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1 章 第 31 章
沈觀說到做到,沒幾日就合了好幾味新的熏香來,讓姜清杳試。
小熏爐里加一點香,每樣試過,姜清杳選了幾種最喜歡的用來熏衣裳。
沈竹雨和沈思菀來找姜清杳作伴的時候,聞到她身上的香味,問她:“清杳,你是不是換了新熏香?”
她們來找姜清杳一起下棋。
姜清杳捏著一枚白子,正想著落在哪兒呢。
小學究長大了,不知道長成什么樣。也就是這個時代沒有眼鏡,要是有眼鏡的話,肯定得戴一副厚厚的鏡片,全是圈圈的那種吧。
姜清杳帶著笑,望向門口屏風處。
一個清瘦的影子投到了屏風上。雖看不見臉,但緩步走來,肩不晃頭不搖。隔著屏風,便給人一種風儀美好之感。
電視里看多了各種帥哥扮演的狀元探花、侯府世子、少年王爺之類的,姜清杳本來不像廳中旁人那樣稀罕這個新科探花郎的。她對他的感覺只不過是“見一個小時候見過的挺不錯的弟弟”而已。
但可能是春光太好,或者是眾人的情緒感染了她。
也可能投到屏風上的那個影子的確給人以美好的感覺。
總之,雖然那影子平穩、緩緩地走來,姜清杳不知怎么地,心中竟生出了幾分期待。
屏風后轉出的那個少年果然沒有辜負這份春日里的期待。
那雙眼睛真好看啊。
姜清杳第一眼就看到了少年的眼睛,明亮而有神采。眼睛是心靈的窗戶,她能感受得到,這是一個非常驕傲的少年。
年少及第,一甲探花,他有驕傲的本錢。
這種驕傲不傷人,反而熠熠生輝,讓人贊嘆:少年,就該這樣啊。
然而這優秀的少年面對滿屋的女子也要收斂起他的驕傲。
他的行禮非常標準而流暢,并且一絲不茍:“外甥見過各位舅母,舅母們安好!
三夫人搶了大夫人的話,無比熱情:“都好,都好,快起來。”
沈夫人道:“他如今也有表字了,陛下欽賜的,叫作躋云!
夫人們也不管是哪兩個字,出自什么詩詞、典故,直接齊齊地發出了“喔~”的贊嘆聲,紛紛夸贊:“好字,好字!”
喊名是不禮貌的,男子有了表字,通常就要以表字稱呼他。
大夫人不引人注意地悄悄白了三夫人一眼,端起她大舅母的架子,熱情招呼探花郎外甥:“躋云,快看座。來來,人可都能認得?我與你說說!
沈觀落座,頷首道:“經年不見,舅母們一如從前,甥兒都還得認得。妹妹們變化大,不大認得了。”
大夫人便給他指人,頭一個便指得姜清杳:“這一個,三房的四娘,喚作杳娘。啊,你與她同一年的吧,你兩個誰個生辰大?”
沈觀起身與姜清杳互相行禮,眉頭卻蹙起:“三房的四表姐?”
士大夫不是講究養氣嗎,要七情不上臉才算高級。這個表弟到底還是年輕呀。姜清杳帶笑說:“正是。我們小時候見過的。那時候我身上有孝,未及拜見姑姑。表弟代姑姑來探望過我,可還記得?”
說起來竟有點懷念。那時候她剛穿過來,在陌生的環境里非常地惴惴不安,總怕被熟悉原主的人給看出來她換了芯子。
沈夫人和小學究沈觀是第一個能讓她放松感受善意的人。
姜清杳一直記著姑姑表弟這份好。
超強的記憶力是成為學霸的基本條件。探花郎這輩子一共就來過外家兩次,怎么會忘記。
這個表姐小小年紀沒了親娘,嫡母待她也就一般般,十分可憐。
可她跟他同歲甚至還比他大幾個月,她今年該十七了,怎地還沒出閣?
沈觀雖然在姜清杳眼里年輕,可終究也不是小孩子了,心中疑惑也不會當眾發問,只點頭:“記得。姐姐這些年可好?”
少年人的眼睛真干凈,并不是客套,是真的在發問:你還好嗎?
姜清杳心中一暖,笑答:“當然好。懷溪雖沒法和京城比,但也出產豐盛,水土肥美,民風樸實,家里一切都好的,我也好!
少女的笑容也真誠,且她回答得沒有絲毫猶豫,顯然是真的好。
沈觀對這并不親近的親戚純粹出于憐憫弱小的那點善心從這回答里得到了令人滿意的反饋。他點點頭:“那就好!
目光轉向了挨著姜清杳的下一個表妹,與姜清杳的互動結束了。
沈夫人一直觀察著。
姜清杳注視沈觀的目光溫暖親切,是親人看親人,是姐姐看弟弟的目光,十分純凈。
可見是個心思簡單的姑娘。
她舉止進退也落落大方,不小家子氣,有種見過世面的感覺。并沒有因為問的是自己,就全回答關于自己的事,這個対答堪稱十分得體。
沈夫人不知道第多少次暗暗點頭了。
大夫人繼續給沈觀介紹:“這兩個是你云娘妹妹和婉娘妹妹,你們小時候見過的,只她們兩個那時候年紀小,肯定不記得了!
云娘和婉娘一個十五一個十四,都已經訂了親,快要出閣。
和剛才屋中只有女眷時的活潑、放松比起來,這兩個有了明顯的失態。
沈夫人注意到,是姜清杳不動聲色地用腳輕輕碰了下云娘的鞋子,云娘才反應過來行禮:“見過表哥。”
婉娘也趕緊跟著行禮:“見過表哥!
兩個人動作都僵硬了起來,說話也不那么大方了,有些打怯起來。甚至沈觀還禮后,轉向下一個表妹的時候,這兩個的目光還黏在他臉上。
沈夫人只微微一笑,并不苛責侄女們。
這兩個是待嫁之身,人生這個階段最重要的就是親事。且這個年紀本就是情竇初開的時候。
可以說,這個時候她們腦子里成日里想的最多的就是男女兩個字了。雖親事已經訂下來,也未必見過未婚夫幾回。平日里全靠想象,期望未來的夫君能生得好看。
而她的兒子,相貌尤在他父親之上。這幾年他長成,已經有好幾家閨秀為他動了春心。揭榜之后的進士游街,更不知道多少帕子、荷包、香囊都往他身上砸。
這樣的一個少年郎君乍然出現在云娘和婉娘面前,引得她們失態,實不能全怪她們。
大夫人剜了云娘一眼,四夫人則恨鐵不成鋼地瞪了婉娘一眼。因為云娘是長房的小女兒,婉娘是四房的長女。
前面三房的杳娘多么大方啊,怎地到自己這一房就這么掉架子。兩位夫人臉上都有些掛不住。
三夫人笑吟吟地看熱鬧。
后面三個表妹都是十四上下的年紀,雖還沒訂下來,但也在相看的路上,或者已經準備開始相看了。也到了開竅思春的年紀,表現并不比上面兩個姐姐好到哪里去。
更小的幾個倒沒有什么思春的念頭,只單純覺得這個表哥生得真好看。但京城來的探花郎表哥行起禮來一絲不茍,雖然臉上帶著淡淡的笑,但不知道怎么地就讓幾個小的感受到了壓力,也都拘謹了起來。
竟只有姜清杳完全是見親戚、看熱鬧的心態,由內而外都是放松的。
沈觀是來見親的,與姐妹們廝見完,問起祖母,大夫人答道:“你祖母她老毛病頭風犯了,哎呀她這個頭風一犯就疼得受不了,只能回去歇著去了。”
沈觀點點頭。
他母親沈夫人是庶出。關于這位嫡祖母,路上沈夫人就給他打好預防針了。如今這情形他也不多事,反正他與女眷們也就是這樣——見個面,認個親,讓她們看看自己,然后告退。
果然坐著答對了幾句,滿足了舅母們和表妹們的好奇心,探花郎就起身告辭了。
大家都戀戀不舍,沈觀起身團團抱拳,告個罪,撤了。
眾人目送他離開。
屋中又變成了全是女眷的狀態,可再也恢復不到之前的歡聲笑語了。因那種歡快,很大程度都是年輕的少女們活潑嬉笑支撐的。
現在少女們都安靜了。年長的幾個,好像如夢初醒,突然想起了女先生教的那些規矩了。
怎地就忘了呢,怎地就在姑姑面前放肆起來了呢?
她可是沈家表哥的親娘啊。
屋里就只剩下幾位夫人大力稱贊沈家外甥,大家文化水平都有限,翻來覆去也就是那幾個詞。
大夫人問:“外甥少年登科,訂了哪家的閨秀?”
所有人都豎起耳朵。
沈夫人卻輕輕嘆氣:“原是訂了禮部郎中的女兒。”
什么禮部,什么郎中,對懷溪的姜家人都是遠在云端遙不可及又高高在上的。
少女們便流露出了失落的情緒。
夫人們卻聽出話音:“怎么個說法?”
什么叫“原是”?
沈夫人道:“她父親觸怒陛下,被流放了。她一家女眷……唉,不提也罷。”
夫人們面面相覷。
四夫人捅了捅三夫人,三夫人撥拉開她的手,傾身:“那親事就作罷了?”
沈夫人道:“正是。非是我們背信棄義,實在是國有國法。”
姜清杳垂下眼睫。
她在這里生活了很多年,完全能聽懂這對話里的信息。
沈觀沈躋云的未婚妻家完蛋了,看沈夫人這話音,女眷大概就像史湘云那種下場了。所謂國有國法,是良賤不婚。
不管怎么樣,那個女孩子都做不了沈觀的妻子了。
沈觀也才十七歲,女孩能有多大。也不過就是中學生的年紀罷了。
落到那種田地,實在可憐。
但她的妹妹們只是鄉下小地方的鄉紳家女兒,年紀又這樣小,顯然理解不到千紅一窟、萬艷同悲的層次。
姜清杳分明地看到,幾個妹妹的眼睛竟亮起來。
姜清杳心底輕輕嘆息。
三夫人看戲不怕臺高,她這一房除了姜清杳,便是五娘。五娘剛才站在姜清杳身后,肯定是姜清杳擰她了,她不像姐姐們那么失態。且大的姜清杳表現也大方得體,反正丟人的是別的房頭,她只含笑追問:“那后來呢,又訂了什么人家?”
沈夫人捏住帕子,道:“還沒有再訂,在看呢。”
這下,連幾位夫人的眼睛都亮起來了,四夫人甚至有些喜上眉梢的模樣。
姜清杳微微搖頭。
幾位夫人平時也都人精人精的,果真是利益動人心,香噴噴的探花郎擺在眼前,竟令幾位夫人都失了沉穩,妄想起來。
更糟的是,幾個妹妹竟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甚至包括了訂了親的云娘和婉娘。
姜清杳暗叫不好。
長輩們她還可以不用多管,但她在姜家已經做了許多年的大姐姐,對這些小妹妹們多少是有些感情的。
且她是成年人的靈魂和心態,對小少女們非常寬容,不愿意看到她們在這個年紀因為想岔了,而走岔了路。
這個時空其實還行,這些年她大致弄明白了,不裹腳,也沒有晚明和清代那么變態苛刻。但對比她原來的時空,依然是對女性十分嚴格的。反正貞節牌坊之類的東西還是存在的。名節什么的,也是很重要的。
中上層的女孩子除了嫁人,基本上沒有別的出路。反倒是底層的女性因為要拋頭露面的養家糊口,自由度還高一些。
但她們家,在平民中已經屬于中上層了。
一直安靜的大姐姐姜清杳這時候開口了:“姑姑別擔心!
她乍然插話,所有人的目光都向她投去。
姜清杳并不在意,迎著沈夫人審視的目光道:“婚姻原就是結兩姓之好,前頭那姑娘沒有緣分,雖可憫,但也不是沈家的錯!
“沈家書香傳家,幾代進士,表弟更是人中龍鳳,新科探花!
“雖然現在尚未有新的婚約,但京城淑女無數,相信這趟回去之后,定然很快就能找到門當戶對、才貌匹配的婚事!
“兩家長輩都在朝中為官,家境相當!
“姑娘定也是詩禮之家養出來的才女,讀我們沒讀過的書,寫我們寫不出來的詩,通音律、曉丹青,將來與表弟琴瑟和鳴,相敬如賓。”
“不像我們姐妹,只學個皮毛做做樣子,說出去不是個睜眼瞎罷了。”
姜清杳語速緩慢,聲音柔和,但就像一盆冷水,把這廳里躁動不安、浮想聯翩的成年的、未成年的女子們都澆醒了。
是啊,做什么夢呢,肖想沈家的探花郎。
醒過來自己都覺得可笑,夫人們只尬著硬笑,少女們失落垂下頭去。
沈夫人雙目精亮有光,盯著姜清杳。
此時此刻,她對姜清杳的滿意達到了頂峰。
這一趟,說不定,真能成。
一旁兩個小丫頭也耷拉著腦袋,手指攪著衣角,大氣都不敢出。
姜清杳剛睡醒,還有些懵,不知道這三人的架勢是怎么回事,她抱著錦被坐起來。
剛睡醒的聲音有些喑。骸吧蛴^?”
坐在一旁郁郁的沈觀聞言立時抬頭,他打量姜清杳一眼,站起身來去倒了杯茶,遞給姜清杳喝。
姜清杳喝過,唇色潤了,喉嚨也舒服些。
沈觀就盯著她瞧。
“清杳,你分明說好了要來看我游街的。”
第 32 章 第 32 章
他得了探花呢。騎白馬游街,一時風光無兩。
可清杳沒看到。
清杳答應他的。
沈觀分明沒再說什么了,只是神色懨懨。
但是姜清杳莫名從他的表情里讀懂了他想說的話。
輪到姜清杳心虛的摸摸鼻子了。
姜清杳再認真看看沈觀的打扮,少年身形修長,一襲進士紅袍,戴宮花,本就冷白的肌膚更襯的容色俊美。
答應了看他游街,自己卻睡過了。
姜清杳真的為這一天準備很久了。
富裕人家生病是請得起大夫的,不用像窮人那樣硬挺著。富人生病都不用出門,都是請大夫上門給把脈。
姜清杳用錢開路,跟老大夫聲稱自己體寒,希望能弄點喝了身上暖和發熱的方子。
大夫雖然憑著把脈感覺這位小姐身子骨好得很,但這些有錢人家的姑娘、太太們嬌氣,沒事給自己找事喝點藥養一養也常見。且一些溫補滋養的方子便喝喝也對人體全無害處,便揣了賞銀,給了她兩個方子。
姜清杳經過長期實踐,將其中一個方子摸索出了炒制然后泡水的方法。從她開始相看,就讓丫頭們炒了一大鍋存著備用了。
這日被插了釵,回去便用滾水沖泡了濃濃的一壺,用料是從前的好幾倍。果然沒有辜負她,偷偷喝下去身體就發熱了。
丫頭一摸,只當她是發燒。
夜里她更是假裝哼唧起來,引得云鵑來看。像當年一樣故弄了一番玄虛,讓云鵑這一夜過得戰戰兢兢,一大早就來三夫人這里請示。
“呸!比蛉寺牪坏眠@些個,“胡說什么。”
云鵑噗通跪下了:“夫人恕罪。奴婢豈敢胡說,只是姑娘昨夜實跟當年姨娘纏著她的時候一樣……”
“等等。”三夫人聽著不對,“什么姨娘纏著?說明白點!”
云鵑不敢隱瞞:“奴婢也不是很清楚,是已經嫁了的巧雀姐姐告訴我的!
把從巧雀那里聽來的當年“姨娘一直不離開,在屋里徘徊纏著姑娘,姑娘常對空氣說話”的事講了。
“這事當年只有巧雀姐姐和青燕姐姐知道。夫人還記得青燕姐姐嗎?她后來去了長房……”
三夫人生氣:“有這等事,當時怎么不報上來!
云鵑期期艾艾地解釋:“當時……四姑太太正省親,您忙得腳不沾地,巧雀姐姐說當時是青燕姐姐說的不敢攪擾……”
那都是好幾年前的事了,但三夫人還記得呢。因她這小姑子能給她這一房帶來實實在在的好處。她回來省親那段日子,三夫人處處長臉。
在當時,確實是有點忽視剛死了親娘的四丫頭。
三夫人頓了頓,沒再追究當年的責任,只問:“現在四丫頭如何?”
云鵑說:“聽著帳子里姑娘自己在說話,好像跟什么人對話似的。我隱隱聽了兩句,說的是……”
“是母親叫我嫁的……”
“我及笄了,姨娘你別擔心……”
“姨娘你速速投胎去吧……”
婦道人家,多數信這些。三夫人聽著害怕,可想了想又道:“當年,我們可是給燕姨娘好好做過法事的,棺木也沒克扣她,也葬在咱家的祖墳里了,可沒有對不住她的地方。怎地她這么多年還在?”
姜三老爺從凈房里轉出來。他在屏風后換衣服,聽了個大半,道:“別胡說。這些丫頭夾纏不清的,你親自去看看!
三夫人沒辦法,只能準備親自去。
云鵑前腳出門,后腳姜清杳就又偷摸給自己灌了一壺。
三夫人出門哪有這么快,這里的人行動都慢著呢。云鵑去了三夫人的院子也不是立刻就能見到三夫人,還得等。等見到匯報完了,三夫人還得梳妝。早飯也不正經吃了,隨便扒兩口,在丈夫面前做做賢妻良母的姿態,這才能出門。
這么長的時間,足夠姜清杳藥效起來再燒一波了。
等三夫人到了姜清杳的小院,一進院子先被一院子高低錯落的花草驚艷了一下。
雖然偶爾也是聽別人說,四丫頭很會杳花弄草,可她做嫡母的平時也不會隨便來庶女的院子,甚至可以說一年到頭乃至幾年都不會來一次。
待進去屋里,葵兒忙迎上來:“姑娘還燒著!
三夫人進去里間一看,果然床帳垂著半幅。夏日里掛的是紗底的帳子,半透,隱約能看見少女躺在那里。
三夫人在半丈之外站定,吩咐人:“過去看看!
孫媽媽便過去摸摸,喲了一聲:“果然燒著!
姜清杳雖然喝藥喝得自己發熱,但人當然是清醒的,只不睜眼,閉著眼睛嘟囔。
三夫人問:“她在說什么?”
孫媽媽湊過去一聽,臉色微變。
姜清杳唯恐三夫人聽不見,把聲音放大了一些,閉著眼睛喊:“姨娘,姨娘你放開我……我要嫁人了……”
這下,連三夫人臉色都變了,退后了一步。
孫媽媽也害怕,但她是忠仆,這等情況怎么都得頂上去。硬著頭皮使勁晃了姜清杳幾下:”四姑娘?四姑娘?你醒醒?”
裝睡的人怎么可能被喚醒。
但她身體發著熱,擱在外人眼里看著的確像是燒得昏頭似的,倒沒有破綻。
孫媽媽喚云鵑:“去用涼水投了手巾,給四姑娘擦擦,看能不能醒過來!
待浸了清涼井水的手巾呼在臉上、脖子上,把皮膚都搓得疼的時候,姜清杳才終于嚶嚀一聲“醒”過來了。忍著疼,滿眼好像充滿困惑似的:“媽媽?”
孫媽媽喜道:“醒了醒了。夫人快瞧!”
三夫人這才敢上前,細細詢問。
姜清杳一臉迷糊摸樣:“只覺得一直被人拉著,硬要拉我走。我覺得不行,使勁往后扯,然后就醒了。”
說完,她又出溜下去躺著,還閉上了眼睛,沒一會兒又開始囈語:“姨娘,放開我……”
三夫人和孫媽媽聽得后背發毛。
因三夫人雖然自問沒有苛待過庶女們,可不代表沒有打壓過姨娘們。當年燕姨娘美貌,十分受寵。她心里不痛快,在燕姨娘生姜清杳的時候的確是動過小小手腳。不至于害死人,只是讓燕姨娘落下點病根子而已。
至于后面燕姨娘沒福氣,身子骨變差了,生個病一年拖一年地竟死了,三夫人覺得肯定不是因為當年的事。
肯定不是。
可心里還是發毛,忍不住看了一眼孫媽媽。
孫媽媽是心腹,自然也是幫兇,還有什么不明白的,扶著三夫人退出來,又喚了云鵑過來細問當年的事。
孫媽媽問:“后來怎樣了?”
云鵑回憶說:“后來大師父帶著姑娘念經、抄經,漸漸就沒有了。媽媽明鑒,非是奴婢膽大包天敢隱瞞不報,實在是姑娘下山前就已經早早無事了,報也沒得可報,奴婢們也不敢亂說話!
屏退了云鵑,孫媽媽和三夫人商量這個事。遇到這種事,自然要驅邪。尋常人家大概就會找廟后街的馬神婆之流,但四丫頭有個高僧師父呢,不能舍高取低。
“要不然請首座大和尚過來一趟?”
“不不不!”三夫人心里有鬼,“把四丫頭送過去吧,那地方干凈,比家里強!
她實在是很害怕萬一大和尚真來了,捉個鬼什么的,萬一燕姨娘顯形了怎么辦。嚇人是一個,另一個是,萬一燕姨娘把她當年做的事當著大家的面兜出來怎么辦?
三夫人當機立斷就安排了:“先譴個人去與大和尚打個招呼。他的弟子不好了,他總得管一管。你去安排,中午之前,讓四丫頭動身!
孫媽媽為難:“四姑娘燒著呢,我怕三爺那里……”
從來都是生病的奴婢丫頭挪出去,少有把生病的主人家挪出去的。雖是庶出也是家里的正經姑娘啊,姜三老爺的親閨女。只怕姜三老爺會怪罪。
三夫人斷然道:“他那里我去說!”
三夫人回去找三爺。
姜三老爺早飯還沒用完呢。三夫人扯著他進了里間:“真的是魘到了!是燕姨娘!”
待細細與他說了,姜三老爺卻不信:“胡說,我們從來沒薄待過她,如何陰魂不散的?”
三夫人盯著他的眼睛:“你以前多么寵她,自她病了之后你又去看過她幾回?”
姜三老爺頓時不自然起來。
人若生病,氣色怎么會好。氣色不好,顏色又怎么會好。納妾納色,色衰而愛馳,在男人看來過于天經地義理所當然。
只是被人直接戳破,就不是那么坦然了。
姜三老爺強道:“延醫問藥上沒虧待過她。”
三夫人豈能聽不出他話音里的氣虛,她道:“我安排了送四丫頭去她師父那里。東林寺佛光普照,想來燕姨娘也不敢作怪。”
“主要是……”她頓了頓道,“怕在家里驚擾了老太太。”
她抬出了老太太當臺階,姜三老爺松了口氣,欣然接受:“你做的對。你去安排吧。家里有你,我放心!
姜清杳想不到事情竟會這般容易就朝她希望的方向一路奔去了。
其實她原本是想著燒個至少一兩天,然后胡言亂語嚇唬嚇唬人,再“偶爾清醒”喊兩聲“師父”提醒這些人她有個高僧師父。
至于姜三老爺、三夫人和逝去的燕姨娘之間的愛與怨,連原身都不知道,她一個穿越人士更不可能知道了。
幸運的是,這些人內心里不敢面對的鬼反倒推了她一把,讓她的計劃順順利利。
首座和尚上個月就收到了姜清杳的信,提前跟他溝通“需要師父的時候快到了”,今個中午便有姜家人快馬趕來說是他那徒兒有情況。
下午,這個記名弟子就坐著馬車來了。
禪房里,首座望著跪在眼前的女弟子,嘆口氣:“起來吧!
姜清杳跪著不肯起:“師父答應我我就起。”
她伏下身去叩首:“我并不是不嫁的。”
首座嘆氣:“十八歲也太晚了……”
禮法上來說,十五及笄可許嫁。實際現實中十三四嫁人甚至已經當娘的很多,正常十五六出嫁,十七算晚了。
十八……首座和尚一個出家人都不能接受。
“你可是與什么人有……甚約定?”首座口下留德,沒有用“私情”這兩個字。
姜清杳豎起三根手指:“佛祖明鑒,弟子若與人有私,叫我入十八層阿鼻地獄,永不超生!
“阿彌陀佛——”
“師父,弟子真的有苦衷,求師父成全。”
這些年姜清杳早認清了,在這個環境里,基本上她是必然、遲早要嫁人的。
但這件事宜遲不宜早。
日子是人過出來的,哪怕婚嫁耽擱了,導致嫁的家庭差些、人差些都沒關系,以她的心性總能想辦法把日子過下去。
唯獨生孩子這件事躲不了。
這里的醫療條件太讓人沒有安全感了。
而且這里之所以生孩子容易死人最根本的原因就是——女性結婚太早生育太早。
十幾歲的小姑娘根本就沒發育好呢,這時候就生孩子,那不是上趕著給閻王送業績嘛。
姜清杳二次投胎到這里,又沒有那種“推翻皇帝自己當皇帝”的大女主能力,早就明白自己最終也只能順應這個時代以嫁人為歸宿。
但嫁人歸嫁人,她不想早死。她還想好好地活,以后當個老封君。
十八歲,十八歲身體就差不多發育好了,那時候再讓她生孩子,她理性上和情感上都可以接受了。
死亡率大幅度降低,安全性大幅度提高。
“師父,當年您就答應了我的。”她拜下去,苦求,“弟子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也知道這樣有什么后果!
“但弟子真的有苦衷,請師父成全弟子吧!
這個孩子從小就與別的孩子不同。她若是個普普通通的孩子,首座也不會對她另眼相看收為弟子。
許久,房中傳出首座長長的一聲嘆息。
“阿彌陀佛——”
手里捏著這樣能讓幾人掉腦袋的事,簡直是一把懸在幾個叔公脖頸上,隨時能讓他們亡命的鍘刀。
幾人冷汗涔涔,態度轉了一百八十度,尤以三叔公為首,他咬著牙,卻換了更柔和的語氣:“君珩,你若要分家,便分吧,左右沈家這么多年越來越錯綜復雜,也是早該分分清楚了。”
另外幾人也附和:“是,分吧,分吧。若有什么需要叔公們幫忙的你就說。”
少年就放下茶杯,笑吟吟道:“那就先多謝各位叔公了!
離開的時候,沈觀突然停下腳步。
少年露出一個惡劣又輕慢的笑容:“對了,聽聞幾個堂兄在郊外賽馬,不慎摔斷了腿,各位叔公快去看看吧。”
第 33 章 第 33 章
幾個叔公聽聞此事,都是大驚失色,往日看沈觀的眼神也變了,相遇時再沒了囂張氣焰。
傷筋動骨一百天,沈府的幾個公子沒好全前也沒法再出來惹人嫌。
沈觀將分家一事同姜清杳說過,又修書兩封,分別寄往溪金和撫陽。
自立門戶先得看宅子,冷臉侍衛自來京后,看了幾處符合沈觀要求的宅子,交給沈觀來選擇。
沈觀將宅子的圖紙給姜清杳看。
“清杳,你喜歡哪一處?”
沈觀有些苦惱的指指圖紙上兩處比較大的宅子。
“我中意這處宅子,這個庭院后一大片竹林,正好到了夏天涼快,可以在這兒給清杳扎一個秋千,擺一處涼榻納涼!
三月里春和日麗,懷溪姜家熱熱鬧鬧。無他,因今日里他家的四姑太太回鄉省親,實在是一件喜事。
姜家在懷溪這地方也算是富足之家,只可惜出身不高。
他家最早是小販出身,三代人齊心協力壯大了家業。到了姜老太爺這輩,主營桑茶生絲,捐了散秩,有了官身。
現在看著也是體面士紳,見官可以不拜,過堂可以有座,但真論起祖上,比那世代詩書傳家的到底底蘊欠了許多。在讀書人眼里不過暴發戶而已。
好在他家家風尚可,家業大了之后也并不欺凌鄉里,反倒樂善好施,修橋鋪路,頗有賢名。如此,雖出身略差些,提到他家,讀書人也點點頭,稱一聲善。
尤其是老太爺的四女兒還高嫁了一戶真正的書香世家,更是讓人高看一眼。
說起來,都靠老太爺當年一念之仁。
那年京城有變,多少官兒被流放千里,許多扛不住苦,死在路上。
老太爺那會兒年還年輕,行走在外,便遇上這么一個。官差們只等著那人死了便就地埋了再上路。老太爺瞧著那犯官隨行的男童凄苦中仍有一份鎮定堅毅,恰是他向往的那種“讀書人家的孩子”,一時動了善念,出錢給那犯官醫治,救了人一命。
本以為就這樣一段緣分隨風散了便散了,誰知數年后那犯官平反起復,特特來到懷溪尋找當年的恩人。
昔日的男童也已成少年,邊陲苦楚之地長大亦磨不去皎皎風姿。老太爺愛極。
許是太喜愛了,藏不住,叫人家看了出來。那父親便道:“當年若不是姜兄,我撐不到崖州。我若沒了,孤兒寡母恐也沒活路。這孩子的命是姜兄給的,便叫他給姜兄做個半子吧!
一個女婿半個兒,所謂半子,便說的是女婿。
他已平反起復,論起門第,姜家根本攀不上。突然天降好姻緣,老太爺大喜。
兩家便結下婚姻,姜家正適齡的四姑娘就這樣做夢似的嫁到了官宦之家。
出嫁數年,如今四姑太太回鄉省親,姜家熱熱鬧鬧迎女兒。
只這份熱鬧中,又有件不太愉快的小事——老太爺的三兒子姜三老爺的一個小妾燕姨娘過身了。
“非趕這時候,大喜的日子里給人添堵。姨娘也太沒眼色了。”
“這話說得,誰能還選什么日子死啊?”
“可老夫人因為這個事很不痛快,給了咱們夫人臉色看呢。”
“咱們爺原給夫人說,叫把姑娘養在她院里,夫人本都答應了的,這下子不高興,又反悔了!
“唉,咱們姑娘真是命不好……”
“那也怪不了別人,只怪她親生的娘咯!
次間婢女們的聲音并不算輕,至少姜清杳躺在里間里能聽得清清楚楚。
她躺了兩天了,現在已經理清了身份關系——沒錯,她就是最后一句話里的那個不能去怪別人的“她”。她就是剛病逝的這位燕姨娘的親女兒,姜三老爺的女兒,閨名叫作姜清杳。
當然真正叫作“姜清杳”的小姑娘在親娘死的當晚就發高燒,魂魄已經被親娘一并帶去投胎了。
如今的姜清杳是從另一個世界穿越時空二次投胎到這里的。
“話說,表少爺生得真是俊啊!
婢女們以為姜清杳還在睡,偷閑聊天,興致勃勃。
“你瞅見了?”
“我在姑太太和表少爺進門的時候趴在廊窗上,偷偷地瞧見了一眼,真真生得好看。這要是長大了,不知道得好看到什么樣呢。聽說沈姑爺就是個美男子。”
“四姑太太是庶出,容貌出色,生出來表少爺當然也好看!
“老夫人訓斥咱們夫人,哪是為著燕姨娘死的不是時候,是為著她親生的三姑太太去年才守了寡,庶出的四姑太太卻過得這樣好,帶得和她一母同胞的咱們爺也跟著受老太爺看重,老太太怎能不氣!
“噓……”另一個婢女聽到這些話嚇了一跳,“別叫姑娘聽見……”
“還在睡呢吧,我看看!
講古的婢女也小心起來,因為她們伺候的這位姑娘今年八歲,正是小孩子愛學舌管不住嘴的年紀。萬一叫她聽了去在主人面前學了去,受責罰的還是她們。
姜清杳剛穿過來沒兩天,原身還是小孩,留在腦子里的信息太有限了。為著以后的生存,她還想知道更多的信息,聽見婢女進來,忙閉上眼睛裝睡。
婢女輕輕進來,撩開帳子瞧了她一眼,又輕輕出去,帶上槅扇門,說:“沒事,還睡呢。”
另一個婢女嘆氣:“這么小就沒了娘,可憐見的!
剛才進過里間的婢女嗤了一聲:“再可憐也是這家里的姑娘,有我們生為奴婢的可憐?你那菩薩心收收吧。”
另一個啞了一下,道:“也是……”
接下去的閑聊卻沒什么有用的信息了。
姜清杳睜開眼睛,凝視著那垂懸下來的百蝶紋的帳子。
很精致,就是擱在另外一個時空,這也稱得上是精美的工藝品了。
她這二次投胎投得不上不下的。
說“不上”,因為姜家祖上小販出身。要知道士農工商四等人,商人在最末等。且她父親姜三老爺是家中庶子,她呢,投成了這庶子的庶女。
但又說“不下”,是因為高祖時便辛勤,曾祖和祖父更是掙下厚厚一份家業,也捐了官身。雖然大穆朝捐官不能真的當官,只有個散官的名頭,但到底改了出身。
因為家境富足,她這庶子的庶女在這一大家子上上下下這么多房人中毫不顯眼,可也有金釵玉鐲,錦衣繡裙,生活無憂。
再怎么樣,和次間里幾個說閑話的奴婢比起來也是云泥之別。
這要還說投胎投得不好,就太矯情了。
姜清杳長長地吐出口氣。
她已經躺了兩天了,該起來了。
整理了腦海里繼承的和這兩天聽婢女背后八卦收集的信息,姜清杳坐了起來,喚人:“來……咳,來人!
次間的婢女們聽見聲音,推門進來:“姑娘可算起來了?好點沒?”
另一個婢女卻道:“起來了趕緊給夫人給報個安、磕個頭,讓爺和夫人曉得姑娘無事了,也好放心!
“姑娘可快點好起來吧。如今別的姑娘都往四姑太太跟前奉承,獨獨咱們這里冷冷清清!
“以后姨娘不在了,姑娘好壞全要看夫人的,若能得了四姑太太喜歡,說不得咱們夫人也要高看姑娘一眼!
這個婢女就是背后講八卦的那個。姜清杳知道她叫青燕,是姜府里的家生子。進門也不問她是否渴了餓了,先叨叨她錯失在高嫁了的四姑太太跟前露臉的機會。
這丫頭對“姜清杳”本人沒什么心,但從利益計算的角度她說的又都是對的。
她作為姜清杳的丫頭,和姜清杳進退一體,姜清杳好她才能跟著好。
姜清杳并不反感這些算計。人在很多時候就是必須得算計著,才能獲取更大的利益,才能過得更好。
只是……姜清杳抬頭看了一眼,那房梁上都描著漆、畫著畫。
那桌上擺著的是粉彩瓷器,青春可愛。
再看看眼前,兩個丫頭不管是真心對她好還是單純因為被安排到她這里了沒別的辦法,總之不管她們懷著什么心思,都是伺候她生活起居的奴婢。
獨自擁有一間獨立的院落,餓不著,冷不著,還有人伺候——已經很好了。
真的很好了,沒必要再折騰。
所以,姜清杳雖然知道青燕說的是對的,但她內心權衡對比過付出和得到,覺得已經可以滿足于眼前,并不想如她期待的那樣做小伏低地去謀求一個“更好”。
就這樣吧。
“我渴!苯彖盟钠桨朔地坐在床邊,并沒有被催促和恫嚇的慌張,甚至摸了摸自己的胃,抬頭對婢女說,“我還餓!
都八歲了,怎么這么不曉事呢,光曉得吃吃喝喝。
上進的婢女遇上不上進的姑娘,青燕快被氣死了。
老太爺的四女兒嫁了京城沈氏,如今是沈夫人。
她是姜家女兒里嫁得最好的,這門姻親令姜家臉上生光。更是令姜家在地方上有了一道護身符。姜家雖并不能仗勢做什么惡,但以往許多不好解決的事,拿著親家公的名刺去投,就好解決得多了。
姜家這些年的發展,得沈家許多助力。
因此沈夫人雖人不在懷溪,懷溪的姜府里卻保留了她從前的院子,并沒有分配給小輩們住。一切還維持著原來的樣子,時時有人打掃,便待著不知道什么時候四姑太太省親用。
如今果然用上了。
沈夫人正在自己從前的院子里招待親嫂子三夫人。
兄弟姐妹中,沈夫人和姜三老爺是一母同胞,三夫人是她親親的親嫂子,比旁的嫂嫂、弟妹們都要親一些。
三夫人帶了三房的兒女過來:“都過來!
男孩也有,女孩也有,紛紛行禮,口稱:“姑母。”
不管嫡庶,這都是三哥的孩子,是沈夫人親親的親侄子、侄女。先前內廳里其實見過,只是當著老夫人的面,沈夫人也不好獨獨與親哥的孩子親近,冷了旁的侄子侄女們。這會兒私下里相見,看著這么多孩子健康可愛,沈夫人喜笑開顏:“快過來,我瞧瞧!
摸摸這個頭,問問那個話。似她這樣遠嫁的女兒一生回不了幾次娘家,更要與侄兒侄女們親熱親熱。
又喚了自己的兒子上前與表兄弟姐妹們廝見,叮囑:“這都是至親的人!
雖不同姓,但這是母系血脈,小少年點點頭,一雙溫潤眸子掃過去,卻道:“怎還少了一個姐姐?”
連沈夫人都因為太高興沒發現。
也是因為孩子多,三爺有三個兒子五個女兒。都站在一塊,就是一堆孩子。
卻叫這表少爺發現少了個人。
三夫人正跟沈夫人說話,聞聲轉頭看去。
小少年生了張俊秀面孔,眉眼尤其好看:“應該還有一位四姐姐,她怎地沒來?”
說話不疾不徐,沒有這年紀孩童常見的急躁。
目光投過來,一雙眸子晶瑩如玉,清亮干凈。
“祖父從醫,早年是宮廷御醫,后來年紀大了致仕,卻也閑不住,便又做了赤腳大夫四處云游問診,偶有些時候會進深山尋草藥,撫陽深山老林中,有不少妙藥,他待得時日便長些!
“那些早幾年跟在他山莊里的,大多也跟著他在山里四處尋藥過。”
姜清杳眼睛亮起來:“竟有這樣的淵源,那說不準真能找著流寇呢!
沈觀見她高興,也笑:“或許吧。時候不早了,回屋休息吧!
姜清杳取了一個小瓷盒,將桌案上那點不明白的香料收集起來,湊過去給沈觀聞:“方才抖落的余香,混在一起竟然格外的好聞,晚間換這個熏香試試好不好?”
沈觀低下頭,輕嗅了一下,眼神微有閃爍,很快笑著答應了。
“好!
第 34 章 第 34 章(修)
姜清杳取了個三足芙蓉石的小熏爐,將那點香料盛進去,等裊裊香霧騰起,竟比方才只嗅香粉還好聞些。
少女湊在小熏爐前,瞧著很喜歡,還朝沈觀招手,要他也來聞。
“沈觀!你來聞聞,這里面都有哪些香料啊,我喜歡。”
姜清杳問他:“能不能照著做出這樣的熏香來呀?”
沈觀笑:“能是能,你若喜歡,明日我給你制香。”
“只是有一點,你得答應我!
姜清杳眨眨眼:“什么?”
“怎了?”沈夫人詫異,“家里丫頭竟敢慢待你?”
“怎么會!鄙蛴^說,“是姜勤太過了!
沈夫人便明白了,嗔他:“我就說。你是京城來的嬌客,家里人姜勤些不是應當的?”
“太過了,叫人不舒服!鄙蛴^道,“下人們也就罷了,血脈相連的姑表親,兄弟手足的也這樣,不舒服。”
“你這樣便叫人舒服了?”沈夫人手指戳了戳他額頭,“你也知這是你舅家。姑表親,代代親,打斷骨頭連著筋。兄弟們與你親,你卻嫌棄起來。這可合你那君子之道?”
沈觀想了想:“好吧,是我不對!
但姜三老爺和三夫人,甚至老太爺,姜家滿門上下心里都是要捧著沈家的。
因為姜家能從一個小商人到如今的地方富戶,沈家雖然沒有主動做過什么,但有這么一門姻親已經是護身符。
這些年有這樣一門官宦之家做姻親,生意做起來少受了多少為難。
且不論哪個時空,優質的教育資源都是稀缺的。姜家出身不好,縱有錢,有些事也是辦不到的。而他們求不得的資源,于沈家卻不過是尋常。
一個家族若想向上行,光有錢不行,得讀書,因為讀書才能做官。
抱著這種心思,姜三老爺和三夫人自然對孩子們諄諄叮囑。少年們哪里能拿捏得好尺度,落到沈觀這里直接的感受便是舅家兄弟們對他熱情得近于諂媚了。
叫人不舒服。
若真是那種嬌縱紈绔或許反而舒服,偏沈觀這種小小君子,自小立身修志克己明德的,便覺得不舒服。
沈觀嘴上認錯,只是承認自己不該在背后這樣評議血親,卻并不認為姜家人做的就是對的。
比較起來,他說:“四姐姐不錯!
沈夫人:“咦?”
沈觀說:“她的丫頭頗勢利,熱衷逢迎,想來是那種慣于捧高踩低的人。四姐姐和我一般年紀,瞧著卻比三位年長的表姐更知禮。雖哀戚也沒有不管不顧哭哭啼啼,出來迎的我,卻又說我年紀小,不叫我進屋,怕沾了什么。其實子不語怪力亂神,我不怕這些個的!
“子再大,也大不過天去。”沈夫人不贊同,又點頭,“這小四,聽著還挺懂事的,很有點姐姐樣!
“嗯,的確!鄙蛴^回憶姜清杳的模樣——生得十分好看養眼,聲音也溫柔,正經喪親之痛也沒有失態之舉,說話做事都叫人覺得舒服,于是責備沈夫人,“娘怎不給我生個姐姐?便表姐這樣的就挺好。”
沈夫人給了他頭上一個爆栗:“胡說八道!
又問:“銀子給到她沒有?”
沈觀揉揉額頭:“我沒提。”
沈夫人也不擔心:“我們給的東西,她們必會好好收拾,不會看不到!
她輕嘆:“可憐孩子……”
這邊沈觀走了,姜清杳才剛轉身青燕就抱怨:“表少爺特地來看咱們,姑娘怎么回事,怎還把人攆走了!
姜清杳一本正經地說:“姨娘在我屋里飄呢,他小孩眼睛亮,我怕他嚇著!
沈觀會不會嚇著不知道,青燕是著實給嚇著了:“什、什么?姑、姑娘可別胡說!”
“我不跟你說了。”姜清杳繞過她,仿佛自言自語,“你又看不見!
青燕嚇得臉都白了。
青燕最怕這個,她嘴唇都抖,問:“姑、姑娘說的是真的?你別嚇我。你怎地竟不怕?”
姜清杳停下,回頭幽幽看了這個丫頭一眼:“我怕什么?那是我姨娘。她舍不得走,想多看看我,多陪陪我。她說,若不是太近我會累我發燒生病,她才不想飄來飄去,只想好好挨著我!
姜清杳裝神弄鬼嚇唬完人,自顧自往前走:“走,瞧瞧姑姑給了我些什么!
嘴上說著,卻側耳注意著身后。青燕果然沒有立刻跟上來。
姜清杳嘴角微微勾起。
姜家是一個四世同堂的大家庭,姜清杳作為一個庶子的庶女,院子里人員配置不高。青燕十三四歲,已經是她身邊的大丫鬟。她實際在府里只是二等丫鬟。姜清杳的院里還夠不著有一等丫鬟。
稍小的另一個婢女喚作巧雀,在她院里也算是頂用的人。底下還有更小的小丫頭子干些零碎跑腿的事。
這三個婢女的年紀階梯式遞減。另還有一個婆子干粗活。
此外,就沒了,就這么幾個人。
她的奶娘在她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那之后她由自己的姨娘親自照顧,院子里便沒有旁的年長女性。至于教養姑姑什么的,那是得上了層次的人家才有的。姜家現在雖然有錢,但的確沒什么底蘊。有錢主要體現在穿金戴銀、吃香喝辣上了。
雖然配置不高,但對姜清杳來說已經很滿足了。
一個人獨占個院子,還有四個人伺候,你不滿足還要怎樣!
你要上天嘛?
總之,姜清杳是滿足的。
但身邊這些人中,最熟悉“姜清杳”的就是青燕。如今姜清杳殼子里換了芯,怕別人看出來,最需要疏遠和防備的就是這個人。
回到屋里,巧雀和小丫頭正擺弄沈觀送的東西。見她回來,巧雀抬頭:“姑娘,都是好東西呢!
姜清杳走過去看看,這都什么,好幾樣都認不出來。她不動聲色:“你可都認得?分好,別亂混著放!
巧雀道:“姑娘放心,當然不能混著放。這些香料藥材,都得單獨收著,不能受潮!
原來是香料和藥材,怪不得她不認識。
使勁扒拉了扒拉原身的記憶,的確有一些這方面的知識,但不多也不深,稍涉皮毛而已。
姜家在沈觀的娘高嫁后,確實有那么幾年加強了對女兒們的培養。但沒什么用,這種高嫁得看機緣。沈夫人趕上了就是命。旁的姜家女兒并沒有這種好命,最后還都是嫁的本地門當戶對的人家。
本來沈家娶姜家女兒也不是為著他家女兒有多么高的素質或者才學,是為了報恩。這事無法復制。老太爺看明白了,也就偃旗息鼓了。
所以到孫女這一代,也就還那樣。家中倒也有女先生教些東西。但女孩子們又不用科考,大人們也不逼著學,也是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地學,主打一個頤養性情、打發時光罷了。
原身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的天資,學什么都學個皮毛。
這挺好,姜清杳想,冒充學渣肯定比冒充學霸容易點,大大降低了難度。
“呀!”巧雀忽然發出輕呼,“姑娘,你看!”
姜清杳被喊回神,定睛一看,有個小小的扁匣打開,里面裝的是四排小銀錁子。
巧雀拿起來掂了掂:“是五錢的!
一小錠是五錢,一排五錠,一共四排。
巧雀很驚喜:“足有十兩!
姜清杳暫時還摸不清這里的物價水平,但看巧雀的的模樣,知道十兩應該不少。
剛才的小表弟可一點都沒提,是小孩不知道嗎?
不不,姜清杳想起沈觀方方正正的行止,人小規矩大,他都能代替大人來社交了,不會不知道送的禮物里都有什么。
人家只是覺得沒必要特意提罷了。
據姜清杳所知“姜清杳”和這位姑姑根本就沒見過,能做到這樣真的算是大好人了。
她輕輕喟嘆,對巧雀感慨:“這是‘我’親姑姑!
巧雀轉身出去:“我叫青燕姐姐把銀子收起來!
姜清杳:“……”
對了,她的錢都是青燕管著的。
青燕不太情愿地被喊進來了,贊了句“不愧是姑太太”,然后把銀子收進了里間柜子里的一個匣子里。
那匣子還有把小銅鎖呢。
姜清杳眼巴巴看著她摘鑰匙、開鎖、上鎖,又把鑰匙掛到了自己的腰間。
自己的錢自己不能拿著真讓人難受啊。
但這里就是這樣的。沒有主人家親自拿鑰匙的。管鑰匙的要么是心腹媽媽,要么是信任的貼身婢女。
沒有哪個主人腰間別著一串鑰匙的,會被人笑。
姜清杳只能默默告訴自己,入鄉隨俗。
青燕囑咐巧雀:“你在屋里,我外面忙,有事再叫我!
說完,她就溜到外面去了。
做婢女的都以進屋當差為佳,巧雀只覺得莫名其妙。
可過了一會兒,青燕在院里就瞧見巧雀也出來了,臉色有點白。
她不敢過去,伸手招呼巧雀:“你怎么出來了?”
巧雀扯住她袖子:“姑、姑娘……在跟姨娘說話……”
青燕一把捂住她嘴,給她拖到廂房里才讓她說話。
巧雀說:“……對著空地自言自語地,我還以為在說什么!
“結果是在和姨娘說話,我嚇死了。”
“她叫我別怕,說姨娘只是想陪陪她!
兩個丫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都激靈靈地打了個寒噤。
小丫頭子正在廊下丟石子玩,忽然廂房門打開,青燕喊她:“云鵑,云鵑!
云鵑拍拍手過去:“姐姐?”
青燕說:“我們倆有事,你去屋里伺候吧!
云鵑應了,聽話地去了里頭。姜三老爺能來姜清杳這里,究其原因,竟還是因為沈夫人和沈觀。
燕姨娘沒了,姜三老爺也感傷,但還是妹妹和外甥省親的事更重要。他的精力都放在這件事上了。唯恐哪里做得不好,慢待了妹妹。
今日一切都算順利,也知道妻子會去與妹妹單獨會個面,他特特早早回房,問問妻子情況。
三夫人撇嘴:“妹妹根本不接話,你別想七想八了。咱們又沒個嫡女,你塞個庶女給妹妹,你好意思?人家沈家的金孫,你不怕妹妹在婆婆夫婿面前難做了?”
姜三老爺怎么會想不到呢,只不過是抱著一絲絲不切實際的幻想罷了。如今被澆滅了,微微失望,卻也不算特別失望。
原本就是妄念。
這時候有人來稟報:“表少爺親自去了四姑娘院里探望,還送了東西。”
大宅門里哪有秘密,況且沈觀本就光明正大,自然下人們會稟報到三夫人跟前來。
“哎?”三夫人道,“定是妹妹心疼四丫頭。真是的,曦哥也是孩子呢,還要勞累他。”
姜三老爺卻高興起來:“這是她親親的侄女,自然心疼。”
妹妹心疼侄女,自然是因為跟他這個哥哥親,愛屋及烏。
做姑姑的尚且如此,做爹的不能還不如個沒見過面的姑姑,作勢問了問姜清杳的情況:“四娘如何了?”
“上午不是報過一次,比昨日好多了!比蛉说溃跋挛缢蚜,還過來問安,只不巧我正帶著孩子們在妹妹那里,沒趕上。聽丫頭說已經恢復得七七八八了。想來剛開始就是嚇著了,再喝兩副藥壓壓驚應該就沒事了!
這一下讓姜三老爺想起了剛死了的燕姨娘。
燕姨娘病了挺長時間的了,俗話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何況只是個妾。以前的寵愛在病床前早就消磨沒了。
沈夫人遣沈觀去探望姜清杳,反勾起了姜三老爺殘存的一點溫情和父愛。他嘆息一聲,一提衣擺站起來:“我去看看四娘。”
這便來到了姜清杳的院子,一進來便看到兩個大些的丫頭都在外面。
姜三老爺蹙眉:“怎不進屋守著姑娘?”
因為怕鬼而玩忽職守,青燕和巧雀當然不敢說實話,青燕抹眼睛道:“姑娘思念姨娘,不叫我們在跟前,只想一個人待著。我們也不敢真聽了,叫云鵑在里頭守著呢。但有事,一叫就進去!
姜三老爺眼眶一紅:“她才沒了親娘,你們要仔細些。她若哭鬧,哄著些!
青燕忙應:“奴婢曉得。”
三老爺說:“你去喚她!
青燕這時候顧不得害怕,姜勤進去通稟。
女兒大了,便是父親也不能進入內室,三爺只在明堂里等候。
他極少來女兒院中,此時四下打量,見這房中墻上的畫、條案上的瓶,該有的都有,妻子和下人應該也沒苛待這個庶女。
只每一樣東西都平平,雖不出錯,卻也毫不出彩,頂破天也只能給一個“齊備”的評價。
三爺輕輕嘆息。
姜清杳本來跟屋里翹腳躺著盤算未來呢,忽然青燕進來通稟她“爹”來了,頓時一驚而起。
她跟沈家小表弟跟前敢做戲哭唱,是因為沈家表弟以前跟她根本沒見過,不知道她是什么樣的人。可這是親爹啊。
姜清杳這時候第一反應代入的還是另一個時空的父母子女的關系——一家人住在一套房子里天天見面彼此非常熟悉。姜清杳怎么能不緊張。
她定了定神,隨即反應過來這是不同的時空。瞧,她這親爹都不會進里面來,在外面等著,叫婢女通稟。
不一樣的,不一樣的。
青燕幫著姜清杳整理衣服的時間,姜清杳心里已經有了想法。她是個才死了親娘的小女孩不是嗎,她可以做任何表現。
哭也行,鬧也行,傻也行,甚至昏倒都行對吧。她之前就已經嚇得高燒過了。
想清楚就不慌了,姜清杳跟著青燕往外走,穿過第二道槅扇門的時候,把頭一低。
姜三老爺負手而立,正在打量明堂里的擺設,聞聲轉身,便看到四女兒低垂著頭緩緩走出來。
十分可憐。
姜三老爺的心底頓時生出些許疼惜,喚道:“杳兒。”
姜清杳緩緩抬頭,看了眼前這個男人一眼。
生得挺不錯的。爹生得就很好,所以跟好看的小妾生出來的女兒就更好看了。合邏輯。
她低低喚了聲“爹”,便又垂下頭,甚至都沒給這個男人行禮。
因為她今天連嫡母三夫人都沒見著,甚至還沒機會實踐行禮的姿勢,記憶里雖然有相關的信息,可身體還是陌生。
與其行得亂七八糟不標準露出破綻,干脆就裝傻充楞。
很有效,昔日乖巧聽話的四女兒變得木木呆呆的,很叫當爹的心疼。姜三老爺嘆息著摸摸她的頭,解釋:“這兩日你姑母省親是家里大事。我和她一母同胞,你祖父把事情都交給我了,我實在脫不開身。今日剛事定便來看你!
聽這話,姜清杳不想費神去猜那位姨娘臨終前有沒有見到自己的丈夫,累。
女人多了,便分薄了愛意。兒女多了,便分薄了親情。
何況原身的親娘還只是個妾,都未必有愛,就算有,頂多也就是個寵愛,和愛終究還是不一樣的。
見女兒竟不做任何回應,癡癡傻傻的,哪里像妻子說的那樣“恢復得七七八八”了,分明還在喪母悲痛中沒有回過神來。
姜三老爺心中生出幾分愧疚,想了想,柔聲道:“我想著給你姨娘在東林寺做個道場,讓她好好地去。你年紀小,倒不必非過去,就在家里給你姨娘念念經……”
“文”字還沒出口,姜清杳噗通一聲就跪下了:“我去!”
什么叫剛打瞌睡就有人送來枕頭。
姜清杳原就想著借原身母喪作為自己融入的過渡期,現在說要去寺廟,那不是更好?
她這一跪毫無負擔,演嘛,不當真。
而且不光頂了人家女兒的身份,以后還要吃這個人的喝這個人的,跪他一次就當表示感謝了。
“爹……”演員雙目含淚,“我不光要去,我還想、我還想……”
一時想不起來那個詞叫什么來著,趕緊使勁抽氣,好像哭得不行的樣子。抽了幾口想起來了:“給姨娘誦經祈福,……嗯,我就在寺里給姨娘誦經祈!俏疑,我給她守孝!
姜三老爺有點猶豫:“有孝心是好,只你還太小,廟里清苦……。
姜清杳揪住他的長衫下擺:“我還要給祖父祈福,還有爹爹和母親,還有、還有四姑姑。大家都健健康康,壽比南山!
小小孩子心里惦記這么多人。姜三老爺感動了:“好孩子!
他同意了:“行,爹來安排。起來吧。”
青燕很有眼色地攙扶姜清杳起來。
姜清杳低頭以袖拭淚。
歐耶~
姜三老爺回去跟三夫人說要給燕姨娘做個道場,還說要讓姜清杳去東林寺里給全家人誦經祈福。
“這孩子是個有孝心的。”他感動道,“你安排一下。”
三夫人聽說要給燕姨娘做道場,還要讓姜清杳去寺廟里,心里微微一哂。
燕姨娘病了幾年了,也沒見他多關心,死了又開始心疼了?
她撇嘴道:“既有孝心,干脆在那里服滿孝期得了!
此地時空為大穆朝,大穆朝開國之初定禮制,原是定得兒子和在室女需為庶母守孝一年。但此制一直飽受詬病,民間實際上都不執行,名存實亡。
如今妾室死了,只有親生的孩子會為生母守孝。也并不嚴格,守三個月、六個月,外人便已贊一聲“知生恩”了。
三爺猶豫:“她還有點小……”
三夫人只是隨口一說而已,并不在意:“隨你!
三爺卻真的考慮起來。因為燕姨娘一走,姜清杳聽到消息就昏倒而后高燒,實在有點嚇人。時人都信些鬼神之說,不免會覺得姜清杳是被什么不干凈的東西纏上了。小孩子本來就容易夭折的。
三夫人隨口揶揄,三爺卻是真動了心:“也好。她燒了兩日,我怕是她姨娘舍不得她要帶她走。且讓她寄身佛前,守住了魂魄。有佛光護佑,慢慢消了她姨娘的念想。”
他道:“你給她安排個穩妥的人跟著!
三夫人:“……”
早知道不多嘴了,凈給自己找事。
翌日姜三老爺去看妹妹,他們兄妹終于也能私下里單獨見見。這是世上除了兒子之外與她血脈最近的人,一母同胞的親兄長。雖然一直有書信來往,年節里節禮不斷,但敘起別情,沈夫人還是淚水漣漣。
三老爺也淚灑衣襟。
兄妹倆絮絮叨叨說了許多,終于在邊邊角角之外的地方提及了姜清杳。
“你昨日還遣了曦哥去看小四。”三老爺眼睛紅紅地道,“我當時就想,這是真真的親姑姑?v離得遠了,也隔斷不了。”
沈夫人帕子按按眼睛:“那是自然。你我不都是這么過來的嘛。你對這孩子好些。”
沈夫人和姜三老爺也是小小年紀沒了姨娘。
但其實,姜三老爺的感受沒有沈夫人那么深。因為他畢竟是男子,女兒歸母親管,兒子可是歸父親管的。
跟后宅打交道的少,自然感受就沒有沈夫人那么強烈。沈夫人才真是在嫡母手里討生活。特別是嫡母還有自己親生的女兒,庶女就更小心翼翼。
是以才真心地憐惜這個剛沒了生母的侄女。
姜三老爺道:“那是自然,這是我親閨女。這孩子可好,自己提出來要去東林寺守孝祈福。我已經叫你嫂子去安排了。今天一早便派人過去打點!
沈夫人想起昨天沈觀也對這個表姐印象很好,贊道:“真真是好孩子!
后面的事自然便是她嫂子三夫人的事了,她做姑姑的已經仁至義盡,不能再以小姑子的身份去干涉嫂子的家事。此事于她便放下。
姜清杳,在她心目中便是一個溫柔孝順的可憐侄女,一個淡淡的印象留在了心里。
姜清杳在屋里把巧雀也嚇了出去,沒一會兒見云鵑進來了,心里直樂。
云鵑也就八九歲的樣子,瞅著跟她差不多,平時干些碎活,不常在屋里,沒有青燕、巧雀跟原身那么熟悉,安全多了。
“那就你在屋里吧!彼f,“你去次間吧,我叫你再進來!
打發了云鵑,姜清杳往床上一歪。
很舒服,很放松,跟前兩天的狀態完全不一樣了。
她剛才就已經合計過了,她現在該干什么?結論是:什么也不干。
有孝在身,也不用去上課,也不用去天天給嫡母請安。
她現在這個階段,就是該好好守在屋里哪也不去,等著那位姨娘下葬。之后大概也是一樣該深居簡出很長時間。
對于換了靈魂的穿越者來說,簡直是再好不過的一個過渡期了。
姜清杳美美地翹起了腳。
到了傍晚時分,她那位在家里排行老三的父親大人來探望她了。
沈觀難受起來,不知怎么,心里那點翻涌的情緒竟有些壓不住,盯著姜清杳看。
不醋,是不是也不喜歡呢?
清杳,對他一點喜歡都沒有嗎?
沈觀終于還是在幾個姑娘話題越演越烈,眼瞅著都要開始討論他的容貌會不會受寵的問題了。
黑著臉打斷她們。
他心里還是納悶。
清杳,為什么他夢里夢到姜清杳旁邊有個看不清臉的男人,醒來都覺得心口疼得厲害,醋意一天都消不下去呢。
第 35 章 第 35 章(修)
沈觀面上雖笑吟吟的,但姜清杳覺著他心情極差。
少年牽著她的手,似笑非笑:“禮尚往來,我送清杳個禮物!
沈觀送姜清杳禮物是常事,可這回兒姜清杳直覺這禮物不會是她想要的,他話里不止有話,牽著姜清杳的手也極緊,盡管少女有些疼的想掙脫,沈觀也分毫不松,甚至還有些微微的顫抖。
姜清杳想也知道沈觀定是將幾個姑娘方才的對話聽全了。
這會兒生氣了。
沈觀拉著姜清杳往院里走,姜清杳拽他的袖子,小小的擺擺手,忙不迭的解釋:“沈觀,我,我方才只是好奇一問,沒有旁的意思,我也沒有誤會你和公主的意思!
姜清杳越說,沈觀臉色愈差。
沈夫人的親嫂子三夫人道:“是咱們這一房的小四!
沈夫人微感訝異:“四娘嗎?”
多年前的記憶回籠,那是個和她排行一樣的小庶女,也和她一樣在小小年紀沒了姨娘。
她分明記得三哥這一房的四娘是和沈觀同歲的。這個年紀,怎還在家沒有出閣?
回憶起當年那時候沈觀就不滿三舅母提到四表姐死了親娘時臉上帶笑,沈夫人都忍不住看了三夫人一眼。
三夫人其實不太想給沈夫人多介紹姜清杳。姜清杳十七了還待字閨中且身上并無婚約,說出去不好聽,顯得她這個嫡母不稱職似的。
真冤。
但眼下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好在沈夫人十分有分寸,也沒有當面發問。她只說了聲“是呢”就想對付過去,趕緊轉移話題。
哪知道老太太不咸不淡地說:“這丫頭命不好,要在家里沾夠了咱家的福氣才能嫁人。”
廳里喜氣洋洋的氣氛頓時滯了一息。
如今姜家雖然富足,但當年老太爺娶老太太的時候還只是成日在外跑商的小商人。老太太出身不高,雜貨鋪掌柜的女兒。她甚至不識字。
三夫人內心里其實頗瞧不上老太太,只可恨她是兒媳,老太太是婆婆,身份擺在那里她沒辦法。
老太太這刻薄話一出,姜清杳只垂下眼簾,默不作聲——她嫡母在這兒呢,輪不到她開口。
果然三夫人必須得說話了——
“這可不是什么野路子道士神婆訛人錢財的,這可是東林寺的首座大和尚。咱們哪個敢不信,自然要照做。”
“如今已經足足兩年,待到明年春夏,她這道坎就平安過去了。有老太爺、老太太這這么大的福氣護著呢,到時候定給她找門好親事。”
沈夫人知道三夫人這一番話里肯定有很多虛頭巴腦、不盡不實的東西,但她不能在老太太跟前給她親嫂子塌臺。
沈夫人一遮嘴角,含笑道:“原來如此,得家中長輩庇佑,這是有福氣的孩子。”
她又道:“四娘,你過來!
姜清杳起身上前,福身行禮:“姑姑。”
沈夫人見姜清杳被祖母刻薄幾句,面上竟毫不見情緒,眉間云淡風輕,嘴角甚至帶著溫柔和氣的微笑。
回憶泛起漣漪,上一次省親回程時從旁的夫人那里聽到的零星關于這孩子在孝期如何虔誠沉靜的稱贊都想起來了。
她心中暗暗點頭,解下腰間玉佩:“姑姑得你祖父、祖母庇護,也沾了長輩們許多福氣。你在家有祖母、母親悉心看顧,姑姑幫不上什么,這塊玉佩是我昔年的嫁妝,帶著姑姑從娘家沾來的福氣,現在給你。你要好好地,也做一個有福之人。”
姜清杳恭敬接過,笑著行禮道謝:“侄女投胎投得好,生在有福之家,有這么多親長愛護,定像姑姑和母親一樣是個有福之人!
這孩子關鍵時刻不掉架子,接得住話茬,三夫人心頭舒爽了很多,只笑吟吟地看著沈夫人和姜清杳姑慈侄孝,假裝看不見老太太不痛快的臉色。
老太太覺得刺眼,還想說點什么,她身邊的媽媽悄悄扯了扯她的袖子。
老太爺跟她幾十年老夫老妻豈能不了解她,早早就警告過她“四娘一輩子能回來幾次,你別給她找不痛快”。她剛才一時沒憋住,此時被身邊人扯了幾下,醒過來了,見場面已經被這幾個扎眼的人給圓過去了,只得悻悻作罷。
沈夫人打量姜清杳的目光卻有些不一樣。
三夫人以為她還介意剛才的事,繼續打圓場:“我們四娘啊,不是我自夸,真真是個好孩子。作妹妹有妹妹樣,作姐姐有姐姐樣,從來跟姐妹們都沒有拌過嘴、紅過臉,從來沒有!又淑靜又穩妥,頂頂敦厚的一個好孩子。這不是我吹的,這是大家都知道的。”
沈夫人從來是嬌客,如今她兒子高中探花,這是姜家的親外孫,姜老太爺極是看重,姜家益發看重她。老太太放不下當年的心結,但姜家各位夫人也都想跟這個姑子打好關系,紛紛都給捧場:“可不是,我家幾個,都喜歡與杳娘一起玩。”
“她們跟杳娘一起,我們是最放心的!
“待過了這個坎,杳娘定也是個有福氣的!
有大家的幫襯,場面又喜慶吉祥了起來。
大家一團和氣,只有老太太在上首忍耐著看沈夫人花團錦簇,看三夫人面上生光,看姜清杳溫柔淑靜。
想到她苦命的三娘還在夫家熬著,這輩子沒個頭,不由悲從中來。忍了一陣子,到底不想再看庶女沈夫人得意,只扶額道:“我頭風犯了,你們玩吧,我歇一歇!
老太太這個頭風怎么回事,媳婦們都心知肚明。
三夫人很“捧場”:“娘快回去歇著,這里有我們呢。”
老太太臭著臉起身了,沈夫人也起身,恭送嫡母,不叫人挑出錯來。
大夫人是嫡長媳,實在沒辦法,跟過去攙扶老太太:“我照顧娘!
老太太歲雖心疼守寡的親生三女兒,可到底也知道沈家對姜家不一樣,沈夫人是個熱灶,不能全讓三房燒了。她終究也是心疼長子長媳的,使個眼色給大兒媳:“我沒事,躺躺就好了,你妹妹難得回家,你做長嫂的,好好招待她。”
大夫人松口氣,欣然回去了。
廳上,沒有了老太太,氣氛反而更好。
小一輩年紀小,雖也向往京城,但沒什么敬畏心,對這姑姑也親近,爭著打聽京城,一個個像好奇的小麻雀。就連姜清杳兩個訂了親的堂妹,一開始還想矜持些,后面也忍不住加入了嘰喳的行列。
沈夫人笑吟吟地,對娘家晚輩們非常慈愛。只是在端起茶盞潤喉嚨的間隙,不動聲色地多看了姜清杳幾眼。
姜清杳在這里其實是最顯眼的。
說起來是她弄巧成拙。她不想冒頭,所以穿得不刻意。但大家都把沈夫人視為京城來的貴賓,都想拿出最好的模樣見她。小地方的思維就是當然要穿新衣。沒有新衣就算是舊衣也要新漿洗一下,筆挺筆挺的,但有新衣肯定穿新衣。
姜家有錢,不窮,當然有新衣穿。
所以姜清杳本意是不想顯眼,卻反而顯眼了。
遇事穿新衣這種操作,沈夫人懂,她小時候也是這樣的。當然現在她在京城生活了這么多年了,講究的已經是半新不舊的含蓄。
這么掃過去,年紀最大的姜清杳最符合她現在的眼光。
沈夫人悄悄瞅著,姜清杳果然如三夫人夸贊的那樣,不爭不搶,嫻淑安靜。
不管哪個妹妹提問,或者問了多么天真可笑的問題,她都抿著嘴笑,眸光中帶著疼愛。沈夫人能感受到,這個侄女雖然青春嬌美,卻不喜歡和同輩姐妹爭奇斗妍,反而像她這個長輩一樣很享受這種天倫之樂的場景。
沈夫人暗暗點頭。
姜清杳一直帶著笑當陪客,該笑的時候就笑,該鼓掌的時候就鼓掌。這個家給了她一個富足的生活,她為這個家庭的團結和睦貢獻一份微薄的力量也是應該的。
她同時還帶著一種看客的超離感。
她很喜歡觀察、揣摩。女孩子們當然單純簡單,基本上就是對京城的向往、對表哥的敬佩、對姑母的親近。相比之下,諸位夫人和沈夫人這個小姑子之間的你來我往就有意思的多了。
有很多非常傳統的價值觀和禮數在這些女人的言語、眼神和肢體動作中表達了出來。
非常有意思,姜清杳觀察得津津有味。
但偶爾,姜清杳也會看到沈夫人投過來意味不明的一瞥。總覺得那目光里似乎帶著探究。
姜清杳自忖今天除了穿衣不夠簇新鮮亮之外,其他的地方并沒有什么疏漏。難道沈夫人是個勢利眼,喜歡被逢迎,因為她穿得不夠新而不高興了嗎?
但姜清杳很快推翻了這個猜測。
九年前沈夫人剛回到娘家便能安排兒子代她去安撫失去了姨娘的小侄女。而且沈觀那孩子的教養那么好。姜清杳不相信這樣的一位長輩會是個勢利眼。
或許就跟別人一樣,看她年紀這么大還沒訂親,好奇加擔憂吧。
這么一想,姜清杳就釋然了。當沈夫人再看過來的時候,便沖她微微笑。
沈夫人目光閃動,忽然切換了話題,問:“杳娘平時在家里都做些什么?還在上學嗎?”
姜清杳心想,早知道要被點名,剛才就不沖沈夫人笑了。
但已經被點名了,也不能躲,便微微傾身:“學里教的東西都學過了,已經不去了。只自己隨便看些書。平日里抄抄佛經,供到我師父那里去。閑來無事的時候,喜歡擺弄些花草。和姐妹們都差不多!
有個年紀小的妹妹十分活潑,搶著道:“杳娘姐姐的院子里好多花,她好會養花的!
旁的妹妹們也都點頭稱是。
沈夫人點頭笑笑,不再追問,反跟那個搶話的小侄女說起話來。她親切可人,女孩子們都很放松。
姜清杳也很放松地度過了這段認親的時光。
熱鬧了許久,姜清杳有點納悶怎么大夫人還不宣布散場。即便是她,在社交中純當觀眾都有點累了。當主角的沈夫人要應付每一個人,肯定更累。
大夫人執掌中饋,按理說不該這么不會安排事兒。
正納悶,有婢女進來通稟:“表少爺來了!
幾位夫人和眾姐妹的眼睛都亮了起來,姜清杳恍然大悟,原來是擱這兒等著呢。
三夫人還拍了下巴掌:“糊涂,怎不請表少爺進來!”
婢女委屈:“表少爺一定要通稟!
姜清杳扭過頭去才憋住了這一下沒笑。
這表弟,還是跟小時候一樣老成可愛啊。
那香氣聞著好怪異,聞得姜清杳頭都疼了。
姜清杳忍不住拽著香牌的繩子,不許香牌再晃,又側過臉去:“沈觀,好累。我想睡覺!
沈觀抱著她,愛不釋手的吻她的指尖,糾正:“夫君,是夫君!
姜清杳順著他小聲喊了夫君。
沈觀心花怒放,愛憐的吻了吻她的臉頰,將綁著姜清杳的手腕的發帶解開。
“睡……”吧。
“啪——”幾乎是同時,極清脆極響亮的一聲巴掌聲響起。
姜清杳扇了沈觀一巴掌。
第 36 章 第 36 章(修)
姜清杳帶著氣惱之下的力道,那一巴掌不留余地。
幾乎是同時,少年漂亮白皙的臉頰側邊通紅一片。
姜清杳看著沈觀,抿唇,眼神仍是生氣不悅的。
沈觀眨眨眼,有一瞬間的茫然,小聲:“清杳,你生氣了!
他朝她湊過去一點。已經泛紅的臉也離她更近,姜清杳只要再一抬手,下一巴掌就能立刻落在他臉上。
沈觀瞧著也不像是想要躲的樣子。
姜清杳沒什么表情,聲音清泠泠的:“我不應該生氣嗎?”
據自己的姑子沈夫人昔年來信里說,沈家外甥當年出生的時候,正是天亮時分。下人們給他祖父報喜,沈老大人抬眼看到霞光映紅窗紙,以為吉兆,遂給這個孫兒賜名觀。
沈觀。
沈夫人成婚多年,就這一個獨生兒子沈觀。
在見到真人之前,三夫人揣測著這樣的獨生子,沈夫人又是高嫁的,必是捧著怕摔、含著怕化,拿他當成眼珠子看的。
相識人家里也有這樣的,都慣得不成樣。
來之前她特地囑咐了幾個孩子,與沈家這個表兄弟相處一定要包容忍讓。
她的丈夫、孩子們的父親姜三老爺不過一庶子,才具也平平,因著這個高嫁的同胞妹妹才多得了老太爺幾分看重。于三夫人來說,這姑子和外甥都是他們三房的貴客,自然要多包容多擔待。
哪知道此刻打眼看去,沈家外甥沈觀小小年紀,談吐清楚,進退有據,沒有一絲錯禮的地方,直把三房的三個兒子比成了鄉野小子。
全不是三夫人想象中的那種憊賴紈绔子弟。
三夫人瞅著這一雙清澈眼睛,干凈氣質,還有這說話不急不躁的模樣,喜歡得不得了,忙解釋:“也是趕得不巧,你四姐姐的姨娘這兩日剛過身,她受了驚嚇,又發燒又昏睡的。今日里下人來報過了,倒是說好多了,可她身上有孝,晦氣,你母親難得回來一趟,別沖撞了她。”
沈夫人說:“我記得四丫頭和曦哥兒同年的?”
三夫人說:“正是,四丫頭大了曦哥兒幾個月。那年才有了四丫頭沒多久京城就送來了你的喜訊,把太爺和我們高興得什么似的。”
曦哥兒是沈觀的乳名,晨間誕生,故乳名為曦。
他和姜清杳同年但略小幾個月,往大里說是小少年也行,往小里說是男童也行。
姜家女孩們沒有序總排行,各房論各房的。姜清杳是三房的四姑娘。
沈夫人道:“小小年紀就沒了生母,可憐見的!
三夫人此時心里哪有姜清杳,沈夫人稍嘆了兩句,三夫人便轉了話題,說起老夫人:“……她既說身子不太爽利,妹妹也不必往前去,盡有我呢。知道妹妹有孝心,但妹妹是嬌客,難得回來一趟,只管自在!
因孩子們也在,不好明說“老太太看見你過得這么好就不痛快,你別往她跟前湊,我給你擋著,你回娘家要開心”。
當然沈夫人心里明鏡似的,笑吟吟地應了,接了嫂子這番好意。
姑嫂倆多年不見,自有許多契闊之情。三夫人引了頭,沈夫人便喚沈觀:“你們小孩子去廂房玩耍吧。”
沈觀應了“是”,又給舅母行禮告了罪,然后邀請三房的表兄弟們:“去我那里說話!
這院子是沈夫人出閣前的閨房,如今她自然還住正房,廂房收拾出來給表少爺沈觀住了。
但沈觀年紀雖小,卻并不仗著年紀小就無視禮法,正兒八經地只請了表哥表弟們,沒有邀請表姐妹們,十分講究規矩。
沈夫人嗔道:“你姐姐們年紀也不大,一并去。一輩子見不著幾回的!
這的確是真話,沈觀想著也有道理,便點頭:“姐姐妹妹們一并去,與我講講母親家鄉!
一群大大小小的孩子便跟著沈觀去了廂房。
房間里清靜了,兩個女人放松下來。
三夫人羨慕道:“瞧瞧曦哥兒這孩子,有板有眼的,說話做事多么有章法。”
“別提了!鄙蚍蛉藚s說,“小小年紀像個小老頭。”
“從小就跟著他祖父、父親,我除了問問飲食、衣裳,其他的半點摸不著。雖是我生的,竟無半分像我,十足十地像極了沈家人!
像是抱怨,實則炫耀,那眼里是有光彩的。
三夫人掩口道:“我聽你哥哥說,父親曾私底下對他說:你妹夫打小就是個沉凝穩重之人,唯一一次像個年輕人就是自己挑中了你四妹。”
提起這個,沈夫人便面生紅暈,明明成親多年,眉間卻似少女。
三夫人做了多年庶子媳婦,一看就明白——這模樣只能是婆婆善待、夫君疼愛才養得出來的。但凡有一點磋磨,都存不住眉間的這份舒緩與明媚。
三夫人又羨又嘆。
姑嫂說了說兩邊家里的情狀,又拉了拉兒女經。
不是誰都能如沈夫人那樣幸運,三夫人就常被婆婆磋磨,其實頗有意想背后說說老夫人小話,但沈夫人似乎對老夫人如何打壓庶子媳婦和如何不快樂并不怎么感興趣,三夫人就很有眼色地及時住口了。
只一力稱贊:“多虧你,你哥哥如今也很受父親看重,要不然,我的日子更不好過。”
花花轎子互相抬,沈夫人自然要自謙:“是哥哥自己爭氣,嫂嫂辛苦了。”
三夫人笑吟吟道:“可惜了我沒生出女兒來,要不然非得跟你結個兒女親家不可!
她沒有親生女兒,這一句自然只是笑談,可雖如此,沈夫人依然沒有接這個話茬,只抿嘴笑笑。
她自己是庶女高嫁不錯,但那是因為她的父親對公爹有救命之恩。
姜三老爺雖然是她親哥哥,但對沈家沒有半點恩情,甚至還要沾妹妹的光,他的女兒別說庶女,就是嫡女也不可能高攀得上祖、父都是進士的沈觀。
沈夫人不回應,三夫人便心下雪亮。
前幾日她那傻夫君還曾發過夢:“若是能再和沈家親上加親就更好了!
還非叫她探探妹妹口風,她當時就說過肯定不行,奈何男人就是愛發夢。
行了,夢夢就行了,回去得提醒他別真的提出來,惹人笑還是次要的,更怕惹了這妹妹生氣,以后不來往了。
姑嫂倆多年不見,很盡了聊興之后三夫人才起身,叫人喚了孩子們過來,帶著三爺的兒女們告辭。
沈夫人也有略有些乏,叫婢女給她捶肩膀。
沈觀過來喚了聲“母親”。沈夫人抬眼,卻見小小少年眉頭微蹙。她忙問:“怎么不開心的模樣?可是和家中兄弟起了什么爭執?”
她這話也不是全無由頭。她丈夫沈博便是一個十分固執之人,若相信自己是對的,便是磕得頭破血流也不會改。沈觀是十足十地像了他父親,從小就是個犟種。
“并沒有,我們來外家做客,我怎會如此不知禮。”沈觀微微不滿。
“那你怎么了,倒是跟娘說嘛!鄙蚍蛉肃了。
“按理,我不該說長輩。”沈觀跟親娘也不兜圈子,直說了他的不滿,“只是我觀舅母說起四姐姐新喪生母,竟是帶著笑說的。生母雖是妾,那也是親娘。小小女兒正經人倫之悲,舅母身為嫡母提起此事竟言笑晏晏……”
沈夫人立刻明白了。
沈觀三歲便開蒙,由祖父親自教導讀書,圣人仁義禮智信的道理深入骨髓。三夫人這嫡母說庶女剛死了親娘時竟帶著滿臉笑,擱沈觀心里,只怕已經給這位親舅母頭上打上了“不慈”的標簽。
她“咳”了一聲,替娘家嫂嫂遮掩:“你舅母就是見到我們一時太高興了……”
小少年投過來一瞥,目光中帶著責備,顯然對母親這個解釋并不買賬,只不過遵從孝道不當著婢女們的面去駁斥母親而已。
沈夫人無奈,只得坐起來,揮退婢女,對兒子道:“過來坐,我與你分說。”
沈觀過去坐到榻幾的另一邊,與母親面對面。
他年紀歲小,讀書卻早,明事理也早,且他若有不明白的事,若在沈夫人這里求不到解答,說不得回京后就要去父親和祖父那里求解。
因此沈夫人并不糊弄他,認真地與他講現實:“我知道你學的那套道理告訴你每個人該怎樣,譬如夫妻該和睦,正室該大度,嫡母該慈愛?赡侵皇堑览砩蟻碚f的,真落在眼前日子里,咱們都是有血有肉的活人,誰個都得有個喜惡!
“正室不苛待妾室和庶出兒女,便已經是大度的妻子、慈愛的母親,你非得讓她照書本上那樣發自真心地喜歡與自己爭奪丈夫的女子、與自己的兒子爭奪家產的庶子,你要曉得那是不可能的!
沈觀動了動嘴唇,發現這件事實在無可辯駁,又閉上了。
沈夫人趁熱打鐵,揶揄:“怎么就覺得要求旁的人要為自己真心討厭的人發自內心的悲傷那么硬氣呢?”
沈夫人認真講人情世故,不拿他當小孩糊弄,沈觀便受教,低頭認錯:“是我對舅母苛刻了。”
小少年抬起頭,又道:“但那位四姐姐著實可憐,母親是她親姑母,關照她一下吧!
他也不是全不通世故,身在京城,人情往來是極多的,似他這樣自小聰慧的孩子怎能不懂。外家門第比自家低了許多,因此母親在娘家說話便有分量。
對失了親娘怙恃的小姑娘,有分量的姑母多關心一下,別人看在眼里,就少薄待她一分。
沈夫人摸摸他的頭,目光溫柔:“知道了,不用你說!
沈觀覺得自己大了,想側頭避開母親的手,卻聽沈夫人嘆道:“我也是這個年紀……姨娘沒了!
沈觀一頓,沒再閃避,任母親揉自己的頭。
沈夫人知道他不喜歡,揉了兩下便收回手:“只現在全府上下都盯著我呢,我這墊子都還沒坐熱,不好先興師動眾地去關心她,倒把她推到風尖浪頭上,后宅破事多,別叫她招人眼。待我緩兩日,該見的人都見了,該拜訪的都拜訪了,再去看看這可憐孩子!
沈觀想了想,卻道:“那母親別動了,我小,我代母親去看看四姐姐吧!
他處處都似沈家人,這雙眸子卻和沈夫人一樣,十分溫柔:“她沒了親娘,家里卻張燈結彩地迎母親省親,不知道現在還有誰會想著她,實在可憐!
舅母能笑成那樣子,想來舅舅也不會為個妾沒了多傷心。
“我代母親去看看她,叫她知道,還有姑姑疼她!
兩人正說著,這么大的事,她們憋在心里也害怕,從沒瞞過小姐這么大的事,可沈觀慘白著臉,求她們不能讓姜清杳知道。蕓香半夏不知所措,只能聽他的先回來了。
這會兒終于說出來,松口氣,正要去觀察姜清杳的反應,沈觀身邊的冷臉侍衛來了。
姜清杳小臉微白,順著聲音看過去。
冷臉侍衛上前來:“夫人,翰林院編修的史冊出了問題,公子臨時得到急召,進宮去了,恐怕要幾日不能回來。”
姜清杳沉默一會兒,問:“他現在在宮里?”
冷臉侍衛點點頭。說完就想告辭了。
身后姜清杳又問,聲音有些顫:“小伍,他到底在哪兒。”
第 37 章 第 37 章
少女聲音有點顫,神色迷茫又不解,不明白怎么一覺睡醒,會變成這樣。
冷臉侍衛見瞞不住了,帶著姜清杳在府里繞了幾繞,院子的西北角,一間客廂前。姜清杳和沈觀只兩人住,也沒什么遠方親戚會來投奔,因此客廂只是配置了,卻沒怎么打理,極其簡單粗陋。
姜清杳推門而入,一眼便看見了躺在那兒的少年。
沈觀眼緊閉著,面色蒼白,原本紅潤的唇色也消失不見,整個人看著像放久了的宣紙一樣脆弱,一碰便碎。
姜清杳只敢遠遠的看。
甚至不敢靠近幾步。
怎么會變成這樣呢?
她看見沈觀的手腕上用厚厚的紗布纏著,還有一點血跡滲出來。
少女眼睫啪嗒便濕了,鼻尖通紅。
其實最辛苦的就是做法事那幾日。
姜清杳為了把“孝女”的人設坐實了,真的是整場地跟著。一天下來,腿都跪麻了。必須得晚上讓巧雀和云鵑給她揉腿。
這時候就默默感謝掌管投胎的神,沒有讓她投胎成給別人捏腿的。
好在做法事也就是幾日。最后一場結束的時候,姜清杳大大地松了口氣。
她雙手合十,默默祈禱:占了你女兒的身體和身份,希望你和她能投胎到我那個世界去。那里沒有小妾也沒有庶出,比這里強百倍,不,強一萬倍。
法事結束了,姜清杳問高媽媽:“以后我都做些什么?”
高媽媽反問她:“姑娘在家都做些什么?”
姜清杳一聽就明白了,三夫人嘴里這個“穩妥”人其實也沒那么穩妥,高媽媽其實也不知道以后都該做些什么。
高媽媽被派這個差事之前,是賦閑在家的。
這差事一去一年,三夫人當然不肯把自己真正得用的人派給姜清杳去。記得自己的陪房家里還有這么個人,常來請安,就推出去給姜清杳了。
姜清杳嘴角抽抽。
既然如此,她說:“家里不就是那些。我是問這里有沒有什么特別的規矩。媽媽去問……去把淳遠師父請來我問問他吧!
本來想讓高媽媽去問,轉念一想還是自己親自問吧。
之前原身的姑姑和表弟送來了一點善意,讓她還以為這個時空挺溫和的,沒有小說里那么多宅斗的彎彎繞繞。
到三夫人和高媽媽這里又讓她明白過來,就算沒有那么多奇葩極品,正常人也是會有很多小心思。
像高媽媽,不過是一個仆婦而已,先頭居然隱隱有想拿捏她這個小姐的意思。
人的行為都是受利益驅使的,順著這個邏輯看事情,特別清楚。姜清杳早就看明白了。
無非就是看她是小孩,拿捏住,管住她的錢箱和送過來的補給物資,稍稍中飽私囊一下,對高媽媽來說一年搞不好也能攢出一筆不錯的外財。
所以,錢、物和其他,最好還是拿在自己手里最安穩。
高媽媽去請了知客僧淳遠過來。
淳遠說:“阿彌陀佛,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每日有早課晚課,檀越年紀還小,能來便來,不必強求。日常里首座大和尚與我們講經,也都是可以聽的!
這位女檀越年紀雖小,人可十分懂世故的,家里教得很好。
這幾天吃素吃得她都面有菜色了,姜清杳聞言眼睛都亮了。
她咳了一聲,還是問了高媽媽一句:“我們孝期吃肉合適嗎?”
高媽媽聽到“我們”,眼睛也亮了。
“無妨的!彼闹馗颖WC,“別的地方不知道,就懷溪,現在有幾家能正經給姨娘守孝的,兒子都做不到。似姑娘這般實已是感天動地了。”
說得真夠夸張的。但姜清杳接收到了她傳達的信息——這個生母說到底也就是個妾而已,她自己又是個女孩,沒人在意。
那可真是太好了!
姜清杳袖子按按眼角,哽咽:“姨娘也是……經常叫我要多吃肉,說長身體……那就,多謝師父提醒。”
有院子住,有婢女伺候,還有肉吃。
這小日子還有什么不滿足的。
細問了問,要想吃葷得另交錢。
姜清杳說:“我與媽媽商量商量再與師父說!
淳遠便先回去了。
姜清杳問高媽媽:“你會不會做飯,你若會,我把這個錢給你,你來操辦。”
高媽媽接這個差事之前是家庭主婦,就這種男主外女主內的大環境,姜清杳不相信她不會做飯。
果然高媽媽哎呀呀地搓著手:“當然會,當然會。姑娘交給我只管放心,我燒得一手好茶飯,咱們府里的人都是知道的。只大廚房都是大夫人的人,咱們的人插不進去,我才閑在家里的!
姜清杳比照著廟里給的報價又添了點給高媽媽:“采買這些都交給你,你能余下多少我不管,反正每個月這些錢我要頓頓吃到肉,我要是吃不好,咱們就還是吃廟里的!
有錢過手就有利可圖,有利可圖人就自然會彎腰。
高媽媽前頭拿捏姜清杳不成,本以為這份差事沒什么油水了,不想姜清杳主動把油水送到她手里。
這過世的燕姨娘可真會教孩子,把四姑娘教的人精似的。
她此時對姜清杳全沒了最初的態度和想法,眼神里全是熱絡,賭咒發誓:“姑娘放心,但有一頓吃不好,叫我男人不姓高!”
姜清杳微微一笑:“靠你了!
和尚都說了那些什么課什么講經都不強制,姜清杳就開啟了她睡到自然醒的美好生活。
說是自然醒,可其實依然是天一亮就醒了。因為這里根本沒有任何熬夜的理由,基本上是天黑吃完飯稍微消消食,就吹燈睡覺了。而且超級安靜,能聽到院子里的蟲鳴甚至風吹樹梢的聲音。睡眠質量特別好。
東林寺是在山上,景色好極了。尤其現在是陽春三月,草長鶯飛的時節。
姜清杳睡得飽,早上起來照鏡子,眼睛明亮皮膚水靈,整個人就像這大好的春光。
春光可不能辜負,留了李婆子看院子,姜清杳帶著高媽媽、巧雀和云鵑吃完早飯就開始在山上溜達。
山不高,寺廟建在山頂上,往下眺望,能看到大片的農田和村落,甚至能看到其間的村人。
那些田據說都是東林寺的。寺廟嘛,不交稅,好多寺廟都富得流油。
那個淳遠和尚就滿面紅光的,姜清杳都有點懷疑他私底下吃肉。
山腳就有村落,有一條彎彎曲曲的盤山道可以坐馬車直達廟門口。也有一條全是臺階的步道,給信眾展示“誠心”的。除了這兩條路,還有許多小路。應該觀光客踏青探幽踩出來的。
東林寺的服務堪稱豐儉由人,姜清杳非常欣賞這種務實的作風和良好的服務意識。
該著他家香火好。
留了李婆子看院子,姜清杳帶著高媽媽、巧雀和云鵑溜達著往山下去。
這時間陽光明亮起來,路邊草葉上的露水偶爾閃爍,鳥雀的叫聲清脆悅耳。雖然這里其實是有人煙,甚至往山下看,村里人家還挺稠密的。但這環境對姜清杳來說已經非常的原生態了。
宛如踏青。
到了山腳下的村落里,很容易就找到賣菜的人。真如淳遠和尚說的那樣,雞也有,鴨也有,只要你有錢,都能買得到。
姜清杳本來饒有興趣想看看高媽媽與這些村人討價還價了解一下當地物價的,高媽媽卻笑瞇瞇地攆她:“巧雀,你陪著姑娘四處看看,也別走太遠了,熟悉熟悉附近就行!
既然之前都許諾了節余多少錢都歸她,姜清杳便識趣地走開了。
晴空明媚,空氣新鮮,春光實在太好,可終究是在孝里,也不能真當成踏青。
況且來日方長呢。
姜清杳帶著巧雀和云鵑在村頭稍稍轉了一圈,觀察了一下婦女們的衣著,尤其是腳。在確定沒有看到任何一雙小腳之后,她大大地放心了。
“走,看看媽媽買好了菜沒。買好了我們就回去!
巧雀說:“是,早點回去。寺里常接待香客,諸般都妥當,姑娘好好在上面待著就是了。可不要再下山了!
姜清杳眼里美好的“原生態”,在巧雀眼里就是十分嫌棄的鄉間地頭。
巧雀也是從小就在姜府里長大的,擱在村人眼里已然算是“大家婢”了。何況她是屋里伺候的婢女,不做粗活。她看著這村頭田間牛羊糞便,婦女小兒都衣衫粗陋,便十分瞧不上,只想快些回山上精舍里去。
寺廟院落雖然比家里是差了些,但也干干凈凈,該有的都有。
姜清杳瞧了巧雀一眼,又瞧了云鵑一眼。
這便是年紀大的不好了。巧雀雖然才十二三歲,但已經有了自己成型的價值觀。
云鵑就還好,因為日常里也幫著做粗活,還沒有姐姐們那么講究、精致,對眼前環境也沒有太嫌棄。
所以,想要跟自己價值觀一致的,還是得從小培養,姜清杳默默地想。
挑自己的婢女實在是穿越前輩們必做的功課。
“天天悶在院子里,我倒不是嫌悶,是怕壞身子骨!苯彖谜f,“每天還是要走動走動,舒展一下的!
巧雀避開一坨牛糞,捏著鼻子說:“那我陪姑娘在上面走。瞧下面這些人,盯著我們看!
這一點確實。姜清杳雖然穿著素服,可那衣服料子還是讓村人忍不住盯著看。
他們倒是也不上前,但這么盯著看,的確讓人不舒服。
“好,回去吧!苯彖棉D身。
三人尋了高媽媽。
高媽媽收獲頗豐,籃子里有菜有蛋。她眉開眼笑:“已經和他們說好了,雞殺好了弄干凈給我送上來,畢竟不好在上面殺生。”
馬上有雞湯喝,姜清杳覺得嘴里都在分泌唾液。強忍住,作出淡淡憂傷:“我待會告訴姨娘,不是我嘴饞,是為了長身體!
高媽媽忙說:“當然。”
巧雀想起在府里的時候姨娘的魂魄還未離開,不知道有沒有跟到這里來,害怕起來。
回到山上果不其然姜清杳又對空氣說起話來,巧雀頭皮發麻,法事都做完了,怎地姨娘還不走?還放心不下四姑娘嗎?
待姜清杳在屋里喚人,她便推了云鵑進去:“快去。”
高媽媽看見怪道:“你怎么不去?”
燕姨娘守著四姑娘飄來飄去這事只有青燕和巧雀知道。青燕心眼子多,早告訴了巧雀不要再與別人說,怕云鵑知道了也不肯進屋去伺候。
巧雀便謊稱:“我肚子疼!
高媽媽知道自己是三夫人的陪房,以后斷無可能讓她跟了庶出的四姑娘。姜清杳只是個臨時的主子,不值當她花費太多心力。
只要無事,便也不往前湊。
姜清杳的身邊,便只年紀小小的云鵑貼身伺候,巧雀外頭伺候。
這很好,姜清杳露出滿意的微笑。
“如果你本來生氣,卻因為我受傷成這樣憋下了,對清杳來說不是不公平嗎?如果這樣,豈不是每一次矛盾、傷害,我這樣裝可憐,你便要忽略自己的感受嗎?”
沈觀有些氣,氣他自己:“我不想。我不想這樣!
“你該氣我的。”
“可你心軟,見到這樣的我,你有再多的氣,都不會沖我發了。我不想清杳忽略自己的感受!
姜清杳愣住了。
他說他不想姜清杳忽略自己的感受,沈觀希望姜清杳不要因為他的傷,因為他的可憐模樣,就沒了自己的脾氣,他不想她這么心軟。
好脾氣的背后,意味著委屈她自己。
少年盯著姜清杳,認真又鄭重:“清杳,你應該生氣。因為我很過分,沈觀昨晚很過分,不管是香牌還是什么,過分的都是我這個人,做不了假。我不能欺負你,欺負你說,那都不是我的本意,我是受了外物的影響,要你咽掉你原本的委屈和氣惱。那樣太壞了!
“姜清杳應該氣沈觀的!
第 38 章 第 38 章
少年喃喃又懊惱。
姜清杳盯著他,看了一會兒,又低下頭去發怔。
從來沒有人這樣和她說過。
姜清杳想起什么,又看一眼沈觀濕漉漉的睫,拿了帕子朝他臉上胡亂一抹。動作隨意,力道也不小。
沈觀閉著眼睛讓她擦,倒是沒躲。
等姜清杳挪開手了,他又小心的觀察她神色。
見她沒什么表情,總在走神的樣子。
姜清杳不能白拿錢,回來跟巧雀說要辦個席面招待同房的兄弟姐妹們。
巧雀說:“我記得哥兒們逢五逢十休沐,今個剛十一,那就十五?”
虧得她提醒,要不然這些細節姜清杳哪注意得到。她忙細問具體該怎么辦,巧雀說:“今天晚了,明天我就去找姨娘們問問,她們常聚,曉得要花多少錢。要不然直接去大廚房,我怕趙媽媽坑咱們錢!
瞧,富裕人家,連妾室們都能吃香喝辣,時不時聚個會,好吃好喝地熱鬧熱鬧。
巧雀果然第二天就出去跑了一圈,回來又找姜清杳拿銀子:“說是一兩八錢就夠了。”
“本來說一兩三四錢就夠,又說二郎如今是猛吃肉的年紀,他一個人吃的能趕上五個姑娘吃的!
姜清杳說:“那可不是,半大小子吃窮老子呢。咱們都做東請客了,不能讓客人吃不飽。也別一兩八錢了,你拿二兩去吧,寬裕點,置辦好點。”
巧雀吐舌頭:“虧得青燕姐不在了,要不然準得說咱們瞎大方!
青燕明明是個婢女,卻在很多事上壓制了當小姐的。年紀大就是有這樣的優勢。幸好她自己走了,省了姜清杳好多事。
巧雀雖然也比她大幾歲,卻遠沒有青燕那么強勢,要好管得多。
而且巧雀剛剛從姜清杳那得到了升職的承諾,正是急于表現的時候。她開箱取了銀子,麻利地跑了趟大廚房就跟掌著大廚房的趙媽媽把事情敲定了。
回來說:“趙媽媽直夸姑娘大氣呢。她拍胸脯子保證了定給咱們整一桌好席面!
又說:“我回來路上已經去各個院里挨個都知會了!
巧雀眼睛亮晶晶的,含著期待。
姜清杳當然得滿足她,夸贊:“越來越有大丫頭的樣了。”
巧雀十分滿足,說:“我去趕著給姑娘做件新衣裳出來。姑娘別忘了跟孫媽媽的事。”
跟孫媽媽什么事?當然是敲定巧雀升職后的月錢的事。
姜清杳一樂:“你放心!
巧雀左右看看,附耳低聲說:“我就是怕她在這邊壓我的月錢,按三等給,在夫人那里卻報二等!
那就是從中間吃差額了。姜清杳驚訝:“真有這么干的?”
巧雀點頭:“姑娘別聲張,咱們自己知道就行!
姜清杳保證:“你放心,該你的我會給你爭過來。她們要是敢吃空餉,我就捅到母親那里去!
巧雀得了保證,開開心心去給姜清杳裁新衣去了。
在另一個時空也就是初中生的年紀,在這個時空要干各種活,甚至在一個月百來文月錢的驅動下,挑燈夜戰,熬夜縫衣。
姜清杳瞅著都心疼了,巧雀自己卻不覺得辛苦,反而干勁十足:“姑娘別擔心,十五那日定讓姑娘穿上新衣!
各人有各人的命。
姜清杳覺得投胎成婢女命苦,巧雀卻覺得青燕走了自己能提成二等丫頭是走大運。她只催姜清杳:“姑娘別管了,快睡去。”
姜清杳很聽話地自己回去睡覺了。幽昏的帳子里盯著帳頂許久,才嘆口氣,閉上眼睛睡了。
這個時空交通靠走,通訊靠吼,很多事效率沒那么高。
姜清杳三月十一還家,三夫人吩咐孫媽媽給她找小丫頭,三月十三孫媽媽才領著五個小孩過來給姜清杳挑選。
也就六七歲的模樣,擱在另一個時空里都是小學生。
姜清杳讓小孩們做個簡單的自我介紹,篩下去一個說話不利落的。又問另外幾個會什么。可惜的是沒有一個識字的。
連巧雀都不識字呢。鄉紳之家而已,哪有那么多識字的下人。又不是那種書香世家,據說沈家就是小廝都識字的。
沒法比,沒法比。
幾個小孩之中有個明顯伶俐許多的,衣衫也鮮亮,偏要裝笨裝呆。只是再伶俐的小孩也是小孩,怎么裝也騙不過姜清杳這個成年靈魂。她起初不明白,后來云鵑悄悄告訴她:“那是徐媽媽的小女兒,她肯定是想分到二郎、三郎那里去……”
姜清杳恍然大悟。
托沈夫人的福,她爹姜三老爺雖然是個庶子可在姜家也還有點分量。雖比不上長房那樣是熱灶,可也算得上是個溫熱的灶。
排下來,排到三房的大郎、二郎甚至三郎,因為是小郎君,也都可以算是溫灶。但若繼續往下排,排到姜清杳這個連親娘都死了、在三夫人面前也并不特別討喜的小庶女這里,就徹底是冷灶了。
誰愛燒冷灶?當然沒人樂意。
所以人家有點背景的仆二代看不上她這個小院子——姜清杳這才想明白了。
強扭的瓜不甜,雖然那孩子看著就很伶俐,但沒必要,真沒必要。姜清杳放過了她,小孩明顯松了一口氣。
孫媽媽只笑吟吟地看著。
其實最開始姜清杳還幻想著像小說里那樣,察言觀色、出題考驗、精挑細選……然后選中一個天命忠仆。
實屬想多了。
最后,在有限的選擇里挑了一個看起來比較健康,手心比較粗糙的孩子。問了問,爹是馬夫,娘沒差事,哥哥姐姐的差事也都一般般。
仆二代跟仆二代也差得很遠。
一問名字,叫“三丫”。
孫媽媽說:“既跟了姑娘,姑娘給賞個名吧。”
姜清杳聞言輕輕嘆了口氣。
沒人明白她為什么莫名嘆氣。大家都看著她。巧雀還說:“咱們院里的,都是鳥雀!
是的,姜清杳早就發現了,走了的大丫頭叫青燕,然后是巧雀,然后是云鵑,都是鳥。
人不當人啊。
但她以后也會習慣吧。事實上,這一年,她已經習慣了。
冬天外面冷得凍手,大早上的是巧雀、云鵑這倆小孩忙里忙外給她端水洗漱。臉蛋和小手都凍得通紅。
姜清杳心里不是沒有罪惡感的,但罪惡感終究也沒法驅動她親自去受這個罪。
慢慢地,看多了,就習慣了。
人到了哪個時空,很自然地就同化了。
以后慢慢地……會徹底同化吧。
姜清杳放棄了抵抗:“叫葵兒吧,葵花的葵!
向陽,健康。
起碼寓意挺好。
孫媽媽笑贊:“好名字?麅,還不謝過姑娘!
改名為葵兒的三丫忙屈膝:“謝姑娘!
姜清杳問:“現在就留下嗎?”
孫媽媽對葵兒說:“你回家收拾一下,跟家里大人說一聲,拾掇好了就過來。”
葵兒問:“要帶被褥嗎?”
巧雀忙說:“不用,咱們這里有的。你自家的不要帶過來!
葵兒高興:“好!”
葵兒家的條件肯定是不太好。姜清杳對巧雀說:“你去尋兩塊合適的料子給她,讓她裁兩件新衣裳。”
葵兒的臉都發光了,眼巴巴地看著巧雀。
巧雀去尋了塊方勝紋的松江布并一塊蔓草紋的粗綢給葵兒。她自己也是奴婢,很懂,囑咐她:“告訴你娘,這是給你做了姑娘院里的丫頭要穿的,我要看著你穿的!
葵兒歡喜,抱緊了,使勁點頭:“我曉得,姐姐放心。”
仆二代就是這樣。明明年紀這么小,可已經這么懂事了。
唉。
事情辦妥了孫媽媽就準備走,姜清杳攔住了她確認:“巧雀提起來,她的月錢以后就是二等了吧!
大人們房里的大丫頭才是一等丫頭,姜家的規矩是姑娘屋里沒有一等丫頭,身邊大丫頭是二等丫頭。以前青燕就是二等,巧雀是三等。最小的云鵑還是粗使,和婆子一樣,但因為年紀小,拿的錢又比婆子少。
孫媽媽眼神閃爍了一下,說:“雖說讓她先頂上,但她年紀還小,倒不必……”
日哦!真讓巧雀擔心對了!
這老婆子!
因為姑娘們連自己的錢都讓婢女管著,通常不會親自去過問這些錢的事。
她一個庶女大概率也不會親自去找三夫人講丫頭月錢的事。
實際上這些事三夫人也不親自管,只管賬,具體事務也是身邊的媽媽在管。
所以這些老妖婆真干得出吃空餉的事——那邊給三夫人報巧雀提了二等,這邊壓著巧雀只按三等算,然后自己從中中飽私囊吃個差價。
“這跟年紀沒關系!苯彖么驍嗨案墒裁椿,拿什么錢。巧雀現在把我屋里活都攬了,做得也讓我滿意。既然頂替了二等的活計,就該拿二等的月錢。否則憑什么別的姐姐妹妹們屋里都有二等的丫頭,只有我沒有?”
她掏出帕子開始按眼角:“這是欺負我沒了姨娘嗎?我不信,我要找母親給我做主去!
說著做出一副抬腳準備沖的姿態。
孫媽媽忙攔住她:“我的祖宗!你是這家里正經的姑娘,誰敢欺負你!”
“是我想得多,我怕這些丫頭小小年紀就升了等,便輕狂起來。姑娘年紀小,回頭她們欺負姑娘。”
姜清杳一甩帕子:“媽媽也說了我是這家里正經的姑娘,哪個丫頭敢欺負我?若有,我便請媽媽來,提腳賣了她們!
哎呀媽呀,“提腳賣了”這詞讀過無數遍了,沒想到有一天會從自己嘴里說出來。
別說,味還挺正,真有點像出生就呼奴使婢的小姐了。
孫媽媽還真吃這一套,被唬住了,賠笑說:“姑娘說的是。是我想岔了。那就這樣,我回去稟過夫人,巧雀以后就是二等了。”
“還有云鵑,巧雀升了二等,云鵑該升三等了,月錢也得跟上。”
“啊……”
“姐妹們院里幾個丫頭什么等級,我院里也得一樣!
“……姑娘說的是!
瞧著孫媽媽認栽了,姜清杳笑了:“就知道母親和媽媽都疼我,不會叫人欺負了我去!
孫媽媽還能說什么,兩手一揣:“那怎能!”
好好一個乖巧姑娘,怎么一年不見斤斤計較起來了。
孫媽媽心想:果然沒娘的孩子長得快呀。
“好,我知道了!
姜清杳正給姜縣令寫信呢。敷衍的應了聲。
這些日子,撫陽流寇的案子有了點眉目,竟和前些日子西境小國逃竄進來的那些流寇是一伙。分了兩批各自往南北逃竄,一批落網了,一批跑到撫陽深山里。
那香牌也是西境小國的東西,這些人竟然帶了不少,除了香牌,還有香丸,香料各式各樣的,瞧原本的方向,竟是本就想要將那些東西,流到京城來的。
卻意外被京城的人提前體驗過這些邪香的苦頭,那這批流寇便是一點都不能放過的。
京城本就是最崇尚香藝之處,且皇室貴胄世家子弟數不勝數,這批香若進了京城,第一個侵蝕的便是那些好此道的世家弟子和文人名臣。
其間居心可謂一目了然。
第 39 章 第 39 章
也正因此,姜清杳格外揪心姜縣令那邊的進展。冷臉侍衛被沈觀派去過撫陽一趟,見過姜縣令,將山莊那些人手都調給衙門用,又帶了姜縣令的信和撫陽當地姜清杳愛吃的東西來。
但自從這封信后,姜清杳便再沒收到姜縣令從撫陽寄來的信件。
一連寄過去幾封,都杳無音信。
這樣的時候,這樣的事,那批流寇又都是窮兇極惡之徒,撫陽地勢險峻,追逮窮寇之時,若是一個不慎,后果讓人不敢深想。
姜清杳一顆心懸得高高的。
從前日起就開始準備馬車,預備回撫陽去了。便是幫不上什么忙,知道姜縣令的安危都好。
一轉眼又到了三月春暖花開時,姜家三房的四姑娘一年前悄無聲息地上山,一年后也悄無聲息地回來了。
進府先去拜見自己的嫡母三夫人。
三夫人上下打量她:“長高了不少!
姜清杳一副老實模樣:“吃穿用度沒有缺的,都很好。高媽媽把我照顧得也好。”
高媽媽在三夫人這里也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人,不瀆職,沒給她丟臉就行。三夫人點頭;“回頭賞她!
“行吧。既回來了,就踏實過日子。休息兩天便好好跟你姐姐妹妹們一起上學去。日常里有事再與我說。”三夫人又喚了自己的心腹孫媽媽,賞了姜清杳一對珠花,一些吃食、香藥,和幾塊喜慶鮮艷的衣料。
姜清杳蹲身給嫡母行禮:“謝母親!
三夫人又想起一個事:“哦對了,你院里的青燕,攀高枝去了!
三夫人說話的語氣里帶著譏諷。
這事實在意外,姜清杳一呆:“?”
孫媽媽在旁邊說:“那丫頭我就瞅著她心思多。這不,趁姑娘不在,攀上了長房,那邊把她要走了!
長房是老夫人的嫡長兒子那一房,三夫人明顯有點忿忿。
姜清杳小心起來:“那……?”
三夫人一揮帕子:“算了,金貴人咱們留不住。我再給你個丫頭!
三夫人不痛快,姜清杳卻暗暗高興,安撫嫡母道:“我師父說,無福之人不入有福之家。她離開咱們是她沒福氣。母親不必與她生氣!
一年不見,小四變得會說話了。三夫人神情微微緩和,點頭:“你長大了!
姜清杳抬出東林寺首座大和尚:“師父教我許多道理!
以后呢,有什么和以前不一樣的地方都可以推說是“長大了”和“師父教我的”。
三夫人感興趣起來,身子前傾:“你和你師父關系怎樣,佛誕日不能幫咱們訂上院子?”
不愧是商人之家的兒媳婦,真是實在人,好接地氣。
姜清杳正色道:“到時候我去試試。”
小庶女態度很端正,三夫人被長房要走婢女的那點氣兒順多了,跟孫媽媽商量:“你看把誰放小四院里去合適?”
“夏桃?”
“夏桃不行,她針線好,我孝敬老太太的那些針線都指著她呢!
“鈴鐺?”
“鈴鐺最知道我口味了,離了她我不行。”
孫媽媽又提了兩個名字,都被否了,總之三夫人的婢女各有用處,哪個她也離不了。
姜清杳看明白了。
因為青燕是姜清杳身邊管事的大丫頭,所以三夫人和孫媽媽都認為該再給她補一個能管事的。
但能頂事的大丫頭都是用了幾年時間培養的,三夫人用慣了用熟了,不想給別人。大概主要是不想因為個庶女讓自己不方便不舒服。
姜清杳很有眼色地開口:“倒不一定非添個姐姐不可,巧雀雖然只比我大四歲,但我在山上衣裳錢帛都是她管著,很能當事。我也沒有覺得不方便。不如給她提起來。”
她識趣,三夫人臉色就更好一些,說:“那也不能院子里頭少個人。”
姜清杳心里有盤算,建議:“要不然給我個小的?”
三夫人覺得可以。
“從小擱在身邊,可以多用幾年!彼龑寢屨f:“你去給她尋個伶俐些的。”
姜清杳打蛇隨棍上:“母親疼我,讓我自己挑個合性子的陪我玩可好?”
三夫人罵道:“淘氣!
她雖嗔罵,但庶女離開一年歸來,說話和態度都叫人覺得挺舒服,便許了,吩咐孫媽媽:“你選幾個帶去讓她自個挑!
孫媽媽應了。
姜清杳眉開眼笑,又蹲身:“謝謝母親!”
三夫人卻又道:“丫頭都好說,你這院里不能沒有個大人……”
姜清杳眉頭一跳。
她奶娘死得早,但以前跟著姨娘生活,所以院子里沒有旁的大人。
高媽媽這一年雖然被她壓服了。但她后來從試探中也漸漸知悉了,那是因為高媽媽知道這一年只是一份臨時性的差事,不會成為固定的差事,所以心態上沒有那么強硬。
但如果哪個媽媽真的被分配給她成了固定的人,就不好說了。
大人天然對小孩就有管制的能力和權利,何況這是嫡母派給她的,就是替嫡母管著她的。
姜清杳可絕不想自己的院子里有這么一個人。
好在,姜清杳已經從高媽媽那里知道了,三夫人這庶子媳婦在家里一直陷于宅斗。生命不息,宅斗不止。
她對自己陪嫁過來的人力資源很珍惜,或者說有點摳門,反正是不舍得給庶女。是因為要給了,未來是要跟著去別人家的。
就如高媽媽,雖然高媽媽自己沒什么差事,可她男人是三夫人的陪房,已經成功成為了三爺身邊得用的人。拆分奴仆可以拆父母子女,但少有拆夫妻的。到時候高媽媽怎么跟姜清杳出嫁?總不能把她男人也帶走。那三夫人損失就大了。
但因為復雜的宅斗——高媽媽閑磕牙的時候也給姜清杳講過一些,聽得姜清杳頭痛,總之,婆媳、妯娌再加上嫡庶關系,很復雜。因為種種復雜的宅斗關系,三夫人對不屬于她這一派的仆人又特別警惕,不喜歡被別人安插人手到三房。
姜清杳很好地利用了這一點,立刻說:“我都這么大了。況且我有母親呢,凡事我找孫媽媽就是了!
三夫人對庶女的面子功夫這時候就體現得淋漓盡致,直接順水推舟了:“也是,幾步路的事。有事盡管稟來我房中!
又對孫媽媽說:“你多受累些。”
孫媽媽笑起來慈眉善目:“那有什么累的!
拜完嫡母還要去拜見老夫人。
老夫人對這個跟自己沒有血緣的孫女沒什么熱情,但也不苛待,贊了兩句孝順,說:“以后也如此對你母親。”
“母親”指的就是嫡母,指三夫人。
這話吧……你要說是勉勵也不能說不對,但總覺得哪里不對。
姜清杳嘴角抽了抽。
老夫人又賞了她兩匹鮮艷料子:“女兒家家的穿喜慶些。”
她老人家還好好的健在呢,別把個亡妾的晦氣沾到她這里來。
姜清杳深深地領會了精神。
她在山上緩沖了一年,已經不是剛穿過來那幾天心底惴惴、緊張兮兮的狀態了。
也是因為小小孩子跟家里人分別一年,有任何變化都不稀奇,一句“長大了”便說得通。
姜清杳也蹲身行禮謝祖母:“謝祖母賞,祖母身體康健,萬福金安。”
生在富裕人家當個小庶女真好呀。姜清杳很喜歡姜家人這樣——對你不親熱,不會特意去關心你,但也不苛待你,吃的喝的穿的用的都還挺好。
這狀態要是能一直保持下去就好了。
賞賜自有丫頭接。姜清杳是先打發了巧雀回院收拾,身邊帶的是云鵑,便由云鵑去接了賞。
兩個人帶著長輩的賞賜回去闊別的一年的小院,巧雀正忙著,見她們回來,上前訴委屈:“青燕姐姐被長房要走了,不回來了!
“你見著她了?”
“她知道咱們回來,特特過來把院里的鑰匙都交給了我。我說讓她等等姑娘回來,她說她那邊忙,雞攆似的就走了!
三夫人說的沒錯,還真是攀高枝,看不上庶子的庶女了。
但姜清杳非但不在意,甚至竊喜。青燕這一走,她的束縛少了一層,以后舒服多了。
她告訴巧雀:“夫人已經同意把你提起來。以后你就頂替青燕,咱們院里會再添個小丫頭。”
巧雀又驚又喜,忙問:“那我的月錢也漲嗎?跟青燕姐姐一樣?”
姜清杳還忘了這一茬,想了想說:“回頭我跟孫媽媽再確認一下。既然干大丫頭的活,就該拿大丫頭的錢!
山上這一年,巧雀是能夠感受到自家姑娘的變化的。
四姑娘從前很多事都是聽姨娘和青燕的,在山上這一年卻都是自己拿主意。大和尚們卻都贊她聰慧。
巧雀本來比姜清杳年紀大,以前都是她哄姜清杳。現在卻覺得“姑娘長大了,有主見了”,變成了她聽姜清杳的。
她本就是奴婢,又不像青燕年紀大些還粗粗識幾個字,再加上姜清杳這一年有意的調教、暗示、引導,竟很習慣了聽姜清杳的話。
姜清杳說:“鑰匙你都收好,以后都歸你管!
又叫她把長輩賞賜的東西清點一下收起來。
巧雀看著這些衣裳料子,高興起來:“天暖了,正趕得上給姑娘做幾身新衣!
出孝了,原就該穿得新鮮些。
姜清杳笑道:“你以后就是大丫頭,這些你操心吧!
巧雀大受鼓舞,抱著衣料去整理了。
云鵑加入了干活的隊伍,姜清杳也沒閑著。青燕走了,她現在身邊就三個人,除了李婆子,其他兩個其實都是小孩。
只有她才是真正的成年人。
她也挽了袖子。
李婆子灑掃庭院,巧雀收拾被服衣裳錢箱,云鵑擦桌抹案,姜清杳自己拾掇一些貼身的細碎物品。
偶一抬頭,軒窗外春意正濃,枝頭翠綠低垂,陽光滿院。
姜清杳停下,目光穿過窗子打量這院子。
緩沖了一年,已經冷靜平和,不復一年前的緊張不安,又沒了青燕的壓制掣肘,終于有了一種“我是這里的主人”、“這個院子以后是我的了”的真實感。
姜清杳微微笑,又輕嘆。
以后在這里,好好生活吧。
下午姐妹們嘰嘰喳喳地來了。
姜三老爺有三個兒子五個女兒。姜清杳在五個女兒里排行老四。
時人通常按翻年就算長一歲,這么算今年大娘十二歲,二娘十歲,三娘和姜清杳同歲都是九歲,五娘才六歲,還是小豆丁。
三娘扯著姜清杳的衣袖說:“你早幾日回來就能趕上我生辰了,真是的!
三夫人自己沒有親生的女兒,女兒們都是妾室所出。三娘是三月里生日,姜清杳是五月里生日。三娘剛剛過完生日姜清杳便回來了,剛好錯過。
姐妹們又告訴她:“大哥跟著姑姑去京城了。”
一直給她送東西的婆子是個粗使干苦力的,也不清楚府里面的事。祖母、嫡母也沒一個覺得這事需要通知一下這個小庶女的。也可能是因為去年就走了,今年見到姜清杳已經不覺得這是該說的“新消息”了。
這事要不是姐妹們告訴她,姜清杳根本就不知道。
對,就是這么邊緣的人。
姜清杳問:“去京城干嘛?”
“去沈家跟著讀書!
“大房的四哥也去了。”
“還有二房的二哥!
姐妹們七嘴八舌,正是愛說話的年紀,平時見不著父親,在嫡母那里也沒那么自在,倒是她們幾個自己在一起還挺放松的。
都是可愛漂亮的小女孩,爭著告訴她她不在這一年府里發生的事,姜清杳心都化了,扭頭喊云鵑:“看看柜子里有什么吃的,都拿來!
大娘笑她:“一年不見,居然變大方了!
二娘也笑:“以前衣料首飾你不摳索,要你口吃的就難!
咦,記憶喚醒,原來原身竟然是個愛吃護食的吃貨,真好,可以本色演出了。
姜清杳眉眼笑得彎彎:“剛回來,想你們,就大方點!
少女們咯咯地笑。
又跟她說:“父親新納的周姨娘現在有身子了,不知道這次是弟弟還是妹妹!
姜清杳生出一種強烈的“時間在往前走”的感覺。
大概沒人在意死去的燕姨娘了,畢竟連她自己親生的孩子都隨她去了,姜清杳也只是個冒名頂替的。
她的丈夫姜三老爺自然會有新的妾,新的孩子。
這個時代就是這樣的。
干果點心端上來,大家也不同姜清杳客氣,邊吃邊聊。
大娘帶著期盼說:“沈家是書香世家,在他們家讀書可比家里強多了。哥哥們要是能考中秀才就好了。”
三娘卻說:“大哥二哥讀書都沒有長房的人好,怕是難!
二娘“呸”道:“你說點好的!
女孩子們年紀都不大,卻都明白兄弟們如果有功名,自己也能跟著水漲船高。
姜清杳下意識地問:“那么多人去人家家,合適嗎?”
在她原來的時空里,但凡親戚旅游要在你家住兩天,那都是沒有邊界感,放到網上要被口誅筆伐的了。
結果大娘卻理所當然地說:“姻親之家,有什么不合適的!
姜清杳才反應過來這個時空不一樣。
這里“家族”的概念遠大于“家”,親戚們寄居、借讀甚至上門打秋風都是非常正常的事。
姜家有錢,雖然好幾個孩子過去住,也肯定不會花沈家的錢,都是花自己的錢,不過就是過去蹭個教育資源。
但這就是結姻親的作用!盎橐觥边@個東西,在這個時空里被定義為“結兩姓之好”。沈家娶姜家的四女兒,可不是為著沈夫人本身,而是為著當年的恩情愿意和姜家做姻親,愿意給姜家共享自家的一些資源。
姜清杳看著容貌出色的小女孩們,想到包括她在內,她們所有人未來的婚姻都不能被自己掌握,輕輕地嘆了口氣。
姜三老爺傍晚回到家中,還記得妻子昨天說過今天會派人去接山上的四女兒,換衣裳時便問了一句:“小四接回來沒有?”
三夫人給他遞上家居長衫:“回來了,山上吃得挺好,長高好大一截!
“這個年紀,就是長身體的時候!比隣斨噶藗丫頭,“去跟四娘說,我回來了。叫她到書房來見我!
姜清杳等了他一下午了,得了信趕緊就過來書房,表現得特別恭順:“給父親請安!
衣食父母也是父母!
她以后要靠這個人生活呢。三夫人不能得罪,姜三老爺更得應對好了。
“一年未見,女兒時時記掛父親!
嘴甜一點不吃虧,況且她是真的這一年里經常會想到下山以后怎么應對這個“生身父親”,一點不虛。
男人不親自生孩子,常常也不親自養孩子。尤其大戶人家各自有院子,日常還不一定天天能見到。一旦離得遠了,或者許久不見了,感情就容易生疏。
但一旦人又站在了跟前,打眼看去粉嫩干凈一個女兒,眉眼生得如畫,舉止得體,乖巧可愛,姜三老爺這父愛就跟漲潮一樣又涌上來了。
當爹的欣慰嘆道:“你長高了!
姜清杳說:“都是母親關愛,打點細致,我在山上衣食不缺,十分安穩。”
男人最希望家里什么樣呢?就是家里所有的女人都和和睦睦的。包括婆媳、姑嫂、母女等等,更包括妻妾。
三夫人本來就沒克扣過她,她夸這嫡母一句也不會掉塊肉,花花轎子人抬人,何樂而不為。
果然姜三老爺聽了捻須頷首,問了幾句衣食身體,山上情形,便扭頭喚人:“取五兩銀子來與四娘!
又對她說:“你對你姨娘也算盡了孝,以后好好孝順你母親。你一走一年,過年也不回來,與兄弟姐妹們都生疏了,這銀子你拿去做個席面,與大家樂一樂,以后在家里好好的!
瞧,摸準了,拍對了,這不好處就來了嘛。
沈觀淡淡嗯了聲。
姜清杳又盯著他看了一會兒。
少年強撐著沒什么表情,通紅的耳根已經出賣了他。
姜清杳看了一會兒,才戀戀不舍的挪開眼。
還夸他:“你特意新換的?這一身格外俊美!
沈觀抿唇,嘴硬:“不是,方才茶水不慎打翻了弄臟了衣裳,無奈之下,只好換了這一身。”
第 40 章 第 40 章
無、奈、之、下。
沈觀說話間還刻意停頓了下,以確保姜清杳能聽清。
姜清杳的確聽清了,可是眨眨眼,上下看看他的精心搭配,還有一絲不茍的烏黑束發。
還真是一點也找不到他所謂的無奈之下。
但姜清杳瞄一眼沈觀紅透了的耳尖,配合的點點頭:“好看,我們走吧!
她們在宮外等了沒多久,就遠遠的看到姜縣令和一行人從長長的宮道盡頭走出來。
沈觀總算發覺了自己的不妥,他看著姜清杳,那種渴望越發強烈,他死死的攥著被辱,丟開帳子將自己與外頭隔絕。
有些事情,食髓知味。外頭那個女人,又是那樣誘人的模樣,倘或今日中了,那么往后就會一而再,再而三,再難控制自己。
他不能中了孟夫人的陷阱。
“姜氏……”
姜清杳嚇一跳,這才多大會兒,她看沈觀去睡了,特意放了帳子給屋里通房,以免病氣沉留越發難好,他這聲音怎么就沙啞成了這樣?
“爺?”
姜清杳要掀帳子,沈觀急道:
“別動!”
姜清杳頓時僵住,只一只手攥著帳子,細嫩的手指透在帳子里,只這幾根手指,就叫沈觀覺著那樣誘人。姜清杳久不聽他出聲,才要問問,就覺著手指忽然被人攥住了。從指尖傳來一陣熱,姜清杳嚇得哆嗦了一下,要縮回來,卻被攥的死死的。
“爺?您……”
“藥換了?”
“今兒太太安排芮媽媽請了郎中,來的時候您正睡著!
沈觀閉了閉眼,果然是孟夫人。
他手中那兩根柔膩的手指讓他心猿意馬,甚至想放在嘴里一嘗滋味,他廢了不小的力氣把姜清杳的手推了出去。
“請郎中來,悄悄的!”
他聲音古怪,做的事更古怪,又特意問了藥,姜清杳壓下心慌:
“是藥有什么不妥么?”
沈觀盯著帳子:
“藥里,摻了能叫你伺候我的東西……”
姜清杳大驚失色,官宦人家竟做這樣不入流的手段!沈觀還病著呢,就不怕要了他的命?
姜清杳從屋里出來,才跑出來,就聽身后屋門上閂的聲音。姜清杳來不及想別的,把冬兒叫出來,讓她出去找郎中,從角門回來,只說是姜家送東西來了。
冬兒被姜清杳嚇得不輕,匆匆就跑出去,很快就請了郎中來。
大戶人家總有些不能為外人道的迷信,郎中心里清楚的很,悄悄隨著進來,待給沈觀診過脈,也就什么都明白了。
帳子里靜悄悄的,但郎中的臉色卻凝重的很。他轉頭看姜清杳,好半晌道:
“郎君的病癥,我便不與姑娘細說了,只是郎君病中虛弱,哪里經得住這種虎狼東西?還請遣個人隨我去取藥,這可不是小事,也耽擱不得。往后也得仔細保養,別壞了根本!
姜清杳連連點頭,冬兒與郎中一同去了,等拿藥回來,有丸藥有湯藥,還有藥包。冬兒急促的交代,姜清杳記下,就先取了丸藥往帳子里送。
只一個縫隙,就瞧見沈觀頸間青筋迸起,牙根咬的死緊,身子繃的僵直,大汗淋漓。姜清杳頓時忍不住,內疚夾纏著心疼:
“爺,您,您先把這藥丸子吃了。”
這么折騰著,吃了幾回藥,天色就漸沉了。姜清杳悄悄掀了帳子去看,沈觀好容易睡著了,她也松了口氣。其實她該想到的,沈觀本就過的局促,但哪怕自己請郎中,也不愿意報給府中,由府里出銀子請郎中來看,大約就是怕出這種事。
但到底還是出了這種事,都因她的疏忽不查。
這日姜清杳照舊在外稍間守夜,才睡下沒多久,就聽屋里些微響動,頓時驚醒跑過去,就見沈觀站在桌邊,正倒水喝。
不過一日功夫,他看起來憔悴多了。
“爺……”
姜清杳頓時內疚的哭了。
沈觀笑了一下:
“哭什么?”
“都怨我……”
沈觀神色凝滯了一下,想起采薇上回與他說這句話的時候,嘴里說著怨自己,但一個眼神卻叫自己以為,是姜清杳失手把墨潑在他身上。可姜清杳說這時候的這句話,卻更明白的表達著自己的內疚。
“沒事,有沒有你,這種事情也總會發生。”
他安慰姜清杳,姜清杳想試試他還燒不燒了,卻不敢靠近。沈觀看著她,往前走了幾步,姜清杳看他過來,有些局促,又沒敢動。沈觀攥著她手腕,將她手掌貼在自己額頭,病中有些沙啞的聲音,低低問道:
“好了么?”
姜清杳心慌不已,沈觀額頭比她掌心要熱一些,卻比早起的時候好多了。
“好,好多了!
“嗯,我也覺著好多了!
他盯著姜清杳,姜清杳若真有惡意,今日實在是再好不過的時機,只要她往前一步,如今她只怕已成了他的女人。孟夫人做到這樣,姜清杳也沒如她所愿。
“多謝你!
姜清杳不解的看著他。
“謝你為我請醫延藥,謝你為我守夜。”
姜清杳聽他這么說,忍不住哭了:
“您別謝我,原就是我的過失。”
沈觀給她擦眼淚,她哭起來的樣子實在可愛,咧著嘴瞇著眼,那副嬌媚的神態生生就沒了。
“也不是你叫我病的,那天早上你提醒了我換衣裳的,是我沒聽!
其實聽了也沒用。
滂沱大雨,沈昶等人騙他去找夫子,故意把他的傘撞翻再踩壞。
“時辰還早,再睡會兒吧!
他說著,去外稍間書架上取了本書。
“爺還病著,多歇歇吧。”
“睡的多了,這會兒不困,看會書等困了就睡了。你睡吧,我在這兒看書,也只當你守著我了。”
矮榻就在書桌旁,沈觀點了蠟燭,姜清杳也確實是累,就躺在矮榻上看他?粗粗,眼神迷離,只是光影照在臉上,她總是不安穩。沈觀看她眼皮子下不住的動,就拿了本書舉起來,將光擋住,姜清杳很快就睡沉了。
一大早大廚房送了早飯和藥過來,姜清杳正要出去,就聽見采薇在外頭說話,她接了食盒進來,看沈觀與姜清杳站在一處說話,且站的那樣近,神色凝滯了一下,又很快笑開了:
“爺,您好多了?”
她驚喜的過去,摸沈觀腕子還有些熱,便把藥端出來:
“先吃藥吧。”
沈觀接過藥放到旁邊:
“還是先吃飯吧!
采薇把白粥端出來,連碟子青菜都沒有,病中本就嘴里沒滋味,沈觀雖是能受苦的,可姜清杳想著要是自己,是決計咽不下去的。她跑去東廂,夾了大頭菜拌了香油端過去,沈觀雖沒言語,但顯然吃的順口多了。
“還是姜姑娘心細,我跟著爺十來年了,也沒參透過爺的心思。”
采薇淡淡笑著,話里夸贊,可看姜清杳的眼神卻帶著諷刺。姜清杳懶怠理她,采薇便與沈觀道:
“爺,藥涼了,今兒我留下伺候您吧。”
“把架子上的書取給我!
采薇取了本書給他,他翻開:
“我好多了,不用伺候,你該如何還如何,拘在這兒反倒難受!
“您去書院了,我不在院子里也罷了,您如今在家,我還不伺候著,哪說得過去?”
沈觀想了想:
“也是,那你回去歇會兒吧,在這兒總歇不好。”
他朝姜清杳道,采薇看著書桌旁的矮榻,頓覺礙眼。她轉頭朝姜清杳笑:
“辛苦姜姑娘了,快去歇著吧,我來伺候爺!
姜清杳倒是想去歇,但看著拿碗還沒潑了的藥,總覺著心慌。沈觀看她這副模樣,不覺好笑。
“去吧,別擔心!
姜清杳就走了。
沈觀明知藥有問題,自然是不會吃的。
停了半日的雨,又下起來。中秋就在雨中過去,也在沈觀的病中過去。除了晚上大廚房送來的兩個月餅,沈家熱鬧的中秋仿佛與沈觀毫無干系。
第四日上,沈觀好了大半,就要去書院。但阿瓜雖不燒了,卻咳嗽的厲害,沈觀就自己提著書匣往書院去了。中午的時候阿瓜去大廚房取了飯,往書院去送。
見耘書院是莊太傅告老后所辦,名聲不小書院卻不大,只二三十個學生,盡是京中權貴子弟,書院供茶不供飯。
阿瓜還沒出府就咳嗽起來,食盒顛蕩,飯菜撒出來,糊了滿食盒。阿瓜發愁,下意識就回去找姜清杳。原想叫姜清杳去廚房再要一份,他還送去,姜清杳看了食盒:
“還是算了,再要一份兒,你半路又咳嗽起來,還是這個下場。我去送吧!
角門有馬車,那是沈家幾兄弟的小廝取送飯菜坐的,阿瓜囁喏著交代:
“那馬車上沒咱們院子的位置,你得自己去送。”
沈家四兄弟每日馬車接送去書院,但自從施姨娘過世時,沈觀告了兩日假沒乘馬車,沈昶就不許馬車再等沈觀。連帶著取飯的馬車上,也沒了阿瓜的位置。
姜清杳想這種天氣,阿瓜走去書院,飯菜尚有余溫,但倘或冬日里,拿過去就涼透了,也不知他是怎么過來的。
她尋思著,就往大廚房去。又取了飯菜不說,還添了碗蛋羹。冬兒先行去角門,崔婆子已去外頭雇了車,冬兒提著食盒,與姜清杳一同上了馬車。
到了書院,姜清杳先打聽著找到膳堂,沒見沈觀蹤跡,便往書堂去,竟也沒人,只得又找人問了,說是大約在寢舍里。
姜清杳一路往寢舍去,這會兒尚無人休息,一路靜謐無人,才到寢舍,就忽聽第三間屋里傳出古怪聲音,似是掙扎撞的椅子亂響,然后傳出沈觀急促而凌厲的聲音:
“放開我!”
沈觀哪是在意這個呢,翰林院學士本就是科舉路子最好的入仕職位了,沉下心靜下氣,未來入閣拜相也為可知。
且他素來沉得住氣,受父親牽連被遷離京城也從未自怨自艾或是抱怨他人,只更刻苦的攻讀,仕途一路,他已做好萬全準備,斷不會做那一飛沖天的癡人夢。沈觀靜心,更多修養自己,以圖更廣闊的官途。
只是現在,少年幽怨道:“清杳會否覺得,表哥壓了我一頭?”
姜清杳反應過來,噗嗤笑出聲,笑了一會兒覺得停不下來,到后面愈演愈烈,捧腹大笑,直樂得原本在院子里忙活的蕓香半夏都跑進來看熱鬧了。
沈觀此時此刻,格外后悔自己問出這個蠢問題。
少年玉白的臉已經通紅,看著姜清杳笑得直不起腰,還忍不住上前給她搭了把手。
姜清杳扶著他的手,搖搖頭,眼睛彎彎的,打趣他:“表哥怎么會壓你一頭呢,你不是暗暗比過身量了,應當比表哥高一點才對!
沈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