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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那片赤色天鵝群

    其中帶頭一個走上前方,對著他們的圣裁騎士道:

    “法因座下,您為何要放走她?!”

    “在剛才的時候,您明明最有機會將她一擊斃命!”

    法因的出劍速度他們是知道的,哪怕他的劍還矗立在地上,只要這個人想,他還是能瞬間就揮出劍來。銀月似的流光會從空中劃過,法因會在瞬間之內割斷維爾利汀的脖子。

    可是他卻沒有這么做。而且聽他們的語氣,他們是熟識。

    剛才他們的圣裁騎士說了什么——“我很擔心你”?

    來剿殺維爾利汀的帶頭者之一感到有些不爽。哪怕他對面前的圣裁必須尊敬,心頭還是冒起了一股記恨的火:

    “您為什么要放她走?難道您和外面的人一樣,都受了那個女巫的蠱惑了嗎?還是說——”

    他退后一步,咽了咽唾沫,以最大的惡意揣測法因。

    “還是說你愛上了她,準備拋卻圣裁騎士的身份跟那個褻瀆神明的女巫茍合?”

    “我只承認你的話有一半正確。”法因淡淡地說,回身拔起了劍。

    ——隨后他舉起戴騎士甲的手腕,將那末端閃著耀目之光的劍芒對準了冒犯之人。

    劍芒閃著鋒光,跟年輕騎士紅眸里閃出的光處在同一道水平線上,兩芒相接,融為一體——

    “但我認為比起她,還是你們這些壓在無辜群眾身上的人更可恨。”

    他極少拔劍,因為這把圣裁之劍每一出鞘,都意味著將有人被斬殺。罪惡與善一同被押在劍柄鑲嵌的天平上,只有罪惡壓過了善,這柄劍才有出鞘的可能。

    而執劍之人認為,面前的這些人,具有被他斬斷的價值——

    無數道劍光自牢籠內閃過,在他拔劍反對他所信賴的神權的同時,劍光也統一朝向了他。

    ……

    維爾利汀曾在夜晚時穿過滿是天鵝的湖畔。

    起初她只是覺得那些鳥兒很美麗,想要湊近看一看它們閃著光澤的羽毛。可是坐在湖畔邊由它們陪伴著,遠處夕陽照射的湖畔波光閃閃,十二歲的維爾利汀在那里回憶過去快樂的事,不知不覺就忘了時間。

    等她回過神來時,太陽已經貼著湖澤的盡頭線,遠處橘芒大盛,最多還有一刻,夕陽就將徹底落下,整個原野將陷入沒有一點光亮的黑夜。

    到那個時候,維爾利汀會徹底迷失原野上的方向,被迫掙扎在低頭也看不見腳步的黑夜里。

    她怕極了。盡管以前有無數個在原野上度過的黑夜,可那時是孤身一人,一旦體驗過有母親艾絲薇和其他姐妹包圍著的夜晚,她就再也不想回到黑夜里的原野上。

    維爾利汀跑啊跑,可她跑不出原野,甚至連那片天鵝群棲息的聚集地都跑不出。無數歸巢的天鵝在她身邊落下,翅膀卷起落下的羽毛,混著泥土和青草的氣息撲在她身邊。

    天鵝有在傍晚前找到自己家的能力,可維爾利汀沒有。

    跑啊跑,跑啊跑。到最后她甚至不敢多邁出一步,多邁出一步她就可能踩到天鵝的巢穴,會遭到天鵝的襲擊。

    那些跟她一樣高的生物,揮出的一臂可以將她的小腿骨砸斷。

    在最后一絲光亮消失以前,是法因找到了他。

    維爾利汀挽著他的臂膀,再也不像白天一樣說著“我不需要你的陪伴”。那個沉靜得近似木訥的孩子原來一早就預料到了她會往天鵝群中去,而天鵝群很危險,所以今天下午才會一反常態地提出要不要陪伴她。

    維爾利汀抓住法因的手。

    天色漸黑了,最后變為全黑。連法因也看不見面前的道路,而維爾利汀甚至在他身邊也看不見他的臉。

    天鵝和野雁的翅羽刀鋒一樣襲來,可是居然被他全數擋下。維爾利汀感受得到那股由翅膀揮動而產生的風,卷著湖水和天鵝的味道一起,撲

    在她臉上,可她居然一下也沒被砸到。

    后來她才知道,那個不愛說話的孩子的整條胳膊都被砸青了。借著森林里的木屋的昏黃燈光下,法因胳膊肘上的襯衫卷起來,她可以看見上面大片的青紫。

    鵝卵一樣大,青色的紫色的,遍布在他左手的胳膊上。

    而他的右手,挽著的是害怕得一直緊跟在他身側的維爾利汀。

    “你可不可以不要拋下我?”維爾利汀記得自己那么問。因為那個黑發紅眸的孩子似乎很認得路的樣子,他的每一步都走得很堅定,沒有迷茫,仿佛確認能準確地把他們帶回家,而如果不帶著她,他早就能走出去了。

    不用在這里挨天鵝的翅膀扇,也不用時不時替她擋下天鵝的襲擊。

    沒有她,法因一定會走得更快,能更安全地到達木屋里。

    而法因對此的回答是:

    “只要我在你身邊,我就會保護你。”

    迷了路的維爾利汀莫名有些安心,不再害怕,看向前方的方向。盡管她看不見路。

    最后一下法因似乎被砸得很重,他伏身在那里,沉哼出聲,連站都站不起來了。

    維爾利汀又一次很擔心他。

    “你沒事吧?”

    可他沒說什么話,喘息著歇息了一會兒,再次直起身來帶著她走。

    最終他們似乎終于是找到了方向。向著那光亮走去。可直到走進樹林里維爾利汀才知道他們還是找錯了,他們繞了大半個林子,在深夜的時候才回到家。肯薩什娜給他們在木屋前燃了燈,那是維爾利汀第一次看到她站在木屋前等候他們的樣子。

    她以為,這個女人會跟往常一樣,去到一個他們不知道的地方,把他們拋在木屋里,之后再也不管了呢。

    維爾利汀很是安心。

    在法因對她說“只要在你身邊,我就會保護你”的時候,她沒有按照自己往常的脾性,說出“我不需要你保護”的話。

    盡管她能一夜睡在天鵝的翅翼下,但還是希望著有人能找到她、來帶她回家。如果有人能帶她回木屋里,那就再好不過了。

    仿佛奇跡一樣,在最后一絲光落下、她認為希望真的要消失前,真的有人來帶她回家了。

    最后法因的胳膊還是她給上的藥,將綠色的藥汁倒在木碗里,用小杵沾著涂到他胳膊上。法因就算被上藥的時候也沒有哼出聲,盡管維爾利汀能聽到他被輕輕一碰就會感到疼痛時呼出的冷氣、感受得到他疼痛時不已的顫抖,但這個男孩到最后還是沒有出聲。

    維爾利汀覺得,母親還沒有死時、沒有被迫流亡前的法因,一定是個冷靜、睿智且機敏的孩子。且不像現在這樣少話。

    她想向法因道謝。但她沒能來得及。她為了給法因熬制傷藥而采了一天的草藥,卻在傍晚將要回家時得知有人正要帶他走。維爾利汀急急忙忙地丟下背上藥框,向著樹林的出口跑去。

    黑發孩子正被一個穿著貴氣的男人帶走。黑發孩子穿白襯衫和黑色的背帶,而那男人穿赭色的正裝。維爾利汀趕到時他們正在樹林出口的夕陽下,而他們面前停著一輛馬車。

    也許是被母親裝在灌水棺木里躲過貴族和火災的后遺癥,維爾利汀在危急時從不出聲。她沒有叫法因的名字,只是一味地閉口奔跑著,任由他被那個貴族帶走。

    最后法因上了馬車,維爾利汀才跑到樹林的出口處。樹林出口處是一道突起的土崖,長著雜草和枯掉的樹根,想要安全下去,要花很長的時間。維爾利汀待在土崖上,跪坐下來,雙手撐著地面,面無表情地看著他們,在自己家火災的后遺癥下,感受不到一絲情緒。

    法因面對著夕陽離開了。他們連個好好道別的場面都沒有。

    ——滿是遺憾。

    維爾利汀睜開眼睛。

    為什么在睡夢中時,還會想起以前那些細節呢?

    她從自己的灰藍色織布床上爬起來,看了看表,現在才兩點鐘。

    外面進來的侍從告訴她,圣堂那邊傳來消息,他們有史以來最年輕的圣裁騎士沒了。

    “——什么?!”

    維爾利汀在半夜揚起了土。

    她有點累,每到這個時候,她就會扛起鋤頭到苗圃里種藥草。夜風吹在她臉上,能讓她疲憊的心冷靜下來。

    從前她賣藥的時候,必須自己買藥草的種子自己開圃挖土來種。如今她變成了不用干活的女皇,還是在干農活的時候最清醒。王宮里的一大片花園都被她改造成了自己的藥草地,路西汀和她親自規劃好苗圃圖,畫好哪條線到哪條線是她的藥草苗圃,方方正正,呈一個小車車形。

    維爾利汀一鋤一鋤砸下去。帶起的塵土又落下,翻出前不久才播種的種子。

    月牙高懸。

    路西汀在旁邊坐在苗圃埂上看著她。

    她的所有男人之中,像她一樣干過農活的只有路西汀。

    從前他母親要求他農活季節必須下郡,課余時間干完一整個季的農活,干不完不準休息。

    所以路西汀才能如此體察領民的心。

    所以路西汀才能如此體察她的心。

    這位公爵下了田埂,走到藥草地中跟她一起。維爾利汀微抬了抬頭,很快又垂下:

    “你不是潔癖很嚴重嗎,為什么以前媽媽還會讓你下田地呢?”

    “不想讓污漬弄臟自己跟必須干完自己的勞動活計,那是兩碼事。”

    路西汀拿過一旁的鋤頭,跟著她一起翻地。

    “你在為他而傷心嗎?”

    放在以前維爾利汀可不會在他面前提及自己為多余的男人而傷心,但她今天不得不承認:

    “嗯。”

    她跟他講過自己過去的所有事了,今天那座“鳥籠”里那么反常,她馬上就能猜出來法因為什么而死,路西汀也是一樣。

    “我覺得他很幸福啊。”

    路西汀為她整理好那一片苗圃。之后,非常冷靜地道:

    “可以為你而死,是他最大的幸福。”

    “這是什么歪理?”維爾利汀笑了。

    “又不是每個人都像你一樣愿意為我死去的。”

    “你完全不必擔心他是否自愿而死的問題。”路西汀從容放下鋤具,面向她站在那片月色之中。

    “不愿意為你死的話他完全逃得出去。愿意為你而死的人,是不會在為你而死的過程中感到痛苦的。”

    “這算是安慰嗎?”維爾利汀放下手中鋤頭,舒了口氣。去喝水。

    “這是事實。”路西汀在她身后認真道。

    維爾利汀喝完水,放下水壺,大口大口地喘幾口氣。

    夜風和月亮讓她清醒。那些過去糾纏著她。但在那之后,她必須回到自己的道路中來。

    ……法因不會白死。她會為他復仇的。

    第102章 教皇處刑女巫傳言沉冤得雪

    當外面嘈雜哄亂一片時,教皇廳里的那位至高神官正坐在自己的座位上批寫神諭章程。盡管外面不斷有哭訴咒罵聲,他仍在自己的位置上巍然不動,手下的那只羽筆絲毫沒有停過。

    直到白甲守衛進來通報,著急忙慌:

    “教皇閣下,我們的守衛快撐不住了!”

    “那就讓圣殿的騎士們出場。”教皇對此不為所動。

    “這——!”守衛大驚。

    和普通守衛不一樣,圣殿的騎士算是軍事力量,平時不能輕易出動。宗旨是保護公民所用,可是今日竟是要對付外面的平民!

    外面那些人來勢洶洶,似乎不把圣堂踏平便誓不罷休,而守衛們出于守則,對其也只能阻攔,亮不出自己的刀劍。但若騎士出動就不一樣了,裝備劍與槍的騎士只需露個面,外面的動亂很快就會被平息。

    但接下來會帶來的,似乎……

    會是更為能把整座圣堂吞入深淵的亂子。

    守衛不敢違抗,也不敢就這么草率地通知騎士過來,他走了出去,選擇了唯一明智的法子。

    當外面的人進來通報之前,維爾利汀正在給神之子講故事。

    銀發少年倚在她肩頭上,靠著她肩膀閉著眼睛,靜靜聆聽。

    今天講的是美好的故事。一個女孩流浪在原野中,經歷了無數個孤獨的黑夜,最后卻被人收養。

    鱸魚、藥草、能把經血沾干凈的衛生棉,她在那里,認識了許多美好的東西。

    只是故事還沒講完,他不喜歡的“不速之客”便從外面闖入。

    是王宮的侍衛。“女王陛下,剛才教皇廳有守衛來報,平民已經把整座教皇廳圍攻住,而教皇意欲讓圣殿的騎士出動。如此放任下去,恐怕會出大亂子。”

    “知道了。”維爾利汀合上那本無字的故事書。

    神子從她側肩頭抬起頭來,“你要走了嗎?”

    在此之前,這孩子一直安靜地倚靠著她,閉言不發。維爾利汀險些以為他要睡著了。

    而到現在,即使他知道外面發生了什

    么導致維爾利汀必須要走,他也只是關心維爾利汀要從他身邊離開,對他身邊的教皇和教皇廳遇襲毫不在乎。

    維爾利汀沉靜地望向他,目光中充滿溫柔。“嗯。我要走了,神子大人。不過就像往常一樣,我還是會每天夜里都來陪著您的。”

    她伸出小指,在水池邊的空氣中勾出弧度。通過這兩天她講給他的常識,神子知道這是“拉鉤”的意思。

    “拉鉤”就是要約定,維爾利汀承諾每天來陪他的誓言不變。神子伸出手指,跟她彎起的指尖勾在一起。

    想了想,又補充了一句:“一定要回來。”

    他根本不在乎教皇廳發生了什么事。他只關心維爾利汀要離開。如果還有什么他在意的,那就是剛剛侍衛提到的“圣殿騎士”里有他認識的法因,希望法因不要出什么事。

    因繆爾對其他人沒有什么感情,平常也不會說出什么問候的話語,可他莫名對維爾利汀有一種不一樣的情感。維爾利汀是跟其他人都不一樣的。他想向她表達出自己的感受,可卻總也表達不出。于是他用每天的“一定要回來”代替了自己的表達欲。因繆爾對維爾利汀說的那句“一定要回來”,是因為覺得這樣她會開心。

    維爾利汀離開圣殿,轉身時揮起斗篷。事到如今,她在整個圣殿里已暢通無阻。

    女皇親自蒞臨教皇廳座下。

    這不是她第一次來了,可每次她來的時候,教皇盯著她的目光都不一樣。

    今天是“記恨”和“兇惡”。年邁的白胡子老頭盯著她,仿佛餓狼在盯著搶走它羔羊的另一頭餓狼。

    維爾利汀身上披著金鏈交織的麾氅,她來到這里,肩上那些金鏈也隨著她步履一起抖動。教皇白綢一般的長須和頭發垂在身側,他仍保持著尊貴和圣潔,姿態高傲無比,挑釁道:

    “我并沒有傳召讓女皇陛下來接見我,請問您這位不速之客是來干什么?”

    維爾利汀靜靜俯視他。

    她直接宣布道:

    “我是奉群眾的心意來把你抓起來的。龐加頓的群眾已然憤怒,我需要用你的血和頭顱給他們一個說法。”

    “可笑!你一個普通的凡人,怎么有資格來審判我?!”教皇一拳錘在他面前的漆木桌上,連帶著桌上的鑲金絲鋼筆都抖了三抖。

    他憤恨地盯著維爾利汀,這個他意想不到的最后把他干掉的女人:

    “連瑟澤都不敢這么跟我說話!你一個黑發的女巫,憑什么有資格這樣審判我、這樣站到我的眼前!”

    “所以瑟澤死了啊。”維爾利汀淡淡說。她來到他面前,放低了聲音:

    “我親手砍下了他的頭顱。放心,你也會是一樣。”

    聲音雖輕,帶來的重量卻如山一般。安德魯斯的眼睛變得血紅。她向后揮手道:

    “直接帶走。”

    維爾利汀再次站在了當初教皇座下審判她的審判臺上。其實時光并沒有過去多久,左右也不過是不到一年,凱撒在位時這座審判院新刷下的黑漆,如今也是變都沒有變。從審判臺的臺面,到觀看審判的人,再到當時站在臺上的人,一切都沒有變化。

    只是如今被審判的對象和審理人已經換了位置。

    教皇被押在裁刀下,往日的華服已在趴跪中沾上臟污。他的眼神未改,即使被羈押著動彈不得,也始終是一副要將她吞吃入腹的樣子。

    被害人一個個上來講他的罪行。

    地方的鎮守官道:

    “我們一次次地打擊那幫盜匪,可圣堂的人一次次地強迫我們為他們開啟出城通道,讓他們流入到不同地區掠搶民財,只為中飽私欲!”

    往昔的受害者道:

    “我們的家都被不同的罪犯搶沒了!可圣堂從不抓走那些罪犯,一次次地任由他們猖狂!”

    公爵領的大貴族道:

    “我們也想壓低稅率……可是教皇親自來找我們面談,聲稱只有多收稅才能逼迫人民行走和勞動,這才是神明的教義。”

    最后上場的是曾經侍奉他的教宗——

    年近六十的教宗上來,顫巍巍說道:

    “其實當年根本沒有女巫的預言,是教皇為了應承目前已死的瑟澤先帝,加大對群眾的統治力度,才故意編出一條虛偽的罪名來與瑟澤同謀!”

    反正黑發女人在這個國家算是稀少,就算剿滅了全部的,對國家的影響也只有一點點。群眾全部明白這點,群眾憤怒,群眾驚呼,群眾吶喊道:

    “把清白還給不存在的‘女巫’!給那些無辜枉死的黑發女人們以公道!!”

    “給無辜枉死的黑發女人們以公道!!那是我們的母親、我們的女兒、我們的姐妹!”

    受害者的家人潸然淚下。

    但也只有這點,教皇雷霆大怒。

    出于維持尊嚴而一直一言不發的他,如今帶著憤怒顫抖以吶喊:

    “我說的都是真的!我親自從夢里的神壇下看見了那段文字!女巫會跟罪惡以同謀,而她如今已摧毀了龐加頓的代代皇帝!!”

    可惜如今已沒有人來聽他的。他們如今信仰的是至仁至善至剛硬的維爾利汀女王,哪還會有人相信這個借著神權來為虎作倀的老匹夫呢?

    想當初,他還身為圣殿頂端的教皇時,是多么的呼風喚雨。沒有人敢不聽他的。

    他是多么悔恨當初沒把所有的黑發女人都剿滅掉。這不,如今不就有殘黨來報復他了哪!

    最后女王宣布他的罪行:

    “前任教皇安德魯斯庇爾廷,犯以嚴重的侵害國民之罪。欺騙國民、剿殺無辜枉死群眾,中飽私囊,罪無可量。如今,我以龐加頓第二十一代皇帝維爾利汀之名,判處他——”

    “死刑!”

    群眾吶喊了。在他們眼里,光是死刑未免對這個老匹夫太寬容。他們恨不得他日日下地獄,日日遭受火刑,直到償還他們母親他們女兒的性命為止。

    而維爾利汀卻知道,這個人不能再留了。她還要對付背后最可惡的神權,多留這個人一天,他就可能再與神權勾結。維爾利汀借眾怒處置了教皇,可龐加頓的民眾如今還對虛假的“神明”有所仰賴,消磨他們的信仰需要時間,在這之前,這個人必須祭天。

    鍘頭的刀緩緩從上方落下。

    維爾利汀卻為了群眾不看見那血淋淋的驚嚇之舉,而在審判臺前宣上了幕布。今天來的不只有看過了斷頭之刑的老人,還有構筑這個國家未來的孩童。

    幕布落下,黑壓壓,逐漸遮上了外頭的光影。維爾利汀走到他的面前,輕輕道:

    “老東西,挨報應了吧。”

    孽畜掙扎著想要從繩索中掙脫,卻被那曾經柔軟的織物束縛著動彈不得。刑官拿抹布塞上了他的嘴,避免他再說出什么咒罵女王的臟污之話。

    維爾利汀舉起劍。

    她的目光猶如寒鋒。

    劍光滑落,親自斬下了他的頭顱。

    咚——

    白發頭顱落地,撞擊地板,發出脆響。

    ——這波及她母親和姐妹的罪惡終于落下了一部分了。連帶著她們蒙受的莫須有的罪名一起,今日在這劍光下,終于沉冤得雪。陷害她們的兩個人如今均已收網。還好,收走他們的不是時間,是她。

    維爾利汀閉上眼睛。

    ……記憶與創口會被時間帶走,但她的傷痛不會。

    她吩咐道:

    “把刑具和這個人的尸體都抬下去吧。審判臺上的血水要擦干凈,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看到這處刑的痕跡。”

    幕布拉起,人們看見的還是仿佛歌劇院一般的展臺,明亮、光潔。這里本就是審判罪惡、讓公民學習律法準則的場合,從今以后,不應再被血腥沾到。

    披著斗篷的維爾利汀轉身從后臺中離開,消失在陰影中。

    罪惡的雨終于停歇了。

    可人們心里的雨、她心里的雨,何時能夠停歇呢?

    審判落下,獲得公平的人民的心也落下。他們交談著今日的女王是多么地英明神武,三三兩兩結伴地從出口走出。

    人群涌動。

    罪惡出口被堵住,過后怒火和傷痛也該漸漸愈合。臺上光亮如新,沒有絲毫血水。

    只有遠處隱沒在人群中一個披著斗篷的人默默地看著這一幕,又在最后稀稀落落只剩下少部分人時隱沒在他們之中一起離開。無聲無息。

    維爾利汀似乎對他有所感應,出臺的她向那個方向看去,不知有沒有捕捉到那個人。心靈所至,她望向了那個人的影子。

    那個人的身影,也逐漸消失在黑壓壓的人群里。

    第103章 入眠因繆

    “如果勤勞的土地人偶反抗身披白光的人,那么身披白光的人就會把他們關進黑暗的地洞里;如果勤勞的土地人偶順從身披白光的人,那么身披白光的人就會拿走他們的貿易貝殼和糧食。”

    神子閉著眼倚在她的肩頭上,過后,又睜開眼來,眼神和話語都擔憂無比:

    “這樣的話,土地人偶不就會餓死了嗎?”

    維爾利汀垂眸,輕輕看他一眼,過后,嘆息般道:

    “不……因繆,他們不會餓死的。”

    她輕輕抬起視線來。

    “到了春天土地人偶會開始勤懇地播種;到了夏天土地人偶會晝夜不息地澆墾;秋天是土地人偶收獲的季節;冬天他們會積攢糧食過冬。”

    “你看,雖然總有壞人想要奪走他們的糧食,可土地人偶的勤勞注定讓他們不會在這片土地上餓死。春天的時候,麥苗從它們的土地母親上抽身,又在秋天給鳥兒和人偶帶來足以過冬的糧食。只要有麥苗在,人偶總能找到活下去的方式。”

    她的話偶爾會變得高深。神子有時理解不了她的說話方式。

    可是……他又喜歡維爾利汀講話,只要她說話,他就會認真傾聽。

    近些天維爾利汀陪他的時間變多起來。

    圣堂近日似乎出了什么事,大家都忙著對外的事,沒有人能分得出心思關照他。就連教宗也不再緊盯著他。神殿,儼然成了維爾利汀能隨意進出的場所。

    盡管知道她留在這里是不符合規定的,但因繆喜歡她留在這里。維爾利汀留在這里就會給他講好聽的故事,分享給他外面的一切。那些,因繆在離開家后就再也沒有見過。

    他軟軟地倚著她,想要維爾利汀一直陪伴他,想要在她身上逗留更多時間。維爾利汀就像一朵柔軟的云一樣,溫暖,又讓他想要貼近。

    可就在這個時候,外面的人走了進來:

    “陛下,您規定好的處理公務的時間已到,現在該回王宮了。”

    “知道了。”

    維爾利汀示意讓他退下。

    轉頭又對她陪伴著的少年說:

    “我又要離開您了。這次,離開的時間會有些長。”

    “一定要走么?”銀發少年無知覺地緊抓住她的袖子。下意識道:

    “你可不可以……不走?”

    或者……

    你可不可以……帶我走?

    他意識到第二句不對,沒有把它說出來。

    不行的,圣堂不允許他離開這里。他們把他奉為“神明”。

    可他抓著維爾利汀袖子的手又緊了緊,連維爾利汀也意識到了他對她的依賴。

    這次因繆什撒對她表現出了明顯的眷戀,前幾次他也許會目送她,但是不會阻撓她離開。這一次,他卻不想放她走。

    “神性”的關卡,已經被她撬得松動了。

    一旦因繆什撒開始表現出人的感情,他身為“神”的那一面便已經開始被打破。過去教皇培養他“禁目、禁口、禁心”,便是讓他不要接觸他人、不要對他人說話、不要產生感情,是標準的斷絕人性培養神性的路子,因而過去的因繆什撒,并不對任何人投以注視,任何人都不過是他的信徒罷了。

    但是現在不一樣了,一旦他對某個人產生依賴,一旦他想要某個人的愛憐,“神性”的屏障便會不攻自破。

    他的天性,會真正開始解放出來。

    維爾利汀的指尖點在他的眉頭。冰冰涼,卻又帶著柔軟。如果這時有圣堂的人員過來,會指認這是褻瀆神明的手勢。

    她在褻瀆他們的神。

    “很遺憾,神子大人。我必須要離開了。”女王流露出遺憾的神情,她目光指向外面的隨從:

    “您看,外面還有人在等著我呢。整個國家里,還有許多等著我去處理的人和事情。”

    因繆什撒被迫放她離開。維爾利汀的袖角從他手中抽落,他的手中一下子空落起來。

    胸膛里的某個地方……也是。

    如果維爾利汀這時候回過頭來,會看見她最想要的表情。

    她向前走幾步,說:

    “……明天和明天晚上,我可能會違反我的約定。”

    她不來了。

    神之子的表情失落無比,他沒有說任何話,轉身向自己的大殿里走去。

    這在以前絕無僅有。維爾利汀放下他,沒有回頭,出了圣堂,和自己的侍從一起向外走去。

    “……”

    她說:

    “今天真是為難你了。在‘神’的面前撒下謊言,一定違背你以前接受的道義吧。”

    沒錯,今天根本沒有什么所謂侍從要通知她去處理的“重要的事”,一切都是她提前跟他安排下去的。合適的時間、合適的情節,合適的人進來打斷。

    “您說笑了,”侍從在她面前低下頭,目光中那道對神明不再信任的光輝轉瞬即逝。他壓低聲音:

    “我們所接受的普世觀告訴我們欺騙神之子的確被視為無義,但我現在只信奉女王陛下。神明和所謂神明的道義,皆是虛妄,唯有女王陛下才能為龐加頓撤掉過去的陰影、帶來真正的光輝。”

    “我們現在絲毫不信任神明,我們現在信任女王陛下您。”

    所以他就算欺騙了神,也會在神的面前為他們的女王盡忠。

    況且……

    侍從低下了頭。

    “況且,論到欺騙,您在那位“神”面前所說出的謊言,才是真正的遮天蔽地吧。”

    維爾利汀目光轉向前方之路,閉目笑了。

    這次,維爾利汀隔了一整天沒有去看他。白天她的身影沒有出現在圣堂里,連晚上也不按約定去看他。因繆什撒在夜晚一個人躺在冷冰冰的神像下,無神地睜著雙眼,腦中全是最后一次跟她見面時所發生的事情。

    她給他講了故事、她跟他分享了外面的事,一直關照他的教皇近日來犯了錯被暫時關起來了,外面的花日節又快要到來,大街上每棟建筑的屋角都會系上禮花。

    他的手指蜷了蜷。

    要是最后一天……好好地對待她就好了。

    “神子大人,我奉教皇之命,今日再次踏入神殿來為您奉餐。”

    穿白袍的圣仆走進來,手里端著純白無染的盤子。他緊閉雙眼,不敢輕易睜目。這位神子大人,教皇特意囑咐了他們不準直視他的眼睛。

    但今日,圣仆不小心睜開了他的眼睛,望見了他的神情。

    “啊——!!!”

    白盤落地,圣仆慌忙逃脫,跑到殿門之外。

    ——那是多么冰冷的一雙眼睛啊,整對純銀沒有一絲雜質的眼睛里,遍布了冰冷,沒有別的。

    可神明分明從不顯露出表情。

    他一定是惹神子大人生氣了!神明一定是對他降下了憤怒!!

    圣仆急促地順長廊跑走,再也不敢回頭。

    在他離去后的冰冷神殿里,傳言中的神之子沒有看一眼地上被灑落的餐食,在神像之下坐下,抱著自己的膝蓋,向壁上窗外望去。

    窗外有月光。

    不,他是在看著維爾利汀的方向。

    再下一天的時候,維爾利汀終于來看他。

    “這次我有了很多時間,我把我的公務全交給大臣了,能夠空出一個白天加一個晚上陪著您。”

    維爾利汀將四指搭上他的肩膀,因繆卻在神像之下蜷縮著,背對著她,不與她答話。

    “……”

    好像被她放置得狠了。

    維爾利汀來到他身后,輕輕抱住他的背脊,手臂,極輕地搭到了他的胳膊上去。

    “……我錯了。我再也不違反與您的約定了。從今以后,我一定會每天都來陪著您的。”

    神明還是不答話。維爾利汀貼著他的后背,能清楚地感覺到他的輕微顫抖。

    她的眼瞳猛然睜大了。

    維爾利汀把他的銀發拂到身后來,從那俊秀的側面,清晰看見了他的淚滴。

    順著銀色眼瞳、精致的面容、流暢立體的五官,流下。

    “……”

    他沒有說話。他已經用行動表明了,我很想你,我很在乎你。

    我很孤獨。不要……丟下我一個人。

    這偌大的神殿里數十年來只有他一個人,他的確是太孤獨了。

    “……因繆。”

    她喚他的小名。輕輕的,如同羽毛拂過他發梢。

    “因繆。”

    維爾利汀側躺下來,跟著他一起。

    “……我再也不丟下你了。”

    哪怕最后徹底丟下他,亦是她計劃的一部分。

    維爾利汀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她說過能夠空出一個白天加一個晚上的時間來陪著他,就一定會說到做到。

    所以,今天這個有月亮的夜晚,她陪著他在神殿中入眠。

    神子對她實在沒有別的心思,他與世隔絕了這么多年,說依賴她真就只是單純地依賴她而已。如果要他開發出對她的男女之間的心思,維爾利汀估計至少要一年。

    所以她說要陪他睡覺,真的也只是單純的睡覺。

    “……”

    這次換作她無語。

    他們的神明大人的“床”,居然就只是簡陋的一方白石而已。用料至昂貴,加工卻十分簡單,只將白石切割成普通的方形,連點睡眠設計和舒適設計都沒有。也沒有床褥和被子什么的。

    圣堂里的教皇和其他圣眾,曾經就是這樣對待他們成長期中的“神”。因繆什撒僅作為重要工具而不受一點重視的本質在這里一覽無余。

    維爾利汀上前去觸摸了觸摸,堅硬無比的白石面,還真是不適合睡覺。

    “怪不得你哪都睡,神像下面睡,水池前面睡,倚著我的肩膀也能睡,隨地大小睡。”

    無意間,她將自己的想法說了出來。

    因繆爾看了看她,什么都沒說,眼睛純良地張著,明顯是沒聽懂她在說些什么。

    “唉……”維爾利汀嘆了口氣。

    她張了張手,讓外面的侍從送來了一床毛毯。

    不打擾其他正在安睡的人的話,這是他們在圣堂里能找到的唯一的東西了。

    床褥和被子相比,還是床褥比較重要。維爾利汀把那床毛毯鋪到了石床上去。

    那被子呢?被子如何解決呢?

    “不介意的話,可以用我身上的斗篷來當被子。”維爾利汀將二指放到下頜下思忖,半天得出了這個結論。

    沒等因繆說話,她又馬上否決:

    “不行,這還是太簡陋了,根本沒法睡啊!”

    她一個睡慣了王宮柔軟大床的人,哪能這樣委屈自己?!況且因繆還在成長期中……

    好吧,就是她睡不慣這樣的床而已。

    維爾利汀看了看四周的簾子,輕輕打了個響指:

    “有了!”

    沒有被子,他們可以自己制造一床被子。周圍的窗簾做布料,填充的棉絮就拆議會殿里那些軟椅上的靠枕中的,那些老東西每開一次會就換一遍議會殿里的裝飾,窮奢極欲,也該讓他們下回吃吃苦了。

    維爾利汀拆了棉絮,用針鑿讓它們團成一團變得松軟。誰也不知道她整天帶著的針是從哪里來的。棉花扎好之后再把它們塞進作為被面被縫好的窗簾里,用窗簾上拆下來的線把最后一道口子也縫合起來。這樣,一張在當下季節里還算得上保暖的被子就完成了。

    因繆在她身邊安安靜靜地看著她做這些事,看著她用針線穿進穿出把窗簾縫合起來,像在看她變著魔法。看他實在好奇的時候,維爾利汀會把剛縫好的線又撤下來,手把手教他一遍如何把那些線縫上去。

    因繆看著自己的手在她手下握住那些針線,將針穿過布料,又帶著線連和,從未有過的體驗。而他心里想的卻是……

    維爾利汀的手,真的很暖。

    因繆將眼神匯聚到她扶著他手指的指腹上,嫩白的,柔軟的,帶著些重新握劍后的薄繭。

    還有他最喜歡的溫度。

    “喜歡”。

    這個詞從他腦海里蹦了出來。

    他搖搖頭,把這個念頭從腦海中甩走。

    或許他只是依賴維爾利汀的溫度罷了。

    “喜歡嗎?”維爾利汀給他蓋上被子,自己一同鉆到那暖融融的被子里。她和銀發少年,面對著面,視線也輕輕對上。

    新織的被子,又輕又暖和,帶著點新棉絮給人的安心感。在這張被子下度過的今夜,會很溫暖。

    這種溫暖,讓因繆想起了小時候的感覺。

    他猛然貼進了維爾利汀的胸膛里,而維爾利汀絲毫沒有預料,張大了眼睛。正在她感受著懷里溫度想著對策的時候,便聽他說道:

    “在以前還沒有來這座大屋子里的時候,我也感受過這樣的溫度。”

    維爾利汀意識過來,“大屋子”指的便是圣堂。如果他是從別的地區被帶過來的,這十幾年來又不跟任何人溝通,那么理應便沒有圣堂是“圣堂”的意識。

    他縮在維爾利汀懷里,跟她說起了他小時候的事。

    第104章 入浴初碰禁果

    因繆小時候住在很簡陋的小屋里。那片地區里全是銀發人種,有時候大家會聚在一起,在火堆旁與樹林下的枯葉上偶爾開開晚會。

    日子雖然貧窮,但過得還算幸福。銀發的孩子們時常結伴到湖邊,觀察湖里的青蛙與蝌蚪。

    這便是因繆最初的記憶。

    可惜好景不長,銀發人種聚集的阿克謝爾地區后來發生了荒災,大片的麥苗和豆梗都枯死了。無數阿克謝爾人開始流離,有不少孩子在流離的過程中與家人分散。

    因繆,亦是其中之一。

    他似乎還記得母親最后在破舊屋內哭泣的臉,那是在他們離家前的最后一夜。隨后母親將他和剩余裝在糧袋內的少數糧食放上推車,就這樣帶著他們離開。

    因繆不記得自己是因為什么原因和母親失散,再有記憶時他已然在土地上醒來,面前皆是雜草與褐土。

    母親,推車,和家里剩余的所有東西,全都不見了。他開始流離,跟著其他其他的孩子一起,時常餓暈在土地里。

    再接下來便是圣堂找到了他。圣堂宣稱找到了世界上最接近神的人,將他奉上神壇,尊稱他為“神之子”,記錄他說下的每一句話,再按照教皇的心意將它們改變,奉到君主和大眾面前。

    日子十幾年如一日地不曾變化。每天每天,坐在神殿里,看著太陽升起又落下,月亮有時出現,有時不出現,有時,因繆會去辨認天上的星星。

    在他透過窗戶所僅能見到的那一小片星空,每到夏季,天上星星的位置就總是相同。有些星星到了冬天會消失,過了半年就重又回來,每到熟悉的星星回來的時候,他總在心里默默地稱呼它們為朋友,跟它們打個招呼。

    這就是因繆的全部世界。

    單純,無聊,孤獨,痛苦。漸漸的那痛苦也被磨滅,在教皇的教誨下,他不允許產生“痛苦”的感情。后來他才知道,這種新的狀況被稱為“麻木”。

    這被禁錮的,麻木的一生。他本來已經對這無感了,他本來已經意識不到自己在被禁錮了。

    ——直到他遇見了維爾利汀。

    那天維爾利汀穿著黑衣出現在他的視野里,就像她所講的故事里的童話人偶一樣。

    他喜歡維爾利汀,他喜歡維爾利汀出現在他的身邊,喜歡維爾利汀講給他的那些故事。

    他不想……讓維爾利汀走。

    因繆靜靜地倚在她身邊,分明已經入夜,卻不想閉上眼睛。

    維爾利汀清楚,他對她是那種依賴的喜愛、想要她陪伴的喜愛,并不是那種男女的喜愛。

    她沉默了。

    “……在我之前的調查中,我一直以為你是教皇的親子。”

    因繆輕輕抬起了頭,亮晶晶的眼睛望著她,其中,有了些許躲閃:

    “……曾經在這個位子上的真的是教父的親生孩子,只是后來那個孩子似乎是因為一些身體原因死去了。”

    所以圣堂才會找上他來。他們失去了跟本家有聯系的利益相關者,就必須要找一個無所依靠、不跟任何勢力相關的孩子來冒充神子,這樣最好拿捏,最好掌控。這些習慣了待在權力場的維爾利汀清楚,因繆卻并不清楚。

    他只清楚一件事。

    他握緊了維爾利汀的手,近乎哀求道:

    “不要討厭我……”

    ……維爾利汀嘆了一口氣。

    原來他是知道自己是抱有對他的厭惡的嗎?

    因繆爾跟她待在一起時的情緒是復雜的。維爾利汀眼里偶時會閃過的那種涼薄讓他感到不安,可她的陪伴又讓他感到歡欣。可他對她的感情卻是唯一的,他很確信——他就是對維爾利汀抱有喜愛。

    他很喜歡這個人。從來到圣堂后他從沒對任何人產生過任何情感,維爾利汀是他唯一的例外。在她身上,因繆什撒第一次感受到了名為“愛”的情緒。

    因此他輕輕抱著她,整整一個晚上沒有閉上眼睛。銀色如羽蝶般的睫毛撲閃,當清晨的第一束光透窗照在他的睫毛上時,維爾利汀醒來,還能看到他睜著的眼睛。

    這已經遠超脫依賴,成了一種純粹的喜愛。維爾利汀嘆了口氣。

    “……這樣抱一晚上未免也太熱了,需要跟我一起去洗個澡嗎?”

    銀色睫毛猛地顫了一下。

    神殿里沐浴的地方其實很多。過去那些教宗和指定的人們來參拜他時,必要做的就是“圣沐”。來見他的人不能帶有一絲灰塵,必須借由圣堂的“禮水”,向他致以最高敬意。

    維爾利汀現在就在滿池浴水里。

    清水池面上光影波動,跟她來的銀發少年屈膝倚靠在水池的浴屏后面,靜靜等候著她。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偶有水聲波動。除此之外,安靜非常。

    維爾利汀停下了。

    她輕輕道:

    “過來。”

    聲音不大,可在這空曠的池中,卻有種清透的質感。

    因繆的手指蜷了一下。

    他沒有馬上過去,很久之前母親似乎教導過,男女之間的身體有別。

    可他還是過去了。

    池面上波光繚繞,維爾利汀就在那里。她轉過身來,池水堪堪沒過她的膝蓋,在她腿邊漾起微小的泡泡和水波。

    因繆來到池邊,心底再次漾起一絲莫名的情緒。

    似乎……有一個念頭一直在提醒他,不能去看她。

    圣殿沒教過他這么做。如果換作以前的維爾利汀,他對她這一舉動不會有絲毫看法,人就是人,肉就是肉,俗世的軀體不過也就那個樣子。他作為神權的代表,沒必要去拒絕觸碰她的軀體,在觀看她赤裸的身軀時一定不會產生一絲情緒波動。

    可現在不一樣,他莫名從心底感覺到……

    不能去看她,看她便是對她的褻瀆。

    因繆輕輕垂下睫毛,移過了視線。

    褻瀆她的話,她一定會生氣。

    可維爾利汀沒有生氣。

    她從池中走了過來,輕輕掀起水波。

    “沒有必要拒絕觀看我的身體。我們的軀體在你眼中都是一樣的,不是嗎?”

    不是……

    因繆下意識在心底反駁。維爾利汀跟她口中一并稱作“我們”的其他人,是不一樣的。

    可他還沒宣之于口,維爾利汀就來到了他的身前,輕輕握住他的手,將他帶入水中。

    仿佛打破了禁忌一般。

    惡魔引誘神明,將他拖下了自身存在的溫液。

    自此,禁忌、貪婪、惡果,皆在神明身上滋生。

    維爾利汀就站在他面前。她將他的手輕輕放在自己的軀體上。雪白和柔軟被覆蓋,讓他感受著她的身軀。

    “看,這就是我們的軀體。我們的軀體從本質上是不同的。”

    無聲的神明輕輕為她垂下視線。銀一樣的長發在后方的水波中飄動,在水面上勾勒出最華美的色彩。

    水池接近于無聲。

    時間仿佛都在這里靜止。

    維爾利汀想,現在還不是采擷他的好時候。他只會在這里初嘗一點禁果,初步地適應著她。等到他完全適應她的時候,即便是最純潔的神明,也離墮落不遠了。

    而神明現在就站在她面前觸碰著她。

    沒有抗拒她的意思。

    “今年的納爾斯王朝進貢黃金兩千八百八十盎司、貓眼石六百四十余顆、白綠松二百多斛……”

    使臣漸說漸放低了聲音,最后接近于無聲。

    他嘆了口氣。

    “陛下……我們納爾斯是小國,進獻不了像其他大國那樣多的東西。還憑陛下海量。今年也希望您不要攻打我們。”

    能干掉龐加頓帝國的兩代皇帝,新上位的一定是極有能力的女王。現在,正是她最需要財力來爭奪國家的時候。

    維爾利汀在王座之下踱步著,不久,又坐回到座上。

    “從今以后不必再進貢了。”

    “可是……”使臣壓低聲音,“龐加頓給我們立過規矩,每年必須上供超過一定數額的稅金和其他珍寶……”

    維爾利汀微笑,“我們這里也不是龐加頓了。”

    使臣猛地抬起頭來。

    ……這果然是猛虎般的君主。其他君主的話尚不能震撼他心,可這奪了君權上位的女皇輕輕易易就能擊中他心里最深的那一塊。他對王權的認知在這一刻被打碎重塑,重新凝成了面前人的樣子。

    凱撒和奧斯托塔都不是真正的君主,只有她才是。

    不過……

    使臣走的時候,不禁泛上了一層迷思。

    龐加頓的左首相和右首相相繼走了之后,王廷便沒有堪稱為支柱的臣子,整個王廷卻仍保持著正常運作。

    代替他們為女皇發揮作用的,究竟是誰呢?

    維爾利汀走進王宮暗室。

    她在進門入口處洗好手,宮人為她遞來干凈的織巾。

    維爾利汀擦手,問:“那個人洗干凈了沒有?”

    仆從嘆了口氣,答非所問:

    “他沒有趁清潔的機會逃跑。也許是因為前幾次這樣都失敗了。”

    維爾利汀回想了下,那人前幾次的確在大門打開想要逃脫。但最后還不是乖乖回來了么?

    也許是因為大門打開的那一瞬間她就走了進去。

    維爾利汀每次要求他侍奉的時候都必須讓他清潔干凈,牢籠內雖然并不臟污,但她不確定他每次從鎖鏈中掙扎時有沒有弄傷自己。清潔可以把他的傷口洗干凈,也可以把他身上枷鎖的留痕去掉。就算他不侍奉,她也會要求看管他的人必須保證他的清潔。

    那個人也許不愿意用那樣的姿態侍奉,抵抗得很厲

    害,前幾次將他放到獨自一人的沐浴場合時,他都試圖沖破封鎖逃走。

    卻又在她過來的時候,抵抗不了她身邊的守衛,被強迫著乖乖回來。

    但她確定,他這一次沒有試圖逃走,還把自己清潔干凈了。

    維爾利汀打開門,她要的人正被綁在牢籠中央的囚禁座椅上,眼睛被黑布蒙住。

    第105章 牢籠內監獄play

    維爾利汀一步一步,不急不緩走到他面前。

    她什么都沒說,給了他一巴掌。

    “賤狗。知不知道因為逃跑的事,你的傷口又開裂了幾回?”

    囚籠內黯淡無比,看得最清楚的便是那人的白發。同時也安靜無比,唯一能聽見的是她踩著高跟鞋的腳步聲。

    那人什么都沒說。事實上,他也確實說不出什么了。他的嘴被麻布塞住,在不住的小幅扭動下,只能發出“嗯嗯”的悶哼。他試圖在被綁著的鐵椅上掙扎,可惜手腳也被鐵椅上的機關鎖住,動彈不得。

    可憐極了。

    維爾利汀愛憐地撫上他的臉。奧斯托塔的幾縷額發垂到她手上,還是那樣柔軟而純白。

    眼睛上蒙著黑色的布,在黑布遮罩之下,長久不見陽光的面龐白皙無比。

    “不要再逃跑了,好不好?”

    她摘下他嘴中的布,親親他的嘴角。

    可惜他并不領情。

    輕微的血液滲透聲。赤色的血液從他嘴角邊流下。他沒有咬上維爾利汀的唇角,他咬上了自己的唇角。

    ……維爾利汀起身,用舌尖品嘗了下嘴里沾到的血味,近乎嘲笑地輕笑起來:

    “連咬我一口都做不到,你這么愛我,現在又還在掙扎些什么?”

    奧斯托塔一口將剩下的血吐出,曾經高傲的王儲現在徹底拋棄掉尊嚴,充滿恨意:

    “讓我出去!”

    “做不到。”

    “那就讓我死!”

    “不行。”

    維爾利汀溫柔地拒絕著。她再次撐手到他的囚椅之上,在他看不見的地方,綠色的眼瞳泛出冰冷的光:

    “你這個人的整條命都是我的。你是我的戰利品。有什么資格跟我叫板?”

    成年人的交涉總是那么簡單。她手指向下,朝向她接觸過無數次的地方。透過布料,透過他的恥辱,把握住他的性與愛。

    這人到底在掙扎些什么?

    維爾利汀歪頭看他,眼神微狹,夾帶危險。

    那么多的問題中他唯獨不否認他愛她。被折磨成這樣了他依然愛她。他簡直就是一條賤狗,只屬于她,只忠心于她,哪怕咬破自己,也不肯在最屈辱最憤怒的時候傷害她。

    所以他還在堅持些什么?

    為他屬于白獅子的驕傲嗎?

    維爾利汀理解不了。不過她會讓他放下驕傲的。

    手在那樂園之上撫動,連帶著掌紋和薄繭一起,在那脆弱的肌膚上輕輕刮撫著。

    這人嘴硬得很,但他的身體還很誠實。

    “唔……”帶著顫抖。

    “太吵了。”維爾利汀如此說著,將曾經拿下的麻布再次塞回他口中。繼續進行剛才的。

    奧斯托塔被綁在鐵椅上,明明是極屈辱的姿態,身體,還有那之上的樂園,卻在她的手下沉沉浮浮。

    他已經很久沒紓解過了,維爾利汀又最清楚該怎么玩他。她低下頭,用曾親吻過他的去調弄他,幾番辱弄過后,他便徹底失了陣地。壓力驟然釋放而出。

    帶著幾分徹底失去尊嚴后從帶血嘴角下泄出的悲嗆。

    “不爭氣。”她扇了他一巴掌,隨后坐了上去。

    進行這事是很順利的,他們早做過這種事千百回了。

    虛幻迷離,起伏往返。水波輕輕撞擊著堤岸。整座囚籠內都很靜,只有細聽,才能聽到深藏在這暗室內的換氣聲。

    跟以前不同的是,現在給出的人被錮在鐵椅上,被迫承受她的一切,時不時透過口中布發出悶吟。白發覆蓋的面容上出了些汗,維爾利汀愛憐地撫過他臉頰。

    奧斯托塔的聲音被口中布堵住,悶悶的,卻也格外染了些情澀。

    “我愛你。”她親了親他的臉頰。

    三番涌動,浪花迭起又迭起。

    ……

    結束了。

    海浪停歇,滴滴答答,漫布在雪白峽岸上。白色浪花回巢。

    維爾利汀取掉奧斯托塔嘴中的布,讓他盡情呼吸著。小獅子喘出的氣有些急促,剛才他的呼吸難免有些被抑制住了。

    維爾利汀起身,返回到椅外,拿干凈的布擦干凈了身體。

    黏膩的全被擦掉,這樣就會清爽很多。

    而在休憩過后,她的第三房在她身后說:

    “你要對神權出手了?”

    “嗯。”維爾利汀平靜回應,“你對政事的直覺還是跟以前一樣敏銳。”

    他呵笑一聲。

    “整個龐加頓都是你的了,還有誰是讓你不順眼的,你當然要鏟除。”

    ……

    他聲音恨恨,壓低了聲線:

    “維爾利汀……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你。”

    維爾利汀說:“你雞軟了再說話。”

    而他現在的確還沒下去。

    那人咬牙,薄紅泛上臉頰,更羞愧了。

    維爾利汀斜過視線睨他。什么原不原諒的,他要是純恨她,早在剛剛就拼命咬死她了。還能任由他被她操了不成?

    還是挨操挨少了。

    維爾利汀擦了自己的手和嘴角,把那些多余的液體都抹掉。走過去,幫他眼上的布取下來。那雙色調格外冷的藍綠眼睛暴露在空氣中。

    “你今天終于不再費力氣掙扎了。”

    前幾次的這個時候他都掙扎得很厲害,現在只是坐在那里平靜地喘息著。而在不久的以前,維爾利汀說的是“你終于不再抗拒我了”,奧斯托塔在那個時候不肯接受被她侮辱,在她坐上他身時拼命地掙扎抵抗。

    他的喘息逐漸平靜下來,異色瞳看著她的眼睛,對她說:

    “放我下來。我不逃了。”

    維爾利汀輕挑起一邊眉毛。

    他真不逃了?

    不過,她還是按照他要求,把他放了下來。

    奧斯托塔下地,活動了活動手腳,他身上穿著的是維爾利汀親自給他帶來的寬松衣服,白色的,跟囚服完全不同,但在這里也跟囚服沒什么區別。

    他跟著她穿過長廊去外面清潔身體,從暗處通往光影交接處,看見了外面侍奉的人。

    仆從全都等在外面。維爾利汀讓他侍奉時從不讓任何人接近那里,原本守在那里的守衛也要遣出。現在那些人捧著干凈的衣服等在浴室邊,隨時準備侍奉他們的女王。

    從前這景象是他隨時能看到的,現在卻只有跟在維爾利汀身后才能看到了。

    一名仆從低眉垂目,試圖走過來,詢問女王“您接下來有什么吩咐”,卻在還未靠近的時候,瞥見到地磚上反射的寒光,驚呼一聲:

    “啊!!”

    周圍所有人立刻警覺起來,將視線投往女王所在的方向——

    只見那白發的君主將尖錐橫在她喉嚨上,目光警惕,挾持著她:

    “別過來!”

    在那么多守衛每時每刻密切監控他的情況下還能獲得武器,他這個念頭并不是剛才一時興起。他早就做好了從維爾利汀視線下越獄的準備了。她會聽他要求放他出來,這才是他沒想到的。

    那么輕易就受他蒙騙,看來維爾利汀也放松了警惕。

    他想要自由,想讓維爾利汀放他走。他早明白有路西汀和凱撒在,接下來怎樣都不可能再奪回之前的王權。出去之后他會找個沒人的地方,在那里進行最后的自我了結。

    現在,他只需要讓維爾利汀放手。

    維爾利汀細嫩的脖子就在他的橫錐下,他始終沒有將那銳器抵上她的脖頸。盡管憑這只有尖端尖銳周身卻圓滑的武器,即使抵上也傷不到她。

    周邊的侍從都慌亂著,不知道在這危急情況下該干些什么。有人跑出門去前去呼叫王宮侍衛,有人緊緊盯著他,防止他對他們的王做出什么不利之事。

    奧斯托塔的視線警惕地掃過他們。

    對,這樣的慌亂的神情只有在他們面對維爾利汀時才能看到,因為維爾利汀是他們愛戴的王。而在面對他被威脅時,這樣侍從的神情絕不會這樣擔憂和慌張。

    這王權終究是屬于維爾利汀的,他這樣的人,早該從王廷中退場了。

    那他的利器為何沒有在這時朝向他自己呢?

    ……可能是因為,他不愿被人看見他自殺的丑態吧。

    正在這時,維爾利汀話語傳了過來:

    “你真能將利刃刺向我的脖子么?”

    輕飄飄的,絲毫不把現在正抵在她脖子上的武器放在心上。

    奧斯托塔試著將錐刃的尖端部往她脖子那里抵一抵,讓她感受到威脅,卻絕望地發現自己無論如何都做不到。

    尖錐顫抖起來。他的手在顫抖。

    維爾利汀又用那極輕的聲音安撫道:

    “做不到的話,就把那東西放下來吧。”

    白獅難道真的以為她沒從他那反常的舉動

    中察覺到什么么,她只是任由他這樣做下去罷了。奧斯托塔如果想殺她,剛才有無數個機會可以動手。可他偏偏愛她,對她的愛勝過了自己的驕傲。

    他胸前的傷口還有開裂風險,她很注意地沒有讓自己的頭靠后壓到他。束縛維爾利汀的胳膊松下來,她從其中拿出手,握住那尖錐,隨手把它丟到了一旁。

    尖錐從光潔的淺金色石地面上劃過,劃出一滴一滴連串清脆的響,最后受到阻力作用停歇。周圍的宮人也不約而同松了口氣。

    接下來,就只是他們兩個的戰場。

    維爾利汀淡淡道:

    “我知道你恨我。你那么恨我的話,我放你走就是了。”

    身后人傳來明顯的顫抖。做夢都讓他想不到,親耳從維爾利汀口中聽到放棄他的話語會那么痛。

    心臟一痛一痛地深跳著,在這身為王儲和君主的一生中,他從未感受過這樣的痛楚。

    仿佛……要把他撕裂了一樣。

    在這一刻他就明白,他的失敗已成定局了。

    維爾利汀繼續說:

    “……你想要什么,我都給你。只有死這一條,答應我不要做到,好么?”

    她是清楚白獅是愛著她的呀,她是清楚一個在將要被篡位時都能忍住不拿弓矢射向她頭顱的人、是絕對不會在這時將利刃刺向她的。奧斯托塔賭她身為君主會權衡利弊作出最理智的反應,會如他所愿親手殺死他,可惜他們之間的博弈向來是維爾利汀贏。

    維爾利汀的話語像毒蛇吸引獵物的信子一樣,誘哄著:

    “我給你你想要的自由。只是你一定要愛惜自己的性命,好嗎?如果你死了,我會永遠傷心痛苦下去,我這輩子都不會再愛你原諒你。”

    “你的王冠我給你擦干凈了,你的寢宮我也給你留著,我的心里一直有你的位置。這里永遠是你的家。”

    她縮在他懷里,輕輕將手覆上他手掌,聲線里是說不出的難過:

    “我愛你,奧斯托塔……在你還是王儲時我就愛你……我對你的愛,比任何人都要深重和真切,不要因為你恨我,就拒絕讓我愛你,好嗎?”

    奧斯托塔的心防已經有些松動了。她又將他的手掌放上她小腹,正是這個動作,讓他徹底崩潰。

    白獅放下最后的驕傲,心防剎那間潰散成沙,在她肩頭上痛哭起來。

    奧斯托塔最惦記放不下的還是他們的孩子,那孩子的逝去讓他痛苦無比。但歸其原因,還是因為他太愛那孩子的母親,他又怎么能忍心刁難孩子的母親呢?

    他全身顫抖著,禁錮的姿態徹底潰散,從背后緩緩抱住了她。壓力自維爾利汀后背和肩頭上壓下,維爾利汀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閉上眼睛。感受著他的痛苦,他的迷失,他的愛。

    奧斯托塔的擁抱,是暖的。

    維爾利汀又去見了神子。

    到了現在,神子已經把她出現在神殿中這種事當作習以為常。他們時常在一起分享今天剛看的書、今天新觀察到的事物,維爾利汀會跟他一同趴在休憩墊上,為他翻開書本一頁,給他展示她今天帶來書本的圖畫內容。

    大部分時間是維爾利汀在講述。因繆在神殿里看不到外面的事,他接觸不到外面的風景。他總是做那個傾聽者,雙手撐起下頜,安靜地聽她講著外面的事情。

    偶爾,維爾利汀也會把政務上的煩心事講給他。

    他聽不懂,正因如此,維爾利汀需要他這個宣泄口。

    維爾利汀對這樣純潔的聽她傾訴的孩子,總是有幾分愛憐。

    因繆漸漸把跟她待在一起的一切都當作習以為常。

    他們常一起進餐,他們常一起休息,他們常一起分享彼此最秘密的事。因繆什撒站在神像下時,維爾利汀對他恭敬,她便是仰賴神明的信徒。可因繆什撒不站在神像下時,他必須仰賴維爾利汀才能獲得精神上的安歇,維爾利汀才是他的神明。

    他們走過圣堂的每一個角落。他們透過每一扇窗看外面的星星。在她來之前,因繆尚不知透過每一扇窗望去的星星都不同。

    他們也曾出現在浴池里,浴池里光影浮動,斑駁照在維爾利汀曼妙的軀體上。神明也必須為她而動容。

    白皙,柔軟,神殿內從外面進來的光為她蒙上一層圣潔。

    那時的神明尚不知道,毒蛇是在誘惑他觸摸禁果。

    禁果就在他的眼前。

    “今天的衣服很難脫呢。”維爾利汀穿著浴衣坐在水池邊緣,雙腿修長,線條曼妙。與她的白色浴衣極不匹配的,今天她穿了雙直蔓延及大腿的黑色絲襪。

    觸手絲滑,脆弱無比,輕輕一扯就能扯壞。然而她卻將這樣的襪子,連同膝蓋以下一起,一同泡進了水里。

    “來幫我。”她輕輕開口,誘惑道。

    銀發少年聽從她命令來到她身邊,被她引誘著,她的手輕輕牽起他的手,將他的手放到了自己的大腿上。

    就像是觸碰了禁忌一般,他的手猛然顫了一下。她卻摁住了他的手,溫柔,卻不容置否命令道:

    “脫下去。”

    輕輕一扯,黑色的織物便從她白皙腿上褪下。從上到下,每為她褪下一寸,便能感受到一寸她的肌膚。

    因繆什撒鬼使神差間抬頭,看見了她半敞的浴衣下,是跟絲襪同色的、勾勒出美好輪廓的黑色內物。

    一切都是預謀好的。

    ……

    有時他們也會玩些游戲。維爾利汀提出的,在水池里玩捉迷藏,讓他蒙上眼睛尋找自己。最終,他卻總是被引向觸碰她的身軀。

    柔軟的,像觸碰一只小動物。

    跟第一次觸碰她身軀時一樣。只是這時蒙著眼睛,其他感官的感覺便更加敏銳。

    神明說不清這是什么感覺。每次看到她時,每次觸碰到她柔軟胴體時,那從未開啟過的心扉里,就有一種朦朦朧朧的感覺在滋生。

    很美好。

    是太陽剛升起時的顏色的,是圓球形的。源源不斷地,涌上他的心。

    后來的因繆什撒才知道,這是他戀愛了。

    維爾利汀說他成年了。

    維爾利汀說他成年禮時她要送給他一件禮物。

    維爾利汀送給了他禮物。

    她送給他的,是一個吻。

    一個真正的吻。

    禁果開始加速腐化。

    第106章 醋意大發二房和四房

    銀發青年吻完她,眼中醞釀著星星一般的亮點。

    “我還想再要一個。”

    維爾利汀如愿再送給他一個吻。

    這孩子長得比她高些,她若是想親他,就得踮起腳來。好在因繆也低下頭,任她親吻。

    像只等待主人獎賞的銀狐貍。

    踮起腳將要湊近他親吻他的維爾利汀沒有看見,他那被遮掩在傾落銀發下的眼睛,在這一瞬間閃過的一絲銀光。

    帝國中部發生了旱災。

    起初人們并不覺得有什么,可到了這個季節,到了這個雨水該傾盆而下灑在作物上的時候,土地上的人們方才察覺——

    已經有一整年沒下雨了。

    褐土干涸,作物枯渴。麥子低垂著頭,**熱的風吹拂,一排排全呈現失去生命力的灰黃色。在這個干燥的天氣,連蟲子都蟄伏在土地里不肯出來。

    中部的農民們看著麥地垂下頭,尋思著該到哪里弄些水來。

    好在喝的水還是有的,維爾利汀陛下先前作為王后時開發的水井工程起了作用,現在民眾的用水問題尚還有保障,不需要擔憂。

    但麥地里灌溉的水就成問題了,總不能把井里不知何時也可能會下沉的水挑出來,一桶一桶澆進無垠的麥地里。相當于滴水灌入干涸的沙漠,做無用功。

    政務大臣向王廷匯報了這個問題。

    她得知消息并匯報這個問題的過程很曲折。那片地區意識到干旱問題的人想要匯報給王廷時遭到了部分群眾的圍攻,被打破了頭,但還是冒著跟其他人信仰沖突的問題來到鎮官處,求助了去向王廷的

    信使。

    所以得知消息的拉德拉娜來了。

    單手撐起臉頰的女王一條腿搭上另一條腿,坐在辦公桌前,面對著她的大臣。

    “我記得先前這個地區對神權的信仰最深,因而在我將上位時鬧得最兇吧。”

    拉德拉娜說:“是。”

    又補充道:

    “某些地區現在對你的評價也不怎么好,現在強制介入的話,他們可能會拒絕你的幫助。他們的地方鎮官跟他們的領主同仇敵愾,全都仰賴圣堂的光輝,所以在教皇死了之后,他們也不信任你。”

    維爾利汀垂下眼來,思忖了思忖。手上兩指輕輕在桌上點著。

    最終,下了宣告:

    “告訴他們,神明會管他們的。”

    拉德拉娜有些不解:

    “可是所謂的‘神’,根本就是不存在的。我們都知道不是嗎?”

    維爾利汀笑了,“是啊。”

    所以不存在的“神”,是否起作用還是未知。

    但在這個她要摧毀神權的關鍵時刻,神明越發無力才越發能證明祂的虛假。那些人信仰神,她就是要加強他們對神的萬能印象,因此在他們的信仰不起作用的時候,“神”的形象才能一落千丈。

    也正是在那個時候,她才會出手。榮盛時,王廷的幫助會被傲慢地認為是理所當然,可在即將衰落時,她的任何幫助都會顯得那么可貴。

    “放心,我不會不管他們的。在那片地區真要開始走向衰落之時,不管所謂的‘神’是否起作用,我都會向他們伸出援手。”

    維爾利汀向她的政務官保證道。拉德拉娜要知道,她是位賢明的君主。

    “好,”年輕的臣子點了點頭,“那我先退下了。”

    大臣退下,她才開啟了身后被掩藏的門扉。

    維爾利汀的辦公室里有間密室,她一般不啟用它,只是現在才將它用來藏人用。

    大門打開,光線透進,微微拂上那人雪白的臉。他在熟睡,光線照進以后,眼皮連帶著覆在面頰上的銀色長發都微微動了一動。

    維爾利汀說:“我把你吵醒了嗎?”

    銀發少年揉著眼睛,從她為他安排的床上坐了起來。

    他還睡沒太夠,因此就算坐起來后,還是瞇著眼睛。

    是的,維爾利汀把圣堂最尊貴的寶貝從神殿里“偷”出來了,如果讓那些人發現,那些人現在會像慌亂的螞蟻一樣找不到北。可偏偏沒有人發現他,教皇死后,那些人全都忙著自己的事呢。

    因繆上午在王宮里玩得很累,而她是昨天晚上把他從圣堂里偷出來的,這一晚上他也沒怎么好好休息。所以中午,他在這里補眠。

    不過就算因繆什撒再困,感覺到她進來后,還是會揉著眼睛爬起來和她貼貼。

    “過來吧。”

    維爾利汀坐到他的床邊,拍了拍自己的腿。因繆乖乖過來,枕上她的膝蓋。

    銀色的長發散落在她大腿上,流光一般,搞得她癢絲絲的。

    維爾利汀將手輕輕覆上他頭顱。因繆歡喜地蹭了蹭她的手,沒多會兒,便閉著眼睛在有她的安全感中入眠。

    那孩子在她掌心之下沉睡。

    維爾利汀輕輕撫了撫他的發絲,以一種不會把他喚醒的力度。

    他睡著的樣子那么安靜,年齡又還小,讓她唇邊也勾起一絲笑容來,想起了她曾經的那些妹妹們。

    她的妹妹們……

    維爾利汀的笑容猛地沉下去,眼中浮上一絲晦暗的恨光。

    ……總有一天,這個人一定會得到懲罰。

    那一天不會遠了。

    似乎是察覺到了氣氛不對,神子不安地扭了扭頭,神情仿若陷入噩夢之中。

    維爾利汀的手還輕輕地覆在他頭上。

    予他安眠。

    中部地區開始進入求雨階段。

    無數人開始聚集在圣堂搬出的神像前,一遍遍對祂進行禱告求雨,穿著最純潔不染一絲臟污的服裝。

    神明的塑像上面帶微笑。神明永遠對他們示以微笑。神明永遠那么萬能,想必不會放他們于不管。何況最近這段時間鄉里忽然盛行向神祈禱神明就會降下慈雨來的說法,盡管不知這說法來自于何處、又是經過什么人之口相互傳播盛行,但是鄉里的公民們愿意信奉這點。

    于是大批大批的公民來到了神像前,成片地雙手合十、心中默念求雨之愿,有的甚至在地上跪拜。

    心誠則靈。據說祈愿的人越多,神明便會越重視這份愿望,下雨的可能性便越大。

    ——可惜,直到祈愿完全結束、鄉民在天色之下陸陸續續回家,最后也沒能下起雨來。

    神明沒有回應他們的愿望。

    “也許是需要點時間下雨呢,怎么樣也沒有當天祈愿當天下雨的說法。”有的人聳聳肩,安慰自己也安慰其他人道。

    比起神明不回應他們的愿望,他們當然更相信這個說法。于是帶著第二天繼續祈愿神明便會眷顧他們的想法,這些人回到了家。

    然而,第二天刮了個黃沙天,仍然沒有要下雨的跡象。

    第三天、第四天……仍然沒有。

    這下,連維爾利汀都坐不住了。

    她在辦公桌前來回踱步,最后一下坐回椅上,雙手交叉抵在下頜邊,悶頭思索起來。

    到底要不要為了所謂的打垮神權而放任那個地區繼續干燥下去?可是如果現在就伸出援手的話,先前的努力不都白費了嗎?

    不……還是這片土地上的人最重要。哪怕現在干旱還沒有對那片土地上的人和作物造成什么實際后果,她也絕對無法對正在發生的災難坐視不管。

    維爾利汀搖響喚鈴,外面的侍從必須馬上通知下去她的旨意。一陣凌厲而盡顯銳意的腳步聲傳來,推門進來的不是她的侍從,而是趕來的凱撒。

    “你什么時候才能學會該適時采取強硬的手段、舍棄那些不必要的心軟?”凱撒的話也凌厲,他進來時維爾利汀首先看見的是他那雙透著冷意的翡翠眼睛。

    在政事教導上,他對維爾利汀從來是嚴厲的,透著跟尋常往日里不同的銳氣。

    “如果這個時候放棄,你會得到把你的付出當作理所當然且不那么信任你的公民、同時得到更加堅固的神權,他們會認為你的幫助也是神的旨意,沒有人會在乎你的付出。如果你這個時候堅持下去,不出幾天他們就會明白神權的愚蠢,到那個時候你再出手,也不會造成什么危害。”

    短暫的感謝和長期的對君主的信任,維爾利汀該選擇哪個?

    凱撒相信她會作出最明智的選擇。她現在只不過被心軟蒙蔽了雙眼。

    果然,維爾利汀鎮定了下來,將緊繃著的身體松了口氣。

    “……”只不過,她還是擔心那些人,將目光透過窗外放向遠方。

    “……你說得對。不能功虧一

    簣。但我也不能忍受某些實在沒有辦法的人們受苦。”

    她下了命令,暗中派人去調查那片地區最需要水、實在是無路可走的公民,暗中給予幫助。同時讓那些人承諾,不能把她給予幫助的事說出去。

    這便是凱撒想要的了。他蹙起的俊氣眉頭松懈下來,仿佛終于看見了他想看見的。

    維爾利汀可以心軟,但她不能在關鍵事情最重大的時刻上心軟。不過,她的仁慈同時也是她鞏固統治的基石,有這份仁慈,加上明睿的頭腦,她會成為前幾代君主都比不上的被龐加頓國民稱頌的仁王。

    他要輔助她進行的這件事就先告一段落。

    于是凱撒要找她的另一件事便被揭露出來——

    俊美的金獅子撇起嘴來,眉眼間顯現出怨夫的姿態。他在審視她,他在等她主動說出來。

    維爾利汀頓感不妙。

    “那個人,”還是凱撒先開口。他聲線俊麗,擺著已經有名分人的正房姿態——簡而言之,就是對還沒見到的那個人的不屑。

    “聽說你又帶回來一個人,那個人現在在哪里?”

    他話音還未落,神子推門而入——

    “薇爾薇爾,我今天又在花園里看見了一種沒見過的花朵——”一手推門,一手還捏著給她的花,花園里薅來的,一大一小,分別是鮮粉和紫色,花邊還帶著拔來的幾根綠細葉片。他很珍視這些要送給她的花,把它們全小心翼翼呵護在手里。

    只是帶花來見她的喜悅還沒過,他便轉頭看見了等在維爾利汀辦公室中的凱撒。

    金毛獅子——那個舊日的君主,神色不太好。看見他,眉毛都壓下來,碧綠眼眸中透著恨光,仿佛要把他吞吃入腹一樣。

    “唔……”神子帶著可憐躲到維爾利汀身后。

    “你剛剛叫她什么?”凱撒帶著逼迫感靠近,如同渾身透著黑氣凌厲而來的兇獅。

    神子在她身后,看了眼維爾利汀,“薇爾啊。你不叫她薇爾嗎?”

    帶著點可憐,仿佛他真不確信一樣。

    ——豈有此理!!

    薇爾也是你能叫的?凱撒的怒氣一下子就上來了。平常奧斯托塔叫叫也就算了,那是曾經的關鍵時期必要而為的,凱撒可以理解。但不能再多了!

    這分明是只有他能分享的小名,現在多來了一個人分享算什么?!

    三人僵持,其中一人白茶似地躲在她身后。維爾利汀只覺頭痛。

    早知道就該提前通知神子讓他先不要來避避嫌了,凱撒這種醋包豈是他能應付的?他要是不高興了,能直接讓他死掉。

    凱撒是她的三人里最黏著她的、最視她的寵愛如命的,同時也是嫉妒心最強最容易吃醋的。他曾一度用行動表明,有他在絕不會讓下一個人加入。

    ——排除維爾利汀身邊長得好看的,不允許他們成為她的男寵。出門在外死粘在她身邊,粘著她的胳膊成為零距離,任何花花草草都別想靠近她。但凡有靠近她的人,都會被他蘊含著“你會死”的黑色眼神嚇退。

    更別說如今王宮竟然有人了,還是不經他監控直接由維爾利汀帶進來的,這位昔日的君主更是直赴辦公廳而來了。

    他要見見,勾引他最愛的老婆的到底是個什么貨色!

    ——怎么是你這個貨色??

    怒氣過后,凱撒的眉毛蹙了起來。

    圣堂神殿的神子,就算在現在這個教皇出事了、人人自危的時刻,也不是維爾利汀能隨意帶進來的。

    ——除非他故意進來。

    故意支開那些圣殿守衛,跟著維爾利汀走。

    凱撒看著躲在維爾利汀身后的他的眼睛,驚覺他已經有了狐貍的視線。雖然還是幼狐,尚且年幼,但到底還是狐貍。

    他在——打量維爾利汀的神色?根據她的神色和反應,作出最應該出現在她面前的反應。

    他在——試圖引起維爾利汀的憐愛。

    對。凱撒再理解不過了。

    但凡出現在維爾利汀身邊的人,都想獲得她的憐愛。

    幼狐對他身邊之人無比依賴,甚至還往她背后縮了縮。他在害怕什么?她不要他嗎?

    想到這里,凱撒對這個對手有了幾分敬意。

    ——不愧是能入圍維爾利汀身邊的對手,就是深知維爾利汀的心軟之處。他知道只要在維爾利汀面前裝可憐,維爾利汀不會放他不管。

    凱撒為什么對他的心思知道得那么清楚?因為凱撒也是這么上位的。他抓住了維爾利汀的最柔軟之處,在維爾利汀對他最愧疚時哭著見她,眼淚便是俘獲她的武器。

    他如愿以償被她帶在身邊。

    凱撒視她為生命,沒有她那么自己也便沒有活下去的價值。那么這個人呢?

    這個人為了留在她身邊又能舍棄些什么?

    凱撒帶著審視,繞道到維爾利汀的身邊。神子在他目光下又躲了一躲。兩只手輕輕抓著維爾利汀肩上的衣服,要多可憐有多可憐。

    “好啦。”維爾利汀側過手去撫了撫他的臉。

    她對凱撒道:

    “這是神殿的神子,現在圣堂里很不安全,我帶他到這里來躲一躲。”

    “我知道,”凱撒的冷意朝向那人,“我認識他。”

    一個曾經無比尊貴的人。神權鼎盛的時候,甚至不輸于他。

    神子擁有的明面權力是比教皇高很多的,畢竟教皇只是個代替他向外話事的人,他才是名譽上神的化身。

    現在的這個人,為了一點點溫情躲在她身后,可憐無比。

    凱撒冷冷地說:“你要小心這個人。”

    即使是現在他的權力也仍舊很大。他擔心他會對維爾利汀不利。

    畢竟在這個時期,維爾利汀對他一切的愛都只會是虛假,她是毒蛇,獲得他的芳心只為狠狠一口咬上。終有一天他會知曉此事,凱撒擔心憑他的權力他會有反撲的余地。

    他現在對因繆什撒除了有情敵上的忌憚,更多的是對維爾利汀安全保障的擔心。政權考慮上的擔心。

    可事實證明,他的考慮似乎是多余的。

    因繆什撒湊近維爾利汀耳邊,邊跟她溝通,邊歪過無瑕視線留意著凱撒:

    “那個人似乎很討厭我給你送花……他自己想給你送花時沒送成嗎?”

    凱撒快要被氣死了——

    誣陷!這簡直是誣陷!!

    第107章 富裕且慷慨予花雷霆

    是夜。

    銀白月光照拂王宮的后花園,空中未有一絲云彩,整片月光下視野清晰。一個人坐在后花園暫歇處的臺階上,默默擦劍,白布抹過的劍上閃過一絲銀光。

    神子穿過空曠的黑石長廊,來到這里。此時不是花季,長廊廊頂框架上蔓延的紫藤蘿皆已枯萎,留下下一季待開的花枝。他的腳步越過整條的黑石地面,來到暫歇處旁停歇。

    到了這里,他便不再似白天那樣天真,多了一絲冷淡,多了一絲……神性。銀做的月光雕在他眉眼,銀色的眼睫,銀色的瞳孔,拂著月光的銀發,他像一尊秀美的銀像。

    “你來了。”

    凱撒隨意坐在臺階上,身旁擱著劍,等候他多時了。

    如果他今天晚上的回答不令他滿意,他就一劍割了他。

    因繆什撒沒有說話。他們都知道,對方都是需要認真對待的人。他從小生活在眾人膜拜卻不可出行的神殿里,不懂辭色——那就由對方先開口。

    “告訴我你的動機。”凱撒一步步從階上下來,舉手投足間是王子的風度,優雅且適意。他手里提著那柄劍。

    因繆什撒直視他,微蹙起銀色的眼眉,目光里不僅是審視和忌憚,還有決絕。

    今天晚上必須說個明白,不說明白的話,他就無法留在維爾利汀的身邊。

    “我只是想留在他身邊而已。”神之子的聲線決絕且清冽,遭到對方抬起碧綠的君主之眸,審視般反問:

    “就這么簡單?”

    當然不止這么簡單。

    他可不止想待在她的身邊,他還想獲得她的憐愛、獲得她的疼惜——乃至壟斷這些全部的!可惜她身邊的人不允許他這么做。如果他除掉那些人,維爾利汀不會允許他留在身邊的。

    因繆什撒不太明白人與人間的感情,時至今日他也沒對除她之外的任何人產生過感情,這甚至不是教皇培養的,而是他天生的。但他明白他愛她。

    從維爾利汀出現那一刻開始,維爾利汀就是他全部的世界。

    因此他執意要留在她身邊。為了留在她身邊他什么都可以做。

    凱撒明顯不滿意他這個答案。高傲的君主緩緩踱步到一旁,在月光下抬起劍,將劍光對準他。

    “我從來不取任何一個公民的性命。”

    “但是,對于你——”他狹起眼眸,

    瞳中露出危險的光。

    “你不屬于我的公民。”

    白月在劍上拂出光輝,于劍尖凝聚出弧形的光。那份銀色的弧光,正好對準神子的瞳孔。

    因繆什撒看著它,神情未變,不懼。

    “如果你想徹底鏟除掉我的威脅,大可以在這里就殺了我。只是這樣的話,我在之后不久發揮不到作用了嗎?”

    凱撒看著他。他面容五官的精致程度像個女孩,可是像這樣面無表情甚至帶著點冷意時,完全就是冷面。

    維爾利汀知道他會這樣嗎?還是說,他在她面前,一直都是個乖乖的玩偶呢?

    他拂鞘收回了劍。

    “你最好認清你的作用。”凱撒聲音淡淡,夾雜著一絲幾乎察覺不出的威脅。

    “等你的作用結束后,你最好自覺離開她身邊。”

    神子的表情終于出現一絲變化,甚至稱得上有些急。“用這樣的方式就想把我從她身邊趕走嗎?你的手段未免也太低劣了些——”

    他聽得出來,凱撒此時完全不為了王權的安全考慮,他完全就是憑正房的身份想要趕他走。

    ——這怎么可以呢?他明明也那么喜愛維爾利汀啊!他對維爾利汀的喜愛,完全不會比任何人輕!

    因繆什撒凌厲地用手指指著他,說道:

    “我能隨便跟她洗澡!你能嗎?”

    凱撒有一些破防了。

    這個毛頭小子現在居然能跟他的維爾利汀發展到這種地步??!他怎么可以如此玷污他的寶貝?但他面上沒有泄露出一絲急躁,仍保持著高傲,手臂跟肩齊平,伸出右手前二指,以王者的姿態道:

    “我跟她早不知道裸著共浴過多少回看過多少回對方的身體玩過多少回****(某種play)了。想用這個來挑釁我?你還嫩著呢。”最后一句話那么隨性那么肆意那么寬闊且從容,如一把重槍般擊中了因繆什撒的心。

    沒經歷過人事的雛子靜站在原地,呆愣般睜大了眼睛,嘴巴也微微張大。

    他從未聽說過那些****,難道薇爾每天就和他們進行些這種東西嗎?

    這就是屬于有名分人的從容嗎?哪怕凱撒不是她的第一房,不是她的正宮,維爾利汀仍然施舍他這么多,富裕且慷慨。

    那些****,是……怎么做的?想要體驗這些,他也要成為維爾利汀的王夫嗎?

    為什么他不能成為維爾利汀的王夫?

    神子轉身就跑,銀色如星河一般的長發在身后飄浮,視身后的凱撒于無物。

    凱撒望著他拖長發跑去的背影,扭過頭去,極輕地嘆息一聲閉上了眼睛。末尾,那雙獅子般的眼睛又睜開,散發出凌厲的氣質。

    如果神權和圣堂到了快要被處理的時候,那么圣堂的保護力量最近肯定就坐不住了。還有那個人也是。維爾利汀近來可能會遇到些危險,他和路西汀要加強她身邊的保護力量。還得記著提醒這個人,讓她別隨隨便便把身邊的保護力量撤走。

    至于因繆什撒……?今天晚上肯定是找維爾利汀去了。不過沒關系,他找不到的。

    因為維爾利汀會在他們這里。

    這座王宮的女王打開寢殿大門。

    門內開著燈,凱撒站在那里。他背對著她。維爾利汀今天晚上心情有些暢快,所以眼神也帶著些暢快和見底的清澈:

    “今天來找我有什么事嗎?”

    今天下午的政事處理得很順利,原本困擾了好幾天的難題讓她找到了訣竅,只用了一個下午就處理完了。她以為凱撒是來找她慶祝的。按照他往常浪漫又懂得如何予她溫柔的風格,他在她攻克艱難政事后一般都會這么做。

    可是今天凱撒沒有。

    凱撒緩緩轉過身來,視線并未完全看向她,而是向后方那個人示意了示意。

    維爾利汀立刻轉身看向后方,發現路西汀也在她的身后。

    這兩個人,在今天晚上,又聚到一起來了。

    她輕輕地吞了吞咽喉。

    路西汀來了,也并未多跟她說話,淺色眼神從容且隨性,仿佛已提前知道接下來要發生什么且做好準備應對它了一樣。伸出手來,關上了燈。

    “咔呲——”這盞燈在維爾利汀心里也關上了。

    她稍稍加快了呼吸,任由凱撒在她身后緊抱住她,有力且帶著肌肉線條的胳膊纏在她胸腹前,她用肌膚都能感受到那些繃緊的肌肉。

    她額上出了微微的汗,不知因緊張,激動,還是為即將到來的未知而興奮過了頭。自身后纏向她的胳膊還在加緊,溫熱吐息降臨至她耳邊。凱撒金色發絲的末端蹭在她的鬢角,有些癢。在黑暗中,一切感官都被無限放大。

    在前方看不見的那片地上,路西汀皮革靴的腳步聲從容向她踏來。

    維爾利汀認命般閉上眼睛。

    看來今天晚上又是瘋狂的一夜。

    所以今天晚上神子沒有找到她。

    第二天早上,維爾利汀明顯被呵護過了頭。

    她打理花枝,呼吸之間,柔軟的花瓣,不知道是哪朵花的花瓣,落到她額發上、落到她唇上、落到她肩頸上、落到她自己的那朵花上。

    她被控制著讓那朵花開放,那朵花必須開放。澆它以輕撫,澆它以驟雨,它施還以蜜露。偶時以雷霆,花朵喜歡雷霆,雷霆后的天空,總是予植被更多生長的養料。

    只是養花人在打雷時會張大瞳孔,或是害怕地緊閉眼睛,她被前后伸出的荊棘禁錮在園區里經受雷霆,雷霆過后,總能聽到她失控的叫聲。

    而后花朵又總是以她輕柔的安慰。

    養花人,養花人,不要害怕。花瓣撫她雙唇。做得不錯。辛苦了。太棒了。你是最棒的維爾利汀。伴隨汁液交換的聲音。請繼續予我們照拂吧。開得漂亮的花和旺盛的葉照拂她,予她以無上的歡欣。

    她打理的那兩朵花,雖然從名稱上是相隔較遠的并蒂關系,但從枝葉里流淌的汁液來講,并非是并蒂。她也從不讓它們的花枝扦插上花朵之后的地方,因此那兩束花枝,從嚴格意義上來講,并不算同時受到她的照拂。

    不過沒關系,在她為其中一支花枝進行扦插的時候,另一支仍可讓她依靠著,側過花枝受她雙唇的親吻。金色的那朵花尤其喜歡這樣,為她而生的花朵,最貪戀她的親吻。如果她予它親吻,它甚至可以一晚上專注享受她的吻,不需要做其他的。花枝上延伸的枝葉,覆上她已準備好養料的輕雪。雪被揉成團形,受到花葉的照拂。

    鮮花開放的時候,花瓣輕輕從空中飄落而下,飄落至她唇。不加遮掩地來講,她喜歡這種感覺。

    這種旺盛的、生命力的感覺,讓她感覺生命十分熱烈。比上以前沒有花需要照拂,孤身一人在黑暗泥土中行走、眼里滿是復仇和陰暗想法的時候,要好上許多。

    花枝是她的樂園,她睡在繁花錦簇里。生命,在她血液中流淌。

    嗯,以上是她照料兩枝花的一種過程。至于有無其他在別的養花日的方式,那是她跟花朵們自己的秘密。

    維爾利汀照料花耗費了時間,耗費了太多的精力和體力。所以有些事,由其他人為她做。

    比如——對某個黑發騎士的追捕。

    黑發青年身披斗篷穿過陰暗密林,捂住肩膀,肩膀上有著不斷流出血液剛被劃出的傷口。

    那個人實在太強了,他居然在他手下受了傷。法因被腳底下的枝藤所絆,釀蹌一下。他的傷勢甚至不允許他留意周遭的環境,這對于平日的圣騎士來說簡直是最不可辦到的。

    可是也沒辦法,他先前就在為維爾利汀清除圍剿她的力量時受了極重的傷,重到必須扶著劍一走一頓釀蹌離開那座殘垣圣堂,重到圣堂后續趕來的人認為他已死。他假死離開了那里,這段時間卻也無處可去。

    他看見了她審判那個人。做的好樣的,不愧是他看重的維爾利汀,一己之力就能讓他們沉冤得雪。教皇早該被砍下頭顱了,血飄落到那審判臺上,血色

    落進臺下的他的眼睛。

    他看著那血色轉身離去,隱沒在人群里離去。

    而今天,意圖徹底削減掉神權的力量來抓捕他,只因他還未放棄圣裁騎士這個身份。他剛剛用這個身份救下了一個將要從樹上掉落的女孩,全然不知附近地帶正有人在搜捕他,而他也因這個行為暴露。

    法因穿過密林,穿過層層在腳下阻攔枯枝與敗葉,最后在即將行至前方出口的時候,看到了前方滲透出的光芒。

    前方滲透出光芒,與此同時,那個金發的人所組織的抓捕網,也出現在了那里。他背對著光芒,金發在光下熠熠生輝。

    黑發騎士止步。

    他知道他今天逃不掉了。

    不過就這么為她而死,他倒也情愿。

    凱撒向他亮起了劍。

    黑發騎士同樣向他示劍,對方的劍是金色的,他的劍是銀色。雙方都不是對方可小覷的對手。

    尤其是凱撒,他記得從沒有人在劍術上能贏過凱撒。若是沒受傷的他,尚可與之一戰,可惜他現在傷重,且完全未愈。

    最終還是凱撒略勝一籌。十數劍過后,銀劍折地,騎士也危險地扶劍半跪下來。

    ……看來今天是要殞命在這里了。

    可惜最后的最后,他還沒能跟維爾利汀說上話。

    他還沒告訴她……

    “你只有跟我們回王宮一個選擇。”凱撒拿劍鋒直抵他咽喉。

    法因抬頭,紅色眼睛不可思議望向他。

    “……我那位女王的命令。”凱撒偏移開視線。

    嘖嘖嘖,太險了,只差一劍,他就可以把這個有最大威脅的人徹底斬殺在這里了。

    可是老婆的命令是不可抗拒的。

    “你若是不放棄圣堂騎士的身份,那就代表你會繼續為圣堂效力。王廷不會放任你在外游蕩。”

    凱撒宣布命令。

    “……所以這就代表著,你們要對圣堂和那位神子出手了是嗎?”法因抓住了劍尖,屬于黑虎的光在他眼里閃過。一瞬之間局勢即扭轉,他徹底抓住甩開那柄劍,將凱撒的武裝解除下來。

    ——凱撒根本毫不在意。

    他用了三成的力道出拳,一拳將襲擊向他的那人直接砸了回去。力度剛好不至于讓那人死,但也砸中那人肋間,讓他承受了極大疼痛。

    法因只是咬咬牙,一股血從他唇間漏出。

    金獅子傲慢的眼光看著他。

    不愧是帝國的黑虎,即使在這種重傷情勢下也完全有能力扭轉局面。可惜今天來的是他,如果來的是個守衛長或騎士長,今天可能就要讓他溜走了。

    維爾利汀要求留著他。但她也絕不會放任他以圣裁騎士的身份,為即將隕落的圣堂提供以助力。以法因騎士的品格,他會那么做的。

    到那個時候——他會遇見維爾利汀。

    所以凱撒攔住他,不讓他去見維爾利汀。

    法因被用繩子綁著,關到王宮的囚籠中了。

    維爾利汀沒來見他。敘舊等著以后來談,現在不是見面的好時候。

    與此同時,因繆什撒被迫返回到神殿里。

    他不能離開神殿太久,維爾利汀能帶他到王宮里玩耍,已是極限。他終究還是要被迫回到囚籠里,做龐加頓民眾信仰的神明,做被困在純白禮堂里瞻仰外面的鳥兒。

    對于已經見證過自由的因繆什撒來說,無比殘忍。

    若放在從前他還是真正神明的時候,因繆什撒對一生都將被困在圣堂的這件事會毫無波動,他將面無表情,內心如平靜的銀鏡,在這里度過被奉為無欲神明的一生。可現在他是因繆爾,維爾利汀已帶他見證過外面的一切,已帶他見證過最美好的自由,給他以最甜美的戀愛,讓他怎甘心再回到那純白囚籠之中?

    所以分離的那一刻,神子落下了眼淚。他回頭,在圣仆的簇擁護送下觀望維爾利汀,維爾利汀忽地就心疼了些許。

    ……這次,在他身上見證的是“傷心”的感情。

    七情六欲被他沾了個大半,她的計劃終于完成了大半部分,只剩下最關鍵那步了。如果是從前無情欲的神子,所有人都會信賴他,相信他是真正的神。但如果向所有人證明他有屬于不屬于神的情欲,等同于宣告他只是個普通的凡人,世界上不存在“神明”此物。

    那個時候,對于神權來說,是致命的。

    所以維爾利汀今晚走進神殿去,給他帶來了最后一欲。

    他抱住她,將頭放在她肩頭上,依依不舍。銀色長發灑落于她肩頭,而他全身心托付于她。

    這是至深的信賴。

    “我不想你走……”因繆抱住她,銀眸痛苦,在她肩上落下神淚。她就是他的一切。

    “……我不會再走了。”維爾利汀在他懷中低垂下眼睫,向他承諾。

    她在今晚占有了他。禁欲的神殿之下,身影交疊。

    給這位無欲的神明破了處。

    從此他也是有俗心的凡世人,不再是純白無瑕的神明,任人仰止。

    維爾利汀牽過他的頭發。在第二天透進來的晨光下,她為他梳頭。這么長的如月般的銀發,在她手下,卻出乎意料地柔順和好打理。

    從此之后,他不再是一個人了。

    第108章 神明隕落神權的終結

    到了二月份的時候,缺雨地區終于爆發出大規模的焦躁。馬上就要到種子下種的季節了,要是再不下雨,整片土地都干燥而焦硬,連種子都放不下去。

    有什么辦法能讓這里馬上下雨呢?

    人們已經明白神明徹底拋棄了他們,面對他們的乞求,祂毫無回應,兩個月以來未讓這里下一滴雨,連耕地的牛都渴得心慌。人們喝的水尚不知道什么時候會短缺,哪能多出來分給牲畜呢?一頭牛的飲水量,抵得上10個能下地的成年人,有不少農戶已經打算把家里的牛轉賣或宰殺。牛奶就更不必說,珍貴得要死,但沒人能買得起。

    如果再沒有水,整片干旱地區會陷入無產物的困境。

    于是這個時候,那位君主出手了。

    把離這里最近的一條運河開鑿引流到這里,以王廷派來的工匠人手,僅僅花了三五天。一下子干旱問題就緩解了不少。成批的載水車來到這里,運的都是最干凈的飲用水,免去了河流開鑿過來后還要花時間檢測過濾的延后期。

    說來也巧,一個地區不下雨的同時,另一個地區居然積攢了雨云,變成了澇季。把水引流到這里,剛好同時解決了兩個地區的最大難題。兩片地區的人民,同時稱頌贊頌著維爾利汀。

    “我就說那個狗屁的神根本就不存在!”一位鎮上的莊稼漢扯下了脖子上的神牌,這神牌曾經是他特地到圣堂里供了三天的神祀才求來的。

    “還是我們女王陛下最管用!我們女王陛下才是唯一的神!”

    他把那玉做的神牌扔到地上,用沾著灰塵的鞋子猛踩了兩踩。

    若是在過去,這個最信奉神的地區的人們在聽到這種言論后會立刻嚴厲地制止他。可是在現在,聽到的人們在他身邊都默默不語,甚至移開了視線。

    ——神明是否真的不存在呢?

    或者說:

    ——神明是否真的拋棄了他們呢?

    兩相比較起來,果然還是后者更可恨。他們信奉了神明這么久,在圣堂的帶領下,年年都要上供大量的侍神金。而得到他們饋贈的神明,卻在他們危急時視他們如無物。

    ……圣堂?

    一想到前些日子那位誣害了大量黑發女性后續又陷害更多人的教皇,他們就低下了頭,把視線埋在陰影里。

    ……所謂代替神傳下諭令的“教皇”是假的……

    ……那么“圣堂”呢?聲稱侍奉神從而為群眾帶來福澤的圣堂也是虛假的嗎?

    “要跟我去王都之外的地方玩嗎?”

    因繆什撒的眼睛亮起來,可是看了看她在地圖上圈出的地方,眼神又黯淡下來。

    “……太遠了,天黑之前,趕回不到這里。””

    那有什么的?”

    維爾利汀的笑容迷人且明亮,閉上眼睛,眼睛彎彎。她牽起他的手,帶他離開了這里。

    維爾利汀把他偷偷帶離圣殿,到麥地里去玩。陽光、清風、麥苗,連帶著下午的時光,還有因繆飄揚的銀發一起,都被吹拂的風穿過。最后玩累了,在繁星下一起躺到麥子上。

    這片只屬于他們的星空,比因繆在圣堂窗戶里看到的星空要大上無數倍,晶晶點點,璀璨無比。因繆常透過窗看到的銀狐座,在這片星空里只占據區區一角。

    他睜著銀色眼眸,躺在麥田上,靜靜地看著天上的星空。

    “開心嗎?”維爾利汀在他身邊輕輕問。

    因繆沒有答話,也沒有側過頭來。

    很久之后,他才說出一句:

    “我要永遠跟你在一起。”

    維爾利汀翛然將視線偏過,轉移到他面上來。看見他銀羽蝶般的睫毛,高挺的鼻翼,還有那月般倒映著銀色輝光的眼。

    ……這個孩子現在在想些什么呢?

    她總覺得,剛才的他是下定了某種決心。

    春季穿眼而過。

    現在來臨的是淺夏,神殿的池水清涼無比。就在這水池邊,維爾利汀撫上了他的額發。

    池邊的岸石也是冰冰涼的。

    就在這冰涼之上,兩道呼吸在交疊。

    因繆什撒總覺得今天很不對勁,他的意識昏昏沉沉的,在歡愉的加持下,仿佛陷入了冰冷的窒息。

    他被淹沒在情欲水獄里了,無數升騰的水泡包裹了他。只有維爾利汀才是唯一的救贖。

    維爾利汀……

    因繆什撒的眸中的銀光沉下來。

    他感覺,他快要抓不住她了……

    媾和之中,大批外面的守衛闖入。他們將正在享受情欲的偽神包圍起來。維爾利汀從他身上下來,向后撩了撩頭發,白色衣服整潔無比。由于剛剛還在享受情欲之中,現在她的呼吸還有些輕微的快。

    守衛長走上前來,拿出諭令,宣布偽神的罪責:

    “本代的神權代行人,身負神明之身,所干卻并非神明之事!身為神之化身,不光失去貞潔,還引誘至高的女皇陛下,使女皇與其在圣殿大行穢亂。破壞神權法則,玷污公眾信仰,嚴重失格。故來將此人逮捕,處以公刑,向被其所欺騙的所有公民群眾表明!”

    所謂“公刑”,就是將其帶到公民群眾面前公開言明罪過,而后宣布處罰。這一舉動對于至高無上的神權代行人來說,無異于徹底摧毀其一生。

    然而神子很平靜地站起來,理了理身上衣服。他看向維爾利汀,維爾利汀卻早轉過了身,并沒有看向他。

    這場君權與神權的較量早就分出勝負了,龐加頓的群眾只會信任她,在剛剛的“判刑”中,雙方媾和這件事中也沒有一絲她的罪過,公民早在心里把她的罪行剝得干干凈凈。一切都是神權代行人的罪,是他不注重貞潔,還引誘女王陛下跟他墮落。維爾利汀已經花了很長時間打好了神權崩塌的基礎,今天這一出,不過是抽掉最后一塊木板,象征性地給個結局,正式向群眾宣告它的崩落。

    神子平靜地跟守衛走出去,所有人必須走在他兩側,沒有人敢挾持著他。直到現在他也是至高無上的神權持有者,凡人多敢碰他一下都要受到處罰。

    只有女皇陛下,才有權親自宣布他的罪責。

    “……稍后我在臺上會宣布你的死刑。不過放心,只是假死。要不了多久,你就自由了。”維爾利汀走在他身邊,告訴他。

    得到他不帶絲毫語氣的質問:

    “然后你就把我丟掉不要了,對嗎?”

    維爾利汀沒有回答。只是看著前方走廊盡頭的光,一直向前走。

    來到公刑之臺上。群眾在臺下等候多時了。

    他們那個神權的欺騙者,只有謾罵:

    “我就知道所謂的神都是假的!圣堂選出了新的神,他不還是做了非神該做的事情嗎!”

    “起不了一點作用!除了欺騙我們,這人還能做些什么?!”

    “女皇陛下公正!揭開了圣堂和所謂神權代行人的罪責!”

    甚至還有人妄圖把爛菜葉扔到他身上。可惜都被攔在臺下,扔不遠。昔日維爾利汀被關在囚車之中游街示眾時沒有人對她發出罵聲,更沒有人對她丟出東西,如今這些東西可都到了該罵的人身上來了。

    銀發的俊秀青年站到臺正中,垂下視線,看著底下這些曾信奉他的群眾。

    昔日他從未好好接觸過他們,從未好好凝視過他們的臉。在圣堂的掌控下,這些人來到神殿外見他也只被允許傳音進去,再經由圣從的編造傳遞不屬于他的聲音出來。神明的信徒對那些虛假聲音相信不誤,可那聲音其實給他們帶不來什么。

    他站在臺上,俯瞰著眾生。直到今天,他才是能為他們做一點事的圣人。

    昔日宣讀罪責的都是圣堂的神官,可今日那神官在臺邊瑟瑟發抖。處理完神子以后就輪到他們這些人了,他們這些人做的事情女皇最清楚,貪權謀私、侮騙群眾,再加上女皇的鐵血手腕,他們這許多人中一個都不會有好下場。

    最害怕的人,甚至當場直接尿了褲子,被守衛拽起胳膊拖了下去。

    于是今天的罪責由守衛長進行宣讀。只是守衛長還沒來得及走上臺,便見那銀發的神明邁出一步——

    “龐加頓的公民們,在場的大家,我——因繆什撒,是個徹頭徹尾的騙子!”

    在場人群驚呼,不少人直接彼此扭頭交流起來,更有人在后方大罵,“抓緊滾”“自裁吧”“對得起我們嗎”,過激者甚至試圖突破人群的封鎖走上前來傷害他,不過被維持秩序的守衛攔住。

    維爾利汀也微微睜大眼睛望向了他。

    她有一種預感,因繆這個孩子要做些不好的事。只是這時她卻不方便上前去攔他,所有公民都在臺下看著呢。

    因繆什撒注視底下眾人,繼續宣讀自己的罪行:

    “從繼承神子之位開始,我從未為大家做過一件事實。圣堂的人欺騙了你們,他們謊稱見到我便能聽到我宣讀的神之言論,其實我根本聽不到任何神的言語。你們來到神殿外向我所求的,最終都被圣堂加以編篡,寫上虛假的言論遞還給你們。圣堂從中牟利,他們根本不是神明安排的福澤者,只是一群徹頭徹尾的欺騙者。”

    群眾的信仰一下子崩塌了,罵聲與崩潰聲形成浪潮。原本不相信圣堂有失前來聲援他們的人,此刻也全都囁嚅著說不出話來。

    現場的暴動是必然的,甚至有守衛攔不住過激者、讓他闖入到前方的情況。這個人的全部身家都遞給圣堂了,所得的答案卻仍舊治不好他的母親,他操過酒瓶子,狠狠地向臺上那個騙子砸去。

    “哐呲”一聲,酒瓶砸碎在因繆什撒腳邊的刑臺邊緣,濺起大片的玻璃碎塊。

    因繆什撒垂下銀睫,冷漠地看著這一切。說實話他并不關心接下來他們會對他做些什么,他只關心維爾利汀——

    維爾利汀現在,在做些什么呢?

    他的薇爾走上臺,占據了他的話語權,捧過傳聲筒:

    “各位,關于圣堂的各項事情正在調查,一定會給我所有的公民們最公正的說法。大家切勿因為憤怒做出不理智的事,大家的怒火由我來負責平定,請勿因憤怒傷害到自己和他人。”

    現場的大片騷動一下子安靜下來。維爾利汀的話猶如定海神針,只需一句就可讓公民的心平靜。他們都信賴她,他們都愛戴她。除了維爾利汀和她的公正,現在沒有能讓他們更信任的了。

    很快又有人發言:

    “圣堂應該倒塌!把那塊地換成更有意義的地方!”

    “對!騙了我們這么多年,他們這些人就該跟他們的神明一起滾進泥里!處死因繆什撒,處死圣堂所有人!”

    “支持圣堂倒塌!支持女王陛下拆除圣堂!”

    這樣的呼聲很快又直抵天空,漸漸成排山倒海之勢。局面可控,但

    不容樂觀。維爾利汀走到因繆身邊,“做好準備了嗎?”

    可因繆卻沒有接過她遞來的假死藥,用眼神拒絕了她。

    ——他公然拿過了刑臺正中的處刑之劍!

    大批守衛一下子趕來,“保護女王陛下!”卻被女王抬手示意制止。

    她看著因繆,滿是不可思議之色。因繆也看著她。

    “……我知道我是個騙子,我一直都知道。”

    臺下的騷亂之聲在這一瞬間都安靜了,這是只屬于他們的低語。

    因繆的聲音,難過無比。

    他面對著她,交代最后的事:

    “其實我一直聽得懂故事里說的是什么。土地人偶是勤勞的人民,身披白光的人是圣堂的人,我們一直做著欺壓他們的事,搶走他們的糧食,害他們無法好好生活。度過黑色原野的女孩是你,你穿過清風和麥地在田野中找到了你的家人,最后你的家人卻因為那些黑暗而死。”

    他一想到她的家人因他而死,就恨不得殺了自己。

    這種想法,在他心里已經醞釀許久了。

    “因繆……”維爾利汀向他伸出手,輕輕喚他,卻見他緩緩提起劍。

    “薇爾,我愛您。”

    維爾利汀眼中反射出那抹劃過的劍光,睜大了眼睛。

    “圣堂倒塌了。但是我們需要信仰,信仰是必不可少的。”

    “要想取代一個舊神,除非我們建立一個新神。”

    神子緩緩舉起劍,

    “女王陛下,那個新神,就是您。”

    “只要是你給的,哪怕是痛也是對我的愛。”

    至高而言不可及的愛。

    “因繆!”維爾利汀出言阻止,然而一切已成定形——

    在某個下午,因繆什撒曾經走進某座教堂,坐在教堂的座位上。

    牧師在前面捧著神書行頌禮,鐘聲響起的時候,陽光從教堂天窗透下,飛鳥自那里飛向天空。每一根翅翼,都閃著圣潔無比的光輝。

    因繆什撒看著那束灑落下來的光和飛鳥,心想他做好準備了。這是他第一次脫離維爾利汀獨自從神殿中出來,第一次,就走到了這么遠的地方。

    維爾利汀也沒想到,他會一個人走到王都之外他們曾經玩耍的那片麥地小鎮上。在陽光下,在麥地的邊緣外,矗立著一座教堂。因繆什撒走過長長的麥地邊緣,來到了這座教堂中。

    “神明予眾生偏愛,眾生回以祂同等偏愛。”牧師在前方如此誦禱。

    而他的神明——

    是維爾利汀。

    血光劃過。

    “我死后請把我的眼睛摘下來,永遠地陪伴著你。”

    因繆什撒將劍刺進了自己的胸膛。

    讓眼睛永遠陪伴著她,也算是他誓言的另一種兌現吧。

    血泊在臺上積成。神明白衣染血。他已不再圣潔。

    他已贖清自己的罪。

    維爾利汀閉上眼睛。

    她原本……沒打算把他害成這樣的。

    在更早的之前,她本來是想到了最后的時候把他拖出去砍頭。他是教皇的兒子,憑什么享盡好處而無視她所受的災難。可是后來因繆伏在她膝頭上,苦苦哀求著她:

    “被記錄說下那些話的人不是我……”

    “不要恨我……”

    “女巫”的傳言是早在教皇的親子還在時就已經擬定好了的,他來到圣堂時,這條“神論”早已被發布。

    他不想被她恨著,他想她愛著他。

    而因繆……本來也是個跟家人族群失散的可憐人。銀發人種至今顛沛流離,沒有地區可以居住。因為不能被外界發現他的銀發不是唯一的,不能被外界發現他的銀發不是神的象征,圣堂對他的族群展開了捕殺,至今銀發種族已不剩下多少。

    而因繆……是他們唯一的庇護。

    是的,這位神子偶爾也離經叛道,超脫圣堂控制去做一些他們不允許他做的事。

    他雖然表面上對任何人都沒有感情,但維爾利汀知道他的愛是最純真的。不然,他怎么會在早就知曉自己會死的情況下甘愿為她而死呢?他要在她心里留下最深重的回憶,這樣維爾利汀永遠都不會忘記他。

    這樣,他就可以一直陪著她。

    也是為了這份愛,他可以容忍她對他做出許多。在維爾利汀看不見的地方他已經傷痕累累了,可他仍然接受,因為“痛也是對他的愛意”。

    維爾利汀站在臺上,站在他的血泊邊。在公民的視線下,她不可以為他流下一滴眼淚。

    她閉上眼睛。

    “……把他帶下去治。”

    說著,轉身離開了這里。

    公民的嘈雜在她耳邊化為寧靜。只有一個聲音在她耳邊。

    “薇爾,我愛您。”

    “請讓我永遠陪伴著您。”

    再往后的事。又發生了許多。

    神權的殘余召集開了會議,他們一致同意刺殺維爾利汀,為此派出了剩余的所有力量,在她外出出行時殺掉了她的所有衛兵。

    銀劍的光輝就在她喉嚨不遠處,一步步靠近她。而她已失去所有力量倒地,甚至沒有一匹馬匹。

    “你可有想過,今日會死在我們劍下嗎?”

    第109章 安全雨夜回到當年那座木屋中

    維爾利汀艱難從地上抬頭,看見了向她而來的那一點劍芒。

    路西汀和那位昔日的君主趕到的時候,地上已只剩下一片狼藉。滿地的血污攤在地上,而所有的王廷守衛和圣堂護衛已全部倒下。在血污的中央,他們發現了一枚飾花。

    是維爾利汀身上某處的黑色蝴蝶結,只有很小一枚,還不到兩枚指節長度。緞帶蝴蝶結的中央,鑲嵌著小小一枚珍貴的黑水晶。

    這蝴蝶結不過丁點大小。凱撒為什么對她身上有這枚蝴蝶結記得那么清楚呢?是因為他今天早晨親眼看她穿上的那件黑色裙裝,從他在床上還蓋著絲織被時半起身向她望去,她腰上那枚折射著一點光亮的珠花清清楚楚。

    而她本人,卻不見蹤影。他們甚至不能辨別地上有哪攤血跡是否屬于她。

    他把那枚黑水晶蝴蝶結平躺握在手里,默默加大了力度。最后幾乎要把那枚晶石碾碎。

    在凱撒的瞳孔幾乎要陷入絕望的漆黑的時候,所幸地上還找到一個半死不死的人。

    “死了……都死了……”裝死試圖逃脫他們兩人的視線并失敗后,這個守衛被路西汀單手像拎垃圾一樣拎了起來,囁囁嚅嚅,又試圖裝作瘋病。

    凱撒辨別他身上的服裝,確認他是圣堂那方后,一把把他搶了過來。

    “死了……都死了!不管是王宮的也好,還是我們的也好,全都死了!”

    那人驚恐大叫,卻見金發皇帝一只手拎起他,另一只手一張一合,單手戴上了鋒銳的拳甲。隨即眼前一暗,拳甲上的成排金色刀刃如金獅利爪般襲向他眼前。

    利爪在離他瞳膜不到一公分的距離放慢停住。

    “說她的去向,否則我會先扎爛你的眼睛再爆開你的頭。”

    金發君主俊逸的眉眼蹙起,黑色如野獸般的戾氣從他眼中流淌出來。

    他的聲音陰沉,仿佛讓對面那個人身陷進了至冷的冰窟里。

    如果那人回答不上來,那么他的眼睛將只有純粹的殺意。

    那人在空中被他半懸著,渾身打了個哆嗦,顫抖叫道:

    “騎士!是騎士!騎士把她帶走了!”

    “他們去了哪里?!”

    “不知道……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他把她帶到什么地方去了!”

    可怕,太可怕了,他從來沒有見過這樣比獅子還要暴虐的人!

    如果說凱撒前些日子已變成了一個正常人,那么他今日又變成了那個只存在于傳說中的兇殘暴君。可見的暴虐在他身上流淌,凝聚成黑色的實氣。

    ……得知她消失的那一刻他的心都已經半死了,哪里還回得到之前的生活呢?

    “回神。別在這里浪費時間,我們該去

    找她了。“路西汀冰冷的聲線將他喚了回來。

    只要她還存在一絲被找到的希望,他的心里就還有一點光能透過碎裂的縫隙漏進來。而在此之前,他全身幾乎都陷進了至黑的地獄里。

    凱撒強迫著自己必須放下,放下其他的,專注于去找她。他輕輕放松呼吸,不去想萬一找不到她或者看見她的尸首會怎么樣……

    守衛同時也松了口氣。他說出了他看見的,應該不會遭到死亡的威脅了。但他下一瞬間便呲目欲裂——

    那五把威脅他的金獅利刃,并沒有從他額心前離開。

    守衛哆哆嗦嗦擠出幾個字:

    “為什么……為什么……”他不是已經按照要求說出那個女人的去向了嗎?!

    “我沒說你交代完了就不這么做。”

    路西汀身后傳來一聲爆響。

    他微微側了側目,但是沒轉過身。只吩咐道:

    “好了,去找她。”

    “剩下那些人你打算怎么處理?”凱撒提著劍,淡漠的金獅視線掃過剩下一眾倒在地上的人。有些人只是重傷,還有些人蟄伏在周圍的林地里,此時此刻眼里全都帶著恐懼,像盯著掠食者般驚恐地望著他。

    抵達這里之前他就預料過這里會有比他們計算得多得多的人。現在看來的確是的。不過無所謂,凱撒穿行在他們目光的叢林中,如王穿行在他的一眾仆從間,睥睨而傲慢。

    他問路西汀的那句“你打算怎么處理”,并不是在問他是給他們生路還是他們滅掉,而是問他打算什么時候把他們滅掉。

    是打算找到維爾利汀之后再去考慮他們——還是現在就斷掉他們的生路?

    “當然是現在就把他們全滅掉。”路西汀眼神冷淡,戴上臂甲,掃過周圍林中一眾的人。

    這些人是在上一批人之后趕來確認那位女王有沒有死的。就像蒼蠅一樣,前仆后繼,充滿貪婪地盯著他們唯一的獵物。

    啊,處理他們會花點時間,他的袖子又該被弄臟了。嘖。

    盡管剛剛才說過要盡快去找維爾利汀,可是不處理掉這些人,維爾利汀就會多很多危險。

    “速戰速決吧。”他跟另一位王配合道。

    林中鳥受驚而群飛,在這片密林里,發生了一場針對群體的屠戮。

    維爾利汀咳著從某人背上醒來。

    她睜開眼睛,緩了緩呼吸,向身下那人道:

    “你的傷……還好嗎?”

    那人黑而末端卷起的發梢蹭在她臉上,濃密而毛茸茸的,還是記憶里那個樣子。維爾利汀埋下頭去,輕輕吸了一口。

    三個小時前他們逃離了神權剩余力量的追捕,現在正穿行在一片人跡罕至的密林中。

    在她臥在地上即將殞命時,昔日的圣殿騎士神降一般帶著他的劍來到了她的身邊,擋在她身前。

    對面那人向法因舉劍:

    “法因,你真要護著她嗎?!你不奉忠于神明了嗎!”

    而黑發騎士冷冷回道:

    “我只為能為這片土地上人民帶來些救贖的人奉上我的劍。而如今的你們,顯然不屬于這個范疇。”

    “你的名字會被從圣載錄上去除!!”對于圣殿騎士而言,圣載錄上的姓名便是他們的一切。象征著他們的靈魂,他們的高潔。

    過去圣殿騎士被從圣載錄上除名,往往意味著死刑。整個龐加頓都不再有他的容身之地。他們失去了信仰,失去信仰的圣騎士不需要存在。

    “無所謂。”

    法因回頭望了望倒在地上的黑發女性,眼神無意識中變柔了些許:

    “我已經找到我新的信仰了。”

    “你做的一切,我看到了。”法因對在他背上的維爾利汀說。聲音相較于他往日見到她時,都更溫柔:

    “從今以后這片土地上的人再也不會被欺騙,再也不會為了稅率而發愁……再也不會,有新的族群被因為謠言而剿殺。維爾利汀,你是合格的君主。”

    “也是我想要為你奉上劍與忠誠的君主。”

    維爾利汀沒怎么說話。她太累了,和那些人的戰斗耗費了她太多的力氣。她將頭埋在法因的發上。倒是沒怎么受傷,維爾利汀只是力竭累了而已。法因傷得比較嚴重,她現在還能感受到他身上正在滲出血液。

    新的傷口,舊的還未愈合的傷口。加上幾個月在廢棄圣堂里的,法因一共從別人的圍殺之中救下了她兩次。

    她忽然想到了一個問題:

    “你到底是怎么從王宮的囚牢里逃出來的?”

    黑發的圣裁騎士平靜回答:“將牢門的鐵桿撐開,再從里面出來,很難嗎?”

    也許是想到這手將會落在她身上,維爾利汀打了個寒噤。

    從前這手也落在過她身上,可那時她對法因的力量概念很是籠統。只有自己也握劍多年后,才能明白他那只握劍的手有多么恐怖。

    好在這只手的主人是服務于她的,將來也會是服務于她的。

    維爾利汀安心地埋下了頭。

    ……在剛從圍剿中逃出來的時候,她和法因是相互支撐著彼此、釀釀蹌蹌從那塊林中空地中共同走出來的。可后來不知怎么的,她就變成了被法因背了起來。就像曾經共同穿過那片天鵝群一樣,這個人如今又把她從漆黑不見五指的原野中救了出來。

    那種安心的氣息,令她深埋在他的發絲和頸上。

    要是這樣的時光能再多些就好了。

    嗯……法因說他“效忠于她”,這樣的說法說給他的青梅,有些怪怪的。不過無所謂,當作他一直是她的騎士就行了。

    忽然,她的騎士停滯了一下,呼吸加重了些許,待在他身上的維爾利汀能用身體感覺到他已走不動路。血液,從他身體上的各種傷中不斷流失。

    她掙扎了一下,“放我下來吧,你需要得到休息。”

    可他托著她的手反倒穩了穩,讓她繼續放心待在他背上。

    “……不,就讓我托著你吧。我曾經放下過你一次,這一次不會再放下了。”

    維爾利汀的心忽然微微一動。回憶又穿回那個他們分別的日間。

    那個滿是遺憾的日間。

    卻又聽他說道:

    “其實在當年跟你告別的時候,我回頭了。”

    維爾利汀在他腦袋上,聲音悶悶的:

    “然后呢?”

    “我看見了站在樹林口的你。我在心里跟你說了再見。”

    所以那年的分別,也并不全是遺憾。

    維爾利汀輕輕掐他一把。

    “你就不會跟我揮揮手么?”

    她聽到身下那人笑了笑:“跟你揮手的話,你會直接走掉的吧。”

    畢竟當年的維爾利汀是個冷硬的別扭小孩。他很小心地維護著跟她的感情。

    這是法因跟她重逢后的第一次笑。

    不。

    當年他也從來沒有在她面前笑過。當年他的面上總淡淡的,在逃亡之中已封閉了自己的感情。維爾利汀當年也不是紓解他感情的天使。

    她自己都深陷在仇恨痛苦中呢,沒空去管其他人的感情。

    所以……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對她笑?

    “不。當年在你面前也笑了的。”法因輕輕否認。

    “當年我在黑夜里看著你擇草藥,不知不覺間就笑了起來。”

    只是維爾利汀從沒注意到而已。

    維爾利汀壓在他頭上,心里暖暖的。

    回憶就像溫水一樣,把她包吞起來。

    夜色將要降下,整片密林都變成了黑夜前的灰藍色。時間仿佛又倒回到那個即將在天鵝群中迷失的傍晚,這里的密林很危險,如果不能及時找到庇護之處,接下來想要出去將會變得很困難。

    維爾利汀抬頭試圖觀察環境,猛一認出來面前這片景象有些熟悉——

    “這不就是我們當年居住過的那片樹林么!?”

    甚至腳下這條道路也是她當年采藥時猜出的,旁邊兩側還有她做的標記。沿著這條路按記憶走,他們將找到當年那座木屋。

    法因輕微喘息著,定了定神,帶她走過最后一段。

    ——木

    屋大門洞開。里面的擺設積了灰,但還跟當年一樣。塵封的記憶也洞開,那時在這里生活過的一舉一動,如同倒帶般展現在她的眼前。

    維爾利汀沒時間去回憶那些東西了。她找來水盆,在熱爐上升起火燒水。法因在發燒,他的意識很快就會迷失丟掉,接下來她將獨立完成許多的事。

    她要——治好他,就像當年一樣。

    當年儲存的干草藥有很多已經不能用了,輕輕一碾,脆弱的葉片就會散開。但好在還能找到些敷傷口的,把它們丟進熱水里,消好毒調成深綠色藥糊。還缺上幾種藥,維爾利汀點開屋門前掛著的油燈去后面找,肯薩什娜當年種的草藥如今居然還頑強地活著。生機旺盛,已經長成了一大片,品質好到她都懷疑女巫是否是又算好了他們今天會來到這里所以提前種好了一樣。

    但不管怎樣,那些藥都可以用。她把牛黃削好了丟進深綠色藥膏里,再加上幾種綠色藥,初步的傷藥調制成功。

    退燒的藥是次要的,目前當務之急是處理掉他那些流血的傷。維爾利汀扒開他的衣服,上身肩膀兩道,腹側一道,胸口那里居然還有一道致命傷。胸口傷痕覆在舊傷疤上,舊傷是當年擊垮騎士長時騎士長給他留下的。

    維爾利汀給他上好上身的藥,輪到下身時……

    醫者應當忽視身體差異。當她正要扒法因的下裝時,一只手忽然摁上了她的手來:

    “我自己來!”

    “……”

    好好好,你自己來!

    明明先前還在意識不清醒之中,卻在一感知到她要扒他下半衣服便立刻阻止了她。法因說到底還是注重自身貞潔的圣裁騎士,圣載錄要求他們必須保持童貞的,這份貞潔可能一生都不會被毀掉。

    而根據各種圖錄記載,圣殿中的“圣裁”,還真有許多一生都沒有結婚。貞潔是對他們的強要求,失去貞潔,他們隨時都可能被從圣載錄上除名。

    法因是那種面容帶著三分貴氣的俊逸長相,跟路西汀不同,他的氣質更像“騎士”。黑發下的五官端正而俊秀,如果不做騎士,會是那種正派的貴族公子。

    ……黑卷發,盡管只是稍彎,卷的程度并不那么厲害,但還是毛茸茸的。他發量很多,又密又厚,維爾利汀沒忍住又上手摸了幾把。

    ……法因,跟小黑虎一樣在那里躺著,安安靜靜的,似乎對她的動作無所察覺。

    維爾利汀跟他一起躺下。

    床上的灰早就被掃好了,整座屋子干干凈凈的,爐火是熱的,剛剛燒好了水。外面下起了雨,由于窗戶很密,只能聽到輕微的雨聲。加固過的門鎖好了,由于附近草藥田的氣味,野獸不會過來。熟悉的人也在身邊。

    一切,都回到了她記憶中的安心模樣。

    與那時不同的是,現在的心境不同。

    維爾利汀跟那時痛苦的自己不一樣。她已經做好了擁抱新生活的準備了。

    身邊人的體溫是溫熱的。

    嗯……明天的事,明天再說。

    第110章 林間雨和法因共度的雨夜

    法因足足昏迷了一整天才醒來。

    這是他們脫離被追剿危險的第二天早上。維爾利汀坐在他床頭,看見黑發騎士顫顫睜開眼睫。

    “呦,你醒了。”

    她上前問道:

    “需要吃點東西嗎?”

    由于法因的視線還模糊,她整個人在他眼里都還不夠清晰,如一道虛影。

    但他知道應該同意她,睡這么久之后需要恢復體力帶她出去,他點了點頭。

    于是——法因后悔了。

    “咳咳、”他險些把嘴里那口米粥吐了出來。“……你拿什么煮的粥?”

    “屋外那道土坡上薅的野菜啊。”什么馬齒莧什么鵝腸草什么灰灰菜什么的,為了湊齊一鍋,她都薅了去。

    法因默默地看著粥下面沉著的那塊不明物。泛著灰白,形狀不明:

    “那這塊……尸塊,又是誰的?”

    “是野鳥的肉啦,放心吧,不是什么老鼠肉,我怎么會給你吃那種東西呢?”維爾利汀雙手合在一起,默默向那只撞在她門上醒不來的鳥兒表示尊重。為了給傷員恢復多點蛋白,她把這只鳥也煮了進去。

    “……”這下輪到法因沉默了。

    放作是十幾歲的他,他會想:

    真不是老鼠肉嗎?存疑。

    畢竟維爾利汀是那種有什么吃什么的人,給她一片沒有作物的樹林,她能把樹皮都肯干凈。老鼠肉什么的,對于以前原野上的她而言肯定也不在話下。

    但現在的他,只是默默地把這碗粥喝掉了。喝得很干凈,碗壁上沒有一點剩余。

    他知道這地方肯定也沒有米,粥里那些淀粉一樣的東西肯定是她刨樹薯得來的。

    只是……

    法因在被其中苦味和腥味的夾擊刺激之后,還是忍不住閉起了眼來。

    這么多年過去了,維爾利汀的廚藝還是絲毫沒有長進。從前她只會最簡單的水煮,把菜洗好了放進去,不加絲毫東西,然后沒有表情地吃掉。如果他不吃,她會強迫地把他的頭摁進碗里去。

    他毫不懷疑如果他現在不吃,她會蹦出一句來:

    “我看你真是好日子過夠了,連這種目前能找到的東西都不吃了。”

    因為他還真沒怎么吃過這樣的東西。法因在12歲以前和12歲以后的人生都錦衣玉食,唯獨那一年流亡時必須吃她做的東西,她做的東西實在難以入口,法因被迫學會了生火做飯。

    維爾利汀看著他難受起來的眉眼,不禁想:難道真的很難吃嗎?

    她自己也嘗了嘗,一如既往的好味啊。往日里路西汀嘗她做的東西之后,也會微笑著跟她說做得很好吃。

    她閑暇時間跟著路西汀學做飯以來,好歹則過了兩三年了,難道絲毫沒有長進么?

    “咳……以后做飯這種事還是讓我來吧。”法因把她手里屬于她的那只空碗一并拿過來,從床上站起身。該去以前常去的水池邊洗碗了,不然碗中的臟東西留下來會讓人生病。

    維爾利汀側起身看著他:“還是讓我去吧。你還發著燒呢。”在那個來到這里的夜晚又過去一天一夜之后,他的燒還是沒有退。目前也就是能清醒而已。

    法因回過身,紅眸靜靜凝望她:“為什么沒有走?”

    她該在逃生后的第一時間就回去找王宮的保護力量才對。這樣對于她,才最安全。

    而不是留在這里,照料不知道何時能醒來、或者是能不能醒來的他。

    維爾利汀壓低眉頭來,撇了撇嘴:“我是對某些人來說有點惡毒,但不是畜生好吧。你怎么說也救了我好多回,我不會把你丟在這木屋里不管的。”

    她要是走了,不定有什么吃人的野獸來到這沒反鎖的屋子里把他吃掉呢。

    維爾利汀鮮少會露出這么少女的表情。法因看著她,笑了笑。

    這是他第二次笑。維爾利汀看著他,眼睛里有光閃了閃。

    “……之

    后打算去干什么?”

    “去每個地方都看一看吧。”法因想也不想答道。“……過去為圣堂做了太多事,雖然沒有涉及到民生,但我總要為他們贖一贖罪。”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維爾利汀的眸光輕微地暗了下來。

    “然后呢?你在各個地方游歷完之后,就會在那里安家樂業了,對嗎?”

    “也許會。”法因英俊的眉眼間漫著淡淡冷淡感,只眼睫輕輕垂了下來。

    他故意這么說的。

    比起他今后到底該怎么走……他更想看看,他的青梅對此到底作何反應。

    算是一種惡趣味吧,他不想輸給她身邊的那幾個人。

    沒想到維爾利汀轉過身去,直接說:

    “挺好的。你是該找到自己的人生方向了。”

    ……這下輪到法因眼神黯淡了。他默默轉過身,在維爾利汀看不見的地方垂下了目光。

    過了一會兒,又聽她說:

    “以后生了孩子之后,記得把他帶到王宮來叫我姑姑。我這個做姑姑的會給他很多很多見面禮的。”

    法因淡淡應了一聲:“嗯。”不知是不是高燒還未退的緣故,他眼前有些發沉發黑,意識又開始陷入不清醒。片刻之后,全身開始脫力,又陷入之前那種昏迷狀態。

    維爾利汀似乎一直在叫他,但模糊之中他已看不清她的臉,甚至連她的聲音也漸漸沉入意識底部。最后在亮著的屋燈之中,他徹底失去了意識。

    再醒來又似乎是很久以后了,好在這次他的燒已經完全退了,傷口也基本不痛。法因的自愈力強得驚人,當年就算是受了胸口的致命傷,也僅僅只用了幾天便恢復到能夠正常行動。

    額頭上蓋著清涼的毛巾,維爾利汀一定把他照顧得很好。

    可是

    維爾利汀不見了。

    他強撐著起身,俊逸眉眼中充滿擔憂,望向周圍。周圍沒有維爾利汀的影子,他甚至不能從她留下的痕跡中推測出她去了哪里。

    是又去采藥了嗎?可她昨天帶回的藥量已經夠了,完全不需要再出去。是出去找吃的了嗎?不,她一向是有準備的人,在早上出去找食材時就一定會把足夠兩三天的量都帶回來,在現在這種出去就會有被發現風險的情況下,她絕對不會在接下來的時間里再輕易出木屋。

    ——那么她是去哪里了呢?一瞬間大量的可能在法因腦海中閃過,最壞的可能是她被帶走,外面搜尋她的人不會放過她,他們可能早就把這一片搜遍了。

    明明今天早上還說著要離開她,可笑的是他卻根本承受不了失去她的代價。

    法因迅速起身尋找她,可接下來手卻被后面伸出的一只手所拽住。那只手相較于他的手來說細弱無比,那么白皙而柔弱,可卻分外讓他感受到了溫熱。

    “嗯……怎么了?”維爾利汀揉著眼睛從床上起來。她的眼是剛睡醒的那種狀態,水瑩瑩的,帶著幾分懵懂。

    維爾利汀都要睡懵了。法因怎么突然要走了呢?

    “你要離開了?”她輕輕問。法因卻沒有答話。

    維爾利汀接著說,“明天再走吧,今天你還沒有完全好呢。等到了明天,我們一起去找王廷的守衛力量,然后讓他們抹除你在圣堂名冊上的記錄,送你出去。”

    法因沉靜看著她,沒有說話。維爾利汀向來覺得他的氣質是圣潔的,偶爾還帶著幾分憂郁,是先天的圣裁人選。今天,他的俊氣之中,身上那分代表著他并不那么強硬一面的氣質似乎更濃了。

    片刻之后,他才輕輕放柔聲音,道:

    “我只是很擔心你……沒想到你就在我的身邊。接下來我會出去看看附近有沒有人在觀察,稍后就回來。”

    說著,便轉身向門走去。

    維爾利汀對他沒有親情之外的意思,他大可不必把自己的心思講給她,只要做好哥哥的分內之事就好。不然,只會讓她徒增煩惱。

    可是奇跡般的,維爾利汀在他身后叫住了他:

    “桌上有幾種藥粉,還是你和我以前最熟悉的那種傷藥配方,幫我把它調好了再出去吧。”

    “好。”法因答應她。往窗下的桌上一看,藥粉果然就在上面。

    雖然她讓他留下并不帶著別的意思,但他知道至少在這一刻他還能為她做些什么,這就夠了。

    法因側身去配置傷藥。綠色的青葉在藥舂里倒三分就好,黃連只取很少一勺,止血草同樣放上三分……他做這些的動作很熟悉,多年過去了,法因仍未忘記跟她一起生活時的記憶。

    ……然后。

    維爾利汀從他身后抱住了他。

    緊碰著他的身體是那么柔軟,黑發騎士的手上一頓,意識到此刻的維爾利汀并沒有穿衣服。

    她抱著他的兩只手,在他腹前圍上、收緊。最后緊緊相貼到任何人都無法掙脫她。

    維爾利汀的聲音悶悶的,似乎帶著點輕柔的哭腔意味:

    “我不想放你走……”

    ……

    ……

    “我知道了。”

    這是最真摯的誓言。從此以后,騎士與他的劍都徹底屬于他的女王。

    法因任她引他到了床上。維爾利汀的手那么優雅而柔美,拉著他,仿佛女王輕輕向她的騎士伸手致意,向他索取敬吻。

    這對年輕的戀人還是在當初那棟林間木屋里。在他們相識的地方,完成了世界上最美好的事。

    燈昏暖夜,云雨交疊。

    外面的清雨一直在下,有規律地躁動,又讓人清爽,一如林屋的內里。

    第二天清晨時,雨尚未停歇。

    法因不愧是騎士,維爾利汀的體力遠弱于他,在他距離到真正境地只走出了極小一段距離時,她便先泄了氣。一晚上尚且如此,第二天清晨時,她便徹底沒了體力。

    然而第二天早上,維爾利汀卻醒得很早。連帶著法因一起醒來。

    他們完全不穿衣服縮在被窩里,聊一些生活中最常發生的常事,甚至探討了昨天晚上的感受,法因完全不羞于談這件事,他已完全屬于維爾利汀,將從身至心乃至最重要的忠誠都交給了她。

    法因完全沒有經驗,是維爾利汀拿走了他的貞潔。然而他昨天晚上卻做得很不錯,沒有引起一點初學者容易讓人產生的不悅,他把她照顧得很好,以至于維爾利汀今天早上再回味時都覺得這是一場不錯的性。愛。

    聊著聊著她便感覺自己被輕輕翻過了身。

    “誒?”

    身上的被子被輕輕掀了起來。她現在相對于法因,是一個背對著他的姿態。

    維爾利汀輕輕回頭,她馬上就知道他要做什么了。

    一切又那么自然地在雨聲里發生了。

    而事實證明,昨晚他還遠遠不夠盡興。從床被之上,一直到床被之下。

    維爾利汀半個身子都被壓在桌案上。彎繚而秀美的黑發在她雪白背上洇成團云。

    她回頭看了看他,在顛簸中,只輕輕側過面容。黑發垂下,遮掩住她秀美的面頰,輕拂細汗混著偶爾的換氣聲滑落。

    她很快又猛一迷失在他的溫柔鄉中了。在迷失之前,清透的眼神最后蒙著水氣回望他。

    他怎么喜歡這樣的交法?

    她感覺自己像一匹弓身的馬,任由乘騎。

    外面的雨下大了,接下來山谷中的河流肯定又會湍急無比。最后白珠滑落,在峽谷間聚成溪流。連帶著山谷的主人也顫了顫抖。

    “呼……呼……”風聲吹過。

    在世界沒反應過來時,整個世界又被顛倒。山巒和溪谷的位置也倒轉過來,正面相碰,緊緊相依著。作為錐點一直嵌在溪地中的塞卯卻沒有動過。這場熱雨似乎永遠沒有盡頭了,先前倒轉時雪峰晃動,這會雪山又平躺在平原上,融化在無上的熱雨中了。因為還不夠熱,還不夠緊貼,湍熱的細流還沒能讓倒轉者滿意,所以熱雨無休。

    最后世界面前猛一出現

    光亮,光亮由最初的一點猛然放大至能吞沒整個視野,大地緊繃到似乎要被摧毀似的——

    雨聲休止,風聲停歇。

    ……維爾利汀松了口氣,她終于可以歇一歇了……

    凱撒是在中午找到她的。

    王廷護衛涌繞在他身后,這代表著她接下來將不再陷入危險,徹底安全。

    維爾利汀從林屋中走出來。

    “利諾爾~”

    她走上前去,和金獅子團聚,喊他的小名,親密貼在一起。金獅蹭著她的臉頰,失而復得的眼淚順他面容流下。他匆匆忙忙檢查完她的傷勢,最后又細將她全身看了一遍,確認她無恙后,方才將心里緊繃著的那口氣徹底放下。

    只是之后他又看見了她的身后人。那人身形俊氣而挺立,站在林屋之前,往日圣潔的氣質此刻沾著失貞與饜足。

    他緊貼維爾利汀,捧著她的臉,戚戚艾艾:“怎么又多帶了一個人回來呀……”

    “人家也是會吃醋的,人家也是會傷心的啊……”

    維爾利汀抱他,將頭緊貼在他胸膛上,之后脫離。“我向你保證,從今往后再也不多帶人回來了。”

    為了跟凱撒的愛。

    凱撒得到了滿意的答復,歡歡喜喜抱住她。

    只是之后在跟她身后那人對上的時候,卻又恢復成冷漠和傲慢,揭露自己在除維爾利汀以外的所有人面前暴君的本相。

    凱撒篤定他是維爾利汀的新房。

    那人剛剛盯著他的眼神像是剛剛饜足吃飽的虎看見獅,危險而又針鋒相對,想也知道他們是什么關系。

    他的又一個新情敵來了。

    法因也同樣敵對他。

    神義上講他們這些近神之人不可對其他人類產生敵對,可法因到底是個純粹的人,他也會嫉妒、也會吃醋,也會只想瘋狂占有一個人。剛才看見維爾利汀跟這只獅子擁抱,他眼里的妒意都快凝成實質了,而獅子也很明顯地注意到了這點。

    他們互相敵對,等著之后跟對方互相競爭維爾利汀的偏愛。

    只是法因最敵對的還不是他——

    而是路西汀。

    路西汀緊隨凱撒之后,跟維爾利汀會面。維爾利汀沒有先跟他擁抱,而是緊張地檢查了他有沒有傷勢,隨后才跟他緊密相擁在一起。

    路西汀才是法因心里最大的敵人。他是維爾利汀的唯一正宮。

    法因盯著他,眼里的敵對都快凝成實質來了。路西汀卻沒有看見他。

    或者說,他不把任何一個新加的人放在眼里。

    他跟他的妻子說著密語,讓她安心:“王廷找你快找瘋了,薇爾蘭妲夫人那邊也在加急調動人手。神權的所有余孽目前都在掌控之下,不必擔心有逃竄的人。因繆還昏著,比起其他人,他可能醒來之后的第一眼更想見你。奧斯托塔目前的情況穩定,管事婆婆的體征很好,霍夫曼公爵也來了……”

    聽他提起最后一句,維爾利汀透過他肩膀向后方望去,看到赫妮和她的手下也在這里。赫妮這會知道好友沒事,自然暢快無比,儼然如主人一般叮囑她的手下做這做那,一會兒吩咐他送來食物儲備,一會兒吩咐他搬來維爾利汀可能要坐的椅子,如召一條狗,揮之即來,召之即去。

    手下雖然忙碌,依然緊粘在她身邊。

    凱撒也來到了維爾利汀跟路西汀身邊。他也看到了那現象。不知其中有什么引起了他的注意,他仔細瞇眼辨認,最后帶著確定道:

    “那不是我們帝國以前的騎士長嗎?”

    阿卡姆利澤連基。

    蒼白長發,嘴角有條疤,眼睛蒼藍色。

    是他們帝國的騎士長無疑了。也是在騎士對決上重傷法因那一人。

    正平舉著手指揮著騎士長的赫妮和正在被指揮的騎士長皆是一頓。

    隨后,都不可思議地向這邊轉過了身來。

    或者說,不可思議的只是赫妮。手下的臉上則帶著緊張。

    半晌后,赫妮伸出一根手指,轉向他,緩慢地道:

    “……你不是說,你是孤兒,為了有口飯吃才被迫給別人干活,最后被別人追殺不得已躲進柴草堆里嗎?”

    阿卡姆利吞咽著,“沒錯啊。”

    只是他為之干活的那個“別人”是瑟澤而已。

    最后也是被瑟澤清算了,重傷掩藏在柴草堆里,后來被赫妮所發現救下。赫妮說她有個女兒,需要一個有點武力的人給她女兒當保鏢。

    所以前任的帝國騎士長就留下來了。

    當然,他的留下是隱藏了姓名的,現在當場掉馬,赫妮立刻就炸毛了。

    “你不是說你只是一個平民可憐人嗎?!”

    任何蒼白的解釋都是無力的。赫妮甩開他氣著就走了,反正她有別的需要為維爾利汀做的事,阿卡姆利追了上去。

    另一邊的那三人默默看著這場面:“……”

    這能說明什么?

    坦誠才是仆從對雇主的美德。

    君主被追殺這件事算是告一段落。在經過善后之后,維爾利汀馬上就有一批新的事要處理:

    徹底摧毀神權的所有剩余力量。

    這次被追殺的事已經給她教訓了。單是破壞群眾對他們的信仰還不夠,必須把他們在這信仰地基之上即將倒塌的建筑全部拆除,這才讓人安心。

    她公開告示了所有帝國公民,接下來將在王都召開對圣堂審判會。

    審判幕開,她在高臺之上對圣堂所有人員的最終處理進行了宣告:

    遣散所有神權人員。相關人按實際行為定罪,未參與任何造成嚴重后果事務者仍按普通公民相待。至于無辜者失去工作后該去向何處,圣堂倒閉后王廷會在其上建立新機構,提供新的工作崗位,這些失去工作的普通人都可參與進來。

    到這里,實在是令所有公民都滿意的一樁答復。所有事都被完美解決,沒傷害過他人的人最后也沒有受傷。只是圣堂原先的審判機構拆除,新的審判機構必須迅速建立起來,所有人又都開始忙碌了起來。相關審判負責長維爾利汀會在經過議會后確定,很多人猜測或許就會由她自己來擔任也說不定。畢竟在大家心中,她才是“公正”的女神。

    事情似乎就要結束了。

    可就在這時,被羈押后又來到審判院接受審判的教宗們舉起手,強烈要求申訴——

    “我們不同意!如果審判要保持嚴格的公正,那么必須要求審判的人也公正廉潔、沒有犯下過任何罪過!”

    維爾利汀的目光透過整座審判院頂端的高度,望向了底下那群被羈押著的教宗。

    這群人精在安德魯斯在時便知道揭發他求榮,現在說他們沒有一點保命的手段,是不可能的。

    教宗要求復審,守衛為他解下枷鎖,他公開站在審判臺上,像所有公民宣告:

    “我要揭發維爾利汀大帝的罪行——”

    “她迄今為止犯下的所有罪,都罪無可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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