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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1章

    在十歲左右,有一段時間,小周珞石極其沉迷于蘇聯。

    他把那個年代的相關電影、電視劇翻來覆去的看,莫斯科奧運會開幕式更是不知看了多少次,紅場閱兵讓他悲壯,米莎的眼淚讓他沉默難過,蘇式建筑和審美讓他驚嘆。

    徐麗知道他喜歡,找來旅行攻略和網上的照片,又拿來旅行社的宣傳單,提出帶他去俄羅斯玩。

    可惜小周珞石從那時候起就已經成為了宅男,天生不愛出門。一想到人流擁擠的機場、又重又大的行李箱和海關各種繁瑣手續檢查,他就頭大。

    十歲的他說話有理有據:“媽媽,我喜歡的是蘇聯,不是俄羅斯。你應該發明時空機器,而不是帶我去俄羅斯。”

    他還頗有哲理:“而且,距離產生美,去了萬一就不喜歡了呢?”

    徐麗氣得三天沒和他說話。

    往后每年的假期,徐麗都會提起,滑雪,棕熊,極光,白樺樹林,摩爾曼斯克的暖流。

    周珞石總是說:“以后再去吧,媽。”

    然后躺回沙發上打游戲,或者關在房間里弄好玩的化學實驗,又或者整日整日昏天黑地的補覺,養回被期末周奪去的精神氣兒。

    父母臥室的世界地圖上貼了許許多多的照片,完全沒有他的身影,他負責給照片做整理,選出滿意的照片,用各種顏色的小圖釘把照片釘在地圖上。他愛做這樣的事情。

    唯一一張出現他身影的照片,是在黑龍江省。

    那年他還不到七歲,偶然聽人說黑龍江省的最東部,到了冬天,下午兩三點就天黑了。他好奇極了,纏著父母要去看。

    黑龍江并不遠,一家人開車上路,小周珞石在后座抱著不滿一歲的弟弟。

    道路結冰,行駛緩慢,周慶恩開得很小心,但車子仍在冰天雪地里出了故障。打開引擎蓋修車時,后座的小周珞石被弟弟尿了一身。

    他氣死了!

    板著臉把小家伙往旁邊的座位一放。

    徐麗連忙從行李箱拿出新衣服讓他換上,可周珞石仍覺得身上有揮之不去的尿騷味,黑著臉用濕巾反復擦手。接下來他一路都不肯再抱弟弟。

    又是車壞,又是被尿一身,又遇見修路,又遇見交通管制。

    到達黑龍江最東邊時,天已經烏漆嘛黑。還看日落呢,再等一會兒都能看見日出了!

    也許就是這一次,在周珞石心中種下了“旅行會倒霉”的訊息,他徹底成為了宅男。

    周慶恩和徐麗仍然心情很好,這是一家四口第一次出門旅游,即使過程不太完美,即使周珞石大哥哥仍在板著臉生悶氣,即使周明玉小朋友還不會說話。

    滿天星光,銀河閃耀。

    白樺林那樣的美麗,不遠處的溪水溫柔如絲帶,緩緩流淌,像閃爍的鉆石和星子。

    撲通,簌簌,林間閃過動物的身影,只留下搖晃的空蕩蕩枝杈。

    周慶恩拿著相機,笑瞇瞇地說:“小石頭,快去站好,咱們合照。”

    周珞石抿著嘴唇,表情臭臭的,不情不愿地向前走去。

    徐麗逗著懷里的小孩:“下次不能再尿哥哥身上了,好不好呀?”

    她抬頭笑:“寶貝,弟弟在跟你道歉,這次就原諒弟弟,好不好呀?”

    周珞石一看,媽媽懷里的小孩果然沖他伸著兩只手,嘴里咿咿呀呀發出不成調的聲音,烏溜溜的大眼睛盯著他。

    周珞石咬了咬嘴唇,猶豫了一下,維持住了冷酷的表情:“不好。太壞了他。”

    他的教育方針很明確,寧可嚴格,絕對不可以慣著!

    就在這時,小家伙張了張嘴:“哥嗝……”

    徐麗愣住了,周慶恩愣住了,這是除了無意義的聲音外,小家伙第一次開口說話。

    周珞石更是愣住了,臉上出現了一瞬間的空白。

    徐麗激動地說:“寶貝,弟弟在叫你!”

    周珞石眨了眨眼睛,小心翼翼地從媽媽手里接過弟弟。

    小家伙咧嘴笑著,又口齒不清地喊了一聲:“哥……嗝……”

    沖他伸出胖嘟嘟的小手。

    小區里有一對兄妹,每次聽到女孩跟在男孩身后喊哥哥,周珞石都心酸和羨慕得不行,他很早就想當哥哥,想有一個綴在自己身后的小尾巴,想了很久。

    不枉他每天都在嬰兒床邊對弟弟一遍遍重復:“我是哥哥。”

    看來他的教育道路非常正確。

    最開始的驚訝和愣神過后,小周珞石恢復了酷酷的表情,他握住沖他伸來的胖乎乎小手:“嗯,我是。”

    用彩釘固定在黑龍江省的那張照片里,一家四口站在白樺林前,緊緊依偎。小周珞石抱著弟弟,沖鏡頭露出個笑容。

    距離那一天,已經十五年。

    那也是周珞石唯一一次和父母出去旅行。

    而現在,在大學四年級的校園里,他認真地搜索資料,做旅游攻略,不時和父母視頻溝通,期待和歡笑都那樣珍貴。

    也許是不久前的那次沖突讓他意識到了,過去那些年里,他的執拗和自私。父母的愛與教導讓他長成了極其有主見的男孩子,但這主見有時候會傷害父母,他之前并未意識到。

    他希望有機會彌補。

    他的生日在十一月底,連續幾天天氣都很差,寒風呼嘯。

    本來打算提前一天回家,但學生會臨時有事絆住腳,處理完天已經黑了,大雨如注。他只好在學校歇下。

    生日當天,雨仍然沒停。

    下午,周珞石坐車回到家。

    上一次回家是在酷暑,如今已是天寒地凍的初冬。

    他進入自己的房間,床鋪整整齊齊,桌面干干凈凈,一看就有人經常打掃。他拎起枕頭聞了聞,果然有一股杏仁味寶寶霜的味道。他陰惻惻地笑了一下,證據確鑿,等人回來就揍,連著上次的賬一起算。

    不到六點,天就已經全黑了。

    周珞石心不在焉地回復著弟弟的信息,不時看看窗外的雨。

    【欠揍的:哥哥,I miss u soooooo much!】

    【欠揍的:圓圓的司機開車卻像漏氣的氣球,有氣無力,精盡人亡,為什么不能開快速?】

    周珞石回復:你在亂用什么成語。

    【欠揍的:嘿嘿*^▽^*,HBD哥哥!!!22歲的哥哥,嘿嘿嘿~新鮮的哥哥,今晚可以和哥哥同床共枕嗎?】

    周珞石按住語音按鈕:“你再亂用成語,等會兒你見到的就不是22歲的哥哥,是22歲哥哥的毒打。”

    【欠揍的:我錯了哥哥TT,可今天是我們的紀念日,七周年紀念日。】

    【欠揍的:是22歲哥哥的聲音!果然和21歲哥哥的聲音不一樣!】

    周珞石發去語音:“哪里不一樣?”

    【欠揍的:更好聽了,天籟之音,嘿嘿嘿,寶貝哥哥^_^】

    正在這時,徐麗打來電話:“寶貝,你到家了?”

    周珞石嗯了一聲:“媽,你下班了嗎?”

    “下班啦。我和你爸爸開車去取蛋糕,弟弟自己打車回去了,你們在家里等我們。”

    周珞石走到窗前,拉開窗簾,看著漆黑的夜空和重重的雨幕,心里莫名有種不安:“回來吧媽,別取蛋糕了。”

    “生日不可以沒有蛋糕呀。”徐麗聲音輕快,“很快的,你和弟弟在家看看電視。”

    掛斷電話后,Bryan剛好開門進來,驚喜地撲過來抱住他的腰:“哥哥!生日快樂!”

    周珞石揉了揉他打濕的頭發:“去洗頭,吹干。”

    Bryan笑嘿嘿地放下書包:“哥哥,等會兒給你禮物!”

    “嗯。”

    電視上,新聞聯播正實時播報著國際新聞,播報員聲音平板:“本報訊,十分鐘前,A國神秘財團Smith家族的唯一繼承人Johnson遭遇恐襲,爆炸余波摧毀整個街區,Johnson正接受醫療救治,生死未卜。”

    新聞畫面中,地球另一側是天未亮的凌晨,滿地廢墟,冒著滾滾黑煙。

    畫面里閃過一位神情威嚴卻難掩悲痛的老人,他被保鏢簇擁著,匆匆進入醫療室。

    播報員的平板聲音還在繼續:“Johnson是老Smith唯一的子嗣,如果不幸遇難,Smith家族后繼無人,巨額財富將落于誰手,是大廈之將傾,還是猛虎之式微……”

    周珞石坐在沙發上,心不在焉地隨意換臺。

    洗完頭發的Bryan興奮地沖下樓來:“哥哥!”

    周珞石皺眉看向他:“跑什么?”

    “你怎么了,哥哥?”Bryan很會察言觀色,“你的心情不如何美妙嗎?”

    周珞石按了按眉心,壓下心里那股莫名其妙的煩躁不安。都怪這雨,他想。

    “沒事。”

    他又說:“你回家前見到媽媽了嗎?”

    Bryan很乖地點頭:“我去辦公室,見到媽媽,她開車去取蛋糕。她穿紅色毛絨裙,我擔憂冷風,她說有……有光、光……器、器具?”

    “光腿神器?”周珞石被他逗笑了,心里的不安消散了一些。

    “對,對對對!是這個成語。”

    “……”周珞石說,“并不是所有四個字的都是成語,這不是成語,不許瞎記。”

    Bryan連連點頭:“我記住了,哥哥。我想念哥哥,想先回家見哥哥。媽媽讓我打車小心,不能坐低于4.95評分的司機!”

    “讓你別記,你還記住了?”

    Bryan連忙又說:“我忘記得干干凈凈,忘光掉了,比光腿神器更光。”

    周珞石低笑了一下,彈了彈他的腦門兒。

    Bryan找出一部電影,兩人靠在沙發上看。

    電影播放至一半,周珞石愈發不安,頻頻看通話記錄,和徐麗的通話停留在一個小時前。

    窗外一道雷鳴驟響,劃過閃電的白光。

    周珞石撥去電話,那邊很快接起。

    “寶貝,我們取到蛋糕了,正在回家的路上。”徐麗的聲音響起。

    周珞石略松了一口氣:“好的,媽,你們開車小心。”

    “小石頭,你和弟弟記得整理行李。”周慶恩的聲音通過車載藍牙傳回手機,帶著電流的滋滋聲,“明天一早的飛機去莫斯科,可惜今晚不能喝酒了。”

    周珞石說:“爸,您老是想著喝酒呢。”

    周慶恩哈哈一笑:“我們藝術家嘛,不喝酒怎么行?”

    徐麗冷笑:“你聽聽,他多會給自己找借口。”

    聽到那邊的說笑,周珞石懸著的心緩緩放下:“爸,媽,那我先掛了,你們專心開車。”

    “行。”

    電影仍在繼續播放,周珞石耐下性子看了一會兒,一直等到片尾曲響起,父母依然沒有回來。

    又是一道閃電。

    周珞石再次撥去電話。

    “堵車了,今天雨大。”車載藍牙電流滋滋,那邊的聲音模糊不清,“寶貝,我們……”

    一道驚雷響起,掩蓋了那邊的聲音。

    難以言說的恐慌突然席卷了周珞石的內心,他快步走到玄關,抓起鑰匙,慌亂地說:“媽?媽?”

    過了幾秒,那邊恢復了聲音:“剛才是不是卡住了?是打雷的緣故嗎?”

    “媽,能聽到嗎?”周珞石說,“我想跟您說,那份工作我不去了,已經向人事拒絕了offer。您說得對,身體是最重要的,我……”

    他說得又快又急,似乎怕錯過什么。

    回應他的是電流的滋滋聲。

    “媽?”

    他抓著鑰匙推開門,樓道漆黑。

    又過了幾秒,傳來信號不好的斷續聲音:“寶貝……你等……談談,不……急……”

    他攥著手機的手背爆出青筋來,指節泛白。

    Bryan拿過外套給他披上,握住他的另一只手,擔憂地看著他。

    好在通話恢復了。

    徐麗的聲音傳來:“寶貝,你先別急,這件事等媽媽回來再和你談談。媽媽也有做得不對的地方。”

    周珞石慢慢松開緊攥的手:“那我等您回來,開車千萬小心。”

    “就這一段堵得嚴重。”周慶恩說,“等上高架橋就好了。雨太大了……”

    周珞石重復:“開車小心,爸。開慢一點。”

    “放心吧。”

    掛斷電話后,周珞石站在門口,心臟隱隱作痛,垂下的手在輕微發抖。

    “哥哥?”Bryan輕聲叫他,拿起玄關的雨傘,“我們去找爸爸媽媽。”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幾秒后找回了理智,關上了門:“這么大的雨,司機不會接單,那邊堵車,過去也是添亂。”

    Bryan滿眼擔憂和著急。

    周珞石摸了摸他的頭發:“放心,爸爸開車很穩。”

    Bryan握住他的手:“哥哥,你也別擔心。”

    “嗯。”

    夜色越來越深重,暴雨如瓢潑,閃電頻繁,雷聲如吼。

    這是十年來從未有過的暴雨。

    周珞石站在窗前,一遍遍地看手機,終于還是沒忍住撥了過去。

    隱隱聽見周慶恩的聲音。

    “放心,上高架橋了。”

    “好的,爸。”周珞石抓起玄關的雨傘和鑰匙,“我去樓下接你們。”

    徐麗笑道:“寶貝,今天怎么這么貼心呀?對了,媽媽還沒對你說生日快樂。”

    周珞石神經緊繃地笑了一下:“爸,媽,你們先別說話,專心開車。”

    “行。”

    發燙的手機屏幕緊貼在耳邊,周珞石帶著Bryan下樓去,站在小區門口。

    兩邊的背景音都是巨大的雨聲。

    周珞石聽著那雨聲,估算著父母到家的時間。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手表的秒針,度日如年。

    十分鐘后,周慶恩說:“馬上下橋了。”

    下橋后再過一條街就能到家,周珞石心情微松。

    突然,徐麗的尖叫劃破了重重雨幕,劃破了占據全部背景音的潑天雨聲:“貨車!小心!”

    周珞石全身一震:“媽?”

    尖銳的剎車聲幾乎穿透他的耳膜,隨即是劇烈的碰撞聲,比剛才國際新聞里的爆炸聲更大。

    周珞石大步走入雨中,神情空洞,機械地重復:“媽?爸?”

    回應他的只有無邊的雨聲。

    他手指痙攣,手機摔在地上,砸出一地水花。

    第32章

    “今夜,我市遭遇十年未有之大暴雨,北京時間20點39分,城西高架橋不幸發生一起連環車禍……”

    一條緊急新聞插播,所有電臺、新聞頻道里都是播報員平板的聲音,“超限超重的大貨車在行駛途中側翻,五噸鋼筋水泥隨車身瞬時傾倒,貨車右側的黑色奔馳不幸遭重,貨車司機與奔馳車內的一對夫妻當場死亡……”

    “暴雨天能見度低,再加上車流擁堵,六車道的高架橋車輛密集。貨車側翻前的一瞬間,黑色奔馳曾向右猛打方向,與一輛白色別克發生碰撞,以此發生連環車禍……右側三輛車的人員受到不同程度的傷,已送往醫院救治……”

    醫院。

    惡心的消毒水味,討厭的白色。

    兩個并排的擔架,覆著的白布已被血液浸濕。

    周珞石站在那里,表情茫然,還帶著一點疑惑,似乎是不明白事情為什么會變成這樣。

    他握住白布的邊緣掀開,看到了模糊的、不成型的血肉。他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看,想從血肉里找出父母的痕跡。找不出,他開始慶幸,或許是警察弄錯了。

    沒有焦距的目光落在某個地方,他突然控制不住地痙攣顫抖起來。

    整片不成型的血肉中,綴著一顆珍珠耳環,純白小巧,他在媽媽的梳妝臺上看見過。這是爸爸送媽媽的生日禮物。她總是戴著。

    窗外的雨勢終于變小,淅淅瀝瀝。

    周珞石倏地把白布蓋回去,他想,為什么呢。

    “請節哀。”門口的警察知道此時的打擾不合時宜,聲音很輕,帶著歉意,“別克車主在三樓急診室接受手術治療,車主的家屬到了,保險公司的人也到了,需要你過去一趟,配合……商量理賠方案。”

    Bryan眼睛發紅,惡狠狠地瞪過去:“滾開。”

    周珞石恍若未聞,只是站在那里,盯著掌心的珍珠耳環。

    年輕的交警嘆了口氣,退出房門,將空間留給兄弟兩人。等他不得已再次來催促時,周珞石終于開口了。

    “走吧。”

    這是來醫院后他第一次說話,嗓音粗糲沙啞如破鑼。

    他合上沾血的掌心,緊握著那粒珍珠耳環,壓得手心生疼。他轉身時踉蹌了一下,Bryan連忙扶住他:“哥哥!”

    周珞石被叫回了一點神智,目光重新聚焦,低頭看向弟弟哭得紅腫的眼睛。他說:“我去一下。”

    Bryan抱住他的腰:“哥哥,我陪你。”

    “你在這里守著……”他頓了一下,看了擔架一眼,“爸媽。”

    說完這兩個字后,又停頓了幾秒,他聲音低而溫柔:“會害怕嗎?”

    Bryan埋在他胸口拼命搖頭。

    “嗯。”周珞石摸了摸他的頭,“乖。”

    去急救室的路上,交警簡單地說了一遍情況。

    “別克車主目前正在搶救,根據醫生的判斷,生命應該是無礙的,不過雙腿可能是保不住了……”

    周珞石跟在交警身后,神情冷靜,問出的問題也條理清晰:“您是指截癱?”

    “大概率是這樣。”交警嘆了口氣,“唉,天災人禍,都怪這雨……”

    周珞石順著交警的話想,怪誰呢?怪超限的大貨車,可貨車司機當場死亡,怪他的父母,可他的父母也死了。

    死了。

    這兩個字令他打了個寒顫,幾乎站不穩。珍珠耳環硌著手心,生疼,提醒著他世界的真實。

    “別克車主是一位單親母親,家里有個上大學的女兒,名叫喻雪杉。”

    周珞石努力去聽交警說的話,學著周圍的人邁動腿走路,他強迫自己運轉邏輯與思維,將感性的部分暫時封閉。他覺得身體變成了被程序指引的機器。

    他語調冷靜地問起理賠流程、方案和連環車禍的其他受害者,邏輯清晰,神情專注。

    年輕的交警擔憂地頻頻回頭看他:“小兄弟,你想哭和發泄的話,我可以等你幾分鐘,你別太壓抑自己,憋久了會出問題。”這是他參加工作后遇見的最慘烈車禍,心里并不好受。

    周珞石沒什么反應,只是機械地向前走。

    交警懷疑他根本沒聽見自己說話,于是拉住他又說了一遍。

    周珞石的表情有一點疑惑,反應了幾秒鐘后,才緩慢地開口:“我有個弟弟。”

    風馬牛不相及的回答,交警卻聽懂了,再次嘆了口氣。

    急救室門口,一個女生坐在地面上,捂著臉崩潰地哭泣。聽到腳步聲她抬起頭,她的神情除了悲痛,還有疑惑。

    周珞石懂那種疑惑——“為什么?”、“為什么是我?”

    他也一樣的疑惑。

    雙方的保險公司代理人在討論理賠事項,周珞石思緒飄忽,一遍遍在代理人詢問他意見時重復:“我沒有意見。”即使他根本沒聽清討論的內容。

    墻上的電視仍在播出新聞。

    【“Smith家族的下一任繼承人Johnson在遭遇恐襲后,搶救無效身亡。作為老Smith唯一的子嗣,Johnson的死亡直接宣告家族后繼無人。”主持人連接評論員,“評論員先生,您怎么看?”

    西裝禿頂的評論員幽默地說:“這時候的老Smith先生一定在后悔——沒能在全球各地播種私生子。他今年六十歲,現在播種,說不定也不晚。”

    主持人問:“大家族對于血脈,似乎非常看重,是這樣嗎,評論員先生?”

    評論員說:“是的,在大部分的情況下,血脈幾乎是決定繼承權的唯一標準,決定家族的興衰與延續。”】

    “……周先生?”

    周珞石表情空洞地抬起頭來,代理人正小心翼翼地看向他:“那方案就這樣確定?”

    “我沒有意見。”他再次重復。

    對面的女孩——喻雪杉同樣也說:“我沒有意見。”

    周珞石看向喻雪杉,他想,他應該去安慰,即使話語空洞無力,又或者應該去挨罵,讓女孩發泄悲痛和怒火。可他什么話也說不出來。至少,不是現在。

    他站起身,把褲兜里摸出來的一包紙巾和一顆糖放在女孩身邊的座椅上。女孩抬起哭得紅腫的眼睛看向他,他站在那里,思索著自己還能做什么。他看了一眼女孩身上單薄的衣服,緩慢地脫下外套放在椅子上。

    “抱歉。”他說,離開了急救室。

    年輕的交警送周珞石回了擔架旁,Bryan立刻搖搖晃晃地走上來抱住他,帶他到椅子上坐下。

    周珞石揉了揉他的頭發。

    “哥哥。”

    “嗯。”

    交警站在門口,手里拿著兩個證物袋,遲疑地發出聲音:“這是車上的東西,我想你應該需要。”

    一個袋子里,是牛皮信封里的信件。

    另一個袋子里,是壓扁成薄片的蛋糕,依稀可見奶油勾勒成的花紋。

    周珞石突然呼吸急促起來,他轉開眼,聲音像被巨石堵住一般的沉而悶:“……謝謝你。”

    交警嘆氣:“不用謝。”

    Bryan擦了擦眼淚,走過去拿起袋子,重復了一遍謝謝,關上了門。

    在兩個擔架的中間,周珞石席地而坐,Bryan緊靠在他身邊,看著他拆開帶血的信件。

    【親愛的小石頭:

    你今天22歲啦!

    有時候回想起你小時候的事情,媽媽會覺得不可思議,你長得太快了,把你養大真的是一件很有成就感的事情。

    你從小就很有主見。

    還記得你堅持拿走媽媽的胸針,想提取黃金的事情嗎?那年你才十三歲(偷笑),結果當然失敗了。你垂頭喪氣了一個月,用攢了半年的零花錢給媽媽買了新的胸針。

    那個時候媽媽就知道,你會是個頂天立地的男子漢,會為自己的選擇也好、錯誤也好,勇敢地承擔后果。

    你賭氣跑回學校的這幾個月里,媽媽想了很多遍,最后決定同意你去生物制藥公司工作。媽媽知道,你會像小時候一樣,為自己的人生負責,為自己的身體負責。

    希望這是一份讓你開心的生日禮物。

    至于前段時間的爭吵與冷戰,希望寶貝你理解為人父母的擔憂。你知道爸爸媽媽愛你,就像你愛爸爸媽媽。

    我們相信你可以安排好一切。

    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哥哥。

    ——永遠愛你的爸爸媽媽】

    周珞石從頭到尾,一個字一個字的看完信,他又看了一遍。

    他想起十三年前,同樣是在醫院,哭了一夜的他從衛生間出來,看到一封留在桌上的信件——

    【親愛的小石頭:

    很抱歉讓你在九歲生日這天過早地接觸到了死亡。

    爸爸媽媽想告訴你,死亡不是終點,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這句話對現在的你來說會很難懂,沒關系,你可以慢慢去想。

    ——永遠愛你的爸爸媽媽】

    死亡不是終點,它是生命的一部分。

    周珞石茫然地回想著這句話,他看向冷冰冰白慘慘的擔架,第一次想表現出全然的軟弱與迷惘——這究竟是什么意思?他想去追問,打破砂鍋問到底。

    你可以慢慢去想。

    這又是什么意思呢?

    他怎么可能想通這樣的事情呢?

    信紙從他手指間滑落,他的目光落在壓扁的蛋糕上,依稀可見深綠色的奶油,朦朦朧朧浮成一片,像黑龍江省最東邊的白樺樹林。

    徐麗總是提起俄羅斯,提起白樺樹林。

    他其實隱隱知道緣由。

    那張釘在黑龍江版圖上的合照,是她心中少有的圓滿。可他們不能再回到黑龍江了,所幸俄羅斯仍有大片的白樺林。

    他想起高一的那個暑假,正在環游世界的父母打來視頻。屏幕里是北歐湛藍的天空,與哥特式建筑的教堂。

    戴著紅圍巾的徐麗笑瞇瞇地一次次動員:“我們下一站準備去俄羅斯,小石頭你那么喜歡蘇聯,我們一起去好不好嘛?媽媽給你們訂機票,我們一家人一起旅游,好不好?”

    當時他是怎么說的呢,“媽,電視上也能看到。”

    他拒絕過太多次這樣的邀請,理由總是重復且毫無新意。

    “媽,期末考試太累了,我要在家里補覺。”

    “媽,同學約了我放假打球呢。”

    “媽,你知道我不喜歡在外面折騰……”

    “媽,讓爸陪你去不就行了嘛,我就不去當電燈泡了。”

    “媽,我想打游戲。”

    ……

    ……

    徐麗會表現出短暫的失落,在下一次假期又發出邀請。

    他總是這樣拒絕。

    他并不是有什么心理陰影,也并不是多么執拗。他單純只是覺得,時間很長,以后總有機會。

    他總是覺得時間還長。

    第33章

    接下來的幾天里,周珞石冷靜地處理著一切事情。

    開具死亡證明,聯系殯葬館,火化,去派出所注銷戶口。他忙碌地跑上跑下,中途還去重癥病房看望了喻雪杉昏迷的母親。

    他頭腦清醒,說話清楚,除了對別人說的話反應很慢,他看起來一切都很正常。

    Bryan心驚膽戰地一直跟著他,發現他的左手一直緊握著。想打開他的手心,卻發現保持握拳的姿勢太久,手指已經僵硬得動彈不了。

    周珞石配合地想松開掌心,卻做不到。Bryan為他按摩手指和骨節,半個小時后,他松開手,一顆染血的白色珍珠耳環掉了出來。

    看到那粒耳環,周珞石呼吸停頓了一下,臉上那游離的平靜破碎了,表情出現了微微的滯住。他偏過頭,看向窗外。

    Bryan強忍住眼淚,撿起珍珠耳環,小心地用濕巾擦干凈血跡,把耳環放入哥哥的褲兜。他又握住哥哥的手,一點點擦去早已干涸的暗紅血漬。

    從殯儀館取回骨灰盒后,周珞石便帶著Bryan回到了家。

    他的朋友們全部都來了,在律所實習的向晚清請了長假,馬上要考研的孫海從自習室出來,就連在外地念書的熊勝林和邱艷也請假回來了。

    周珞石本想說點什么,可喉嚨痛得厲害。又想扯出個笑,卻也失敗了。

    熊勝林一把抱住他的肩膀,拍了拍他的背:“我請了一個月的假,住你家里,有需要隨時可以叫我。”

    “學校里的事情你也不用擔心。”向晚清接過周珞石肩上的書包,放在沙發上,“學生會的工作我已經幫你交接好了,也聯系你的輔導員請了長假,這些你都不用擔心,好好休息。需要的話,畢業論文我也幫你寫。”

    周珞石嗯了一聲,聲音沙啞地說:“謝謝。”

    他向大家點了點頭,牽著Bryan去了樓上,進入父母的臥室,關上了門。

    將兩個骨灰盒放在地上,他背靠著床沿席地而坐,仰頭望著墻上那巨大的、貼滿照片的世界地圖,開口道:“跟我講講吧,爸媽的事情,我不知道的那些。”

    Bryan緊挨著他坐下,抱住他的手臂,吸了吸鼻子,用哭啞的聲音說:“去年期末時候,廣播里通知……年級組長開會,我跑去會議室,媽媽正在那里,驚訝非常問我為什么不上課。我說我是小組長。她就笑了。”

    周珞石撐著額頭,低笑了一下。

    “正在這時上課鈴聲響起,回去,會被數學趙老師罰站。媽媽帶我開會,給我糖,我們坐在最后一排,白頭發老校長講話慢,我睡著了,她也睡著了,但她看起來像是醒著。我提前醒來,白校長問她問題,我立刻叫醒她。”

    周珞石笑出聲來。

    在他念小學的時候,學校總有開不完的會,導致他每天都要等媽媽開完會才能回家。他在旁邊玩手機游戲可精神了,反倒是徐麗每次都困得睜不開眼。他玩得正投入呢,啪的一聲,徐麗的筆掉到地上,嚇他一跳。

    后來他上初中了,自認為是大男孩,放學后便自己打車回家,或者和朋友們到處玩。很少再和媽媽一起開會。

    周珞石的目光落在骨灰盒上,笑容漸漸淡去了。

    “還有么?”他問。

    Bryan說:“我問媽媽,為什么不給我中文名字?她說,哥哥會命名我。如果她先命名,哥哥會不高興。”

    周珞石沉默地看著骨灰盒上的名字。

    “我對媽媽說,如果我和哥哥結婚,我們一家人可以不分開,沒有外面的人進來。”

    周珞石掩著臉,悶笑了一下,聲音低沉地傳出來:“她怎么說?”

    “媽媽很開心,她說,哥哥要求很高,很難追的,她讓我加油。”

    周珞石低頭看著手心的珍珠耳環,小巧的耳環順著他的掌紋輕輕滾動。

    “她教學我,抓住男人的心,首先要抓住男人的胃,于是她傳授我鍋貼的做法。我學習認真。”

    “她還教我念詩。”Bryan放慢語調念了一遍,“近水樓臺先得月,向陽花木易為春。”

    周珞石笑得停不下來,笑夠了后他仰頭靠在床沿上,舉著珍珠耳環遞到眼前:“媽,你真是世界上最溫柔的婆婆。”

    他笑得咳嗽不止。

    Bryan擰開保溫杯的蓋子,把溫熱的水遞到他嘴邊,擔憂地說:“哥哥,喝些水,好嗎?”

    周珞石沒拒絕,任由他喂了小半杯水,澀疼的喉嚨漸漸舒服了些。

    他靠著床沿,微闔著眼說:“繼續講。”

    “我和爸爸合作的歌曲,同學很喜歡,有同學,找我要簽名。”Bryan說,“爸爸為我設計了簽名,我和他的簽名合在一起。”

    他低聲道:“爸爸說,我可以和他成立一個組合。他為組合設計了簽名,像一條龍尾巴。哥哥,我以后寫給你看。”

    說到這里他頓住,反應過來,他再也寫不出龍尾巴了,因為他不會寫爸爸的那部分。

    周珞石抬起手臂,揉了揉他的頭發。

    Bryan鼻子發酸,握住他的手,親了親手指和手背。周珞石只是閉著眼睛不動彈,累極了似的靠在床沿,微低著頭。房間昏暗,看不分明神情。

    “哥哥你大二暑假在省會實習,不回家,我和爸爸媽媽旅游去泰國,在金色的塔建筑里購買護身符,刻著你的我的名字,我喜歡和哥哥的名字呆在一起,所以沒有給哥哥。”

    “上次逃課去找哥哥,英語歐老師答應不告訴媽媽,但她還是告訴了媽媽,媽媽說英語歐老師是閨蜜,閨蜜互相說任何事情。而且白校長開會很無聊,她們為了不睡覺,一直說話,英語歐老師出賣了我。”

    “……哥哥?”

    Bryan絮絮叨叨地說著,等他停下,卻發現周珞石呼吸深長,早已睡了過去。

    “哥哥?”他輕聲喊道。

    回答他的是綿長的呼吸。

    Bryan湊近了些,抱住周珞石的脖子,將臉埋在肩膀上深深吸了一口氣:“哥哥,你還有我,我永遠在。”

    他嘗試了一下,并不能移動哥哥,便用手機給向晚清發消息。很快,向晚清輕手輕腳地推門進來,兩人合力把周珞石抬上床。幾天沒合過眼的人睡得很沉,并沒有醒。

    Bryan從另一邊爬上床,小心翼翼地給哥哥蓋上被子。

    向晚清擔憂地看向憔悴不堪的小老外:“弟弟,你也睡一會兒吧,我們都在樓下,有事發消息就行。”

    “謝謝你。”Bryan真誠地說,第一次沒有對情敵的敵意。

    Bryan鉆進被子,抱住哥哥的腰身,幾乎是一閉眼就睡了過去。

    再醒來已經是晚上,Bryan察覺到身邊的人醒著,便叫道:“哥哥?”

    周珞石嗯了一聲,依然躺著。

    黑暗中,Bryan爬到他身上,緊貼著他:“哥哥,你想哭就哭吧,這里沒有別人。”

    周珞石拍了拍他的背:“我不想哭。”

    Bryan又從他身上下去,背對著他:“我不看,也不聽。”

    周珞石嘆了口氣,坐起身來:“我真的不想哭。”

    他只是覺得胸口沉悶得像堵著磚。

    輕輕的敲門聲響起,而后邱艷的聲音傳來:“你倆出來吃點東西吧?向晚清做了粥和炒菜,味道不錯。”

    周珞石抓了抓亂糟糟的頭發,把Bryan向門口推去:“去吃飯。”

    “你呢,哥哥?”Bryan擔憂地說,“你也吃,好嗎?我端上來。”

    “我自己待一會兒。”周珞石披上外套,走到窗前,拉開綴著小絨球的深藍色窗簾,點了一根煙,“進來前敲門。”

    說完他便不再管身后,只盯著窗外的景色和遠山。等敲門聲響起,煙頭已經燒到了他的手指,他卻渾然不覺。在窗臺上按滅煙頭,他打開門,Bryan正端著粥站在門口。

    “哥哥,喝一點,好嗎?”

    周珞石示意他進來,接過碗喝了兩口,便把粥碗往床頭一放:“再講些爸媽的事情吧。”

    他再次在世界地圖前席地而坐。

    Bryan認真講著,直到深夜。

    這樣的日子持續了好幾天。

    一天下午,周珞石打開保險柜,里面有六張銀行卡,每張里都有一百萬,他取出兩張。洗了個澡,換了衣服,他幾天來第一次走出臥室。

    “……來好幾次了,要不要告訴周哥?”

    “別吧,給他留點空間。”

    “我們先擋著,擋不住再說……”

    周珞石皺了皺眉,向樓下走去:“你們在說什么?”

    嘀嘀咕咕的幾人同時回頭,異口同聲:“沒什么。”

    熊勝林迎上去:“你好點了嗎?這幾天都沒怎么吃東西,身體受不住吧,這樣不行。”

    向晚清看了看他的穿著:“你要出去嗎?我和你一起吧。”

    周珞石搖了搖頭,回頭看了眼,Bryan跟上來拿起玄關的鑰匙:“我和哥哥出去,我會及時聯系,如果有事。謝謝你們的照顧。”

    今天是喻雪杉的母親從重癥監護室轉移到普通病房的日子,她已經清醒,醫院開放了探視。

    周珞石一路沉默,在邁入醫院大樓前,他停頓了一下,很輕微,但Bryan還是注意到了。

    來到病房門前,周珞石松開弟弟的手,說:“你在外面等我。”

    那些有可能到來的發泄與謾罵,他一個人承擔就夠了。

    Bryan很乖地點頭,說:“哥哥,我永遠在。”

    周珞石進入病房,床上的女人看向他,喻雪杉正坐在床邊削蘋果,沉默地站起身來。

    女人的褲管只剩空蕩蕩,她的神情卻很平靜:“你是車禍當天奔馳車主家的孩子?坐吧。”

    周珞石再次撞入了喻雪杉眼中的悲痛,他移開目光,只道:“抱歉。”

    “沒有什么可抱歉的,一切都是因果。”女人說,“小杉,把凳子拿過來,他也是個可憐孩子。”

    喻雪杉沉默地搬來椅子。

    周珞石突然感覺鼻腔一酸,他沉默地在椅子上坐下。

    “事情我全部清楚了,交警告訴了我。一切都是天注定,不怪你爸媽,更不怪你。”女人說,“你家的事情處理好了嗎?”

    周珞石說:“嗯,都處理好了。”

    女人笑了一下:“你不是自己來的?聽交警說,你還有個弟弟。”

    “弟弟在外面。”

    “叫他進來吧,這個時候,兄弟不應該分開。”

    周珞石打開病房門,帶著Bryan進來。

    “小杉,把蘋果給小朋友吃。”女人稱贊道,“好漂亮的外國小朋友。”

    喻雪杉把削好的蘋果遞過去,又沉默地坐回床邊。Bryan怯生生地說了句謝謝,懂事地去飲水機倒來熱水放在女人的床頭。

    聊了幾句后女人累了,喻雪杉扶她躺下,周珞石幫助理了理被子,來到了陽臺上。

    “對不起。”他再次道,“以后你們有任何需要幫助的地方,請聯系我。”

    他從交警那里知道,喻雪杉的父親在很早之前就拋棄了母女,她是被母親一個人拉扯長大的。

    喻雪杉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我媽是信佛的,在佛協工作,她說一切都是因果,前世的因,今生的果。”

    周珞石只是沉默。

    幾分鐘后,他拿出銀行卡:“這里是兩百萬,密碼寫在背面。請收下。”

    喻雪杉說:“保險公司會支付醫療費用。”

    “請收下吧。”周珞石頓了一下,“我沒有什么能做的,來彌補對你們的傷害。我……很抱歉。”他再次說。

    喻雪杉沉默了一會兒,收下了銀行卡。

    周珞石帶著Bryan離開醫院,在單元樓門口,他遇見了兩個人。

    兩人都西裝革履,皮鞋锃亮。一個是中國人,一個是外國人。

    白皮膚的外國人看起來上了年紀,見到金發藍眸的Bryan,他眼睛微微一亮,向前走了一步。

    Bryan警惕地往哥哥身邊靠了靠。

    “您就是周先生吧,我叫劉強,是這位Klein先生的翻譯和代理人。”劉強迎上來,“Klein先生是Smith家族的荷蘭籍管家,來這一趟,是為了這位小朋友。”他低頭看向Bryan。

    周珞石瞇了瞇眼,把弟弟往身后一拉,審視地上下打量著面前的人。

    身材矮小的劉強面對高大的青年,莫名地打了個寒顫,咽了咽口水,從兜里拿出一張照片。

    照片上是被遺棄在福利院門口的三歲Bryan。

    “根據福利院的記錄,你們是在七年前領養他的,對嗎?”

    Bryan不安地拉住哥哥的手:“哥哥,我們走。”

    周珞石捏了捏他的指尖,目光從劉強和荷蘭人臉上一一掃過,“繼續說。”

    劉強拿出了一份DNA親子檢測報告,又說了一大堆話。

    周珞石只是沒什么表情地聽著。

    矮胖荷蘭人的目光從頭到尾都落在Bryan身上,稱贊道:“You look just like your father”

    Bryan冷冷地說:“我不懂英語,你在放什么洋屁。”

    荷蘭人微笑地等待著劉強翻譯,劉強擦了擦汗,又對周珞石說:“事情就是這樣。”

    周珞石終于抬眸,目光從他冒汗的額頭上掃過:“說完了?”

    “對,周先生你還有什么問題?”

    周珞石勾了勾手指,劉強立刻把DNA檢測報告遞過去。

    周珞石看也沒看,把報告撕碎后隨手一灑,白花花的紙片落了一地,其中一片滑稽地粘在劉強的禿頭上面:“說完了,那就滾開。”

    第34章

    劉強和荷蘭人臉色微變。

    這下子用不著翻譯,荷蘭人也明白了對方的態度。

    周珞石看也沒看他們一眼,牽著Bryan從兩人中間經過,進入電梯。

    電梯門關閉,Bryan臉色慘白,全身發抖地抓住哥哥的手臂:“別不要我,哥哥,你不能不要我。”

    周珞石低頭看他,摸了摸他的后頸:“沒不要你。”

    Bryan抱住哥哥的腰身,臉埋在他胸口深深吸氣,直到熟悉的味道盈滿鼻腔。

    周珞石回想著剛才的事情,若有所思。

    叮的一聲,電梯門開了。

    所有人都站在電梯外,神情緊張。

    熊勝林小心翼翼地問:“周哥,你遇到他們了?”

    周珞石嗯了一聲,向屋里走去:“他們是什么時候來的?”

    “五天前。”向晚清打開筆記本電腦,“這些是我查到的資料,你可以看看。應該差不多可以還原事實。”

    周珞石在沙發坐下,開始看資料。

    Bryan拿起他脫下的外套,掛到客廳角落的衣帽架上,又倒來熱水放在電腦旁。而后又爬到沙發里面,從后面抱住他的腰,臉貼在他的背上。整個人看起來像害怕被拋棄的小狗。

    換做以前,周珞石早就不耐煩了。但自從那件事發生后,他似乎就不再抗拒肢體接觸,沉默地任由弟弟從自己身上汲取溫度。

    他拍了拍環在自己腰間的手臂,很快地看完資料。大部分與他想的差不太多,唯有一個細節讓他格外注意。

    他抬起頭,目光與向晚清對上,又默契地移開。

    一旁的邱艷站起身來:“弟弟,你今天還沒給你哥洗衣服吧?走,我和你一起去樓上。”

    Bryan更緊地抱住周珞石的腰,悶聲悶氣:“我不要離開哥哥……等會兒再洗好不好?”

    周珞石握了握腰間的手指:“聽話,去吧。”

    Bryan慢慢松開手,被邱艷帶去了樓上。

    臥室門關閉,周珞石收回目光,把文檔定位到某處:“所以,這是猜想?”

    向晚清說:“八/九不離十。”

    “根據我和熊哥查到的資料,弟弟的生母是一位交際花,幾乎和整個圈子都睡過。和老Smith的一夜情后,發現自己懷孕了。當時Smith的妻子手段嚴苛,母家勢力龐大,把老頭看得很緊,這也是老頭只有獨子的原因。她若是撞上去很容易被對方捏死,于是隨便找了個地方生下孩子,又被中國的一位富豪包養了三年。她不敢讓富豪知道自己有孩子,三年來把孩子丟給一個環衛老頭照看,每年給點錢,餓不死就行。”

    周珞石背靠著沙發,安靜地聽著。

    “……環衛老人生病去世前,把孩子放在福利院門口。”向晚清說,“現在Smith唯一的兒子死了,老婆前年也因病去世。交際花想起自己扔了個兒子,她有機會帶著兒子一步登頂,拋下了現在的情人,找到了老Smith。”

    “這是我們根據收集的資料推出來的事情。”

    周珞石神情平靜地聽完,心道,想丟就丟,想要就要,世上沒有這樣的道理。

    他余光瞥見二樓的一抹金毛,頓了一下,道:“過來。”

    Bryan從柜子后站起身,飛快地跑下樓,緊張地說:“哥哥,我沒有別的父母,永遠沒有。”

    邱艷從臥室里跑出來:“哎喲我的小祖宗,我就接個電話的工夫,人就溜了。”

    Bryan抱住哥哥的手臂,重復:“我只要哥哥。”

    周珞石說:“你不想走,就沒有人可以把你帶走。”

    向晚清說:“放心,我們都在,三個臭皮匠還頂個諸葛亮呢,肯定有辦法。”

    “管家和我們溝通無果。接下來……”周珞石拿起桌上的筆,“女人和老頭可能也要來了,我們商量一下怎么應對。”

    熊勝林擼起袖子,臉上橫肉蕩漾:“他們要是來硬的,我先讓他們見識一下中國警察的力量。”

    孫海打開門拿進來外賣:“來來來,先吃飯,吃完一起討論。”

    五個人一直討論到夜深,紙上密密麻麻寫滿了可能出現的情況與應對措施。

    周珞石拿著紙筆,說:“剛失去了唯一的兒子和繼承人,這個時候得知還有血脈在外,他的首要目標一定是保留住這條血脈,在接下來的五年到十年中秘密培養,隔絕外界,直到有自保能力。所以他應該不會來硬的,也不會把事情鬧大,那樣會吸引家族敵人的注意,或許會招致又一場恐襲。而且這是在中國。他這一趟會非常低調。”

    向晚清點點頭:“他剛失去了一個兒子,正處在草木皆兵的緊張狀態下,應該會以協商為主,甚至會打感情牌。”

    Bryan全程都坐在地上,抱著哥哥的腿,下巴擱在哥哥的膝蓋上,聞言道:“沒有感情,任何一絲。感情,只在我與哥哥中間。”

    周珞石垂眸瞥了他一眼,又道:“他還沒成年,我是他法律意義上的監護人,對嗎?”

    向晚清找到相關的法律條文:“嗯,是的,你是他的代理人。換句話說,只要你不同意,對方就沒辦法帶走他。”

    邱艷擔憂地說:“那如果對方來硬的呢?”

    周珞石往沙發上一靠,稍微放松了一些:“來硬的,那就……”

    Bryan把杯子遞到他嘴邊:“哥哥,嗓子啞了,喝一點。”

    周珞石嗯了一聲,接過杯子喝了小半杯:“……報警。”

    “管他這個家族那個家族,有多少錢有多少勢,一律當作人販子,想拐賣中國戶籍的小朋友,當然報警處理。”

    熊勝林嘿嘿一笑,這位即將畢業的警校學生拍著胸脯:“相信我們中國警察的力量!”

    大家又說了幾句,分別去客房休息。

    周珞石一沾枕頭就睡了過去。

    他前段時間耗神太過,這些天所有的疲憊都涌了上來。

    半夜他被觸感驚醒,感覺身上趴著人,溫熱的吻從脖子沿著下頜骨往上。

    他微闔著眼睛,聲音困頓沙啞:“怎么不睡覺。”

    “哥哥,別不要我。”Bryan趴在他身上緊抱著他,“你不要我,我就死了。”

    周珞石動了動,曲起一條被壓麻的腿,單手摁了摁弟弟的后頸:“沒不要你。”

    Bryan傷心地一遍遍重復:“老公,你不能不要我。”

    “我很有用的,老公,我會洗內褲,做鍋貼,疊被子,鋪床,照顧你……”

    “我吃很少,不費錢,我還可以賺錢,給同學補習口語,一百塊一小時,我賺了2000塊已經,還可以賺更多。”

    他可憐又絕望,一邊語無倫次地說著,一邊毫無章法地親吻著哥哥的下頜與脖頸。

    “老公……別不要我……”

    “讓我陪伴您,照顧您,在您身邊……您不能一個人,您需要我……只要您招手,我就沖向您,義無反顧……”

    “我即將死亡在您丟棄我的那一瞬間,試看春殘花漸落,花落人亡兩不知……”

    聲音的震蕩透過相貼的皮肉傳遞到骨頭,周珞石感覺整個下巴都被口水糊濕了,他在黑暗中皺了皺眉。

    Bryan沉默地爬起來,去衛生間擰來熱毛巾,跪在床邊為他擦干凈下巴和脖子:“對不起老公。”

    周珞石看了看表,凌晨三點。

    把毛巾放回衛生間后,Bryan鉆入被窩,再次爬到哥哥身上,像八爪魚一樣緊緊扒住。

    “老公……”

    “我有很大用處。”

    “讓我陪伴您度過,做飯,洗衣,睡覺……”

    “不能不要我……”

    “我愛您……you are my god……”

    “哥哥……老公……哥哥……求求您……”

    “我只愛您……唯一的……one and only……”

    “全部的愛在您身上,老公……”

    周珞石聽著弟弟在耳邊顛三倒四的哀求與表白,感受著不時落在下頜的溫度,他沒有躲避,卻也沒有回應。

    直到弟弟的嗓音變得沙啞。

    “好了。”他終于開口,“你乖一點,睡覺。”

    Bryan可憐地止住話音,埋在他脖頸處深深吸入。

    周珞石說完沒多久就睡了過去,Bryan趴在他身上緊抱著他,癡癡地望著他的側臉,漸漸進入夢鄉。

    兩人像冬日里取暖的小豬,緊貼著睡到天亮。

    果然不出意料,五天后,一輛普通的黑色轎車停在小區門口。一位戴著墨鏡的高挑金發女人從車上下來,身后跟著兩位保鏢。

    邱艷在北京學習外交學專業,即將進入外企的國際貿易部門工作。這些天她將專業課知識復習得滾瓜爛熟,摩拳擦掌地為第一次的外交實踐做準備。

    金發女人一開始還裝模作樣地抹眼淚,打感情牌。在邱艷清晰的邏輯和強硬的態度下,很快便惱羞成怒,掏出口紅補了補妝,丟下一句臟話便揚長而去。

    接下來,管家、律師、助理一一上場,全被邱艷、向晚清和熊勝林擋回。這個由臭皮匠們組成的外交、警察和律師團隊,出乎意料的能戰。

    終于,老人親自來了。

    他先是在門口等待了兩個小時,表足了誠意,離開前讓劉強帶話,希望能與兄弟倆單獨見面聊一聊,地點由周珞石定。

    周珞石站在窗前,只在電視上出現過的老人正進入車后座。正在這時老人突然抬頭看過來,禮貌地沖他笑了一下。隔著窗戶,周珞石面無表情地看著汽車遠去。

    見面地點約在繁華的市中心,人來人往的咖啡館中。

    周珞石從來不是逃避的性格,他知道這一面遲早會見到的。

    老人年過六旬,晚年喪子,本自悲痛。哪知此時得到意外之喜,很有一番想彌合親子關系的意思。他態度溫和,并無絲毫強硬,提出了三個方案,由劉強將翻譯好的版本遞到周珞石面前。

    方案一,他想帶著Bryan回A國生活一段時間,就當是旅游,如果Bryan不喜歡,他會將人送回來,不會強制讓兄弟倆分開。

    方案二,Bryan在中國待到成年,再跟他去A國。

    方案三,他理解Bryan對兄長的依戀,他希望兩人和他一起去A國。

    周珞石本就不是來和他談判的,只略微掃了一眼文件便合上。

    “我不接受。”他說,“今天來這一趟,只是為了讓您知道,他沒有其他的父母。”

    坐在他身邊的Bryan松了口氣,緊抱住他的手臂。在他看文件時,Bryan的心幾乎要跳出來了。

    周珞石又道:“另外,對于一個剛失去母親的家庭來說,前幾天那位女士上門,如果是您指使的,這對我們非常冒犯。”

    劉強將他的話翻譯給老人,老人態度誠懇:“Im sorry for your loss.”

    話已至此,并沒有什么好說的。

    周珞石正想帶著Bryan離開,他的手機震動起來,來自喻雪杉。

    “哥哥。”Bryan低聲對他說,“我在這等你。”

    周珞石看了他一眼,握著手機去了門口。

    直到身影消失,Bryan終于抬頭看向對面的老人,他說:“就算他同意,我也絕不會跟你走,絕不愿意。”

    劉強把這句話翻譯給老人。

    老人并不意外,端起咖啡喝了一口,氣定神閑地微笑說道:“Lacking in confidence, do you? Why are you so nervous, my son?”

    Bryan面色冷漠,桌下的手卻在微微發顫。

    “He is just like the windthat you can never hold, isnt he?”

    Bryan深吸了一口氣,咬牙切齒:“Shut the f*ck up! Thats none of your business!”

    不知道為什么,他從一開始就不想和那雙與他相似的藍色眼睛對視。只一眼,他最深的恐懼就被人看穿了。

    “閉上狗嘴,關你屁……”翻譯到一半,劉強發現不需要他翻譯了。他驚愕地睜大眼,他還記得這小朋友嘲諷“洋屁”呢。

    兩位母語使用者飛快地低聲交流,劉強盡職盡責地在心里翻譯。

    “你的占有欲在他看來是什么呢?年幼的、不成熟者的多余的累贅情感?”

    “我說過與你無關!”

    “你留在他身邊,永遠只是一個被庇護的小孩。我可以讓你變強。父親是不會害你的,我的孩子。”

    “我只有一個父親,他在墓園躺著。不是所有人都配叫父親!”

    “想想我說的吧,我可以給你金錢、權力、以及任何你想要的一切,只要你做我的繼承人,所有的資源都能任你調動,你可以完成任何不可能的事情。”

    “我不需要。請你趕緊離開,不要再介入我和他的生活。”

    “你和他?是你的一廂情愿嗎?我的孩子?”

    “閉嘴!你這該死的老頭!”

    “在你們中國,十八歲以下的人不具備獨立的民事權。也就是說,只要他點頭同意,你就只能跟我走。”

    “你說反了,是只要他不同意,你就絕不可能帶我走。”

    “是嗎?我們看看。”

    周珞石接完電話,Bryan看見他的身影穿過門口的綠植走來,忙收斂情緒,站起身來,一臉乖巧地抱住他的手臂:“哥哥,我們走。”

    “嗯。”周珞石摸了摸他的后頸,沖座位上的老人點了點頭,帶著他往外走去。

    離開前,Bryan回頭看了一眼,老人坐在原地,對他露出一個志在必得的微笑。

    他打了個顫,加快腳步離開。

    第35章

    走出咖啡廳后,周珞石攔了輛出租車,直接去往醫院。

    “哥哥?”Bryan緊挨著他坐,抱著他的一條手臂。

    周珞石說:“她們母女遇到一點麻煩,我過去看看。”

    喻雪杉在電話里告訴他,多年前拋棄母女的賭鬼父親回來了。他不知道從哪里得知車禍的事情,沖著巨額賠償而來,在醫院撒潑打滾要錢,鬧得非常難看。她不想讓其他人知道母親失去雙腿的慘狀,只能找他。

    出租車停在醫院門口,邁入住院部大門之前,Bryan握住哥哥的手,十指相扣。周珞石看了他一眼,這一次腳步沒有停頓。

    匆匆來到病房門口,關閉的房門里傳來雜亂的聲音。

    “……還給我!那是別人的卡,別人的錢!”

    “哎喲小杉,我再怎么說也是你爸爸吧?你忍心看著爸爸還不上賭債,被人追著砍嗎?”

    “你怎么有臉提爸爸這兩個字!”女人連失去雙腿這樣的事情都能淡然處之,此時的聲音卻無比憤怒,“你但凡還有一點良心,就永遠不要出現在我們的生活里!”

    “夫妻之間哪有什么隔夜仇,你現在這個樣子,也只有我不嫌棄你了,換做別人誰會來看你?”

    “滾開!”

    “病人家屬,請你不要喧嘩,我們要叫保安了……那位女士,請你不要沖動!”

    周珞石皺了皺眉,推門進去,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他身上。

    喻雪杉抓著一個花瓶,臉色慘白,兩眼含淚。

    見到門口的人,她幾不可見地松了口氣,小跑過來,低聲道:“對不起,麻煩你了。”

    病房中間,站著一個身形高大卻神情猥瑣的中年男人,他把拽斷的半截手包袋子往地上一扔,得意地晃了晃搶來的兩張銀行卡,往地上吐了口唾沫:“不枉我生你一場,知道孝順爸爸。”

    護士盡責地擋在走廊里:“我叫保安了,你最好把卡還回去,你太太后期的護理、營養和復查都要花錢,你拿的是人家的救命錢。”

    中年男人大搖大擺往門口走去:“美女,這是我們的家事,你叫什么保安?”

    周珞石站在門口沒動,神情平靜,男人看了他一眼,下意識加快腳步想離開。

    下一秒,男人的手臂被巨力握住,咔嚓一聲,他驚恐地發現手臂軟趴趴地垂了下去,使不上一點力。

    他氣急敗壞地吼道:“你他媽誰啊!”

    周珞石面色一冷,利落地掰斷了他另一條手臂:“嘴給我放干凈點。”

    男人發出慘叫,銀行卡啪嗒一聲掉在地上。

    “拿我的卡,我允許你走了?”

    護士打了個顫:“我叫保安了!”

    “沒事。”周珞石轉頭對她笑了一下,“姐姐,我來處理,不用叫保安。”

    “你是誰?認識他們?”

    周珞石的目光從喻惠和喻雪杉臉上掃過,說:“家屬。”

    護士遲疑了一下,咬了咬牙,下定決心般說道:“行,醫院需要安靜。”

    “嗯,放心。”

    周珞石把男人往房里一推,反手關上病房門。

    喻雪杉立刻撿起地上的銀行卡,在接觸到他目光時微不可見地點了點頭。

    周珞石松開被弟弟緊攥的左手,摸了摸弟弟的腦袋,右手拎著中年男人的后頸衣服往陽臺走去。

    Bryan低低地喊了一聲:“哥哥。”

    喻雪杉有些生硬地說:“小朋友,吃蘋果好嗎?”

    周珞石拎著男人來到病房附帶的陽臺,關上房門,粗暴地往男人口中塞入破抹布。

    男人兩條手臂被卸了力,驚恐地用屁股和腿往門口逃去,嘴里發出咿呀咿呀的聲音。

    周珞石神情冷淡地看著他掙扎,并不阻止。

    冬日的下午,連陽光都是慘淡冰冷的。

    周珞石點了根煙,自從車禍后他抽煙就多了起來。他緩緩吐出一口煙霧,煙灰從他手指間飄落。他有些倦怠地看著地上蠕動的男人,心想,為什么死的不是這樣的人。

    車禍,死亡,骨灰,A國。

    那件事已過去近二十天,他用忙碌來使自己脫敏,不敢讓思緒有一刻的空白。

    可是現在,一支煙的時間,他發現,要想明白這種事情,余生怕也不夠。

    他背靠著陽臺的瓷磚,垂眸漠然地看著男人掙扎,像看著一條蛆蟲。

    男人蠕動到了陽臺門口,奮力想用額頭撞擊門來求救。

    周珞石把煙頭碾滅在瓷磚上,慢吞吞地走過去,不怎么費力地拎起男人后頸的衣服,把他的頭往墻上撞去。

    一下,兩下,三下。

    咚,咚,咚。

    沉悶的撞擊聲,在風聲和人聲中那樣的微不足道。

    男人發出嗚嗚哇哇的聲音,一抹鮮血順著他的額頭流下,滿臉驚恐。周珞石一松手,他便像軟體動物一樣滑倒在地,再次往門口蠕動。

    周珞石又點了根煙,疲憊而冷漠地看著男人掙扎。

    當他再一次抓著男人的后頸衣服往墻上撞時,他聽到陽臺門響了。他動作一頓,下意識想將眼前的慘狀掩蓋。

    門開了,進來的是喻雪杉,他無聲地松了口氣。

    他一直在努力做一個頂天立地的哥哥,即使內里崩塌,即使茫然無措。

    他手一松,男人再次滑倒。

    喻雪杉面無表情地盯著男人看了一會兒,從包里拿出一根折疊棍,突然發瘋似的朝地上的男人掄去。她不停地抽了幾十下,頭發凌亂,眼中隱有淚痕。

    周珞石沒有去看她,只是看著外面的夕陽。他知道她在發泄,他自己剛才又何嘗不是在發泄。

    他們擁有相似的痛苦。

    離開前,周珞石對喻雪杉說:“別怕。”

    他還想再說些什么,卻又說不出來,帶著Bryan離開了。

    走出醫院時正是傍晚,殘陽溫柔。

    Bryan小心翼翼地拉了拉他的手臂:“哥哥?”

    周珞石低頭看他:“嗯?”

    Bryan從衣兜里掏出濕巾,握住他的右手,周珞石這才發現指縫里有干涸的血跡。

    Bryan緊張地一點點擦著,生怕弄疼哥哥,直到血跡完全被抹去,他緊繃的神情才放松:“不是哥哥的血就好,嚇死我了!”

    “不是我的血,就不害怕?”周珞石問。

    Bryan說:“受傷的不是哥哥,我無所畏懼。”

    周珞石笑了一下:“要是我把人打傷打殘了呢。”

    “我賺錢為他治傷,哥哥第二次打。”Bryan說,“哥哥溫柔,哥哥打的都是惹哥哥生氣的人,活該挨打。”

    周珞石逗他:“那如果我把人打死了呢。”

    Bryan說:“我和哥哥一起坐牢,坐雙人間。”

    周珞石彈了他一個腦瓜崩:“你腦子里整天裝的什么?”

    Bryan不假思索:“裝的哥哥。”

    周珞石看著他緊張的神情,低笑出聲:“放心吧,我沒打死人。讓護士去給他包扎了。”

    兩人站在人來人往的醫院門口,Bryan問:“哥哥,我們不打車嗎?”

    正說著話,一輛出租車停在面前,向晚清從車里下來。

    “我帶弟弟回去,你有事就去辦吧。”

    周珞石嗯了一聲,推著Bryan的肩膀往前:“你跟他先回去,我很快回來。”

    Bryan抗拒地說:“哥哥,我陪你去任何地方。”

    周珞石說:“聽話。”

    向晚清說:“走吧弟弟。”

    然而等周珞石轉過身去,向晚清偷偷對Bryan使了個心照不宣的眼神,Bryan放心下來。Welcome to the club. 偷窺跟蹤二人小組,他倆從來都有默契。

    哪知周珞石像背后長了眼睛似的:“別耍花樣。”

    向晚清嚴肅應下:“放心。”

    周珞石轉過頭來,不語地看了他兩秒,而后勾起唇角露出個懶洋洋的笑容。殘陽臥滿他唇角的弧度,一瞥一眼之間,帶著不走心的頹喪英俊,勾人得不像話:“你不是一直想讓我親你一下嗎?”

    Bryan立刻瘋狂地大叫:“NO!!!!!!NO!!!!NO!!!!”

    行人紛紛側目。

    向晚清神情一震:“真的?”

    周珞石嗤笑了一下:“假的。”

    他又說:“抱一下說不定是可以的。”

    Bryan再次大叫:“NO!!! Objection!Objection!!Objection!!!”

    但是沒人理他。

    向晚清期待地說:“可以預支嗎?”

    周珞石毫不留情:“想得美。”

    說完他攔了輛車,揚長而去。

    周珞石并不是要去做什么違法亂紀或危險的事情,他去了周慶恩生前的唱片經紀公司。

    這棟大樓輝煌氣派,他向前臺確認了預約信息,拿著訪客卡去了頂樓。

    在等待電梯上行的過程中,他回想著前天接到的電話。經紀公司聯系他,請他過去一趟,討論“周慶恩先生的合同違約事項及賠償方案”。

    違約的理由是,周慶恩因身死,無法完成新唱片在下一年的發行,需要支付公司四百萬的違約金。經紀公司的合同如此不完善,竟然沒有針對非自然事件的豁免條款。

    很扯淡的理由,可它偏偏橫在面前。

    周珞石知道談判不會順利,可當對方告訴他,公司擁有他父親最后五首未發行遺作的所有權,并不肯將保存有遺作的硬盤給他時,他仍感覺內里在崩潰。

    西裝革履的林總坐在真皮座椅上,臉上帶著親切的微笑,手上拿著電子香煙:“小周啊,我知道你不容易,違約金給你打五折,兩百萬就行,你看如何?”

    周珞石問他公司將如何處理遺作,說出遺作這兩個字時,他的手指無意識痙攣了一下。

    林總靠在旋轉座椅上,身體隨著椅子輕輕旋轉:“你知道的,人都沒了,發行出來也不會有水花,公司要虧錢的呀。就只好雪藏了。”

    周珞石再次問,為什么不能將硬盤給他。

    “版權屬于公司,不能給別人,即使是直系親屬喲。”

    周珞石知道這些刁難來自哪里。關于公司想讓周慶恩與一位小孩合作,可他選擇了自家外國小兒子來完成歌曲中的英文rap。關于林總的情婦——某位剛出道的歌手,與周慶恩撞了同一天宣發檔期,一邊是糊穿,一邊是熱潮。關于……

    當然,或許背后還有那個家族的力量,他想起下午剛在咖啡館見過的老人。老人有一雙浸潤在槍炮和人情世故中長達數十年的眼睛,一眼看透人心,將他最薄弱處戳得鮮血淋漓。

    什么是青年人最不可冒犯的地方呢,無關錢,無關任何,只有關尊嚴。或者,是脊背挺直的青年人自以為的尊嚴。

    周珞石想推門離去,想冷笑一聲說愛誰誰吧。

    可是不行。

    他看向那個硬盤。

    在他今年的生日之前,他一直覺得自己很年輕,有無數想做的事,無數寬廣的人生。可那場大雨與車禍后,每一秒都漫長得如同一百年。

    而在他漫長又漫長的一生中,他從未求過人,可是現在他在低聲下氣地乞求。

    他說:“請求您,林總。”

    林總夾著煙,微笑地搖搖頭。

    離開大樓時,夕陽正沉到天邊。

    周珞石坐在路邊的黑色長椅上,面前是來往的人流與車流。他靜靜地坐著,從天亮坐到天黑。

    華燈初上,夜色深沉。

    一輛車停在他面前,一個陌生的胖子蹬蹬蹬跑過來,興奮地叫道:“周哥?”

    周珞石抬頭看他。

    “是我啊!鄭篤行!”胖子手舞足蹈地比劃,“高中校友!在巷子里,你揍了我一頓,還記得不?哦不對,你沒揍我,你把我兄弟全揍趴下了。”

    周珞石沉默地看著他。

    鄭篤行繼續說:“我欺負向晚清,你替他出頭,忘了?”

    周珞石有了點印象,不怎么有興趣地說:“哦,是你。”

    鄭篤行在他身邊坐下,親切地說:“聽君一席話,如讀十年書啊!當時我挨打時抱著臉,你聽我說是為了不讓爸媽擔心,就讓人不打我了。記起來了不?”

    周珞石往后一靠,懶懶地說:“嗯。”

    “我問你為什么不揍我,你說,你從不打比你弱小的人,這是懦弱的表現。記得不?周哥?就是這句話點醒了我!”鄭篤行激動得眼睛放光,“從那以后我就改邪歸正了,踏踏實實地學習,現在馬上畢業,正在審計局實習,全靠你給了我醍了個醐灌了個頂啊!”

    懦弱。

    周珞石想起自己拎著中年男人的頭往墻上撞的畫面。

    懦弱。

    從什么時候起,他也開始毆打弱者了呢。

    或許他從來都是懦弱的。

    他以為的強大,不過是父母給的倚仗。

    而今他原形畢露。

    “……吃,很香!”鄭篤行從車上搬下來一箱獼猴桃,“周哥,大冷天您在這坐著發啥呆呢?去哪兒啊我載你一程?”

    周珞石說:“謝謝,我在等人。”

    鄭篤行擠眉弄眼:“喲,女朋友啊?”

    周珞石笑了一下,沒有說話。

    鄭篤行離開后,周珞石拿出褲兜里震動的手機,幾條未接來電,十幾條未讀消息。

    【小金毛:哥哥,你在哪里?你允許我打車去撿你嗎?】

    【小金毛:哥哥,你餓不餓?冷不冷?我們做好了飯菜,是你愛吃的。任何菜中都沒有你討厭的西紅柿。】

    【小金毛:哥哥,回電話好嗎?我想聽您的聲音。】

    【小金毛:哥哥,我想在任何您可以第一眼看見的地方。】

    ……

    手機再次震動起來,來電跳躍在屏幕上。

    周珞石把手機放回褲兜。

    他彎下腰,肘撐膝蓋,把臉埋在掌心里,深深地、深深地吸了口氣。

    身后的服裝店音樂悠揚。

    “Dont know how to love you

    when I am broken too”

    第36章

    酒店位于市中心,頂層視野開闊。

    夜色已深,透過寬敞明亮的落地窗,整座城市的燈火盡收眼底。

    Bryan壓根沒有心情去看窗外,他坐在昏黃溫暖的燈光下,手里捏著那份英文文件,視線不住地落在房間的另一邊。

    床上的人許久都沒有動過,應該是睡著了。

    睡著了?他怎么能!

    Bryan神情不明地盯著床看了許久,用手機發了條消息。幾分鐘后他放輕腳步來到門口,打開房門把文件遞給外面的人。

    而后他飛快地去衛生間洗漱了一下,關上書桌前的閱讀燈,摸黑來到床邊。

    他在床頭靜靜地站了一會兒,等眼睛適應黑暗后,膝蓋跪在柔軟的床上,他伸手掀開被子,鉆了進去。

    周珞石睡得迷糊,并沒有睜開眼。感受到身邊的些微動靜,他抬了抬手臂環過對方的肩膀,在后背輕輕拍了兩下,如同在說“睡吧”。

    下一秒,他感覺到旁邊的人變得僵硬,隨即聲音響在他耳邊。

    “安如泰山非常?如此地步的平靜?為什么,哥哥?習慣有人爬床?”

    “是誰呢?嫂子嗎?”那聲音緊繃極了,“又或者,是綠茶?多少次呢?七年中?”

    “一點驚訝都不肯給爬床,不同的人,不同的時間,都爬過嗎?所以養成了你的平靜嗎?”聲音越來越緊繃,呼吸急促。

    周珞石感覺有卡車在耳邊呼啦啦地開過,把他的睡意碾碎了。

    “你煩不煩。”他聲音帶著困意,起床氣把他這些年來的耐心和好脾氣暫時蓋住了,“不睡就走開。”

    Bryan在黑暗中瞪他,撲上去啃他的下巴。

    周珞石捏住他的后頸:“屬小狗的?”

    “誰爬過床?”Bryan不依不撓地追問,“是誰?Who?!”

    周珞石徹底清醒,找回了那一點并不很多的耐心:“這么多年,你還在用杏仁味兒寶寶霜呢?”

    Bryan愣了一下,待明白過來對方的意思后,他呼吸急促:“你買給我,十年前。你說,冬天皮膚干裂,變丑,你討厭丑人。”

    “可以陳述事實,不要添油加醋。”周珞石說,“說完了?睡覺。”

    Bryan說:“你永遠睡很快,沒有心沒有肺。”

    周珞石嘆了口氣:“我怎么又沒心沒肺了?”

    Bryan立刻如數家珍。說這一段時他中文流暢,很明顯不知道憋了多少年,他怕是一直用這段話練習背誦、翻譯和口語。

    “你大學二年級,暑假。七月半的大暴雨中我們同淋雨,你知道了我愛你非常。”他頓住,“……但我現在恨你。那天在你的宿舍,你躺下后一分鐘就睡。即使知道了我愛你……在當時,這樣的大事。我輾轉反側,你睡覺。”

    “你大學四年級,我等你六個小時,餓著肚子。你送她回家,灌溉她楊枝甘露,在操場上回味她的香水味。回到宿舍,你躺下,幾秒鐘就沉睡。我輾轉反側,痛苦不堪,你睡覺……then I gave you a blow job,after that, 你又睡覺,在幾秒之內。我在睡不著,直到天亮。”

    “后來,荷蘭人和中國翻譯找來,要綁我走。晚上,我抱住你,你睡熟在與枕頭碰撞后的零點幾秒。我心驚膽戰,輾轉反側,你睡覺。”

    “你永遠睡很快,當我正為你輾轉反側,夜不能寐,求之不得,寤寐思服的時間。”

    周珞石安靜地聽完他的控訴,心里有些好笑。

    “我睡眠質量好,這也礙著你了?”

    Bryan徹底愣住:“你愛著我?”

    眼睛早已適應了黑暗,周珞石清楚地看見了藍眸里的期待和緊張。他輕輕一笑,年少時的惡劣短暫復蘇了,他懶懶地說:“我說妨礙。”

    短短的幾秒,從天堂到地獄。

    Bryan憤怒地湊上去,要咬他的嘴唇。

    周珞石伸出食指,貼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的靠近:“我不吻陰陽怪氣的嘴唇。”

    咫尺之間,呼吸可聞。

    Bryan啃了啃他的手指,又舔了舔,面無表情地說:“我并不陰陽怪氣。”

    他想到教學指南上被圈掉的對鉤,心里委屈,默默地在心里說,他并不是陰陽怪氣,他只是菜。失去了中文的環境,他沒有辦法阻止中文壞掉的速度。

    “隨你。”周珞石收回手,閉上眼睛,“我困了。”

    Bryan反應過來,他又被牽著鼻子走了。時隔七年,眼前的人仍然如此輕易地牽動他的情緒與思維。

    他氣憤地說:“我就是陰陽怪氣!就愛陰陽怪氣!不行嗎!”

    周珞石卻已呼吸微沉,再次睡了過去。

    Bryan氣得想拽著他搖晃,卻又安靜下來,注視著他的睡顏。

    “我恨你。”半晌后他低聲說,小心翼翼地把被子拉到熟睡中人的下頜處,細心地掖好,重復道,“我恨你。你不要我,你怎么能不要我?我恨死你了。”

    然后他緊緊抱住身邊人的手臂,也睡了過去。

    第二天早晨,周珞石看著手里的文件:“這是你翻譯的?”

    Bryan冷硬地嗯了一聲。

    周珞石笑了一下,合上文件。

    “怎么,不滿意。”Bryan說,“你對我永遠沒有滿意。”

    “很滿意,地道,通順。”周珞石說,“但太樸素,不是你的風格。”

    “我的風格?”

    周珞石悠悠然地說:“撒鹽空中差可擬,花好月圓人常在,這才是你的風格。對了,還有輾轉反側,寤寐思服,昨夜閑潭夢落花什么的。”

    “……”Bryan追上去,和他一起站在電梯前,“你要去找綠茶,現在?”

    叮的一聲。

    周珞石雙手插在褲兜里,邁入電梯:“我找白茶和紅茶。”

    Bryan緊跟著他:“昨夜的飯桌,你約定十點與他臉談,在咖啡館。即將商量起訴經紀公司,合同不合規,和其他幾件。你們證據確鑿。”

    周珞石雙手抱胸倚在角落,笑瞇瞇地說:“你聽得挺仔細。”

    Bryan抿了抿唇,說:“我聽力十級,口語壞掉,原因是因為你的緣故。”

    他還聽見了其他內容,比如法律流程需要很久,如果官司順利,大概率是五年到十年有期徒刑,對方的律師超常發揮的話,這個數字還會縮減。

    周珞石說:“原因,因為,緣故,語義重復,只能說一個。”

    “哦。”Bryan看著他,問,“你是否想讓他飲用張婆婆熬的補湯?”

    “什么玩意兒?”周珞石走出電梯,“少看點電視劇。”

    Bryan看著他的背影。

    七年前的冬天,他在黑色長椅上找到哥哥,對方神情語氣都與平時無異,可他就是莫名從那聲音中聽出了萬念俱灰的倦怠。然后,哥哥就不要他了。

    當時,黑色長椅的后面,是那棟氣派的經紀公司大樓。

    他記了整整七年。

    來到咖啡館的角落,向晚清已經等在那里,點了咖啡和小蛋糕。

    周珞石拉開椅子坐下,嫻熟地向服務員要了杯冰可樂。

    向晚清嘖舌:“你是真不怕冷!”

    “我喜歡甜的。”周珞石說,“快吃,吃完我們檢查資料,沒問題就遞交法院,正式起訴。”

    簡單吃了點東西,倆人開始進入工作,不時低聲交流。

    Bryan坐在兩人對面,監視著兩人之間的距離。他面前的咖啡和蛋糕一口沒動,藥效令他喪失食欲。

    正在這時,周珞石拿起勺子挖走小蛋糕的一個角吃掉,又把勺子戳回蛋糕中間。全程他都沒看Bryan一眼,只和向晚清說著話。

    Bryan看著面前動過的蛋糕,突然就有了食欲。他拿起周珞石用過的勺子,慢慢地吃起剩下的蛋糕來。

    面前的咖啡仍然一口沒動。

    交談間隙,周珞石似乎是口渴,端起咖啡杯喝了一口,苦得他立刻擰起眉。他從小就不明白弟弟為什么愛喝這種名叫冰美式的像泔水的東西。

    “吐我嘴里。”

    反應過來自己說了什么,Bryan掩飾性地移了移椅子,咳了幾聲。

    周珞石沒理他,強咽下去后,灌了大半杯可樂,繼續翻看資料。

    徒留向晚清驚愕地瞪著Bryan,不敢相信剛才聽見了什么。

    望著面前被哥哥喝了一口的咖啡,Bryan的心情和食欲超乎尋常的好。他端起咖啡慢慢喝著,心想可以讓那個什么林總多活半個小時。

    慢吞吞地喝完咖啡,Bryan離開了咖啡館,去了街對面的經紀公司。

    林總早已接到消息,在前臺處等候,點頭哈腰地恭迎上來,說了一大串話。

    Bryan冷冷地看著他,簡直想穿越回七年前把這個人剝皮抽筋。

    林總打了個寒顫:“先生?”

    Bryan移開目光,往電梯走去,保鏢跟在他身后。林總忙跟上去。

    “頂。”

    在面對周珞石時,他恨死了自己匱乏的口語表達,卻偏偏還要用蹩腳的中文大段大段解釋,生怕沒把自己的意思表述清楚。全程都咬牙切齒地忍受著對方嫌棄的目光,心里窩火得不行。

    面對其他人,他次次都只說一兩個字,讓人猜去。

    林總不知道自己哪里得罪了這位新東家,雖然這新東家在一個小時前才成為東家。

    他忙不迭地按了頂層的電梯按鈕。

    來到頂層,Bryan徑直往中間的房間走去,這里保存有所有藝人的唱片留檔。

    他的目光掠過幾張熟悉的唱片,變得柔軟。他曾在其中一張上簽名。把那幾張唱片取走,他離開房間。

    林總亦步亦趨地跟在他身邊,小心翼翼地問:“您還想去其他地方看看嗎?或者,有什么指示?”

    Bryan嫌惡地說:“滾。”

    電梯門開,他走進去,看了一眼冒汗的林總,又說:“進。”

    林總擦了擦汗,心想外國人真是陰晴不定。

    到了大樓門口,Bryan停下腳步,第一次說了超出一個字的話:“你的遺言?”

    林總呆了呆,賠笑道:“您誤會了,在中國文化語境里,兩人分別時說的話叫‘臨別語’,不叫遺言。”

    為了使外國人聽懂,他解釋得很慢很清楚。他甚至舉了個例子:“比如現在,我會對您說臨別語,祝您一帆風順,這是我們中文里很常用的祝福詞。”

    Bryan冷笑了一下,臉色沉沉:“No one can teach me Chinese except for my brother.”

    林總忙道:“是,是。”

    看著人走遠,他松了口氣,嘀咕道:“遺言?這老外中文太差了吧。”

    半個小時后,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炸開。

    經紀大樓的最頂層炸了,綻開一朵絢爛煙花,滾滾黑煙席卷而上!

    咖啡館里的所有人都看向對面的大樓,只有周珞石和向晚清震驚地看向面前的人。

    Bryan心里一慌,面色冷硬地說:“你已經答應。”

    “答應什么?”

    “送他去飲用張婆婆熬的補湯。”

    周珞石想起電梯里那句莫名其妙的問話,后知后覺地明白了過來。他臉上出現了極其少有的無語表情:“……那位婆婆姓孟,不姓張。”

    “……”Bryan生硬地說,“死的只有狗男女,那一對。范圍控制很好,沒有人受傷。”

    他并沒有說謊。精準爆炸波及的范圍只有頂樓辦公室,他安排的人在那之前守住了安全通道的所有入口,確保不會有無辜人士進入頂層。

    向晚清把電腦合上,伸了個懶腰:“謝謝你,弟弟。我和你哥可以提前下班了。”

    街上的人流已經恢復正常,除了少數駐足觀看的人之外,人群說說笑笑。

    Bryan看向外面,那把黑色長椅安靜地佇立在原地,在滾滾煙塵和橘色火光下,那樣的孤寂。

    他轉回頭,周珞石仍不語地盯著他。

    他下意識心虛地移開目光,又強裝鎮定地移回來:“滅火人,正在他們的路上。”

    周珞石重復:“滅火人?”

    Bryan抓緊了衣角,在腦中東翻西找的模樣像極了面對期末考試的差生:“C…Crowds?滅火人……群?滅火的人群?”

    周珞石仍看著他,不發一言。

    Bryan感覺額角滲出汗來,他在心里暗罵了一聲,絞盡腦汁:“People?Humen being?滅火人……類?滅火的人類?”

    周珞石嘆了口氣,終于開口:“來,跟我念,消防員。”

    第37章

    人來人往中,黑色長椅無聲佇立,一如七年前那個初雪的夜晚。

    那一夜。

    華燈初上,行人匆匆。

    身邊放著一箱獼猴桃,身后是那棟氣派的經紀公司大樓。周珞石安靜地坐在黑色長椅上,他想了很多,卻又什么也沒想。

    他想起半夜時落在下頜與側臉的吻,青澀的,熱切的,依戀的。他有時會醒,更多時不會。即使醒著,他也不會躲避。他從不是會“避嫌”的人,沒有必要。

    但他同樣也不會回應。

    因為他也不知道這算是什么。

    有幾次他下定決心要仔細想一想,可一沾枕頭就立刻睡死。白天要應對的事情太多,他太疲憊,晚上一碰床就自動關機,連入睡的階段都省去了。

    于是他沒有時間去想。

    他只是隱隱覺得,在這個最難熬的寒冷冬天里,他需要一份這樣的熱情,無論是親情,友情,還是愛情。

    他又想到經紀公司大樓頂層的辦公室,一個小時前,林總吸著煙,微笑著對他說,不行。即使在他說出了那句請求后。

    身后的音樂還在飄蕩,路上的行人卻已寥寥無幾。

    輕盈的觸感落在睫毛上,周珞石略一抬眼,發現下雪了。今年的初雪,來得格外早。

    褲兜里的手機還在不時震動,他沒有去管,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與夜色融為一體,直到肩上落了一層薄薄的雪。

    中途一位女孩路過,往長椅上放了一把傘。看了看他,離開了。

    又有一只黑色斑點狗路過,蹭了蹭他的褲腿。周珞石給了它一顆獼猴桃,它聞了聞,離開了。

    也有幾輛出租車停下,問過之后,離開了。

    直到褲兜里的手機因震動而發燙,周珞石才用凍僵的手指拿出手機,接通了電話。

    “哥哥,你在哪里?”對面的聲音焦急不已,“已經很晚了,我去接你,好嗎?”

    “你有沒有吃飯?餓嗎?哥哥?”

    “哥哥,你冷不冷?”

    周珞石看了看腕表,原來他已經在這里坐了三個小時,時間已過了八點。

    “哥哥?你在嗎?”

    “嗯。”周珞石說,“那你來吧。”

    他說了地址。

    “哥哥,我馬上到!”對面傳來開門和關門的聲音,“哥哥,可以保持通話嗎?”

    周珞石說:“行。”

    幾分鐘后,那邊傳來聲音:“我上出租車了,哥哥,和我說話,好嗎?”

    周珞石抬頭看向天空,說:“下雪了。”

    “對,對,下雪了。哥哥,我們沐浴雪,一起。我忘記傘,你也從來沒有傘。”

    周珞石看了看座椅:“我有傘。”

    他向后靠著椅背,有一搭沒一搭地和弟弟閑聊著。

    “你冷嗎,哥哥?”Bryan說,“馬上就不冷了。”

    周珞石說:“嗯。”

    “你想吃什么?哥哥?我們去吃飯。”

    “都行。”

    “有沒有一點點的偏好呢,哥哥?”

    不遠處的小推車在賣烤紅薯,熱氣騰騰,飄著幾縷白霧。

    周珞石突然感覺到了餓。

    “烤紅薯吧。”

    “好的,好的!哥哥,請等待我。”

    十分鐘后,一輛出租車停在路邊,Bryan從車上跳下來。

    “哥哥!”

    周珞石抬頭看著他,想起深夜里的那些親吻。

    Bryan小跑過來,手里拿著圍巾,周珞石略低下頭任由他動作。Bryan把圍巾在他脖子上纏了一圈,又繞到前面,松松打了個結,脖子便被遮得嚴嚴實實了。

    “媽媽教學我,系圍巾。”

    周珞石笑了一下:“嗯。”

    他一向不愛多穿衣服,大冬天也只穿一件毛衣和一件外套,秋衣和秋褲這種東西更是壓根不會想。此時暖絨絨的圍巾裹住他的脖子,他才后知后覺感受到了冷意。

    他全身都凍僵了。

    “哥哥……”

    Bryan心疼地捧住他的臉,用掌心輕輕揉搓。

    周珞石閉上眼睛,雪花在他睫毛上融化。溫暖的手心拂過他的眉骨、鼻尖、下頜,突然間額頭一熱,是一個吻。

    他睜開眼。

    Bryan紅著臉,心虛地移開目光:“哥哥,我去買烤紅薯。”

    他跑去街邊,很快就舉著兩個烤紅薯回來。

    凍僵的手里被塞入了熱騰騰的烤紅薯。

    “哥哥,你暖手在先。”Bryan蹲下身去,抱住他的腿,“是非常冷嗎,哥哥?”

    是挺冷的,周珞石想。

    Bryan專心地幫他暖腿,用掌心攏住他的腳腕,捂熱了后又往上,隔著褲子揉搓他的小腿肚,一點一點到膝蓋。

    “好了。”周珞石動了動膝蓋,頂了頂弟弟的下巴,“吃紅薯。”

    Bryan很乖地哦了一聲,摘掉他褲腳上的幾根狗毛,最后又拍了拍灰塵,站起身來。

    周珞石伸手一拽,把人拽到大腿上側坐著。

    Bryan受寵若驚:“哥、哥哥?”

    周珞石把紅薯往他手里一塞:“我餓了。”

    Bryan迅速剝掉外殼,把黃澄澄、冒著熱氣的紅薯遞到他嘴邊。

    周珞石咬了一口,嘶聲道:“燙。”

    Bryan湊到他臉前,對著他的嘴唇吹氣。不知道是不是故意的,嘴唇越貼越近。

    就在雙唇快要貼上的時候,周珞石伸出食指,貼住他的嘴唇,阻止他的靠近:“安分一點。”

    Bryan嘿嘿笑著:“好溫柔啊,老公。怎么這么溫柔?清風明月總纏綿,夜夜流光相皎潔,你與我。”

    周珞石說:“從哪學的半吊子詩句。”

    “語文林老師。”Bryan說,“學富五車的語文林老師,左手托天文,右手舉地理,腳踩大唐盛世,拳打鎮關西。他耐心非常,愛國敬業,誠信友善,自由平等。如此耐心,是因為成語和詩詞養人嗎?又或者,因為兼濟蒼生,公正法治。”

    周珞石啃了小半顆紅薯,涼涼地說:“因為媽每年給他送一箱茅臺,讓他特殊關照你,他是個老酒鬼。”

    Bryan干巴巴地哦了一聲:“那、那真是遺憾,竟是付費服務,哈哈、哈。我將多多學習成語,向他,賺回本錢。”

    兩人坐在初雪中,一人一口,分吃完了兩顆紅薯。

    誰也沒有想去撐傘,于是兩人的發頂和肩頭都落了一層薄雪。

    Bryan湊上去抱住他的肩膀,又摸了摸他的心臟的位置,問:“你這里難受嗎,哥哥?跟我說說,好嗎?”

    周珞石安靜地看著他,問:“你喜歡我?”

    過去提起這個話題,他總是嗤笑,不屑一顧,壓根不放在心上。這是他第一次認真地問出口,問一個與他相同的人,而非問一只年幼無能的貓貓狗狗。

    “我并不止喜歡您。”Bryan嚴肅答道,“我愛您。”

    周珞石笑了一下,向后微靠,手臂橫搭在椅背上,另一只手握住弟弟的腰身:“那你對我表白吧。”

    Bryan立刻正襟危坐,字正腔圓:“哥哥,您是那樣的英俊,帥氣,溫柔,強大,樂觀,堅強,友善,誠信,我……”

    強大。

    可他并不強大。

    周珞石想起他拎著男人的后頸往墻上撞的畫面,鮮血順著額頭滴落。他又想起林總吐出煙霧的樣子,微笑著對他說,不行。

    他不強大,他懦弱而無力。

    他承擔不起這樣的仰慕。

    “愿為西南風,長逝入君懷。君懷良不開,賤妾當何依……”

    Bryan還在滔滔不絕:“……與君世世為夫妻,更結來生……”

    “噓。”周珞石輕聲道,用食指點住弟弟的嘴唇,“我不想聽浮夸的。”

    Bryan愣了愣,突然正色下來。那些為了表白而努力學習的成語和詩句,一瞬間全部從腦海里消失。

    甚至連漢語也全部忘記。

    似乎知道不會被拒絕,他湊上去,輕輕的、輕輕的親了一下近在咫尺的薄唇,嘗到了烤紅薯的甜味。

    這個吻如雪落無聲。

    他說得很慢,很堅定:“I love you, with every single beat of my heart.”

    周珞石并沒有躲開,他從來不是會躲避親吻的人,那樣太不男人。他只會痛揍想吻他的人,可是他現在很累。

    他任由弟弟柔軟的唇貼近又離開,并未回應,也并未拒絕。

    “想約會嗎?”周珞石問。

    Bryan愣住,隨即激動得全身發抖:“Cannnnnn……I?可、可以嗎,哥哥?我真的、真的可……可以嗎?”

    周珞石站起身來:“你回答想與不想,我來決定能與不能。”

    Bryan暈乎乎地抱住他的手臂:“Yesyesyesyesyes!想,想想想想想,老公,嘿嘿,約會……老公!”

    “先去吃東西。”

    兩人乘車來到夜市。

    冬季的夜市熱鬧極了,九十點正是人流最為繁忙的時間,初雪增趣。小吃攤位連成長龍,冒著熱氣騰騰的白霧。

    兄弟倆配合嫻熟,分工明確,周珞石排隊買烤生蠔時,Bryan在章魚小丸子的攤前排隊。

    “哥哥,是沙拉醬。”

    Bryan用牙簽戳起一顆章魚小丸子,周珞石微低下頭咬住,感受著脆脆彈彈的章魚塊在口中跳動,酥香脆爽。

    他把手里的烤腸遞過去,Bryan咬了一口,眼睛發亮:“嘿嘿,老公。”

    兩人端著烤好的生蠔,揀了張角落的小桌板坐下。

    Bryan一路笑容沒停過,不顧剛烤好的生蠔燙手,夾起浸潤了小米辣和小蔥的生蠔肉遞到哥哥嘴邊,又捏著殼的邊緣:“哥哥,湯汁很鮮。”

    周珞石喝下了遞到唇邊的湯汁,捏住弟弟的手指:“燙紅了?”

    “沒感覺。”Bryan笑得露出雪白的牙齒,把手指伸過去,“老公,吹一下。”

    周珞石對著他指尖吹了口氣。

    Bryan暈暈乎乎:“老公,再、再舔一下!”

    周珞石嗤笑,撥開他的手指:“得寸進尺。”

    旁邊桌的一對閨蜜聽到這稱呼,頻頻地看過來。

    Bryan字正腔圓的對她們說:“我的老公,他曾經是我的哥哥,是我的god,現在是我的老公。”

    那對閨蜜嘿嘿笑著:“你老公真帥!”

    Bryan驕傲地揚起頭:“Absolutely!”

    周珞石安靜地用筷子撥弄著紙碗中的烤冷面,想起多年前他帶著弟弟進入臥室的那個遙遠的夜晚。他拿出一張鬼畫符般的紙,上面寫著,兄為弟綱。

    那時他不會英語,弟弟不會漢語,交流起來那樣的費勁。

    他說得口干舌燥,也沒能解釋明白“綱”是何意,他翻遍了自己匱乏的單詞庫,說出了god這個詞。

    八歲的外國小朋友嚴肅地重復了一遍:“You are my god.”

    七年過去了。

    周珞石想,他不是god,就算過去是,如今也隕落了。

    頂層的豪華辦公室里,林總緩緩吐出一口煙霧,對他說,不行。

    那是他第一次彎下脊梁,那是青年人寧可斷裂也不肯彎曲的脊梁。

    可他依然無法拿回父親的遺作。

    這或許只是咖啡館那位老人一點小小的授意,他就已經潰不成軍。

    一顆堅定的心能處理所有的意外,踢開所有的障礙。可自從父母離開后,他的心就已經凍住,又在今天下午碎成了渣滓。

    在他找回這顆心以前,他沒有辦法再承擔任何愛意了。

    無法給予,更無法接受。

    接受的前提是配得感,他本來有很多的配得感,因為他從小就被很多人愛著。可是隨著自尊的破碎,配得感消失不見。

    “哥哥?”

    嘴唇上一陣冰涼,周珞石抬起頭來,Bryan正舉著草莓糖葫蘆遞到他嘴邊。草莓外覆著一層薄薄的糖霜,香甜直撲鼻腔。

    “哥哥,咬上面,草莓尖尖。”

    周珞石咬了一口,汁水在嘴里爆開,裹著糖霜,甜美極了。

    Bryan幸福地咬掉剩下的部分,笑嘿嘿地說:“我吃草莓屁股。”

    兩人吃完了桌上的東西,又沿著夜市繼續逛去,直到吃撐。

    Bryan抱著他的手臂:“哥哥,你累了,回家休息,好嗎?我為您放洗澡水。”

    周珞石抬了下眼,平淡地說:“不是約會么?想看電影嗎?”

    “我覺得你很累,哥哥。”

    “我不累。”

    “你可以告訴我任何事情,哥哥,你想讓我沉默,我就緊閉嘴。”

    周珞石彈了彈他的額頭:“我想看電影。”

    打車去了電影院,選了一部恐怖片。周珞石本想做一個合格的約會對象,可他還是睡著了。再醒來時燈光亮著,熒幕上滾動著演職員表。

    他靠在弟弟的肩膀上,左手被弟弟攏在掌心,以極其珍視的力道。

    “哥哥?”耳邊傳來低聲,或許是意識到了即將發生什么,那聲音有些緊繃,“心里難受的話,請對我傾訴,好嗎?”

    周珞石在心里無聲地嘆了口氣,他揉了揉臉,坐直身體:“只是困了。抱歉。”

    “哥哥永遠不需要對我道歉。只要哥哥別不要我。”Bryan把熱奶茶遞到他嘴邊,“喝一點,好嗎?”

    周珞石咬住吸管,喝光了奶茶,把杯子捏扁丟入旁邊的垃圾桶,他看了看時間,凌晨1點。

    “隔壁市最近建了個夜游園,有射擊,溜冰,攀巖什么的,聽說半夜最熱鬧,想去嗎?”他回憶著約會常去的地點。

    Bryan緊張地看著他:“哥哥,回家好嗎?綠茶剛才打來電話,問我們在哪里。”

    周珞石說:“跟他說我們出去玩了。”

    “嗯,嗯,我已經這樣告知。”他說,“哥哥累了,回家好嗎?我放洗澡水,給哥哥捏肩,捶腿。”

    “我不累,睡飽了。”

    走出電影院,鵝毛大雪飄落,輕盈地落在樹木與屋頂。

    周珞石說:“夜游園里可以溜冰,想去玩嗎?”

    Bryan嘗試了幾次后,知道無法說服他,便順著他的話:“我在哥哥身邊。”

    周珞石攔了輛出租車,報了地點。

    司機說:“太遠了,回來空車,油不夠燒啊!”

    “給你五百。”周珞石把弟弟推上車,“開穩點。”

    按市場價來回也就四百而已,司機興奮地吆喝了一聲:“好嘞,咱立刻出發!”

    凌晨三點,兄弟倆來到夜游園門口。

    這座新落成的樂園燈火輝煌,隨處可見五顏六色的冰雕。小孩兒們舉著冰激凌咯咯笑著,你追我趕,熱鬧得不像話。

    周珞石說:“想玩什么?那邊有溜冰場,會玩嗎?我可以教你,學不會,我今天也不罵你。”

    Bryan拉住他的手,偷偷看了看他的側臉,指了指摩天輪:“那個可以嗎?”

    周珞石皺了皺眉,滿眼的嫌棄幾乎要溢出來:“你喜歡這種玩意兒?”

    Bryan說:“想和哥哥。好嗎,老公?”

    周珞石默然地想起,這一趟是約會。他是個糟糕極了的約會對象。

    “行吧。”

    買了票后,進入包間,摩天輪緩緩轉動。

    摩天輪升高,整座城市的萬家燈火盡收眼底。

    周珞石從小就討厭一切慢悠悠的東西,摩天輪這蝸牛般的速度讓他煩躁不已。等了大概一個世紀,他們的小包間終于到了最頂部。

    而他的耐心也已經告罄。

    不要再拖了。

    他心中暗道。

    他從來都是直來直去的性子,這是第一次,一句話在心里憋了好幾個小時。

    他看向身邊的人。

    Bryan的表情三分幸福三分依戀,剩下四分是擔憂與不安。

    周珞石漫不經心地說:“想吻我嗎?”

    Bryan的神情空白了一瞬,而后艱難地咽了咽口水:“可、可以嗎,哥哥?”

    “我說過了,你決定想與不想。”周珞石說,“我決定能與不能。”

    Bryan挪到他的腿上坐下,虔誠地靠近,在摩天輪升到最頂部的時候,把唇貼了上去。

    周珞石似乎是冷,似乎是累,又似乎是太過急切地想說后面的話——

    總而言之,這一次,他依然沒有回應。

    他敷衍的、草草的任弟弟的嘴唇貼在他的嘴唇上,像完成任務般等了幾秒,而后推開。

    Bryan茫然地盯著他。

    “小布丁。”周珞石說,“我不要你了。”

    開了個頭,他覺得呼吸暢快起來,接下來的話便容易多了。

    “明天,你就和你爸走吧。”

    Bryan看起來有些疑惑,似乎不明白他在說什么。又或者聽見了,腦袋卻自我保護般,不愿意破譯。

    周珞石說:“我不想養你了,你說得對,我很累了。”

    Bryan木然地重復著兩個字:“……哥哥?”

    周珞石站起身來,看著外面的萬家燈火,冷淡說道:“等落地,我會打電話告訴你的父親。”

    第38章

    Bryan從漫長的自欺欺人中反應過來,如遭雷擊,臉色煞白:“……哥哥?我錯誤的地方,請您教我,別不要我,哥哥……”

    周珞石背對著他,無動于衷地看著夜色:“你沒有做錯。”

    他頓了頓,道:“只是我不需要你了。”

    Bryan雙膝跪地,抱住他的腿,臉頰貼到了初雪的寒意:“哥哥……別……我……I cant understand Chinese,please……I dont know what are you saying……”

    周珞石看著摩天輪緩緩轉動的軸承,有些倦怠地想,他討厭一切慢悠悠的東西。或許他應該在落地時再說出那句話。

    “老公……別不要我……”Bryan雙眸含淚,反反復復哀求,“我不添加麻煩為你……我聽你的話……我會改正……”

    “哥哥……老公……我會死的……你不要我,我就死了……”

    周珞石冷漠地聽著顛三倒四的乞求,大腿外側的褲子被浸濕,滾燙的眼淚貼在他的皮膚上。原來寒冷的冬夜里竟有這樣滾燙的溫度,他想。

    “你遇到困境嗎,哥哥?請告訴我好嗎,我去求白人老頭……”Bryan胡亂地說著,“哥哥,你告訴我,我長大了,分擔為你,別不要我……”

    周珞石有些厭煩地甩開腿上的掛件。他的耐心和溫柔只足夠一個離別的吻,那之后的他心硬如鐵,討厭一切黏糊糊、斬不斷理還亂的情感。

    “和你沒關系。”他冷冷地說,“我們一起生活了七年,如今緣分盡了,再如何挽留也沒有用。”

    摩天輪的包廂很小,Bryan鍥而不舍地又抱了上去,緊緊環住他的腿:“沒有、沒有,還有很多的緣分在我們之間……哥哥……我還沒有孝順哥哥……”

    “肌膚之親,還沒有達成,哥哥……讓我,服侍您的男□□官……”

    “您不能和別人進行肌膚之親,我要留在您身邊,服務您,監視您……”

    他苦苦哀求。

    包廂旋轉到了三點鐘方向,距離落地只剩十分鐘。

    周珞石坐回座椅,有些疲倦地摁了摁眉心:“我不會和男的肌膚之親。就算和男的,你也是最后的選擇。”

    Bryan拼命地搖頭,藍眸里不斷滾落淚水。

    望著快要落地的摩天輪,周珞石快刀斬亂麻:“父母不在了,我沒有心力再把你養大,我的學習和工作會很忙碌。我可以當一個哥哥,但我當不了爹。”

    “您想當,我符合您的要求。”Bryan說,“Daddy,老公,Daddy,您是我的父親,是哥哥,是爸爸,也是老公。”

    周珞石壓根不理會他的胡言亂語,繼續道:“我接下來會離開一段時間,不方便帶著你。”

    Bryan急切地問:“您要去哪里?老公,讓我照顧您的飲食起居。”

    “我不需要照顧。”周珞石平淡地說,“你只會是我的累贅。”

    他也不知道要去哪里,要去多久,才能找回那顆心,和那些他視若脊梁的自尊。

    累贅。

    Bryan被這兩個字刺得呼吸滯住,更多的眼淚從眼眶涌出,他懷著一絲期望問:“是不是,臭白人老頭,做了什么?欺負你?哥哥,我幫你報仇。”

    周珞石不耐煩地說:“和別人沒關系,這是我自己的決定,我不要你了,聽懂了么?需要我再重復么?我不要你了。”

    Bryan抱著他的膝蓋,怔怔地望著他。

    馬上就要落地了。

    周珞石看著他哭得紅腫的眼睛,慘白的臉,和脆弱破碎的神情,冷冷地說:“自己站起來,眼淚擦干凈,男子漢大丈夫,哭哭啼啼像什么話?”

    Bryan茫然地盯著他,似乎是打定了主意抱住他的腿不放。

    周珞石嘖了一聲,用手背拍了拍他的臉,動作介于親昵與侮辱之間,幾乎是懶洋洋的:“起來。我之前是怎么教你的?”

    Bryan想迸發出憤怒,讓怒火成為他的盔甲,可他僅僅是萬念俱灰。

    摩天輪落地,包廂門開啟,周珞石毫無留戀地走了出去,他的背影融入萬家燈火。

    一旦下了決定,事情便進展得飛快。

    周珞石向老人要了三樣東西,第一樣是DNA化驗結果以及親子關系報告,第二件是一份合同,其中的條款保證Bryan的身體和生命安全,第三樣是經紀公司里那個硬盤。

    老人提出要幫助他支付違約金。

    周珞石冷冷地嘲諷道:“我沒有窮到要靠賣弟弟來賺錢。”

    可是很快,他收到了經紀公司的信息,看在他父親為公司創利頗多的情分上,違約金不再需要支付。

    Bryan單獨與老人談了話,他的傷心和絕望只在哥哥面前,面對其他人時從來都拒人于千里之外。

    他質問老人做了什么。

    老人并不遮掩,只說:“一點小小的推波助瀾。”

    Bryan面色蒼白,藍眸里再無軟弱和乞求,只是冰冷憤恨:“我一定會殺了你。”

    老人的眼里閃過贊賞:“這才是我的好孩子。權力是個好東西,相信我,你會明白的,我的孩子。”

    離開前的最后一個夜晚,客廳里的人全都緘默無聲,悄悄地用眼神交流。

    周珞石只平靜地說:“這段時間辛苦你們了,明天我請大家吃飯。”

    說完,他就回臥室關上了門。

    剩下的人用嘴型交流,壓根不敢發出聲音。

    Bryan在臥室里找到周珞石時,他正坐在擺滿化學器材的桌子前,擺弄著什么,高挺的鼻梁上架著一副護目鏡。

    沒有回頭去看,周珞石似乎知道進來的是誰:“你現在念初三上學期,化學課學到哪里了?”

    Bryan低低地說:“I……I dont know.”

    他連漢語都忘了,哪里還記得化學呢。

    周珞石并不生氣,只是專心準備著器具與材料。

    Bryan怔怔地望著他,一屁股坐在地上,雙腿雙手都纏住他的一條腿:“哥哥……為什么,不要我?”

    周珞石推了推鼻梁上的護目鏡,語氣平靜:“這個問題的討論已經結束了。”

    并且已經喪失意義。

    今晚過去,Bryan就會被打包送上直升機。

    Bryan顫抖地說:“你的教學指南,15歲,找到人生的價值與意義,切忌妄自菲薄。你不要我,我的意義,去哪里尋找呢?我沒有意義。”

    周珞石并不說話。

    Bryan傷心又絕望:“我在你心里,算是什么?你拋棄我,像一條狗,換做是白月光,你會拋棄他嗎?會嗎?撿來的,永遠比不上親生的,是這樣嗎?哥哥?”

    “你的假設并沒有存在的基礎,沒有意義。”

    Bryan憤怒地說:“你不愛我,你從來沒有愛過我。”

    “我恨你,你不要我,我恨你,我會恨你。”

    “我不想恨你,你要我,好不好?你要我。”

    “或者,你只要告訴我,你拋棄我并非自愿,那臭老頭子逼迫你,對不對,哥哥?”

    他的語氣從冷硬到哀求,從流暢到發抖,周珞石只是一言不發。

    “好了。”周珞石垂下一只手,摸了摸他的頭發,“你看吧。”

    “春天有煙花。”

    周珞石說著,把手中的粉末撒在火焰上。大表面積的金屬粉與火接觸,瞬間燃出美麗的煙花,就像一大把仙女棒同時燃燒。

    他關上燈,房間陷入黑暗。

    “夏天,有螢火蟲。”

    盛著綠色化合物顆粒的勺子伸入錐形瓶,漂亮的螢火蟲在瓶中飄飛,輕盈又美麗。

    Bryan抱著他的腿,全身發抖。

    周珞石不為所動:“秋天有星星。”

    燒杯里加入固體、溶液與水,最后又加入了某種東西,淡黃的液體突然變成了夢幻的藍色。拖著尾巴的絲線狀東西不斷地蕩漾又墜落,像一片藍色的銀河。

    “冬天有雪。”

    他把水倒入裝有白色粉體的玻璃燒杯,幾秒后,細密的雪膨脹、膨脹,從燒杯邊緣溢了出來。他抓起一把雪,灑在旁邊的幾盆多肉上,肥嘟嘟的多肉便覆滿了糖霜。

    周珞石打開燈,垂眸一瞥,那雙藍眸里全部是他。

    “春夏秋冬,人生不就是四季輪回么,無數年,都帶你看了。”周珞石往椅背上一靠,摘下護目鏡往桌上一扔,“我們也沒什么遺憾了。”

    Bryan全身發抖,音調奇怪地開口:“全是遺憾。怎么會沒有遺憾?”

    他跪在周珞石雙膝之間,解開了對方的褲腰,埋下頭去。

    周珞石很輕很輕的顫了一下,握著鏡框的手指捏緊了,又緩緩松開。他伸手摸到墻上的開關,關上了燈。

    一片黑暗,一片寂靜。

    上一次全無章法,這一次好了太多。

    周珞石閉著眼睛,感受著溫熱和包裹。他握住弟弟的肩膀,動作很輕。他從頭到尾沒有發出聲音。

    他聽到弟弟帶著哭腔的沙啞詢問:“上帝會拋棄他的造物嗎?”

    而后吻不斷向上,從小腹,到腰身,到脖頸,到下頜,滾燙。

    周珞石想了很多。

    你從小就渴望有一個小尾巴,然后你得到了。

    你得到了一張白紙。

    他對你全然的依戀與信任,他熱切的渴望著你的描畫。

    你教導他,你訓斥他,你也愛他。

    他按你的要求,長成了你希望他長成的模樣。

    他丟掉你討厭的玫瑰味牙膏,換成你喜歡的海鹽薄荷味。每晚跪在你的床邊,張開牙齒任你檢查。

    他長出了你喜歡的整齊潔白的牙齒。

    他涂抹你喜歡的杏仁味寶寶霜。

    他按你的要求洗頭,金發柔軟如絲綢,那也是你所喜歡的。

    你知道他的每一次跟蹤,每一次偷聽,每一次偷走信件。

    因為你了解他。

    你并不覺得被冒犯,因為你從小就想有這樣的小尾巴。

    他忠誠,熱切,全心全意的愛你,信你。

    你知道在你看不見的地方,他嫉妒、心機又幼稚。

    你按你喜歡的模子,把他養成了完全是你喜歡的模樣。

    你喜歡漂亮的,聽話的,年紀小的。

    他好像都符合。

    你是他的上帝。

    他是你的造物。

    可當你的造物跪在你的身前,請求你的垂憐與愛撫。

    你卻也不知道,這到底算是什么。

    黑暗中,灼熱的吻觸到了嘴唇。

    周珞石無聲地嘆了口氣,像是妥協,像是放縱,又像是倦怠。

    他摟住弟弟的腰身,把人拉到腿上坐下。而后他按住弟弟的后頸,略微張口,松開齒關,加深了這個吻。

    第39章

    第二天早晨,周珞石親手把弟弟送到了老人手中。

    “哥哥……”

    兩人都是一夜沒睡,身后傳來的聲音疲憊而沙啞。

    周珞石腳步未停,毫無留戀地轉身離開,踩碎的枯枝落葉在腳下窸窣作響。

    他請朋友們吃了頓飯,在大家欲言又止的目光中,告訴大家他要出門一趟,但暫時不知道目的地,也不知道歸期。

    勸走朋友們后,他在父母的臥室里坐了一整天,沉默地看著墻上的世界地圖。

    徐麗喜歡拍照,帶著笑靨的照片布滿了大半個地球,那些照片是他精心挑選并釘上去的。

    周珞石看著地圖的空白處,確定了他下一站的目的地,他準備先去印度。然后,一點一點補齊地圖上的空缺。

    向學校申請休學一年后,他辦好了護照和簽證,開始收拾行李。

    他不是個講究的人,一向不愛多帶東西。除了一套換洗衣服外,書包里只有一張簽名唱片,一顆裝在小布兜里的白色珍珠耳環。

    路過書桌時他頓了一下,拿起桌上的日記本,隨便翻開一頁。

    “……哥哥是一扇門,引領我走向多彩繽紛的世界。哥哥是一扇窗,讓我看見世界的美好。哥哥是一堵墻,為我抵擋邪惡力量。

    溫柔,善良,帥氣,勤勞,勇敢,熱情,樂觀,哥哥是航行的燈塔,人生的指南針,迷茫時的GPS。

    我將永遠孝順和愛哥哥。”

    周珞石默然地看了一會兒,合上日記本,不怎么走心地扔回桌上,去廚房把解凍好的鍋貼放入平底鍋開始煎。他站在鍋前看著油滋滋作響,又回到書桌前,把日記本放入了書包。

    僅剩的十顆鍋貼煎好后,周珞石坐在餐桌前慢慢吃著,聽見了窗外的煙花爆炸聲。他反應過來,今天是除夕。

    短短的一個月里他去了兩次派出所,一次是刪除父母的那兩頁,一次是刪除弟弟的那一頁。如今,戶口本上只剩他一個人。

    意識到他再也吃不到這種味道的鍋貼了,他吃得慢吞吞,每一口都細嚼慢咽。可總有吃完的時候。

    他不愛疊被鋪床,所以臥室的床單仍是幾天前那凌亂的模樣,那夜兩人都沒有睡,直到天亮。他把床單被套摘下來丟入洗衣機,拿起書包,最后看了一眼家,鎖門離開。

    去機場的路上,他接到了喻雪杉的電話。

    “我媽媽讓我聯系你,她說今天過年,如果你不想一個人,可以來我們家。”她說,“我媽媽做了年夜飯。”

    周珞石沉默后道:“謝謝。”

    他讓司機掉頭,回了市區。

    喻惠在三天前出院,怕賭鬼男人再來糾纏,周珞石主動去了醫院幫忙,送她們母女回家。

    喻惠從小學佛,心態平靜,對一切事情都淡然處之。如今她很快適應了輪椅,在網上買來了各色針線、貼紙和銘牌,準備做一些小手工,在網店上售賣。

    見到周珞石進門,她微笑著招呼:“小周啊,坐下喝點水,還剩最后一個菜,你喜不喜歡吃魚?”

    周珞石放下書包去廚房幫忙:“謝謝您,挺喜歡的,我來端吧。”

    喻雪杉從櫥柜里拿出碗筷擺好。

    簡單的幾個家常菜端上桌,熱氣騰騰,配上客廳里春晚的歌舞聲,年味兒一下子濃郁起來。

    只吃了十顆鍋貼的周珞石真切感受到肚子餓了,可他夾了一大塊魚肉到碗中,突然發現剔魚刺是多么困難的工作。

    Bryan總是會把剔干凈刺的魚肉放入他碗中,一大塊細嫩鮮香的魚肉,他夾起來吃掉,從不擔心會有刺。弟弟在這種事情上向來細心無比,七年來從沒讓他吃到過哪怕是最細的魚刺。

    喻惠溫和說笑:“馬上跨年了,去年我們大家都不如意,新的一年會好起來的。你們兩人都還小,遇見一些事情,會以為是跨不過去的坎兒。我向你們保證,會好的。”

    正被魚刺扎得嘴唇生疼的周珞石突然鼻腔一酸。

    他想,會好嗎?他不知道。

    “謝謝您。”他說,“以后有任何需要幫忙的地方,請聯系我。”

    “你這孩子。”喻惠嘆了口氣,“你別太有心理壓力,這件事不怪你。再說,你已經幫了我們很多了。以后沒地方去,可以找阿姨傾訴。”

    吃完年夜飯,周珞石告辭離開。

    他獨自一人走在爆竹聲中,每一次咽口水喉嚨都生疼,他后知后覺自己是被魚刺卡住了。于是他掏出手機搜索“被魚刺卡住了怎么辦”。

    搜到一半他覺得這行為未免太傻,嗤笑了一下,把手機放回褲兜。可喉嚨實在是疼,他無奈地拿出手機繼續搜索。

    答案是喝醋,醋能軟化魚刺。

    他走遍了三條街,終于找到一家營業中的超市,買到了一瓶醋。

    走在冬夜的寒風中,他想,他再也不吃魚了。

    熱帶季風氣候的印度,即使在冬天,也是溫暖宜人。

    周珞石背著書包,穿過臟亂的貧民區,也穿過富麗堂皇的富人區。他漫無目的,甚至漫無思緒,風塵仆仆,滿身泥沙。

    有一天他在路邊看見一個女人。

    女人大著肚子,衣衫破爛,正盯著路邊攤里的食物。

    周珞石看見了女人手臂上紋的漢字,正在這時女人也看見了他,笑吟吟地說:“中國小帥哥,請我吃頓飯吧。”

    周珞石給她買了燉飯和咖喱湯,兩人在路邊攤挨著坐下。

    女人狼吞虎咽地吃完,擦了擦嘴,問:“你去哪里?”

    周珞石搖搖頭,從褲兜里掏出一把盧比給她,起身就要離開,卻被女人的一句話叫住。

    “你沒有目的地,我沒有錢。”女人說,“你跟我一起走吧,我去的那個地方,你一定會喜歡。”

    周珞石想了想,無所謂地點點頭。

    兩人出發了。

    女人名叫許圓圓。她似乎對印度很熟悉,帶著周珞石左轉右轉抄近道,吃本地人才知道的美味小吃。她懷胎七月,身形卻很是靈敏。

    許圓圓總是喋喋不休地講她的經歷。懷上孩子后她才知道對方是有婦之夫,男人在單位里是有頭有臉的人物,給了她分手費,她把錢和卡撕碎丟在了他的臉上。

    “姐才不是能用錢羞辱的人!誰稀罕他那幾個臭錢!”

    “他老婆生不出孩子,他還想把我的孩子偷偷養起來,哼……想得美!一生下來我就給溺死!”

    “龜兒子的,還想傳宗接代,我看他斷子絕孫還差不多!”

    話雖這么說著,她卻總是溫柔地撫摸逐漸變大的肚子,穿街走巷時一直小心翼翼地護著。

    周珞石沉默地聽她說話,幾乎從不開口。

    半個月后,許圓圓帶著他去了一座寺廟。

    她和寺廟里的工作人員是親戚,謀了個廚房的差事,又讓人給周珞石安排了個小房間。

    “這我弟弟。”她拉著周珞石笑瞇瞇地對人介紹,“他來做義工。”

    兩個月后她生下了一個女孩,嬰兒安靜不哭,總是咧著嘴笑,可愛極了。師父們都愛抱她。

    許圓圓身體恢復后就開始在廚房幫工,她做的素食鮮香味美,師父們都愛吃。她會把周珞石叫過去,偷偷往他懷里塞一個油鴨腿,或者一截煮好的香腸。

    “小石頭,你快吃呀。”她會笑得眉眼彎彎,“你只吃素可不行,會餓壞的。”

    有時夜里,她還會叫他到廚房,偷偷從茅草堆里摸出一瓶二鍋頭:“來,陪你許姐喝。”

    周珞石面帶無語,她就搖頭晃腦地念:“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留。”

    更多的時候,周珞石會抱著小嬰兒,坐在陽光下。他給小嬰兒換尿布,擦口水,小嬰兒很乖地看著他,從不哭鬧。

    許圓圓驚奇不已:“你抱孩子的姿勢挺標準嘛!偷偷跟姐說,是不是練過?”

    周珞石便含糊地說:“以前有個弟弟。”

    許圓圓便笑瞇瞇地說:“她當你的侄女兒,好不好呀?”

    不帶孩子的時候,周珞石坐在佛堂外,經常靠著門框就睡了過去。偶爾醒來,陽光正盛,師父們在念佛經。

    他聽不懂印度語和梵文,可寺廟里有一位中國師父,有幾句話會飄入他的耳中。

    “……或三歲五歲十歲以下,亡失父母,乃及亡失兄弟姊妹……是人年既長大,思憶父母及諸眷屬,不知落在何趣,生何世界,生何天中……”

    “……念其名字,滿于萬遍……菩薩現大神力,親領是人,于諸世界,見諸眷屬……”

    那位中國師父法號一愿,慈眉善目。

    周珞石問他:“是真的嗎?”

    一愿法師微笑說道:“心是真的。”

    在寺廟住了半年,許圓圓從瘦骨嶙峋變得豐滿健康,臉蛋紅撲撲。她的笑聲如銀鈴,她經常和周珞石提起,等攢夠錢,就回中國開一家飯館。

    周珞石說好,他會投資。

    一天夜里他的房門被敲響,許圓圓穿著新衣服站在門外,戴著亮晶晶的耳環和項鏈,整個人看上去精神奕奕。

    “小石頭,我搞到一瓶五糧液。”她壓低聲音說,“酒癮犯了,陪我喝唄!”

    周珞石便跟她來到院子里,兩人坐在花壇邊緣,對著月亮喝酒。

    周珞石問她為什么這么高興。

    許圓圓哼笑了一聲:“那狗東西知道了我生了女兒,要娶我回去當老婆!可把他給能的!”

    她重重地把酒杯一放:“老娘是他想要就要、想丟就丟的女人嗎?老娘連他的臭錢都看不上,難道還看得上他的臭人?!”

    周珞石說:“對。”

    許圓圓有些醉了:“等我回國開飯店,自己當大老板,誰稀罕他!”

    “是的。”周珞石說,“姐,別喝了。”

    “終于肯叫我姐啦?”許圓圓笑嘻嘻地說,“弟弟啊,姐這半年最開心的事就是遇見你。雖然你老是不肯跟我說,你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其實也沒什么。”十四的月亮鋪在酒杯中,圓圓滿滿。周珞石輕輕晃著酒杯,月亮便破碎又縫合。

    兩人聊了很多,分別時夜色已深。

    許圓圓說:“弟弟,會好的。”

    “嗯。”周珞石說,“謝謝圓姐,你也會好的。再過半年,小樂樂就會叫媽媽了。”

    許圓圓笑得露出潔白的牙齒:“哎呀,我等著呀!”

    微醺的周珞石一覺睡到中午,他簡單洗漱了一下,來到廚房,就聽見壓低的議論聲。

    “樂樂才半歲多,哎,造孽啊……”

    “太突然了,昨天她還約我逛街呢……”

    “誰能知道她會跳河呢,她一直都笑呵呵的。”

    周珞石渾身一僵,推門進去:“你們在說誰?”

    “許圓圓啊……哎。”廚娘懷里抱著牙牙學語的小樂樂,“昨天晚上跳河死了,尸體一大早被撈起來。樂樂咋辦喲……”

    許圓圓在遺書里說,樂樂姓陶,如果有一個姓陶的男人來寺廟,請把樂樂交給他撫養長大。

    周珞石看著遺書,原來她從來沒有走出來。

    而他沒有發現。

    那一天是農歷八月十五,中秋節。

    周珞石在臺階上坐著,從日暮西斜到明月高懸。他想了很多,卻又什么也沒想。

    寺廟工作人員來找到他:“你姓周是吧?有一個跨國電話打到了這里,是找你的。”

    周珞石渾渾噩噩地跟著他過去,接過了座機的話筒。

    “……哥哥?”

    一道熟悉又陌生的聲音,跨過山跨過海,跨過十個小時的時差,來到身處異國他鄉的人的耳邊。

    周珞石指尖輕顫。

    那邊的呼吸急促起來:“在那里的是你嗎,哥哥?”

    工作人員關上門,離開了房間。

    “哥哥,I……我交易,與管家。”那邊的聲音緩慢,發音奇怪,似乎是不習慣說漢語了,“他查詢……你的地方,Mid-Autumn Festival……今天,想要通話,與你。”

    周珞石攥緊了話筒,緊咬下唇,沉默無息。

    “你在聽嗎,哥哥?”

    那邊的語速變得又急又快:“我錯誤,向您道歉!我不恨你,從來不,我愛你,即使你拋棄我。只要你的一句話,我會努力,為我們。”

    “哥哥!”

    周珞石放下話筒,開了免提,電流的噪聲與對面的說話聲同時變大。

    “我學習,知道事情,那個林總……我會殺他,為您報仇……還有白人老頭,我也會報仇。”

    “哥哥,和我說話,好嗎?”

    周珞石坐在地上,肘撐膝蓋,把臉埋在手掌中,深深地吸氣。

    “是我沒有用處,您不要我。我會變強大,沒有人可以欺負我們,分開我們。”

    “……哥哥,您身體好嗎?”

    “你吃飯正常嗎?睡覺也正常嗎?”

    周珞石想起昨夜的圓月與酒,許圓圓笑意盈盈地說,弟弟,會好的,一切都會好的。

    “哥哥,你心里的難受,減少了嗎?”

    他的肩膀無聲聳動,半晌,有液體順著掌根滴落。他緊咬牙關,一絲聲音也無。

    “……是中秋節,我記起來。”那邊說,“哥哥,中秋節快樂。”

    不斷有滾燙的液體從掌根流下,浸濕了袖口。

    中秋節,獨屬于中國人的節日,在切斷一切聯絡的這大半年里,他在異國他鄉,收到了來自彼岸的祝福。

    “I want you to know thatI love you the same from a million miles away as I do right next to you.”那邊的聲音頓了一下,“哥哥。”

    “這顆心永遠屬于你,我體會你的難過,我們的難過相似。我理解您,如同您理解我。”

    這大半年來,周珞石時常會回想起離別前那一晚,親吻,撫摸,交融。他偶爾會想,那到底意味著什么?可更多時候,他在想父母,在想那張空缺的世界地圖。

    于是一直擱置。

    可是在這通跨國電話面前,一切突然變得通透,他明白了一切。

    他明白了——不論是親情,還是愛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千萬億世界千萬億人中,能與他感同身受相似的痛苦,這樣的痛苦讓他們的靈魂在最深處緊緊相連,這樣的人只有一個。那就是與他一樣失去父母的弟弟。

    他知道不會再有比這更緊密的聯結,如同不會再有人細心地為他剔干凈魚刺,以至于讓他喪失了自己剔魚刺的能力。

    思念跨越大洋與高山,在一輪明亮的滿月之下,將他擊倒。

    “哥哥……請等待我,我會變強。只要您一句話,我不會放棄。”

    “哥哥……”

    周珞石撐著地面站起身來,往遠處走去,中途他的腳步踉蹌了一下。

    電流音與話音仍在身后交織。

    “您要保重身體,好好吃飯,好好睡覺。”

    “哥哥,我愛您……”

    周珞石離開,把電話里的聲音丟在身后。

    恍惚間他又聽見了那首歌。

    Teardrops are fallin

    Down your face again

    Cause I dont know how to love you

    And I am broken too

    當我滿身傷痕,又該如何去愛你。

    明月如洗。

    這是周珞石在漫長的人生中第二次哭,也是最后一次哭。

    第一次是在九歲生日那天,年幼的弟弟被宣告死亡。他躲在衛生間哭了一夜。

    第二次是今天。那場車禍后,壓抑在胸中的情緒如一堵硬實的磚墻,在聽到許圓圓的死訊后,那堵磚墻被跨越山海而來的思念擊潰,終于緩緩的、有了松動的痕跡。

    自此,往后余生,他沒有再哭過。

    第40章

    許圓圓死后,周珞石又在寺廟待了大半年。

    他每天都很困,除了抱著樂樂曬太陽,其余大多數時間都在睡覺。

    樂樂長得很快很好,被寺廟里的師父們抱來抱去,她天生不怕人,整日伸著胖乎乎的小手,咿咿呀呀地發出聲音。

    不過樂樂最喜歡的還是周珞石,一被周珞石抱著,她就露出淺淺的酒窩,笑聲也比平時洪亮。

    等樂樂長出頭發,周珞石去集市上買來五顏六色的小皮筋,手欠地給人扎小揪揪。樂樂頂著滿頭難看不已的朝天辮,笑得更歡了。

    一歲多一點時,蹣跚學步的樂樂突然張了張嘴,喊道:“哥……哥……”

    正幫忙從貨車上往下搬糧油米面的周珞石一愣,他走過去蹲在樂樂面前:“可是你媽媽叫我是弟弟,你要喊我叔叔。”

    樂樂咯咯地笑著,又喊:“哥……哥!”

    周珞石摸了摸她的小揪揪。

    短短的兩個疊字,他的思緒飛回了那年冬天的黑龍江省,白樺樹林與月下清泉。又飛回了十五歲那年的籃球賽。然后是大二那年的暑假,暴雨如注,雷聲如吼,他腳步沉穩地走在漫天大雨中,耳邊是一聲聲癡戀的呼喊。最后,思緒跨過了大洋彼岸。

    于是他發現,一切都已過去太久太久。

    他半蹲在原地不動彈,又揉了揉樂樂頭上的小揪揪。

    又過了幾天,一位姓陶的男人找來寺廟,接走了樂樂。

    不用帶孩子,周珞石的日子便更加無所事事。

    他有時會去許圓圓的墓前坐著發呆,卻只是沉默地不發一言。有時半夜餓得難受,他會想起一次次塞到他懷里的油鴨腿和煮香腸。月圓的夜里,他會從廚房的稻草堆下摸出一瓶二鍋頭,坐在花壇邊緣上自斟自飲。

    他總是想,如果他能更敏銳一點,察覺出許圓圓的不對勁呢?那她是不是就能回國開飯店,等到樂樂的那一聲“媽媽”。

    可惜沒有如果。

    他總是很困。處理父母喪事的那段時間太累太忙,所以他整整一年都沒有休息過來,總是隨時隨地的打盹。

    大多數時候,他靠坐在佛堂的門檻上,在師父們的念經聲中半睡半醒。

    一愿法師有時會與他說話,卻從不問他來自哪里,去往何處,經歷過什么,只是對他說:“渡人即是渡己。”

    周珞石想,這又是什么意思。沒等他深深想,他又會睡過去。

    一愿法師名揚海外,許多中國善信隔山跨海而來,只求法師解簽。

    一日排隊者眾多,一愿法師微笑地拍了拍周珞石的肩膀,對善信說:“這位小師父是我的徒弟,頗有善根,悟性極高,對于各位手里的簽,他也可解惑一二。”

    剛睡醒的周珞石還有些懵懵的,身前已排了幾位善信,紛紛拿著抽中的木簽。

    他看向一愿法師,法師卻已忙碌地與善信眾交談。

    周珞石看向身前的人,一位妝容精致卻面色愁苦的女孩,正把手中的木簽遞給他。

    他看了一下木簽,上面的古文狗屁不通,最下方卻寫著下下簽。

    他抬起頭,女孩正緊張地望著他,小心翼翼:“小師父?”

    周珞石哪里會解簽,他又看了一眼一愿法師,對方在百忙中回了他一個微笑。

    他想起兩人曾經的一番對話。

    “佛家六神通,天眼通,天耳通,他心通,宿命通,神足通,漏盡通。”

    “什么叫他心通?”當時他問,“人怎能知道別人在想什么?”如同他當時不知道許圓圓在想什么。

    一愿法師說:“時刻保持一顆為他人好的心,自然知道對方在想什么。你是不是疑惑,我對善信所說的話,明明十分普通,那些話,他們的親朋好友或許也對他們說過,為什么偏偏他們要來聽我說,并且覺得受益。”

    周珞石默認了。

    一愿法師道:“區別只在于一顆心,一顆你設身處地為他人著想的心。”

    法師又道:“在佛陀的世界里,人人皆可成佛,因為人人皆可渡人。”

    周珞石道:“為什么要渡人。”

    “人即是我,我即是人。渡人即是渡己。”

    面前的女孩輕聲叫道:“小師父?是簽有什么問題嗎?”

    周珞石回過神來。

    【保持一顆為他人著想的心,自然知道對方在想什么。】

    他仔細地觀察女孩的神情,那一瞬間,他神思清明,看到了圍繞在女孩身邊的苦悶。

    女孩身形高挑,相貌出眾,站在人群中如優雅的白天鵝,將鶴立雞群這個成語詮釋得淋漓盡致。

    可偏偏這樣出眾的女孩,談吐卻小心得有些過分,甚至稱得上討好。掃灑的阿姨不小心弄臟了她的裙角,她立刻連聲道歉,比阿姨更為緊張。在與人目光相觸時,她會眨一下眼睛,主動垂眼移開。

    周珞石在心中默默地說,討好型人格。他的目光掃過女孩提包里露出的大學學生證一角,心里已有了猜測。

    他盯著女孩的眼睛,女孩捏緊了背包的袋子,無措低下頭去:“我……”

    “先不要說話。”周珞石說,“你看著我的眼睛。”

    女孩和那雙深如墨星的眼睛對視,不覺看呆了,不再躲閃,也不再低頭。

    “就是這樣。你要做那個最后移開眼的人。”周珞石說,“你應該比任何人都更有底氣,而不是去討好那些無需討好的人。”

    女孩一怔,小心翼翼地說:“小師父,你知道了?”

    周珞石猜了個八九不離十。女孩名叫岑穎,學習優異,長相出眾,從小就受到莫名其妙的孤立,尤其來自同寢室的女生。為了搞好宿舍關系,她主動攬下打掃衛生的活計,經常請室友吃飯,送室友禮物,在相處中極盡討好,可還是不被融入。室友總是背著她竊竊私語,說笑玩鬧,在她走近時又故意停止,甚至當眾抱怨說她送的化妝品是便宜貨。

    岑穎嘆了口氣:“我只是不想一個人,顯得很怪異。”

    “一個圈子你怎么也融入不進去,也許是因為有更好的圈子在等著你。”周珞石從小就不會安慰人,此時便只是就事論事,“你應該選擇與相處舒服的人待在一起。”

    岑穎想了想,點頭離開了。

    那個下午,周珞石和好幾個不同的人聊了困境。他許久沒有說過這么多話,到最后口干舌燥。

    后來他漸漸習慣了這樣的聊天,當他設身處地為他人分析時,他能夠短暫放下自己的苦,心中的磚墻會有瓦解的痕跡。

    反正,一愿法師還發他工資。

    一天他和某位創業失敗、失戀被騙錢、又亡失雙親的小伙子聊完,夜里卻怎么也睡不著。他翻來覆去許久,披上衣服去登記簿上找到了那位小伙子的聯系方式。

    撥通電話后他聽到了江風。

    他一路狂奔,滿身冷汗,在圍欄邊找到了萬念俱灰的小伙子。

    小伙子執意要跳海,半個身子落在圍欄外面,周珞石撐著圍欄用力拽住他,幾乎將牙咬碎,拼了全力才把人拉起來。

    幾乎死過一回的小伙子痛哭流涕,拉著他去路邊攤喝了一宿的啤酒,終于念起生命可貴來。

    周珞石滿頭冷汗,手臂疼得要命,第二天去醫院檢查出骨裂。養了一個月后恢復了,右手卻不能再過度使勁,尤其不能用力揍人。

    小伙子感動涕零,問他為什么這么拼命。

    周珞石心想,隔著圍欄拉扯那個生命時,他想起了許圓圓。

    他想穿越回那個月圓的夜晚,拉住她。

    *

    經紀大樓頂層爆炸帶來的余波消散了,咖啡館里又恢復了說笑。

    聽到“消防員”三個字,Bryan臉上出現一種恍然大悟的懊惱,就像差生在考試結束鈴聲打響后,翻開教科書看到參考答案那一瞬間的表情。

    周珞石的唇角劃過一絲微末的笑意,很快就消失不見了。

    向晚清收拾著桌上的材料,閑聊似的說:“我們兄弟幾個都在想,七年前你是不是被林總那龜孫要挾了,他是不是給你氣受了,弄得你回來后像變了個人似的。我們想著給你報仇呢,計劃著徐徐圖之,沒想到啊沒想到,還是咱弟弟果斷。”

    “咱弟弟”,三個字聽起來莫名有種老夫老妻間嘮嗑的感覺,Bryan立刻冷臉,煩躁地對向晚清說:“我不是你的弟弟。”

    向晚清打趣:“那你是誰的弟弟?”

    Bryan看向身邊的人,周珞石一副事不關己高高掛起的模樣,問:“餓了,中午吃什么?”

    不等人回答,他非常專制地下了決定:“吃魚吧。”

    Bryan看著向晚清,瞇了瞇眼睛:“你,餓嗎?”

    似乎只要向晚清敢說餓,他就能立刻讓遠處的保鏢爆頭。

    向晚清哪能不知道他在想什么,好笑地搖搖頭:“明天開庭,我中午還要去法院一趟,就不和你們去了。”

    “好歹也陪你忙活了這么久,不獎勵我一個吻?”起身離開時,他故意打趣地說。

    Bryan忍無可忍地站起身來,盯著向晚清的手。

    周珞石面無表情揮開肩上的手:“去年你喝得醉醺醺讓我去酒吧接了多少次?這次感謝你的幫忙,抵扣五次,你還倒欠我十幾次。”

    向晚清沖他飛了個吻,笑嘻嘻地走了。

    Bryan快炸了,想沖上去把人綁回來揍一頓,他手掌在桌子上一撐就要追出去,手腕卻被扣住了。

    腕間的溫度讓他一顫,下意識停下腳步。

    周珞石慢悠悠地松開手:“七年沒吃魚了,我餓了,你不餓嗎?”

    Bryan盯著他:“七年,因為什么不吃?”

    “被魚刺卡住了。”周珞石向門外走去。

    Bryan跟上去,聲音緊繃:“沒事吧,最后?”

    “有事。”周珞石拉開車門坐進去,揉了揉右手手腕和骨節,“所以我七年沒吃過。”

    Bryan傾身過來,彈開他的安全帶,抿了抿唇道:“我,開車。”中途兩人衣服摩擦,在冬日里起了一陣噼里啪啦的靜電。

    周珞石不和他爭:“行。”

    很快,車子停在一家漁府門口。很多年前,一家四口經常來這家店吃飯。

    周珞石輕車熟路地往最里的包廂走去,Bryan望著他的背影,接過服務員的菜單,點了他喜歡的鍋底和魚。

    Bryan恨自己的記性這么好,在服務員詢問忌口時,他把“不要香菜”幾個字吞了回去。

    周珞石不吃的東西有兩樣,一是番茄,二是香菜。

    上菜時周珞石剛好去外面接電話,Bryan看著鍋里漂浮的翠綠香菜,想了一萬種劇情——周珞石會質問他為什么加了香菜,他會冷漠地說,我并不是那樣低賤的仆人,在你拋棄我后,仍然記得你的一切習慣。我沒有這么賤。

    可是他盯著香菜在鍋里漂浮,心中暗罵了一聲,拿起筷子往外夾。他筷子用得很爛,手也因緊張而發抖,不得不叫來兩個保鏢和他一起夾。

    在周珞石接完電話推門進來時,Bryan剛好把盛了香菜的盤子丟入角落的垃圾桶,并在心里罵了一萬次自己賤得沒邊。

    鍋底沸騰,鮮香四溢。

    周珞石只慢條斯理地夾配菜吃,并不動魚。

    Bryan沒有食欲,想著閑著也是閑著,從鍋里夾了魚塊,細心地剔干凈魚刺,面無表情地放進身邊人的碗中。

    兩人配合得一如當年。

    中途周珞石盛了碗湯,嘗了口說淡了,把碗推到Bryan面前。

    Bryan從早上起就發現,被藥效控制后的食欲,會在接觸到哥哥碰過的食物后恢復得無比迅猛。他慢慢地喝完了湯,打破了沉默。

    “我以為,客觀因素使你拋棄我,可是秋……Mid-Autumn Festival,我知道,是主觀因素,你不要我。為什么?”

    周珞石看著他,表情有一點疑惑。

    Bryan咬緊了嘴唇:“I called you. 你與我說話,不肯,為什么?”

    周珞石表情沒什么變化,他懶懶地說:“我忘了,你打過電話么?”

    Bryan恨極了他那總是無所謂的神情,冷笑了一下,憤怒地說:“你總是這樣,拋棄我,把我當做一條狗。我與你通話,懇求管家半個月,為了Mid-Autumn Festival。你卻連,打招呼都不肯。我是什么?你不要的狗。”

    周珞石神情平靜:“你可以問我一個問題,我會回答。前提是,不許陰陽怪氣。”

    Bryan神色幾變,最終他握住周珞石的右手手腕,問:“是受傷了嗎?這個地方?”

    周珞石安靜地看著面前的人,弟弟在很小的時候,就像有透視眼一般,能隔著衣服猜出他身上什么地方有傷口。

    他想起一愿法師說的話,當你全心全意為一個人著想,那么你會知道他的一切。原來這就是【他心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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