稱呼,孫海震驚得酒都醒了,用眼神問周珞石:吵架了?

    周珞石似笑非笑。他的眉眼生得鋒利,淡淡的一瞥過來,唇角微勾,帶著說不出的戲謔與玩味。

    Bryan感覺腿在發(fā)顫,他移開目光,說:“孫先生,您好。”

    孫海這才松了口氣,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回來就好,回來就好!讓你哥帶著你玩玩,晚上我請你們吃飯。”

    Bryan心不在焉地聽著,周珞石自那一眼后就沒再看過這邊,正在不遠(yuǎn)處與一位中年男人交談。

    “周先生,對不起一大早耽誤你時間,我真的是受不了了……”

    “沒關(guān)系。”周珞石帶著中年男人往咨詢室走去,“昨晚又做那個夢了?”

    “對,我夢到我沉到深海中,喘不過氣,海水像實體一樣,各個方向壓縮,我活生生憋醒了……”

    兩人走到拐角處,周珞石停頓了一下,微微向后偏過頭來,勾了勾手指。而后和中年男人一起進入咨詢室。

    Bryan抿了抿唇,身體先于意識,跟了上去。

    一切都和從前一樣。周珞石念大學(xué)時社交圈很廣,學(xué)生會,社團,校外籃球協(xié)會,化工實驗室,制藥廠,各種人都認(rèn)識一點。他與不同的人出去,Bryan總會跟著他,卻總是掉隊。

    每當(dāng)?shù)粼谧詈蟮腂ryan覺得哥哥從不在乎自己時,走在前面的人卻又會停下腳步向他招手,仍和旁邊的人說著話,等他跟上后攬過他的肩膀,帶著他往前走。他總會一下子就滿足。

    此時,除了一名保鏢貼身跟著他外,其余保鏢被他留在事務(wù)所外。站在咨詢室門口,他遲疑了一下。

    坐在桌前的周珞石抬頭看了他一眼,只道:“沒事,進來吧。”

    Bryan在門口處的沙發(fā)坐下,保鏢沉默地站在他身后。

    他沉默地聽。

    中年男人名叫黃岐,年紀(jì)四十歲左右,是一名普通工人。他身上的黃色夾克看起來有些破舊,袖口有磨損的痕跡。文化水平應(yīng)該不高,講述時用詞重復(fù),結(jié)結(jié)巴巴。他顛三倒四地說著他的夢境,反復(fù)強調(diào)深海,窒息,青草的清香。

    Bryan聽了幾句就不耐煩了,他看向墻角的大型盆栽。目光在到達(dá)盆栽之前會經(jīng)過周珞石,所以他一直看著周珞石。

    周珞石耐心地聽著黃岐的講述,不時簡單說幾個引導(dǎo)詞,黃岐磕絆的講述又會繼續(xù)下去。他聲音低沉,眼神專注,對于磕磕巴巴、翻來覆去的重復(fù)講述沒有展現(xiàn)出任何一點不耐煩。

    Bryan想,換做學(xué)生時代的周珞石,面對這樣信息含量低的談話,應(yīng)該早就不耐煩地轉(zhuǎn)身走了,說不定還會哐哐給人兩拳。這份耐心是從哪里來的呢,那些他缺席了的時光嗎?

    他面無表情心酸地想,這份耐心從來沒給過他。

    他兀自走了會兒神,再回神時,周珞石正起身送黃岐出門。黃岐的神情看起來平靜不少,身影消失后,感謝聲仍不斷從門外傳來。

    兩分鐘后,周珞石回到咨詢室,手指間夾著一根煙。拿著煙的手遞到唇間,他一手關(guān)門,另一只手突然毫無預(yù)兆地襲向Bryan身后的保鏢!

    他目的明確,直抓保鏢的腰間,黑色西裝內(nèi)藏著一把槍。

    他從小學(xué)散打,力道與速度皆是驚人,直擊要害。可保鏢畢竟是專業(yè)的,在零點幾秒的愣神后,保鏢迅速反應(yīng)過來,一面還擊,另一只手伸向腿部。

    鼓鼓囊囊的不只是肌肉,那里還藏著一把槍!

    周珞石叼著煙,一拳猛砸保鏢的下巴,咔嚓,頜骨碎裂的聲音響起。他另一只手觸到了槍柄。

    黑人保鏢臨危不亂,頜骨碎裂也沒讓他發(fā)出任何聲音,鮮血從嘴角流下,他神情冷靜,右手已握住了另一把槍,手指扣上了扳機。

    這把槍一直上著膛。

    就在這時,一只手從保鏢身后伸出,掰斷了他的右手手腕。

    咔嚓。

    槍掉落在厚厚的羊絨地毯上,聲音幾近于無。

    保鏢驚怒地看了一眼自己的雇主,在這時他依然冷靜。他索性放棄了任何防御,吐出幾顆帶血的牙齒,僅剩的左手伸向自己的右下腹,似乎想激發(fā)什么開關(guān)。

    又是咔嚓一聲,周珞石擰斷了他的左手手腕。

    與此同時,Bryan手掌成刀劈在他的后頸,他抽搐了兩下,倒在地上失去了意識。

    這個過程不到五秒。

    兄弟倆全程沒有任何眼神交流,也沒有任何事先演習(xí)。

    周珞石拿下唇間的煙,夾在手指間。他吐出一口煙霧,拿起桌上的水果刀往地上一扔。

    Bryan半蹲在地上,撿起水果刀,劃開保鏢的右下腹,從模糊不清的血肉中取出一塊閃著紅光的微型電子傳輸器,用鞋跟碾碎。

    紅光熄滅了。

    周珞石抱臂倚靠著辦公桌,在煙缸里撣了撣煙灰:“我隨便說說,不一定對。”

    “這個人是保鏢隊長,你留在外面的那群保鏢中,有些是你的人,有些是他的人。早晨我邀你進屋,他阻止了你,并表達(dá)憂慮和關(guān)心。所有的保鏢中,只有他與你形影不離,是權(quán)力,也是‘親近’。”

    “他走路正常,但右腿有微跛的痕跡,只看腿的話完全看不出來。但多次手術(shù)有一定幾率會影響到臉部神經(jīng),他的右臉以平均三分鐘一次的頻率輕微抽搐,以此倒推再觀察,不難看出他的走路習(xí)慣與常人的不同。”

    “從小腿部殘疾,導(dǎo)致內(nèi)心自卑陰郁,遇到貴人相助后,死心塌地為貴人賣命。多次手術(shù)也是貴人安排的。他效忠的貴人就是你的……”他輕輕頓了一下,“生父。”

    Bryan維持著蹲在地上的姿勢,接過濕巾擦著手上的血跡。

    周珞石的聲音放低了些:“你剛?cè)國時,必定不會配合他們的安排。你的生父為了讓你服軟,很可能紅臉白臉一起唱。在你絕望時,一位忠誠保鏢的陪伴或許能讓你卸下一部分心防。可就像剛才所說,一位從小內(nèi)心自卑陰郁的殘疾保鏢,只會是你生父的忠誠的狗,不會為你所用。你能出現(xiàn)在這里,說明你在那邊取得了短暫的勝利,可畢竟難以撼動根基。”

    “你明知此人不能留,卻不能動手,是因為那玩意兒。”周珞石向地上的機械碎片示意了一下,“我猜,除了監(jiān)聽功能,它還是個發(fā)送器,會發(fā)送信息流或密鑰口令,引來家族外部的其他力量。那種力量足以打破你與生父之間目前的平衡。”

    周珞石把煙蒂按滅在煙缸,向上挽了挽襯衫袖口:“具體細(xì)節(jié)我不太清楚,你可以講給我聽。”

    Bryan沉默了很久,開口道:“以前……你以前說,化學(xué),是不同物……反……reactions between different substances. 你大學(xué)教我,poison……合成,無辜的物品坐在一起,變成……poison,我七年嘗試。他昏迷,可是,生命暫時不會被拿走。”

    周珞石安靜地看著他,突然沖他伸出手:“拿出來。”

    Bryan下意識地摸了摸衣兜,把兜里的東西遞過去。遞到一半他頓住,迅速往后縮,可是已經(jīng)晚了。

    那是半截香煙。

    周珞石拿過香煙丟入垃圾桶:“又沒說不教你,做什么要偷偷摸摸的。”

    他的襯衫袖子挽起了半截,拿走香煙時,Bryan看見了他手腕上的燙傷。

    高三那年他去參加化學(xué)集訓(xùn),鹽酸和硝酸溶樣混合時冒出熱氣,燙傷了他的手腕。在回程的大巴車上,Bryan心疼地為他涂抹藥膏,一遍遍問哥哥疼不疼。

    此時,Bryan看著那處燙傷,十年前的燙傷,他依然心里抽痛,身體里甚至冒出一股神秘的力量,讓他想跪著親吻那處傷口。

    他恨起自己的沒骨氣,站起身來,強調(diào)似的說:“我恨你。你不要我。我恨你。”

    周珞石嗯了一聲,拿起桌面的一疊草稿紙,翻閱起來。

    Bryan不解氣地說:“我說我恨你。”

    “聽到了。”周珞石低頭看著草稿紙,“我身體健康,聽力正常,不用說那么多次。”

    Bryan瞪著他,像是在麻痹自己一樣地重復(fù):“我恨死你了。你為什么不要我?我恨你。”

    “我恨你。”

    周珞石擰了擰眉,眉眼間閃過一絲不耐。Bryan緊緊盯著他——直到這時,他才在周珞石身上看到了一點過去的痕跡。這熟悉的表情,熟悉的不耐煩,熟悉的酷酷冷臉。

    似乎下一秒就要沖他發(fā)火,說出那句小時候說過無數(shù)次的:“你煩不煩?”

    但并沒有。

    周珞石翻到了他要的稿紙,開口時語氣恢復(fù)了從容冷靜:“剛才與黃岐先生一對一咨詢時,本不該有外人在場。你知道我為什么讓你過來么?”

    “外人,不知道。”Bryan面無表情地說:“你丟棄外人,我是那個,你不要的外人。”

    周珞石淡淡地看了他一眼,只是不語。

    Bryan抿了抿唇,聲音僵硬:“因為你說話在兩小時前,讓我觀看你的工作。”

    “殺過人的人,一方面懼怕被發(fā)現(xiàn),另一方面,這個埋在心底的秘密會讓他發(fā)瘋,渴望有人傾聽。”周珞石說,“方才我讓你過來,也是一種試探。黃岐先生并沒有向我要求咨詢的隱私性,因為在他的潛意識里,渴望有人發(fā)掘他的秘密,渴望傾聽和分享。”

    Bryan神情一肅:“他殺了人?”

    周珞石嗯了一聲,指尖輕輕敲擊稿紙,上面是他畫出的一些意象和推理:“或許吧。從一個月前開始,我從他的講述中察覺到一些奇怪的地方,便一直有意引導(dǎo),漸漸整合線索,也到了該水落石出的時候。”

    Bryan變了臉色:“殺人犯登堂入室連續(xù)一個月,你讓他?他傷害你,怎么辦?!”

    周珞石沒理會他亂七八糟的成語,看了看腕表,又瞥了眼地上昏迷不醒的保鏢:“好了。群龍無首,外面的人即使心懷鬼胎,你應(yīng)該也能料理。你處理好,下午我們出去。”

    “哪里,去?”

    周珞石推開窗戶,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如果分析沒有出錯的話,我?guī)闳ァ谑w。”

    他頓了頓,添了句:“你不是老說我不帶你玩么?”

    Bryan怔了一下,狼狽地移開目光:“是真的嗎?”

    “嗯?”

    “Your……first kiss.”Bryan深吸了一口氣,“I’m the one who got your first kiss……is that true?”

    “說過了,問你自己。”

    *

    高三的最后半年,周珞石全力以赴投入學(xué)習(xí),很是用功了一段時間。

    爸爸媽媽提供情緒價值,一遍遍告訴他不需要有心理壓力。

    弟弟更能提供情緒價值,陪他上晚自習(xí),投喂鍋貼和小零食,眼冒星星地說哥哥你好棒,你的英語閱讀理解居然答對了一半,你太帥啦!

    再加上向晚清這個外部援助,各科的重點都給他整理得明明白白,還隨時隨地包講解。

    除了學(xué)習(xí),他不需要操心任何事情,學(xué)累了就拉狐朋狗友打打球,找媽媽拿假條去小吃街大炫一頓。心態(tài)放松加上努力,高考超常發(fā)揮便也在意料之中。

    他以剛剛過線的成績考入了省會的重本,讀有機化學(xué)專業(yè)。向晚清在同一所學(xué)校念法律。

    向晚清此人,高中時是自律乖學(xué)生,進入大學(xué)后就徹底放飛了自我。他不知道從哪里學(xué)來一幅傷春悲秋的做派,閑得沒事就一個人在酒吧角落買醉,喝多后就打周珞石的電話訴衷腸。

    周珞石高中玩得好的朋友們基本考去了外省,留在本省的只有孫海和向晚清,結(jié)果這倆人倒好,一個大半夜拉他喝失戀酒,一個喝得醉醺醺讓他去接。他都快被煩死了。

    他天天學(xué)習(xí)和做實驗還忙不過來呢!

    同時他也很納悶,連學(xué)霸上大學(xué)后都墮落了,怎么他反倒解鎖了努力學(xué)習(xí)的基因?

    有一次正碰上Bryan來找哥哥,他看著兩人說話,心里酸味四溢,簡直能把酒吧從酒味染成醋味。

    喝得醉醺醺的向晚清說:“你怎么就不能和我試試呢?我喜歡你這么多年了……”

    周珞石語氣煩躁:“說過多少次了,我不喜歡男的。”

    “試試……你又不損失什么……你什么都不用做,讓我來。”向晚清說,“還是說你怕閑言碎語?真沒關(guān)系,我們系里有好幾對同性情侶呢,大大方方的秀恩愛。”

    周珞石冷笑:“你是狗嗎?看到別人談戀愛就發(fā)情?”

    “我想……”向晚清嘆氣,“你給機會嗎?”

    “神經(jīng)病。”

    Bryan默默在心里跟了一句:“神經(jīng)病。”

    他碰了碰哥哥的衣袖,把哥哥給他買的檸檬水遞過去,吸管朝前。周珞石咬住吸管喝了一口,開始長篇大論地勸人向善。

    向晚清不住點頭,卻在他說完后道:“上周我給你熬的湯你不喝,轉(zhuǎn)頭要了你班上男同學(xué)的可樂,你不是不喜歡男的嗎?”

    周珞石氣笑了:“打完球我想喝帶汽兒的冰可樂,而不是你熬了仨小時的滾燙老母雞湯!你留著自己喝行不行?誰家法律系大學(xué)生天不亮去菜市場挑老母雞的?你特么比熱點新聞還離譜!能不能把心思放到學(xué)習(xí)上?”

    向晚清弱弱地說了一句:“我上學(xué)期專業(yè)課是第一。”

    周珞石:“……”

    “你喜歡什么樣的人?”

    “我喜歡比我年紀(jì)小的。”周珞石咬住吸管用力一吸,檸檬水見了底,冷酷地說,“你已經(jīng)不滿足了。下輩子吧。”

    Bryan小聲問:“哥哥,你渴嗎?我去買可樂,帶汽兒的。”

    周珞石當(dāng)然不會讓弟弟在酒吧亂跑:“不喝,坐著。”

    向晚清堅持問道:“還有呢?”

    周珞石說:“我喜歡聽話的。”

    “我不聽話嗎?你還有哪里不滿意的,我全部改。”向晚清誠懇地說。

    “你聽話嗎?”周珞石淡淡地說,“你要是聽話,我現(xiàn)在怎么會在酒吧里?實驗報告你給我寫?”

    向晚清:“……”

    Bryan在心里偷樂,悄悄拉住了哥哥的手,年紀(jì)小和聽話,他都符合啊!周珞石正忙著苦口婆心地勸,沒顧上管他的小動作。

    趕在宿舍關(guān)門前,周珞石把向晚清送回宿舍。

    一位正對著電腦打游戲的舍友回頭一看,興奮地站起身來:“喲,帥哥,是你啊!你是不是咱學(xué)校籃球聯(lián)賽的MVP來著?決賽上你的超遠(yuǎn)距離三分球可太帥了!我也喜歡打籃球,加個微信一起吃個飯?”

    爛醉如泥的向晚清立刻坐起,抓起枕頭就擲過去:“滾蛋!”

    周珞石單手截住半空的枕頭,面無表情把向晚清往床鋪一扔:“事不過三,這是最后一次。”

    第二天一早,向晚清打來電話賠罪道歉,他正常起來時挑不出錯處。周珞石原諒了他,兩人相安無事了一段時間。

    對于向晚清的室友提到的市內(nèi)高校籃球聯(lián)賽,Bryan印象深刻。

    決賽當(dāng)天,他特意請了半天假,坐車去省會。遇見堵車,他足足比預(yù)計晚了兩個小時才到地方。

    急急忙忙地沖進場館,決賽已經(jīng)結(jié)束。在排山倒海的歡呼聲中,周珞石從球場出來,四周圍滿了想遞水的人。

    人群中的Bryan氣沉丹田,聲嘶力竭地大吼:“哥——”

    可他的聲音在整個場館的人聲中屬實不算什么,身邊又全是很高的大人。他就像一顆淹沒在人海中的矮個子豆芽菜,還是枯了的豆芽菜,誰讓他頭發(fā)是黃的。

    正在這時,周珞石一抬頭,眼神一頓。

    Bryan興奮地?fù)]手:“哥!哥!哥哥!!!”同時奮力向前擠去。

    周珞石向他走來,停在他面前:“你怎么來了?”

    “想你了,哥哥。”Bryan趕緊把手里擰開的水遞過去,“媽媽買的!”

    周珞石笑了一下,喝了弟弟的水。

    Bryan滿臉幸福。

    往后的很多年他都會回想那個畫面,哥哥在人山人海中停在他面前,接過他手里的水,對他笑了一下。

    *

    周珞石此人,從小就不愛學(xué)習(xí),但他有一個特殊愛好——那就是監(jiān)督別人學(xué)習(xí)。

    從小被監(jiān)督的Bryan自然是深受其苦。周珞石即使正在打游戲,也像背上長了眼睛,能精準(zhǔn)分辨出弟弟的走神,在游戲結(jié)束后賞弟弟腦瓜崩。

    這都是次要的。

    最恐怖的是,此人會像幽靈一樣隨時隨地出現(xiàn),不可捉摸,不可估計,不可直視。對于年少時的Bryan來說,恐怖的不是窗邊班主任的臉,而是他哥的臉!

    小周哥哥上著課覺得困了累了無聊了,就以上廁所為理由,溜達(dá)去小學(xué)部。他身體好腿腳好,十五分鐘能跑個來回。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弟弟的教室外,暗中觀察。或是皺眉搖搖頭,或是滿意地點頭。

    要是Bryan在認(rèn)真聽課,沒有獎勵,因為本來就該好好學(xué)習(xí)。要是Bryan恰好在走神或犯困,當(dāng)晚就會挨板子。

    這可是小周哥哥高中生活中排得上號的樂趣。

    所以,當(dāng)小周哥哥進入大學(xué),得知學(xué)生會有“紀(jì)檢部”后,立刻決定加入。

    查課、查早晚自習(xí),負(fù)責(zé)紀(jì)律檢查、監(jiān)督工作,這不正是他喜歡做的事情么!他可以不學(xué)習(xí),但同學(xué)們不能不學(xué)習(xí)!在他的帶領(lǐng)下,同學(xué)們都將更好地學(xué)習(xí)!

    和紀(jì)檢部的同事一起去查課時,他嚴(yán)格非常。雖然嚴(yán)格,但他長得帥,表情冷酷但說話風(fēng)趣,對所有人一視同仁,被查的同學(xué)很少有負(fù)面情緒,甚至有幾個和他混成了鐵哥們兒。人送外號“鐵面潘安”。

    業(yè)績好,再加上受歡迎,到了大二,鐵面潘安混成了紀(jì)檢部部長。

    這也意味著他會很忙碌。

    于是每月底Bryan去找他時,通常是在夜晚的教學(xué)樓里,開會,布置和總結(jié)工作。

    聚會不是很正式,氣氛松快,周珞石不時揉一揉弟弟的腦袋,說:“很快。”

    Bryan會安靜地待在他身邊,很乖地點頭。他從很小的時候就習(xí)慣跟著哥哥,暗中觀察哥哥的一言一行,又怎么會無聊。

    他緊挨著哥哥坐,觀察哥哥的身體。挽起的袖子下,是線條流暢漂亮的小臂,再往下,手腕處有一塊他熟悉的燙傷,而后是腕骨和手指。五指間松松拿著一支筆,不時寫兩個字,更多的時候在靈活地轉(zhuǎn)筆。

    ……嗯?食指指肚上有劃傷?

    Bryan從兜里拿出創(chuàng)可貼,趁哥哥放下筆時,握住哥哥的手指,在傷口處貼上創(chuàng)可貼。動作如行云流水,一點也沒耽誤哥哥寫字。

    從很小的時候起,他就習(xí)慣隨身帶著創(chuàng)可貼、藥膏和濕巾,來對付周珞石身上不知什么時候會出現(xiàn)的傷口。打球、做實驗、去健身房,太容易碰出淤青或劃出血痕,但周珞石對疼痛極為不敏感,或者渾不在意,全靠Bryan自己去發(fā)現(xiàn)。

    處理完手指上的傷口,Bryan繼續(xù)觀察。他敏銳地發(fā)現(xiàn),哥哥休閑褲的大腿外側(cè)位置,有一圈灰塵的痕跡,很像是被籃球砸過。

    借著桌子的遮擋,Bryan伸出手捏了捏哥哥的大腿,正說話的周珞石嘶了一聲,曲起手指在弟弟的手背上敲了個爆栗。

    “干什么?”

    Bryan無辜地睜著藍(lán)眸:“是受傷了嗎,你的大腿這個地方?”

    當(dāng)晚洗澡的時候,周珞石發(fā)現(xiàn)大腿外側(cè)果然青了一大片,他覺得好玩極了,問弟弟:“小老外,你是不是有透視眼?”

    Bryan謙虛地說:“一般一般,世界第三。”

    同時心中暗道,全身心關(guān)心一個人的時候,可以發(fā)現(xiàn)他身上所有最細(xì)微處的變化。

    那些無聊的會議結(jié)束后,便是Bryan最期待的時光,周珞石會帶著他去校外的夜市。

    這也是極少的兩人獨處時間。

    大學(xué)城的夜市真繁華啊,凌晨仍燈火通明。小吃攤整整齊齊,站在街頭望不見尾。

    “哥哥。”Bryan用竹簽將一塊烤冷面串好,遞到周珞石嘴邊。

    端著章魚小丸子的周珞石低下頭,咬住烤冷面吃了,又串起一顆覆著番茄醬的小丸子:“說了不要番茄醬,老板還是擠錯了兩顆。”

    Bryan吃掉哥哥手里的章魚小丸子,說:“哥哥吃沙拉醬的,番茄醬給我。”

    “嗯。”

    “哥哥,我們的生蠔完成了!老板揮動鍋鏟,面對我們!”

    倆人一人一口的吃完烤冷面和章魚小丸子,取烤生蠔時周圍已沒有座位。兄弟倆干脆站在垃圾桶旁,一人一顆迅速炫完了二十個烤生蠔。

    鐵板豆腐,鐵板魷魚,關(guān)東煮,酸辣粉,巖燒巧克力千層,奧爾良烤雞翅,倆人邊走邊吃,從街頭吃到街尾。

    吃飽喝足的周珞石心情很好,滿足了弟弟拍合照的請求,略彎下腰和弟弟貼近。

    咔嚓一聲,照片定格。

    Bryan將照片發(fā)給徐麗,一個字一個字地敲:媽媽,哥哥健康,開心,什么都吃。

    他想了想又發(fā):except for tomatoes and ketchup

    徐麗打來視頻,周珞石拿過手機,攬著弟弟的肩膀一邊往回走,一邊和媽媽聊天。

    中途又買了冰激凌碗和老長沙臭豆腐,被弟弟投喂。

    周珞石不是計較的人,他對很多事都是態(tài)度隨意,這樣也行,那樣也行,沒什么講究。可他隱約察覺,只有和弟弟逛小吃街時最為快樂,換作除了弟弟外的任何人,都不會有這種感覺。

    兄弟之間,共用勺子、筷子和碗,同吃一塊蛋糕、一份烤冷面、一串排骨,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情。他不愛吃的就扔給弟弟,弟弟總能吃掉,能幫他解決排骨串里的青椒。解決完手里這一份,又能去買下一份。

    因為分享,所以快樂。

    周珞石遺憾地察覺,在他結(jié)婚之前,這份快樂都得由弟弟提供了。

    *

    大二暑假前,大學(xué)生們還在頭懸梁錐刺股地抱佛腳,初二學(xué)生Bryan已經(jīng)結(jié)束期末考試,興奮地坐大巴去了哥哥的城市。

    即將十四歲的Bryan已有了成熟少年的模樣,身高超過同齡人一小截,金發(fā)藍(lán)眸白皮膚,眉目生得極為端正,臉上時常掛著從哥哥那里繼承來的冷酷,頗有些像電視里走出來的人。

    他背包里裝著媽媽做的鍋貼,爸爸的新唱片,和他自己烤的小蛋糕,找到了哥哥。

    在周珞石高三那年,他積累下的寶貴經(jīng)驗再次派上了用場,并將在每一次期末考試都派上用場。

    他太會照顧哥哥了。

    生活上疊被鋪床,洗內(nèi)褲t恤,倒水喂零食。

    情緒上鼓勵贊嘆。

    身體上捏肩捶背。

    周珞石復(fù)習(xí)累了,他還能放唱片為人舒緩心情,或者當(dāng)場來一段英文rap。

    不得不說,周珞石實在享受這樣的服務(wù)。宿舍里不方便進外人,他就帶著弟弟住酒店。白天帶著弟弟去自習(xí)室復(fù)習(xí),餓了渴了全不用擔(dān)心,弟弟給安排得明明白白。中午晚上帶著弟弟去搓大餐。晚上回酒店休息,半夜餓了又一起去夜市。

    除了學(xué)習(xí)什么也不用管,他愛這樣的感覺。

    可在他看不見的地方——

    Bryan目光不善地盯著手里的粉紅色情書,這已經(jīng)是這周以來的第六封了。座位上,課本里,抽屜里,來自男男女女。

    他嚴(yán)防死守,沒讓哥哥發(fā)現(xiàn)。

    期末考試后,學(xué)生會舉辦學(xué)年末聚餐,周珞石帶著Bryan一起參加。年輕的學(xué)生會干事們聚在一起,喝酒唱歌一直到凌晨。

    中途一位喝得臉紅微醺的女生來到周珞石面前:“部長,來一下好嗎?有件事想跟你說。”

    周珞石點點頭,放下酒杯跟她過去。

    雖然早就料到會發(fā)生什么事,Bryan仍然悄悄地跟在他們身后,熟練地在墻角蹲下,又聽了一次表白和拒絕。

    中途女孩提到情書,Bryan慌張得心跳都快了幾拍。

    好在周珞石只是道:“期末太忙,忘記了。”

    正聽得專注,肩膀突然被拍了一下。

    Bryan猛地抬頭,就看見向晚清站在他身邊,悄聲問:“弟弟,你干嘛呢?”

    他也悄聲:“Welcome to the club.”

    向晚清一笑,聚精會神地和他一起聽墻角。一高一矮,一站一蹲,鬼鬼祟祟,偷感拉滿。

    等墻那邊的腳步聲靠近,Bryan熟練地拔腿就跑,卻見向晚清早已溜得沒影了。

    滑溜的綠茶!Bryan心中暗罵。

    當(dāng)晚在回酒店的路上,周珞石問:“情書呢?”

    Bryan想撒謊,可他從沒有學(xué)過如何對哥哥撒謊,最終只是結(jié)結(jié)巴巴地問?:“哥哥,你、你知道?”

    周珞石嗤笑了一聲,懶洋洋地說:“你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的?”

    Bryan:“……”

    他不情愿地說:“你要看嗎?哥哥?”

    “我不看,但你要給我,私自收他人信件是不禮貌的行為。”周珞石曲起食指敲了敲他的腦袋,“知道么?”

    Bryan悶聲悶氣地哦了一聲。

    周珞石垂下手臂攬著弟弟的肩膀,進入酒店的電梯。

    他喝了酒,話也比平時多些:“你不用多想。我有很多的愛,爸爸媽媽的,你的,朋友的,我沒有缺愛到被一封信或幾行字感動,也不會那么快談戀愛。就算談戀愛,我仍然愛你,愛爸媽。”

    轟的一聲,腦中的聲音巨響。

    Bryan腦子嗡嗡的,暈頭轉(zhuǎn)向,全身發(fā)軟,站立不住地滑跪下去:“你、你愛我?”

    周珞石皺眉看著他:“我不愛你嗎?”

    “你愛我嗎?哥哥……你真的……”Bryan語無倫次,就像喝了酒一樣醉得天旋地轉(zhuǎn),“哥哥,真的嗎,哥哥?”

    周珞石奇怪不已,拎著他走出電梯:“你是我弟弟,我當(dāng)然愛你。你是第一個和我吃同一串排骨的人。”

    Bryan又問:“你說,不會那么快談戀愛,是嗎哥哥?”

    提起這個,周珞石冷笑了一下:“孫海煩,向晚清更煩,他倆就是沾上了談戀愛這東西,變成狼人模樣。我才不談。”

    他拿出房卡刷開門,脫了衣服進入浴室。

    Bryan機械地跟著重復(fù):“煩,向晚清更煩。”

    他維持著嘿嘿傻笑的表情,等周珞石洗完澡出來,他迅速拿起毛巾。

    “哥哥,頭發(fā)給我。”

    “嗯。”

    周珞石晚上喝了不少的酒,在浴室里被熱氣一泡,酒意就全部發(fā)散開來。此時被弟弟擦著頭發(fā),半醉半困地迷糊睡去。

    Bryan輕聲喊:“哥哥,哥哥?”

    周珞石沒應(yīng)。

    Bryan心里砰砰直跳,伸出掌心摸哥哥的腹外斜肌,那地方連接著腰骨,線條收束進內(nèi)褲,形狀格外好看。上一次摸已經(jīng)是兩年前了。他顫抖又大膽地摸了一會兒。

    周珞石并未完全睡熟,迷糊中聽見弟弟在喊他,并不想理。又感覺到弟弟在摸他的腹肌,也不太想理。

    弟弟湊在他耳邊開始嘀嘀咕咕,聽起來情緒激動,說出了一大串英漢交雜的話語。

    “哥哥,我也愛你。”

    “I love you sooooooo much.”

    “愛你……嘿嘿……you said that you love me……oh god……”

    “God……you are my god……哥哥,嘿嘿嘿……”

    “你是我的綱……”

    周珞石早已習(xí)慣弟弟的呱唧呱唧,也不太想理,他實在是困,眼皮似有千斤重。

    可是下一秒,他毫無預(yù)兆地驚醒了。

    一個柔軟的東西貼上了他的嘴唇,牙齒啃了啃,舌尖笨拙地掃過他的唇縫,吸溜了一下。

    熟悉的薄荷味牙膏,兩人一直用這一款。

    “晚安,老公,嘿嘿,哥哥,good night!”

    而后他的手臂被抱住,身邊人的呼吸逐漸平穩(wěn)深長。

    周珞石再也睡不著了。

    他的初吻沒了。

    被他弟給偷了。

    他震驚,卻又因太震驚,而感到啼笑皆非。

    他無言地躺到天蒙蒙亮,終于接受了一個顯而易見的事實——他好像把弟弟教歪了,在青少年教育這一事業(yè)上,他遭遇了最嚴(yán)重的滑鐵盧。

    宿醉加上一夜沒睡,再加上事業(yè)失敗,周珞石盯著身邊睡得正香的小老外,滿心窩火。

    他面色冷漠地坐起身,一腳把人踹下床去。

    以前向晚清抱了一下他的腿,他能給人踹瘸。如今又練了幾年,力氣變得更大,Bryan被踹得飛下床去,正好落在厚地毯上的厚坐墊中央,坐墊在巨大的沖擊力下旋轉(zhuǎn)了幾圈,卸去了力道。

    熟睡的Bryan蒙圈地醒過來,完全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已經(jīng)下意識開口:“哥哥,我錯了!”

    周珞石審視地盯著他,冷冷地問:“錯在哪里?”

    “我……我打呼?干擾您睡覺?”Bryan立刻檢討,“或許,我壓麻了您的腿?”

    他趴在床邊,態(tài)度誠懇地認(rèn)錯:“哥哥,我完全錯了,無論如何我都錯了。您沒休息好嗎?別生氣。”

    周珞石盯著那雙誠懇的藍(lán)眼睛。

    他簡直不知道,這是他教育的失敗,還是他教育的成功。

    第23章

    Bryan站起身來,看了看床,又看了看地毯中間的坐墊,后知后覺地反應(yīng)過來自己是如何瞬移的。

    他開心地咧嘴笑起來:“哥哥溫柔,我愛哥哥!我錯了,哥哥。”

    周珞石重復(fù):“溫柔?”

    “我惹哥哥生氣,哥哥沒打疼我,哥哥溫柔。”Bryan像搖著尾巴的小狗一樣,暈暈乎乎地沖上床去,跪坐在周珞石身邊,“我錯了,哥哥。你臉色看起來不太好,再睡一會兒好嗎?”

    周珞石心道,他倒想一腳給人踹瘸踹癱踹骨折,可若真是那樣,辛苦的不還是他和爸媽嗎?連打都打不得,他心里別提有多窩火了。

    Bryan見他看過來,立刻露出個傻乎乎的笑容:“溫柔的哥哥,嘿嘿……”

    周珞石盯著那雙澄澈的藍(lán)眸,漸漸冷靜下來。

    他想,事情也許并非他所猜測的那樣。弟弟對他,或許只是年幼者對年長者的依戀,是小狗對主人的天然親近。弟弟未必知道親吻代表著什么,或許那只是表達(dá)親近的方式。

    就像小狗開心起來會舔主人的下巴。

    自己或許是想多了。

    想到這里,周珞石略微松了口氣。

    他不想這樣武斷地下結(jié)論,實事求是的實驗精神讓他決定,先觀察一段時間。

    也許他的教育并沒有失敗。

    放松下來后,一夜未眠的疲倦如潮水涌來,周珞石揉了揉太陽穴,躺倒下去。

    Bryan非常有眼力見兒,拉過被子給他蓋上,貼心地說:“哥哥快睡吧,昨晚是我錯誤,我將不會再打呼,或者壓您的手臂。我將清醒的等您醒來。”

    周珞石一閉眼就睡了過去,再醒來時陽光鋪了滿屋,Bryan并不在房間里。

    他去浴室沖了個涼,又用冷水洗漱后,終于清醒了過來。推開浴室門,房間正門也恰好被推開。

    Bryan端著一盤熱氣騰騰的鍋貼進來,掩上房門,看到他醒來很是驚喜:“哥哥,快來吃早餐,當(dāng)它熱的時候。”

    周珞石嗯了一聲,在桌邊坐下。

    一周前,Bryan背了整整一書包媽媽做的鍋貼來找他,凍在酒店餐廳的冰箱里,每天清晨都早早地起床,借用餐廳的廚具煎熟。餐廳的廚師眼熟了這個金發(fā)藍(lán)眼的小朋友,笑瞇瞇地教會了他一些烹飪技巧。

    鍋貼一半是牛肉餡,一半是豬肉餡。表皮微焦,餡料鮮香,格外誘人。

    周珞石一邊吃,一邊感受著身旁灼熱的視線。

    他抬起頭,Bryan立刻笑嘿嘿地說:“好吃嗎,哥哥?”

    “嗯。”

    “我天天都煎!給你!”

    周珞石伸手捏住Bryan的后頸,轉(zhuǎn)動九十度,讓他面對窗外:“別盯著我看。觀察外面,寫一篇漢語小作文,兩百字,出發(fā)前我檢查。”

    Bryan很乖地哦了一聲,從書包里翻出筆和本子,老老實實地開始寫作文。一邊寫,一邊偷偷看哥哥。

    周珞石慢慢吃著鍋貼,喝著熱牛奶,感受著頻繁投來的目光,心情逐漸沉重。

    等弟弟把寫好的作文給他看時,他的心情更加沉重了。

    “5月13日,晴很。

    今天五點就醒來了,因為我的緣故哥哥沒有睡好,有黑眼圈,我真誠地認(rèn)錯,希望哥哥睡很好。

    哥哥睡著后不動彈,安靜,只翻過兩次身。我給哥哥蓋被子,他又推開。第三次時,我和被子勝利。

    十點四十,去十八樓使鍋貼成熟。香氣襲人知晝暖,牽來李廚師。可十二顆鍋貼屬于哥哥,代表一年十二個月,花好月圓人常在。作為交換,李廚師得到汪汪雪餅。

    哥哥吃很香,三顆鍋貼一口牛奶,兩口吃完一顆鍋貼。哥哥牙齒整齊,如同雪一般的白,撒鹽空中差可擬。

    我們即將出發(fā),哥哥帶我蹦迪。

    哥哥是一扇門,引領(lǐng)我走向多彩繽紛的世界。哥哥是一扇窗,讓我看見世界的美好。哥哥是一堵墻,為我抵擋邪惡力量。

    溫柔,善良,帥氣,勤勞,勇敢,熱情,樂觀,哥哥是航行的燈塔,人生的指南針,迷茫時的GPS。

    我將永遠(yuǎn)孝順和愛哥哥。”

    周珞石面無表情地看完,說:“那叫蹦極,不叫蹦迪。”

    “好的,哥哥,我將改正。”

    “香氣襲人知晝暖?”

    “語文林老師講解紅樓夢,賈寶玉命名襲人,花氣襲人知晝暖。”Bryan很驕傲地說,“我小小創(chuàng)新。”

    周珞石扯了扯嘴角,又道:“撒鹽空中差可擬?花好月圓人常在?”

    “語文林老師強制全文背誦,課文。”Bryan剖白心跡,“我想著哥哥,背得很快。”

    周珞石合上作文本,淡淡地說:“收拾一下,準(zhǔn)備出發(fā)。”

    觀察還未完成,他不能妄下結(jié)論。

    他從沒有過這么憋悶的時候。

    學(xué)生會的學(xué)年末活動是蹦極,中午時分,大家在酒店集合后,坐大巴去景區(qū)。

    周珞石一路上閉目養(yǎng)神,可他分了一絲注意給身邊的弟弟。炙熱的目光一直落在他身上,即使閉著眼睛也清晰無比。

    中途他的手被碰了一下,溫?zé)醾鱽恚滞髢?nèi)側(cè)的燙傷位置被掌心覆蓋。

    周珞石沒睜眼,他不至于被弟弟碰一下就驚訝躲避,即使弟弟可能對他抱有別樣心思。他只是在想,陳年舊傷而已,弟弟為何如此在意。

    一行人到了景區(qū),望著深不可測的峽谷,全都倒吸了一口涼氣。

    膽兒肥的躍躍欲試,膽兒小的暗中觀望。有勇士做了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回來后腿軟卻拍著胸脯保證說,好玩得很,恍惚間甚至看見了前世的親人。大家笑作一團,排隊開始體驗。

    蹦極分為單人和雙人,對應(yīng)單身狗和情侶。

    向晚清走過來問:“不去排隊嗎?你玩單人還是雙人?”

    周珞石沉思了一下,說:“雙人吧。”

    他需要做最后的驗證。

    身邊的兩人同時眼睛一亮。

    向晚清說:“弟弟太小不適合玩這種極限運動,要不,你和我?”

    Bryan立刻反擊:“我不小,你不要試圖拆散我和哥哥。語文林老師說了,棒打鴛鴦要下地獄!”他在面對除哥哥外的人時,總是冷冰冰。

    周珞石冷冷地瞥了他一眼:“不要亂用成語。”

    Bryan瞬間變成慫包:“請您教我。”

    “你這么會自學(xué),看來是不需要我教了。”周珞石雙手插在褲兜里向排隊處走去。

    Bryan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后發(fā)誓:“我再也不自作聰明,不亂說話。”

    周珞石慢悠悠地說:“你也知道自己在亂說話。”

    Bryan心虛地再次認(rèn)錯,他的暗度陳倉被哥哥發(fā)現(xiàn)了。

    前面的隊伍漸漸縮短,很快輪到兄弟兩人。

    工作人員往兩人身上固定設(shè)備時,兩人幾乎面對面。Bryan從耳朵到臉頰全紅了,他欲蓋彌彰地移開目光,又忍不住偷偷看哥哥。

    周珞石一直在平靜地觀察,近在咫尺時,任何微表情都逃不過眼睛。他的目光掠過弟弟通紅的耳朵和臉,心里若有所思。

    Bryan覺得哥哥的目光像探照器,精準(zhǔn),直刺人心。他被盯得耳朵更燙了。

    極深的峽谷,極速的墜落,普通人在面對極限運動帶來的腎上腺素飆升時,會忍不住尖叫。

    可周珞石不是普通人。

    從墜落到上升的全程,他都處于實驗觀測者的狀態(tài)中,絕對的冷靜,絕對的抽離,絕對的理性。

    失重,風(fēng)聲,他甚至都沒眨過眼睛,專注地收集與分析弟弟臉上的情緒變化。

    等回到地面,周珞石已完成了深思熟慮,他覺得可以下結(jié)論了。

    第二天,周珞石把弟弟送去車站,平靜地告訴弟弟,這個暑假他將留在省會,去參加當(dāng)?shù)匾粋生物制藥公司的暑期實習(xí)。

    Bryan慌亂又驚訝:“為什么,哥哥?你昨天都要和我回家。”

    周珞石說:“沒有為什么。”

    Bryan傷心地看著哥哥。過去的暑假里,他和哥哥會形影不離,一起打游戲,看電影,吃飯睡覺都在一起。

    可他傷心的目光顯然不能對周珞石造成影響。

    周珞石按著他的后頸推他上大巴:“你回去陪爸爸媽媽。”

    “我想留下,哥哥,請讓我留下。”

    “實習(xí)會很忙,我沒有空管你。”周珞石把買來的礦泉水塞到弟弟書包的側(cè)邊,“媽媽工作很累,你在暑假好好陪陪她。”

    車開動后,Bryan把臉貼在車窗上,難過地看著哥哥毫無留戀的背影遠(yuǎn)去。

    暑期實習(xí)忙碌而充實,這是他愛的行業(yè)和工作,周珞石很是投入,每天都在制藥實驗室待到很晚。

    好在父母帶著弟弟在國外,時差剛好能讓雙方通上話。

    周珞石不能陪在父母身邊,便每天打去視頻。他態(tài)度耐心,說話詼諧,常逗得父母大笑,一家人其樂融融。

    他像平常一樣關(guān)心弟弟的漢語和詩詞,態(tài)度并未表現(xiàn)出不同。

    可Bryan又怎能察覺不出他那隱秘的疏離。

    視頻中,哥哥從未給過他一個眼神。

    七月中的一天,周珞石離開實驗室已接近零點。

    深夜里大雨傾盆,厚重的雨幕隔絕人的視線。今年夏天的第一場暴雨,以千軍擂鼓之勢襲來了。

    單肩背著書包,周珞石一邊往外走,一邊埋頭看打車軟件,這樣的天氣,額外加錢也沒有司機接單。

    他站在制藥公司大樓的門廳處,抬頭望著重重雨幕,正當(dāng)他思索是淋雨還是等雨停時,一道聲音響起。

    “哥哥。”

    微弱的聲音響在身后,被雨聲蓋住。

    周珞石轉(zhuǎn)身看去,金發(fā)藍(lán)眸的小老外站在那里,手里拿著一把傘。

    他皺了皺眉,走過去:“你怎么在這里?”

    許久未見,Bryan眼神躲閃:“天氣預(yù)報,今天有暴雨。你從來沒有傘。”

    他頓了頓又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語文林老師,說……說七月半,什么、什么節(jié)日,有鬼,你下班晚,暴雨,鬼。”

    周珞石接過他手里的傘:“七月半的節(jié)日叫中元節(jié),是在農(nóng)歷的七月十五,今天是陽歷的七月十五。語文課到底有沒有好好上?”

    Bryan的聲音比平時低:“我、我會努力的,你別生氣,哥哥。”

    “我沒有生氣。”

    周珞石看向雨幕,汛白的雨水如注,一時半會兒沒有停下的跡象。

    “走吧。”

    他撐開雨傘,走到雨幕前,Bryan連忙跟在他身邊。

    雨太大了,雨水斜斜飄飛。雨傘根本沒辦法遮住兩個人,即使兩人靠得再緊。

    周珞石想了想,把書包背到身前,略彎下腰:“上來。我背你,你撐傘。”

    Bryan趴在他的背上,緊緊摟著他的脖子。如此前后緊貼,傘終于能勉強遮擋風(fēng)雨。Bryan盡力把傘向前靠,即使他的后背已被雨水打濕。

    周珞石步入瓢潑大雨中,腳步沉穩(wěn),向不遠(yuǎn)處的學(xué)校走去。

    Bryan看著他近在咫尺的側(cè)臉,說:“哥哥,你知道了,是不是?”

    他沒有說是什么,可兩人都清楚。

    周珞石神情平靜:“你還知道我是你哥。”

    他聲音不大,在擂鼓般的雨聲中卻格外清晰。

    Bryan癡癡地看著他的側(cè)臉,那側(cè)臉沾了雨水,雨滴正順著下頜線往下滴落。

    “那,不是哥。”Bryan把心里的話說了出來,“老公好不好?”

    周珞石把人往上顛了顛,嗤笑了一聲:“誰是你老公?我同意了么?”

    “好多人,都叫你哥,學(xué)生會的那些人,叫你周哥。”Bryan把這段時間憋在心里的話一股腦說了出來,“我想叫你稱呼,沒有別人叫過的,one and only.”

    周珞石懶得說話,長腿一邁跨過地上的水坑。

    Bryan用手指給他擦了擦下頜的水滴:“過了十二點,現(xiàn)在是我今年的生日。給我一個生日禮物好不好,哥哥?”

    周珞石說:“你想像韓國電視劇或三流言情小說那樣,要一個吻,要一個承諾嗎?別跟我來這套,不管用。生日沒有什么特別的,不過是一年三百六十天中最令人討厭的一天。”他聲音淡漠,帶著一絲藏得極深的倦意。

    “不是的,哥哥,我沒有想要那些。”Bryan說,“我沒有中文名字,您給我一個中文名字,好不好?您賜予我。”

    學(xué)校的門近在眼前,周珞石從身前的書包里掏出學(xué)生卡,踏入了學(xué)校。

    他漫不經(jīng)心地說:“你想姓什么。”

    Bryan蹭了蹭他的脖頸和下頜,依戀地望著近在咫尺的英俊側(cè)臉,討好地說:“跟老公姓,好嗎?”

    第24章

    不用回頭去看,周珞石也清楚感覺到肩側(cè)投來的癡戀目光。那樣的目光,他在蹦極時冷靜又審慎地觀察過。

    暴雨傾盆,雷聲如吼。

    兩人一傘,如白茫茫天地里的一點沙鷗。

    校門到宿舍的距離有些遠(yuǎn),周珞石不緊不慢地向前走著,不時把往下滑的人向上顛一顛,神情冷靜,似乎在沉思,又似乎只是在放空。

    雨傘堅定地舉在他頭頂,遮住了他每一次即將邁步的下一步的位置。

    Bryan舉傘的胳膊酸痛,換了手拿傘后,剩下的另一只手緊緊摟住哥哥的脖頸,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我、我沒有胡亂叫,是……是哥哥先說的。”

    “哦?”

    “四年前暑假,八月二十五日,早晨七點半。我們從醫(yī)院回到家。”Bryan記得清晰,“你說、說我看你的眼神,是迷弟在看老公。”

    好一出惡人先告狀,周珞石被弟弟這神奇的腦回路弄得啼笑皆非,唇角勾起一個看不出情緒的笑容:“你記性還挺好。”

    Bryan暈乎乎:“嗯、是、是的,謝謝哥哥。”

    周珞石懶得理他,加快腳步回到了宿舍。

    其他舍友都早已回家過暑假,床位都是整整齊齊的木板,只有他的床鋪上有被子和床單。他不愛疊被子,這么一對比襯托,更顯得亂。

    身體反應(yīng)先于意識,Bryan一捋袖子就要去疊被鋪床,被周珞石拎著后頸放在衛(wèi)生間門口:“洗澡去。”

    小老外的后背和頭發(fā)已全部淋濕,凍得發(fā)抖。和他的狼狽模樣相比,周珞石簡直稱得上優(yōu)雅,除了袖口和褲腿有一點潮濕外,衣服全是干燥柔軟的。

    Bryan洗完澡后,換周珞石去洗。等他洗完換好衣服出來,便看見弟弟蹲在地上,在臉盆里搓洗他換下來的臟衣服,身上穿著從他衣柜里拿的明顯不合身的t恤。

    周珞石和絕大多數(shù)男同學(xué)一樣,只要還有衣服穿,就不會想起洗衣服這件事。等實在沒有換洗衣服了,才會拎著一整簍的臟衣服去洗衣房。經(jīng)過四十分鐘,就能獲得一整簍干凈衣服。

    徐麗愛給他買衣服,偶爾會耳提面命地對他強調(diào),哪些哪些衣服千萬不能用洗衣機。他會聽媽媽的話,把那些衣服送到干洗店,雖然他分不出差別。

    他更不能理解手洗衣服這種事情,雖然Bryan老是喜歡這樣做。

    地上兩個盆子,一個泡著他昨天換下來的內(nèi)褲,一個泡著幾件t恤,水面浮著一層洗衣液搓出的泡泡。

    周珞石沒管他,一邊用毛巾擦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一邊從他身邊經(jīng)過。走到桌前擰開臺燈,從書包里拿出筆記翻看。他在生物制藥公司的實習(xí)崗位是研發(fā)崗,每天都會做很多實驗,記錄數(shù)據(jù)與結(jié)果。

    整理完筆記后,Bryan也洗好了衣服。陽臺上晾著一排款式相同的t恤,往下滴著水。

    “睡覺吧。”

    周珞石關(guān)上燈,躺到床上。

    窸窸窣窣的聲音響起,Bryan從他腿上爬過去,在床內(nèi)側(cè)躺下。

    在公司忙了一天,周珞石又累又困,一閉眼意識就迷糊了過去。但是很快,他沉默地清醒過來。

    Bryan爬到他身上,小聲說:“哥哥,我以為你會和我談?wù)劇!?br />
    “談什么。”周珞石的聲音有一點沙啞,有些困頓,帶著懶洋洋的漫不經(jīng)心,“你就是太閑了,沒事找事。等你長大就好了。”

    “不,不是的,第一次……的時候,我夢見了哥哥。醒來后,床單濕了。”Bryan在黑暗中說。

    被自己的弟弟當(dāng)做夢遺時的意/淫對象,還堂而皇之地說了出來,換做正常人早就驚怒了。周珞石卻仍是興致缺缺,微闔著眼,似乎一切都引不起他的興趣:“夢境不受控制,無論夢見什么,都很正常。但這種事情自己知道就好,不必告訴別人。我也并不想聽。”

    “哥哥不是別人。”Bryan俯下身,用下巴蹭哥哥的側(cè)臉,“哥哥是最親近的人。”

    黑暗中呼吸可聞,熟悉的檸檬味沐浴露味道彌漫在鼻腔。眼睛適應(yīng)了黑暗,Bryan怔怔的,湊近了些。

    周珞石慢條斯理地說:“你試試呢。”

    刻在骨子里的遵從讓他抖了抖,他說:“哥哥,你知道了,那個親吻。”

    提起這件事,周珞石就來氣,他冷冷地笑了一下,黑暗中的溫度都降低了幾分。

    Bryan卻突然憤怒:“親一下,又怎么呢?你和那么多人親過,高中時候向晚清漢王雖弱,你們那么長久住在一起。大學(xué)……大學(xué)時候,肯定會更多的,對嗎?情書,人,喜歡你的人那么多。你肯定,親過很多次吧。”

    周珞石不知道弟弟對自己有這么離譜的誤解。

    他沒有告訴任何人,在他的計劃中,初吻要留給未來的老婆,未來的老婆會是他的初戀。他的初戀,會在工作時認(rèn)識。大學(xué)時期的戀愛關(guān)系到工作、定居與未來,變數(shù)太多,所以他大學(xué)時并不打算談戀愛。

    他想要初戀即是婚姻。

    但他當(dāng)然更不會解釋,只道:“知道就好。”

    Bryan傷心又委屈,伸手摸他的腰骨和腹肌:“這幾年來,有人摸過你的腹外斜肌嗎?”

    周珞石又煩又困,曲起膝蓋一顛,把人從身上晃下去:“我又不是動物園的嗎嘍,做什么給人摸來摸去的。不睡就滾,別擱這吵吵嚷嚷。”

    Bryan頑強地又爬到了他的身上,緊貼著他,絕望地喃喃道:“我,背會了《春江花月夜》,為你。周明玉沒給你的,你會要我給的嗎?哥哥……”

    沒等哥哥回答,他就磕磕絆絆地背了起來。

    “春江潮水連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他趴在哥哥身上,抱住哥哥的腰身,絕望地湊在哥哥耳邊,

    “昨夜閑潭夢落花。”

    “……可憐春半不還家。”

    他深吸了一口哥哥的味道,到底是沒敢把嘴唇湊上去,只是用鼻尖貼在哥哥的頸側(cè),呢喃般背得顛三倒四。

    “江畔何人初見月……”

    “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把有些句子翻來覆去背了好幾遍,直到聲音沙啞。如同一位最虔誠的朝圣者,在主面前叩拜,叩求親吻指尖的特權(quán)。

    等他停下來,周珞石終于開口。

    “你的問題?”

    Bryan坐直身體,眼睛里閃過一絲亮光,問:“你知道我的想法,為什么不躲閃我的貼近?”

    “讓你貼近,難道你又敢做什么?”周珞石毫不留情粉碎了他的幻想,“主動權(quán)不在你身上時,你擁有的一切,我都能隨時收回。”

    Bryan聲音低了些:“你是一個這樣的人嗎?會因擔(dān)心父母的意見,而拒絕我。”

    周珞石嗤笑了一聲:“不是。”

    “你說過喜歡年紀(jì)小的,聽話的。”

    “你太小,甚至都不是可以為所下的決定負(fù)責(zé)的年紀(jì)。就像動物園里還在吃奶的老虎和袋鼠。”

    Bryan沉默地坐在黑暗中。

    “還有問題么?”

    “沒有了……”

    “行,那我來明確回答你。”

    “一句話,沒事找事,吃飽撐的。”

    周珞石下了評語,又說:“第一,你是我弟弟,我對你的監(jiān)督、撫養(yǎng)和照顧不會變。你的那些事兒,在我看來根本不算事兒。相信等你長大后想起這些傻逼事兒,自己都想抽自己倆嘴巴子。第二,別擱這跟我耽誤時間,沒用的。第三,好好學(xué)習(xí),考好大學(xué)。”

    “記住了?”

    Bryan低落地哦了一聲。

    “睡覺。”周珞石一閉上眼就睡了過去,睡前迷糊地抱怨了一句,“浪費時間。”

    第二天,周珞石和弟弟一起回到了家。

    他這學(xué)期選修了一門化妝品學(xué),學(xué)到了冷門但有趣的知識。他帶回一瓶自己合成的香水,送給徐麗。又把徐麗的化妝品全部檢查了一遍,扔掉了好幾瓶,理由是成分不健康。

    徐麗嘴上抱怨著,臉上卻笑瞇瞇的,當(dāng)晚做了一大桌豐盛的菜。

    這個暑假,周慶恩軟磨硬泡,非要兒子和他去錄歌。周珞石不情不愿地唱了一段低音部分,他的聲線發(fā)育得剛剛好,為整首歌增色不少。

    九月開學(xué),周珞石開始了大三生活。

    Bryan依舊每月底去找他。

    周珞石帶著弟弟去鬼屋,游樂園,射擊館,這三年下來,幾乎玩遍了省會和臨市所有的娛樂項目。

    自從說開后,周珞石便不再提起“弟弟喜歡自己”這件在他看來無比小的事情。他的行動落落大方,從不避諱,更不會在出去玩時做出“兩間房”或“單人項目”這樣的事情,這在他看來,矯情、做作且毫無必要。

    一切都是照舊。

    洗完澡后大喇喇披著浴巾出來,照舊。逛小吃街分享同一份豆腐腦,照舊。在餐廳吃飯時享受弟弟的盛湯、夾菜,照舊。讓弟弟洗內(nèi)褲和衣服,照舊。出去玩時在酒店的大床上睡得四仰八叉,照舊。

    他越是這般毫不在意,Bryan心中就越是酸楚。

    他的喜歡無法給哥哥造成一絲一毫的影響,哥哥是在直白地、以上位者的姿態(tài),居高臨下地告訴他,他的喜歡,無用且多余,壓根不被放在心上。

    他恨自己的無力和年輕,在哥哥看不見的地方,他發(fā)瘋一樣地學(xué)習(xí)、健身和長大,拼命想變強,變壯,變得有力量。

    變得能讓哥哥多看他一眼,而不是把他的喜歡當(dāng)做不值掛齒的消遣與笑話。

    第25章

    關(guān)于“初吻”的回憶,或是震驚,或是苦澀,所有的情緒過完,最后總會剩下一絲給甜蜜。

    所以當(dāng)一個小時后,Bryan處理完保鏢的事情回到辦公室,俊臉仍冷著,卻不復(fù)早晨的緊繃,下頜與唇角都是放松的。

    地上的保鏢已消失不見,外面的保鏢中,有半數(shù)被替換成了新的面孔。原有的保鏢們負(fù)有輕重不等的傷,顯然是經(jīng)歷了一場速戰(zhàn)速決。

    而結(jié)果是壓倒性的。

    中途,一輛沒有牌照的黑色越野停在事務(wù)所門口,押走了喪失行動能力的各位。輪胎悄無聲息地壓過地面,揚長而去。

    看到辦公室的紙條后,Bryan去了餐廳,周珞石和孫海正在角落的桌子吃飯。

    孫海熱情地招呼:“弟弟,餓了吧?快坐下吃飯。”

    走過去坐下時,Bryan下意識把椅子往周珞石身邊拉了拉,反應(yīng)過來后,又迅速移了回去。

    周珞石眼里閃過一絲戲謔笑意,似乎是發(fā)現(xiàn)了什么好玩的事情。

    孫海并未發(fā)現(xiàn)兩人之間的暗潮,只一個勁地讓人吃飯。

    Bryan并不太有胃口,回國前,他每天都需要服用大量壓制情緒的藥物。那些藥物帶走他情緒的同時,也帶走了他的食欲。

    他生疏地使用著筷子,象征性地夾了一點菜,心不在焉地聽著兩人的談話。他發(fā)現(xiàn)一道菜中有番茄,便下意識將番茄夾走吃掉了。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并未說話。

    孫海笑著說:“弟弟,你哥是不是說要帶你去挖尸體?”

    Bryan看了身邊的人一眼。

    “是。”

    “他啊,去年底在市分局刑偵隊待了三個月,協(xié)助刑警辦案,天天和罪犯打交道,回來后看誰都像殺人犯。”孫海說,“你可別被他騙了。”

    周珞石只是靠著椅背,帶著微微笑意。

    Bryan說:“萬一,可能呢?”

    孫海笑道:“他就是嫌太無聊了,想拐人出去玩。他高中的時候不就天天溜出學(xué)校玩嗎?一刻鐘都坐不住,你是最清楚的。你回來得太是時候了,陪他玩玩去。”

    周珞石冷笑了一下,嘲諷地開口:“你很清高嗎?是誰去偷班主任的請假條,偷不到就翻墻,腿都摔瘸了,還非要拉著我去看什么隔壁學(xué)校的校花。”

    孫海:“……”

    Bryan低聲重復(fù):“校花?”

    孫海打哈哈:“吃飽了吧大家?我要走了,客戶在等我。”

    只剩兩人,Bryan看著周珞石,又道:“校花?”

    周珞石喝了口茶,站起身來:“問他去。吃好了就走吧。”

    Bryan盯著他的背影,眸光晦澀不明。

    冬季的街道上,行人寥寥無幾。

    饒是如此,周珞石仍把車速控制在30左右,上了郊區(qū)的柏油馬路后,他才略微提速。

    “黃岐先生是兩個月前找到我的。”他一邊開車一邊說,“那時他狀態(tài)很差,衣著破爛,神情憔悴。整個人處在驚嚇中,一點響動就能讓他嚇一大跳。”

    “他是一家老工廠的流水線工人,工作內(nèi)容單一枯燥,工作可替代性高,一天十六個小時都在機器旁邊。他這個崗位按理說是兩人輪班,但他為了多賺一份工資,硬生生一個人干倆人的活兒,拿雙倍工資。”車子轉(zhuǎn)過一個大彎,“新來的主管為了給侄兒謀職位,硬把侄兒塞了進來。黃岐原本就不高的工資砍半了,原本再上半年班,他就能湊夠首付,帶著妻女搬離醉漢和賭徒聚居的筒子樓。”

    “他去請求主管,姿態(tài)越低,主管越是傲慢。他性格孤僻,在工廠里本就不受歡迎,在主管及其侄兒的刻意排擠下,越來越多的人孤立他。有人刻意撥慢了他的鬧鐘,他遲到了半個小時,被扣了200工資,是月工資的十分之一。”

    路變窄了,車子跟著導(dǎo)航進入了一條崎嶇不平的小路。

    周珞石放慢車速,繼續(xù)道:“他要買的二手房在市區(qū),裝修和環(huán)境都比現(xiàn)在住的地方好太多。房東和他有舊,以低價將房子留了一年,在此期限內(nèi)攢齊首付,便能搬進去拎包入住。可因為同事和主管的刻意排擠,工資被扣,到手的錢所剩無幾。”

    副駕的Bryan沉默地聽著,低沉悅耳的聲音從左側(cè)傳來,他的左耳一路都在嗡鳴。

    導(dǎo)航提示到達(dá)目的地,周珞石把車停在筒子樓旁的草地上,熄了火。

    “黃岐走投無路,買了好酒去求主管,給人下跪。沒等多久,好運光顧了他。主管出國了,侄兒也被調(diào)走。”周珞石說,“但他開始做噩夢。同事排擠他時的惡語讓他深深痛苦,那些人罵他是窩囊廢,四十歲了還沒能買房子,讓妻女跟著他住在強/奸犯和混混扎堆、連門都鎖不上的破樓里。這些是他噩夢的來源。”

    周珞石下了車:“這是他告訴我的。”

    Bryan跟在他身后,沉默地看著他去水果攤買來水果。

    “他殺害主管,你懷疑?”Bryan看了看四周的破落環(huán)境,“是他的房子,這里?”

    周珞石付了錢,順手把袋子往身邊一遞:“嗯。”

    Bryan順手接過,反應(yīng)過來時已經(jīng)太遲,肢體語言是刻在骨子里的,連時間都無法磨滅。

    他暗罵了一聲,加快腳步追上前面那個身影。

    周珞石來到一間銹跡斑斑的鐵門前,門鎖有被砸過的痕跡,關(guān)不嚴(yán)實。

    他敲響門。

    許久,門后傳來窸窸窣窣的響聲,門被拉開了一條縫,露出一雙戒備又恐懼的眼睛:“是誰?”

    周珞石從兜里掏出證件一晃:“警察。走訪民情。”

    中年女人看見證件,戒備的神情略松,推開門:“請進。”

    “局里接到舉報,這一帶治安很差,經(jīng)常有混混和罪犯出沒,特別是晚上。所以派我們兩人來看看。”

    屋里很小,東西破舊卻很整潔。

    “請坐,請坐。”中年女人有些局促地站立著。

    “你不用緊張。”周珞石站在廚房門口,“你在煮紫蘇姜茶?我媽媽以前也經(jīng)常煮,吃完螃蟹這類寒涼的東西后來一碗,驅(qū)寒暖胃特別有效。”說這話時他神情溫柔。

    女人溫柔地笑了一下,看向客廳里寫作業(yè)的小女孩:“樂樂有點感冒,我在紫蘇里加了枸杞和紅棗一起煮,她喜歡喝。”

    寫作業(yè)的小女孩看過來,明亮的大眼睛里寫滿了好奇。

    “寫作業(yè)要認(rèn)真,不然會被抓起來的。”周珞石天生喜歡逗小孩,“你在寫什么?”

    樂樂看了女人一眼,女人微笑地看著她。她便怯生生地說:“英語,好難的呀。”

    “不難。”周珞石攬著Bryan的肩膀把人推過去,“這是我弟弟,英語特好,不會的你問他。但他漢語差,他不會的你也教教他。你寫作業(yè),我和你媽媽聊聊天,好嗎?”

    樂樂高興地說:“好呀!謝謝哥哥!”

    周珞石一本正經(jīng):“要叫叔叔。”

    經(jīng)過這么個小插曲,氣氛緩和下來。女人端來洗好的水果,在沙發(fā)上坐下。

    周珞石簡單和她聊了幾句后,把話題引向了黃岐。

    “怎么沒看見樂樂的爸爸?你一個人操持家庭,很辛苦吧。”

    聽見自己的名字,樂樂抬頭看過來,周珞石沖她笑了一下。

    “不辛苦。等錢攢夠,我們就可以搬去市里了。一家人在一起,只要有個盼頭,就不辛苦。”

    “嗯,是的。”

    女人卻嘆了口氣,壓低了聲音:“警察同志,不瞞你說,我總覺得孩子他爸這段時間不對勁。”

    “也許是工作壓力太大。”周珞石問,“是怎么不對勁?”

    女人憂心忡忡:“他爸夜里老是做噩夢驚醒,大口喘氣,掐著脖子說喘不過氣,要好久才平復(fù)過來。那喘氣兒的架勢,我半輩子都沒見過,就像……就像被人勒住脖子喘不了氣的人一樣。我……我勸他去醫(yī)院檢查,他說不用。”

    周珞石指尖在膝蓋上輕輕敲擊,側(cè)臉看不出表情。

    “我知道,孩子他爸工作很辛苦,性格也和同事不合。我勸他說不要那么拼命,能早搬去市里最好,晚一點搬也沒事,最重要的是身體健健康康的,你說是不是,警察同志?”女人應(yīng)該是少有社交,此時遇上能信任的人,便一股腦地把心里話說出來,“身體垮了,其他的又有什么意義?”

    “你說得對,身體是第一位的。”周珞石說,“你也別太擔(dān)心,他會好起來的。”

    他一語雙關(guān)。

    又說了幾句,周珞石帶著Bryan告辭。

    破舊的筒子樓外是一大片青草地,干凈,寬廣,和這片破敗的環(huán)境格格不入。

    周珞石雙手插在褲兜里,慢慢地踏著青草地向前走,并不上車,也并不說話。

    Bryan想起在咨詢室里聽到的內(nèi)容,文化程度不高的黃岐總是反反復(fù)復(fù)地描述,夢中的青草和雨水味。

    他看向腳下的青草地,又看向前面沉默的背影,聲音冷硬地開口。

    “你想,我讓人來,乘坐挖……挖,excavator。”他頓了頓,說出了剛剛在軟件學(xué)習(xí)的成語,“掘地三尺。”

    周珞石停下腳步,輕嘆著搖了搖頭:“弟弟,這比隔壁李小姐的蘋果派更不優(yōu)雅。”

    Bryan惱怒自己的多此一舉,冷冷地抿緊了嘴唇。

    多此一舉,他記得這個詞語。

    他哥哥教他的,在他告訴了媽媽哥哥身體不舒服后。

    [指此舉毫無必要]

    而后,他驚訝了。他發(fā)現(xiàn),周珞石竟然是在猶豫。周珞石從會說話的時候起,就是一個非常有主見的小男孩,他從不猶豫。

    可現(xiàn)在,他在猶豫。

    他只在舉棋不定時開玩笑。

    周珞石慢慢地向前踱步:“黃岐先生告訴了我兩個意象,他夢中的海水如有實體,擠壓他的呼吸空間,他窒息醒來。顯而易見,他在騙我。他換了一種意象來描述窒息。”

    “窒息,這是關(guān)鍵。”

    “第二個意象,他聞到雨后泛起的青草和泥土芬芳。”周珞石說,“這種香味是很多人的童年記憶,其實是一種揮發(fā)性化合物,名叫土臭素。土臭素由土壤中的放線菌代謝產(chǎn)生,也就是我們常說的泥土味。”

    Bryan安靜地跟在他身后。

    “土臭素可以用于香水的合成與制作,供顧客回憶童年時雨天泥土地里的味道。”周珞石說,“三年前,SUBI香水品牌推出了一款香水,名叫‘深林之吻’,便用到了土臭素提取物。”

    Bryan神情晦暗,身側(cè)的手緊握成拳。

    周珞石停下腳步,終于露出微笑:“走吧,說好帶你挖尸體。”

    這一次車速很快,來到了一處廢棄工廠。

    SUBI香水品牌的前制造廠。

    工廠已荒廢了很久,雜草叢生,異味彌漫。

    兩人撥開重重雜草進入廠房內(nèi)部,一切都清晰明了——

    SUBI品牌的最大特色便是香水瓶,每一款瓶子都極盡設(shè)計之美。

    滿屋堆著等身的香水瓶模具,都是殘次品。完美的等身模具,此時應(yīng)該在全球不同經(jīng)銷店的門廳里,吸引顧客。

    最中央,“深林之吻”的香水瓶,是一只頸細(xì)肚粗的優(yōu)雅天鵝。

    周珞石走過去,撿起石頭把天鵝頸砸開一條拇指寬的縫。透過縫隙,一顆死瞪的血紅眼睛與他對視。

    十五分鐘后,市分局刑偵隊刑警一隊趕到,為首的警車上跳下來一個靈活矯健的胖子。

    熊勝林大學(xué)讀了警校,畢業(yè)后就干起了刑警,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刑警一隊的隊長。

    法醫(yī)和相關(guān)人員在一邊忙活,熊勝林確認(rèn)了沒問題,小跑到角落里:“周哥,之前不是說好有線索一起來?熱心市民搶警察工作是吧?”

    周珞石閑閑地倚在角落柱子上:“你多忙啊,我這不是怕白跑一趟耽誤警察同志工作嗎?”

    他正色下來:“抓捕歸案后,我要和他單獨談一談。”

    熊勝林說:“我向領(lǐng)導(dǎo)匯報一下,應(yīng)該沒大問題,畢竟你配合過我們工作那么多次了。”

    法醫(yī)那邊似乎有新發(fā)現(xiàn),熊勝林忙跑過去。

    Bryan說:“你是警察?”

    周珞石從兜里掏出個證件,晃了晃:“我不是警察,我是警察的線人。網(wǎng)上九塊九買的,挺好用。”

    Bryan從上車前就異常沉默,沉默中還憋著一股怒氣。

    周珞石慢悠悠地說:“你知道blowfish嗎?”

    河豚,生氣起來能給自己炸開。

    Bryan深吸了一口氣,看著他的眼睛:“深林之吻,香水,你對香水知道很多,詳細(xì)很,為什么?香水,你贈送過誰嗎,姓喻的女人?”

    周珞石震驚了一瞬。

    他再怎么也想不到,弟弟一路上是在氣這個。

    “……”他啼笑皆非,什么也沒說,“……”

    奇跡般的,Bryan從他那誠懇的表情中,讀出了四個字。

    “你有病嗎?”

    第26章

    換做學(xué)生時代的周珞石,聽到這樣的問題,最好的情況是一臉無語地轉(zhuǎn)身離開,最壞的情況是罵一句神經(jīng)病再離開。他從小就討厭向人解釋。

    可是現(xiàn)在,他甚至沒讓“你有病吧”的表情在臉上掛多久,就非常好玩的輕笑了一下。

    “因為在昨天,資料查詢和推理分析已經(jīng)完成,今天不過是實地驗證。”他轉(zhuǎn)身向外走去。

    Bryan緊跟在他身后,神情幾不可見的放松了下來,聲音卻仍然緊繃:“拜訪妻女,為什么?你從來,不做事情,那些,多此一舉。”

    多此一舉。

    這四個字他重重咬牙。

    第一次學(xué)會這個成語時,他帶著醪糟蛋奶與蘋果糖,趕去醫(yī)院。

    被他哥狠狠地?zé)o視了一個星期。

    他記憶極深。

    周珞石說:“或許因為愧疚吧。”

    “愧疚?”Bryan重復(fù)道,緊盯著他的背影,“愧疚,你會?你的愧疚,會出生在拋棄我的時間嗎?會嗎?”

    周珞石拉開車門,從儲物箱里拿出一顆薄荷糖,嘎吱嘎吱嚼來吃了。他倚著車身安靜地看著面前的人,似乎在思索,又似乎在審視。

    Bryan被他的目光看得喉嚨發(fā)緊,下意識咽了口唾沫,冷冷一笑,又說:“姓黃的老男人,比我重要很,在你心里?”

    沉默。

    一秒,兩秒,三秒。

    時間每過一秒,Bryan的心就沉得越厲害,他狠狠地瞪著面前的人,眼眶酸澀。

    像是過去了一個世紀(jì),周珞石終于開口。

    “不要一天到晚東想西想亂想瞎想,那是三流言情小說劇情。”周珞石向前一步,掌心虛握了一下弟弟的手肘,一路向下劃過小臂,握住他的手腕讓他攤開手心。而后往那手心里拍了顆薄荷糖,“吃糖。”

    手腕的溫度一觸即松,Bryan愣了一下,周珞石已經(jīng)松開他的手腕,往工廠里走去。

    他低頭看向掌心,綠色的塑料包裝紙里,靜靜的躺著一顆淡綠色薄荷糖。糖紙上印著踢足球的小孩。和他當(dāng)年買的蘋果糖是同一個牌子,不過蘋果糖的包裝是紅色的。

    他摸著手腕上殘留的溫度,在原地站了許久,把糖裝進衣兜里。

    去市分局錄完口供,天已經(jīng)黑了。

    “周哥,黃岐要見你。”熊勝林走過來,“領(lǐng)導(dǎo)同意了。”

    坐在審訊室外長椅上的周珞石毫不意外,起身向關(guān)押室走去:“能不錄音么?”

    “半個小時內(nèi),沒問題。”熊勝林說,“反正他該招的全招了,證據(jù)鏈完整,不需要再補充證據(jù)。”

    走到門口,熊勝林又說:“等你出來我請客吃飯去,剛好咱弟弟回來了,哥幾個也好久沒聚過了。”

    “行。”

    聽到開門聲,房間里的黃岐抬頭看來。他神情疲憊,胡子拉碴,坐在那里如一團松散的黃油。

    兩人明明早晨才見過,再次見面,一切都已經(jīng)不同。

    “周先生,我信任你,把你當(dāng)成唯一的說話對象,連老婆我都一個字不說。我這輩子從沒信任過誰!沒想到你和警察是一伙的。”黃岐憤恨地說,“你們這些上等人,看著我們下層人士在生活的泥潭里像狗一樣打滾,是不是很好笑?”

    周珞石拉開椅子,與他隔桌而坐,安靜地看著他,像是在認(rèn)真傾聽。

    此情此景像極了仍在咨詢室內(nèi)。

    黃岐對上他的目光,突然崩潰地流淚:“我還有老婆,我還有女兒,我坐牢去了,她們怎么辦!你說啊!我女兒才讀五年級,她還那么小!”

    “兩個月前,我殺了那狗娘養(yǎng)的主管,連續(xù)做了好幾天噩夢。我去寺廟上香,在寺廟的登記處,我看到了周先生你的名字和電話。寺廟工作人員告訴我,你主動和寺廟合作,為走投無路的人提供免費的心理咨詢服務(wù)。”

    “于是我找到了你。你耐心幫助我,開導(dǎo)我,我明明都已經(jīng)好了,錢也攢夠了,下個月就能帶著老婆女兒搬去市里,一切都在變好。為什么偏偏是你害我!你明明可以保守秘密,這是你們的行業(yè)規(guī)范!”

    話說到最后,黃岐聲嘶力竭,淚如雨下,癱在椅子上大口喘氣。

    周珞石沒什么表情地聽他發(fā)泄,末了把桌上的紙巾向前推推:“冷靜了?”

    黃岐用帶著手銬的右手扯出一張紙巾,擦了擦通紅的眼眶。中年人連憤怒都是軟弱的,發(fā)泄過后,又變成了唯唯諾諾的人。

    “你在這里,是因為你想來,不是么?”

    黃岐抬頭瞪視著面前的人。

    “半個月前,你特意問我大學(xué)是不是念過化學(xué)專業(yè)。”周珞石姿勢放松地背靠座椅,他似乎是不太想與飽含絕望的眼睛對視,便略微轉(zhuǎn)頭看向墻上的鐵窗,“然后,你告訴我,夢中總是彌漫著雨后泥土的香味。”

    他轉(zhuǎn)頭看向黃岐:“黃先生,線索是你遞給我的。”

    黃岐的肩膀顫了顫,半晌后,他無力地垂下頭去。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還剩二十分鐘,于是他耐心等待。

    漫長的沉默后。

    “我……我以為我可以當(dāng)做沒發(fā)生,可是不行。我也恨我自己,明明一切都好轉(zhuǎn)了,卻仍被那該死的良心操控。”黃岐頹然地說,“周先生,你說人為什么要有良心?明明是他的錯,全部是他的錯!為什么他還要在夢中糾纏我?!”

    “良心,是區(qū)別人與禽獸的標(biāo)準(zhǔn)。”周珞石說,“你和妻子,把樂樂教得很好。這就是良心的用處。”

    黃岐眼睛一亮,卻又黯淡下去:“你見過她們了?”

    “嗯。”周珞石說,“我有一位很優(yōu)秀的律師朋友,他會為你提供法律服務(wù)。等你出來,或許能看到樂樂上大學(xué)。”

    黃岐沉默了許久,道:“對不起,周先生。剛才我情緒控制不住,是沖我自己,不是沖您。我感謝您,沒有辦法用語言表達(dá)。”

    “沒關(guān)系。”

    “我攢夠了首付的錢,銀行卡埋在筒子樓后面的樹底下。里面除了首付的錢,還有我準(zhǔn)備付給您的咨詢費。”

    周珞石說:“你并不需要向我支付費用。”

    “請收下吧。”黃岐說,“我們這樣的人,一輩子在泥潭里打滾,卻能分清好壞的。對壞人就捅一刀,對恩人要報答。你剛才不是說過嗎?良心是人獨有的。”

    周珞石安靜地看著他,道:“明天上午,你的妻女會過來。”

    黃岐的脊背彎下去,看上去一下子老了二十歲。

    “是我拖累了她們,以后我不在了,她們該怎么辦……”

    周珞石道:“你不用擔(dān)心,也不要以己度人,先入為主地去替她們安排情緒。你只是攤開事實,她們自會有評判。至于其他的,我認(rèn)為她們搬入城里后會過得很好。”他想起那破舊卻整潔的小家,溫柔的中年女人與聰慧好奇的樂樂。

    他看了看時間,三十分鐘到了。他站起身來,把椅子推入桌下:“等探視時間,我會再來看你一次。”

    走到門口,卻聽身后傳來聲音:“周先生,我能不能問最后一個問題?”

    周珞石停下腳步。

    “您為什么要和寺廟合作,向走投無路的人免費提供心理咨詢服務(wù)?”

    他握住門把的手一頓,沉默了幾秒后開口道:“很多年前,我在寺廟里住過一段時間,認(rèn)識了一個很好的人。我沒能在她自殺前捕捉到征兆,也沒能看出她笑容背后的勉強,導(dǎo)致她自殺身亡。”

    黃岐說:“可那不是您的錯,真正想死的人是攔不住的。”

    周珞石推門離開。

    時隔多年,Bryan再次看見狐朋狗友齊聚一堂。除了早已見過面的孫海和熊勝林,竟然還有向晚清。

    一見到這個人,Bryan的臉立刻變得比鍋底還黑。他現(xiàn)在一黑臉,自然有了不怒而威的氣勢,其他人都不太敢逗他了。

    他本來就不想說話,因為周珞石總是對他的蹩腳漢語露出嫌棄的表情。他面上冷如冰霜,心里的委屈和憤恨早就掀起好幾撥驚濤駭浪了。

    趁著眾人說笑談話時,他聯(lián)系上了許多年前的語文林老師。老先生如今已退休,在家里養(yǎng)貓逗狗養(yǎng)花弄草,閑得不行,回消息老快。

    【希望您軀體完好。是否那里有這樣的成語,形容一個人,臉皮厚,堅持跟蹤。】

    林老師回復(fù):活人還是死人。

    Bryan咬牙切齒地敲字:死人。

    林老師:陰魂不散。

    Bryan在心里重復(fù),陰魂不散的老菜幫子。

    向晚清的聲音剛好響起:“難得你主動聯(lián)系我一次。這樣,我做他的辯護律師,免費,自愿,你給我親一下,怎么樣?”

    Bryan忍得肺都快爆了,才克制住了讓暗處的保鏢爆他頭的沖動。

    周珞石罵:“滾蛋。你放過我行不行,多少年了?”

    向晚清沖他拋了個眼波:“我就守著,怎么著?你不還沒結(jié)婚嗎?親一下又不犯法。”

    此人竟是完全放飛了天性,孫海和熊勝林顯然早就習(xí)慣了此人的做派,竟能在如此虎狼之詞下,面不改色地繼續(xù)喝酒。

    Bryan吃藥沒胃口,不想吃飯,也不想讓別人看出他的不對勁,便夾了一大堆蝦在盤子里,一顆一顆剝出來。

    周珞石吃蝦可挑剔,有一點點蝦線都不吃。

    Bryan說服自己,剝蝦是為了掩飾自己的不吃飯。他冷著臉剔干凈蝦線,把一整盤蝦放進旁邊人的碗里,起身去了衛(wèi)生間。

    他捧起冷水沖了把臉,想起向晚清的種種言語,新仇加上舊恨,他心里的煩躁與暴戾幾乎控制不住。

    保鏢從暗處出現(xiàn),遞來一個白色藥瓶,又退回黑暗中。

    他任由苦澀的藥片化在舌尖,閉眼深吸了一口氣。

    “你在吃什么藥?”

    Bryan猛地睜開眼,下意識道:“沒、沒什么。”

    周珞石雙手抱胸靠在門口,挑了挑眉,不語地盯著他。

    Bryan偏開頭去,避開他的目光:“極其普通治胃痛的,藥。”

    “你胃不舒服嗎?”周珞石皺眉向他走去,“所以不吃飯?”

    “沒有不吃飯。在吃飯。”

    周珞石走到他身前,直到兩人快貼在一起,仍在往前。Bryan下意識屏住呼吸后退,直到身體抵上洗手池。

    周珞石伸手拍了拍弟弟衣服上并不存在的灰塵,從肩膀到腰。

    兩人站得很近,呼吸可聞。溫?zé)岬氖终坡湓谏砩希珺ryan全身僵住,像被注入了超高劑量的麻醉劑,被哥哥碰過的半邊身體都又僵又麻。

    “好了。”周珞石退后一步,“等我一下。”

    他走入廁所隔間,從到手的白色藥瓶中倒出一顆,把藥片、瓶身的大串德文拍照發(fā)給一位醫(yī)生朋友。而后他走出廁所,很自然地攬住弟弟的肩膀:“走。”

    Bryan剛才的半邊身體還沒恢復(fù)知覺,現(xiàn)在另外半邊也麻痹了。他像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機器人,精神恍惚、同手同腳地被哥哥帶著往前走。

    回到餐桌前,周珞石的手臂下滑,極其嫻熟地挑開弟弟的衣兜,把白色藥瓶放了回去。

    一直到吃完飯離開餐廳,站在冬季的冷風(fēng)中,Bryan才堪堪恢復(fù)知覺,也恢復(fù)了理智。

    “哥哥,我說過要帶走你。”他說,“你不能,從我的目光范圍失去。”

    周珞石已經(jīng)看到了醫(yī)生朋友發(fā)來的藥物說明,那是一種用于情緒鎮(zhèn)靜和控制的極強處方藥,有資質(zhì)開這種藥物的執(zhí)業(yè)醫(yī)師全球不超過三位數(shù)。

    “你想讓我和你去什么地方?”他耐心地問,“你知道,我有工作。”

    Bryan的神情略松,說話也流利了起來:“在工作被完成前,你在我的目光范圍里。”

    他帶著周珞石去了一家酒店。

    在A國的學(xué)習(xí)告一段落后,掌權(quán)人給了他一些錢財與權(quán)力。他用家族的人脈在中國找到了代理人,讓代理人按他給出的方案運營酒店。幾年過去,他的酒店已經(jīng)開遍了地圖版圖。

    兩人乘坐電梯到了酒店頂層的豪華套房。

    一起住酒店這樣的事情,過去早已發(fā)生過無數(shù)次。周珞石并不介意,累了一天,他老神在在地去浴室洗澡。

    Bryan剛吃了藥,情緒并不穩(wěn)定,浴室門關(guān)上的那一刻,他雙眸幾乎要瞪出血來。幾秒后,他跑過去瘋狂地敲門。

    周珞石打開門:“怎么了?”

    Bryan深深喘了幾口氣,飲鴆止渴般盯著眼前的人:“我要看著你,哥哥,你不許關(guān)門。”

    周珞石的目光從他充血的眼睛上掃過。

    “還是說,半個月,今天?你要do it yourself?”

    周珞石笑了一下:“你記性真好。”

    Bryan咬牙切齒:“我又不是沒吃過,看看,又能怎么樣?”

    第27章

    說這話時,Bryan緊緊地抓著門框,手指用力以至于骨節(jié)泛白。他的情緒異常不穩(wěn)定,似乎只要聽見一句拒絕的話,就能立刻失控。

    周珞石的目光緩緩地從弟弟臉上拂過,很輕很慢,像羽毛落在皮膚上。

    從事心理咨詢行業(yè)后,每當(dāng)他安靜不語地看著別人時,目光都像在不動聲色地審視。

    一瞬間,Bryan就覺得自己被看穿了。

    他又向前走了一步,肩膀抵住門,挑釁似的說:“吃過大于一次。哥哥,你忘記了嗎?”

    周珞石并不會因他的靠近而向后避開,仍然姿勢放松地靠在門框的墻壁上,略微垂眸打量著他。

    反倒是表面氣勢很足的Bryan率先移開了目光,退后了一小步:“說錯了嗎,難道,我?”

    “沒有。”周珞石懶洋洋地笑了一下。

    而后他伸出手,手指溫?zé)釁s有力,緩慢地一根一根掰開弟弟緊抓門框的手指,末了又在那手背上拍了拍,“出去等我,聽話。”

    兩人的手,一只溫?zé)幔恢槐洌型局腹?jié)相碰,指縫摩擦,像極了在調(diào)情。可周珞石的神情分明坦蕩從容。

    Bryan說:“我說過,你被包含在我的目光范圍內(nèi)。”

    周珞石不怎么走心地嗯了一聲,又說:“我沒吃飽,你去點倆菜,一個西紅柿炒雞蛋,一個西紅柿煎蛋湯。去吧。”

    說完,他毫不留情地關(guān)上了浴室門。

    咔嚓。

    Bryan面無表情地盯著鼻尖的門板,半晌,他從衣兜里拿出下午的那顆薄荷糖,泄憤似的嚼來吃掉。

    或許是藥效發(fā)揮了,他的心情平靜下來,繼而是生氣。

    他隔著門沖浴室大喊:“You hate tomatoes!!!”

    浴室里只有花灑淅淅瀝瀝的水聲。

    他不解氣地加了一句:“……Just like how you hate me!”

    “說過了,不要整天腦補三流言情小說劇情。”周珞石的聲音透過淅瀝的水聲傳來,“我不喜歡西紅柿,但我喜歡雞蛋,快去點,要蔥花。”

    半個小時后,周珞石洗完澡,換好衣服從浴室出來。

    餐桌上擺著兩份熱氣騰騰的菜,一份是西紅柿炒雞蛋,一份是西紅柿煎蛋湯。里面都有翠綠的小蔥花。

    Bryan坐在餐桌旁,盯著他頭發(fā)里滴下的水珠:“吃嗎?”

    周珞石在桌邊坐下,看了他一眼,皺了皺眉,那目光竟有些挑剔:“你不是知道,我討厭西紅柿?”

    Bryan當(dāng)然知道他討厭西紅柿,從小就極其討厭。討厭到章魚小丸子上沾了番茄醬,就能直接扔掉。即使章魚小丸子是他最愛的零食。

    周珞石給出的理由是——他討厭一切黏糊糊、甜蜜蜜的東西。

    沉默了兩秒,Bryan一邊暗罵自己賤,一邊拿起筷子,往外挑番茄。他的筷子用得極不嫻熟,兩根筷子像有自己的想法一般蹦跳起舞。他索性換了刀叉,將煎蛋湯里的番茄全部挑了出來。

    周珞石這才把湯碗撥到自己面前,開始夾里面的煎蛋吃。他并不抬眼去看,卻像額頭上長了眼睛似的,在Bryan放下刀叉前慢悠悠地說了一句:“不許浪費食物。”

    Bryan生著悶氣,直直地盯著他看。

    周珞石視若無睹,盛了一碗飄著翠綠蔥花的煎蛋湯,不緊不慢地喝著。

    單方面僵持了一會兒后,Bryan用叉子和勺子吃完了番茄。

    同樣的方法,兩人合作吃完了一盤西紅柿炒雞蛋。

    長時間來,Bryan一直在服用情緒鎮(zhèn)定類藥物,這段時間更是加了劑量。他的食欲也隨之失去,這是回國以來第一次正經(jīng)吃飯。空蕩蕩的胃被填滿,他的身體也暖和起來。

    周珞石把椅子推入桌下,向書桌走去,留下一句:“湯喝掉。”

    他拿出電腦,開始辦公。

    中途,酒店服務(wù)員來收走了碗碟餐具。

    跟隨服務(wù)員來的還有一位酒店管理模樣的人,征得同意后,他進入房內(nèi),和Bryan在客廳沙發(fā)上用英語交流。兩人前幾年一直在線上交流,酒店管理第一次見到資本背后的神秘東家,事無巨細(xì)地交代。

    Bryan心不在焉地聽著酒店管理說話,目光總是穿過客廳,落在房間的另一邊。只不時說幾個簡短的單詞。

    墻上的掛鐘指向十點,酒店管理離開了。

    周珞石也合上電腦,站起身來,脫下外套搭在椅背上。

    注意到沙發(fā)那邊投過來的如有實質(zhì)的目光,周珞石說:“你有這時間一直盯著我,不如多學(xué)學(xué)漢語。”

    Bryan抿緊嘴唇,一言不發(fā)。

    周珞石走到沙發(fā)背后,招貓逗狗般笑瞇瞇追問:“怎么不說話?”

    Bryan面色冷漠地盯著他:“你嫌棄,評判說,全部壞掉的中文和成語。我緘默無聲。”他聲音冷冰冰的,細(xì)聽卻分明藏著委屈。

    周珞石只是看著他。

    Bryan重復(fù)道:“你嫌棄我。”

    “就像你嫌棄西紅柿,我是被你丟進垃圾桶的西紅柿,無用的,壞掉的,你丟掉它,哪怕只是沾上一點。”

    周珞石說:“你怎么又是西紅柿了。”

    “黏糊糊,甜蜜蜜。你討厭它的原因。”這兩個疊詞他說得很地道,“就像你討厭我,黏的,洗不掉,糊在你身上。”

    “……”周珞石忍住了笑,“昨晚不還是籃球么?那你到底是籃球還是西紅柿?”

    “球,被你踢走,丟棄,西紅柿,也被你丟棄,我就像……”他頓住,捕捉到那絲若有若無的微笑,終于明白了對方是在逗自己,頓時憤怒地喊道,“我恨你!你沒有心!我恨死你了!”

    “嗯,你說過很多次了,不必重復(fù)。”周珞石走到他身邊坐下。

    Bryan氣得發(fā)抖,竟然找回了流利的中文表述:“嫌棄我的說話,誰又不被嫌棄呢?怎么還不展示我的嫂子,哥哥?”

    過去學(xué)過的成語一股腦涌入海中,他冷笑著又說:“我是巨大的障礙嗎,在你們談情說愛,肌膚之親的時間?你把她藏很好,是害怕我棒打鴛鴦嗎?多么的多此一舉,我鎖你在這里!我就像曹操,是嗎,在你心里?因為你,身在曹營心在漢。”

    這一通亂七八糟的成語吵得周珞石頭疼,他嘆了口氣。

    Bryan氣得更厲害了:“嫂子的漢語很好吧,哥哥?你讓她來教我,為什么不呢?我會支付十萬美元一小時的學(xué)費向她。”

    “不說話,為什么呢,哥哥?”

    “你又欺騙我,我根本不被你高興!你討厭我,想我離開你!”

    周珞石面無表情地看了他一會兒,從褲兜里掏出一張折疊的紙,慢吞吞地打開。

    那張紙有些年頭了,很是老舊,似乎稍微用力一點就能撕碎。所以他的動作很輕很慢,小心翼翼得近乎珍視。

    紙的最上面寫著一行龍飛鳳舞狗爬般的字跡——“小布丁同學(xué)教學(xué)指南”。

    而后他拿出筆,找到一條。

    【10歲,學(xué)會好好說話(忌陰陽怪氣)(忌矯情自嘲)(忌亂用成語)】(√)

    對鉤是十幾年前打的,紅色的√旁邊是毛絨絨的紙張纖維。

    周珞石拿起筆,把對鉤圈起來叉掉。而后又用同樣小心的動作把紙張疊好,塞回褲兜。

    目睹了全程,Bryan震驚又憤怒地瞪著面前的人,他感覺自己被狠狠地抽了一板子。

    “誰欺騙你了?”周珞石說,“昨晚不是打分了么?”

    在酒吧昏暗的燈光下,他伸出手掌托住了弟弟的臉。

    滿當(dāng)當(dāng)?shù)奈宸帧?br />
    “別人的嫌棄不可怕,自己不努力才可怕。漢語退步,重新練習(xí)就好了。”周珞石拿過沙發(fā)靠背上的全英文件,隨手一旋,文件正正好好落在弟弟的腿上,“來,練練翻譯,我明天一早要用。電腦密碼和以前一樣。”

    說完,他悠悠然地去衛(wèi)生間洗漱了。

    等他出來,Bryan仍一臉恍惚地拿著文件,不知道在想什么。也許是在想五分,也許在想被嫌棄的中文。

    周珞石關(guān)上了大部分的燈,只留下書桌前的暖黃閱讀燈,向床走去。

    Bryan的聲音從他身后傳來:“You are a tremendous Pick-up Artist.”

    “嗯?”

    “P-U-A擅長者。”每個字母和發(fā)音都咬牙切齒。

    “謝謝。”周珞石不甚在意地點點頭,翻身上床,扯過被子蓋上,“對了,半夜不許爬我床。”

    第28章

    大四上學(xué)期,周珞石異常忙碌。

    畢業(yè)論文、實習(xí)和工作、家庭關(guān)系,再加上學(xué)生會的事情,樁樁件件堆疊在一起,他忙碌得腳不沾地。

    彼時他即將卸任學(xué)生會紀(jì)檢部部長的職位,正與下一任部長候選人交接工作。那是一位名叫黃瑩的大二女生,長相甜美可愛,干起紀(jì)檢部工作來卻是雷厲風(fēng)行,一派秋風(fēng)掃落葉,非常之鐵腕兒。周珞石手把手帶了她一段時間,交給了她絕大部分工作。黃瑩干工作非常積極,遇見不懂的及時向他請教,他也耐心解答。

    十一月中旬的一天,兩人在學(xué)生會辦公室處理工作到很晚。秋末天黑得早,黃瑩又住在校外偏僻的地方,周珞石便打車送她回去。

    趕在關(guān)門前回到學(xué)校后,周珞石并未直接回宿舍,而是一反常態(tài)的放慢腳步,沿著無人的操場慢慢散步。

    寒風(fēng)吹拂,他雙手插在褲兜里,漫無目的地走著,不時踢走一顆瓶蓋兒或小石子。偌大的操場上只有他一個人,人影寂寂。

    剛結(jié)束不久的大三暑假,是他學(xué)生時代的最后一個暑假,但他過得并不開心,并且一直煩躁到現(xiàn)在。

    暑假開始前,他拿到了一家大型生物制藥公司的offer,提前簽下了合同。原本按照程序,應(yīng)屆生需要經(jīng)過兩輪筆試三輪面試才能拿到offer。但周珞石從大二起就在這家公司做暑期實習(xí),期間跟了一個新藥的研究項目,大獲成功。

    他對于喜歡的工作非常吃苦肯干,再加上性格討喜,項目組的領(lǐng)導(dǎo)向HR申請,給了他一個內(nèi)推名額,面試通過后直接發(fā)放了offer。

    這本是值得開心的喜事,但當(dāng)他拿著合同回家與父母分享喜悅時,一切與他預(yù)想不同。

    徐麗拿著合同逐字逐句翻看,期間還拿出眼鏡戴上,又仔細(xì)看了許久。

    “……有一定危險暴露于有毒環(huán)境下。”

    她抬起頭,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神情嚴(yán)肅地問:“這是什么意思?”

    周珞石心里咯噔了一下,語氣輕松地說:“媽,那是夸張的說法。生化類的工作,總會和藥品、化學(xué)元素打交道,部分藥物可能會有毒性。但現(xiàn)在的防護手段那么發(fā)達(dá),肯定沒關(guān)系的。這畢竟是正式的合同嘛,都會加上這一條的,走過場而已。”

    徐麗沉默不語,又從頭到尾看了一遍合同。

    然后她說:“不行。”

    周珞石神情微變:“媽……”

    “不行。”徐麗重復(fù),“我以前在新聞上看到,那些毒性太恐怖了,沾上一點就沒命,或者癱瘓,或者得癌癥。不行的。”

    周珞石哭笑不得:“媽,哪有那么恐怖?新聞上那都是萬分之一的個例而已。”

    徐麗只是固執(zhí)地?fù)u頭。

    周珞石看向一旁,爸爸和弟弟正裝作認(rèn)真地看電視,分享同一包開心果。一副天塌了都聽不見的模樣。

    他說:“可是我大二的暑假去實習(xí),您并沒有阻止。”

    說起這個,徐麗少有地憤怒了:“你還主動提?當(dāng)時你騙我說只是去打下手,混學(xué)分,要是讓我知道你是去接觸毒物,我才不會答應(yīng)。”

    周珞石:“……”

    他當(dāng)時確實小小的撒了謊。

    “可是,從小時候起,您并沒有干涉過我的愛好,也沒有阻止我讀有機化學(xué)專業(yè),實驗室里也可能接觸到毒性藥品。”

    徐麗說:“學(xué)習(xí)和工作是不一樣的,大學(xué)里有老師指導(dǎo),不會出問題,老師是不會讓學(xué)生受傷害的。可工作哪能一樣呢?同事、上級,誰會像老師一樣負(fù)責(zé)和關(guān)心你呢?而且,一旦成為了工作,你會長時間暴露在那樣有毒的環(huán)境中……”說到最后,她明顯情緒激動。

    客廳里沉默了一會兒。

    周珞石道:“媽,可我喜歡。”

    可我喜歡。

    這句話是他與父母間心照不宣的暗號。

    從很小很小的時候起,他就是個有主見的男孩子。

    四歲時,他在電影院選擇了一部血腥恐怖的陰森電影,夫妻倆擔(dān)心對孩子的心理造成創(chuàng)傷,可他說:“爸爸媽媽,我喜歡。”

    六歲時,他訂了凌晨四點的鬧鐘,睡眼惺忪地跑到嬰兒房去給弟弟換尿不濕,笨手笨腳。徐麗說:“寶貝,讓媽媽來就好啦。”他說:“媽媽,可我喜歡。”

    十一歲時,他不愛聽課,上課玩俄羅斯方塊被老師沒收了手機。徐麗愁眉苦臉地問他能不能好好學(xué)習(xí),他很認(rèn)真地說:“媽媽,可我喜歡玩那個游戲。”

    “可我喜歡”,這四個字是表態(tài),是堅持,是一個小男孩在建立認(rèn)知與信念之初,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卻又堅定堅決地用自己的肩膀承擔(dān)責(zé)任。

    我知道這不對。

    可我喜歡。

    我會堅持我的選擇。

    我會承擔(dān)這個選擇帶來的一切后果與責(zé)任。

    往常夫妻倆聽到他這樣說,總會默默讓步。可是這一次,徐麗突然哭了起來。

    周珞石慌了,忙扯過衛(wèi)生紙為她擦眼淚:“媽,沒事兒,啊?真沒事兒……”

    徐麗擦干凈眼淚,低聲說:“寶貝,愛好和工作是不一樣的,你把它當(dāng)做平時的愛好,偶爾碰一碰。但是找一份安全健康的工作,就當(dāng)媽求你,好不好?”

    周珞石沉默了。

    接下來的一整晚,他把自己關(guān)在臥室里,整理出了一份論文和研究報告,嘗試用科學(xué)數(shù)據(jù)說服徐麗。

    一向開明溫柔的徐麗卻展現(xiàn)了從未有過的固執(zhí),她不肯去看那些報告,也不愿去了解這個行業(yè),只是堅定地說,不行。

    周珞石明白這一切的緣由,親生弟弟的去世給這個家庭帶來的痛苦終究無法泯滅,那些傷痕一直在那里,永遠(yuǎn)會在那里。

    他明白,他理解,可他仍然生氣。

    在長達(dá)一周的溝通無果后,家里的氣氛已降至冰點,周珞石回到了學(xué)校。

    在這場自他出生以來最激烈的爭執(zhí)中,沒有人是贏家。他與家里聯(lián)系,傳遞問候,可雙方都不提這件事。

    如今已過去近五個月,他心里的包袱越來越重。

    今夜月圓,月色如灑。

    周珞石沿著操場慢慢走著,不知過了多久,操場上出現(xiàn)了另一道身影。兩人的身影被月光拉得很長,交織在一起。

    Bryan站在不遠(yuǎn)處,喊:“哥哥。”

    周珞石停下腳步,被煩躁裹挾的頭腦突然閃過了什么——今天是弟弟每月坐車來找他的日子,按照慣例,弟弟會在晚上八點左右到。

    而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凌晨。

    因為心事重重,他最近總是會忘事。

    Bryan站在那里,金發(fā)無精打采地耷拉著,眼睛里蒙著一層灰撲撲的霧氣。整個人看上去都臟兮兮,可憐巴巴。臟兮兮是因為在宿舍樓下的花壇邊坐了不知道多久,可憐巴巴是因為目睹了哥哥與陌生女人獨處、一同在路燈下散步。

    他向前走了一步,委屈地說:“哥哥,我等了你六個小時。”

    紀(jì)檢部部長的工作腦轉(zhuǎn)動起來,立刻抓到了破綻,眼睛一瞇:“現(xiàn)在是十二點,你等了我六個小時,那么你是六點到的。大巴車車程是兩小時,從學(xué)校去車站需要花費二十分鐘。也就是說,你三點半就從學(xué)校出發(fā),翹了至少兩節(jié)課。”

    Bryan愣了愣,更委屈了。

    周珞石走到他面前,曲起指節(jié)叩了叩他的下巴:“說話。”

    Bryan一把抱住他的腰,埋在他衣服里深吸了一口氣:“最后兩節(jié)課是英語,我和英語歐老師約定在一個月前。一個月,我每天早晨提前二十分鐘到歐老師辦公室,念英語。每一天附加寫一篇英語作文,被歐老師批改。交換今天,缺席最后兩節(jié)課來找哥哥。我想見到哥哥,想哥哥。”

    周珞石難得的沉默了一下,拍了拍他的背:“好了,明天帶你好好玩,行不?”

    Bryan悶聲悶氣地說:“不玩,在哥哥身邊。”

    “嗯。”周珞石把人從自己身上掰下來,往操場出口走去,“餓嗎?”

    “餓。”

    “我也餓。”

    兩人去了學(xué)校的二十四小時便利店,店員端來兩碗熱氣騰騰的泡面,一大盤關(guān)東煮,兩根烤腸。

    吃飽后回到宿舍,周珞石一眼就看見了整整齊齊的床鋪、煥然一新的書桌,和陽臺上洗干凈晾好的衣服。

    室友們剛洗漱完準(zhǔn)備上床,見倆人回來,習(xí)慣性地打趣道:“喲,小童養(yǎng)媳找到你哥哥啦?今兒可是天還沒黑就來了,盯著門口差點成望夫石了。”

    Bryan往常還會和他們拌嘴,今天卻異常沉默。

    周珞石隨手?jǐn)S過去一個枕頭,冷笑:“滾蛋,瞎起什么外號呢,別欺負(fù)我弟弟聽不懂。”

    說笑了幾句,室友們上床去了。

    周珞石帶著Bryan洗漱完,宿舍已經(jīng)熄燈,其他床鋪上傳來均勻的呼吸聲和鼾聲。

    “睡吧。”

    單人床睡兩個人略顯擁擠,但擠一擠還是能睡下的,現(xiàn)在天冷,挨在一起還暖和。兩人經(jīng)常一起睡在這張床上,周珞石早就習(xí)以為常,很快就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過久,他感覺到肩上傳來涼意,迷糊中伸手一摸,滿手濕漉冰涼的液體。

    周珞石頓時驚醒,對上弟弟潮濕又癡戀的眼睛。

    “操。”他壓低聲音暗罵了一聲,“你哭什么?!”

    Bryan無聲地抽噎了一下,在被子下拱了拱,爬到他身上,在他耳邊說:“你就不能……不談戀愛嗎?”

    周珞石眉心緊擰,顯然又想起了“弟弟喜歡自己”這件事情。

    “我沒談戀愛。”

    “騙人,那個女生,在一身黃衣服中。”Bryan說,“下午,我收拾好你的床與書,舍友告訴我,你在學(xué)生會的辦公室。我想給你驚喜,過去找你。你和她坐很近,說話很久,你用楊枝甘露奶茶澆灌她。你和她笑。天黑了。你忘記我。”

    Bryan吸了吸鼻子,又一滴眼淚砸落下來:“你和她坐車,同一輛。去路口,你們大約步行三百米,她上樓,你不回宿舍,去操場回味她身上的香水味。”

    “你和她郎才女貌,我是黑暗中的可憐的老鼠,不是本土的老鼠,拒絕被人入土為安,是進口來的可憐老鼠,身死異鄉(xiāng)為異客。”

    此處沉默,四周是室友們有節(jié)奏的鼾聲與呼吸。

    周珞石皺著眉頭,聽完弟弟顛三倒四的話語,終于知道弟弟所說的“等了六個小時”包含了什么。

    他拿出了少得可憐的一點耐心,說:“說話是在交接工作,奶茶是她自己買的,忘記你是我不對。我沒有心情談戀愛。”

    Bryan趴在他身上,眼睛稍微亮了一點,可憐地又問:“那么為什么,要步行?讓出租車放過你,獨自帶她到樓下,why not?”

    “因為出租車不進巷子,里面不方便掉頭。”

    周珞石這輩子都沒跟人解釋過這么多句話,那點可憐的耐心很快就耗光了,語氣不太好地問:“現(xiàn)在可以睡覺了嗎?”

    Bryan想起一整晚的痛苦和嫉妒,心里突然涌起一股憤怒。他一聲不吭地鉆入被子,像小狗一樣拱來拱去,最后跪在哥哥的腿間。

    他豁出去了,今晚不得到一些什么,他誓不罷休。要是不這樣做,他的心會一整晚被架在妒火上焚燒。挨打就挨打吧,挨罵就挨罵吧,那是明天的事。

    周珞石震驚地睜大了眼睛,在室友深眠的呼吸聲中,他堪堪咬破了下唇才止住幾乎溢出齒縫的驚呼。

    柔軟,溫?zé)帷?br />
    生澀,笨拙。

    輕微的咬合。

    不加掩飾的討好。

    鼾聲繼續(xù),這一處的動靜顯得那樣的無足輕重。

    周珞石閉上眼睛。

    他想起的是手機里的消息。

    這段和父母冷戰(zhàn)的時間里,他和家庭的聯(lián)系變得很少。學(xué)習(xí)和工作的忙碌,讓他回消息也不及時。往往在一天之中的凌晨,他才會打開手機看消息。

    微信里塞滿了弟弟發(fā)來的長篇大論。

    吃得好嗎,睡得好嗎,心情好嗎?

    早上好嗎,中午好嗎,晚上好嗎?

    哥哥,你別擔(dān)心,媽媽好,爸爸好,他們只是很想你,我也很想你。

    哥哥,你別難過,全世界都不支持,我也會支持你。哥哥永遠(yuǎn)不會錯,哥哥是我的上帝。哥哥說一聲,我就來找你。請別忘記,我永遠(yuǎn)在這里。

    哥哥,我想念你,明天中午,請讓我視頻你,看看你的臉和身體,好嗎?

    哥哥。

    哥哥……

    從頭到底。

    由淺入深。

    寬廣到狹窄。

    周珞石感受著,心想,原來男人都有這樣的劣根性。

    說什么理想,說什么追求,說什么苦悶,好像多高尚一般。

    可在黑暗中,深夜里,一點點的刺激就能讓那些體面社會中體面人的偽裝盡數(shù)去除。

    只剩赤祼祼的原始與本能。

    他無聲地嘆了口氣。

    而后他抓住弟弟的頭發(fā),深深淺淺地動作。

    在旋律固定的呼吸與鼾聲中,他繃緊小腹,喉口發(fā)出一聲壓抑的悶哼,松開了力道。

    幾分鐘后,他扯過床頭的紙巾草草收拾了一下,又把保溫杯遞過去。

    Bryan接過水漱了口,現(xiàn)在他的眼睛很亮,咧著大白牙無聲地笑。他和半個小時前簡直判若兩人,似乎立刻能嘚瑟得扭個秧歌。拒絕入土為安的進口鼠鼠又支棱起來了,滿臉春風(fēng)。

    “哥哥,嘿嘿,哥哥。”

    周珞石躺回床上,倦怠又疲憊。

    他有很優(yōu)秀的爸爸,與很優(yōu)秀的媽媽,他們給了他很優(yōu)秀的教育。他曾以為自己無所不能。可在這一次說大不大說小不小的家庭沖突中,他意識到自己一無所能。

    他曾意氣風(fēng)發(fā),目標(biāo)堅定。現(xiàn)在卻踟躇猶豫,裹足不前。

    他覺得自己一無是處。

    可就在這個時候,他偏過頭,看見了弟弟盛滿癡戀與喜悅的目光。

    在你一無是處之時,有人依然奉你若神明。

    周珞石的目光在那雙眼睛上停留了兩秒甚至更久,而后移開。

    他深深思索,卻又覺得該好好睡一覺。

    Bryan側(cè)躺著抱緊哥哥的手臂,嘿嘿傻笑:“哥哥,嘿嘿嘿嘿嘿,”

    周珞石聲音沙啞,帶著倦意:“睡覺。”

    “老公,嘿嘿嘿。”Bryan湊到他耳邊,又喊,“我是第一個嗎,老公?嘿嘿!”

    周珞石閉著眼睛,他太累了,明天再揍,揍不死就往死里揍。

    Bryan顯然知道明天等待自己的是什么命運,今天已經(jīng)犯了事兒,再多犯一點,明天一起領(lǐng)打,劃算!

    他湊近:“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老公,嘿嘿嘿!”

    大有得不到回應(yīng)就不停止的架勢。

    周珞石抬手,不輕不重地在他頭上敲了個爆栗。

    “老公,老公老公。”

    周珞石哪能不知道弟弟在打什么小算盤,嗤笑一聲。

    “好了。”那種事情后他的聲音總是懶懶散散的,又因為帶著困意,喉口聲音含糊,聽起來竟帶著些不走心的溫柔,“聽話,睡覺。”

    Bryan呆了一下,轉(zhuǎn)身面對墻壁,捂住嘴無聲地傻笑起來。

    這下終于安靜下來。

    第29章

    六歲。

    隔壁的父母睡了,屋里一片寂靜。

    小周珞石輕手輕腳地下床,慢慢地來到嬰兒房門口,悄無聲息地推開門。

    一個多月的嬰兒裹在毛絨絨的小被子里,臉頰依偎著絨帽上的毛球,睡得正香。

    小周珞石在嬰兒床邊蹲下,下巴擱在床沿,伸手理了理弟弟臉邊的毛球。

    而后他伸出兩根手指,按在弟弟的額頭上,神情肅穆莊重:“你好,我是哥哥。”

    他認(rèn)真地想了想,補充道:“你要聽我的話,也要聽爸爸媽媽的話。”

    說完又強調(diào):“但最重要的是聽我的話。”

    所有小孩子都有話癆的階段,這是生長發(fā)育中的本能,小周珞石也不例外,六七歲正是話格外多的年紀(jì)。

    他顯然對自己的話癆很不滿,嫌棄地用食指敲了敲自己的嘴唇,無聲地警告了一番。

    他說了最后一句話:“我會愛你。”

    十五歲。

    桌上的生日蛋糕所剩無幾,蠟燭也燒至末尾。

    夜色已深,父母回臥室睡覺了。

    少年周珞石來到新弟弟的房間,金發(fā)藍(lán)眸的小老外原本躺著,見他進來立刻無措地坐起身。

    “哥……哥哥。”

    少年周珞石拉過椅子坐下,雙手環(huán)胸靠著椅背,說:“你睡你的,不用管我。”

    Bryan茫然地看著他:“……哥哥?”

    少年周珞石指了指床:“睡覺。”

    半個小時后。

    “怎么還不睡?”他有點不耐煩。

    Bryan看起來比之前更清醒了,怯生生地抓著被子:“哥哥……?”

    少年周珞石無聲地嘆了口氣,他忘了,小老外現(xiàn)在是聽不懂也不會說。唯一會說的只有這兩個字,哥哥。

    而他是沒有辦法在這兩個字面前發(fā)火的。

    Bryan坐起身來,緊張又茫然地看著他。

    少年周珞石拿出手機,在健身軟件里找到一個視頻,對著Bryan播放。放完后他敲了敲屏幕:“會嗎?”

    Bryan遲疑地點了點頭。

    周珞石伸手比了個十,又指了指視頻。

    Bryan抱著后頸做了十個仰臥起做。

    周珞石敲了敲床:“繼續(xù)。”

    Bryan又做了五十個仰臥起坐,氣喘吁吁。

    周珞石滿懷希望地問:“現(xiàn)在想睡覺了嗎?”

    他指了指枕頭和被子。

    Bryan半懂不懂地?fù)u搖頭。

    周珞石翻出了另一個視頻。

    Bryan又做了五十個俯臥撐,累趴在地上,大口喘氣。

    周珞石又問:“現(xiàn)在想睡覺了嗎?”

    Bryan遲疑了許久,小幅度地?fù)u了搖頭。

    周珞石翻出了第三個視頻。

    Bryan做了兩分鐘平板支撐后,再也撐不住了,趴在地上望著哥哥,藍(lán)眸里是明晃晃的疑惑不解,還有緊張不安。

    疑惑不解此舉的意義,緊張的是沒達(dá)到哥哥的要求。

    周珞石再次問:“想睡了嗎?”

    Bryan終于點頭,一沾床就睡死了過去。

    周珞石曲起指節(jié)碰了碰弟弟的下巴,沒反應(yīng),他松了口氣,嘀咕:“終于睡了。”

    他又自言自語:“外國人體力都這么好嗎?”

    確定弟弟已經(jīng)睡熟后,周珞石神情變得肅穆起來,他看起來像是即將舉行神圣儀式的神父。

    他伸出兩指按在弟弟的額頭上,認(rèn)真地說:“你好,我是哥哥。”

    “最重要的事情是,你要聽我的話。”

    “我會管你,我會教你,可能還會揍你。”

    周珞石幫他掖了掖被子,關(guān)上臺燈。

    離開房間,關(guān)閉房門前,他補全了最后一句話。

    “……但我也會愛你。”

    第30章

    隨著壓力的釋放,周珞石難得的睡了個好覺,再醒來時,天已經(jīng)完全亮了。

    剛睜眼就對上一道熾熱的目光,他掃了一眼后重新閉上眼睛,手背搭在額頭上,聲音帶著剛睡醒的沙啞:“幾點了。”

    Bryan下巴擱在床沿,眼睛直勾勾癡愣愣地盯著人看,臉上掛著暈乎乎的笑意,傻傻地露出大白牙,不知道看了多久。

    他挪了挪屁股下面的坐墊,后知后覺腿早已經(jīng)坐麻,齜牙咧嘴地說:“十點半,哥哥,你睡得好不好?”

    周珞石坐起身來,抓了抓亂糟糟頭發(fā),去陽臺上洗漱。

    Bryan屁顛屁顛地跟在他身后,往漱口杯里倒進熱水遞給他,滿臉幸福地出口成章:“室友們具有自知之明,為我們留出二人世界,在肌膚之親后。你是否饑餓,哥哥?我從食堂返回不久,買來煎餃,茶葉味道雞蛋,小米粥,紅糖饅頭。您挑選?”

    周珞石吐出嘴里的泡沫,捧起水洗凈臉,又快速地洗了頭發(fā),接過弟弟遞來的毛巾簡單擦了擦后,走回書桌前。

    Bryan殷勤地擰開保溫杯,遞過去:“我用豆?jié){灌溉您。”

    他又小聲嘀咕:“昨晚您用楊枝甘露灌溉她,今天我用豆?jié){灌溉您。健康的豆?jié){,不健康的楊枝甘露,高下立見。”

    周珞石懶得說話,一邊喝著熱騰騰的豆?jié){,一邊伸出手。

    Bryan立刻解鎖了自己的手機遞過去,畫蛇添足地說:“我的手機密碼是您的生日。以及,所有APP的密碼是您的名字加上您的生日,大寫首字母。”

    周珞石打開他的微信,絲毫不意外的在“語文林老師”的對話框里找到了滿屏聊天記錄。這人天還沒亮就發(fā)去了消息,所有的消息無一例外以“我冒昧打擾您,是否有這樣的成語,形容……”開頭。

    他慢條斯理地喝完豆?jié){,終于抬起頭,審視地望向面前的人。

    Bryan哆嗦了一下,下意識立正站直。

    “我最近,是不是對你太好,太寵你了?”周珞石語氣平靜,起身在衣柜里翻找東西。

    Bryan腿腳發(fā)抖,卻仍頑強地仰著頭:“嗯、是、是的,哥哥,最溫……溫柔了。”

    周珞石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從衣柜里翻出了一個羽毛球拍。他倚在衣柜上,握著球拍,漫不經(jīng)心地用柄部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里拍了兩下,垂眸俯視著眼前的人,一副洗耳恭聽的模樣:“嗯?”

    等待已久的靴子終于要落下,Bryan一邊害怕,一邊在心里松了口氣,終于要挨打了!

    挨打,與不知道什么時候會到來的挨打,明顯是后者更為煎熬。

    而現(xiàn)在,折磨了他一整夜與一整個早晨的忐忑終于要結(jié)束了。

    他喜極而泣地大喊:“老公,輕點!”

    周珞石眼睛一掃就知道他在想什么,慢悠悠地又把羽毛球拍放了回去,關(guān)上了衣柜門。

    Bryan呆住了,欲哭無淚:“哥哥,請求您,賜予我挨打。”

    周珞石冷笑:“叫啊,怎么不繼續(xù)叫了?”

    Bryan像小狗一樣蹲在他身邊,下巴擱在他膝蓋上,可憐兮兮:“那您什么時候賜予我?”

    “未知。”

    “可以請求加速嗎?”

    “不能。”

    “那,您可以劃出重點范圍嗎?”

    “想得真美。”

    ……

    Bryan又變回了昨晚操場上的蔫不拉幾小狗。

    對于兒童少年的教育,周珞石明顯研究得很透徹,無論獎懲都極其講究方法。

    他就像一只惡劣的大貓,始終和慌不擇路的進口鼠鼠保持著半米距離。悠閑地跟在后面,不時嚇上一下,給足了心理壓力。

    如同那年不慌不忙地跟在“收破爛兒嘞——”的弟弟身后,把人嚇得竄入了死巷子。

    看著那雙一瞬間黯淡下去的藍(lán)眸,周珞石明顯心情很好,使壞地動膝蓋頂了頂?shù)艿艿南掳停骸罢f話。”

    Bryan雙目無神,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哦,說、說話……請,請讓我照顧您。”

    “我不需要照顧。”周珞石看了看表,已經(jīng)到了午飯時間。他站起身來,“走吧,中午想吃什么?”

    “點外賣,好嗎?二人世界,我們不要出去。”Bryan在那危險目光中瑟縮了一下,認(rèn)真地又說,“哥哥瘦了,哥哥不開心,這段時間。放松休息一整天,好嗎?”

    周珞石說:“我沒瘦。”

    “瘦了。”Bryan堅持說,又伸出手臂做了個環(huán)抱動作,“昨晚在操場測量,比上個月減少兩厘米。哥哥心情不好,今天讓我照顧哥哥,好嗎?”

    周珞石確實不太想出門,連續(xù)好幾個月他的心情都是淡淡的喪。他使自己忙碌起來,周旋于學(xué)生會、制藥公司和教室,每天都有數(shù)不清的電話和信息,偶爾還要出去和人吃飯,累得不像話。

    “那你點外賣吧。”

    周珞石把外套一脫,又趴回床上,從枕頭下摸出許久沒動過的游戲機。

    整個下午他都在床上打游戲和發(fā)呆,像極了沒有任何煩惱的高中的周末。手機暫時交給弟弟接管,他不用應(yīng)付那些消息。

    Bryan拿著他的手機回復(fù)消息。

    【向晚清:晚上有空嗎,一起吃飯?】

    【整整一輩子都沒有空,下輩子也將不會有空。】

    【向晚清:……把手機給你哥。】

    Bryan嚴(yán)肅地敲字:【我就是我哥哥。】

    【黃瑩:部長,昨晚多謝你送我回家,今晚我請你吃個飯吧?不談工作。】

    【抱歉,我要陪伴我的弟弟,吃飯睡覺。】

    【黃瑩:我還沒見過部長你的弟弟呢,要不帶著弟弟一起?剛好今天有一部新上映的動畫片,小孩子應(yīng)該喜歡吧?】

    Bryan氣得發(fā)抖,他才不喜歡什么動畫片,他喜歡和哥哥一起看驚悚恐怖片。他也不是什么小孩子,他是不久前剛和哥哥發(fā)生了肌膚之親的男人。

    他深思熟慮后回復(fù):【弟弟患有精神病,發(fā)作時會咬人。】

    周珞石一下午都趴在床上,時睡時醒,醒著就打打游戲,或者漫無目的地發(fā)呆。臨近大學(xué)畢業(yè),他越來越少有這樣諸事不管的放空時間。

    渴了會有水遞過來,餓了會被投喂小零食,偶爾翻個身,被子會被重新理好蓋住他。肩酸了有人捏,背痛了有人捶。更關(guān)鍵的是,弟弟今天異常懂事,從頭到尾保持著安靜。

    到了傍晚,周珞石充滿了電,看起來精神好了許多。他帶著弟弟去小吃街從頭吃到尾,又帶著弟弟去操場打籃球。

    Bryan受寵若驚,哥哥過去總是和一群狐朋狗友玩籃球,他只有在旁邊看和遞水的份兒,這是哥哥第一次單獨帶他玩。

    天黑以后,周珞石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水,在操場的草地上坐下。

    Bryan從兜里掏出震動的手機,屏幕上跳動著“mom”三個字母,他遲疑地看向哥哥。

    周珞石并不理他,擰開瓶蓋灌著礦泉水。

    Bryan接通電話,開了免提,幾句閑聊后,他說:“媽媽,哥哥瘦了,腰圍縮短。”

    周珞石:“……”

    徐麗:“為什么瘦了?”

    周珞石拿過手機:“媽,他瞎說的。”

    他從暑假起就沒有回過家,也很少和家里通話。此時徐麗聽到他的聲音,沉默了一下,溫柔說道:“寶貝,你是不是沒有好好吃飯?”

    “……”在弟弟面前聽到媽媽叫自己寶貝,周珞石有些別扭,他關(guān)掉免提,對電話那頭道,“吃了。媽,您和爸怎么樣,身體好嗎?”

    徐麗說:“我們都很好,今年降溫得快,你注意保暖,別著涼了。”

    “媽,我知道。”周珞石說著話,旁邊的Bryan咧個大嘴無聲地沖他做口型:baobei!

    周珞石瞥了他一眼,抬手崩他的額頭:“你們也注意保暖。”

    Bryan捂著額頭齜牙咧嘴。

    徐麗說:“下個月就是你生日了,有沒有想要的禮物?”

    周珞石無聲地嘆了口氣,他的心像是被狗尾巴草輕輕地?fù)芰藫埽幌伦榆浀貌幌裨挕?br />
    他用少有的溫柔嗓音說:“媽,我挺想去俄羅斯玩的,你如果能休假的話,我們一家人出去玩一趟,好嗎?”

    徐麗愣了一下,這是從小到大他第一次提出要去旅游。她的聲音帶著明顯的激動:“好的呀,寶貝,媽媽等你回來。”

    “嗯。”周珞石說,“我在生日前回來,再和您談一談。”

    徐麗說:“好,不急。你在學(xué)校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電話掛斷后,周珞石抬頭看著夜色中的操場,心里已有了決定。

    他說:“你說你支持我,不論我的決定是什么。即使真的像媽所說的那樣,這份工作會讓我中毒,甚至危及生命?”

    Bryan說:“哥哥,你擁有我全部的支持!你被毒死,我和你一起死就好了,你死的下一秒我立刻馬上死,死得suddenly, quietly, abruptly.”

    他說得異常認(rèn)真。

    周珞石皺眉看他,似乎馬上要教訓(xùn)一通。可看了一會兒后,他突然莫名其妙的笑了一聲,手臂墊在腦后往地上一躺,盯著滿天繁星:“行吧。”

    一整個周末,Bryan都被不知何時會到來的挨打折磨著,整個人神情憔悴精神恍惚。周珞石抬一抬手,他能被嚇得抱頭蹲下。

    折磨最大限度的持續(xù)到了最后。收拾好東西離開前,周珞石終于給了他一頓痛快。

    周珞石一點沒留情,把人當(dāng)陀螺抽。堅硬的羽毛球拍在Bryan的左手和屁股上留下了紅腫,右手是完好的,留著來寫作業(yè)。

    Bryan硬是忍著痛沒發(fā)出聲音,還一邊吸涼氣一邊問:“哥哥,消氣了嗎?”

    “勉勉強強。”

    周珞石把早就買好的紅花油塞入弟弟的書包,把人打包送上大巴車:“回家自己抹藥,拍照我檢查。另外,我生日前會回家,你就別來學(xué)校找我了。”

    Bryan攥著紅腫的左手,戀戀不舍地看著他:“那你早點回家,好嗎?我們都想你非常。”

    周珞石嗯了一聲,又說:“很疼?”

    Bryan立刻搖頭:“不疼。是我活該。”

    周珞石輕笑了一下:“你也知道。”

    藍(lán)眸骨碌碌地轉(zhuǎn)動,Bryan張開嘴,無聲地做了個口型:baobei——

    周珞石臉色一黑,抬手敲了他一個爆栗:“忘掉。”

    Bryan笑嘻嘻地點頭。

    大巴車開動了,Bryan推開車窗,風(fēng)把他的大喊捎了過來——

    “寶貝老公!生日見!俄羅斯極光!”

    周珞石面無表情地揉著拳頭,骨節(jié)發(fā)出噼里啪啦的聲音。

    揍輕了。

    他認(rèn)真思考著叫輛出租車追上去,把人拖下來再揍一頓的可能性。

    回學(xué)校的路上,堵車十分厲害,車流像蝸牛般緩緩挪動。

    出租車司機看了看群消息,嘆氣道:“前面出車禍了,這段時間不知道怎么回事,車禍特別多。”

    周珞石說:“沒事,你慢慢開。”

    突然,一片枯葉被冷風(fēng)席卷著飄入后座。周珞石撿起大腿上的樹葉,這么一碰,枯葉就碎了他滿手。他隨手一揚,碎葉在風(fēng)中爭先恐后地飄散。

    他搖上車窗。

    最后一縷涼風(fēng)從窗縫刺入,像冰刀,他突然莫名地打了個寒顫。

    今年還沒入冬,卻已經(jīng)這樣寒冷了。

    直到很多年后,他回想這個冬天,都會覺得,這是他生命中最冷的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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