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章 第 24 章
是了。
姜清杳好些日子前就開始迷上吃酸梅子,那梅子沈觀嘗過一次,牙都被酸的打顫,還頗為奇怪她怎么如此嗜酸。
兼之這些日子,姜清杳腰上長了些軟肉,沈觀愛不釋手,還惹得她惱了一回。
這會兒又無緣無故地干嘔不止。是不是害喜的癥狀呢。
少年盯著她肚子看。
姜清杳也低著頭看著自己的肚子。她有些茫然,因著從前舊事,姜清杳從來不排斥這世上有一個和她血脈相連的生命降臨,甚至希望能有一個小生命作為她的親人。
可是不是現在。
姜清杳還沒有做好準備。
此時此刻,她更多地是茫然、不安。
半晌,少年試探地、小心翼翼地去摸姜清杳的肚子。
“清杳,這是我們的孩子!
沈觀輕輕碰著姜清杳的指尖忍不住地顫抖,似乎怕一不小心就把她碰疼了。
姜清杳心情復雜。
沈觀欣喜一陣,抬頭看見姜清杳的表情,怔了一瞬,牽著她的手,問:“清杳,你好像不怎么高興。是不是有些害怕?”
夜里,姜清杳就發了熱。
沈觀是被姜清杳的囈語吵醒的,他睜開眼,半撐著身子一看,便見她紅唇微張,雪靨潮紅,口中迷迷糊糊哼唧著。
沈觀將手探到姜清杳額上,觸手一片滾燙,他心中一驚,瞬息坐起。
他將姜清杳半抱進懷中,小聲喊道:“杳兒、杳兒……醒醒!
姜清杳口中“嚶嚀”一聲,慢悠悠睜開眼睛,望見沈觀模模糊糊的臉。她腦袋疼得發脹,口中呼出灼人的熱氣,“疼……”因著發熱,眼尾燒得一片殷紅。
沈觀雙眉緊擰,心尖發顫,忙喚人:“去請薛先生過來!
一時間,聽竹院燭火高燃,亮如白晝,婢女們來回奔走,整座院子在深夜里,瞬間忙碌起來。
沈觀將姜清杳從被子里抱出來穿衣,晴天小雨如臨大敵,手上快速給姜清杳穿衣系扣,洗臉梳頭。
姜清杳整個人軟綿綿,任她們擺弄,平日里明亮的鹿眸在此刻失焦。
沈觀薄唇緊抿,沖門外喊道:“怎么還沒來?”
話音剛落,杏子便疾步而來,撩開珠簾道:“薛先生來了!
就見一老先生,須發皆白,手提木箱走進內室。這薛先生是杏林大拿,早年在太醫院供職,因直言直語,不會巴結貴人,而被辭了出來,可醫術是一等一的好,這才被沈家接回供養。
這時薛先生在隔扇門處展目一望,見公子懷中的少夫人眸子半睜,面色陀紅,忙緊走幾步來到床邊。
“公子,先讓少夫人平躺下來!毖ο壬。
沈觀趕緊照做,放姜清杳躺好后,給她蓋上被子,又將她的手置放出來,這才從床頭移開,讓開位置給薛先生診察。
“勞煩先生!鄙蛴^向薛先生躬身行了一禮。
薛先生半避開身子,說了句:“無妨。”便坐到婢女搬來的小杌子上,他伸出干瘦的長指,先是用手背碰了碰姜清杳額頭,而后再將手按到姜清杳脈上。
內室里,眾人屏息靜氣,生怕打擾了先生診脈。
沈觀站在一邊,見姜清杳眉梢緊蹙,櫻唇紅透,一臉痛苦的樣子,他便深恨自己孟浪。
良久,薛先生收回了手,打開木箱,從中抽出一根銀針,轉頭對沈觀道:“公子,少夫人高熱,得趕緊扎針放血,讓她退熱才行。”
沈觀忍痛道:“請先生施針!
薛先生朝姜清杳微微一拱手,道:“少夫人,得罪!
說完,便捏著銀針探起身子,“公子,請來捏住少夫人耳尖!
沈觀繞到床頭,皙白長指將姜清杳紅透的耳尖對折,薛先生便執針扎在耳朵尖尖,姜清杳迷糊中“嗯”了一下,耳尖冒出血珠。
薛先生道:“公子,快用力,將血擠出來。”
沈觀面色沉沉,長指用力擠壓姜清杳薄紅的耳尖。姜清杳燒得昏昏沉沉,如此疼痛,竟然也只“哼”了一聲。鮮紅的血珠滴在沈觀指尖,使他的面色幾白。
而后薛先生又開了藥方,對沈觀囑咐道:“少夫人體虛受寒,不可再受操勞!
一句話,說得沈觀冰寒的面孔起了薄紅。
“藥煎好后,趕緊喂少夫人喝下,每隔一個時辰喝一次,切記,定要讓她喝下去!毖ο壬俳淮环闾崞鹉鞠,準備回去。
“先生且慢,請先生暫且在偏廳休憩。”沈觀躬身一禮道。
薛先生白胡子一翹,想不到公子如此上心,便道:“好!
杏子極有眼色地上前來,曲膝對薛先生行禮,而后一展手道:“先生請。”
等人都走了,沈觀坐在床邊,眸光停駐在姜清杳身上,見她雙眉始終緊攏,心中悔恨莫及,執起她皓白的玉手放到唇邊,淺淺吮吻,“杳兒,對不起……”
待藥煎好了呈上來,沈觀半抱著姜清杳,親自一勺勺喂進她嘴里。
眾人見姜清杳喝下了藥,終于舒出一口氣,卻不想等沈觀放她平躺下來,她身子一挺,偏頭嘔了出來。
深褐色的藥汁瞬間涌出,從嘴邊流至脖頸,再淌到錦被上,內室里藥味彌漫,沈觀紅了眼,慌忙抱起姜清杳,輕拍她的背。
姜清杳咳了兩聲,又嘔出兩大口藥汁,吐得沈觀胸前盡濕。
沈觀忙說,“請薛先生來。”
可薛老先生來了,也沒辦法,還是那句話,一定讓少夫人喝下藥去。
沈觀無法,只好抱起姜清杳坐到塌上去,婢女們趕緊過來換床褥,晴天和小雨又拿來衣裳給姜清杳換。
“再端藥來。”沈觀沉聲道。
等沈觀換過一身衣裳,藥也呈了上來,他抱著姜清杳靠在自己身上,柔聲喚她,“杳兒、醒醒……”
姜清杳口中“唔”了一聲,便沒有動靜了。
沈觀面色冷沉,伸手端過碗,自己喝了一口,而后俯身吻住姜清杳的嘴,慢慢哺進去。
一旁的晴天和小雨紅著眼,不忍地偏過頭去。
一口哺盡,沈觀再喝一口,又慢慢喂進去,如此反復,直到一碗藥悉數喂完。
這回沈觀不敢讓姜清杳躺下了,便讓她半靠在自己身前,每隔一個時辰喂一次藥,如此抱著她坐了一整夜。
好在到了清晨,姜清杳退了些熱,人也慢慢清醒了。她見自己靠在沈觀身前,莫名問:“我怎么了?”
沈觀懸了一整夜的心在此刻放下,他俯身擁住姜清杳,將臉埋到她背上,聲線破碎:“杳兒,我好怕……”
直到姜清杳被晴天扶著去凈室,才從她口中知道昨夜的事。
他竟抱著自己坐了一整晚。
姜清杳又轉去浴室更衣,換好后正要出去,不經意一瞥,就見自己換下來的外衣背部,有兩抹水漬。
姜清杳心中一震,他、落淚了?
昨夜聽竹院這樣大的陣仗,早把沈府各房都驚動了。
沈夫人李氏用過早膳就來聽竹院探望,不喜歡這媳婦兒是一回事,但面子上,總要過得去,特別是現在滿府的人都盯著這方動靜。
此時姜清杳正在靠坐在軟炕上用早膳,沈觀將青菜瘦肉粥,一勺勺喂到她嘴邊。
聽到外頭小丫鬟報:“夫人來了!苯彖妹ν崎_沈觀的手,就要起身。
沈觀卻按住她的肩,不讓她起來,“你坐著!彼f著,仍然執勺喂她。
李氏進來內室里,就看到這樣的場景,她們沈家清貴出塵的探花郎,那執筆寫春秋的手,竟然在喂女子用食。
姜清杳偏開腦袋,尷尬喊了聲:“母親。”
沈觀見姜清杳不吃了,便也放下碗,起身對李氏行禮,“母親。”
李氏嘴角微抽,深看姜清杳一眼。她還真是、馭夫有術。
爾后,李氏問病情,姜清杳只答:“夜里受了寒,發了高熱,現在已經好多了,多謝母親關心!
一上午,沈家各房都來人探病,最后惹得沈觀直接下令,“你們出去守著,再有人來,就說少夫人睡著了。”
姜清杳扯住沈觀的手,仰頭望著他,“這不好吧,將人拒之門外!
沈觀這時候才不管那么多,他伸手覆到姜清杳額上,只感到微微的熱了。
薛先生早晨已來看過,又重開了藥房,沈觀才放他回去。
“你今日不去上值么?”姜清杳問道。
“不去了,我讓沈延去翰林院告假了!鄙蛴^說著,打橫抱過姜清杳放到床榻上,柔聲:“再睡一會兒。”
姜清杳其實不困,但見沈觀眼下淡淡青色,便勾住他手指,道:“你陪我!
沈觀唇角揚了揚,脫了外衫,躺到姜清杳身側。
姜清杳窩進他懷中,小手攀在他勁腰上,小小聲說:“對不起,讓你擔心了!
沈觀聽得這句,心間又澀又疼,垂首,吻了吻她的發頂,“不,該說對不起的是我,都是我害你病了。”
姜清杳攀在他腰間的手掐了他一下,嬌嗔:“是,都怪你,下次不能這樣了。”
沈觀這時候擁著她,聽著她跟自己說話,才覺得一顆心終于安放進了身體里,他垂首吻她額頭,啞聲道:“再也不這樣了!
姜清杳這病,來得快去得也快,將養了三、四日,已經完全好了。
這日風雪已停,沈家的姑娘們就結伴來了聽竹院。
“七嫂,我們那日想來看你,又怕擾你靜養。”三房的五娘說。
不待姜清杳答話,就見大房的九娘問:“七嫂你好些了么?”
還是不等姜清杳說話,二房的六娘就替姜清杳答了,“你沒見七嫂面色看起來好多了么?肯定是好了呀!
于是姜清杳便不答話了,靠坐在椅子上,安靜聽著這些美麗的少女們嘰嘰喳喳講個沒完。
周姨媽的兩個女兒也來了,相比于沈家的姑娘們,她們明顯要文靜些,這時對姜清杳齊聲喚道:“七表嫂!
姜清杳“誒”了一聲,忙叫她們坐,見她們坐下,姜清杳就問:“到京里可還習慣?聽說你們住在延平,那邊是什么風俗人情?可和京里的相差甚大?”
小的青翎活潑些,搶先答道:“京里除了冷些,處處都是極好的。前些日子天晴,我們和府中表姐妹去街上逛了逛,吃的、用的、玩的,都比延平好得多!
大的語舒見青翎說完,又補充道:“風俗人情自然是相差甚大的,不過我們在延平,也只是隨父親當官在那里暫居,若父親換個地方為官,我們便也搬走了,所以并不怎么參與當地的風俗節慶!
姜清杳聽得頷首,果然大些就是不一樣。目光向語舒看去,但見她身穿海棠色如意紋小襖,下配撒花純面百褶裙,瓜子臉杏仁眼,頭上斜插幾支素銀鑲紅寶石的簪子,整個人溫溫柔柔的,低調又謹慎。
姜清杳心中嘆息,大概庶女便是這樣,永遠是嫡女的陪襯。聽說她已年滿十六了,周姨媽還未給她定親,不知打的什么主意。
“七嫂,你們三個在說什么呢?”九娘湊過來道。
姜清杳微微一笑,“沒什么,就是扯些家常。”
五娘是三夫人生的,十月過了及笄,據說在相看親事,已經有些眉目了。這時她就很關心那些胭脂水粉和衣裳裝扮!捌呱,你教我畫眉好不好?我總也畫不好,不是濃了就是淡了!
姜清杳也聽出聲音來了,當日在梅園,特別關心她妝容的,就是這位五娘。便道:“其實我也不怎么畫眉!
眾位姑娘們齊聲“誒”了聲,紛紛探頭過來看姜清杳的眉,細看下,就覺姜清杳的眉毛若遠山青黛,濃淡相宜。
五娘上手來摸姜清杳眉間,再展開手指一看,愣愣道:“真的沒有畫誒!
姑娘們這才相信了,真正的美人,什么都不用裝飾,就已美得驚人。
一時間,姑娘們垂頭喪氣,畫眉她們可以學,但天生的美她們可沒法學。
姜清杳見她們這模樣,掩唇笑道:“雖然我不怎么畫,但也知道一個法子,或能讓眼仁變得明亮些!
少女們紛紛側目,一時間都嚷著要學!叭ツ?”姜清杳雙眸忽亮。
沈觀只是微微一笑,為她攏好大氅,伸手牽過她的手,便往外走。
出了華陽居,見他不是領著自己往聽竹院去,姜清杳的腳步便頓住了。
“是要去外面么?”姜清杳猶疑問道,見他點頭,便抿了抿唇,道:“那讓晴天回院子里幫我拿上帷帽!
這回輪到沈觀疑惑了,本朝風氣還算開放,女子在外行走,鮮有戴帽者。
然而轉念一想,沈觀以為她不習慣外頭人多,怕羞,便說,“別擔心,是去城郊,沒什么人的。”
姜清杳遂安下心來,由影壁處登上馬車,出了沈府。
人聲、車馬聲,在明亮的冬陽下,混雜出一派繁榮。
姜清杳不敢挑開車簾往外看,只默默坐著,豎起耳朵聽著。
沈觀見她一路不言語,怕她嫌悶,便找話說:“周家姨媽怎么來了?”
姜清杳正聽得津津有味,不妨他此刻打擾,便豎起手指噓聲,“我正聽大街上他們說話呢!
沈觀挑眉,而后緘口不言,只是眸光卻一直停在姜清杳凝脂嬌靨上,她白璧無瑕,整張臉似明珠一般瑩潤透亮,此刻紅唇微張,口中露出一抹貝色,長睫似烏翅,掩映著璨若星辰的眸子。
她比他窮盡想象的,還要更美。
等馬車行過熱鬧的坊市,一路出了城,姜清杳這才想起他方才似乎問了句什么話,便說:“怎么?夫君剛剛說什么?”
“沒什么!鄙蛴^輕聲道,攬過她的肩,讓她靠在自己身上,“困不困?還要一會兒才到!
他身上氣息溫煦,心跳沉穩,帶給姜清杳極強的安全感。
纖細玉手擱在他胸前,姜清杳仰頭問道:“去大覺寺上香么?”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單調的這一項出門活動。
沈觀不答反問:“你想去大覺寺?”
姜清杳不言,她已經習慣內宅生活,去到外面,她反而緊張恐懼。
沈觀以為她想要自己陪她,便道:“臨近年節,今年又是朝覲考察的年份,是忙了一些,等過了這陣子,我再好好陪你。”
姜清杳心中一暖,她知道他忙,她也不是非要他陪,只是他心中記掛自己,她便歡喜了。
馬車行了約半個時辰,終于在沈延“吁”聲中停下。
姜清杳下車后,展眼一看,面前是一片寬闊湖面。
今日陽光明燦,天空湛藍如洗,遠山上白雪皚皚,近處湖面明鏡似的,在陽光下閃耀晶芒。
姜清杳歡呼一聲,臉上綻放笑顏,她對著雪山湖面,由衷感慨:“好美!
沈觀見她如此歡喜,便也覺得這景色美得醉人。
兩人靜立片刻,沈觀握住她的手,牽著她下到湖邊。
姜清杳先時只顧眺望遠景,這會兒走到湖邊,才發現他此番帶自己出來的真正用意。
腳邊盛開著一朵朵冰藍色的霜凍花,似雪蓮一般鋪陳至整個湖面,在陽光下,千朵萬朵閃爍繁星一樣的金芒。
這場景,把姜清杳震撼得無以言表。面對大自然鬼斧神工般的美景,姜清杳已然失語。
她心間震蕩,眼眶忽熱,轉身,對沈觀動容道:“夫君,謝謝你。”
“上午在翰林院聽人說這邊景色甚美,便想著帶你來看看!鄙蛴^聲線溫潤,深眸里盛滿姜清杳,“你喜歡就好。”
姜清杳心間悸動,一面耽于,一面擔憂。
她蹲下身子,玉指拾起一朵冰花輕輕放在掌中,細致觀察那細細雪晶,漸漸感覺手心冰涼。
姜清杳看了這朵,又拿起那朵來看,像個小孩子一樣。
沈觀見她玩得夠久了,便俯身,長指捻走她掌中冰花,道:“小心凍著了!
他手上一動,牽引她起身,又捏著錦帕,替她擦干手中冰水。
“我能到湖面上走走嗎?”姜清杳雙眸亮晶晶的,閃著期待。
“那要小心別掉冰窟里了!
聽他這樣說,姜清杳剛邁出的腳步便往回縮,上次游湖,她就掉水里了。
沈觀輕笑,大掌牽住姜清杳的小手,領她往湖面走去。
姜清杳側頭,望著他帶笑的俊顏,便也跟著笑起來。
冰花在腳下碎裂,發出吱吱脆響,姜清杳有些不忍,小心地站到一塊霜花環繞的平坦湖面上,扯住沈觀的手不讓他走。
“好了,就這里了。”
她轉身回望,見兩人離湖岸已經約有兩丈遠了。
此處無人,沈觀攬著姜清杳靜立湖面,身體站在迎風處,替她阻擋風侵。姜清杳微微側身,呼吸間盡是他身上好聞的冷竹香。
岸上的沈延,遙遙望著湖面上的兩人,換做以前,他如何也不敢相信,他們一貫冷靜自持的公子,會拋下公務,專門帶一個女子去賞景。
“抱歉,落水那次,讓你受驚了!鄙蛴^忽然道。
姜清杳莫名,他這話說的,好像落水是因他而起似的。
“這里難道是城南的那片荷花湖?”姜清杳回望,她記得湖邊有一排房舍的,這里卻沒有。
“這是湖北面,要繞遠路,所以鮮有人來!鄙蛴^溫聲道,“靠近城門那邊湖面,霜花都被人踩壞了!
姜清杳動容,柔聲:“多謝夫君!
沈觀挑眉,“要怎么謝?”
姜清杳一怔,望見他雙眸炙熱的瞧著自己,便手上一緊,踮起腳尖,在他唇上印下輕輕一吻。
在姜清杳一吻后撤時,沈觀倏忽捉住她的唇瓣,長臂收緊她的軟腰貼近自己,長久的加深這個吻。
回程時,姜清杳的唇瓣又腫了。
她坐在一邊,離他遠遠的。沈觀伸手去牽她的手,被姜清杳拍開,惹來他一陣輕笑。
“我下次會輕一些的。”沈觀挪到她身旁,不顧她小小地掙扎,將她抱起,放到自己腿上。
他俯身攏住她,長臂箍在她身前,下巴擱在她發頂上,柔聲哄她:“別生氣了,我帶你去城里逛夜市,咱們在外面館子里用晚膳,好不好?”
姜清杳只是小小賭氣,被他一哄便好了!安涣,今天已經很開心了。”
她始終謹記大覺寺老方丈的批語,不敢在人前露面。
這位老方丈德高望重,前年圓寂后,留下數顆璀璨舍利,他平生不輕易給人批命,一旦出口,便極準。
七歲那年,她第一次進入寺廟,正是好玩愛動的年紀,奔跑時無意撞到方丈身前,他非但沒有動怒,反而扶起自己,慈悲地念了聲佛號,便道出那句批語。
想到此,姜清杳心中輕輕一嘆,便道:“這是我第六次出門,我真的好開心!
沈觀心下微怔,他記得府中那些妹妹們,好像時不時出門賞個花買個什么胭脂水粉的。
但當初他查了個底朝天,確實沒查出她有何外出的蹤跡,所以他在京城,就總也沒有遇見她,除開那一次。
“為何不出門去玩?”沈觀問道。
卻見她搖頭不語,于是他便換了一個問題,“那你前五次出門是去了哪里?”
姜清杳側靠在他胸前,勾著手指一一說來,“第一次是五歲時……”
沈觀靜靜聽著,他從未想過,一個人會如此認真的去記憶每次外出。他心間發酸,抬手撫上她白凈玉面,澀然道:“以后我多帶你出來玩,你想去哪里,我便帶你去!
姜清杳還是搖頭,“我哪里都不想去。”
其實是想去的,可她不敢。
馬車回到城里時,已經申末了。沈延在前頭趕車,忽然被人攔下。
“沈延,你家公子可在車里?”姜清杳聽到一個男子的聲音。
沈觀自然也聽到了,他把姜清杳放到軟塌上,撩開車簾,探頭看出去,笑道:“陳兄!
“沈兄是要回府么?我有事找您相談!
姜清杳怕他丟下自己,手上緊張的揪著裙擺,沈觀的手卻適時探來握住她的手,緩緩輕撫,示意她安心。
“那可否等我先回府一趟,再出來跟陳兄詳談?”
那陳姓公子一襲常服,聽見沈觀這樣說,便道:“好,我在萬樽樓等你!
姜清杳松了口氣,回府后,沈觀換了身衣裳,讓她自己用晚膳,便又出去了。
姜清杳也沒計較,她知道他忙,今日帶她出門已經很令她高興了,人不能貪心。
今日從早到晚沒回院子,現下想起早上讓小雨去送信,忙問:“李姐姐可有寫回信給我?”
小雨搖頭,在姜清杳失望的眼神下,又說:“李小姐可忙了,院子里都是親眷,她接過您的信,當即展開看了,便連聲要我向你致歉,她忙得實在無法立即回信,并且,她特別歡喜你去給她送嫁。”
小雨說著,從腰間掏出一個鼓囊囊的荷包,“你看,李小姐賞我的!
不等姜清杳答言,一旁的晴天插進話來,笑道:“要知道有這么多賞錢,我就去了,小姐,下次換我去送信。”
小雨不依,“她們府上門婆子都識得我了,換你去豈不多余!
晴天一拍小雨腦袋,“笨!李小姐再等兩日就嫁去將軍府了,難道將軍府的守門婆子也認得你?”
姜清杳坐在塌上,笑著看她們爭論。
沐浴后,用過晚膳,沈觀還沒回來,聽那位公子語氣,像真遇著了難事,估摸他一時半會回不來,便讓晴天鋪紙,就著他昨日的筆墨,想把今日所見的美景畫下來。
內室里,晴天小雨,杏子銀燭,四人都在,見姜清杳要作畫,紛紛圍過來,有給她磨硯的,有給她壓鎮紙的,有給她遞筆的。唯獨銀燭,在旁不聲不響看著。
“小姐,你畫的這是什么?”小雨看了一會兒,便忍不住問道。
姜清杳便把下午沈觀帶她賞雪景的事說了,又道:“明日看沈延有沒有時間,讓他也帶你們看去。”
晴天和小雨忙展顏說好,可杏子和銀燭兩眼一對視,便從對方眼中望見震驚。
沈庭被公子派離京辦事,而今只有沈延跟在公子身邊,要處理的事物極多,可在姜清杳眼中,好似指使沈延帶婢女們賞景,是極容易的一件事。
而更令銀燭心驚的是,今日又不是休沐,公子竟放下公務,帶她賞景。銀燭臉色發白,心中揪緊,這還沒圓房,已經如此寵愛了,那圓了房,還不得捧在手心里。
銀燭是家生子,爹娘是奴仆,自己也是奴仆,而她未來生下來的孩子也是奴仆,世世代代為奴為婢的日子她過夠了,只要當上公子的侍妾,生下的孩子,才是主子。
況且,她哥哥在外欠下許多賭債,也只有她當上侍妾,才能替哥哥慢慢還清。
眾人不知銀燭心中的彎彎繞繞,杏子震驚過后,也專心看姜清杳畫畫。
只見宣紙上,高山皚雪鋪陳開來,山腳下一面冰湖,湖上兩抹相依的人影衣袂飄然,腳下綻放無數冰霜花。
小雨感嘆:“小姐,這畫若是著上色,就更美了。”
姜清杳卻望著畫作,嘆息一聲,“我畫得不好,何必浪費顏料!闭f著,便將筆往硯沿擱去,豈料她目光注視著畫,手上便失了準頭,抬手將硯臺連同墨汁打翻在地。
硯臺墜地,發出一聲脆響,“啪嗒”裂成兩半。
銀燭和杏子都呆了,這可是公子最喜歡的一方硯,極是難得,他已經用了十年之久。
在姜清杳小小的驚呼聲中,晴天趕緊哄道:“沒事沒事,打壞一方硯而已,好在畫上沒染到墨汁。”
原本蹲身撿拾碎硯的銀燭聽著這話,心頭剎時火起,她猛然站起,指著晴天大聲質問:“什么叫一方硯而已,你知不知道,這是孤品白端硯,有價無市,多少人求也求不來,更何況,公子已經用了十年了!
晴天被她罵得一愣,正想答話,卻見銀燭又反手指向姜清杳。
“還有你!公子愛干凈,從不在內室飲食,你卻什么事都拿到內室來做,公子不喜甜食,你卻偏要給他吃什么紅豆圓子,他的喜好你一點也不懂,怎么配做他的妻子!
銀燭胸口劇烈起伏,杏子在旁,攔都攔不住。
姜清杳面色發白,身子發顫,她竟被一個婢女指著鼻子教訓。
外頭的丫鬟聽到吵鬧,全都擁了進來,有那平日里跟銀燭要好的,雖然嚇得不行,但還是上前拖她,試圖捂她的嘴,讓她別說了。
“你們放開,這還有什么說不得的!”
長久以來的怨念,此刻爆發,便一發不可收拾,銀燭用力掙脫狎制,怒罵:“一個小小七品官的女兒,竟設計下作的落水戲碼,好了,現在訛上我們公子了。”
她說著,哈哈冷笑起來:“嫁過來又怎樣,公子惡心你,就是不跟你圓房,虧得你像個狐媚子似的,日日夜夜霸著他……”
姜清杳心跳劇烈,口中呼呼,喘不過氣來,在她一句句“惡心你,不同你圓房”下,姜清杳幾乎站立不住。
聽竹院亂成一團,喊聲咒罵聲四起,不知誰叫了一嗓子,“公子回來了!
便見窗外廊下走來一抹挺拔的身影……
姜清杳便領她們進了內室,讓五娘坐到妝奩前,其余姑娘們圍在身旁,姜清杳手執眉筆,細細畫來,“眉頭要淡,眉尾線條要利落,最重要的是眉心,在眼瞳正上方,下筆重些,使人的目光一眼就落在黑瞳上方,便顯得黑一些,也就亮一些了!
姜清杳畫完,五娘一看,真的有效果誒!其他姑娘們看了,也拍手贊好。都搶著讓姜清杳幫自己畫,她們正是活潑愛笑鬧的年紀,一時間內室喧騰。
于是便沒有一個人聽見外頭小丫鬟的稟報聲,直到沈觀站在內室門邊,輕輕咳了一聲,大家才反應過來。
笑容驀地僵硬在姑娘們臉上,片刻后她們按年紀從大到小站成排,整齊行禮,喊道:“七哥。”
另有兩個聲音在后,也喊了聲:“七表哥!
姜清杳唇角微抽,這還真是乖覺啊,也不知她們怕沈觀什么。
沈觀聲音清冷:“你們在做什么?”
五娘是年紀最大的,她上前一步出了隊列,道:“我們來尋七嫂說話。”說著,又向沈觀曲膝一禮,道:“我們這就回去了。”
身后的妹妹們跟著行禮,而后魚貫走出內室。
姜清杳注視著這一群瞬間乖巧的小姑子們,一時間哭笑不得。
語舒走在隊伍最后,在經過沈觀身邊時,抬首飛快掃了他一眼,低頭的瞬間,面頰飛紅。
姜清杳看在眼里,心中一頓,才說不知道周姨媽在語舒身上打什么主意,這主意便落到自己頭上了么?
姜清杳一時頭疼,才送走一個銀燭,又來一個語舒……
姜清杳嗚嗚嗚:“他若是醒不來了怎么辦?”
郎中就說:“你若是再哭,便只有兩個結果。”
姜清杳哽咽一下:“哪兩個?”
郎中比出一個手指:“一種,沈公子被你哭醒了!
姜清杳猶豫了下,擦眼淚的手也停頓住,認真想自己是不是應該接著哭下去。
郎中比出第二個手指:“另一種,你哭的老夫把不出脈象,沈公子錯過最佳治療時間,小姑娘你就可以接著再哭一場了!
姜清杳聽懂了。
連忙用手捂住自己的嘴,乖乖地搖頭,表示自己不哭了。
郎中這才捏著沈觀的手腕,靜心把脈,把過脈,眉頭舒展了一些,又仔細的去查看沈觀的后腦勺,摸了一會兒,又翻了翻沈觀的眼皮,仔細觀察。
周圍人都靜悄悄地秉著呼吸。
過了半晌,摸著胡須道:“沈公子這是氣火攻心,一時疏堵不過來,俗稱,氣暈了。”
姜清杳聽得一愣一愣地,所以自己是把沈觀氣暈了嗎。
郎中也好奇問:“小姑娘說了什么?竟把沈公子氣暈過去了!
姜清杳回想了一下,遲疑道:“我說,想和他借三千兩銀子?”
郎中咂舌,這沈公子家財萬貫,平日請他來看診,給的賞金都大方的很,真是沒看出來。
沒想到心眼里竟是個小氣的、視財如命的。
三千兩銀子,借就借,不借就不借。
何至于為著這事兒氣暈呢。
第 25 章 第 25 章
郎中暗暗在心里一番咂舌,幸虧沒說出口,不然沈觀若是聽了,只怕能活活再氣醒過來。
他哪是為著這三千兩銀子。
他是為著姜清杳竟然真的為了別的男人和他置氣。
眼下少年不省人事著。
沒了那些刻薄地、冷漠地的話,沈觀昏迷著,緊緊閉著眼,長睫垂下,顯得很乖順。
可他眉心還是下意識地緊蹙。
姜清杳看著郎中仔仔細細查看了他的后腦勺,腫起一個大包,看著有些觸目驚心。
郎中皺眉:“沈公子這是砸了腦袋,恐怕有些淤血疏堵在這兒,需要針灸治療!
下人成親也會拜堂行禮,當然不及主人那般盛大。熱鬧不熱鬧要看這家的財力和人緣。
云鵑沒有爹娘,也不能從主人的院子出嫁。孫媽媽牽線讓她認了個干娘,安排她提前幾日住到干娘家,從干娘家出門。
姜清杳也給了這干娘一家厚厚的紅封,兩下里都滿意。
臨別時,云鵑百般不舍。
姜清杳也很不舍。
可惜鐵打的小姐,流水的丫頭。婢女們大了都得嫁人。
快十年了,擱在姜清杳眼里,這是在她跟前長大的小姑娘。如今竟要嫁人了,怎么能不傷感。
云鵑更是抹眼淚,在屋里跟姜清杳說掏心窩子的話:“我的事定了,姑娘的事姑娘自己可得上心。姑娘年紀大了,可不能再跟以前一樣,夫人跟前姑娘要多去走動。夫人愛聽奉承話,姑娘嘴巴甜些……”
“知道了,知道了!苯彖酶锌譄o奈,“你放心嫁人吧。你要好好過日子啊,有困難的話,來找我,我能幫就幫!
云鵑對自己這門婚事還是很滿意的,當然也感激姜清杳。抹了眼淚,依依不舍地道別。
生活太安穩平靜,有時候感覺不到歲月流動。此時目送云鵑離去,姜清杳才對時間的流動生出了真實的質感。
如今身邊貼身的大丫頭是葵兒,另帶著兩個小丫頭。粗使婆子五年前就換人了,原先那個生病挪出去已經過身了。
配置還是剛穿過來時候那個配置,可具體的人全都變了。
生活再平靜,時間也在往前走。
但也沒什么好怕的。姜清杳沒想到事情這樣順利。
傍晚她嫡母就使人喚了她過去,告訴她:“都安排好了,你打算在那邊多久?”
姜清杳內心大喜,說:“我想守滿一年!
三夫人是有兒子的人,并不把個庶女放在心上,她愿意守就守,還能給家里帶點好名聲。
她同意了,道:“那叫你房里的人給你收拾東西,倒也不必一下子把四季衣服都帶去,笨重。只帶眼前穿的就行,回頭換季了會給你送東西過去。你瞅瞅你屋里的人要帶誰留誰?你也不小了,該學著操持起來了!
姜清杳忍住心中雀躍,繃住一臉呆相,有些遲鈍地說:“就、就帶云鵑和李媽媽就行!
“你屋里跑腿的那個小的?”三夫人道,“她能頂什么事。大丫頭總得帶一個!
姜清杳已經聽丫頭說過了,這個時空的習俗,給做妾的生母守孝時間是一年。她原本想把青燕和巧雀都甩在府里,這樣分別一年之后再回來,她變得跟“從前”不一樣了,她們也沒什么好懷疑的,人總是會長大會變的嘛,何況是從一個和家里完全不同的環境回來。
可惜三夫人不讓。
她只好選擇了威脅性小一點的那個:“那就巧雀跟著吧。青燕看院子!
三夫人準了。
但姜清杳身邊的李婆子年紀雖大,卻只是個粗使婆子,不當事。兩個丫頭年紀也太小,必須得有個穩妥的人看著才行。
姜清杳的奶娘也是個沒福氣的,把姑娘奶出來了,該享姑娘福的時候她病死了。
燕姨娘那時候身體還沒壞到那么嚴重的程度,想跟女兒多親近,求著三夫人想親自照顧姜清杳。三夫人也不稀罕庶女,就允了。
哪知道燕姨娘也是個沒福的,竟也走了。導致姜清杳現在身邊沒有大人看顧了。
三夫人便想指個自己院里的媽媽讓跟著去東林寺,好歹先對付一年。
“讓我想想,我院里的人都脫不開身呢……嗯,順堂家的,對,高順堂家的挺老成的,她在家里閑著呢,讓她跟著你!
得用的不樂意給姜清杳用,扒拉出個在家賦閑的給姜清杳。
姜清杳低頭:“多謝母親。”
還好這里是叫“母親”、“父親”、“爹”。因為是原時空不用的稱呼,所以用起來反而流暢。
反正是演嘛。
要真讓她喊“爸”、“媽”可能反而要難住她。
回去便讓大家收拾東西。
一聽要去一年,大家其實都不是太想去。去個十天半個月可以,那是玩,去一年……那是受苦去了。
但又有什么辦法呢。主人發了話,哪是你想不想的問題。
她們甚至沒有辭職的自由。
奴婢又不是雇工,奴婢簽的是身契,此身此命,姻緣孩子,都歸屬主家。
姜清杳喟嘆也慶幸,至少二次投胎沒投成奴婢。
“錢箱子得帶上。”她早想好了,直接分配,“青燕留下看家,鑰匙先給巧雀!
唯一高興的人大概就是青燕了。
她不用跟著去!自己一個人守著院子,那把門一關,不是能睡到自然醒了?
甚至院里沒人,她還可以偷偷地睡姑娘那張填漆床。
遂解下腰間鑰匙給巧雀,叮囑:“可看好了箱子,鑰匙別離身。用了錢要記清楚,別回頭說不清。”
尤其強調:“等回來趕緊還我,我可太不放心了。”
鑰匙就是權力。她預先打了伏筆防止巧雀在這一年時間里哄了姜清杳,回來不還鑰匙。
中學生的年紀在這里搞職場政治,令姜清杳側目。
姜家上上下下的人此時都圍著京城歸來的沈夫人母子轉,個個都捧著他們。
三房一個姨娘的過身,于別人就是隨個分子錢就過去了的事。
只有三房的四姑娘姜清杳,麻衣孝帶地上了車,帶著幾個箱籠,兩個丫頭兩個婆子,安安靜靜地往東林寺去了。
門上的婆子瞧著她登車,小小身形披麻戴孝,看著怪可憐的。
……
……
云鵑跟車夫一起坐在簾子外頭。巧雀跟婆子們在后面車里。
姜清杳一個人在車里呲著牙直樂。
好好好,就先在寺廟里修行一年,一年后再回去,就算“仿佛變了個人”也都說得通。
那時候,新生活才真的開始。
馬車往東林寺去,多半天的功夫就到了。
棺木并不往這邊運,那動靜太大,一個妾還不值當的這么折騰。其實燕姨娘死的不是時候,趕上沈夫人省親,為著怕沖撞了沈夫人,當時就給運出去了,聽說已經匆匆下葬。
如今姜清杳就是抱著燕姨娘的牌位過來而已。
仆人已經提前來打點了,待她們到了,自有知客僧招待。寺廟這種地方就是常有人寄居,東林寺在方圓百里算是香火比較盛的,大戶人家做法事做道場都找他家。原就修得許多院子、精舍便是做這用途的。
姜清杳在這里被安排了一間小小院子,不大,但打掃得非常干凈。雖和家里院子比起來簡單樸素了許多,但到這兒來的人本來也不是來享福的。
知客僧說:“小僧法號淳遠,姑娘但有事,都可找我!
知客僧就是要跟香客打交道的。姜清杳不知道姜三老爺給廟里布施了多少,做道場又要花費多少,但她瞧著淳遠眼神靈活,身上沒什么香火氣倒是煙火氣挺濃的。
她就咳了一聲,喚道:“巧雀。”
這是來之前她就跟巧雀說好了的。
走到哪都得是錢開路。但她也不敢太直接,怕原身說不出這樣的話,只能故作天真地問:“我們去了,是不是準備些賞銀,師父們給姨娘念經便更認真些?”
青燕和巧雀都點頭,很認可。便提前準備好了。
巧雀便將預先備好的荷包拿出來。
淳遠飛快地接過荷包揣進袖子里,表情和眼神都特別真誠:“阿彌陀佛,百善孝為先,施主盡可放心,但凡心誠,所求必應!
法事、念經什么的,當然好好做是更好的。但主要還是,姜清杳希望自己這一年的生活能方便點。
荷包里裝的是銅錢,沉甸甸的,姜清杳覺得自己夠心誠了。
看這位師父的眼神,這誠意他也接收到了。
姜清杳一低頭,袖子掩住臉,哽咽了一下:“多謝。”
等淳遠離開了,高順堂家的不滿地道:“以后有事,姑娘都提前與我商量了再做!
她男人喚作高順堂,是三夫人的陪房,如今跟著三爺,前程也還算好。但她一直沒什么差事,賦閑在家,如今忽然得了個差事,雖算不得什么好差,總強過在家閑著。
有差事才有工錢。沒差事,主家只供給一口基本的米糧。所以人人都想領差事。
這個差事預計為期一年,說起來也不算差了。只是沒什么后續發展空間。因為姑娘們長大都是要嫁出去的。人力資源有限,三夫人一個庶子媳婦,自己還要在這個大宅門里打拼、宅斗,不太可能把自己的陪房送給個庶女。
大概就是對付完了這一年,她跟四姑娘就各歸各院了。既然如此,高順堂家的就沒打算太投入。不出岔子就行。
但她瞧著四姑娘姜清杳年紀不大,不免有點想拿捏的心思。
姜清杳并不怕她。因為這是個跟原身就不熟的人。
姜清杳只怕被熟悉的人看出來換了芯子,跟不熟的人就沒什么可怕的。
她說:“一點銀錢小事,有什么要商量的,我又不是不能做主。別累著媽媽,有大事再跟媽媽商量。”
人的第一印象是很重要的,高順堂家的第一次拿捏就沒成,便覺出姜清杳不是個軟和人,干笑道:“我盯著她們收拾屋子去!
便搶先進去了,遮羞。
巧雀咋舌,湊在姜清杳耳邊夸她:“姑娘真會說話!币郧翱蓻]看出來。
姜清杳趁機對她說:“你記住,我沒有姨娘了,以后不能像從前那樣!
巧雀很認同,點頭:“是,姑娘說得對。”
高順堂家的在屋里高聲喚,她便趕緊進去幫忙了。
這個時空有點身份的人,不分男女,出門都極其麻煩。不光是衣服、用具、被褥這些東西要自備,甚至連馬桶都是從自家帶的。
姜清杳先在廂房里喝茶,看著高媽媽、李婆子、巧雀、云鵑還有兩個來送她們的健婦鋪床擺物,整理箱籠。
待都收拾好了,男仆和健婦們與高媽媽作別,回去了。
高媽媽來告訴姜清杳:“家里每個月會來送錢送東西,這些姑娘不用操心。有我呢。”
姜清杳點頭:“錢送來了就交給巧雀,東西媽媽管著。你們各管各的,誰管的東西短了缺了誰負責。”
連著兩次拿捏失敗,高媽媽心思徹底歇了。反正大家就這一年,對付過去就行了。等回去了,人家終究還是姑娘,她可能又要變回一個沒有差事的婦人。
終于把兩只手往腰間一疊,低了頭:“是。”
姜清杳為期一年的守孝生活由此開始。
姜清杳抬頭看看湛藍通透的天空。她在這里過了快十年的米蟲生活,愜意得不得了。就算未來過得不好,這二次投胎也算夠本了。
當然,能過得好還是得努力過得好一點。
但生為富家小姐,根據姜清杳的觀察,姜家給女兒的嫁妝還是很不錯的。而且嫁的人家也沒有特別窮的。
所以只要不趕上那種爛賭爛嫖的敗家子,怎么著都能過一個姜實富足的日子,至不濟也是小康水平。所以姜清杳并不怎么擔心。
對自己的婚事姜清杳也并不操心。因為這里也根本不容得未婚姑娘去操心自己的婚事,那都是父母長輩的事。
明年三年之期就要到了。其實自她第一個婚約取消了之后,三夫人這個嫡母也一直在給她謀親事。只人家一聽到她要拖到十八那年才能出閣,就沒有一個成的。
大多連相看這一步都走不到,都是說媒的人一講,對方便搖頭了。
門當戶對的女孩子多得是,做什么要等個十八歲才能出閣的。
云鵑很是為她著急,怕她拖得年紀大了,說不到好的了。
但姜清杳不怕。
她知道這個時空大多數人是習慣到了年紀就訂親的。所以大部分年紀般配的婚事是在十四五左右就訂下,十五六完婚。男性比女性的年紀大個三四歲也在“般配”的范圍內,所以可能完婚的時候新娘子十五六,新郎官十九、二十也是常見的。
甚至普遍來說,在婚姻這件事上對男性的年齡的寬容度很大。三四十的老鰥夫續弦,續的也多是十五六及笄可許嫁的女孩子。
但是與之相對的卻是對女孩子年齡上的苛刻。女孩子年紀一大,很容易受人嫌棄。譬如她十八他也十八,則那個明明是同齡的十八的他,更傾向于訂下十五六的少女,而不是十八的“老”姑娘。
年齡太大,就被默認在婚姻市場的身價貶值了;蛘呓o你配個老很多的,或者給你配個沒那么門當戶對的。
這就是為什么姜清杳的姐妹們在臨近及笄的年紀就開始焦慮婚事,開始各種奉承討好嫡母。
但姜清杳兩者皆不在乎。
她是一個穿越客,心理年齡要比外貌年齡大很多。真讓她跟個初中生、高中生年紀的少年拜天地入洞房,反倒是她過不去心理上的這個坎。太罪惡了。
家境差一點也沒關系。姜家對女兒的嫁妝是有規格的。公中給的嫁妝不會因為你嫁的差了就少給你。
只要拿到那份嫁妝就有了自己的私人財產。如果嫁的人家境不好,自己仗著嫁妝腰桿子硬,不受氣,也挺好。
總之,富有富的好,窮有窮的好。姜清杳想得開,所以并沒有真正的土著姐妹的那種焦慮。
她每天依舊過她的小日子,不事勞動的米蟲生活簡直不要太舒服。
但是擱在別人眼里——三夫人說:“四丫頭怎么越長越憨傻了?每天就知道樂呵呵的,二娘都生了兩胎了,三娘也當娘了,她婚事到現在沒著落,她不著急嗎?”
孫媽媽也不能直說主家姑娘傻,哪怕庶出的也不行,只能說:“可能佛經讀多了,豁達。”
“嘖。反正我是盡心了,這是大和尚給她批的命,她爹也不能怨我!
“哪能呢。昨天我還讓來喜跑了趟李媒婆那里,專門告訴她夫人說的:四姑娘的婚事能說成,謝媒錢加倍給!
“就是,你最知道,我是盡了力的!
“闔家上下,誰不夸夫人你一句賢惠呢!
“唉,反正你盯著,高媒婆、宋媒婆那里也記得去說!比蛉苏f,“算日子妹妹和沈家外甥馬上就要到了,眼下我可不顧上四丫頭的事了。老爺子親自發話了,讓把后園的山房收拾出來給曦哥,那里幽靜,適合曦哥讀書。唉,這全是我的活計!
“能者多勞。再說了,那是您的嫡嫡親的親外甥。長房、二房的倒是想撈這個活計呢,誰能越得過您去?”
三夫人露出了會心的微笑。
年年三老爺打發厚厚的節禮往京城給妹妹和外甥送,真是沒白疼著妹妹和外甥。
沈觀高中了探花,老太爺高興得撒了三天喜錢。姜家能沾沾喜氣就已經很滿足了,誰料得到新科探花高中后的探親假竟然來探外家!
老太爺久經風浪的人,都差點歡喜得手舞足蹈。
如今,這是府里一等一的大事。
通知得雖倉促,但姜家上下動員起來,尤其三夫人忙得腳不沾地,把該收拾的收拾了,該準備的準備了。
總之老太爺發話了,萬不能怠慢了他金貴的探花郎外孫。
天可憐見,他們老姜家墳頭也冒青煙啦!
就這樣,云鵑前腳出嫁還沒兩日,后腳京城的沈夫人并新科探花沈觀便到了。
往碼頭去接船的是沈三爺,已經派人快馬回來報信:接到了!
姜家大開中門,老太爺親迎出門。男丁在前,女眷在后。除了沒出嫁的姑娘們,能出來的都出來了。個個踮著腳,巴巴地伸著脖子望著。
新科及第的進士在哪里都是稀罕,何況這是一甲的探花郎。姜家也不遮掩,足足撒了三天的喜錢,姜三老爺又親自在碼頭守了十多日等著接船,懷溪地方上的人都已經知道了。
誰不想看看文曲星下凡。待消息隨著快馬送過來,姜家大門前的街巷兩邊嘈嘈雜雜地,已經擠滿了看熱鬧的人。
眾人姜姜期盼,終于迎來了探花郎。
因早與地方上通過氣,雖然沈家的兒子嚴格來說不算是懷溪的人,但他肯來便是懷溪的喜事?h令派了衙役們銅鑼開道、維持秩序。
待聽到鑼聲由遠及近,沈家人也好、四鄰鄉親也好,都踮起腳伸長脖子向碼頭方向望去。
街口更是放起了兩掛鞭炮,噼里啪啦,白煙彌漫,好不熱鬧。
在一片喧嘩中,青衣軟帽的小廝牽著駿馬,馬蹄踏破彌漫的白煙,那探花郎的身形逐漸顯現。
深藍羅袍,青羅衣緣。帽上簪花。帽翅垂著絲帶,肩上斜披紅錦,扎在腰間,金線在陽光下閃耀。
這是新科進士簪花游街的裝扮,回鄉祭祖的裝扮。
懷溪人又驚又喜,有志一同地遺忘了姜家不過是探花郎外家這件事。
不管!懷溪人家的外孫中了進士,等于懷溪人中了進士!
這就是懷溪的大喜事!
熱鬧喧嘩中,那白煙散去。隨著探花郎露出真容,嘈雜的說話聲忽然變小、靜了下去。街坊四鄰的目光都定在了探花郎的身上。
該說是青年嗎?不,還是少年呢。
今科狀元四十歲,榜眼二十九,探花郎卻只有十七歲。
他姓沈名觀。金殿之上皇帝知道了他這名字的由來,問他有無表字。
探花郎道:“尚無!
皇帝實在喜愛他,道:“曉夢隨疏鐘,飄然躋云霞。朕賜你躋云為字!
沈觀叩拜謝恩。
從此,他是沈觀沈躋云。
待火藥白煙散去,沈觀沈躋云放下掩著口鼻的衣袖抬起眼。
那雙眼睛,含星蘊水。
十七歲的探花郎身體頎長而纖秀,有著少年特有的清瘦感。
只那進士巾服,衣袂飄飄,高頭駿馬,披錦簪花。金榜題名,正是人生得意時。
試問,誰敢欺少年?
他兩手攤得大大的,五指分開。
沈觀點點頭,姜清杳就知道他是比了十的意思,猜對了,可不知道他什么意思。
“十又怎么了?”
沈觀就晃了晃手,數數,邊數一個數,邊收一根手指捏攏成拳。
“一、二、……九、十!
沈觀兩手都握成拳了。
“清杳,今天是第十日了!
十日為一旬日。郎中說,控制房事不是禁房事,一旬日可以有一兩日。
姜清杳明白過來他意思的同時,耳后一瞬間通紅。
臭沈觀,摔過腦袋也不妨礙他記這個記得這么牢。
第 26 章 第 26 章
哪怕早就知道沈觀在這事兒上的耐心為零、自制力為負、貪心討要的程度沒有上限。
姜清杳也沒能拒絕得了他。
以致于這人變本加厲。
咬著她不放。
方才沈觀的問詢聲剛落,只等了一秒,沒等到姜清杳的拒絕,便吻上來。
先吻她耳后。
目的性極強。
姜清杳耳后的肌膚格外敏感,只被他又親又舔,就有些忍不住的推他了。
姜清杳捂臉。
放棄掙扎。三夫人在沈夫人這里熱情契闊的時候,姜清杳吃飽喝足,終于是在青燕的催促下洗漱梳頭,換了孝服,頭上沒戴任何金飾,只箍了兩個銀發箍。
姜清杳看著鏡子里眉眼精致的小姑娘,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
這小姑娘長得可真好看呀。
可憐。
希望她在另一個世界和她的親娘都去投個好胎。
不管怎么樣,現在她就是“姜清杳”了。
姜清杳又看了看鏡子里的女孩,站了起來,開始接替“姜清杳”的人生。
首先就是得去她嫡母姜三夫人那里點個卯,露個面表示一下“姜清杳”已經從受驚發燒的狀態里康復了。
哪知道去了三夫人的院子,三夫人正在沈夫人的院子里和沈夫人契闊呢。
青燕聽了,蠢蠢欲動。
說到底懷溪不過是個小地方,這里的人都向往“京城”,這份向往落到具體,就落在了從京城回來的沈夫人身上。
青燕便攛掇姜清杳往沈夫人那里去。
姜清杳嘆氣,特意帶著青燕便是覺得青燕人靈活,哪知道人一貪心就容易犯蠢。
她扯扯身上孝服:“這合適?”
確實不合適,但青燕猶豫了一下,說:“或者姑太太覺得姑娘可憐,更心疼……”
“真的不會覺得我這一身晦氣,從此嫌棄我嗎?”姜清杳說,“你能保證?”
青燕當然保證不了,她也不過就是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子而已,她能保證什么?
姑太太若真的嫌棄了,三夫人因此惱了,這些后果都不是她一個婢女能承受的。青燕泄了氣。
三夫人身邊媽媽都跟著去沈夫人那里了,姜清杳便跟留守的大婢女碰個頭:“姐姐與母親說一下,我沒事了。”
“沒事就好,姑娘還虛著,還是要多休養休養。”大婢女態度不熱切,但也不冷淡。
就……大家其實都是普通人,吃這一口飯,做分內事,普普通通地相處。并不像姜清杳在另一個時空里看的一些小說那么狗血激烈。
姜清杳觀察著,松了一口氣,輕輕松松地回去了。
她才回去沒多久,三夫人回來了,聽婢女傳了話說四姑娘沒事了。她心思不在姜清杳身上,只說:“知道了!
卻與自己的心腹媽媽孫媽媽湊在一起說沈夫人的反應:“妹妹呀,怎么可能讓沈家兒子再娶咱們家的姑娘。更不要說,咱們房中根本就沒有嫡女。我就說他是做白日夢,他還不樂意聽!
從鼻子里嗤出聲來。
孫媽媽扯她衣袖:“你說的時候也收斂些,別那么……咳,口氣注意些!
好歹得顧著男人的臉面。
三夫人說:“知道了,我不幸災樂禍!
嘴里這么說著,還是忍不住噗噗笑。
孫媽媽只抬頭看房梁。
三夫人這里笑話自己夫君,那廂姜清杳回到自己的院子,放松下來。打發了婢女出去,自己在屋子里摸摸索索的,熟悉這里的一切。
才轉了兩圈,忽聽外面有人聲,很快婢女就慌張進來:“不好了!”
姜清杳剛穿越過來,頂了人家的身份,正心虛,聞言眉頭一跳:“怎么了?”
婢女說:“表少爺來了!”
“?”姜清杳沉默了一下問,“哪個表少爺?”
婢女急道:“還能有哪個,當然是京城來的沈家表少爺!
沒搞錯的話,根據她從婢女們這兩天的閑聊里收集的信息,那個京城來的沈家表少爺不是跟“姜清杳”同歲的一個小孩嘛?
姜清杳心里嘆氣。
可能對一個毫不起眼的庶女院里的人來說,京城來的表少爺就是個大人物了。所以面對個小孩,婢女都慌張了。
另一方面也說明,她這個院子里的婢女素質也不太高。高素質的婢女肯定有,但也肯定輪不到她。
好在這些婢女都十幾歲了,按照這個世界的規則,再過幾年她們就都該嫁人了,她可以挑選新的婢女,到時候一定要找自己看得入眼的,再慢慢培養。
扯遠了,先對付眼前。
姜清杳問:“表少爺呢?”
婢女定了定神才說:“表少爺在院子里,非讓我們先通稟。”
有青燕的表現在前,姜清杳一聽就明白了,一定她院子里的人對京城來的表少爺過于姜勤,直接越過了她就自作主張地請人家男孩子進正房來,結果……被人家拒絕了。
姜清杳雖然是穿過來的,但是對這個世界的時代性還是懂一些的。
可一個跟她差不多大的小孩就這么講究禮法,真有點嚇著她了。這么嚴格的嗎?姜清杳剛剛放松的神經又繃了起來。
她忙整理一下衣服,對婢女說:“在哪?帶我去!
婢女領著她往外走,姜清杳邁出正房門檻,就看到臺階下有個小男孩,身后還跟著兩個婢女。
她的婢女青燕正在旁邊陪笑。
聽見她出來,沈觀抬起眼。兩個小孩在階上階下,對視了一瞬。
姜清杳驚嘆,婢女們真沒說錯,這個什么表少爺長得可真好看。
小小年紀就長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的,只要不長殘,這大了之后不知道得迷死多少小姑娘。
沈觀看到臺階上這個小姑娘,腦海中閃過的是“彼之貌容,香培玉琢;彼之良質,冰清玉潤”。這個表姐生得如瓊花落雪,可憐卻沒了親娘。
他益發地憐憫,喚道:“表姐?”
姜清杳忙走下臺階迎他:“是沈家表弟?”
沈觀行個禮:“弟單名一個觀字,尚未有表字。表姐可以喚我沈觀!
小小年紀,行禮、說話都有模有樣,像個小大人。
可姜清杳一走下來站在沈觀身邊,比沈觀足足高了半個頭。他們這個年紀就是這樣,女孩子先長個,男孩子后發育。
姜清杳的緊張頓時散去——再怎么講禮法,這也就是個小孩。不怕。
倒是滿心的慈愛升起來,小孩超級有禮貌,說話偏又這么老成,真是可愛極了!
她柔聲說:“我知道你的。這兩天大家都在說姑姑和你。沒想到你會到我這里來。”
那腔調就是大人對小孩說話的腔調。擱在另一個時空,叫作夾子音。
這聽在沈觀耳朵里,只覺得這表姐又溫柔又奶氣。他道明來意:“母親知道表姐新遭喪親之痛,只是母親脫不開身,故遣我來探望表姐。表姐,還請節哀!
姜清杳有什么哀,她又不是真的“姜清杳”。她怕自己演技不成,忙抬起手臂,袖子遮了半張臉,含糊地“嗯”了一聲,好像哽咽似的。
她剛才本來是想招呼沈觀到屋里去坐的,讓沈觀這幾下一鼓搗,改變了主意。
她才將將來到這個世界,還在適應磨合階段,對方雖然是個小孩,可瞅著比她還更懂各種禮數之類的東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別把人往屋里招了。
少做就少錯。
她記得很多地方都是說小孩眼睛亮,所以不讓小孩子參加葬禮什么的,就借用了這個說辭。袖子掩著面,鼻子假假地抽兩下氣,說:“表弟大老遠過來,應該請你進屋坐才是,但我這里有孝,你年紀小,不要沾的好!
從姜清杳出來,青燕就在拿眼睛給姜清杳遞眼色,誰知道眼睛都快抽筋了,姜清杳卻把沈家表少爺給拒之門外,竟不知道主動去結交。只把青燕氣得倒仰。
但當著貴客的面又不能說什么,尤其先前她姜勤請表少爺屋里去,才剛被表少爺冷淡拒絕過。只能拿眼睛去剜姜清杳。
姜清杳假裝看不見。
沈觀也好似沒看見,只客氣對姜清杳說:“憂思傷身,表姐還需多多休息,保重身體。我不多叨擾了。這里一些母親與我從京城帶來的風物特產,一點心意,表姐不要嫌棄!
為什么這么小的孩子就能說出這么標準的客氣話來?這在姜清杳來的那個時空,都得是有點社會閱歷的人才會使的遣詞用句和腔調,太年輕的都不行。
姜清杳服了。郎君們在長大、讀書、取功名,小娘子們的時光也在向前走。
大娘先及笄了,說了門還算不錯的親事。門當戶對的富裕鄉紳之家。
二娘開始走跟大娘一樣的路,討好嫡母,待及笄,也得了門不錯的親事。夫家沒有大娘的夫家那么富裕,但也不窮,關鍵是夫君不錯,有秀才的功名。
終于輪到三娘了,也是走姐姐們的路子。
但三娘和姜清杳同歲。當三娘的行為被大家視為理所當然的時候,就顯出姜清杳的不同來了。
這時候大娘已經嫁了,二娘訂了親待嫁。人相處久了多少都會有感情,大娘的姨娘、二娘和二娘的姨娘都私下里勸姜清杳:“你看你姐姐們怎么做的,你學著點。別怨我們嘮叨,雖從前與你姨娘也有拌嘴的時候,可也是看著你長大的。你沒了姨娘,我們怕沒人教你,才多嘴。”
姜清杳還是有點感動的。
感動,然后陽奉陰違。面上點頭答應著,還笑吟吟謝著,實際上該怎樣還怎樣,一如從前。安安靜靜在小院里做個邊緣人。
三娘與她的姨娘說:“氣死了,我叫四娘與我一起給母親做針線,她躲懶。我都快做完了,她還沒動針!
她姨娘道:“知道你與她好。旁的時候你愿意拉她一起無所謂,這時候求你別了。”
三娘便不吭聲了。
人心都是偏的。便同是庶女肯定在嫡母心里也是多少有點不同的。別的事還可以姐妹友愛相讓,嫁人這件事實在是太重要,無異于二次投胎。兩姐妹同時說親,嫡母若能偏心些,便能把好的那個給自己。
當然最好是兩姐妹都能有好的。
但三娘后來便不喊著姜清杳一起了。
三娘和她姨娘這點小心思,姜清杳看得明白。但也并沒有什么失望或生氣。人與人之間產生競爭關系的時候,任何人都必然先考慮自己的利益,何況本來就不同母。
這時空半血緣姐妹之間的關系,已經比她在另一個時空小說里讀到的好太多了。諸如什么姐妹爭夫、推姐妹下水、給姐妹下X藥的惡劣情節統統沒有。
沒有太深的深情,但已經算是友愛了。
這時候巧雀已經嫁了,云鵑已經是她身邊的大丫頭,也替她著急:“你瞧瞧人家三姑娘!
再瞧瞧你,木頭人似的,好叫人著急啊。
葵兒端著果盤進來,聞言抿嘴笑:“咱們姑娘是什么人,姐姐還不知道嘛。催是催不動的!
姜清杳拿起果子咬了一口:“瞧你,空長了歲數,還不如葵兒懂我!
云鵑仰天長嘆。
就連三夫人都忍不住跟孫媽媽說:“你說四丫頭是怎么回事?日常里覺得也不傻啊,可怎么竟如此沒眼色。瞧不見她姐姐們是怎么做的,不知道學著點?”
孫媽媽想了想,說:“卻也沒有什么讓人挑錯的地方!
那倒是。
四娘敦厚友愛,從來不跟姐妹爭強掐尖,還特別會照顧人,五娘和周姨娘生的小四郎都喜歡黏她。
對長輩也恭敬順從,該有的晨昏定省都有。
你說她什么地方做錯了,那真沒有。就是木訥,不知道討好嫡母。
“嗐,我也不是計較這個。”三夫人搖著扇子說,“就是覺得孩子有點傻。”
孫媽媽奉承道:“許是打心底就信夫人。夫人寬厚慈愛,這般好的嫡母怎會坑她。所以才不多想?”
因頭上還有老夫人時時添堵還要挑錯,三夫人一貫也十分小心,不敢叫老夫人拿了什么把柄,也自認自己并不苛待庶女們,是個大度的正室、寬厚的母親,被這馬屁拍得十分舒服。
三夫人果然是不坑庶女的正常正室,雖然四娘不像別的女兒那樣巴結她討好她,但是等三娘和四娘都及笄了,她也是該給這倆孩子張羅還是得好好張羅。
及笄之后,姜清杳經歷過兩三次被和三娘一起喚過去見人,還有外出赴宴,就知道自己是在被相看了。
這幾年,她的小日子過得實在歲月靜好,安穩無聲,但也沒有忘記在這個時空最終要面對的嫁人這件事。
也不是沒考慮過別的出路,比如自梳、經商等等。只是經過觀察和試探,發現要么環境不允許很難實現,要么風險過高。實際上這里法律上都不保護未嫁女的私有財產,在你出嫁之前連你這個人都是屬于父母和兄長的。
女子是在出嫁的時候通過嫁妝才獲取了私有資產。
又考慮女戶,想看看能不能獨立出去。畢竟以前另一個時空的小說里女主經常動不動就自己立個女戶,脫離親族。
可幾番打聽才知道,女戶是官府對特殊女性的照顧政策,屬于畸零戶,有許多稅收和徭役上的優惠。你得既沒有婆家也沒有娘家,是死了丈夫的寡婦活著六親全無的孤女,還得一心守節,官府才給你立。否則,官府不會平白讓你占便宜。
如果將來真成了寡婦或者和離,倒是可以運作一下。但就以眼前父母俱在、三兄一弟還有一大家子叔叔伯伯和堂兄弟完全沒分家的這種情況,姜清杳是不可能單立女戶的。
一個閉環:想過不被掌控的人生就得脫離原生家庭,不嫁人就不可能脫離原生家庭,嫁了人又要被夫家掌控人生。
糟糕的是,她真被人相看中了,竟比三娘還先了一步。
她被喚過去見了一位已經見過的夫人。三夫人矜持地夸贊:“不是我說,我們四娘啊,是幾個孩子里頂頂敦厚的那一個。別看她行四,可她姐姐們都常覺得她才像姐姐,極會照顧人的。”
那位夫人一邊笑吟吟地聽著一邊點頭,最后取出一支鑲著珍珠的釵,鄭重地給她插在了發髻里。那顆珠子有蓮子大,也是門當戶對的富裕人家。
很好,很有儀式感。
只是對不起啊,姜清杳幾乎是從穿越的第一天就開始為這件事做應對的準備了。
晚上三夫人向姜三老爺匯報自己的工作成績:“劉家的嫡次子,這可不算差吧。我可是費盡心思給三娘四娘挑好的了。”
姜三老爺問:“怎地看中了四娘沒選三娘?”
三夫人道:“那不就是眼緣嘛。兩姐妹年紀一般大,那就哪個合眼緣便取哪個!
其實三夫人是明白的。
劉夫人就和她一樣有三個兒子,嫡長子受器重將來要支撐門戶,嫡長媳就受重視。嫡三子是溺愛的小兒子,未來的小兒媳也跟著受疼愛。
這夾在中間的二兒媳,就得找個不爭不搶的,既不能跟長嫂爭權,也不能跟弟媳爭寵。
三娘急于表現,掐尖要強的模樣被劉夫人看出來了。反倒是四娘總往后退讓著三娘,正是劉夫人想要的次子媳婦。
姜三老爺本想去周姨娘那里,但三夫人跟他正經談走六禮的事,他走不脫,最后就歇在三夫人這里了。
三夫人又跟他商量:“大郎我瞅著讀書也就那樣,咱自家孩子自己明白,不像他沈家表弟那樣,十一歲就能中秀才,眼瞅著以后是要中舉人中進士的。要不然……”
姜三老爺知道她想什么。妹夫那邊早就給他鐵口直斷了:大郎,秀才之才。
后來果然中了秀才,只后面參加鄉試卻落第了。大郎自己都說:“我不行的!
但姜三老爺知道老太爺是非常期望家中子弟能出個舉人的。老太爺倒也不好高騖遠,家里第三代能讀書,能出個舉人就是他的目標。他很務實,甚至都沒幻想出進士。
但秀才到舉人到進士,看似三個臺階,實際上每一級都對沒有天賦的人來說都隔著天塹。
三夫人只料理自己這一房之事,眼界沒有那么遠,什么改換門庭之類的,自有老爺子和相公操心。她更操心她這一畝三分地。
大郎中了秀才她便已經滿足了,何況大郎自己也說過自己并無天賦。三夫人就想讓大郎早點參與家里的生意,早來早占嘛。
但姜三老爺毫不猶豫拒絕了:“別胡鬧,老爺子才撥了兩座山頭的桑園給我打理,這時候你讓老爺子失望?老二沒拿到這兩座山頭,老太太本就看我不順眼了。這時候別生事啊,別給她話柄。”
三夫人立刻偃旗息鼓了:“好。聽你的。”
第二天剛起身正梳頭,婢女就來報:“四姑娘屋里的云鵑一直在外頭候著呢。”
三夫人詫異,喚了云鵑進來:“怎么大清早就過來了,四丫頭有什么事?”
云鵑有些慌:“姑娘昨天晚上就發燒,一直胡言亂語!
“昨天還好好的,怎地就病了?”三夫人只道是普通的生病,像往常一般處置,“去跟管事說,請楊郎中過來給看一下。”
哪知道云鵑卻道:“夫人,四姑娘該不是普通的風寒,我瞅著、我瞅著……”
三夫人眉頭蹙起:“嗯?”
云鵑害怕地說:“……像是魘著了!
真是半點都不能小看眼前的小孩,只能也端起來向他道謝。
又親自送小孩到院門口。
“表姐留步。”小男孩說,“表姐要注意飲食,孝中也莫要荒了作息,壞了身體!
此時是下午,日頭正好。
小男孩生得眉清目秀,眸光又亮又正。
穿過來兩天的姜清杳在這一刻忽然感到身周的一切都真實起來——磚刻也好,木門也好,身邊的婢女也好,面前的男童也好,都變得真實、有質感了起來。
姜清杳終于放下了又虛又飄像做夢似的感覺。
她是“姜清杳”了。
這是姜清杳的表弟。從未謀面的姑母、小小年紀的表弟,府中貴客,遠道而來,可以算是在第一時間就過來關心新喪生母的姜清杳。
這一刻,這個世界變得沒那么可怕了。
姜清杳不再緊繃,她的肩膀放松了下來,懇切地再次道謝:“表弟,務必代我問候姑母!
小孩子有時候其實比大人更敏感,人的真誠與虛偽都能感受得到。
沈觀看著姜清杳的眼睛,能感受得到她的感動。
他點點頭:“表姐留步。”
小小少年邁著四方步,不緊不慢地回到了母親出閣前的院子,去向母親覆命。
沈夫人見他回來,道:“還挺快。”
又問:“小四怎樣?”
便是最迂腐的老夫子,也不會一天十二個時辰都板板正正的,在自己家里也一樣會歪著靠著翹個腳什么的。
屋里沒有外人,沈觀在母親面前也放松起來,不復先前在親戚們面前謹言守禮的模樣,屁股一抬也上了榻,終于有了幾分孩童模樣,道:“表姐不錯,丫頭不怎么樣!
果然沈觀笑吟吟地:“原來清杳成婚前就這么主動地了解我了。”
他又是一臉“清杳主動了解我,清杳心里有我!钡谋砬。
姜清杳臉熱得厲害,還是決定掙扎一下:“這是岳薇給我的,因著我不認識你,她便幫我打聽了下。”
沈觀無可無不可地應了,一邊將手上的冊子翻到某一頁,指指:“清杳,這兒不準兒!
“我從沒和陳公子在街頭打斗過!彼荒樝訔。
姜清杳倒是有過耳聞,這算是沈觀為數不多的影響不太好的傳聞了。
“那是怎么回事?我聽不少人說你們在街上打斗呢!
“我阿爹說,陳公子似乎還掛了彩。好一段時間沒出門。”
姜清杳印象特別深,只因為這個陳公子算得上撫陽為數不多的長相俊秀,又為人不錯的青年了。
姜縣令一度看好陳公子,提親冊子上將他留了許久,一直到最后才劃掉不再考慮。
第 27 章 第 27 章
姜清杳有些好奇沈觀為什么會有這樣的傳聞。
沈觀先是嗤笑一聲:“不過是他因著氣憤失了理智,路上見了我出言不遜,試圖對我出手卻被我躲開后,又自己摔了個四腳朝天,狼狽得被引為坊間茶話罷了!
姜清杳打量他,總覺得他話里對陳公子有些不易察覺地敵意。
因著在姜清杳眼中,沈觀平日里的為人處世,實在可以算得上翩翩君子,溫和有禮。
少見他這般形容別人。
姜清杳不由得問:“陳公子氣什么?”
沈觀又笑,拿著手里的冊子翻來翻去,眼也不抬:“誰知道呢,興許是因為姜縣令撞見了他父親尋花問柳,私下里覺得其家風不正的話,被底下人傳出去了吧!
沈夫人在娘家待了兩個多月,頗為舒心。
因姑娘回家是嬌客,便是嫡母也不能像從前那樣拿捏她,更有父親壓著,嫂子頂著,她在娘家真真是比從前做姑娘的時候還放松。
但新科進士的探親假有限,且終究娘家只是娘家,她如今是沈夫人,還是得回自己家去。
灑淚道別了父親兄嫂,帶著兒子沈觀登上了回京的船。
又有一位也是京城來的趙夫人,是替在京城的婆婆回來還愿的。兩人原就是在京城認識的,沈夫人先回來,趙夫人是知道的。待趙夫人也來了,便知會了她。兩位夫人正好結伴一同回京。
這日船行到某處靠岸補給,趙夫人派了人過來請沈夫人過船去。
“我們夫人得了一盆好花,特請夫人共賞!
旅途最怕無聊,沈夫人欣然應約,去了趙夫人船上看了,輕拍趙夫人手臂,嗔道:“特特叫我過來,這般排場,我還道是什么名花。這不是玉簾?就這?花又在哪,叫我來看花苞嗎?”
趙夫人笑吟吟:“你只說養得好不好吧?”
沈夫人細看,雖只是常見的玉簾,但養得莖葉葳蕤,花苞飽滿,點頭贊道:“養得確實好。你這是給誰弄的?令婆母?你可真有心。”
趙夫人的夫家娘家俱是懷溪的,沈夫人的娘家是懷溪的,因這一點關聯,沈夫人與趙夫人在京城便常走動,對她家的情況十分了解。
“卻不是我刻意,實是撞上了!壁w夫人說,“我娘家嫂嫂陪我去東林寺停了幾日,有個小姑娘上山守孝。我嫂嫂喜歡人家可愛,著人送了些點心過去。小姑娘十分知禮,送了這盆花做回禮。”
“我正琢磨著給我婆婆帶點什么回去以解她思鄉之愁呢,忽然我嫂嫂喚我過去賞花。我一看,好一盆玉簾。你說這不是正撞上。我離京前我婆婆還曾念叨她昔年院墻下的玉簾呢!
“正好。我與嫂嫂一說,嫂嫂便將這一盆讓給了我。你瞧這花苞,還有這新出頭的,路上應該能開一茬,待到了京城,應該還能再開一茬!
沈夫人笑道:“你這是什么運氣,就該著你了!
趙夫人忽然想起來:“對了,那小姑娘說是姓姜的。不知道是是不是你娘家人,哪一房哪一支?小姑娘看著嬌嬌弱弱的,可我嫂嫂說,每日里大師父的晨課,她都不急不躁能聽完?粗簿推甙藲q的年紀,這年紀我家那幾個個個猴似的,要似這般能坐得住,也就你家曦哥了!
沈夫人聽趙夫人這么一說,正要說“我也不知”,話到嘴邊忽然想起來自己有個侄女可不就是去了東林寺?
她回娘家要見的親朋故舊太多,往她跟前湊的侄子侄女甚至侄孫、侄孫女都有了,這個連面都沒見到的親侄女差點被她忘了。
不會是她吧?
問了問,是為生母姨娘守孝的,果然。
“是我侄女啊。”沈夫人稱奇,“我都沒趕上見她,竟叫你遇到了!
趙夫人扼腕:“早知道是你親侄女,實該多去關心一下。這孩子每日里一聽完經就走了,從不嬉戲玩耍,我和我嫂嫂一次也沒撈著過她。可惜了!
沈夫人回到自己船上,沈觀正在讀書,放下書本問:“趙嬸嬸那里的花賞得如何?”
“哪里有花,只得一串花苞。她就是叫我過去閑聊罷了!鄙蚍蛉诵Φ,“只一個事,你想也想不到,竟這樣有緣!
遂把趙夫人與姜清杳這點淺淺緣分與沈觀講了。
沈觀也有點意外,卻點頭:“這聽起來的確像表姐。”
沈夫人笑道:“說得就跟你與小四多熟似的。你不過就與她只見過那一次罷了。”
沈觀正色道:“白首如新,傾蓋如故!
小小孩一本正經地跟你說什么傾蓋如故,直叫沈夫人哭笑不得。
沈觀繼續看書,腦海里不自禁地又想起親舅舅這一房的這個四表姐。
溫柔,是他親身體會的。
孝順,是大家都看到的。
沉靜,知禮,嫻雅,淡泊,是趙夫人描述出來的。
大約就是這么一個印象。
但這都不重要,沈觀與這表姐,也不知道何時才能再見或者此生還有無機會再見。
他坐在窗邊,淡金日光里,翻過一頁書。
什么表姐表妹,自有她們的爹娘怙恃。他的心思都放在了書上,其他都如浮云隨著一縷清風飄出窗欞散了去。
時光一晃而過,轉眼就要過年。
要不是管事每個月都會過來匯報一下,三夫人都快忘了還有一個庶女在山上。
“怎么回事?”三夫人聽了稟報不禁詫異,“記名弟子?”
剛送完補給從山上下來的婆子回話:“是,姑娘親口與我說的,還帶我去見了首座。首座說咱家姑娘有慧根,收了作記名弟子,讓老婆子回來說與老爺和夫人知道!
三夫人將信將疑:“就小四?”
那孩子也是在她跟前長大的,真沒看出來有什么慧根。
婆子得了姜清杳的賞錢,使勁夸:“說是咱們四姑娘日日禮佛,夜夜抄經,感動了首座!
“我就說!比蛉藝K道,“也沒見她在家里有過什么慧根,怎地去了寺里突然就有慧根了。”
等三爺回來,三夫人有點羨慕地告訴三爺:“這傻孩子,還有點傻福氣!
什么福氣,三爺差點氣笑:“不過是和尚們又找由頭刮香油錢罷了!
三夫人忙啐道:“快別胡說,不敬佛祖!
“我哪有不敬佛祖,我說的是和尚們。佛祖是佛祖,和尚是和尚!
“那也別亂說話!
三爺問:“小四不回來過年?”
三夫人嗔道:“上個月不是就跟你說了,我說這個月接她下來,她自己說既都守了這許久,干脆守滿!
人與人之間的感情會因為時間和空間變得疏遠單薄。
燕姨娘故去了有十個月了,三爺又納了年輕的新妾,那點傷感早就過去了。再看姜清杳守孝,也沒太多感動了,只是覺得“孩子還不錯”。
“也好,成全她一片孝心!比隣數溃爸贿@個記名弟子,又要怎樣?”
男人們在外面跑營生,接觸各色各樣的人多,對“人”沒有那么信任。雖崇信神佛,但對僧尼道士還是視之以人的。
婦人們卻成日守在家里,見的人少,又有許多根本連書本都沒摸過的,便更容易被這些三教九流的給哄騙了去。
三夫人果然道:“自然要備些香油、錢帛送上去!
三夫人這么大方自然不是為了姜清杳。
“小四都當了弟子了,是自己人了!比蛉说溃胺鹫Q的時候,總不會讓咱們再訂不上院子。到時候旁人都訂不上,獨我能訂到,不信老太太不高看我一眼!
庶子媳婦到底在嫡母手里活得是要辛苦一些的。
三爺想到妹妹沈夫人走之前也跟他掏心窩子“嫂嫂不容易,你待嫂嫂好些”。他點點頭:“你看著去辦。多添點!
又想起姜清杳,道:“替小四把禮物也準備上。”
三夫人:“我辦事,你放心!
姜清杳在山上眼巴巴地等著呢,等了幾日果然等到了姜府送來的東西。香油錢帛是給寺廟的,但嶄新的僧衣、袈裟、芒鞋和幾刀好紙是替姜清杳準備給師父的禮物。
姜清杳親自給首座送去。
跪這個事,真的跪多了就習慣了。姜清杳甚至已經不需要做心理建設,見到首座直接跪呈:“師父,徒兒的一點心意!
入戲已深。
首座笑納了,叫小沙彌收了去,告訴姜清杳:“你家里看著待你還不錯!
他道:“你其實不用那么擔憂,到底是親人!
記名弟子這個事,全靠姜清杳籌謀。
她是跟高媽媽閑聊時了解到三夫人、老太太這些女眷都超級迷信,便動了心思,瞄準了講經的大和尚,開始各種表現。
大和尚見多了紅塵算計。但很多事由成年人來做,他不過緩緩睜眼瞧一眼,由姜清杳這樣的小女兒家來做,卻叫他慈悲憐惜了。
且姜清杳頂著孩子的軀殼跟他學佛法,實際上開著成年人的金手指,騙得大和尚真的覺得這是個有慧根的孩子,更憐惜了。
若是男孩子,他大概還要顧慮顧慮。因為男孩子長大后便要涉及許多利益,但女孩子就不同了。
女兒家長大便要嫁人,沒什么別的路可走,她能有什么過分的要求。
他直接問:“你想要什么?”
姜清杳想不到出家人能這么上道。在這樣的人面前她也不敢兜圈子,坦誠傾訴:“孩子沒娘,以后不知道靠誰。”
大和尚道:“我不過一個出家人,不問紅塵事。”
姜清杳說:“家中嫡母、祖母,都篤信佛法,大師父說的話,多少管些用。”
大和尚問:“什么事我能說話?”
姜清杳開始胡編:“我有個姐姐,嫁得不好,很慘!
大和尚搖頭:“我管不了你嫁人!
姜清杳抬起頭:“大師父當然不能讓我想嫁給誰就嫁給誰,但大師父能讓我不必嫁給我不想嫁的人,是吧?”
這幾個月姜清杳想清楚了,嫁人的命運在這個時空大概是逃避不了的。
但一個高嫁的沈夫人在娘家被當成貴賓,實在是暴露了姜家雖富地位卻不高的事實。
姜清杳顯然是個美人胚子,又生為庶女。她很擔心自己長大后會不會被家族當作攀高枝的工具。
要是門當戶對像三爺三夫人那樣,差不多的人家,嫡對嫡,庶對庶的,也不是不行。或者哪怕給她準備點嫁妝,低嫁給自家看好的讀書人,也不是不行。
怕就怕拿她給什么有權勢的老男人當續弦。
最怕把她獻給什么什么人當妾。
在富足的生活下,姜清杳可以不爭,但是不能不思考保底的退路。
小姑娘的眼睛狡黠閃亮。
大和尚笑了:“小小孩子,想得這樣遠,你才幾歲?”
“不管幾歲,”姜清杳正色說,“沒了娘,都得立刻長大!
“阿彌陀佛,善哉,善哉!币痪湓捵尨蠛蜕行能浟,“那就收你做個記名弟子吧!
姜清杳便是這樣成了首座的記名弟子。
首座把這個事匯報給方丈,方丈微笑搖頭:“小機靈鬼兒!
此時,聽首座這樣說,姜清杳眉眼笑得彎彎:“還有好些年呢,誰知道呢!
“我若用不到師父,那是佛祖保佑。”
“我若用得到師父,全靠師父保佑!
沈觀側眸,搖頭。
自然而然:“我怎么會生清杳的氣!
少年湊過來,和她靠近些,輕聲問她:“是不是疼得睡不著?”
姜清杳猶豫下,誠實地點頭,又問:“你呢?你沒生氣,為什么不睡。”
沈觀靜了下,半晌,有些遲疑地問她:“清杳,是不是我做得不夠好?”
少年垂下頭,瞧著有些沮喪。
“害你受傷,我好像弄巧成拙了。”
第 28 章 第 28 章
姜清杳沒料到沈觀竟是在自責。
她愣了好一會兒,一直到少年神色開始惴惴不安,湊過來小心翼翼地握著她的手,向她保證,以后一定會更關心她,時時刻刻都注意到她。
沈觀說他會更仔細、更穩妥的去考慮任何和姜清杳有關的事。
少年歉疚:“若是我早些注意到,能給清杳準備件皮革髀褌,也不會是現在這樣了……而且,唔……”
沈觀還要再說的時候,姜清杳伸手捂住他嘴。
少女忍不住嗔罵他:“沈觀!你是不是大傻子呀。”
沈觀眨眨眼,低眸去嗅姜清杳的手心。
沈觀新科得中便來外家,已經令姜家喜不自禁。
他一身進士巾服,騎著高頭駿馬披錦簪花地踏街而來,仿佛高中回鄉,實在是給足了姜家臉面。
姜家老太爺心花怒放,直覺得這外孫比嫡親的親孫兒還親!
懷溪縣令就在身側,老太爺腰板一挺,聲音洪亮:“可是觀兒?”
沈觀翻身下馬上前兩步:“正是孫兒。外祖父如何在此?折煞孫兒了。”
說著,一撩闌袍下擺,便跪了下去。
姜老太爺一輩子的高光時刻便是在此刻了。
然縱是自己的親外孫,終究是文曲星下凡,他也不敢矜持太久,只飄然了一秒便趕緊伸手去扶:“使不得,快起來,快起來!”
然而沈觀并不輕狂,還是結結實實地叩了下去,給快十年未見的外祖父行了全禮,這才起身,又躬身抱拳:“大舅父、二舅父、三舅父、四舅父……”給舅舅們見了一圈禮。
懷溪縣令暗暗點頭,輕輕咳了一聲。
歡喜得傻了的姜家人反應過來,老太爺親給沈觀引見:“此是本地縣臺,錢大人!
沈觀對錢縣令略一拱手:“縣臺!
錢縣令非?蜌猓骸昂擦帧!
沈觀是一甲第三名探花郎,一甲的這三個人狀元、榜眼和探花,按照大穆朝的慣例,不需要經由庶吉士的學習,金榜題名后直接進入翰林院。
沈觀如今身上已經有了翰林編修的職銜,正七品。
縣令也不過就是正七品。且錢縣令是個年近四十的中年人,舉人出身。沈觀沈躋云年方十七,一甲進士,起步就是天下菁英薈萃的翰林院。
舉人在進士面前如何抬得起頭,何況這是探花郎。故錢縣令雖年長,卻對沈觀頗為客氣。
兩人寒暄了兩句,錢縣令恭喜了沈觀高中。沈觀只說了句“過獎”,并未十分謙虛。
少年人正春風得意之時。且若不是父親一直壓著他,去年才許他下場鄉試,他還可以更早一屆登科。雖不至于恃才傲物,但菁英讀書人該有的驕傲還是有的。
偏這份驕傲是所有人都欣欣然肯接受的。
姜老太爺適時插嘴:“屋里說話。”
但錢縣令通達人情世故,擺手笑道:“今日是姜家喜事,令嬡、令外孫闊別多年,必有許多鄉愁要訴。我就不叨擾了,改天再來府上拜會!
沈觀傾身頷首致謝。
老太爺帶著兒子們恭敬送走了縣太爺,轉身把住沈觀手臂:“乖孫,快與我家里去,可想煞老頭子了!”
沈觀反手攙扶住外祖父,正要說話,忽聞女子聲音喊道:“父親!
眾人扭頭一看,原來是沈夫人看錢縣令走了,她下車來了。
老太爺這才想起來除了金外孫,他還有個遠嫁的女兒呢!忙深情喊一聲:“四娘,你回來了!
快二十年,沈夫人這才是第二次省親,一聲“四娘”讓她頓時淚水盈眶,輕提裙擺給老父親行禮:“父親……”
老太爺伸手虛托:“快起來,快起來,不要多禮!
姜家兒子們也紛紛道:“四娘回來了。”
“四娘快起來!
“四娘莫哭!
沈觀走下臺階,親自將母親攙扶起來。
他心下十分無奈——若在京城,定是拆了門檻,馬車駛入府內母親才會下車與眾人相見,到了這里,門外還有這許多圍觀看熱鬧的人,她便已經下車了。
一回到懷溪,母親竟也不講究了起來。
他其實剛才便看到了,除了外祖父、舅父和表兄弟們,舅母們也都在門外扎堆。這實在太不講究了。
但他小時候便來過懷溪,也明白外祖家商戶出身,家中規矩頗松散,不是太講究的人家。母親多年前就與他說過,若以京城詩禮人家的標準來要求外家,未免失之苛刻。
沈觀覺得有道理,便接受了。
父女倆見完禮,三夫人領頭與幾個妯娌一擁而上,左右挽了沈夫人的手臂,熱熱鬧鬧地將她迎了進去:“走,去拜見母親。母親見你回來,不知道有多歡喜!
三夫人還擠了下眼睛。
沈夫人啼笑皆非——這么多年過去了,嫂子和嫡母之間的關系顯然也沒有多少改善。
但這么一沖,傷感的情緒淡了許多,都是回家的欣喜了。
男人們在前,婦人們在后,都把著臂挽著手,一起進到大門里去。
留下管事在外面,又抬出兩籮筐銅錢,一邊唱著喜慶話,一邊一把一把地抓起來往外撒。
鄉親四鄰、街上的閑漢、乞丐都一哄而上去搶著撿。又那伶俐的,不擠著搶,反而沖管事作揖說些恭喜的話。管事便笑著抓一把直直朝他扔去。那人用衣衫兜了,可不比擠在地上跟人搶更強些。
市井間的熱鬧喜慶,多是如此。
姜府深處的一間小院里,陽光切著院墻上的黛瓦斜灑進來,分割了明暗。
院角的影子里,蹲著一個少女和一個女童,說起話來聲音清脆。
“手輕點,別傷了根須。”姜清杳抱著膝蓋托著腮,指點新進的小丫頭將一株帶著苞球的花移栽進院角的泥土里。
云鵑嫁了,葵兒提成大丫頭,下面的粗使小丫頭跟著提,又新進了一個更小的丫頭做粗使灑掃的活計。
這就得從頭教。
沒關系,跟小小女孩相處,教她們一些東西,這個過程安謐又治愈,姜清杳是很喜歡的。
這種生活,當她在另一個時空生活的時候,被稱作“我夢想中的養老”。
小丫頭抬頭看看墻頭,道:“姑娘,這位置不好,每日只曬得片刻就曬不著了。”
“片刻就夠了,這花喜陰,不能多曬。”姜清杳解釋,又囑咐,“記得多澆點水。喜陰喜潮,不耐旱的。”
“姑娘懂得真多。我曉得了。姑娘進去歇吧,我已經學會啦!
姜清杳才站起來拍了拍手,葵兒提著裙子腳步匆匆地回來了:“姑娘!”
見到她,葵兒氣得跺腳:“怎還弄得一手土?我不是囑咐了嗎,早點換衣服!”
她一邊喊著:“蒲兒!打水給姑娘洗手,快點!”
一邊推著姜清杳往正房里去:“外邊的鞭炮聲你沒聽見嘛,四姑太太和沈家表少爺已經到了!四姑太太已經往老太太那里去了,十有八九待會就要喊姑娘們過去與四姑太太見親了。旁的姑娘們都早早妝辦好了,就你!”
姜清杳完全是被推著走的,她還笑:“哎,你別急!
真沒辦法,雖然可以教她們許多東西,但是就是教不會她們“佛系”。個個都為她著急上火。
其實她自己完全不急。眼前的狀態,本就是她多年謀劃才謀來的。
但葵兒又怎會知道呢。
葵兒一天天地著急得嘴上起泡:“讓云鵑姐姐知道了,得戳著腦袋罵我!”
云鵑出嫁前,可是扯著葵兒躲在屋里咬了許久的耳朵,千叮嚀萬囑咐:“姑娘那個性子什么都不著急。咱們可萬萬不能學她,一定要替她想著,幫她做著,可不能什么都由著她了。這一天天地拖下去,她年紀越來越大,唉……可愁死我了!”
蒲兒已經端了水來,無奈解釋:“咱們姑娘你還不知道?我催了幾回了。她半點不急。”
葵兒:“唉!”
兩個丫頭一邊說著,一邊給伺候著姜清杳洗手潔面。
姜清杳擦干臉一看:“你拿這些作什么?”
葵兒把妝匣子打開了:“咱們好好拾掇拾掇,漂漂亮亮見人!
人人都愛美人的。她們姑娘本來就生得美,再好好捯飭捯飭,必然讓人眼睛一亮。
四姑太太可是官員夫人,身份不一般,她若是愿意提攜提攜自己的侄女……
“腦子里想什么呢?趕緊停下來。”姜清杳沒好氣地說。
小丫頭那眼神灼灼亮起來,她看一眼就曉得她們在胡思亂想什么。
尋常人也容易這樣,當什么事情為難的時候,下意識地就希望能有貴人拉自己一把。
丫鬟奴婢們這種思想更嚴重。也是因為她們的身份地位確實低,常常主人一句話就決定了她們的人生,這種寄希望于“貴人”的傾向就更嚴重了。
姜清杳從容地揭開小瓷盒的蓋子,手指揩了一指頭,在掌心推勻,往臉上抹:“就抹個香膏子,足夠了。不要做多余的事!
葵兒不死心:“不用胭脂,好歹撲些粉……旁的姑娘們都用粉呢,就你不用!
姜清杳貼近銅鏡仔細看了看。她才十七而已,臉上滿滿都是膠原蛋白,好看極了。
女孩子們天生愛美,到了一定的年紀很自然地就想用脂粉胭脂,小姑娘們在這個時候就是這樣的,很正常。
而且十二歲之后,府里給的日常份例里甚至也包括了胭脂水粉。誰讓這個時代成親早呢,連大人們都覺得十二三歲的小姑娘是該學著用胭脂水粉的年紀了。這樣等再大些,正經該說親談婚事的時候,化妝技巧上就能練出來了。
但姜清杳是成年人靈魂,她從鏡子里看著十七歲少女的臉簡直是一種無暇的狀態。完全沒必要。
果然就把葵兒嚇唬住了。
葵兒蔫了,嘆口氣,把胭脂膏子放下了,解開了姜清杳的頭發,拿起了梳子:“咱們哪有那種心思,不過是想讓四姑太太多看你一眼罷了。唉,算了,到時候你又往人后面出溜。不涂了,我給你梳個頭總行吧。”
姜清杳忍住笑:“好,梳個簡單的就行。自家人,簡單點才親近,隆重了就見外了!
這話有道理,葵兒聽話,果然給姜清杳梳了個清爽利落的頭。
姜清杳的裙擺上沾了土了,這樣見客不太禮貌,葵兒聽話給她找了身半新不舊的衫裙換上。
雖然聽話,可是給姜清杳換完了,她上下看看,還是忍不住嘟了嘴吧,顯然不是很開心。
姜清杳捏她嘴唇:“能掛油瓶了!
葵兒躲閃:“旁的姑娘肯定都穿新衣。賭不賭?我要說錯了,我給姑娘漚一個月的花肥!
“不賭,沒意思!苯彖弥苯泳芙^。
果然沒一刻,老太太那里邊有人來知會:“請各房姑娘們去見親!
姜清杳手臉都干干凈凈,頭發也重新梳得整齊,捋捋裙子便站起來:“這就去!
那丫頭跑了好幾個院子了,三房的四姑娘是最從容的,心道:大家都說三房四姑娘是個慢性子,原來是真的。
姜清杳帶著葵兒往老太太那里去,路上遇到了其他的妹妹。是的,都是妹妹。姜清杳都十七歲了,比她大的都已經嫁人當娘了,還在府里的都是比她小的了。除了妹妹,還有侄女們。
葵兒仿佛清了下嗓子,拿眼瞟姜清杳。
姜清杳知道她什么意思,果然如葵兒說的,妹妹、侄女們都穿著簇新簇新的新衫裙。
姜清杳不在意。
她也有還沒上過身的新衣。但她如今是姐妹里年紀最大的,也是個子最高的,她要是穿得一身新杵在那里,像個發光的油蠟似的,會把妹妹們的風頭都搶了。
但因為她是最年長的,所以也沒法往后躲,必須走在前面。否則的話讓妹妹走在了前面進去,顯得妹妹們不懂事,倒陷妹妹們于不義了。
到了老太太院子,丫頭打起紗簾。年紀小的女孩子們都讓了一下,姜清杳率先微微低頭踏了進去。
“姑娘們來了。”
隨著婢女的稟報聲響起,廳里的年長女性們都朝著屏風處看去。
一個略高些的女孩子帶著幾個稍矮的女孩子,影子投在了紗屏上。
沈夫人帕子沾沾額角,凝目看去。
走在最前面的影子窈窕而挺拔,幾步之后繞了過來,出現在了大家的視野里。
那女孩子比后面的妹妹們身量高些,看得出來年紀略長,身體已經有了玲瓏姿態。穿著半新不舊的衫裙,干干凈凈,顏色花紋也都得體。
只是后面的妹妹、侄女們穿得過于簇新華麗,顯得她的穿著便尋常了。
隨著女孩子們魚貫而入,排排給沈夫人見禮,沈夫人笑著虛扶:“快別多禮,都坐,都坐。”
臉上笑著,目光掃過侄女、侄孫女們,最后定在了姜清杳的身上:“這是哪個?”
她們再也不見色忘小姐了,往日只有一個姑爺,現在趁虛而入的有,一、二、三……有這么多!數都數不完!
聽到兩個小丫頭的聲音,姜清杳回頭,朝她們招手。
蕓香半夏不哭了,屁顛屁顛的跑過去,暗戳戳的擠到小姐身邊,去扯她的袖子。
沈思菀、沈竹雨:……
雖然不知道這兩個小丫頭為什么要一直擠她們,但是還是讓一讓吧。
蕓香半夏就有點得意了,叉著腰,指著那個大箱子:“姑爺讓我們去買的,給小姐買的新首飾,新衣裳,還有最時興的料子!”
第 29 章 500營養液加更
兩個俊侍衛人高馬大的,抬著那個半人高的大箱子都顯得吃力。
姜清杳有些驚訝:“全都是?”
蕓香和半夏一個勁兒的點頭:“是啊是啊。姑爺給我們列了清單讓我們去買的!
一旁的三姑娘沈竹雨聽見兩個小丫頭說里面都是時興的首飾料子時已經坐不住了,眼巴巴的看著。
“清杳,我也想瞧瞧!鄙蛑裼曜ёЫ彖。
一旁的沈思菀等人也有些好奇,只是不好意思說。
姜清杳自然答應了。讓蕓香半夏打開了。
身邊只有云鵑這樣的小孩,姜清杳便不用那么小心翼翼,可以放松很多。
又打著考教云鵑的名義,成日里問東問西,實則悄悄熟悉府里的人員和規矩。
她還給云鵑畫大餅:“將來青燕嫁人了,就給你提到屋里頭來,拿的月錢就多了!
小丫頭都夢想做大丫頭,漲月錢,將來出嫁也能挑個體面點的人。云鵑因此很珍惜在姜清杳跟前服侍的機會,做事很認真,把姜清杳服侍得舒舒服服的。
高媽媽跟山腳下的村民很快熟悉起來。買菜之類的事不用她再親自下山,約定好有村民專門給送上來。
山上喝的水甘甜清冽,比姜清杳在府里喝的水質還更好,一問果然是山泉水。
出了院門走一段路,半山腰的觀景臺有涼亭。往那一坐,小風習習,滿眼翠色。姜清杳每天吃完早飯就帶著婢女出門在山上溜達,鍛煉身體。
只要克服使用童工的罪惡感,那小日子過得真算是不錯。
但這樣一成不變的日子時間長了也會覺得無聊,實在娛樂太少了。姜清杳這個年紀在別人眼里也就是識幾個字不是睜眼瞎,而且還是來守孝的,也沒人想著給她準備幾本書打發時間。
無聊至極,姜清杳終于想起來這廟里還能聽課,她決定去聽課。
別說,還挺有意思的。
因為這種課不是給僧眾的,就是專門給她們這種花錢在廟里借居、禮佛或者守孝的人的。姜清杳其實明白這是為了讓金主們更崇信佛法,好捐出更多的香油錢,但講經的和尚還是很有點水平,聽著不會讓人覺得枯燥。
尤其姜清杳這種上輩子已經卷了一世,后來甚至逃離了大都市的人,聽起來更有許多喟嘆和感慨。
姜清杳就堅持下去了,每天都能來聽個早課。
她不知道,她這打發時間的舉動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講經的首座大和尚便與方丈道:“姜家那位來為姨娘守孝的姑娘頗有慧根!
那是肯定的,雖然小孩的身子,可靈魂是成年人,當然能聽懂能理解。但看在和尚們的眼里,就是這小姑娘“有慧根”了。
而另一邊,旁的禮佛聽經的女眷們也打聽:“那是誰家的女兒?小小年紀竟這樣坐得住,真難得。”
問出來是來為生母守孝的,更嘆:“是個孝順孩子!
便有人派了婢女、婆子往這邊送東西,也不貴重,只是吃食、瓜果而已,純純拿她當小孩看。
姜清杳沒想到住在廟里居然也要社交。人家送了東西來不還禮在哪個時空都不好。
她撓撓頭,讓高媽媽去找淳遠和尚:“我看前殿院子里那些花盆都不錯。問他有沒有好看點的賣一個給我。把我從后山挖的那株花移栽進去,當個回禮!
高媽媽大字不識一個,既沒文化也沒無甚見識,說:“山上的野花有什么好送的!蹦遣皇请S便挖嘛。
姜清杳說:“你只管去買盆!
姜清杳日常除了聽講經,從和尚們那里借幾本佛經故事書看看之外,也經常在這山上走走。
來到東林寺后她有意放縱巧雀偷懶,只讓云鵑貼身伺候,高媽媽更是個不熟悉她的人,她可以放松了下來做回自己。走在山里,見到好的花花草草就挖回來栽在院子里。
前世帶著積蓄離開了大都市后,她選擇了一個小地方,搞了個花棚為生。
非專業人士靠自己自學摸索,跌跌撞撞交了很多學費,走了許多彎路,后來竟然也能微微盈利,總算不虧損了。
四姑娘只要好好地不出意外,擺弄些花花草草是個好事,高媽媽也不多管。只瞧著她擺弄擺弄,修修枝條,澆澆水,或者灑一把草木灰,那幾株野花便生得更好了,不免嘖嘖。
這會子她想拿那不花錢的野花當回禮,高媽媽想了想,確實她一個小孩子家,手頭也沒什么像樣東西,送花便送花吧。
高媽媽去找淳遠,弄了個青白瓷花盆回來。
姜清杳看到高興:“這個好。”
她選了一株花苞結得最好的移進了盆里,又把平時溜達從山溪里撿回來的鵝卵石挑圓潤晶瑩的壓土,再略略修剪枝條。
高媽媽看了都咋舌:“還真有點樣子!
都弄好了讓高媽媽捧著送過去,高媽媽去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才回來。
姜清杳奇怪問道:“怎么這么久?”
高媽媽臉上生光,道:“那位夫人十分喜歡,還請了另外一位夫人一同來賞,問了我許多關于花花草草的事。”
當然她答不上來什么,只能說“我家姑娘日常便喜歡擺弄這些花草”,而兩位夫人都打賞她的事,自然不必告訴姜清杳。
只炫耀說:“其中一位,可是進士夫人!
進士不是官,進士是功名,是身份。秀才、舉人、進士。從舉人開始就可以當官了,這個進士夫人大概率是個官夫人。
但人家不說官職,說明不想說,低調。
其實姜清杳沒覺得有什么。她在另一個時空看的小說動輒丞相首輔攝政王、狀元榜眼探花郎的。如果只是普通的二甲進士,她真沒覺得有什么。
但高媽媽一臉以“和進士夫人說過話”為榮的模樣,提醒了姜清杳這個時空普通老百姓對取功名和當官是有多么的仰望。
尤其姜家雖然富裕姜實,也捐了散官,但終究出身不高,主人都不高,仆人見著官夫人就更低到塵埃里去了。
階級社會四個字質感強烈地撲面而來,讓姜清杳嘆息,晚上失眠了片刻。
因為階級社會是一整個成系統的社會體系,這個體系里糟粕太多了,這都是姜清杳未來要面對的東西。
不裹腳已經非常幸運了。這種幸運不是在每一件事上都能有的。
姜清杳睜眼到半夜,最后覺得自己好傻,未來這些又不是自己現在焦慮就能解決的;钜惶焓且惶欤幸豢陲埦统砸豢陲埌伞
她終于閉上眼,但第二天毫不意外地起晚了。既然起晚,自然就不去聽早課。
誰想到近午時分,有小沙彌來探望:“師父讓我來看看姑娘!
小沙彌比姜清杳矮一個頭,比那個沈家表弟沈觀還矮。光溜溜的腦袋特別可愛。
姜清杳超想擼那個小光頭,終究不敢造次,忍住了。
叫云鵑拿了飴糖給小沙彌吃,跟他說:“昨日玩耍睡得晚了,今天沒起來。明天就去。請大師父放心!
小沙彌嚼著飴糖回去覆命:“她起晚了!
講經大和尚才放下心來。
原是因為姜清杳小小女孩之前一直堅持,她若本來就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也沒人擔心,但一個堅持自律的人忽然失了規律,便叫人擔心了。尤其她只身一人寄居寺廟,身邊沒有長輩,只有幾個仆婦,大和尚才派了沙彌過去看看。
“阿彌陀佛!贝蠛蜕姓f,“沒事就好。”
大和尚關心她,姜清杳還有點感動。
因為她現在繼承的所有人際關系其實都來自于姜家三房四姑娘“姜清杳”。但大和尚并不認識“姜清杳”,所以他的關心是真正給她的。是她這些天堅持聽經與這個時空的另一個人建立起來的人與人之間的聯系。
還有就是那位派了婢女給她送吃食的夫人。
姜清杳還跟云鵑念叨:“明天聽課再見到她,我還是跟人家打個招呼吧。”
那個夫人大概就是很喜歡小孩子,大家一起聽大和尚講經見過好幾次了。但姜清杳敏銳地發現,就像她想擼小光頭一樣,那位夫人的眼神表達了很強烈的想擼她的念頭——原身實在是留給了她一副好樣貌,就那些常見的帶雪帶玉的形容詞,都可以往她身上用。
誰不想揉揉這么可愛的小女孩呢。
但擁有成年人靈魂的姜清杳可不想被人當毛孩子玩。
所以她每次都是老和尚一講完就撒丫子開溜,不給在場的任何一位夫人、老夫人們擼她的機會。
但現在人家給她送過吃食,她回過一盆花了,都有過這種禮尚往來再當作看不見的話就不禮貌了。姜清杳決定明天上課主動去跟人家打個招呼。
哪知道第二天去聽早課,不見了那位夫人,還有高媽媽嘴里那位“進士夫人”也不見了。
尋了相熟的僧人問,僧人說:“兩位夫人已經打道回府!
“哦……”姜清杳兩條胳膊小鳥展翅一樣撲扇了幾下,然后放下,“沒事,我就問問,嗯,沒什么事!
沒幾日府里又來給她送東西了。
此時已經是六月,高媽媽和巧雀圍著送東西的婆子問東問西。
婆子說:“沒什么新鮮事。哦,沈家姑太太和表少爺回京去了。和一位旁的官夫人結伴一起回的京城!
高媽媽道:“聽說表少爺生得神仙模樣,可恨我沒福氣,見不到。”
婆子驕傲道:“我見著了!
她是個粗使婆子,搬運女眷箱籠重物要用她這樣的婆子,便有幸見到了。
婆子又跟姜清杳說:“青燕姑娘叫我跟姑娘說別任性,她是為姑娘好!
姜清杳頭疼。
青燕太上進了,唯恐自己跟的姑娘離府時間太長被忘記,四月里便托了婆子諄諄叮囑,要姜清杳在山上為三夫人做些手帕、鞋子、荷包之類的東西孝敬她這位嫡母。
大環境如此,不做就顯得另類了。姜清杳試著做了,哪知道腦子里明明有做針線的記憶,眼睛也會,唯獨手不聽使喚。
她立刻就知道不好。
女紅這玩意在這里應該是人人都會的吧。而且貌似搞不好憑針腳都可以認出是誰做的,雖然不知道是不是真的這么神,但是“姜清杳”忽然變得不會做女紅了肯定是有問題的。
姜清杳還以為繼承了原身記憶也能繼承技藝呢,哪知道會這樣,嚇得立刻就停手了,還把已經做了的幾針都扯開了線。
然后她又想到另外一件可能會讓她露破綻的事,就是字跡。字跡可是比女紅更容易暴露的破綻啊。
她小心地試探,發現高媽媽、巧雀、云鵑和李婆子統統都不識字后,才松了一口氣。可再一問,完蛋,青燕識字。
青燕是她身邊的大婢女,以前她上課都是青燕跟著。這樣的婢女聰明點的都能蹭著學點。青燕粗粗認識幾個字,算是半文盲。
姜清杳翻了翻她們帶過來的箱籠,雖然有紙墨筆硯也有字帖,卻沒有她之前的筆墨作品。
于是等五月里府里來人,她就讓巧雀拿了幾個大錢給這婆子,說:“媽媽回去與青燕說,我還傷心姨娘身故,專心抄寫佛經,沒心思做旁的。我有一個事,媽媽務必與我傳給青燕,叫她將我從前練的字整理整理,下次給我捎帶過來,我要比照著,才知道自己的字有沒有進步!
婆子得了錢,自然要與她辦事。
如今六月,她又來了,傳了青燕的話,叫姜清杳別任性,意思自然是要她好好討好嫡母。
姜清杳不管,只問:“我要的東西呢,帶來了嗎?”
婆子說:“青燕姑娘說收在那個扁匣子里。”
帶來了就好。
待府里的人回去,姜清杳在屋里翻看原身以前的筆跡?赐甏蟠笏闪丝跉,到底還是小孩子,這筆字她也能寫得出來。
這種程度就不怕了,她實際上能寫的比原身這個小孩好很多,等回去就說是在山上好好練過。
至于女紅,高媽媽以前不熟悉她,自然不知道她曾經的水平。姜清杳利用這個信息差,打發了巧雀和云鵑去外頭玩,只留高媽媽在屋里,讓高媽媽教她。
又解決了一個隱患。
姜清杳也不求什么大富大貴,只求別暴露身份,讓她好好地在這個地方安然過日子就行。
沈觀默默:自然是不想讓你看見現在的我。
但他不想說真的原因,說了姜清杳還能想象,想象他胡子拉碴,眼下青黑的憔悴狼狽樣。
太難看。
清杳肯定不喜歡。
她喜歡自己漂漂亮亮,整整齊齊的時候。
沈觀皺著眉,自己也有些嫌棄的瞥一眼自己。
他收回手,拿了姜清杳袖中的絹帕,蒙著她眼。
小聲:“清杳,你先別睜眼,等回府后我給你個禮物。”
第 30 章 第 30 章
好端端的。
就被沈觀蒙著眼說要送她個禮物,姜清杳有點懵。
她奇怪,不怎么喜歡什么也看不見的感覺,想去拽眼前的絹帕:“送禮物和蒙我眼有什么關系?”
一旁蕓香半夏也面面相覷,一左一右的打量姑爺,也沒見沈觀手上拿著什么。
沈觀按住她手,小聲央求:“清杳,別摘!
姜清杳動作頓了頓,為難:“不舒服!
她今天帶著的絹帕是刺繡的,繡娘手藝再好,蒙著眼的絹帕也有些不平整的地方。
沈觀想了想,就和她商量:“那我摘了,你閉著眼好嗎?”
姜清杳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還是點點頭。
沈觀就摘了絹帕,瞧一眼姜清杳,又往她身后退兩步,這樣即使姜清杳睜了眼,也不會第一時間看到他的樣子。
少年還補充:“別睜眼,睜眼看到了就不是驚喜了。”
姜清杳本就在府里是不起眼的邊緣人,又不肯像大娘那樣刻意去討好嫡母,自然存在感就更低了。
但事實上,對姜清杳本人來說,卻是生活進入了一種讓她極為滿意的安穩狀態。
下人們雖然會有點小心思,但她的嫡母三夫人坐擁三個兒子,底氣十足,對庶女們還算寬容慈愛。嗯,說慈愛有拍馬屁的嫌疑了,但至少三夫人沒有那克扣的心思。
春日的果,夏天的冰,秋季的進補,寒冬的炭,沒有缺的。
小院門一關,一院子都是自己人,舒舒服服。
甚至佛誕日她真的幫家里在東林寺訂到了院子。
本來這該是大房的事。東林寺香火鼎盛,這日子里訂不到院子也常見。老太太那意思,能訂得上當然好,訂不上那也沒辦法。
姜家雖然富庶,但地頭上又富又貴的人多得是,這時候銀子也不好使了。
但老太太禮佛,大家都知道她嘴上雖然說著沒關系,心里頭肯定還是期盼能訂上的,只不想讓自己兒子為難罷了。
一如往年,果然今年的佛誕日大房也沒能給訂上院子。老太太嘴上說著沒關系,眼里是有失望的。
誰想到三房忽然站出來,說托了關系給訂上了。
雖然是和別人家共用一個院子,老太太也喜得破天荒地使勁夸贊了三夫人一通。
三夫人少見地在老夫人跟前體面了起來,揚眉吐氣。
回來她就使人將姜清杳叫到跟前好好夸獎了一番——這次能擠進去,全靠姜清杳聯絡了她師父。
姜清杳非常謙虛:“孝順母親、祖母,原就是應該的。女兒豈敢居功。只是我在師父那里放了大話……”
“你放心。”三夫人笑吟吟地伸出幾根手指,“今年的香油錢,老夫人給了這個數!
哇哦。
姜清杳臉上露出了笑容,但依然接著問:“那我師父那里……”
三夫人笑罵:“瞧你操心得!
“你放一百個心。這是大人操心的事,有我在呢!比蛉顺榱藦埣埥o她,“喏,這都是給你師父備的!
誰說出家人就放下紅塵了。在有些時空,僧人其實就是份職業,還是帶編制的。
姜清杳飛速地掃了一遍這張禮單,不是,該說是供奉清單,徹底放下心來了。
三夫人道:“不薄了了吧?”
托首座大和尚的福,讓她揚眉吐氣了一回,她便也出手大方。更不要說這次給東林寺的香油錢和供奉,老太太都交給她來辦,中間過手,豈能沒有油水。
穩賺的。
姜清杳從前仗著小孩身體成人靈魂又在這剛沒了親娘的空檔,露柔弱讓人憐,顯聰慧討人喜,又堅持不懈,終于磨得首座大和尚收了她這個記名弟子。
這種關系在當時多少是有些感情因素在的。但分開久了,不維護就會淡去。人跟人之間都這樣。
所以姜清杳得時時去維護這份師徒關系。
姜清杳屈了屈膝,臉上帶著發自內心的笑:“母親比我周到多了,竟辦了這么厚的供奉。師父看到定然是高興的!
三夫人用手隔空點她,對孫媽媽說:“瞧她,如今跟師父竟比跟我們還親。”
孫媽媽捧場地笑笑。
姜清杳也不費那力氣非要在三夫人跟前作八面玲瓏的模樣,干脆只傻笑,省心省力。
春去夏至,夏去秋來,等燒上了炭盆,裹上了銀鼠皮內里的錦繡冬襖,便是一年又過去了。
這個時空的人講究翻年就算了長了一歲。
果真裙子變短、鞋子變小,小姑娘發芽似的抽條長個。
一起上課的年紀最大的堂姐及笄了。堂姐妹們都參加了她的及笄禮。然后有一天,這堂姐就忽然不來上課了。
二娘笑嘻嘻:“她訂下來了!
訂下來了就是訂親了。訂親了就不上這些姑娘家的課了,一邊跟在自己母親的身邊學些理家的實踐,一邊收心開始為成親、認親的那一天準備針線活。
其實懷溪這里本就以桑麻茶葉出名,紡織、刺繡業都發達。
很多人家成親喜服、喜被這些大件的東西都找專業的繡坊。姜家自己就有繡坊,大件全不用姑娘家動手。
女孩子躲在自己房中不過縫一些給未來公婆叔子伯子小姑和親戚們的小件。
最主要的還是讓女孩子收心,好好養性子。
“四娘,你嘆什么氣?”大娘轉頭問姜清杳。
“沒有。”姜清杳摸著喉嚨敷衍,“嗓子不舒服……”
“春日里干燥,要多喝水!贝竽镎f,“母親昨日里賞了我些好茶,回頭我叫桑兒拿些給你!
二娘嚷嚷:“母親怎地只給你,不給我們!
大娘還沒回答,坐旁邊桌的二房的堂姐掩口笑:“你才幾歲,與你姐姐有什么好爭的。先緊著你姐姐,然后才是你,還有好幾年呢!
大娘啐她,又上手去擰。那堂姐笑著躲開。
二娘也懂了,扮個鬼臉:“我才不爭!
種種女兒家憨態,天真可愛。
姜清杳托腮笑看。
先生進來了,女孩子們都安靜下來。
姜清杳翻了幾頁書,抬頭看看女孩子們乖巧甜美的模樣,又望望窗外枝頭綠意,側耳聽鳥雀嘰喳。
及笄了就說親,說親了就不再來上課了。所以課堂里女孩子們的年紀都不大。
在這個年紀,享受著無憂無慮的少女時代,尚不知道眼前時光的珍貴。等許多年過去后,大概才會慨嘆“當時只道是尋!卑。
與她們不同,姜清杳這二次投胎的人極其享受并珍惜眼前時光。
不必為衣食住行操心,這是童年、少女時候才有的幸福。成年之后再沒有過了。
在這里除了每天給長輩晨昏定省像點卯一樣,也沒有其他迫不得已的社交了。嫡母三夫人有子萬事足,也不怎么稀罕庶女們的奉承,也沒興致磋磨她們,高興了甚至還賞點什么。大家各安本分。
姜清杳每日和可愛的女孩子們上完課,回到小院把門一關,袖子一挽,杳花弄草多么愜意快樂。
要是能把時光就定在這里該有多好。
但那是不可能的,即便是在不同的時空,時光也是一樣流淌,擋不住。
又過了一年,去了京城的幾個姜家郎君回來戶籍地參加童生試。長房的四郎和三房的大郎一舉考中了秀才。雖只是秀才,卻是實實在在的功名,而且一次兩個!
姜家闔府上下喜氣洋洋,大把地灑喜錢。
三房尤其雙喜臨門——大郎中了秀才之后,便成親了。
原本成親就是預訂好的,中不中都要成親。但中了,就喜上加喜了。
三夫人滿面生光。
但這之后,姜家郎君們卻不再回去京城跟沈家讀書了。
闔府上下都喜氣洋洋,只有老太爺卻嘆氣,姜大爺等幾個兒子小心翼翼地陪著。
“那就這樣吧!崩咸珷斖锵。
姜家的郎君們以后不回京城,還是在家讀書了。
為什么呢。
“跟不上。”長房的四郎老實承認。
姜清杳的大哥更是說:“你們不知道我們壓力有多大,沈家的人……太會讀書了。我們真的已經很刻苦了!
可是被沈家的小弟弟們碾壓得太痛苦了。
尤其他們親親的親表弟沈觀,簡直……算了,不提也罷。
姜家對沈家有恩,沈家憑著自身的實力,硬是把姜家三個沒什么讀書天賦的郎君拉出了兩個秀才。
仁至義盡了。
讀書這個事,勤奮刻苦固然重要,然而在天賦的面前,百分之九十九的汗水也趕不上人家那百分之一的天生才華。
沈家牽線給姜家介紹了新的西席。沈夫人和她的夫君都有信給姜家。
夫妻倆一個說得委婉些,一個說得則更明白些——
我娘家侄子們天賦實在有限,沈家盡力了。他們這水平也就到這兒了,即便再到沈家也是跟不上的,揠苗助長反怕坑了侄兒們。你女婿給找的先生,水平教咱家的孩子絕對是夠了,讓孩子們跟著他讀書吧。不要在沈家繼續受碾壓了,我瞧著侄子們自信全都沒了,這樣不好。
——話當然不是這樣說的,但讀出來就是這個意思。
沈夫人的夫君沈博的信里甚至還預言了:四郎與大郎必中。
果然就是長房的四郎與三房的大郎中了秀才?梢娙思疑蚣胰藢液⒆拥膶W業水平掌握得清清楚楚。
老太爺遺憾道:“那就這樣吧!
老太爺也是經歷過風風雨雨的人,很快就調整了心態:“你們高祖、曾祖不過都是小販,到我這里才薄有資產,捐個官身。到你們,終于有了功名。總歸是一代強于一代了!
聽到以后不必再回沈家了,幾個年輕人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氣。
老太爺氣得直翻白眼:“出息!”
長房四郎嘆氣道:“祖父別罵我們啦。我們是真的不想再跟表弟一起讀書了。”
三房大郎也嘆氣:“祖父,你不曉得跟沈觀一起讀書是什么感覺。”
原先在家的時候雖知道自己不是特別有天賦的人,但身邊同齡人都差不多,偶有一兩個稍微聰明些的,也就那樣。
可沈家表弟沈觀是不一樣的。
跟這弟弟一起讀書常讓人自我懷疑:我他媽是不是個廢物?
老太爺目光微凝:“曦哥嗎?他今年是不是也下場了?”
四郎吐槽:“他去年就想下場,叫姑父給摁住了。他還不樂意!
老太爺問:“你姑父為什么為什么要阻攔曦哥下場?”
四郎沉默了一下。
“姑父說,木秀于林不是好事,不想他太小就有功名。”
“去年……他畢竟才十歲。”
別人都是皇宮世家特供,偏他是清杳特供。
姜清杳盯著看一會兒:“你怎么什么都會呀!比镜まⅲ隹谥C香囊,還有什么他不會呀。
沈觀湊過來,向她邀功一樣:“清杳喜歡的,我都學了!
姜清杳前些日子,一直用來熏衣裳的香用完了,也不知道沈觀什么時候注意到的。
少年炫耀似的:“過幾日我給清杳合新的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