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稻快要收,地里活這兩天也多,得在立冬前把油菜種下,還要給蘿卜、冬葵菜、茄子等施肥鋤草。
娃娃放家里沒人看,李寶福只好帶他們下地。
李寶福鋤草,趙莊生則跟在他屁股后給蘿卜淋糞水。
兩個娃娃鬧得很,尤其在哥哥把弟弟抓到的蚯蚓搶走,兩人在田里亂踩蘿卜苗時。被折磨好幾天的李寶福終于受不了,大喊:“我的蘿卜啊!你倆安靜會兒!”
田間寂靜片刻后,有人聲從上頭那塊田傳來:“寶弟,你生啥氣呢?”
李寶福回首看去,只見才挑完糞的薛屏叼著根草站在地頭俯首看他們。
李寶福打開兩個侄兒抓蚯蚓的手,生無可戀道:“沒什么。”
薛屏吹了個口哨,說:“元鳳姐的孩子嗎?”
“是啊,”李寶福指揮侄兒們說:“快用鐮刀鋤,鋤完了晚上才能吃肉。”
兩個娃娃在家也常被李元鳳帶下地干活,一聽如此就真干起來了。
李寶福瞧這倆祖宗終于安靜,頓時松了口氣,趙莊生給他遞了罐水,說:“歇會兒吧。”
拔了小半時辰的草,李寶福著實彎累了腰,但見旁邊的油菜地還沒打好窩窩,就說:“我去把油菜打窩,你挑完糞來撒。”
這提著糞水在地里澆是個累人活,但打油菜窩窩只需用鋤頭將土刨出一個小坑就行,不咋累人。
今日日頭好,李寶福翻著泥土,薛屏坐在上頭地邊跟他閑聊。
兩人有一句沒一句的聊著,有時許蟠叫薛屏去挑糞,李寶福還覺著地里沒人說話有些孤單呢。
李寶福打好窩窩,抬頭見地里只有兩個打滾的侄兒,問:“莊生舅舅呢?”
孫小四說:“他挑糞去了,說等會兒就回來。”
李寶福拍去兩個侄兒身上的泥土,疲憊道:“把你們放家里也調皮,帶到地里也調皮,再鬧你娘晚上回來我可要讓她收拾你倆了。”
一聽舅舅要告狀,倆小孩連忙求饒,孫小四還發誓會看好弟弟,并把他拖到田埂邊監督著,活像個看新兵的小將軍。
帶了幾天孩子,李寶福已是心力交瘁,心想還好趙莊生不會生,否則他真要被小孩精力折騰死,他長嘆了口氣開始往土里撒油菜籽,撒完油菜籽又用鋤頭把土埋上。
然還沒消停一刻,上頭那塊田的倆祖宗又在吵架。
“我沒干事?許蟠你長著狗眼睛啊?!那糞誰挑的?從家到地里近六里地,都是我一個人挑的!你居然還沒說我不干事?!”
“啪”的一聲,一坨泥巴從李寶福頭頂飛過,蹦的一聲砸在下塊田里。
“我讓你把那尾巴大塊地的草拔了,半個時辰過去你拔完了嗎?”許蟠怒道,“不是前面要撒尿就是后面屁股癢,你個快退成王八的烏龜王八蛋,種個地怎么沒把你累死!每次下地不是這里累就是那里痛,上了床跟狗一樣,家里四畝地我一個人種,你個先人冒青煙的什么時候幫過!”
李寶福:“……”
“是是是!你一個人種的!”薛屏拿著鋤氣沖沖地沿著田埂下來,“就你一個人是活的,別人都死了!”
遠處地里有人笑著大喊:“薛屏你又吵輸了!”
李寶福看薛屏一屁股坐在田埂上,眼瞅是擋著挑糞來的趙莊生路,忙說:“屏哥……”
“別勸我,”薛屏大馬金刀地坐在田埂上,“我不會給許蟠道歉的,老子氣死他!”
“不是,”李寶福善意道,“你真坐那兒的話,會擋著莊生的路。他不好走的話,會淋你一身糞。”
薛屏:“……”
他遠眺走著扎實步子而來的趙莊生,起身挪到李寶福身邊,鋤頭支地,昂著頭說:“你說他許蟠是不是有病?”
李寶福繞過鋤頭,撒油菜籽,說:“消消氣消消氣。”
薛屏冷哼一聲,下一瞬上頭田許蟠怒吼:“薛屏你個狗日的,把鋤頭拿來!”
“我不,”薛屏理直氣壯地踹著腳邊土塊,“你不給老子道歉,老子就不給你!”
李寶福見此大喊:“我的蘿卜苗,薛屏!”
薛屏悻悻移開腳,李寶福無奈搖頭,繼續往窩窩里撒油菜籽。
許蟠俊逸五官含著怒氣,指著下頭地里的薛屏說:“薛屏你個狗日的,給不給我?!”
“不給!”薛屏說,“什么叫狗日的?你是狗日的,你許家全是狗。”
李寶福心想你倆不互相日的嗎?別互罵對方是狗啊。
“薛屏你有種!”許蟠冷冷道,“你最好這輩子都有種,你要么乖乖的把鋤頭給我拿上來,要么這輩子別進門。”
說完許蟠轉身離去,金陽長空下只余黃土和一臉不服氣的薛屏。
目睹這一場吵架的李寶福看薛屏臉色緩和了些,說道:“屏哥,把鋤頭給我,我給蟠哥拿上去,跟誰過不去別跟地過不去,地里頭的莊稼還得喂人呢。”
薛屏死死抱住鋤頭坐在田埂上,倔強道:“就是慣他了,我非要等他道歉。”
就在李寶福還想勸時,澆完地的趙莊生過來撒油菜籽,他低聲道:“別人的因果,咱們別多介入。許蟠不是冷心的,等咱們走了,兩人會和好的。”
古話說兩人吵架,一人勸架,往往死的是那勸架的,王華也常說別去管兩口子的家事,李寶福只得又勸了兩句,撒完油菜,牽著兩個侄兒回家了。
然地里頭的薛屏坐到太陽下山,都見許蟠還不來找自己,索性就枕著鋤頭裹緊衣服在地里睡了。
黃昏里的風吹著地頭野草,薛屏手腳發冷,穿著草鞋的腳本能的往草多的地方鉆,他枕在鋤頭桿上,緊閉雙眼,仿佛這樣他就能從這個寒冷的天地剝離。
夜幕降臨,山林間靜謐無比。
熟睡的薛屏忽聽到熟悉的腳步聲,他支起上身看去,只見濃墨夜色里,有一燈籠正朝自己走近。
燈籠里的燭光勾勒出許蟠清瘦的身型輪廓,他的飛眉長鬢展露在薛屏面前。許蟠那小麥色的肌膚似要隱匿在夜色里,可琥珀眸卻偏偏在燭光中顯出三分溫情和無奈。
薛屏起身,甩了兩下被凍冷的腿,望著星河長空道:“你來找我的?”
許蟠仍給薛屏一件襖子和兩塊饅頭,轉身離去說:“不是。”
得了衣服和吃食的薛屏心里那股氣沒了,跟在許蟠身后,說:“我知道你肯定是來找我的。”
許蟠沒說話。
濃墨包裹的山間羊腸小道上,一盞燈火在前頭引路,薛屏抓住許蟠的手,說:“我腿冷,你背我。”
許蟠掙了兩下沒成,說:“想我背你也行,你自己摔斷腿,到時我背你去西京看大夫都沒問題。”
“我腿摔斷了,”羊腸小道變寬,薛屏走在許蟠身邊,看了眼到他眉毛的許蟠,并下意識挺直了腰,說:“你怎么辦?”
許蟠淡淡道:“去死。”
薛屏只錯愕一瞬就安靜了,說道:“殉夫這事我們老薛家不支持,而且我也沒死。”
許蟠說:“你跟死了也沒什么區別。”
薛屏撇了撇嘴,從后腰的褲腰帶上掏出一朵格桑花,說:“送你。”
許蟠雙指掐著接過來,嫌棄道:“這花先前你是塞在屁股里的嗎?”
薛屏抓了兩下胸肌,沒皮沒臉道:“屁股怎么了?前面那……你都吃過呢。”
須臾后,土路上響起清脆的巴掌聲及薛屏的慘叫。
李元鳳回來時提了兩斤豬肉回來說是要腌咸肉,李寶福讓趙莊生又去買了點豬肉和鹽腌肉。
這鹽下空鍋炒熱,待鹽溫冷卻,再將幾顆胡椒和香料放進去就著余溫翻炒一會兒。
咸肉用鹽腌好易儲存,風干后掛在陰涼出,能吃到明年春天去。李寶福把鹽均勻地抹在肉上,全部包起來而后壓上重物放在陰涼處。
李元鳳洗著趙莊生才挖回來的冬筍,說:“壽兒,晚飯你想吃筍子炒肉還是冬筍鯽魚湯?”
李元鳳回來后不時得去瞧李多福,時而又幫家里干活,李寶福實在不好意思讓大姐做這些,把她手里白嫩清香的筍子奪過來,說:“我做飯,大姐你去歇著。”
“我就是個勞碌命,哪里有歇的時候?”李元鳳起身又去洗霜凍了的芥菜,“這一家子沒一個讓我省心的。”
正說話呢,院里傳來侄兒侄女的打鬧哭聲,李元鳳摔菜出了廚房,而后李寶福便聽見了侄兒侄女的哭聲。
他默默地嘆了口氣,把筍子洗好切成條,再切了幾片肉,想著等會兒用豬油炒香吃著最鮮美。
至于霜打過后的芥菜,屆時化點兒豬油爆香蒜末,滑入芥菜,那清甜回甘的味道能讓兩個侄兒猛吃四碗飯。
一大家子人,自不能少其他的,只是家里沒了酒,這魚就做不得。于是李寶福便將昨日熬豬油濾下的豬油渣伙著蘿卜燉了一大鍋,蘿卜的甘甜正好化去豬油渣的膩。
細嚼之下,還能吃到肉味。
午飯簡單,李寶福想晚飯怎么也得殺個鴨給侄兒們補補身體,再是這燉了湯也能給李多福送一盅去,畢竟自家姐弟做的飯菜是最合她胃口的。
挖完地的趙莊生進廚房洗手,聽到李寶福說完這個,笑著說:“好啊,想殺那只?”
李寶福說:“殺個鴨子吧,就昨天把小五啄了的那只。”
說干就干,吃完午飯,李元鳳揣了把南瓜子和李嬸去村頭看磨豆腐。孫老二在院里綁高粱掃帚,三個侄兒圍著看倆舅舅殺鴨。
可許是看客太多,那主刀的趙莊生一個沒抓住,被綁好腿的鴨子在院里拼命飛跑。
孫小六尖叫一聲抱住李寶福腿,兩個侄兒則跟趙莊生一起圍堵那死到臨頭的鴨子。
兩個小侄兒當這是好玩事,嘻嘻哈哈地追,這可苦了趙莊生又得抓鴨子,又得護娃子。李寶福和孫小六則在一旁出謀劃策。
“莊生哥你往左邊跑!”
“舅舅,啊——!”
鴨子溜了一圈飛撲著翅膀朝小六跑來,小六被嚇得一跳撒了李寶福腿往院外跑。李寶福抄起墻邊的竹耙子,瞅準時機一聲悶響地將鴨子拍暈在地。
登時,院里安靜須臾,緊接著便響起掌聲,小六拍著手,看英雄般看著李寶福:“舅舅好厲害!”
“舅舅真厲害。”小四、小五有樣學樣,趙莊生也拍著手,笑著說:“舅舅好厲害。”
“哪里哪里!”李寶福擺著雙手,大笑著謙虛:“順手而已,順手而已。”
趙莊生割開鴨子脖頸,李寶福就端著加好了菜籽油的木盆接鴨血,三個孩子蹲著看鴨子,貍花貓聞到味叫喚著靠過來。
放完血,趙莊生拔鴨毛,李寶福聞著那味有點犯嘔,便去拿酒和稻草等會兒漂鴨毛。
拔毛辛苦又惹腥,趙莊生一般不讓李寶福來,可架不住三個孩子一步步的試探,起初只是小四扯了根長鴨毛玩,小五看著喜歡就也去拔,兩個哥哥都有了,小六也鬧著要,趙莊生便扯了根白潔泛亮的鴨毛用熱水洗凈,在衣上擦干交給小六。
小六得了鴨毛,高興得不行,拿著鴨毛去找孫老二。
而趙莊生還沒松口氣,小四小五就因眼紅妹妹手里鴨毛,開始撲哧撲哧拔毛。
不多刻,鴨毛拔完,趙莊生點火漂了黑點毛,就開始宰。李寶福便在一旁,打理內臟,鴨肝鴨腎鴨胗洗凈加酒、鹽腌好,待會兒用泡菜辣炒最是下飯。
將鴨腸上的脂肪和些許內臟獎給抓鼠的貍花貓,鴨腸用水沖洗,刮去肉膩,用筷子穿著翻出洗凈,待會兒一起炒在內臟里。
小四小五撿柴給燒火的李寶福,小六在灶臺邊吃飴糖,趙莊生將鴨肉倒入鍋中炒出油香,加入熱水煮沸,最后下入焯過水的冬筍。
李寶福燒火備飯時,三個娃娃就拿著木棍在廚房里鬧,氣得他找了根粗長的苧麻棍示威,并讓三人站好,并說誰再鬧晚上就只準吃一碗飯。
鮮美的冬筍鴨氣味彌漫在廚房里,聞著這味,沒人想只吃一碗。
趙莊生嘴角微勾繼續切菜。
李元鳳提著兩塊豆腐回來,看著角落里站一排的娃,“喲”了一聲,似笑非笑道:“誰調皮惹舅舅生氣了?”
小四小六同時指向中間的小五,他眨了兩下眼睛,正色道:“你們太過分了,但你們說是我那就是我吧,我沒什么好狡辯的。”
李寶福被五歲小五那一本正經的模樣逗得發笑,趙莊生也笑了出聲,他下頜朝水缸抬了下,李寶福便舀了勺水給他。
真相不言而喻,李元鳳帶了大半輩子孩子,頭疼得很,教訓兩句作罷,就坐在火灶前讓兩個兒子給燒火的她錘肩,而小六就依偎在她腳邊翻花繩。
菜備得差不多時,孫老二拿著做好的掃帚進屋。
黃昏時分,總有些冷,一家人就圍著灶臺烤火。趙莊生做飯,孫老二給他打下手,李元鳳燒火,李寶福和小六翻花繩,小四小五找來幾根木棍哼哼哈哈地擊打對方,實在是吵得李元鳳耳朵疼,直接抓過兩兒子一人一頓揍,廚房里才安靜許多。
李寶福給小四擦眼淚,說:“知道錯了吧?以后還玩嗎?”
小四搖頭隨即又點頭,李寶福看他嘴巴嘟得老高,當即捏成一個扁扁似那長嘴鴨子。
“這么喜歡孩子,生兩個養養?”李元鳳跟女兒翻花繩,頭也不抬地說。
“不要,”李寶福松開小四,孩子立馬去找慈祥的父親。
他又看了眼在煙霧里忙碌的趙莊生,說:“我不想生,莊生哥也不會。”
“這不娶媳婦不生孩子,村里人是要說閑話的,”李元鳳說,“再說了沒孩子,這老了以后誰給你倆送終?”
“村里的閑話從沒停過,只是姐你太在意了,”李寶福皮笑肉不笑道,“而且有兒子也不一定能善終,你看三里村的那個蒲二爺,他有三個兒子,老了還不是過得慘。”
“你自己孩子養得好怎么會跟他家一樣呢?”李元鳳正欲苦口婆心教育弟弟時,趙莊生把一桌飯菜擺在通明窗下,說:“大姐吃飯了。”
李元鳳笑著起身盛飯。
李寶福朝趙莊生招手,趙莊生立即放下筷子幾大步過來,在李寶福面前半蹲下說:“怎么了?”
李寶福拍去他發頂的草灰,抿了下唇,說:“哥你喜歡孩子嗎?”
適才姐弟倆的對話,趙莊生聽到了,他道:“說不上喜歡也不能說不喜歡,但我倆有沒有孩子都要過一輩子,所以孩子不是必須要有的。”
李寶福笑了笑,戳著趙莊生的手背,繼而又聽他低聲道:“如果是你生的孩子,我會很愛她。”
李寶福嘴角抽搐,說道:“那你說晚了,你孩子今早被我拉糞坑里了。”
趙莊生道:“沒事,明早他得去澆地,五谷輪回很快又要回來了。”
李寶福哈哈大笑,趙莊生也笑,兩人牽著手看著對方笑。
盛好飯的李元鳳吼道:“快來吃,你倆傻笑啥呢!吃完飯,我還得給你四姐送湯去。”
兩人應聲上桌,遠山的云霞未散,雞鳴鴨喚中,尚書村的一天又在忙碌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