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宋時裕看完紙條后, 幾乎是拽著那小廝的領口逼問道:“你確定此乃世子親口旨諭?”
那人信誓旦旦道:“有世子金刀作為信物,將軍在懷疑什么?延州不可久留,將軍應即刻率三萬大軍進攻長安,與世子里應外合!戰機十萬火急, 萬不可延誤啊!”
宋時裕心中天人交戰, 此生幾乎沒有做過這般艱難的抉擇。
眼下再派人去長安確認情報的真實性,來回最快也要也要四到六天, 若真如那小廝所言, 那必定會延誤戰機, 怕是屆時黃花菜都涼了, 鎮北軍只會陷入被動的境地。
宋時裕再三斟酌,最終他一咬牙, 率領三萬大軍當即撤離了延州。
宋時裕率大軍晝夜不歇地一路奔襲, 就在軍營里的所有人都以為他要劍鋒直指長安的時候,宋時裕忽然在路過晉州城郊時下令全軍就地駐扎。
那小廝愣道:“將軍這是做甚?為何不繼續行軍?”
宋時裕下了馬, 命令左右親兵看住這人,“我做什么,還輪不到向你解釋。”
他命手下副將看守軍營, 獨自一人摸黑進了晉州城。
無論眼下局勢如何撲朔迷離, 有一點是宋時裕可以確認的,那就是先前將段云楓調去長安的那份信絕對有問題。
而這小廝確實有段云楓佩戴的金刀作為信物,他所言, 確實有可能是真的。
但既然將段云楓調去長安的人能做局設計世子, 對方就不能做局設計自己嗎?
因此宋時裕懷疑此人極有可能是長安那邊派來的細作, 對方目的意圖尚且不明,自然不能聽信他的話盲目發兵長安了,誰知道前面會不會有一隊伏兵等著自己。
思來想去, 宋時裕決定讓三萬大軍路過晉州時暫且停下行軍,自己獨自前往岳父家求證,若那人所言屬實,自己便繼續行軍,發兵長安。
以防驚擾他人、將事情鬧大,宋時裕趁著暮色,翻墻進了張家后院。
本在張家小姐屋外守夜的丫鬟只見蒼蒼夜幕中一道黑影一躍而下,對方臉上甚至還蒙了面巾,瞬間嚇得魂都要散了,扯開了嗓門大喊,“啊啊啊啊,有賊!賊人夜闖小姐閨房了——”。
宋時裕連忙扯下面罩,一連朝她做了數個安靜的手勢,“噓,是我。”
不兒,什么叫是你,你又算那根蔥?
天色這么黑,丫鬟根本看不清宋時裕的臉,但她能確定這個時候翻墻進來的絕對不是好人,于是繼續扯著嗓門一頓喊,喊來了數十個夾槍帶棒的家丁,幾人不顧三七二十一,提著木棍上來沖著宋時裕就是一頓招呼。
宋時裕真是頭都大了,他抬手撂倒一個家丁,小聲喊道:“住手!我是你們姑爺!”
那丫鬟更氣了,“你這狂徒竟敢冒充我們姑爺,我們姑爺可在外面帶兵打仗呢!”
宋時裕:“……”
“住手,都給我住手!” 直至張家小姐提著油燈從臺階下匆匆下來,才停止了這場鬧劇
久別重逢,張家小姐第一反應自然是十分欣喜,但隨即她從頭到尾打量了一眼宋時裕的裝扮,“你……這是怎么了?為何穿成這樣?”
宋時裕:“我剛去外面偷了幾只雞。”
張家小姐:“……”
宋時裕沒有再開玩笑,他簡明扼要地將一路上發生的事與妻子說了。
張家小姐當即吩咐身邊丫鬟,“讓這些家丁都回去,此事萬不可聲張,立即將阿爹阿娘叫來。”
張志誠深更半夜地突然被人叫起來,本來憋了一肚子氣,結果一進女兒后院便看到了原本應該在延州領兵的女婿,他深吸了一口氣,險些當場暈厥過去,“你你你你你……你回來做什么!”
要知道擅離職守那可是死罪,更別提手握重兵的一方大將,情節嚴重的話,那可是要株連三族的!
這是要干什么啊?!!!!
宋時裕當即取出金刀與信件,交與張志誠,將事情原原本本地說了。
張志誠瞬間出了一腦門子汗,手都有些抖了,“陛下已加封段王爺為晉王,加封世子為了左仆射,王妃此刻人就在長安,如何會起兵造反!這分明是有人要離間陛下與世子,你這是被他當刀使了啊!此人真是歹毒……”
他看向宋時裕正色道:“你若是貿然舉兵前往長安,就是做實了謀反的罪名,你又是世子最信任的心腹,屆時又有金刀作證,陛下會如何做想,當真是有口難辨啊!”
晉王若是和皇帝打起來,那處于關中與河東交界地帶的晉州豈不是要被他們的鐵騎碾碎了。
“起兵造反”的宋時裕還是他女婿,皇帝還可能容得下他和張家嗎?
張志誠瞬間兩眼一黑,仿佛迎來了人生最晦暗的時刻。
一輩子謹小慎微的他怎么就攤上了這么大的事啊!
聽完岳父這一通分析,宋時裕轉身就要走,“我這就率兵返回延州!”
張志誠一把拽住他,“回來!你現在回去有什么用!那人既是想給你按謀反的罪名,定是派人時刻盯著你的,怕是你前腳離開延州,后腳就有人去長安報信了!”
宋時裕一愣,“那……那我該怎么辦?”
張志誠沉思片刻,一拍大腿道:“你現在立刻單騎前往長安向陛下負荊請罪!快!一定要快,知道嗎!”
隨即他扭頭吩咐自己的小廝,“去去去,牽我的好馬來,給姑爺路上換!”
……
長安,西京府衙。
蕭珩正在議事廳與五品以上的官員例行朝會,商議寧王在鳳翔登基之事。
忽然殿外親衛來報,稱同州刺史位于陜北前哨的巡查兵注意到了前線的異動,特遣使者送來有關延州的急報。
蕭珩命人將急報呈上來,問那使者道:“怎么回事?”
使者道:“晉軍將領宋時裕前幾日連夜率領三萬大軍離開了延州,動向不明,行跡十分可疑,同州刺史特此命臣向陛下稟報此事!”
滿堂大臣瞬間一片嘩然、議論紛紛。
蕭珩目光冷冷地掃下去,擺手示意他們把嘴巴閉上。
就在眾人驚魂不已的間隙,候在殿外的李進喜神色匆匆地走了進來,附耳與蕭珩道:“陛下!禁軍校尉求見。”
蕭珩:“傳。”
隨即禁軍校尉卸下佩刀交由門口的太監,步履匆匆地走進來,在蕭珩面前跪下,拱手道:“報——”
“陛下,宋時裕此刻就在長安城外,請求入城覲見。”
一旁有的大臣再也忍不住了,目色驚懼道:“什么?他竟敢率大軍直逼長安城下,這……這是要做什么?謀反嗎!”
蕭珩眉鋒微蹙,“他現在是什么情況,身邊可有晉軍跟隨?”
禁軍校尉:“他一個人來的,未帶一兵一卒!”
蕭珩無視身邊眾人或驚疑或松了口氣的反應,他一拂衣袖,徑直從座上起身,“放他進城,領去朕的書房,朕要單獨與他談話。”
“是!”
……
宋時裕在幾個禁軍侍衛的看守下,候在了皇帝的御書房。
他神不在焉地盯著桌案上燃著的香爐,心中略有幾分忐忑。
畢竟他先前從未見過這位皇帝。
但傳聞中這嘉寧帝可是十分昏聵,據說對方不僅不怎么上朝,甚至連奏折都不批,出兵與否這種與社稷存亡緊密相關的決定他甚至全憑身邊的高丞占卜。
對方真的能聽懂他說的話嗎?
不會待會兒也找個半仙來占卜?
就在這時,門外的太監高聲道:“皇上駕到——”
宋時裕當即跪下。
迎面走來的那人氣度不凡、身量極高。
在抬眸看清那人面容的瞬間,宋時裕深吸了一口氣,幾乎是脫口而出道:“公主?”
蕭珩身邊的李進喜低咳了兩聲,“宋將軍……”
或許是皇帝那雙幽邃眼眸過于懾人,宋時裕當即收回了自己的視線,改口道:“陛……陛下。”
之前也沒人告訴他公主就是皇帝啊!
但如果皇帝就是公主的話,先前那一系列不合理的事件,譬如為何長安會被皇帝攻占,對方又為何會以公主的名義將段云楓召去長安,忽然就有了解釋。
宋時裕感覺自己的腦海仿佛被雷劈了一樣,一時間呆木若雞地看著蕭珩,怔怔地說不出發話。
蕭珩倒是神情自若地在書案后坐下,一副洗耳恭聽的姿態,“說吧,怎么回事,為何突然離開延州?”
宋時裕當即呈上金刀與信件,將延州發生的事以及那小廝后來在路上服毒自盡的經過原原本本地告訴了蕭珩。
宋時裕:“陛下,此事定是有歹人從中離間。”
蕭珩的目光淡淡地掃了一眼那金刀,并沒有表態,只是與李進喜吩咐道:“去把段云楓叫過來。”
片刻后,
段云楓一掀衣擺,大搖大擺地走進了書房,“陛下傳我所為何事?”
然而偌大的書房中并不見蕭珩人影,只有一個灰頭土臉的宋時裕。
段云楓一愣,劍眉皺起,從頭到腳緩緩掃過宋時裕,“你回來做什么?不是說了沒有我的命令,就駐守在延州防著孫皓邯嗎?”
“陛下調你回來的?”
宋時裕默默地拿出那柄金刀,和那封信。
“奇了怪了,我刀怎么在你這?” 段云楓一把擲起那刀,來來回回地看,“前幾日在府中突然便不見了,我就說新進府的那批下人里定是混進來了手腳不干凈的東西,估計是偷了爺的刀,拿去賣了!”
宋時裕深吸了一口氣,將信紙展開舉到段云楓面前,“要真是拿去賣那就好了!此人以世子金刀為證,誆騙我發兵長安!”
段云楓的視線來來回回地掃過那信上的內容,琥珀色的眼瞳中驟然燃起怒火,“我看他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竟敢假傳我的軍令,還偷我的金刀拿去設計我,那人在哪?我要宰了他!”
段云楓提著刀一副氣勢洶洶要找人尋仇的架勢。
“慢著。”
身后忽然傳來一道低沉的嗓音。
段云楓看著從屏風后面緩緩走出來的那人,神情一滯,“你……”
“陛下在這屏風后面做什么?”
蕭珩挑眉,“這是朕的書房。”
段云楓扭過頭去不看蕭珩,握著刀柄的手下卻意識攥緊了幾分。
是啊,皇帝本來就不信任自己,發生了這樣的事,他心里又如何能安心,這不是要試探一下自己的反應嗎。
蕭珩:“一般的下人再大膽,又如何想得出這般計謀,想必是背后有人指使,且不論此人已服毒自盡、死無對證,你現在去宰了他也只會打草驚蛇。”
段云楓挑眉,“哦?陛下就這么篤定,不是我真的想謀反?”
宋時裕心下一驚,他的視線來來回回地掃過兩人,這種話怎么好亂講啊!
蕭珩面無表情地掃了段云楓一眼,仿佛有些懶得和他說話。
段云楓心里“哼”了一聲,心道這人指不定派了多少個暗哨盯著自己呢,他當然清楚自己有沒有謀反的舉動了。
他問,“那陛下準備如何?”
蕭珩的目光緩緩轉向宋時裕,“怕是要暫且委屈一下宋將軍了。”
……
許多人都不知道那天的長安發生了一件大事。
晉軍將領宋時裕擅離職守,皇帝隱而不宣地將他下了獄。
那天晚上驃騎將軍段云楓悶悶不樂地回了府,一連幾日都未上朝。
又過了幾日,吏部尚書葛修以探望為由,登門拜訪。
段云楓坐在案幾前喝著悶酒,略有些好奇地看向葛修,“葛尚書怎么今日突然想到來我府上做客了?”
葛修細小的眼眸瞇起,圓臉上堆笑道:“這不是看世子許久未去上朝,特來探望,世子可是身體不適?”
段云楓“哼”了一聲,“上朝看見他我才不適!”
這個“他”是誰不言而喻,面對這般大不敬的言論,這位吏部尚書卻沒有顯露出絲毫訝異,反而問道:“世子可是與陛下產生了什么隔閡?”
段云楓倒酒的動作一頓,見魚兒已經咬鉤,他舉起手中酒盞,坐到葛修身旁,開始與這位吏部尚書大倒苦水,將皇帝從頭到腳數落了個遍。
酒過三巡,葛修在段云楓耳邊義正言辭地附和道:“他就算姓蕭,不也得仰仗您和王爺的勢力,才守住這長安嗎?離了王爺和您,他根本什么都不是,您又何必伏小作低,屈居人下呢?”
段云楓將酒碗一擱,“說……說得對,一天到晚,對我頤指氣使的,也不看看自己靠的是誰!”
隨即他從桌案前搖搖晃晃地起身,“他竟然還猜忌我?還扣了我的副將!也不想想我若是要謀反,他今天還能坐在這皇位上嗎?”
葛修裝作好奇的模樣,“扣押您的副將又是怎么一回事?”
段云楓當即將自己金刀被偷以及被人算計的事與他全盤托出。
葛修驚道:“這恐怕是皇帝自導自演做的一場局啊,那小廝極有可能就是他指使的!世子可曾聽聞過‘金刀計’[1]?若您那副將真的舉兵進攻長安,他便有堂而皇之的理由對世子您以及晉軍下手了!”
段云楓皺起眉,“何謂金刀計?”
葛修附耳上前,與他解釋了一番這個典故。
“哐當——”
段云楓怒不可遏地一腳將桌子踹翻,“好他個皇帝,竟然做局算計我!當初要不是我,他能當上皇帝嗎?他這是想做什么?想造反嗎!”
葛修看著他這幅模樣,心中暗自竊喜,心道這晉王世子果然是個有勇無謀的貨色。
面上卻還是安撫道:“世子息怒,世子已對皇帝忍讓至此,可他卻還是這般不仁不義,毫無感恩之心,如今還將您的副將下了獄,日后難免不會對您與晉軍動手啊,依我看,世子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先下手為強……取而代之。”
氣氛驟然沉默片刻。
段云楓一手搭在葛修肩膀上,俯身湊近了他,極具壓迫感的眉眼在燭火的映照下好似鋒利的刀刃,“如何取而代之,嗯?不妨細說。”
第32章
葛修瞇起眼睛, “世子不妨尋個由頭,離了長安城,與外邊的晉軍匯合,再聯系王爺一道從河東發兵, 屆時再拿下這關中不就如探囊取物般容易?世子如需協助, 我在禁軍中也有相熟的人,可令其暗中相助世子離開長安城。”
“哦——” 段云楓笑了笑, “我與葛尚書交淺言深, 葛尚書愿意這般毫無保留地傾囊相助, 這讓我該如何答謝才好?”
“世子哪里的話。” 葛修連連擺手, “只是當今的那位昏聵無能,實在德不配位, 如何能安邦定國?我實在不忍心看天下人因昏君而遭蒙不幸……”
他說這話時, 眼眸中流露出的對皇帝的恨意倒是不假,
原本安有良在時他葛修才是中書令, 是大燕的宰相,結果那蕭桓小兒離了洛陽之后,不知吃錯了什么藥, 竟一心重用王沐川, 此次封賞,連那出身寒微的一階小小錄事徐正嚴都被提拔為了戶部侍郎,而自己是何等尊貴的身份?蕭桓不僅沒給他封賞, 反而竟貶了官!
此等昏聵的人也配當皇帝嗎?
這么想著, 葛修舉起酒盞, 晦暗的眸底閃過一抹寒光,他看向段云楓道:“我愿以性命相輔明君!”
“好!” 段云楓舉起酒盞,與他碰杯, 琥珀色的眼瞳微微瞇起,“好一個愿以性命相輔……”
……
幾日后,驃騎將軍段云楓以春狩為由帶著一眾家仆、侍衛離開了長安城,與之同行的還有吏部尚書葛修。
然而,就在春狩途中,段云楓趁著追獵麋鹿的間隙,甩開了一眾跟隨他的皇城禁軍,帶上葛修一路直奔位于晉州城郊的晉軍大營。
一到軍營,段云楓激動地與葛修道:“日后若能成事,你就是我的第一大功臣!”
隨即他立馬召集了各位中軍將領,商討后續出兵策略。
葛修則一個人回了營帳,偷偷地與安有良寫信道:
大計已成!
段云楓不過一胸無城府的癡傻武夫,對我所言可謂言聽計從,最遲今晚他便會發兵長安。
我已讓家人離開長安,前往鳳翔,屆時還望樞密使派人接應一二。
寫完后他當即將信封起,交由自己的親信長隨,命其暗中送往鳳翔。
然而那長隨前腳剛踏出營帳,外頭便傳來一陣沉沉的腳步聲。
葛修心下一驚,他小心翼翼地伸手挑開帳簾,誰想原本應該在帥帳開會的段云楓此刻竟就站在外面!
對方那雙上揚的眼眸正似笑非笑地看著自己,居高臨下的眼神不禁讓人聯想起了狩獵時的猛獸——它們面對獵物時總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一種玩味而殘忍的神情。
段云楓手中拿著的正是自己剛寫的信,而自己的長隨則規規矩矩地站在段云楓身后,一副早已被買通的模樣。
葛修心臟驀地一顫,整個人驚惶地跌坐在地,“你……”
“癡傻?” 段云楓一目十行地掃過那封信,挑眉看向葛修,“原來你竟是這般想我的?”
“不……不,世子誤會了……” 葛修的腦袋搖得和個撥浪鼓似的,他搜腸刮肚地想著措辭,“我……我……這都是被安有良那個奸佞所脅迫的!對!他拿……拿我的家人威脅我!我被逼無奈,才……”
“這樣……” 段云楓將信件原封不動地封好,“安有良是如何脅迫你的,除了你之外可還有脅迫其他人?”
面對葛修驚恐的目光,段云楓笑了笑,微微露出的犬齒令他的笑容多了幾分真摯,他屈下身,蹲在葛修面前循循善誘道:“你也知道我有多痛恨那個閹人,你若是如實交代,我可以考慮對你從輕發落,畢竟你是被脅迫的。”
“我……” 葛修先是愣了片刻,隨即用力地點頭道:“我說!我說!”
他很快便竹筒倒豆似地將安有良在長安賄賂的那些官員以及對方是如何設下離間計的與段云楓全盤托出。
“我,我都說了!” 言畢,他討好地看向段云楓,“世子可否放下官以及下官家人一條生路。”
段云楓將手中的那份信交給葛修的長隨,“不必擔心,你的家人,陛下應該已經派人‘保護’起來了。”
葛修神情一滯,隨即反應過來對方的意思,他的眼瞳巨顫,整個人一連往后退了數步。
莫非對方早已識破了自己的計謀,從一開始便在與皇帝互通有無?
怪不得這次外出狩獵,皇帝竟放行得這般容易,段云楓所做的這一切原來竟是蕭桓在暗中指使!
段云楓與那長隨吩咐道:“去吧。”
示意對方繼續將信送到鳳翔。
隨即他看向葛修,“至于你……”
“不是說‘愿以性命相輔’?”
葛修一時有些弄不清他是何意,只下意識地點頭,試圖為自己博得一線生機,“下官愿以性命相輔世子,只求世子給下官一個機會。”
段云楓厲聲道:“來人。”
他的左右親兵當即將葛修綁了起來。
帳外,塵沙飛揚的黃土上,三萬晉軍已經在中軍將領的指揮下排成了幾十個規整的方陣。
段云楓命人在三軍陣前擺下祭臺,以祭告天地。
祭臺前,一面繡著“燕”字的龍紋大旗在空中獵獵作響,旗桿直指蒼穹,三萬晉軍將士胄甲分明、劍戟林立。
段云楓在陣前請出一人,與眾將士介紹道,“這位乃是大燕天子派來的監軍。”
被綁著的葛修瞬間腿都軟了,他是萬萬沒想到皇帝派出的監軍竟已到了晉軍軍營。
段云楓穿著一身黑衣黑甲,身后紅袍迎風而動,他單手提著葛修,將他一把扔到祭臺前,高聲宣誓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吾等身為燕臣,今長槍在手、胄甲在身,當為大燕,為陛下掃除賊寇、蕩平四海,以效皇恩!護我大燕社稷!今日,我奉陛下圣旨,集結三軍于此,出征討伐逆賊安有良!”
隨即他扭頭看向監軍,“宣旨!”
葛修在聽到“陛下圣旨”四字的瞬間渾身皆顫抖不已。
他知道,蕭珩是必不可能放過自己的。
那監軍展開手中卷軸,宣讀起蕭珩的旨意。
蕭珩命段云楓為先鋒將軍,領五千騎兵精銳作為先鋒,即日出征,討伐鳳翔……
在讀到“吏部尚書葛修勾結逆賊,謀逆犯上,按律當斬”的瞬間,葛修的整個身子幾乎都軟倒了下去,只一雙眼眸惶恐地盯著段云楓。
段云楓看著葛修嗤笑一聲,將他拎到祭臺上,“今日我便拿這逆賊祭旗、告慰天地神靈,凡不忠者,猶如此人!”
在葛修驚恐的眼神中,祭臺兩旁的儀仗兵開始擂鼓鳴角。
段云楓抽出腰間長刀,看向眾人,紅色的抹額垂瓔迎風飄揚,“皇天后土,祖宗神靈,今我大軍,出征在即,愿神靈庇佑,旗開得勝!”
言畢,他手起刀落,一刀斬下葛修頭顱,滾燙的鮮血灑滿祭臺,染紅了飄揚的旗幟。
三萬將士以手中長槍重重地敲擊著地面,齊聲吶喊道:“愿神靈庇佑,旗開得勝!”
一時間,鼓聲震天,號角長鳴。
祭旗完畢,段云楓跨上戰馬,親自點了五千騎兵精銳,浩浩蕩蕩地奔赴鳳翔。
……
長安,西京府衙。
朝堂上擺著御史臺官員從葛府以及其他幾位私下接受安有良賄賂的官員府邸里抄來的家當。
澄黃的金條幾乎要閃瞎眾人的眼睛。
幾人面色蒼白地跪在地上,顫抖不已。
滿朝文武皆神色肅穆地看向高座上的皇帝,不敢出聲。
蕭珩緩緩從座上起身,他面上并無顯露任何憤怒的神色,但那如寒潭一般冷冽的雙鳳眸掃過眾人時,眾人皆摒住了呼吸、低下了頭顱,“朕竟不知道,原來有人私下里竟拿著兩份‘俸祿’,怎么,可是朕委屈了你們?讓你們覺得屈才了?”
“微臣不敢!陛下恕罪!恕罪!微臣一時無知!還望陛下開恩……”
幾人開始惶恐地給蕭珩磕頭。
蕭珩緩緩垂眸,看向幾人,神情堪稱溫和,“這幾人私通外敵,罪無可赦,族內男丁全部斬首,女眷流放,抄沒家產全部充入國庫。”
說出來的話卻冰冷到了極致。
“陛下!陛下不要!”
其中一人痛哭流涕地爬上來,想向蕭珩求情,當即被禁軍侍衛拽住,不留情面地一路拖了出去,慘叫聲不絕于耳。
蕭珩看向噤若寒蟬的眾臣,“還望諸位引以為鑒。”
有的人當即惶恐地跪了下去,很快,殿內便齊刷刷地跪倒了一片。
領教過這位帝王的雷霆手段之后,無人再敢與蕭珩作對。
“逆賊安有良謀逆犯上、有悖天常。” 蕭珩一甩衣袖,回到座上,“朕已命晉王世子為先鋒將軍,率五千騎兵出發了,從明日起,朕要親自領兵,率大軍征討鳳翔。”
有人瞬間驚訝地瞪大了眼,狐疑地望向彼此。
皇帝親征,認真的嗎?
皇帝親征這個決策本身是沒有問題的,亂世中,唯有君主親征,方能統御手下悍將,同時加強對軍隊的控制,穩固對征服領土的掌控。
但前提是皇帝得會打仗啊!
關鍵他們這位皇帝自幼居住在深宮中,真的不是打仗的料,否則大燕也不至于淪落至此,他現在突然要上前線不是給人添亂嗎?
雖然自從離開洛陽后,這位嘉寧帝似乎變了很多,但上戰場這般嚴肅的事,他們可不敢賭。
難道……
難道皇帝是覺得唱戲不過癮了,這是他想出來的新玩法?
有人思慮再三之后,還是鼓起勇氣開口勸道:“陛下心系社稷、英勇過人,實乃我大燕臣民之幸,但陛下貴為天子,何等尊貴!親自奔赴一線戰場未免過于涉險,還望陛下三思……”
蕭珩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昔日太宗皇帝何等尊貴,不也照樣御駕親征?”
有人倒吸了一口涼氣……
太宗皇帝是誰?
那可是大燕戰神,是武帝,這豈……豈豈豈豈是能隨便拿來比的!
蕭珩看著那些個大臣一臉害怕但又支支吾吾不敢說出來的模樣,他抿了抿唇角,繼續說道:“說來倒巧,昨夜朕于夢中竟得見了太宗皇帝,太宗皇帝心系大燕江山,不忍社稷旁落,便親自傳授了朕馭兵之術、破敵之道,并特意囑咐朕‘今天下存亡系于你一人,你必須御駕親征,收復大燕山河’……”
眾人被他說得一愣一愣的。
蕭珩從座位上起身,故意擺出一副極度自信的表情,仿佛對親征充滿了期待且躍躍欲試,“朕醒后,深感先帝教誨,便下定決心要領兵親征,以慰先帝在天之靈,諸位放心吧,朕有先帝親傳秘策,朕一定會贏的。”
完了……
有人痛苦地捂住胸口。
聽起來更完蛋了。
第33章
見皇帝心意如此堅決, 眾人也不好再勸,只心里尋思著御駕親征也有不同的征法,有的是皇帝親自策馬迎敵、沖鋒在第一線的,這顯然不適合他們的皇帝, 有的則只是呆在后方指揮的, 主要是想體驗把親臨一線的刺/激感。
他們尋思著,到時候不如給嘉寧帝弄頂大點的轎攆, 再多給他尋些樂子, 說不定皇帝一高興, 就乖乖地呆在后方了。
……
段云楓的先鋒軍自長安沿渭河一路西行, 需經過咸陽、興平、武功、扶風,最后抵達鳳翔城。
他們這一路先鋒軍全是騎兵, 且只帶了幾日的隨行口糧, 主打一個靠奇襲取勝,為了全速行軍, 他們并沒有帶攻城器械,一旦打起攻城戰他們必定會陷入劣勢。
然而這一路,倒比段云楓預想的順利多了。
與李冀昌、孫皓邯這些于亂世中廝殺出一條血路的軍閥不同, 這些州郡的守官都是些尸位素餐的前燕官員。
他們之中有許多人甚至連戰場都沒上過。
段云楓自晉州出發的第三日, 抵達了毗鄰長安的咸陽城。
在聽聞前線斥候來報,說漠北鐵騎距城門已不足二十里時,咸陽刺史想也未想, 當場收拾金銀細軟, 倉惶地帶著家眷出逃。
城中百姓見刺史都逃了, 一時以為是哪路起義的土匪亦或是反王打進來了,也跟著望風而逃。
段云楓大軍抵達咸陽時,咸陽已是門戶大開的空城一座。
段云楓讓士卒與戰馬在咸陽城中補給一番, 又一路奔襲七十余里,于當夜抵達興平城下。
興平刺史看著城外如同黑云壓境的連片漠北鐵騎朝自己奔襲而來時,早已嚇得六神無主,還未等段云楓下令攻城,他便已命人打開城門獻降。
隨后興平刺史一邊獻上自己的刺史符節,一邊聲淚俱下地痛罵安有良,試圖與對方劃清界限。
聽聞僅不到一天時間,段云楓的先鋒軍便不費一兵一卒地奪下了咸陽與興平兩座城池,武功太守連忙召集了手下幕僚商討對策。
在一片堅守不出與投降段云楓的爭辯聲中,忽然有一人大聲道:
“末將潛心鉆研多日,已摸索出專克漠北鐵騎的兵法,愿率一萬人馬出城迎敵,定叫段云楓大敗而歸。”
說話的此人名叫王循禮,是武功太守帳下司馬,他對所謂的當世名將諸如段云楓、韓虎等人不屑一顧,堅信自己有著不輸太宗皇帝的軍事才能,只是一直未得良機施展自己的抱負,也正是因為自己一直沒有出山,才讓段云楓這種人有了成名的機會。
王循禮平日最愛與武功太守談論天下局勢、用兵之道,談起許多知名的戰役時,王循禮更是口若懸河,一副若自己當主帥定能扭轉乾坤、轉敗為勝的豪邁氣場,因此與懷揣著一腔熱血抱負的武功太守一拍即合,他也深得太守賞識,武功太守不僅認為王循禮有不世之才,也將武功的軍隊都托付給了王循禮。
聽聞王循禮想要出城迎戰段云楓,武功太守當即興奮道:“循禮果真有破敵之道?”
一幕僚立即勸道:“段云楓最擅野戰,晉軍的漠北鐵騎絕非浪得虛名啊!一旦到了平坦的地勢,那騎兵沖陣起來我軍如何抵擋得住?將軍不如堅守不出,這樣段云楓便無法發揮騎兵的優勢了。”
誰想,那王循禮卻自信道:“段云楓所率的前鋒軍不過五千騎兵,有何可畏懼的?我自有克敵之法!”
武功太守此刻已是一點反對意見都聽不進去了,當即拍案道:“好,好,好!我有循禮,如伯牙遇子子期,此生無憾矣。”
當即撥了一萬人馬給王循禮,命他出城引戰。
……
武功城外,段云楓本已琢磨起了攻城之法,卻聽聞手下斥候匆匆來報,說方才有一隊人馬從武功城中浩浩蕩蕩地駛出,已在渭河前方的丘陵下擺起陣型。
那陣型瞧著倒是十分不尋常,以前從未見過。
“莫非還能是什么烏龜王八陣不成?我倒要親自瞧瞧。” 段云楓嗤笑一聲,率領幾十名親信爬上那丘陵,親自觀摩王循禮擺下的陣型。
他只見那步兵方陣的最前方,竟站了數千頭耕地的牲口。
而每兩頭牛的身后都拖著一輛戰車,這些牛和戰車在步兵與騎兵隊列前方組成了一個牛車陣,用以防御漠北鐵騎沖鋒。
段云楓的左右親兵已然笑得直不起身子,“將軍,他們這是想做什么?”
段云楓騎在馬上,觀望著下方荒誕的景象,十分努力地控制著自己的面部肌肉,才沒有笑出聲,“這陣法倒是許久未瞧見過了,這武功城中不知請來了哪路高人?”
左右親信道:“想來這位‘高人’定是上了年紀,竟連牛車都用上了。”
段云楓一揚馬鞭,笑著與左右道:“傳令全軍,今晚開葷了——”
……
戰車興于千年前的舊時代,自從馬鐙被發明出后,戰車無論是沖鋒的速度還是機動性都遠落后于騎兵,因此逐漸被淘汰。
但王循禮認為戰車陣在防范重騎兵沖鋒時,仍不失為一種有效的防御性武器。
他想得也十分美好,他的軍陣由牛車擋在最前面阻擋晉軍騎兵的沖鋒,待對方人仰馬翻之際,再派出自己后方的步兵與騎兵主力部隊,對晉軍進行圍剿。
王循禮擺好陣型后,聽手下斥候來報,段云楓的五千騎兵已在對面的丘陵上列陣完畢,似乎隨時準備發起沖鋒。
王循禮見一切都在自己的預料之中,正洋洋自得之際,忽然聽丘陵上一陣擂鼓聲躁響,嘶喊聲震天,但晉軍并沒有沖下來。
“嗖——”
一支支密密麻麻的火箭卻借著風勢,劃破上空,向自己的軍陣襲來,火勢瞬間在王循禮的牛車陣中蔓延肆虐開。
千余頭受了驚的牛變成了“火牛陣”,開始不分敵我地一陣猛沖,王循禮的軍陣中一時間人畜大亂,牛車人馬互相踐踏者無數,很快,便成了一盤散沙。
而此刻,一直在丘陵上觀察局勢的段云楓抽出腰間長刀,一夾馬腹,下令全軍出擊,數千漠北鐵騎如同席卷的浪潮般涌下,沖入毫無還手之力的王循禮軍陣中一陣廝殺。
僅一炷香的時間,王循禮本人當場被俘,部眾盡數潰敗四散,與此同時,晉軍還俘虜了數百頭牛。
武功太守見自己最器重的部將,在段云楓面前竟連還擊的余地都沒,短短一個下午的時間便輸光了自己全部的身家行當,他整個人宛如被驚雷劈了一般,瞬間從建立宏圖偉業的美夢中清醒了過來。
王循禮被俘的半個時辰后,武功太守開城獻降,向段云楓交出了自己的太守符節。
……
鳳翔,禁軍統領陳崇的私宅中。
“將軍……” 陳崇左手擁著一個十分貌美的舞姬,對方手中舉著酒盞,“你說長安城離鳳翔那么近,那鎮北王父子據說還有漠北血統,又如此兇悍,萬一帶兵打過來了可如何是好?”
陳崇張嘴銜過她手中的酒盞,酒水沿著唇角一路蜿蜒向下,滑入敞開的衣襟,他在那舞姬唇上親了一口,“怕什么?”
他嗤笑一聲,“從前日獲得的密報來看,姓段的已與那戲子皇帝反目,此刻兩人怕是在長安打得不可開交呢。”
“有將軍在,妾身便不怕了。” 那舞姬笑著又要給陳崇倒酒,忽然聽屋外看門的隨從高聲道:“將軍,前線的探子有急事要向您匯報!”
陳崇動作一頓,神情不悅地推開舞姬遞到唇邊的酒,“讓他進來。”
隨即一人神色倉惶地跑了進來,猛地跪在陳崇身前,“報,將軍——段云楓率領的晉軍前鋒已一路攻克咸陽、興平、武功、扶風,現已繞過了岐山,最晚明日一早可抵達鳳翔城外!”
“哐當——”
是酒盞應聲而碎的聲音。
陳崇從那舞姬懷中起身,一邊披外袍一邊伸手去拿自己的佩刀,幾乎是怒吼道:“備馬!”
……
鳳翔城外,晉軍先鋒部隊在雍水河邊安營扎寨,從此處遠遠望去,依稀能看見幾十里開外巍峨聳立的鳳翔城墻。
隨行監軍見段云楓一身戎裝的從營帳中出來,騎上馬,就準備去兵營中點人,監軍當即攔住他,“將軍,陛下有令,抵達鳳翔后,將軍不可貿然攻城,需等陛下的燕軍大部抵達后,再商討進一步行動。”
“你放心……” 段云楓“哼”了一聲,“我不過是帶上幾名親兵,去勘察鳳翔城外的地勢罷了,這鳳翔城自然是會留給陛下的。”
蕭珩這般千叮嚀萬囑咐的,不就是怕他搶先攻占了鳳翔,他這個當皇帝的到時便不好立威罷了。
監軍見罷,又勸道:“我們如今已離鳳翔城十分之近,將軍去勘察地勢,不如多帶些人,穩妥些。”
段云楓:“那還能叫勘察嗎?這般聲勢浩大的,干脆敲鑼打鼓地進城算了,再說了,我領兵打仗這么久,即便是去勘察敵軍陣營隨行的也從來不過百余人,莫非你比我還懂如何領兵打仗?”
那監軍聞言不再言語地退開了,一旁的周業與他說了兩句略表歉意的話,又走上前來,攔住段云楓的馬,“你每次總喜歡帶那么一點人馬東跑西跑的,這行為本身就十分危險!說你兩句又怎么了?”
這也算是段云楓的老毛病了,這人就和他爹一樣,莽起來便覺得自己有刀槍不入、天下無敵的本事,誰也勸不住,而段云楓自領兵打仗以來,幾乎未嘗敗績,難免又讓他多了幾分心高氣傲的脾性。
段云楓牽著馬,一副悶悶不樂的神情,“太宗皇帝打仗時,不也總是只帶著少量輕騎去勘察敵營的嗎?怎么沒見有人說他的?”
周業“哎呦”了一聲,人家那是武皇帝,誰敢說啊?
周業:“太宗皇帝可沒你這般莽撞。”
段云楓:“怎么?擱太宗皇帝那兒是英勇,到我這就成莽撞了?”
周業見和他說不通,只搖搖頭道:“且不論這個,你方才可是因為陛下不讓你攻城,有些不開心了?”
段云楓:“哪有,我是這般小氣量的人嗎?”
言語間,嘴角卻繃得死死的。
周業伸手指了指他,“你啊,陛下讓你帶五千騎兵作為先鋒軍,就是為了一路上奇襲鳳翔周邊的郡縣,但這鳳翔城又是何等堅固,豈是周邊的郡縣可相比的,不僅如此,城內起碼還有兩三萬守城軍,你這五千人連攻城器械都沒帶……”
“行了。” 段云楓不樂意聽他再說,“我又沒想要攻城。”
說著,他一揮馬鞭,領著百余輕騎跑出了軍營。
周業只望著他策馬離去的背影連連搖頭。
……
段云楓這這兩日基本將鳳翔城附近安有良軍隊的布防探查清楚了,這日清晨,有使者來報,稱蕭珩率領的兩萬人馬大約再有一個時辰就能抵達這邊的營寨了。
段云楓也沒當回事,他騎上自己的馬,說等自己勘察完敵營就來接駕,隨即又帶著百余人出發了。
半個時辰后,蕭珩的軍隊提前抵達了營寨,但段云楓卻還沒回來。
蕭珩脫下身上的披氅,交給一旁的李進喜,帶著劉峻與一眾禁軍侍衛走進帥帳。
他先是左右環視一圈,隨即挑眉看向周業,“人呢?”
周業一副支支吾吾的神情,“世子剛帶人去勘察鳳翔城外的地形了,想必過會兒就能回來。”
蕭珩抿了下唇角,“看來等他回來,朕最好還得給他辦場接風宴會,好好迎接他一番,是嗎?”
周業愣了一下,“我這便派人去尋他。”
說罷,他向蕭珩一躬身,退出了營帳。
周業退出去之后,蕭珩召來了幾位中軍將領商討進攻鳳翔城的事宜。
會議剛開到一邊,營帳忽然被人從外掀開。
一哨兵聲色倉惶地跪到蕭珩面前,那人身后跟著面色蒼白的周業,“陛下,段將軍在勘察地形時中了敵軍的埋伏!”
驟然寂靜下來的氣氛中,眾人只見皇帝驀地蹙起了眉峰,面色變得奇差,周身都散發著一股寒氣,“什么情況,說仔細點。”
那哨兵道:“段將軍帶了一百人左右,去了鳳翔城西面的山谷上,誰想鳳翔守將陳崇竟在那片山谷上設下了好幾處伏兵,探查到段將軍那邊的動靜后,立馬傳訊集結起了山谷中的數千鳳翔軍,將段將軍的人馬包圍起來了!”
未待那人說完,蕭珩已從案前起身,他伸手一把掀開營帳,吩咐左右親衛,“備馬,立即去點一千輕騎。”
隨即他扭頭,看向身后的李進喜,“我的盔甲呢?拿過來。”
李進喜匆匆地幫蕭珩套上盔甲,后者一把奪過自己的佩劍,連頭盔也未帶,便跨上了戰馬。
隨軍同行的尚書右仆射此刻終于回過神來,意識到皇帝這是要親自奔赴前線作戰的意思,他倉惶從營帳中跑出來,勒住蕭珩的馬韁,勸道:“那山谷中都是陳崇的伏兵,陛下不可以身范險啊!不如……不如讓劉峻率這一千輕騎去救援世子,陛下還是坐鎮軍營……”
他話音未落,便對上皇帝那冷到了極致的目光。
蕭珩瞪了他一眼,“劉峻他懂個屁的打仗?”
說罷,在尚書右仆射呆木若雞的目光中,蕭珩策馬揚塵而去。
第34章
鳳翔城西南側有一處名為鳳凰山的山谷。
清晨時分, 山谷中起了濃濃的霧氣,段云楓覺得眼前的天氣十分利于他們隱蔽地展開偵查行動,于是率領著一百輕騎借著霧氣進入了山谷中。
走到山腳處時,他的偵查隊經過了一片兩側長滿灌木與近一人高雜草叢的袒道, 段云楓勒住馬韁, 評價道:“此處倒是適合設伏,日后交戰, 定要仔細偵查這片山谷, 以防鳳翔軍在此處設伏。”
左右親兵連連稱是。
然而他話音剛落,
“咚——”
幾人卻忽然聽見前方一陣戰鼓擂響, 幾乎是言出隨法一般,在各個山頭埋伏著的鳳翔軍聽到擂鼓信號, 便高聲吶喊著, 從灌木草叢后一躍而出,將段云楓等人團團包圍起來, 為首的正是禁軍統領陳崇。
陳崇一把抽出腰間長刀,高聲道:“拿下段云楓者,賞金千兩!”
得知漠北鐵騎兵臨鳳翔城下后, 陳崇采取的戰術是堅守不出, 畢竟自咸陽至扶風這一路上都是活生生的教訓,再者,以鳳翔守備軍的素質, 陳崇不至于天真到認為憑借自己高超的統帥能力便能用這支七拼八湊的隊伍去擊敗一支百戰之師。
但他這幾日倒是得到了一個還算有用的情報, 那就是晉軍主帥段云楓特別喜歡親自勘察戰場, 每次兩軍交戰前,他必定會身先士卒地探察一番。
于是陳崇這幾日,通過預測段云楓的行動路線, 在其有可能經過的路上布下了好幾處伏兵,準備賭一賭。
沒想到這一賭,倒讓他賭了個大的。
一片廝殺喊打聲中,段云楓身下坐騎受驚似地揚起了前蹄,面對幾十倍與自己的敵軍,段云楓卻沒有顯露出絲毫驚慌,反而十分鎮定地勒住坐騎韁繩,手中長刀直指陳崇,他嗤笑一聲,“鳳翔軍盡是些愛用陰招的無能鼠輩,還未交戰便已懼怕我至此,就這幾千人有什么好怕的?列陣!隨我殺出去——”
段云楓帶的人雖然不多,但這一百輕騎都是他銀槍親衛隊中的人,各個都有以一擋十的勇猛。
在段云楓的帶領下,他們迅速穩住了陣腳。
段云楓揮舞著手中長刀,率身后部眾在鳳翔軍的包圍圈中縱馬沖馳,如同激浪沖擊著海岸,鳳翔軍一時倒拿他們沒有辦法。
陳崇見這支晉軍中了埋伏,還能如此英勇拼殺,心中倒是有幾分佩服,但這對他必勝的局面并沒有影響,陳崇站在地勢高處,看著如同洋流般緩緩向此處匯攏的鳳翔軍,他勝券在握地抿了下唇角,“給我圍死他!”
他埋伏在此處的伏兵共有五千余人,難不成還拿不下段云楓這些輕騎?
兩軍交戰了近一炷香的時間,段云楓的親衛隊逐漸落了下風,面對五千鳳翔軍的圍剿,越來越多的人傷重不支,段云楓渾身浴血,胸膛劇烈地起伏著,好似籠中困獸。
眼看時機已成,陳崇領著身后百余親兵準備入局收割。
“轟隆——”
就在這時,腳底的碎石瓦礫忽然輕微地顫動起來,滾滾鐵蹄聲如江水奔涌,朝他們所在的方位奔襲而來。
在那陣陣鐵蹄聲下,整座山谷幾乎都劇烈地震顫起來了一般。
陳崇面色一僵,他心中十分清楚,鳳翔軍當中不可能有一支訓練如此有素的騎兵。
“將軍,是燕軍,燕軍的援兵到了!” 左右親衛在看見那面繡有龍紋的“燕”字旗后,皆驚懼不已。
一片塵土飛揚中,段云楓的視線越過重重圍兵,見那人策馬疾馳向自己而來。
陳崇只見領兵的那人身著白衣白甲,面容俊秀、神色凌厲,耀翌的日光傾灑在對方那反光的鱗甲上,他整個人由內到外地散發著一股不可觸犯的威儀,在他身后,是近一千燕軍騎兵。
與那將帥四目相對的瞬間,陳崇心下一驚,他曾是一名守衛京都洛陽的禁軍,在一些儀式性的大典上也遠遠地見過那位嘉寧帝幾眼。
不可能……
這不可能。
在對方那銳不可擋的帶兵沖陣的架勢下,陳崇的額角幾乎就要滲出汗來,眼看周圍的鳳翔軍士兵隱隱有了怯戰潰逃的意圖。
“不要慌!” 最初的恐懼過后,陳崇冷靜下來,他拔刀砍了幾個逃兵,怒吼一聲,“列陣,防御——”
他們畢竟有五千人,在人數上還是占了優勢。
鳳翔士兵得令,紛紛舉起手中盾牌,擋在身前,數排長矛從盾牌的縫隙中刺出,后排的士兵則將長矛架在前排士兵的肩膀上,直指斜前方,組成了一道密集的矛林。
通常面對這樣的步兵方陣,出于本能的畏懼,騎兵都會降低沖刺的速度或是停止沖陣,但是眼前的人并沒有!
蕭珩冷冷地掃了眼前方的“矛林”,他不僅沒有放慢速度,反而用力地抽了下馬鞭,“全軍全速前行,聽我號令,放箭!”
密密麻麻的流失瞬間劃破長空,向一排排鳳翔士兵襲來。
鳳翔軍的步兵方陣中,逐漸有人被流失射中,接二連三地倒了下去。
這些禁軍士兵大都是陳崇來到鳳翔后新招募的,并沒有經歷過沙場殘酷的考驗,面對一個接著一個倒下的同伴,有人惶恐地瞪大了眼,有人的腿肚開始打顫……
“不許退!都給我頂住!”
陳崇望著這群逐漸心生怯意的士卒,又拔刀砍了兩個逃兵,試圖穩住軍心。
然而蕭珩率領的燕軍鐵蹄卻越來越近,蕭珩騎著馬,左右開弓,如寒夜般凜然的目光中看不到絲毫對生死的畏懼,恍若一尊玉面羅剎。
鳳翔軍陣中的士兵眼瞳中倒映出的是一匹匹向他們疾馳而來的悍然巨獸,那群騎著高頭大馬的敵軍仿佛下一息就要從自己的身上踐踏而過,將自己踩得粉身碎骨。
對死亡的恐懼在他們的心中蔓延。
軍陣兩翼逐漸有人頂不住心中的恐懼,倉惶地扔下手中長矛,開始潰逃。
陳崇再也無力阻止逃兵的潰散。
蕭珩精準地抓住了眼前的戰機,他猛地拔出長劍,“從兩翼突破!”
言畢,他一馬當先,提劍殺入了槍戟林立的敵陣。
他身后燕軍如同被劈開的洋流,分別涌向鳳翔軍陣的兩翼,摧枯拉朽般地將敵軍完全不穩固的防線給沖垮了。
勝負已定。
見包圍已破,段云楓帶領著剩余的偵查騎兵從后方殺入,與蕭珩的部隊來了個里應外和。
眼見大勢已去,“撤退!立即撤退!” 陳崇果斷放棄了抵抗,他帶著左右親信與剩下的殘兵倉惶地逃回了鳳翔城。
中了埋伏,又經過一番浴血廝殺,段云楓雖然沒有受傷,但此刻的模樣還是十分狼狽,滿面的塵土與污血,剛從人群中走出來,他一抬眸,就對上了不遠處蕭珩那冰冷還隱隱夾雜著幾分怒意的眼神。
看著蕭珩策馬緩緩往自己這邊而來時那面沉似水的表情,他心中卻沒來由的生出了幾分緊張。
但此刻身邊都是自己的手下,當著那么百來號人的面,面子可不能丟,于是段云楓故作鎮定道:“方才我不過想試探下鳳翔軍的虛實,我早就知道陛下會率兵前來救援,才叫你們不必驚慌,陛下果真是料事如神,英明神……神……”
蕭珩白了段云楓一眼,連他的話都沒聽完,徑直調轉馬頭走了。
段云楓摸了下眉毛,躊躇片刻,他策馬追了上去。
當著那么多人的面,他不好和皇帝并駕齊驅,只好騎著馬,跟在蕭珩身后一段距離。
蕭珩似乎心情很不好的模樣,唇角一直繃得死緊,只吩咐左右去清點傷殘人數與敵軍傷亡情況,之后一路上再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段云楓一路上都沒找到插嘴的機會。
蕭珩一路策馬回了營寨,隨行的幾位朝廷大臣眼見皇帝安然無恙地回來了,感動地幾乎要給他下跪磕頭。
蕭珩只淡淡地點了下頭,以應付這幫大臣的關懷,隨后一言不發地帶著兩個親衛回了帥帳。
一回到帥帳,他面無表情地與其中一個人吩咐道:“出去守著,別讓人進來。”
隨后他伸手脫下了厚重的盔甲,腰腹處的衣物已被鮮血洇濕一片,蕭珩將盔甲扔到一旁,鬢邊滲出了些細密的汗珠,唇色略顯蒼白。
親衛見狀人都快被嚇暈了,驚呼一聲,“陛下!”
方才一路上皇帝什么都沒說,誰想竟受了這么重的傷。
“叫什么?” 蕭珩白了他一眼,他伸手散了腰帶,將那染血的衣物從血肉模糊的傷口處剝離,忍不住悶哼了一聲,隨即冷冷吩咐道:“傳軍醫來。”
“是!”
那親衛當即跑出了帥帳。
……
段云楓一回到軍營,便被周業給攔住了。
周業指著他,氣得嘴唇都有些哆嗦,“小祖宗,你這回真是闖禍了你知道嗎!”
段云楓抿了下唇,“我這不是回來了嗎?”
周業:“要不是陛下帶兵解圍得及時,你回得來嗎你?”
段云楓眼神飄忽地不去看他。
周業:“待會兒你就老實地去認錯,這回不許再犟嘴了!”
段云楓“哼”了一聲,小聲道:“他帶兵給我解了圍,我是該謝他……但這又不代表我有錯。”
周業:“你!”
段云楓不給自己周業反應的機會,扭頭就跑回了自己的營帳,他用水洗了把臉,隨即換了身干凈的衣服,轉頭就去了蕭珩所在的帥帳。
營帳外,
手持長戟的禁軍衛兵伸手攔住了段云楓,“陛下口諭,現在不見任何人。”
段云楓擰眉,“你通報了沒,你先去通報啊,你不通報,你怎么知道陛下見不見人呢?”
衛兵:“…………”
“陛下剛才說的,現在不見人。”
段云楓:“剛才是剛才,現在是現在,能一樣嗎?”
他心中卻有些嘀咕道,蕭珩不會真生他氣了,所以專門針對他一個人吧?
衛兵:“……”
“將軍過會兒再來吧。”
段云楓:“你會不會弄錯了?”
那衛兵無奈地嘆了口氣,選擇用沉默回應段云楓。
“哎,算了。” 段云楓也沒耐心再和他周旋了,“你讓開。”
“不可!” 衛兵伸手就要攔他,但眼前的人畢竟是晉王世子,自己也不好與對方刀戟相向的,結果他手還沒碰到段云楓,就被對方靈活的一貓腰,給鉆進了營帳。
這么輕易便讓自己得了手,段云楓頗有幾分得意,然后他一抬眸,就對上了蕭珩赤/裸的上身,
“陛——”
他直愣愣地僵在了原地,一句“陛下”直接卡在了嗓子里。
營帳中彌漫著一股藥酒的氣味,蕭珩膚色冷白如玉,乍一眼望去還有些恍眼,他肩背寬闊,腰線緊窄,腰腹處的肌肉線條壘快分明,緊實的皮肉下仿佛蓄滿了力量。
但此刻,蕭珩腰腹上卻有一道駭人而猙獰的血痕令人無法忽視。
軍醫正半蹲在蕭珩面前,用棉布按壓著傷處替他止血。
段云楓神情一滯,他下意識攥緊了身側的手掌,皺眉道:“你……方才受傷了怎么不說?”
蕭珩回過頭,冷冽的目光落在這位“不速之客”身上,沉著嗓音道:“出去。”
原本在替他處理傷口的軍醫手一抖,那棉布直接被生生扯了下來,蕭珩皺了下眉頭。
那軍醫略有些惶恐地抬眸看向皇帝,“陛下,我……”
蕭珩的眼皮跳了跳,“沒說你!繼續上藥。”
誰想,段云楓卻完全沒有要走的自覺,反而走過來,示意軍醫讓開,“笨手笨腳的,讓開!”
段云楓平時呆在軍營里,對處理各種利器創傷還是十分熟悉的,他扯下一截紗布,按住蕭珩的傷口,然后瞪了那軍醫那一眼,“還愣著做什么?快去拿止血藥啊。”
蕭珩看著面前自作主張但又毫無自知自明的人,額角青筋忍不住跳了跳。
段云楓回過頭,目光掃過蕭珩那近在遲尺的幽邃眼眸與蒼白的嘴唇,忍不住道:“陛下今日明知那山谷中有伏兵,怎可以身犯險,實在太過草率了,應該讓劉峻……”
然后他便對上了蕭珩冷冷的目光。
蕭珩垂眸看著他,“我看這皇帝,不如讓你來當如何?”
段云楓話語一噎,“我……我可當不了。”
蕭珩:“朕看你自作主張的本事不是比誰都大嗎?”
第35章
一旁的軍醫終于翻出了金創藥, 段云楓小心地將那塊紗布從蕭珩的傷處揭下來,他看著那團被鮮血洇濕的紗布道:“這次是我冒進了,陛下要罵要罰,我都認了。”
蕭珩:“既是你自己要求的, 這次便罰你半年俸祿。”
段云楓一愣, “什么?”
他本以為蕭珩會按軍法處置,最多打他幾十板子軍棍, 反正身上挨幾下, 也不痛不癢的。
但這皇帝怎么完全不按常理出牌啊, 一開口就罰他半年俸祿!
那這半年他都沒有俸祿可領了?
他本身就沒多少錢, 這還了得?
段云楓撇了撇嘴,“陛下要不還是打我一頓……”
蕭珩閉上眼睛, “再說一句話, 一年。”
段云楓:“我!”
蕭珩睜開眼,用目光無聲地警告他。
“行吧。” 段云楓嘆了口氣, “我認罰就是了。”
軍醫將金創藥撒在蕭珩傷處,囑咐道:“陛下這次傷在要害,再深一寸便會傷及筋脈, 這幾日不可再費力勞神了, 需靜養才是,下官為陛下開幾張養氣補血的方子,一日煎服三次, 修養一個月便差不多可以恢復了。”
蕭珩聞言下意識地皺了下眉, 行醫者最愛夸大其詞, 行軍打仗受傷乃家常便飯,這點小傷哪需要靜養一個月?
段云楓從那軍醫手中接過紗布,仔細地纏覆在他腰腹處, 看著對方那道刀傷,他心里莫名有些不是滋味,心頭有些發緊,“陛下這幾日好生休息便是,攻城陷寨的事交給我們這些武將就行了。”
蕭珩:“替我將帳外的親衛叫來。”
營帳中燃著暖爐,并不冷,蕭珩礙于傷處不便,并沒有穿上衣,只是將外袍虛虛地披在身上,隨后靠在了榻上。
段云楓的目光在他身上來回飄忽,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后“哦”了一聲,匆匆地走出了營帳。
少頃,親衛大跨步地走進了營帳,朝蕭珩一拱手道:“陛下。”
蕭珩坐在榻前,垂眸看著鳳翔城的輿圖,朝對方微微頷首道:“方才鳳凰山谷一戰,統計的戰況如何?”
親衛道:“共斬殺了賊軍兩千余人,俘虜了近一千,剩下的隨那賊將陳崇逃回了鳳翔城,陛下準備如何處置俘虜的這些人?”
蕭珩:“放回去。”
那親衛一愣,“這?”
蕭珩神色平靜地一指輿圖上的兩處關隘,“我要你去通知劉峻,讓他分別領兩隊人馬,去守住隴山道與陳倉道,再派一隊人馬去攻占鳳翔城西的糧倉,我要徹底截斷鳳翔城中的糧草補給。”
親衛當即應道:“是!”
蕭珩緩緩抬眸看向他,“鳳翔軍多是些新招募的散兵游勇,再加之陳崇此人又謹小慎微,經此一役,他們的士氣必然低到低谷,定不敢再出城與我軍正面交戰……”
親衛:“可要下令攻城?”
蕭珩搖了搖頭,“眼下不急,鳳翔城堅,若我軍不能一鼓作氣攻下,必折損慘重,反倒叫他們漲了士氣。”
親衛:“那陛下有何打算?”
蕭珩:“只是這城墻再堅固,鳳翔如今已是孤城一座,城中供糧最多也撐不過半個月,眼下他們士氣已然低迷,等到糧食短缺之日,城中必然人心動蕩,我要你將俘虜的這一千人放回去,不僅如此,那兩千敵軍的尸首也一并給他們運回去……”
蕭珩冷笑了一下,“屆時再看看,到底是鳳翔節度使與安有良父子情深,還是自己的命更重要些。”
親衛心下了然,這一千俘兵并不能給對方增添什么戰力,反而多了一千張要吃飯的嘴,再讓他們將兩千具尸體運回去,鳳翔城中的守軍必然會生出畏懼之心,屆時城中再一缺糧,城中必定人心惶惶,那鳳翔節度使原本是因為認了安有良為義父,靠巴結安有良才獲得了如今的官爵,屆時鳳翔城彈盡糧絕、大難臨頭之際,兩人會不會一條心,并不好說。
皇帝這是準備攻心為上。
他當即拱手道:“是!”
……
方才段云楓出了營帳后,周業便把他叫了過去,“方才怎么了?為何那幾個朝廷命官都一副心急如焚的模樣,可是陛下出了什么事?”
段云楓垂著眼眸,嗓音有些沉,“先前為了替我解圍,陛下……受了傷。”
周業一愣,急切道:“可要緊?”
段云楓:“軍醫說要靜養一個月。”
周業:“那便是傷得不輕……陛下再怎么說,都是為了替你解圍,才受的傷……這兩日你可別再惹陛下生氣了。”
段云楓抿著唇,眼神飄忽地不去看周業,心虛道:“我哪有惹他生氣?”
對方罰了他半年俸祿,他不都坦然接受了。
和周業聊完,段云楓并沒有直接回到自己的營帳,而是晃發晃發地晃到了蕭珩的帥帳外面。
沒過多久,他便看見李進喜身旁跟著一個小太監,正朝這里走來,后者手里端著碗烏漆嘛黑的藥。
段云楓垂眸瞥了眼那碗藥,“可是給陛下的?”
李進喜點點頭:“正是。”
段云楓雙手背在身后,低咳一聲,“我給他端進去吧。”
李進喜先是愣了片刻,隨即笑著道:“那便有勞將軍了。”
段云楓端著藥進了營帳,試探性地喊了一聲,“陛下……”
對方沒回應他,蕭珩手握著一卷冊子,靠在榻上睡著了。
蕭珩不知何時解了發冠,此刻如墨的鬢發披散下來,垂落在胸前,映得五官似墨筆描摹般的稠艷,他身上原本披著的外袍滑落在腰側,露出腰腹處纏覆的一截白紗。
段云楓的呼吸一滯。
他將手中的藥碗小心地放在案幾上,目光下意識地落在蕭珩纏繞著繃帶的腰腹處。
對方一路從長安奔襲至鳳翔,路上都未作停歇,此刻似乎是累了,因此并沒有注意到自己進入營帳的動靜。
于是段云楓小心地湊過去,傾身將蕭珩的外袍往上拉了拉。
他將那外袍蓋在蕭珩肩頭,目光若有似無地掃過蕭珩那濃密的長睫、高挺的鼻梁和那削薄的唇,此刻湊近了看段云楓才發現對方上挑的眼尾處有一顆點墨似的痣,讓蕭珩那本顯得冷情的臉多了幾分說不出的韻味。
段云楓的腦海中下意識地浮現出了自己大喜那日,對方穿著一身鳳冠霞帔的模樣,他心想若是那時“公主”的鬢發披散下來,便也是如此光景吧?
他一時看得出神,手下意識地撫上了蕭珩的眼尾。
直至掌心下傳來了冰涼而光滑的觸感,段云楓這才后知后覺地反應過來自己在干嘛,他指節一僵,整個人呆滯地凝望著對方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幾乎忘了要如何呼吸。
直到蕭珩的長睫顫了顫,他下意識地皺起了眉峰。
段云楓猛地收回了自己的手,下一息,他便對上了蕭珩緩緩張開的雙眸。
“哐當——”
四目相對的瞬間,段云楓感覺渾身的血仿佛都“唰”得一下涌上了頭頂,心跳快得幾乎就要跳出胸膛,他往后一退,踉蹌地撞上了身后的案幾,隨后十分狼狽地跌坐在地。
蕭珩眨了眨眼,人還未完全清醒過來,他只聽一聲巨響,隨即有什么東西像一陣風似地躥出了營帳。
等他揉了下眼睛,徹底清醒過來時,營帳中已空無一人。
蕭珩皺著眉頭,垂眸看了眼自己手中的冊子,心想,什么鬼動靜?
……
段云楓頭也不回地一路跑回了自己的營帳,他往床榻上一滾,將自己面朝下埋到被褥之中,伸手捂住了滾燙的臉頰……
他心想,這真是見了鬼了。
自己剛才一定是被鬼上身了。
他努力地想著別的事物來轉移自己的注意力,試圖將一切與蕭珩有關的事都忘到身后,好徹底忘掉那段令人羞憤的記憶。
片刻后,段云楓忿忿地從床榻上起身,與手下人命令道:“拿酒來!”
反正明日也沒有攻城的計劃,段云楓索性喝了個痛快。
直至夜幕降臨時,他已完全記不起了白天那樁令人尷尬的事。
段云楓被酒氣染紅的臉上浮現出一個笑,心想自己之前果然是被鬼上身了,否則他怎么會對一個男人做出這種事。
抱著這樣的念頭,他躺在床榻上進入了夢鄉。
夜風微涼,酒氣卻令人燥/熱。
不知睡了多久,段云楓有些口干舌燥地醒了過來,他發現自己躺在紅緞鋪成的軟榻上,房間中縈繞著一股淡淡的寧神香,周遭的一切都舒適得令人陶醉,渾身的骨頭都跟著酥了,讓人完全不想動彈。
而此刻,榻邊還坐著個人,只一眼粗粗掃過去,段云楓便知道這是九曲池旁令自己魂牽夢縈、一見鐘情的大美人。
他呼吸一滯,下意識地仰起脖子,想湊得更近一些,一睹芳容。
誰想,“美人”主動伸手掀起了擋在自己面前的簾紗,一雙蒼白而骨節分明的手伸了進來,那雙手撩/撥似的在自己身上緩慢游移,撫過自己腰側的時候,更是可惡地停了下來,不輕不重地按弄一下。
“嗯……”
段云楓的呼吸驀地加重了。
他被對方撩/撥過的地方,又酥又麻,好似燃起了一陣陣灼燒似的火。
“美人……” 段云楓握住那人作怪的手,一把按在自己胸膛上,目光癡迷地望著對方。
那人穿著一身大紅色的喜服,鬢發由金冠束起,一雙上揚的鳳眸即便無情,也動人,他略有些玩味地看著自己。
對方似是被自己的目光盯得不耐煩了,一把抽出了自己的手,轉身就要走。
“別走。” 段云楓一把攥著他的手,他用指/腹輕輕地撫過對方的手,那雙手手掌寬大、骨節分明,一看便是男人的手,段云楓卻覺得好看極了。
為了哄對方留下,段云楓輕吻著他的指/腹,嗓音沙啞地喊他,“夫人,心肝……”
真是要了他的命了。
那人卻逗弄似地將手指抽了出去,段云楓只覺得月復中的那團火有了愈燃愈烈的趨勢,他追逐著對方的指/尖,討好地伸出一截軟/舌,癡迷地吮/吻著那人蒼白的手/指……
對方忽然伸手挑起了他的下頜,唇角噙著一抹笑,居高臨下地看著自己,“這么喜歡我?”
段云楓:“我……”
對方手上的力道加重了幾分,問他,“我是誰?”
段云楓舔了下嘴唇,“你……你是皇帝,是我的夫人。”
蕭珩神情唾棄地看著他,唇角噙著的笑意又加重了幾分,“即便知道我是一個男人?”
他將膝蓋抵/進段云楓,“你也能這樣興/奮嗎?”
“轟——”
腦海中陣陣宿醉的刺痛讓段云楓清醒了過來,灼目的日光照射在床榻上。
段云楓發現自己躺在軍營中那張冷硬的塌上,而夢中殘留的感覺仍舊無法消弭。
他急促地喘著氣,整張臉瞬間從脖子紅到了耳根。
他……
他竟然在夢里對一個男人產生了感覺。
而那個男人竟然還是皇帝。
第36章
段云楓正坐在榻上努力地平復方才那個荒唐的夢帶來的后勁。
“世子。”
忽然聽營帳外一陣窸窣的動靜, 有人伸手掀開了帳簾,就要往里走。
“出去!” 段云楓一把抓過被褥蓋在身上,扭頭沖正準備進來宋時裕吼道:“沒我的準許,誰允許你這么自作主張進來的?”
宋時裕往后退了一步, 面對段云楓突如其來的怒氣, 他一頭霧水地“哦”了一聲。
他們軍營中素來不怎么講究,以往宋時裕有什么事找段云楓, 都是這般“直來直去”的, 段云楓也從來不在意, 因此今日對方的行為顯得格外反常, 宋時裕一只腳退出了營帳,另一只腳還留在原地, “我就是來與世子你稟報一聲, 王爺派來鳳翔的三萬援軍已經到了。”
此次圍剿鳳翔,段昱也從太原調了三萬兵馬支援蕭珩, 蕭珩便讓身在長安的宋時裕帶領這支軍隊前往鳳翔與自己匯合。
“知道了!” 段云楓惱羞成怒地扔了個枕頭,“你還杵在這里干嘛?”
“那末將先告辭了。” 宋時裕轉身退出了營帳。
段云楓俯身,將腦袋埋進了掌心之中, 深吸了一口氣。
他怎么可能喜歡男人?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對男人有感覺?
一定……一定是他昨夜酒喝多了。
他現在就很正常。
對男人完全沒有感覺……
“等等!” 段云楓忽然坐直了身子, 朝帳外喊道:“宋時裕,你進來!”
“世子有事吩咐?” 宋時裕又一頭霧水地走進了營帳。
段云楓朝他招手,“你過來, 再過來點。”
“哦。” 宋時裕略有些疑惑地擰起眉, 但還是照做了, 他一路走到了段云楓的榻前。
段云楓:“臉湊過來點。”
宋時裕的眉頭幾乎擰成了川字,但他還是按段云楓的要求低下了頭。
實話實說,他現在心里其實已經有點害怕了。
段云楓僵著脖子, 整個人下意識地往后傾,他瞇起一雙眼睛,十分謹慎地打量著眼前的人。
宋時裕的長相在髯虬大漢遍地跑的軍營里,絕對稱得上標志,甚至還有幾分秀氣。
要不然張志誠也不會一眼選中他當女婿。
但此刻對方每湊近一點,段云楓便生理性地有些反胃,最后他忍無可忍地別過臉,“嘔”了一聲,
“滾!”
他果然不喜歡男人!
宋時裕:“……”
今天誰惹他了又?
……
調解完自己的心結,段云楓洗漱更衣一番,按照軍營中的律例,他需要去向皇帝請安,并匯報自己所統轄的軍營狀況。
段云楓在帥帳外來回徘徊了片刻,他攥緊了身側的手掌,告訴自己只是一個夢而已,沒什么大不了的。
是時候直面心中的恐懼了。
段云楓與帳外的親衛通報了一聲,隨后矮身進入了帥帳。
營帳中,軍醫剛解下蕭珩腰間纏覆的紗布,正準備替他換藥,蕭珩身上松垮地披了件外袍,肌肉線條分明的上半身袒露無遺,聽到外邊傳來的動靜,他下意識地側過身。
段云楓的目光掃過對方穿了和沒穿似的上半身,原本打好的腹稿瞬間忘了個精光,“臣……”
“臣……”
蕭珩挑眉看著他,“這個字既如此燙嘴,也不必非要勉強自己,朕允許你平日里免去敬稱。”
“我……” 段云楓的喉結上下滾了滾,耳根漲得通紅,他強迫自己將視線從蕭珩身上移開,很想解釋自己并不是因為稱謂的緣故才結巴,話到了嘴邊卻變成了,“我覺得帳子里有些悶,出去透透氣。”
說罷,在軍醫與李進喜一臉震驚的神情中,段云楓轉身沖出了營帳。
一旁的李進喜小心地詢問蕭珩,“世子今日瞧著有些反常,莫不是與陛下之間生了什么誤會?”
蕭珩望著段云楓離去的方向,皮笑肉不笑地抿了下唇角,“朕倒是也想知道。”
他倒想知道段云楓又在耍什么性子,自己平日里難道還不夠縱容他嗎?
段云楓出了營帳后,險些迎面與劉峻撞上。
段云楓掃了他一眼,“你來做什么?”
劉峻恭敬地朝對方拱手作揖道:“陛下方才傳召末將過來。”
“哦。” 段云楓朝他點了下頭,“那你等一會兒,陛下現在在換藥,不方便見人。”
說罷,他自己反手一掀帳簾,又走了進去。
劉峻一手搭在佩刀上,老老實實地等在了外面。
少頃,他后知后覺地回過頭,略有些困惑地想道,陛下既然不方便見人,那為什么段云楓能進去?
難道他與自己還有什么不同嗎?
見段云楓這會兒去而復返了,蕭珩靠在榻上,伸手翻開一封信件,神情莫測地一掀眼簾,“外頭的空氣如何?可香甜否?”
段云楓:“……”
蕭珩:“既然說不出話,那便是也不行了?明日要不要再去敵軍軍營那兒看看?”
段云楓:“…………”
蕭珩提起正事,“你方才出去的時候可有看見劉峻?召他這么久都不見蹤影,朕當真以為營帳外頭的光景令人流連忘返呢。”
段云楓眼神飄忽地不去看他,“就在營帳外頭呢。”
蕭珩:“去把他叫進來。”
段云楓卻沒有動,他的目光在蕭珩赤/裸的上半身上來回掃過,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最后他走到蕭珩面前將榻邊的一根毯子給蕭珩蓋上,“陛下穿得這般涼快,可千萬小心龍體,別著涼了。”
蕭珩下意識地皺了下眉,總覺得對方話里有股陰陽怪氣的意味。
還未等他開口,段云楓便一陣風似地出去了。
少頃,劉峻走了進來。
劉峻:“稟陛下,幾處糧道都已截斷,如今鳳翔已是孤城一座,可要下令攻城?”
蕭珩搖頭,“鳳翔節度使安岑默當年入主鳳翔后,做的第一件事便是翻修城墻,鳳翔城高三丈有余,高度甚至超過西京長安的城墻,光一面城墻就有十幾里長,另外,城墻外還修有深二丈五尺、寬三丈的壕溝,鳳翔城之堅固,絕非一朝一夕可以拿下,城內還有守備軍三萬余人,如若強攻,我軍必定死傷慘重,即便最終拿下了鳳翔,也是兩敗俱傷。”
雖然攻城有攻城之法,但他這五六萬人都是精銳之師,若折損在攻城上,燕軍必元氣大傷,實屬下策,他要盡可能地留存實力,日后以對付孫皓邯與李冀昌。
劉峻:“那陛下之意是?”
蕭珩:“朕要你領一隊人馬去城外叫陣,每日辰時、午時、申時,只要飯點一到,便率兵前去叫陣,佯裝出攻城之勢,實則動搖城內士兵的軍心,世子上次不是俘虜了幾百頭牛嗎?讓伙房將這些牛宰了,凡參與叫陣的士兵,每餐皆可去伙房領取葷腥。”
說著,他遞給劉峻一封密函,“你在城樓下時按這上面的話術來即可。”
劉峻當即抱拳道:“是,末將領命!”
叫陣這活兒他可再拿手不過了,而且頓頓還有肉吃,這世上還有比這更美的差事嗎?
……
正午,日頭毒辣。
鳳翔城樓上的士兵穿著悶熱的盔甲,喝著寡淡的粟米湯飽腹充饑。
飯還沒吃幾口,哨塔上的哨兵忽然注意到那一隊策馬揚塵而來的燕軍騎兵。
陳崇當即命哨兵吹響了敵襲的號角,“全軍戒備——”
士兵們不得不放下手中的碗,拿起武器,全神貫注地對付起城樓下方的敵軍,以防燕軍攻城。
劉峻率領著那五千人停在壕溝外幾里處。
此處往后稍退幾步,便可退至鳳翔軍的射程之外,近幾步,又可將嘲諷拉滿,正所謂“進可攻,退可守”。
劉峻騎著高頭大馬,幾乎是耀武揚威地巡視著面前的場地,他輕蔑地仰頭望向城樓,“城樓上守將何人?速速報上名來!爺爺我不打無名之輩。”
城樓上的陳崇完全不搭理他。
這種通過叫罵激將的雕蟲小技他見識得多了,他根本不會上劉峻的當。
劉峻:“怎么,連自己的名字都羞于啟齒?哦,差點忘了,你還是個三姓家奴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陳崇面色一黑。
他不知眼前這個面龐黝黑似土匪的人物從哪兒打聽來了自己那些不堪回首的陳年往事。
陳確實不他原本的姓,他四五歲那年,家里窮得揭不開鍋,爹娘便將幾個年幼的孩子都賣了,他從此被賣到了陳姓的地主老爺家做苦差,對方給了他一個名字,叫陳狗兒。
劉峻:“狗兒當上這禁軍統領想必不容易,每天晚上沒少賣力地伺候義父吧?”
他身后的五千燕軍士兵聞言皆放聲大笑。
陳崇額角青筋暴起。
這賤人竟不知從哪兒打聽來了他的小名。
他忍無可忍地沖城樓上的一排弓箭手怒吼道:“放箭——”
“唰——”
一陣箭雨飛射出去。
劉峻勒著馬韁往后撤了幾步,步伐靈活地躲過了飛來的流矢,一下就躲到了射程之外,“哎呦,狗兒急了!”
他身后的燕軍本身就在射程之外,眼下各個八風不動地站在原地,給劉峻當捧哏,紛紛學起狗吠來。
劉峻用手擋住日光,瞇起眼睛,好整以暇地看著陳崇,“狗兒龜縮在城墻上做甚?敢不敢下來和你爺爺堂堂正正地打一仗?”
陳崇恨得幾乎要將后槽牙咬碎,但他豈是那么容易被激將法騙到的,一時間攥緊了手掌,命令守城軍不許輕舉妄動。
劉峻嗤笑一聲,“狗兒這般膽小?不如改名叫小王八算了!”
身后五千燕軍跟著齊聲吶喊:“小王八——”
樓上的守城軍從原本的警戒,到此刻演變為一種有力無處使、只能仍人嘲弄的無力感。
劉峻在城墻下放聲大笑,隨后不知從哪里摸出來一個肉香四溢的肉夾饃,他咬了一口汁水四溢的肉夾饃,沖城墻上喊道:“罵累了,讓我歇一會兒,哎,真香!”
他身后的燕軍士兵也紛紛掏出懷中的肉夾饃,大口地吃了起來。
城樓上的鳳翔軍士瞬間各個都如餓狼似的,瞪直了眼睛,要知道他們參軍后,每日最多只能領三升粟米,過的都是些饑不飽腹的苦日子,還要給上面的人賣力賣命,憑什么燕軍士兵吃的這么好?
劉峻吃完一個肉夾饃,大聲感慨道:“跟著陛下就是好啊!頓頓都有肉吃,怎么,羨慕不?”
陳崇此刻終于反應過來城樓下的這個賤人玩的是什么把戲了,對方竟然想策反他的士兵!
他當即厲聲道:“此人卑鄙狡詐,滿口荒唐胡言,沒有一句實話,他不過是在你們面前裝模作樣罷了!”
但他說歸說,又不能把手下士兵的耳朵捂起來,偏偏劉峻還是個大嗓門。
劉峻低咳兩聲清了清嗓音,拍著胸脯道:“我們陛下乃胸襟寬宏之人!他深知,你們本無意從賊,如今不過是為局勢所迫,大家都是為了吃頓飽飯罷了,如今我大燕二十萬大軍已經集結至此,且各個都是身經百戰的虎狼之師……”
說著,他一拔腰間佩刀,身后五千燕軍齊齊將長戟重重插/入地中,吶喊聲震天動地。
燕軍操練了一番后,劉峻做了個“停”的手勢,“若要取下鳳翔不過彈指一揮間的事,但陛下卻遲遲不下令攻城,只是因為他以為仁德為懷,不忍看城中士兵與百姓妄遭劫難。”
“現在,愿意放下武器、歸附陛下者,皆無罪赦免!愿意編入燕軍者,每日可領粟米六升,每月還可領取絹六匹!主動打開城門者,賜百金!賞緞百匹!獻上安有良與這賊將首級者,賞金千兩!”
第37章
礙于上級的威懾, 守城的鳳翔軍士不敢有所異動,但不少人的心中卻滋生出了一種別樣的心思。
城外都是燕軍,他們沒了出路,只能困守在城內, 城中的糧食卻日益短缺, 有人逐漸吃不上了飯,這種被圍困的處境不知還要維持多久, 恐慌在城內士兵與百姓的心中開始蔓延, 而劉峻每日都會領著一隊燕軍人馬前來叫陣, 告訴他們只要歸附城外的皇帝, 他們都能活下來。
沒過多久,鳳翔城內發生了暴亂。
一千不滿現狀的大頭兵趁著夜色闖入了皇宮, 如果不是陳崇最后率禁軍趕到, 這些人險些就要殺入金鑾殿,擄走蕭檀與安有良獻給城外的蕭珩。
遭遇了禁軍兵變后, 鳳翔節度使安岑默心中更是憂懼,如今他不僅要防著外敵,還要防著城內的自己人生出叛變之心。
鳳翔朝廷的人更是人心惶惶, 有人甚至提議投降蕭珩, 畢竟他們本就是燕臣,投降蕭珩說不定還有一條生路。
安有良當即下令將那人推出去斬了,態度強硬地與安岑默說道:“我已派使者前往延州求援, 他們在外邊遲遲不敢攻城, 必是畏懼攻不下這鳳翔城, 當初策寧王為皇帝的時候,你可也在場,你仔細想想, 若是守不住這城,你我難道還能有生路嗎?”
安岑默點頭道:“義父說得是。”
安有良一走,他旋即變了面色,罵道:“策寧王為皇帝分明是他的主意,老賊這會兒倒想將我一起拖下水了!”
當即有朝臣私下勸道:“如今城中存糧又能堅持幾日,鳳翔失守已是必然,節度使應當多為自己考慮啊,嘉寧帝可是親口許諾,降者無罪赦免,若我們獻上安有良,還有賞賜,那老賊如今一切不全都仰仗節度使?卻還總這般趾高氣昂的,分明是想拖節度使下水!”
安岑默不語,眸底卻閃過一抹晦暗的目光。
……
圍城的第十五日,鳳翔城中耗盡了最后一點存糧,米價已漲到了五百兩黃金一石。
這一日,蕭珩騎上馬,率領著五萬余燕軍浩浩蕩蕩地來到鳳翔城下,一時間大軍旗幟綿延數十里,反著粼光的胄甲宛若黑白洋流,幾乎要將田野吞沒。
安有良在幾個小太監的扶持下,親自登上了城墻。
昔日的嘉寧帝軟弱無能,幾乎是對他言聽計從,而此刻,城墻下的天子穿著一身威儀的金鱗胄甲,肩頭一對鑄金狻猊口銜金環、怒目而視,與蕭珩四目相對的瞬間,安有良頭一回破天荒的對這個自己曾經一手策立的天子產生了畏懼。
安有良壓下心中惶恐,試圖與天子打感情牌,“陛下昔日還曾喚我一聲‘仲父’,如今竟演變為此等局面,何以至此啊?”
說著,他還留下了兩滴眼淚。
安有良接著道:“陛下如愿退兵,我愿拿出國庫一半銀兩,獻于陛下。”
他心中還有抱有蕭珩強攻不下鳳翔,與其兩敗俱傷,不如蕭珩退兵,從此長安與鳳翔分治的念想。
安有良說完這句話,城樓上用吊籃放下一個小太監,對方手中拿著安有良的詔書。
來到蕭珩面前后,他正想將詔書遞給對方。
“別動。”
頭頂卻傳來了一道冷冽的嗓音。
蕭珩冷笑了一聲,他從箭囊中取出一支箭,引弓用篝火點燃了箭鏃。
他垂眸看向小太監道,“舉起來,站到壕溝后面去。”
那小太監萬分驚恐地往后退了近百步,哆嗦地伸手將詔書展開,舉過頭頂。
蕭珩騎在馬上,抬眸睥睨地掃過城樓上站著的那一排人,冷聲道:
“天下蒼生,皆為朕之臣民,朕心中夙愿,唯愿四海升平,現在,朕給你們一次改過自新的機會,因為朕深知,如今之局勢,非一人之力可成,交出安有良,你們的罪過可免。”
言畢,蕭珩拉弓如滿月,一箭射穿了那封詔書,錦帛卷軸很快便在熊熊烈火中化為灰燼,“但你們記住了,這天下只能有一個皇帝!”
城樓上的安有良大驚失色地往后退了數步,正想指揮陳崇放箭,卻見一旁的鳳翔節度使安岑默一把抽出佩刀,高呼著,“為國除賊!”
他身旁親衛當即一擁而上,綁了安有良與陳崇二人。
在安有良不可置信的目光中,他的這位義子命人打開了鳳翔城門,隨即率領一眾親信匍匐在地,向蕭珩叩首道:“罪臣恭迎陛下圣駕!”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他帶領下,鳳翔朝廷的官員們紛紛涌向城門兩側,恭敬而惶恐地跪伏在蕭珩面前,
“臣等恭迎陛下圣駕!”
“陛下萬歲萬歲萬萬歲!”
在眾人的恭迎下,蕭珩騎著馬,率領身后的五萬余燕軍,兵不血刃地進入了鳳翔城。
……
得知城中發生變故的時候,皇帝蕭檀正驚恐地坐在金鑾殿中,聽著殿外傳來的一陣陣廝殺喊打聲。
但很快,廝殺聲便被平息了。
殿門打開的一瞬間,他身旁的幾個宦官幾乎是慌不擇路地逃了出去。
“唰——”
是利刃刺入肉/體的聲音。
金鑾殿的門檻上濺出一灘血痕,多了幾具倒下的尸體。
許久不見的皇兄,面無表情地踏過那幾具尸體,緩步走入殿中。
跟在他身后那人穿著身圓領緋袍,發間綁著抹額,手中金刀正不斷往下淌著血,這一路上,他不知道殺了多少人。
蕭珩每向前一步,他的鞋履便在殿中留下一串血印,他居高臨下地看著坐在龍椅上的蕭檀,身后跟著一眾鐵衛與剛歸順的鳳翔群臣。
蕭檀的眼瞳顫了顫,他望著眼前這個令人感到陌生的皇兄,眸中的驚喜轉瞬化作了惶恐,他顫抖著嘴唇,“皇……”
蕭珩冷冷地看著他。
蕭檀顫抖著身子從龍椅上起身,“皇……”
“皇……陛下!” 他低頭跪在了龍椅旁,脊背顫抖不已,“臣弟參見陛下!”
蕭珩越過他,坐上龍椅。
段云楓持刀站在臺階之下。
群臣依次在殿中跪下,“臣等恭迎陛下回宮!”
蕭珩的目光掃過跪伏在自己面前的眾人,緩緩啟唇,
“平身。”
……
蕭珩即已許諾了投降者既往不咎,目前他就不會動這批以鳳翔節度使為首的歸附自己的朝臣。
只是眼下,他還有一人要處置,那便是寧王蕭檀。
經過李冀昌的一番屠戮后,蕭檀如今已成了蕭燕皇室僅存的血脈,蕭珩倒不至于將一個連刀都提不動的半大孩子視作威脅。
入主鳳翔的當日,蕭珩將蕭檀降為了汾陽郡王,保留了其在鳳翔的王府。
李進喜宣讀完詔書后,蕭檀幾乎是如臨大赦地跪下謝恩。
蕭檀準備告退前,他凝望著面前人負手而立的身影,幾乎耗盡了一生的勇氣,顫抖地開口道:“陛下……”
“您是我皇兄嗎?”
蕭桓雖然昏聵,但卻是他曾在洛陽城中相伴數十年、相依為命的皇兄。
而眼前的人,只一眼,便叫蕭檀看出了不同。
對方光是站在那里便令人喘不過氣,他身上自帶著一種威儀,仿佛所有人只能仰望著他,終其一生都難以望其項背。
蕭珩回過身,垂眸看著蕭檀,他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一種竭盡全力也無法隱藏的惶恐。
眼前的人讓蕭珩想起了他上一世的皇弟,晉王蕭玨,對方也有一副優柔寡斷的性子,也曾經用這般惶恐的眼神望著自己,甚至連身上那股清澈愚蠢的氣質都如此相似。
那一年,鎮國公大肆清理蕭氏宗室。
年幼的晉王便是用這種眼神望著他,“皇兄,我們會死嗎?”
蕭珩說“不會”。
那時,在這個五六歲的孩子眼中,皇兄就是天,是他最崇敬的人。
后來,蕭珩親政,征戰四方,晉王也搬出了皇宮,有了自己的府邸。
兩人一年可能連一句話都說不上,晉王昔日最崇敬的皇兄成了高座上鐵面無私的帝王,蕭玨時常覺得皇兄的身影離自己很遙遠,像是一座他一輩子都無法翻越的高山。
蕭玨十六歲那年,準備迎娶容氏之女為王妃,蕭珩卻仍舊沒有子嗣。
容家生出了別樣的心思,開始暗中攛掇蕭玨行謀逆之事。
而這一切全都在蕭珩的掌控之中,他布在朝中的眼線早將這一切通報給了自己。
當夜,他將晉王召入了宮中,請對方吃了一頓飯。
那頓飯吃了近一個時辰,是兩人吃過的最長的一頓飯,吃到最后,晉王主動坦白了容氏攛掇自己謀反之事,他向蕭珩表態,自己絕無二心,更無意儲君之位,懇求蕭珩不要降罪自己的王妃,對容氏網開一面。
年輕的晉王想得太過簡單,以為只要自己將這一切說出來便好了。
蕭珩當即將容家家主召入了宮中,經過一番審訊,他當著晉王的面,處決了對方的這位準岳丈,鮮血當場濺了三尺。
晉王望著那顆滾落在自己面前的人頭,驚顫不已。
隨后蕭珩下令,容氏男丁滿門抄斬,女眷流放。
但這還沒有結束,蕭珩處置完容氏后,他將蕭玨立為了皇儲。
晉王親眼看著蕭珩將那把剛殺過人的刀扔在地上,對方居高臨下地望著自己,那雙幽邃的眼瞳中甚至沒有什么情緒起伏,“你想謀天下,好,從現在起,朕親自來教你。”
晉王惶恐地看著蕭珩,就如同多年前,他惶恐地看著鎮國公屠戮蕭氏一般,“皇兄,不,不……我不想當皇儲,你知道我的,我這人成不了事的,皇兄,可否放過華兒,這一切都、都是他父兄的主意!她是無辜的……”
“你姓蕭,你是太/祖皇帝的兒子,朕唯一的皇弟,當不當儲君,你以為你有的選嗎?” 蕭珩抿了下唇角,語氣譏諷,“至于容氏的處置,毋需再議,這是朕教你的第一課……”
“法不容情。”
晉王聲淚俱下地跪在地上求他,“皇兄,你有沒有愛過一個人?”
蕭珩:“…………”
第38章
蕭珩:“你以后的日子還長, 你還可以愛很多人,但你記住,不要讓這些情愛凌駕于王法之上。”
蕭玨搖頭,“可是華兒她不一樣, 她和其他人都不一樣, 一想到要失去她,我難受就像心被人剜了一刀!”
蕭珩:“那你死了嗎?”
蕭玨:“…………”
蕭玨仰頭看著他, “皇兄, 我有時候多想像你一樣, 這樣斷情絕愛地活著, 可是這樣不累嗎?你真的不累嗎?你不知道一顆心被人牽動的那種感覺,你會為她笑、為她落淚、為她緊張、為她憂心, 當你站在黃沙枯骨遍地的沙場上時, 只要想起她,便會感到慰藉……”
蕭玨:“皇兄, 如果有一天,你遇到了一個這樣的人,但你又要失去她, 你會怎么做?”
蕭珩:“把他關起來。”
蕭玨:“…………”
看著皇兄那雙黑洞洞的眼睛, 蕭玨忽然打了個寒顫,把人關進暗無天日的囚室什么的,這種事情他感覺蕭珩真的做得出來。
半個月后, 容氏一門被蕭珩依法處置, 蕭玨被立為儲君。
自那以后, 兄弟二人的關系再也回不到從前那般。
蕭珩知道蕭玨怕他,就像他身邊的許多人一樣。
但自己臨終前傳位于他時,他又哭得那么悲痛、那么的傷心欲絕, 仿佛有流不盡的眼淚,哭到蕭珩都想從床上爬起來,把他抽一頓。
蕭玨便是這般情感充沛得令蕭珩無法理解。
此刻,蕭珩垂眸凝望著自己如今的皇弟蕭檀,“這重要嗎?”
“你只需要知道,朕是天子,是大燕的皇帝。”
蕭檀呆愣了一瞬,隨即明白了蕭珩的意思,一行清淚從眼眶中流下,他用袖口掩著眼眶,“臣弟明白了。”
蕭檀正欲告退,“臣弟先行告退了……”
蕭珩忽然叫住了他,“且慢。”
蕭檀腳步一頓,心中又忐忑起來。
蕭珩:“你今年十六?”
蕭檀點了點頭。
蕭珩:“可有老師為你教授課業?”
蕭檀:“早幾年有過,后來……”
后來安有良當道,只一門心思給皇嗣尋玩樂的法子,皇兄本身又是個不務正業的,自然沒人管他上課的事。
蕭珩挑眉,他面無表情時的模樣總讓人感到分外嚴肅,“那就是這幾年都荒廢了?從明日起,朕再給你找幾位老師,如今你的幾位皇兄皇弟都不幸罹難,你應當更加努力、發奮圖強才是,以后寅時便起床讀書。”
蕭檀:“……”
好恐怖……
到底是誰上了他皇兄的身???
快下來啊!
送走了蕭檀,李進喜與蕭珩道:“陛下,當初安有良自長安逃往鳳翔時,帶走的除了國庫的銀兩還有一批古玩珍寶,其中還有不少史籍,如今國庫已派了人前去清點了,陛下可有要親自查看的?”
蕭珩略一思索,“《起居注》與《燕實錄》可有?”
先前他忙著復國大業,對大燕從興盛到衰亡的過程只有一個粗略的了解。
如今他倒想看看自己后面的那幾位皇帝具體都做了些什么。
尤其是被自己狠心奪走了“此生真愛”的蕭玨后半生是否孤獨凄慘,從此青燈古佛伴一生,最終孤獨終老。
按道理來說帝王是不能查看起居注的,但現在蕭珩說一,那些史官也不敢說二。
李進喜當即將蕭珩要的東西都取了過來。
蕭珩翻開史冊,細細查看起來。
蕭玨的廟號是高宗,謚號孝文帝。
根據史籍記載,高宗繼位后,他專心于文治,借助蕭珩先前打通的河西走廊,極力促進與西域的貿易,發展耕種生產,興修水利,大燕的經濟與文化一度達到了極盛,甚至有了通宵達旦歌舞升平的景象。
蕭玨心思敏感、不善于舞刀弄槍,蕭珩尚在位時,兩人行事作風便相差迥異,政見也常有不同,但對于這位皇弟的政績,蕭珩無可指摘,他接著往下看。
高宗在位三十九年,一生共有二十三個妃子,總共生了三十幾個孩子,后面甚至還搶了一個自己的兒媳,就他親口所言“此生最愛”的女人便有八位。
晚年,回想起自己的一生,蕭玨與身邊人感慨道:“朕幼年時,太宗皇帝曾教導朕不要耽于一時情愛,如今看來,朕也算是不負先帝教誨。”
蕭珩:“………………”
蕭玨這一生,想必是十分不累了。
……
鳳翔的皇宮后有一處溫泉山莊,是安有良當初方便皇帝享樂修的。
入主鳳翔后,蕭珩在溫泉山莊設宴,宴請群臣。
此舉一來是例行賞賜隨他打天下的這批文臣武將,以表親厚、信任,二來,他也要正式見一見鳳翔這些個剛歸附的朝臣。
殿內,七寶琉璃燈折射出碎金的光斑,金絲楠木案錯落排開,正中央鋪著西域進貢的朱紅蹙金繡毯。
蕭珩還未落座,便看見一側的段云楓正在拉著李進喜說悄悄話。
蕭珩看過去,“什么話,還需要背著朕說?”
段云楓躲閃地避開他的目光,李進喜則笑道:“世子體諒陛下舊傷未愈,不宜飲酒,特意囑咐老奴將陛下的酒換成白水。”
“公公!” 段云楓眉頭一皺,擠眉弄眼地沖李進喜小聲道:“都叫你偷偷地做了,還說出來做什么?”
蕭珩抿唇,輕“呵”一聲,“世子這般貼心,都使喚起朕身邊的人了。”
真當他嘗不出酒和白水的區別?
蕭珩落座后,樂池中的樂隊奏響絲竹之樂。
蕭珩舉盞示意群臣不必拘謹。
鳳翔歸附的這批朝臣中有一些是當初隨安有良從洛陽逃亡的,有一部分是后來新招募的官員,但無一列外,他們都侍奉過蕭檀這個皇帝,因此他們心中還是十分擔心會遭到蕭珩清算,赴宴前未免心情忐忑。
但眼下見蕭珩絲毫未擺皇帝的架子,既未提及過往舊事,也不曾訓誡他們什么,反而姿態隨和,言語間給人一種如沐春風的感覺,他們一時便也放下心來,逐漸不再戒備蕭珩。
酒過三巡,鳳翔節度使安岑默主動與段云楓敬酒道:“久聞世子美名,今日終于得以一見,當真是一表人才。”
段云楓沖他客套地笑笑,“節度使謬贊了。”
安岑默:“不知世子可曾婚配否?”
段云楓面色一僵,下意識地往蕭珩那兒看了一眼,他不大高興地抿了抿唇,只說了兩個字,“有過。”
安岑默一愣,“這……”
段云楓不想同他解釋,只說,“如今沒了。”
安岑默禮節性地安慰了一句:“節哀。”
他又道:“世子可曾想過續弦?”
御座上的皇帝忽然朝這邊看了過來,朝他一笑,“節度使這般操心,怎么,莫非相中了世子?”
安岑默笑笑,“臣今日得見世子,只覺得世子英姿勃發、風姿綽約,是難得一見的俊俏兒郎,正好家中小女又與世子年齡相仿,故忍不住多問了幾句。”
蕭珩抿了下唇,“可惜朕不是晉王,沒法替你做這個主。”
安岑默撫須一笑,適時地停止了這個話題,畢竟是在皇帝面前,若再說下去便有結黨營私之嫌了。
段云楓抬眸望著帝王俊美的側顏,只見蕭珩歡顏笑語如常,他下意識地攥緊了手中杯盞……
莫非他還想替自己安排親事不成?
……
用完宴,待眾人散了酒,蕭珩賜了三品以上的官員御湯。
皇帝有自己專屬的湯池,大臣們則被安排在尚食湯,按照品階高低依次沐浴。
段云楓在椒殿換上素紗浴衣,心想還好如今自己官職品級高,否則等他去了,用的都是別人泡剩下的洗澡水了,想想就怪膈應的。
他剛走出殿外,卻見接應自己的人是李進喜。
李進喜沖段云楓微微一笑道:“陛下特賜世子九龍湯共浴。”
段云楓只感覺腦袋中“嗡——”的一聲,整個人直接僵在了原地。
沐湯向來避諱“共浴”,即便是皇帝和嬪妃,也會分池而浴,除非皇帝特別恩賜一些寵臣、宗室,才會賜他們共浴,前朝就有皇帝與嬪妃因用暗渠傳遞酒盞而被人調侃寫詩的。
段云楓知道蕭珩應該沒有那方面的齷蹉心思,才會邀請他同池而沐,但此刻他只覺得腦子亂糟糟的,什么也無法思考,就連前往浴池的路都變得燙腳了起來。
李進喜一路將他帶到了九龍湯。
浴池中鋪著金磚,四根梁柱上攀附著九龍圖騰。
隔著朦朧的水汽,段云楓看見蕭珩散發靠在浴池旁,儀態難得的慵懶,臉被熱氣蒸得染上了層薄紅,對方被水浸透的薄紗緊貼著肌膚,勾勒出寬闊的肩背和流暢的肌肉線條。
段云楓呼吸一滯,目光不受控制地往蕭珩身上瞟。
聽到腳步聲,蕭珩睜開眼,目光幽幽地看著他,“朕提醒你一下,安岑默此人,朕日后不會留。”
他如今不動手,不過是為了安撫這批鳳翔官員罷了,等他在鳳翔的政權穩固后,他會逐一鏟除于自己無用的人。
段云楓被他看的有些不自在,他迅速地鉆入了水中,“陛下這是擔心我結黨營私?”
蕭珩:“朕只是提醒你注意分寸,尤其是一些別有用心之人。”
段云楓的喉結滾動,騰騰水霧蒸得人血氣不斷上涌,他看著蕭珩,那日旖旎的夢境又不斷浮現在腦海中,“那陛下不覺得,總是待我特殊于其他臣子,這樣未免有些不妥嗎?”
“有何不妥?” 蕭珩挑眉,他的眉眼在水霧中又深了幾分,浸濕的長睫好似鴉羽,淅淅瀝瀝的水珠沿著他凌厲的下頜滑落,“你是朕最為倚重之人,朕又年長你幾歲,待你便如同親弟一般。”
第39章
段云楓抿了抿生澀的唇, 他忽然感覺浴室內的水汽有些過于悶熱了,“陛下原來竟這般器重我?”
即便知道對方的那句“最為倚重”大概只是君王向臣子表示器重、親厚的虛詞,并沒有任何的特殊含義,他心中還是忍不住生出了些許妄念。
明明蕭珩只是將他當作親弟對待。
但那些藏著貪欲的種子一旦埋入心中, 便開始無可抑制地生根發芽。
蕭珩:“自然, 朕此次能如此順利地取下鳳翔你功不可沒,你可有想要的賞賜?”
段云楓望著對方那雙幽邃的眼瞳, 愣了一瞬, 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對方被水霧染濕的唇上, 思緒逐漸開始飄散……
什么賞賜都可以嗎?
“陛下, 世子。”
就在這時,一旁的小太監用托盤端了兩杯甜酒上來。
段云楓的神志猛然回攏。
隨即他回想起王蘊因的囑咐, 無論是金銀珠寶, 還是高官厚祿眼下蕭珩對他都已是賞無可賞,再加上還有御賜蟒袍、共浴的特殊恩賜, 于情于理他都不該再討要賞賜了。
段云楓抿了抿唇,“陛下的賞賜已如此隆重,若我再另行討要, 豈不是僭越了人臣的本分?”
他總不能說, 他想要褻./瀆君主吧?
蕭珩笑了一下,從托盤中取過一杯酒,“這有何僭越?正好你還沒有自己的府邸, 定都后, 朕準允你挑一處自己喜歡的地方建府, 如何?”
段云楓垂著眼眸,“那就多謝陛下了。”
小太監舉著托盤,向段云楓那頭走了兩步, “世子。”
段云楓側過身,伸手撐在浴壁上,去夠那杯酒,被水浸透的紗衣緊貼著蜜色的肌/膚,水珠從他發梢滾落,一路淌過月要窩,至臀/峰聚攏。
而在那月要窩下一寸處,卻有一處隆起的疤痕,隔著薄紗也異常醒目,瞧著像是箭傷。
蕭珩的目光落在那箭傷上。
“何時受的傷?”
感受著對方指腹若有似無的觸/碰,月復中仿佛燃起了一團火似得,段云楓呼吸一緊,手中的酒險些潑了出去。
段云楓咬著牙根,將御賜的酒一飲而盡,臉被熱氣熏得通紅,“打仗……打仗哪有不受傷的?”
蕭珩不再看他的傷處,“朕這里有些有助于傷痕恢復、活血化淤的傷藥,改日讓李進喜給你拿些過去。”
段云楓的手臂僵硬地攀著池沿,垂眸躲避著對方的目光,他嘴上說著謝恩的話,神/智卻已快被愈燃愈烈的yu火逼瘋了。
蕭珩落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就好像酷刑,光天化日之下,如同炎日一般炙烤著他心中不愿示人的秘密。
“我……” 段云楓擱下酒盞,壓抑著劇烈顫動的胸腔,他此刻也顧不上自己的話會不會顯得失禮了,“我有些醉了。”
蕭珩:“那便早些回府休息。”
幾乎就在得到蕭珩準允的同時,段云楓如釋重負地從池中一躍而起,他抓過一旁的外袍,匆匆地披在身上,頭也不回地跑出了浴池。
段云楓一路回到自己目前暫居的宅院內,他又重新沐浴了一遍,方才回到自己的臥房。
臥房內,房門被人從內緊緊地關上。
蕭珩御賜的那件蟒袍剛讓下人熨燙好,此刻被工整地擺在了榻上,衣服上散發著一股淡淡的沉木香味,聞起來就像是蕭珩的氣息。
段云楓穿著松垮的中衣跪在榻前,面龐泛紅,腳尖緊繃。
他想象著蕭珩身穿帝王冕服的模樣,廣袖如云垂下,腰間束著金玉革帶,額前垂落的旒白玉珠半遮掩住對方那莊嚴而威儀的目光。
陛下……
段云楓的鼻尖洇出了一些薄汗,下意識咬./緊了嘴唇。
少年將軍未嘗情./事,卻已飽受愛谷欠的折磨,那些隱秘的未能宣之于口的心思像把火,快要將他吞噬殆盡。
陛下。
嗯……
段云楓幻想著那雙骨節分明的手觸/碰著自己,不由自主地抬高了月要身,手法青澀而笨重。
陛下。
片刻后,他重重地呼出一口氣,將臉埋入御賜的蟒袍中,整個人像是被抽去了脊骨一般泄了力,貪婪地嗅著那上面屬于蕭珩的氣息。
蕭珩將他當作親弟。
他卻做出這般褻/瀆君主的舉動。
要是被皇帝知道了,對方會不會直接將自己流放啊?
……
汴州。
蕭珩奪回鳳翔的消息傳到李冀昌這,他幾乎是暴怒不已,這段時間他忙著平復淮南叛亂,誰想嘉寧帝這個不知道從哪竄出來的前朝余孽,居然又蹦跶了起來,他當即召來了手下大臣商議此事。
李冀昌沉著目色道:“前朝余孽如今割據了長安、鳳翔等大半個關中地區,不僅妄圖以正統自居,竟還敢給朕發討賊檄文!”
他手下的大臣都知道李冀昌是靠殺戮上的位,因得位不正,尤其忌憚別人提起這點,為了彰顯自己是正統,他不惜殺光燕朝舊臣,而眼下蕭珩的存在對他來說簡直是心中喉嚨中咽不下去、吐不出來的一根刺,
很快便有人獻言道:“陛下如今擁有河南、河北、山南、淮南四鎮,相當于坐穩了半壁江山,討伐前朝余孽不過遲速之間,況且前朝氣數本就該盡,陛下繼位乃應天順人,民間早已了征兆,此乃上天的旨意啊!陛下又何須擔心正統之名呢?”
李冀昌:“民間有何征兆?”
那謀士道:“嘉寧帝在位時,遍地餓孚,百姓民不聊生,天下人對其積怨已久,如今全國多地大旱,河水干涸,象征天子的斗宿也暗淡無光,此乃棄君之兆,民間不是有一讖言嗎?”
李冀昌:“什么讖言?”
那人道:“旱魃焚天,蒼龍失目;赤焰吞日,真龍浴火……”
全國多地大旱是真,當然這是讖言是他專門編造的,前半段顯然指代前朝氣數已盡,而李冀昌建立的大楚屬火德,后半句便是暗喻李冀昌乃真龍降世。
屆時再讓人編個調,以歌謠的方式在民間傳播,必然很快便會傳播開。
百姓對這些天災玄學再迷信不過了。
“如今民間的酒樓茶肆、街坊鄰里都傳遍了您才是天命所歸,過段時日,陛下可親自去民間巡視。”
李冀昌一拍桌案道:“好!”
……
翌日,蕭珩于鳳翔東市斬首安有良及其黨羽,統攝大燕幾十余年的閹黨政權被徹底拔除。
處決完安有良后,群臣開始不斷勸諫蕭珩舉辦登基大典,重登皇位,改元祭天。
古人有云“尚未南郊,何以天子”,南郊祭天是皇帝確認統治合法性極為重要的儀式之一,只有經過南郊祭天,向天地神明宣告自己的統治地位,才能被認可天子的身份。
祭天所需的儀仗安有良已差人準備得差不多了,雖然不是給蕭珩準備的。
但這不重要。
他現在已經萬事具備,只差最后一步了。
而通常來說,皇帝繼位前天上都會輪番出現各種祥瑞與讖言,這種任務通常是交由司天監來辦的。
可就在司天監準備派人去民間“抓捕祥瑞”之際,蕭珩忽然聽幾位朝臣稟報民間早已開始流傳一條讖言:
“旱魃焚天,蒼龍失目;赤焰吞日,真龍浴火”
讖言一傳十、十傳百,不少百姓開始認為天災乃上天要大燕滅亡的征兆,當然蕭珩他們不用想也知道,這讖言必是李冀昌那邊的人編造的。
但眼看皇帝登基在即,民間卻流傳出了此等謠言,許多朝臣都為此著急起來。
蕭珩卻在聽聞那讖言之后就忍不住笑了,眼下,李冀昌倒是正好幫了自己一個忙。
……
第二日上朝時,群臣正準備再次勸諫蕭珩登基,卻發現金鑾殿中壓根沒有皇帝,皇帝沒有來上朝!
大家當即驚慌地跑向皇帝的寢宮。
寢宮內,蕭珩換了一身白衣素服立于殿中,段云楓正有些納悶皇帝今日穿得不太尋常之際,那些個文官卻都“噗通!”一聲給蕭珩跪下了,表示如果蕭珩不當皇帝,那他們就不活了!
有人說著,當場就要去撞墻。
蕭珩讓手下太監攔住撞墻的那人,緩緩開口道:“朕昨夜夢見了太宗皇帝……”
當即有朝臣問道:“請問陛下,先帝有何教誨?”
蕭珩:“先帝說‘近歲天災屢降,旱魃為虐,黎庶流離,豈非你之怠政所致?’太宗皇帝說完這句話后,他身下的土地裂開,隨后燃起了熊熊烈火,將朕吞沒,朕醒來時仍驚顫不已……”
他言語間卻沒有一點驚顫的情緒,只是一雙幽邃的雙眸居高臨下地審視著群臣,“這難道不是上天的懿旨,暗喻朕德薄寡恩,難以繼承大統嗎?”
眾人緘默,目露惶恐之色,低著頭你看我我看你,試圖揣摩著圣意之際,鳳翔的司天監監正徐祥忽然出列道:“陛下……這正對應著那句讖言‘赤焰吞日,真龍浴火’,此乃祥兆啊!太宗皇帝這是托夢給陛下,望陛下就此改過,為時不晚!”
“哦?” 蕭珩揚眉,“愛卿是這么以為的?”
徐祥連連點頭。
陛下都叫他“愛卿”了,這證明他的方向是對的!
他又道:“土地龜裂與烈火象征著‘裂變’與‘重塑’,這代表陛下在經歷了洛陽城的那些一系列劫難后,會浴火重生,陛下應當立即登基,改元換朔,昭告天下啊!”
蕭珩略一思索,“即是如此,朕便齋戒三日,三日后前往南郊祭天,為天下祈福。”
眾人一聽,皇帝終于肯正式登基了,當即感動地齊齊跪地高呼道:“陛下圣明!”
當天,蕭珩下詔大赦天下,免除長安、鳳翔地區兩年賦稅,又施行了一系列賑災政策。
不少鳳翔城郊的百姓還看到了極為令人動容的一幕。
年輕、英俊的天子穿著一身素服,不惜衣擺被泥濘濺濕,親自前往農田邊慰問流離失所的百姓,為他們解決困難。
很快,年輕的天子在夢中受到先帝感召,大徹大悟、痛改前非的故事便在民間傳開了。
……
三日后,蕭珩換上十二紋章冕服,腰配白玉雙珩,頭戴十二旒冕冠,乘坐帝王鑾駕前往鳳翔城南郊,祭祀天地。
九丈高的圜丘壇前,禁軍鐵甲森然而立,旌旗在寒風中獵獵作響,金戈映著晨光,太祝官朗聲誦讀著祭文。
蕭珩手持鎮圭,在百姓與百官的矚目下,緩緩登上臺階,額間旒冕輕晃,他一步步登上圜丘壇。
“嗡——”伴隨著號角長鳴,祭臺前堆壘的燔柴被點燃,烈焰沖天而起,濃煙直上九霄。
圍觀的眾人屏息凝神,只見年輕的帝王跪拜于祭壇之前,祈求上天庇佑大燕山河。
然而就在蕭珩祈福完畢起身的瞬間,他腳下的祭臺忽然燃起了一簇赤蓮般的火焰,那火焰中仿佛還盛開著金蕊。
原本跪在兩側的百姓當即震驚地抬起頭,紛紛站了起來圍觀眼前的異象,他們眼看著身穿莊嚴冕服的帝王在盛開的“火蓮”中沉穩地緩步前行,有人忍不住驚呼道:“此乃紅蓮業火!這……這是真龍降世啊!”
第40章
沿途民眾被眼前場景深深震撼, 無不伏地跪拜,口中紛紛高喊著“望真龍拯救蒼生”諸如此類的話。
蕭珩在眾人的注視下,緩緩走下祭臺,完成了祭天儀式。
自李冀昌于洛陽篡位代燕起, 時隔數月, 蕭珩終于于鳳翔城南郊正式重登帝位,改元“泰安”, 并將自己的名字由“蕭桓”改名為了“蕭衡”。
大部分朝臣都是支持皇帝改名的, 因為“衡”有制衡四方之意, 改名也象征著一個新的開始, 代表了皇帝浴火重生的蛻變,但也有些人認為“衡”字讀音通“珩”, 皇帝應主動避諱太宗皇帝的名諱, 不該取這個字。
蕭珩無視了反對意見,于是順利改名。
……
一路自南郊返回行宮, 段云楓終于忍不住問道:“方才那‘紅蓮業火’是怎么回事?陛下你不會真修煉了什么馭火術吧?”
蕭珩莫名其妙地看了一眼他,“朕要是會馭火術,直接用火術襲擊敵營不就行了, 還要軍隊做甚?”
見段云楓瞪大的眼睛中充滿了對求知的渴望, 蕭珩解釋道:
“司天監找了幾個民間的游方術士,他們會玩一種‘神火’的把戲,在燒酒中摻入五色鹽石, 便會像火一樣燃燒, 燃燒時色彩艷麗, 卻不燙,那‘蓮花’則是由紅色與黃色的絲綢雕刻而成的,事先就埋入了祭臺下方的暗渠, 被焰氣一頂開,遠遠望去便成了‘步步生蓮’。”
段云楓:“當皇帝竟還有這么多騙人的把戲?”
蕭珩:“你以為那么多祥瑞、讖言、天降異象都是哪來的?”
段云楓:“那太宗皇帝出生時,頭上帶有龍角也是假的了?”
蕭珩:“…………”
蕭珩:“他要是這般神通,還當什么皇帝,為何不去做東海龍王?”
段云楓:“……”
……
汴州。
滿懷期待的李冀昌在臣子的陪同下微服私訪,準備檢驗讖言的傳播效果,然而他還沒逛完一個酒肆,便怒氣沖天地返回了行宮。
“啊——浪子回頭金不換?” 他暴怒地扔了本折子,“在夢中受到燕太宗感召而痛改前非、浴火重生,這都是什么?你們說話啊!莫非這就是你們想要的效果?”
滿堂大臣低著頭,莫不敢言。
“現在他們都說那個前朝余孽才是真龍降世!” 李冀昌背著手,在房間內焦躁地踱步,“最離譜的,竟還有人說他是太宗轉世!”
這個讖言傳播出去之后,對自己的名聲不僅沒有分毫作用,反而幫那個前朝余孽洗凈了壞名聲,在讖言與蕭珩新政的雙重作用下,不少百姓都堅信原本昏庸的皇帝如今已脫胎換骨,成為了一個不亞于太宗皇帝的明君。
而這般“浪子回頭金不換”的逆襲故事向來是民間最為人稱道的,很快便一傳十、十傳百地傳開了。
“哐當——”
李冀昌將桌案上的東西全掃到了地上,咬牙切齒道:“這個戲子,竟這般會做戲!”
……
南郊祭天之后,蕭珩首先要決斷的事便是在哪定都。
雖然鳳翔有相對完善的朝廷班底,且皇宮等一眾中樞設施十分完備,但長安位于關中盆地,有潼關天險,又有群山環繞,退可前往河東、鳳翔,進可取延州、洛陽,在地理位置上絕對是要優于鳳翔的。
蕭珩自然會選擇定都長安,但眼下他還有一個問題尚未解決。
鳳翔城中的三萬禁軍,這些人原本聽命于安有良,安岑默叛變歸降后,這些人又歸附了安岑默。
蕭珩遷都長安前必然不能將安岑默與這兩萬鳳翔軍留在鳳翔,像安岑默這種兩邊倒的墻頭草,怕是自己前腳剛走,對方后腳便能叛變。
如何處置這兩萬鳳翔軍便成了一個問題。
就在蕭珩與幾位心腹大臣商議此事的時候,晉州刺史張志誠派使者送來了一封急報。
“稟陛下——” 那使者氣喘如牛道:“孫皓邯自從得知您率軍離開長安后,便屢屢派兵突襲晉州,就在前幾日他又截了我們的運糧隊,晉州司馬康成業康將軍率軍迎敵,結果……”
段云楓急道:“結果什么?”
使者:“康將軍與秦軍對峙的時候不幸身中流矢,戰死了!康將軍的副將率殘部退回了晉州城,孫皓邯大軍如今就駐扎在滹沱河沿岸,隨時有再犯晉州的可能啊!”
康成業原是段昱手下的老將,隨段昱征戰沙場二十余載,是一位忠勇可嘉的老將軍,在場眾人驚訝之余無不哀痛惋惜。
周業當場紅了眼眶。
段云楓下意識攥緊了腰間佩刀,“陛下,讓我去征討孫賊,我要讓他血債血償!”
蕭珩沒有說話。
段云楓眉頭一皺,直勾勾地看著他,“陛下莫非信不過我嗎?”
蕭珩:“自然不是。”
段云楓:“那是為何?”
蕭珩:“孫皓邯先前一直與你父兄交戰,也與你交手過不少次,他的軍隊已有了一套熟練的應對漠北鐵騎的作戰方式,此人不僅善用地形,會極力避免在平坦的地勢作戰,他甚至還發明了一種名為‘鐵桶陣’的陣法以抵御騎兵沖鋒,若是派你作為先鋒,孫皓邯定會嚴加防范、分外謹慎。”
段云楓的大哥段云升當年就是死在孫皓邯手下。
蕭珩:“朕知道你心中有恨,但此次討伐孫皓邯需有人替朕坐鎮后方守好鳳翔,方能確保前線無憂,鳳翔留守一任,朕只有交給你才能放心。”
段云楓知道蕭珩的后半段話有點誘哄糊弄自己的意味,他偏過目光,抿唇道:“那陛下認為誰是更好的討伐孫皓邯的人選,難道讓劉峻打先鋒?”
蕭珩:“倒也不是他。”
……
鳳翔昭獄。
陳崇被關在暗無天日的地牢里,已逐漸流失了對時日的概念,他甚至不知道牢外的時間到底過了多久。
從地主家的苦役到手握一方兵權的禁軍統領,他從未想過自己有一天會死在陰暗潮濕狹小且完全不透光的牢房中。
而此刻,他甚至開始幻想這間牢房里能出現一只老鼠與自己作伴。
“吱呀——”
厚重的牢房忽然開了。
過于刺眼的日光讓陳崇的眼皮巨顫,他下意識地伸手擋住光源,整個人仍有種置身夢中的感覺。
真的有人替他打開了牢門?
他惶恐地仰起頭,只見門外的那人穿著一身華貴的錦袍,負手而立,他身側還跟著一個太監。
隨即那人緩緩轉過身來,露出了那張威儀而冷峻的臉。
陳崇心頭一顫,下意識地將腦袋低了下去,“罪民參見……陛下。”
蕭珩看著他,“你曾當過鳳翔的禁軍統領?”
陳崇:“……是。”
蕭珩轉著手上的扳指,垂眸看向他,“那指揮這批歸降的鳳翔士兵應該沒有問題?”
陳崇一愣,他緩緩點了下頭,不知道對方究竟是何意。
蕭珩若有所思地向前走了一步,“你雖曾為安有良效命,如今朕倒是可以給你一個將功折罪的機會……”
陳崇眼瞳緊縮。
只要能讓他離開這間牢房,無論對方讓他做什么都行!
蕭珩:“朕要你率領鳳翔的這兩萬降兵,作為先鋒部隊討伐孫皓邯,你可愿意?”
“呃……我愿、愿意!” 陳崇先是驚訝地愣了一瞬,隨即不住地點頭起來,“罪民愿意。”
蕭珩抿了下唇角,“孫皓邯此人性情尤為暴虐,據說他喜愛將戰俘剝皮后于火上炙烤,還有坑殺降兵的習慣,延州百姓深受其害,此戰朕勢必要為天下除掉此賊,你可明白?”
陳崇:“罪臣明白。”
對方言下之意便是讓自己掂量清楚叛降的下場。
從此刻起,自己除了誓死效忠眼前的人外,已經沒有退路可言了。
……
滹沱河沿岸,邙丘上,秦軍旗幟遍野,為首的一人生得膀闊腰圓、筋肉虬結,整個人宛若一座鐵塔一般魁梧。
“稟陛下——” 斥候快馬加鞭地飛奔至那人面前,與他道:“這次敵軍派出的主將并不是段云楓!”
孫皓邯:“竟然不是姓段的,那是誰?”
斥候:“先鋒由一萬六千步兵與四千輕騎組成,主將是鳳翔降將陳崇,此人原本是安有良的義子,中軍部隊據說由皇帝蕭衡本人親自統領。”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孫皓邯幾乎是放聲大笑道:“這蕭衡小兒未免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真以為自己改了個名,就是太宗再世了嗎?竟派一靠諂媚上位的無名降將當先鋒,若是段氏父子,我倒還要懼上幾分。”
他當即命自己的大兒子率五千騎兵出擊,“孫捍,你且先去會會燕軍的先鋒!”
孫捍當即率領五千人策馬飛馳而去,他到丘陵下一看,燕軍先鋒人數雖多,但卻連隊形都排不齊整,一眼望去基本是些沒有士氣的新兵蛋子。
他當即提槍大喝一聲,率軍沖了下去。
眼前戰鼓鳴響,敵軍氣勢洶洶地奔襲而來,陳崇立即命前排步兵列陣防御,自己則率著四千騎兵列陣于側后方伺機而動。
然而在孫捍秦軍精銳的奮勇沖殺下,燕軍的防御陣型沒多久便潰不成軍了。
陳崇的這兩萬人都是不久前招募的鳳翔禁軍,先前在鳳凰谷遇到蕭珩的部隊設伏不成吃了個打敗仗,后來守了半個月的城,天天聽著劉峻叫陣早被叫沒了士氣,最后隨著安岑默一道被編入了燕軍,這些士兵大多沒受過多長時間的操/練,根本不是百戰之師的秦軍對手。
陳崇無奈之下只能率領潰散的大軍沿著滹沱河向后方的山谷中撤。
原本還在山坡上觀望局勢的孫皓邯見燕軍如此不堪一擊,當即率領著自己的秦軍大部殺了下來。
秦軍如同一柄利劍刺入鳳翔軍腹地,直直沖入陳崇的中軍指揮部,兩軍廝殺在一起,金戈交擊、人仰馬翻聲不絕于耳,越來越多的鳳翔軍士丟盔棄甲、抱頭逃竄,最終化作泥灘中的一具無名尸首。
陳崇本人也在一片亂斗當中跌落馬背,望著逐漸陷入絕境的局面,他深知自己與孫皓邯的這一仗敗局已定,但他眼下已退無可退,他現在唯一的希望就是堅持作戰到蕭珩的援軍趕到。
他從滿是泥濘的河灘中爬起來,抹去臉上的血水與泥沙,抽出腰間長刀,沖四散的鳳翔軍士高聲喊道:“你們如果還想活下去的話,就給我站起來迎敵!”
此刻面對著徹底被秦軍包圍的絕境,一些鳳翔士兵終于生出了奮死一博的勇氣與決心,他們在陳崇的率領下,集結與河灘邊,拼死抵抗著秦軍的鐵騎。
“爾等不過強弩之末,還在掙扎些什么?” 孫皓邯獰笑一聲,準備再次率領身后秦軍鐵騎沖鋒,給燕軍致命一擊。
就在這千鈞一發之際……
“轟隆——”
隨著一陣馬蹄聲疾馳,不遠處的山谷上忽然揚起滾滾塵煙,孫皓邯抬頭望去,只見一隊浩浩蕩蕩的燕軍鐵騎好似沙塵般自那山頭上俯沖下來,而為首的那人身披銀甲,騎著白馬,氣勢凜然,竟是大燕皇帝蕭衡。
陳崇只聽左右激動道:“將軍,是陛下的援軍到了!”
這一刻,他仿佛再也聽不到戰場上任何的廝殺聲,一片塵沙飛揚中,他親眼目睹著那人騎著白馬率領身后的兩萬燕軍沖入河灘,以雷霆之勢阻斷了秦軍的退路,徹底扭轉了戰局。
主宰他者的生、或者死,仿佛只在眼前人一念之間。
從這一刻起,陳崇清晰地認識到,自己從此以后只剩下像條狗一樣為蕭珩賣命的份了。
戰場上的鳳翔士兵見援軍已到,皆奮勇廝殺起來。
眼見蕭珩率領的燕軍鐵騎將自己的陣型沖散,孫皓邯心中暗道不好,此刻恍然意識到自己方才追擊太深,竟中了燕軍的埋伏。
原來方才的那兩萬先鋒軍只是蕭珩放出的魚餌!
他正想率左右親衛突圍之際,只見面前銀光一閃,孫皓邯眼瞳中倒映出那人凜然的殺意,蕭珩騎著白馬已殺至自己身前。
……
滹沱河一役,蕭珩大破秦軍主力五萬余人,生擒秦國皇帝孫皓邯,孫皓邯的兒子孫捍率殘部欲逃回延州,然而他剛翻越井陘關便遭遇了劉峻的截擊,原來蕭珩伏擊秦軍主力的同時早已命劉峻率領一萬人突襲奪下了孫皓邯的大本營——此刻布防空虛的延州。
至此,孫皓邯創立的秦國政權正式宣告覆滅,蕭珩重新奪回了延、丹、鄜、坊四州的控制權。
蕭珩將剩余的萬余鳳翔軍正式編入了自己的禁軍,改名為“龍驤軍”,同時,他任命陳崇為龍驤軍左衛將軍,統管這支軍隊,隨后,已經被徹底架空勢力、成為“孤家寡人”的鳳翔節度使安岑默被蕭珩解除了職位。
陳崇再三叩首謝恩后,方才退出了金鑾殿。
他這剛一走出殿,便與同為禁軍統帥的劉峻打了個照面。
劉峻看著眼前人身穿金甲、腰別印綬的模樣,險些以為自己出門遇見了鬼。
陛下怎么將這個賊王八給招進來了,還是和他一樣的官銜!
劉峻心中深吸一口氣,心想自己當初那么罵他,他不得恨死自己啊?這和你睡醒一看發現村口和你干過架的潑三忽然搬到你家旁邊成你鄰居了有什么區別?
他心中思緒翻涌,面上卻只是笑道:“陳兄,喲,幾天不見,咱倒成同僚了,當時城樓下喊的那幾句話,我也是公事公辦,你可別當真,千萬別記掛在心上哈。”
陳崇沖他笑笑,“劉將軍不提,那些話我早就忘了,再說了,堂堂九尺丈夫豈會因為幾句戲言,而耿耿于懷呢?”
“哈哈哈哈哈。” 劉峻一掌拍在他肩上,“我就知道陳兄氣量沒那么小,走,我們去喝一杯!以后就是兄弟了!”
賊王八當真不介意?
別是裝的吧?
這廝明明也是和自己一樣的市井出身,但總裝模作樣的,看起來就像是那種會偷偷咬人的狗。
陳崇也將手臂搭上劉峻肩膀,笑得瞇起了眼睛,“自然,你我同為陛下效力,以后可別說這么見外的話了。”
他丫的,他怎么可能忘記劉峻罵他的那些話?
他每一句到現在都記得清清楚楚,每個字都記得。
以后找到機會一定要弄死劉峻他丫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