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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1投石問路

    ◎你不要太過分了!◎

    阿秋死死咬緊牙關,她赤紅著眼瞪著朝玉,像是要將其挫骨揚灰一般。但下一瞬,她只是垂眸抬手,抹去臉上的唾液,灰敗著臉靜候一旁,仿佛方才的猙獰不復存在。

    胡敏敏心中重重一跳,她瞥見阿秋臉上的麻木隱忍,心中猛地燒起一把火來,這把火竄得極高,“唰”地竄進她腦子里,將她的理智都燃燒殆盡。

    “你不要太過分了!”她大步上前,擋在阿秋身前,狠狠推了朝玉一把,面色凌厲非常:“我們哪里招惹了你?也請你說個分明!”

    朝玉叉著腰,一改往日的沉穩,潑辣得很,她柳眉倒豎,眼中似乎噴著火,嘴上一點不饒人:“你這碎慫娃!皮干滴在這胡咧咧!你做了啥子你自己不知道?把你慫能的!日把歘!”

    她這一串罵人的話聽得周圍的男人都笑了,有幾個走商的,曉得長安那邊的話,便嘰里咕嚕與旁人交頭接耳起來,一時,客棧里響起此起彼伏的譏笑聲。

    胡敏敏剛恢復的指甲蓋兒的理智,又被那把火燒沒了。她氣得渾身發抖,臉都氣得雪白,她摒棄平日里的嬌柔溫和,不顧臉面,索性指著朝玉破口大罵:“你這憨包鬼扯!我干什么了我知道!日龍得很你這批婆娘!今天真的是鬼火戳!”

    倏地,卞持盈眼睛一瞇,她曲起手指敲敲桌面:“阿羽,行了,有什么話好好兒說,相識一場,別傷了和氣。”

    胡敏敏聞聲轉頭,猝不及防對上皇后的眼睛——清淺的眸珠帶著笑。

    她霎時理智回籠,下意識看了一眼阿秋。

    阿秋面無表情回望著她。胡敏敏心里咯噔一聲響,心里的那把火迅速熄滅,徒留一攤灰燼、幾縷余煙。

    連續幾日天晴,卞持盈帶著寶淳出去逛了好幾日。

    她們蹲在街邊吃過糖油粑粑,也曾在拂曉時分,縮著脖子揣著手,興致勃勃排在生意興隆的鋪子門口,只為那一碗鮮香麻辣的餛飩。

    在蜀州一連待了幾日,寶淳倒是認識了好幾個朋友。這位又逢天晴,她站在院子里,仰頭同卞持盈揮著小手,圓潤清亮的眼睛里盛滿了笑:“娘!桃桃去玩啦!”

    她身后站著三五個孩童,皆與她年紀相仿。

    卞持盈站在二樓窗前,笑著看她遠去,金燦燦的陽光灑在她發髻上,溫暖和煦。

    “胡敏敏那罵人的話,像是蜀州這邊的。”遲月上前來,將窗子關小。

    卞持盈面上的笑意淡了兩分,她坐了下來,順著窗縫往外看:“不是蜀州的話。”

    她語氣篤定非常,遲月擰眉:“不是蜀州?那會是哪里呢”

    “夫人。”她也在一旁坐了下來,眉目凝在一處:“我總覺得她們這對主仆不對勁兒,總感覺她們有些別扭,但但又說不上來是哪里不對勁兒。”

    卞持盈攏著衣襟,低眉靠著窗,她看著衣襟上的繡花,眼底寸寸冰霜蔓延:“阿秋是主,胡敏敏是仆。”

    遲月錯愕:“什什么?”

    她不是個蠢的,聽見卞持盈這話,立馬在腦子里將胡敏敏二人的言行都迅速過了一遍,接著又將不對勁兒的地方捋直復盤,發現果真如此!

    若說胡敏敏二人之前接近晏端是為了攀高枝兒,那么事情倒也簡單,可眼下,她們竟有身份對調之嫌,如此,事情便變得不簡單起來。

    “阿秋不是個簡單角色。”卞持盈指尖輕點桌面,若有所思:“再派些人盯緊她們,但凡有異動,立即扣下。”

    “是!”

    “至于胡敏敏說的那話”卞持盈看向她:“賬房先生那里或許有答案。”

    賬房先生年紀大了,興許他年輕時曾走南闖北見過很多人,或能從他口中套出點什么話來。

    遲月立馬明白了,可她仍有些猶豫:“胡敏敏她們尚在客棧里,我怕我這個時候去套話,她們必會有所察覺,屆時打草驚蛇,便不好了。”

    “無妨。”一陣風從窗縫里鉆了進來,吹亂了卞持盈頰邊的青絲。她面色如常,伸手撥了撥亂發:“若是驚了蛇,恰好可以打撈來做一頓蛇羹。”

    遲月明白了,她得了示下,立馬便去了。

    不過她剛出房門,便撞見了阿秋。

    “我是來向夫人請罪的。”阿秋紅著眼,臉上還有個巴掌印,發髻衣襟皆散亂不整:“我家娘子說,是我不懂事,才會惹阿羽姑娘生惱的,所”

    “請罪?”遲月倚著門,似笑非笑看著她,目光從上而下、從下往上,慢慢掃視著她:“誰請罪是這副作態?”

    “我來得倉促”阿秋低著頭,局促地理了理發髻衣襟,惴惴不安:“失禮了”

    “阿池。”屋內忽然傳出卞持盈的聲音:“請阿秋姑娘進來。”

    遲月站直身子斂了面上的笑,她先是應了一聲,接著轉身推開門,又旋過身來,抱臂盯著阿秋,朝屋內偏了偏頭,漫不經心:“進去吧。”

    阿秋輕聲向她道過謝后,便低著頭小心翼翼地進了屋去。

    遲月神色一斂,她探身關好了門,轉身離去了。

    她拎著衣裙下了樓,在大堂掃視一圈兒后,最后看向空無一人的柜臺,眼眸一瞇。

    “咦?”瘋玩后的寶淳回來了,她小臉紅撲撲的,眸珠清亮明凈:“汪伯呢?”

    她先是扒在柜臺旁邊看了看,神色疑惑,還有些失落。

    恰好小二路過,寶淳叫住他問了幾句,得到答案后,她又立馬眉開眼笑,撒開腿作勢要往后院兒去。

    遲月立即下了樓叫住她。

    寶淳轉身看她,歪著腦袋好奇問:“怎么啦?”

    遲月笑著彎腰牽起她的手:“我陪你玩好不好?”

    寶淳眨眨眼,想了想,乖乖點頭:“好呀。”

    “我要去找汪伯。”寶淳蹦蹦跳跳,發髻上的絨球隨著她的動作,也一跳一跳的:“我想聽他講故事,他講的故事可好聽了!”

    遲月莞爾:“好呀,那我們一起聽他講故事。”

    客棧不忙的時候,管賬的老秀才會來后院兒曬曬太陽,嗑嗑瓜子兒,逗逗貓什么的。

    遲月牽著寶淳來的時候,老秀才正躺在老舊破損的躺椅里瞇著眼小憩,他身上還有一只灰撲撲的白貓,也瞇著眼。

    寶淳放輕腳步走近,她站在躺椅邊兒上,先是看了看老秀才,然后小心翼翼伸出手,探向那只貓。

    掌心傳來柔軟的觸感,寶淳高興地翹起嘴角,她回頭看了一眼遲月,眼里滿是歡喜。

    遲月見狀,便也沖她笑笑。

    白貓懶懶睜開眼,瞥了一眼寶淳,接著它張大嘴打哈欠,或許是睡醒了,它從老秀才身上站了起來,先是往前拉了拉身子,又往后拉伸前爪,動作間,它毛茸茸的爪子露出鋒利的指甲來,將老秀才那件打滿補丁的襖子抓得“咯咯”作響。

    老秀才這才醒了過來。

    他費勁兒地坐了下來,揉了揉眼睛,慢吞吞將白貓抱進懷里后摸了它兩下,繼而笑瞇瞇地看向寶淳:“是桃桃姑娘啊,你來干啥子?”

    寶淳從遠處端來兩個小杌子,一個遞給遲月,一個放在身下。

    她一屁股坐了下來,捧著臉問老秀才:“汪伯,您睡醒了嗎?我想聽故事。若是您還要睡,那我等您醒了再來。”

    “不睡了不睡了。”老秀才擺擺手:“一把年紀的人了,哪里有那么多瞌睡要睡,你想聽什么故事?”

    寶淳嘿嘿一笑:“您講什么,我聽什么。”

    老秀才看了一眼她身旁的遲月,想了想:“那我給你講白蛇傳吧!從前,有個人,他叫許仙,后來”

    一則故事講完,寶淳還有些沒回過神來,她仍沉浸在汪伯繪聲繪色描述的故事當中。

    汪伯看她這般,只笑笑,一下一下摸著白貓,哼起了歌來。

    “您會講這么多故事,想必以前去過很多地方。”遲月言笑晏晏:“只有見多識廣之人,才會把故事講得這樣好。”

    “沒有沒有。”汪伯笑呵呵擺擺手:“就是書看得多些,也沒去過哪里。”

    遲月眸色一深,她斟酌片刻,狀若無意問道:“上次阿羽姑娘和阿秋姑娘吵架的時候,您在吧?阿秋姑娘那話,我聽著像蜀州話,但是她又不是蜀州人。汪伯,您聽過她那話沒有?是哪里的話?”

    “你們是一路的,你不曉得?”汪伯問:“你來問我?”

    遲月心里一緊,正想開口時,又聽他慢悠悠繼續道:“你問我算是問對人了!”

    “這是什么意思?”遲月忙掩去眼底異色,作詫異狀:“您知道?您不是說,您沒去過哪里嗎?怎么會知道呢?”

    “我肯定曉得。”汪伯笑著揉了揉白貓的腦袋,嘆了口氣:“我這輩子,幾乎沒有去過哪里,為數不多去過的地方,就是盤州,盤州你曉得不?偏得很,在大山里頭,一般人不得去,我師娘是盤州的,以前我師父帶我去過一次,山路太難走了,再不想走第二回,你說我啷個可能忘嘛!”

    遲月心跳如擂鼓:“您的意思是,阿秋姑娘那話,是盤州話?”

    【作者有話說】

    我來了!

    62機事不密

    ◎“福平縣主,久仰。”◎

    已至黃昏,夕陽擠進窗縫掉進屋來,紛紛落在桌上、地上,女子的發髻上、衣擺上,這些金黃印得屋里亮堂堂的,顯得格外寧靜溫和。

    “盤州?”卞持盈伸手接住落在桌上的那道光,眼眸一瞇,眼底精光乍泄:“你們可曾聽說過盤州有哪位?”

    遲月搖頭:“盤州偏僻,鮮少被人提及。”

    卞持盈側目看向朝玉,見她蹙著眉心,挑眉問:“怎么?你這是想起了什么?”

    “盤州應該是有誰的。”朝玉這話有些莫名其妙。

    卞持盈耐心等她的下半句。

    朝玉目光緩緩往上,最后虛虛落在橫梁,她努力回想:“應該是位有名有姓的人,但是不怎么被人知道,就是知道了,也不會被平白無故提起。”

    遲月看了一眼皇后,輕咳了一聲:“你想不起來了?”

    朝玉回過神來,看向卞持盈,面露慚愧:“我只能記起這些。”

    “不妨事。”卞持盈起身來,拍了拍她的肩:“和阿秋二人交鋒的事,你做得很好,至于盤州一事急不得,總之她們二人已落入網中,眼下我們要做的,就是裝作無事發生。”

    “娘!”走廊里響起寶淳清脆帶笑的聲音。

    卞持盈轉頭看向門口,她的眉目被光影柔軟勾勒,往日肅殺不再,清透的琥珀眸珠也變得溫和。

    寶淳牽著一位女童跑進了屋來,她先是喘著粗氣撥了撥亂糟糟的額發,接著一把摟過那女童,回頭對著卞持盈,高高翹起嘴角:“娘,這是我最好的朋友,她叫萬可兒!”

    卞持盈看向女兒最好的朋友。

    萬可兒看上去五六歲模樣,她穿著一身略顯單薄的粗布衣裳,上邊兒還打著補丁,跟寶淳一樣,她的頭發也是亂糟糟的,不過和寶淳秀麗烏黑的頭發不一樣,她的頭發枯黃干燥,一瞧就是貧苦人家的孩子。她膚色微黃,露出來的臉和手都有不同程度的皸裂,這是常年被蜀地的風吹著的模樣,昭示著這是蜀地的孩子。

    不過她的眼睛很特別。眉眼微微上挑,眸珠烏黑靈動,眼尾帶著兩分英氣和不符合她這個年紀的敏銳,以及混雜其中的狡黠和堅毅。

    “崔夫人好。”萬可兒往前一步,大大方方接受著卞持盈不動聲色的打量,不卑不亢,她抬頭看著對方,笑得坦然。

    她的坦然不是裝出來的,是真真正正的坦然,一點不局促,一點不靦腆。

    “娘。”寶淳也上前一步,站在萬可兒身旁,她緊緊牽著好朋友的手,望著母親,鼓起勇氣道:“可兒娘死了,爹也一點不喜歡她,她一個人很可憐,我想帶著她跟我們一起,一起回長安,好嗎?”

    卞持盈訝異,她低頭看著女兒的眼睛,意味深長問:“你真想好了?可兒愿意跟著你嗎?”

    “我愿意。”萬可兒轉頭看著寶淳,咧嘴一笑:“我喜歡桃桃。”

    “崔夫人。”她又回正頭,看著卞持盈正色道:“您可以考慮一下帶著我,我勤快得很,眼里有活,不是偷奸耍滑的人。”

    卞持盈頷首:“我會好好考慮的。”

    “我要回去砍豬草了。”萬可兒抱了一下寶淳,摸摸她的臉:“下次再來找你耍。”

    接著她面向卞持盈,彎腰點頭:“崔夫人,我先回去了,再見。”

    卞持盈朝她頷首微笑:“再見。”

    萬可兒前腳離開,卞持盈便向遲月遞了個眼色。

    遲月立刻明白了她的意思,悄無聲息離開了屋子。

    “娘。”寶淳坐了下來,雙手規矩地放在膝頭,她繃著小臉看著卞持盈:“寶淳想要帶著萬可兒一起回長安,想要她在宮里陪著寶淳,也想要她和寶淳一樣聽嫻姐姐講課認字明理。”

    卞持盈坐在她對面,問她:“你可想好了,你們才認識不到一個月,她的脾氣秉性你只知皮毛,萬一將來你又不喜歡她了怎么辦?”

    寶淳鼓起腮幫:“將來事將來議,寶淳只知道,寶淳現在很喜歡她,她也很喜歡寶淳。”

    “她知道你的身份嗎?”

    “不知道,我沒告訴她,也不打算告訴她。”

    寶淳歪著頭:“等回長安了,她就什么都知道了。”

    卞持盈笑,她伸手揉了揉女兒的額發:“真想好了?”

    寶淳緩緩點頭,小臉很是嚴肅:“想好了。”

    年幼的寶淳公主不會想到,這個孩童時的玩伴,會一路陪著她走過數程風雨,見證她的天下,見證她的千秋偉業。

    第二日下起了雨,寒意直往骨子里鉆,冷得人都不愿意動彈。

    屋子里燒著炭火,煮著茶。卞持盈披著襖子坐在爐子旁,爐子邊上還烤著栗子和番薯。滿室茶香中,夾雜著栗子和番薯的清甜。

    女子纖細的指尖翻過書頁,燭火在她指尖落下陰影。

    蜀州的天兒,一下雨天就暗得厲害,其實白日不必點燭火,一般視物是沒什么問題的,但若是要看書寫字的話,還是得點一盞,不然傷眼睛。

    “夫人。”遲月進了屋來:“萬可兒是蜀州人氏,如今五歲,其母早逝,其父嗜酒不勞作,家中一貧如洗,靠著萬可兒母親以前替人抄書掙來的錢過活。”

    卞持盈放下書:“我就說那孩子不一般,原來她母親是個識文斷字的讀書人,她母族呢?”

    遲月:“萬可兒母族是清貧的書香門第,早就落敗無人了。”

    “把人買來吧。”卞持盈低頭繼續看書:“回長安之前,她的管教之責,便落在你頭上了,待回長安之后,自有龔嫻教導。”

    遲月有些意外:“夫人想要她當小殿下的伴讀?”

    卞持盈瞥了她一眼,燭火在其眸中搖曳明滅。

    遲月立馬打嘴:“是我失言。”

    “桃桃喜歡她。”卞持盈看著書中字眼:“既然喜歡,便盡力扶持教導,這樣,也好在將來能助其一臂之力,成為其不可或缺的左膀右臂,就似你和朝玉于我一樣。”

    遲月:“我明白了。”

    “昨日阿秋來尋夫人。”遲月一臉好奇:“真是來賠禮的嗎?”

    卞持盈眉眼未動,她指尖微動,翻開下一頁:“的確是來賠禮的,不過”

    她勾唇一笑:“或許是那日我們的演技有些拙劣,又或許,阿秋實在是太敏銳了,識破了她們當下的處境,所以。”

    “她們近日,必有異動。”她漫不經心叮囑:“盯緊一點,不要放過一絲風吹草動。”

    遲月神色凝重:“是。”

    “昨日你去賠禮,看出什么端倪來沒有?”胡敏敏皺眉看著阿秋:“為了此次賠禮,咱們還提前做足了戲。”

    她看著阿秋的臉,伸出手去:“你的臉”

    阿秋別過頭:“我沒事。”

    胡敏敏僵在空中的手微微顫抖,她慢慢收回手,故作鎮定:“此舉,應該能打消皇后的懷疑,畢竟我們的身份是小門小戶出來的,言行粗鄙一點,也沒有問題。”

    “昨日我去向皇后賠禮。”阿秋目光落在虛處:“她待我禮數周全,絲毫沒有因為我是仆人就輕視我。”

    胡敏敏不解:“這有什么?或許皇后就是用這副虛偽的模樣來騙過旁人,以博一個親和愛民的名聲。”

    “不對”阿秋扶桌站了起來,她目光發散,喃喃輕語:“這一定不對”

    “到底怎么了?”胡敏敏被她這樣弄得緊張起來,也跟著起身:“皇后還是懷疑我們?還是說”

    阿秋猛地轉頭看她,眼睛亮得驚人,將她剩下都堵了回去:“現在,我們馬上離開。”

    說完這話,她就轉身去收拾行李了,動作利落,絲毫不拖泥帶水。

    胡敏敏愣住,方才戛然而止的話語還卡在喉嚨,不上不下,哽得她有些難受。

    直到阿秋快速收拾完行李,拉著她要離開時,她這才反應過來,連忙跟上步伐:“什么意思?為什么這么突然?是皇后察覺到什么了嗎?”

    阿秋的聲音很冷,語速很快:“是我們太自大了,以為憑著自己比皇后年長,就可以在皇后眼皮子底下暗自謀算,可沒曾想,沒等我們謀算明白,皇后已經察覺到我們的意圖了。”

    胡敏敏抬眸看去,從她的角度可以看見阿秋瘦削的臉頰,以及其堅毅冷清的眉眼,看著阿秋這樣,胡敏敏有些失神。

    這是縣主,是她從小服侍的主子。如今她們身份調換,自己是主,縣主是仆,為的就是做一場光復前朝的夢。

    可夢畢竟是夢。

    胡敏敏鬼使神差開口:“或許皇后不是為了博名聲。”

    彼時她們已經走到長廊盡頭,盡頭處有月光躍進窗來,阿秋茫然回頭,那光印在她臉龐上,照亮了她眼中的倉惶與艱澀。

    寒冬夜風,月光似雪。

    蜀州一處僻靜漆黑的小巷里,傳來兩道小心翼翼的腳步聲。

    阿秋走在前邊兒,她警惕地從巷口探出頭來,見外邊兒空無一人,便拉著胡敏敏從巷中輕巧探出,步伐急促地朝另一條巷子奔去。

    胡敏敏木然看著二人交握的手,看著前邊兒人影,她張了張嘴,眼淚落下:“阿秋”

    阿秋猛然一驚,她回頭捂住胡敏敏的嘴,低聲喝道:“你做什么!”

    掌心傳來溫熱,阿秋一愣,她憑著微薄的月光望進胡敏敏濕潤的眼眸,一時失神。

    突然四周火光四起,阿秋渾身一悚,不等她轉身,便聽后邊兒有一道聲音遞來——

    “福平縣主,久仰。”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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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3龍困淺灘

    ◎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

    又是陰雨綿綿的日子,晏端對這樣的日子厭惡透頂。

    他草草披著襖子癱坐在椅中,神色倦怠,雙目無神,由著晏一伺候他盥洗。

    “敏娘呢?”他問晏一:“怎么不是她來伺候?”

    晏一正用熱水打濕巾子,聞言回道:“好像是在夫人屋里。”

    晏端撇撇嘴,沒再說話。

    晏一觀察著他的神色,小心翼翼開口:“要不,我去把人給請來?”

    誰料晏端嗤笑一聲:“你?”

    他垂著眼皮把玩著腰間玉佩,似笑非笑:“好大的面子,你去請,就能請來?也不看看那是誰的地盤兒,你要是能把人請來,我倒是服你了。”

    晏一不敢再說話了。

    早飯時,晏一望著窗外問:“外邊兒下雨,郎君還要出去嗎?”

    “自然要出去。”晏端挑了挑碗里的寒酸飯菜,隨意吃了兩口便丟下筷子:“下雨也有樂子尋,一會兒咱們去喜鵲樓逛逛,聽說那里還有”

    “陛下!”貼身內侍季聽風匆忙進了屋來,神色大喜:“長安來信了!”

    晏端見他興高采烈,心跳也不由快了幾分:“什么?”

    季聽風走近低聲稟道:“說是武靖侯回長安述職了!”

    晏端被這突如其來的驚喜砸得頭暈眼花,他一把抓住季聽風的手臂,不可置信問道:“真的?你說真的?”

    他急于求證,手上力道不小,抓得季聽風齜牙咧嘴,卻也不忘回復:“是是是!眼下武靖侯已經抵達長安了!”

    “太好了太好了”晏端松開手,恍惚失神之余,他忽然大笑出聲:“哈哈哈!太好了!真是太好了!”

    他猛然回過神來,望向晏一,眸光銳利:“你去告訴皇后,朕要回長安!快去!”

    晏一遲疑:“可是”

    “可是什么!”晏端踢了他一腳,不滿訓斥:“朕讓你去你就去!磨磨蹭蹭什么!”

    晏一只得硬著頭皮去卞持盈屋里傳話。

    連房門都沒碰到,晏一便被遲月攔在外面。

    “好姑娘。”晏一哀求:“讓我見一見夫人,實在是有要事。”

    遲月看著他衣袍上的腳印,擰眉:“夫人不得閑,你有什么事?同我說也是一樣的。”

    晏一嘆口氣:“郎君想要回去了。”

    回哪兒去,自然是不必說。

    “回去?”遲月哼笑:“要不要回去,是夫人說了算,郎君想回去,嘖,暫且想著吧。”

    “哎哎哎——”晏一去拉她的衣袖。

    遲月扭身躲過,皺眉叱他:“說話便說話,拉拉扯扯成什么樣子?叫別人看見,你我就是有十張嘴也說不清!”

    晏一尷尬訕笑,無措立在一旁,配上衣袍上的腳印,看上去實在是可憐。

    遲月瞧著實在可憐,便撣撣衣袍:“你還有什么話說?”

    晏一:“那怎么辦?郎君一心想要回去。”

    “回去做什么?”遲月狐疑盯著他:“長安有動靜了?”

    晏一不敢看她,連忙垂下眼皮:“這主子們的事情,奴才怎么知道,奴才只知道,郎君滿心都想的是要回去。”

    遲月盯著他半晌,忽而冷笑連連:“罷了,你不肯說,我就當你沒來,沒這回事兒!”

    說罷她就要拂袖離去,唬得晏一連忙低聲呼喊:“別別!姑奶奶,我說,我說還不成!”

    “你且好好兒與我說一說。”遲月冷著臉:“若有虛言,想來夫人那兒你便討不著好,夫人那兒討不著好,想來郎君那里,你也討不著。”

    “我真是怕你了。”晏一又長嘆一聲:“武靖侯回長安述職了。”

    遲月眼皮一跳,她不動聲色:“當真?”

    晏一:“季聽風日夜盯著長安那邊的動靜,這事兒不會有假。”

    他這般坦誠,遲月反而懷疑更深:“你就這樣告訴我,不怕郎君生惱?”

    “告訴了怎樣?不告訴又怎樣?”晏一作無奈狀:“夫人手眼通天,這事瞞不了多久,至少今日午時,夫人便會知道此事,再晚也晚不過今晚。”

    遲月一臉贊賞:“你倒是識時務。”

    “行了。”她斂了神色:“這事我自有分寸,你回去吧。”-

    “若按輩分,我該喚您一聲姑姑。”皇后坐在圈椅中,手里端著尋常普通的杯盞,杯中是再尋常不過的茶葉。

    她手腕徐徐,用茶蓋撥了撥飄在表面的茶葉,輕輕抿了兩口后,合上杯盞往身旁一放,接著,再好整以暇地看著對面的人:“早年間,有聽過您的傳言。”

    這回,站著的人是胡敏敏,而坐在椅中的人換成了阿秋,不,應該喚她“福平縣主”。

    福平縣主趙嫄換下了一身灰撲撲的仆從衣裳,她梳著整齊光亮的發髻,穿著靛藍織金襖子,眉宇之間是往日隱沒的英氣和桀驁,與之前的潑辣丫鬟阿秋,是大相徑庭。

    “我的外祖母是大名鼎鼎的赫陽長公主。”趙嫄笑笑:“自小得她老人家教導,我才沒有被囿于內宅高墻中,我和當世男子一樣,看四書五經,看后漢書,看商君書,看兵法、六韜三略尉繚子,可惜待我學成時,當朝已經覆滅,彼時朝局混亂,或許因為我是區區女流,又或許是我聲名不顯,所以幾乎沒人把我放在心上。正因如此,我才能茍活至今。”

    她靜靜看著卞持盈:“你很好,果然如傳聞一般,聰慧敏銳,能折在你手下,我甘拜下風,要殺要剮,悉聽尊便。”

    卞持盈沒有說話,她側耳聽著窗外淅淅瀝瀝的雨聲,過了許久,她才再度開口:“就沒有想過隱姓埋名過一輩子嗎?起碼能保住一條命,鋌而走險為了什么?就為了以前那個腐爛不堪的朝廷?平康帝在位時,您應該見識過那年的長安,百姓生活滿目瘡痍、哀鴻遍地,長安世族卻酒池肉林、歌舞升平。您學成多年,難道要為了這樣的朝廷肝腦涂地、赴湯蹈火嗎?”

    “當然不是!”趙嫄被卞持盈這話刺激到了,她緊緊握住扶手,半邊身子都探出椅外,眼睛微微發紅,里面盛滿了不甘與痛苦:“我雖女兒身,卻也有一腔抱負,我也想為了我的家國做點什么。你說得對,那樣的朝廷不值得我肝腦涂地,我若是為了那樣不堪骯臟的朝廷出生入死,無異于是助紂為虐。”

    她忽然落下淚來,掩面哭泣,聲音哽咽:“所以所以我活著我活著到底是為了什么呢”

    身后,丫鬟阿秋也紅了眼睛,悄悄別過頭去擦淚。

    這時,遲月進了屋來,快步走到卞持盈身側,彎腰耳語幾句后,又轉身疾步離去。

    卞持盈指尖微動,不過須臾,她心中思緒已百轉千回歸于平靜。就像是一顆石子擲入湖中后蕩出層層疊疊的水紋,待石子沉于湖底,湖面又恢復平靜無波模樣。

    “罷了。”趙嫄擦了擦眼淚,她看向卞持盈的眼睛微微發紅,眉宇之間是爽朗英姿:“既然到了這一步,也不必去想那么多,畢竟如今,我也只有一條路可以走。”

    她站起身來,朝卞持盈作了個揖:“只是我有個遺愿不知道能不能實現。”

    卞持盈抬眸:“但說無妨。”

    “我祈盼身死后,我的棺槨能送回盤州去,盤州偏僻路遠,但它是我的封地,也是我的安身之所。”趙嫄挺直背脊看向窗外灰蒙蒙的天,她眸光發虛,似乎能看見空中那一條條線雨:“至于我那滿腔抱負,也該隨著我的棺槨,塵封于地下長眠。”

    阿秋已經啜泣出聲,不能自抑。

    卞持盈眸光沉靜,她望著一處出神,也不知是在想什么。

    “郎君、你不能進去!郎君、郎君!”

    遲月焦急失態的聲音在門外響起,下一刻,房門被人從外面“嘭”地一聲粗暴踹開,發出巨響。

    卞持盈穩坐椅中,她面色平靜望去:“這是發生了什么事?”

    “朕還想問問你!”晏端無視旁邊二人,指著卞持盈厲聲喝問:“如今年關將至,究竟幾時才會返程回長安!”

    “明日一早。”

    “什什么?”

    晏端像是戛然被人掐住了喉嚨,無法出聲,也無法呼吸一般。他臉色陡然漲得通紅,舉起的手微微顫抖,似乎不知道該如何自處。

    卞持盈扶著扶手慢吞吞站了起來,她清透明亮的眸珠盯著他:“怎么?不想回去?”

    “非也!”晏端收回手,輕咳了一聲,神色僵硬:“朕只是沒想到會這么突然。”

    卞持盈哼笑一聲,她肩膀慢慢舒展,手臂往后一攏,負手而立盯著他:“這有什么,你沒想到的事情還有許多。”

    “你什么意思?”晏端察覺到她話語中的意有所指。

    卞持盈聳聳肩,挑眉:“隨口一說,沒什么意思。”

    晏端不甘示弱地瞪著她,卻因氣勢不足落于下風,最終灰溜溜離去。

    他走后,房門合上,屋內重新恢復安靜。

    卞持盈旋身走到窗邊,她展臂扶著窗框,望著瀟瀟雨幕半晌,窗邊倚靠回身,她凝視著趙嫄,微微一笑:“或許,你還有另一條路可走。”

    “您去過惠州嗎?”

    【作者有話說】

    我來啦!

    64改步改玉

    ◎今后要好好在一起◎

    帝后一行人啟程回長安,途經矩州、永州、廬州一帶,于臘月廿八到達長安城下。

    待馬車駛入長安城的那一剎那,晏端險些熱淚落下,他不自覺挺直了背脊,仿佛得了什么倚仗一般。

    一路風餐露宿,卞持盈累得不輕,正闔目休養。

    而另一側,是惴惴不安的萬可兒和寶淳。

    “別怕。”寶淳輕輕握了握萬可兒的手,湊近她耳邊:“我會保護你的。”

    萬可兒轉頭看她,睫毛不停輕顫。

    寶淳與她臉貼著臉,小聲開口:“我很厲害的!可以保護好你,不會讓人欺負你的。”

    萬可兒點點頭,聲如蚊吶:“我相信你。”

    她素來機敏,在蜀州的時候已經察覺到“崔夫人”一家并非普通人家。

    聰慧的萬可兒早早便明白,或許桃桃就是她命中難能可貴的貴人。

    “你說敏娘到底怎么回事?”晏端很不高興地望向卞持盈:“朕還想帶著她一起回長安來著,興許他日朕心情好,賞她一個位份也未嘗不可。”

    卞持盈靠著軟枕,身上披著毯子,她閉著眼,仿佛是睡著了。

    晏端更不高興了:“你說,朕要不*要派人去將她們捉回來?”

    卞持盈眼皮微動:“怎么?難道要治她們的罪?是什么罪?不識抬舉的罪?”

    “咳。”晏端不滿:“這是什么話,朕像是那樣蠻橫無理之人?朕的意思是,起碼要讓她們知曉真相,讓她們知道真相之后再做出抉擇。”

    卞持盈并未追問,晏端顯得有些尷尬。

    他看了看馬車里的倆小孩兒,清了清嗓,自顧自道:“你想啊,若是她們知道朕的身份后,還會選擇離去嗎?朕要給她們一個選擇,讓她們不留遺憾,起碼,不會與榮華富貴失之交臂。”

    卞持盈仍未搭腔。

    晏端自討沒趣,索性不開口了。

    過了一會兒,馬車緩緩停下,不等晏端發問,便見遲月從外邊兒掀開簾子,直直望向他:“陛下可要一同去國舅老爺家?”

    晏端:“離長安甚久,朕還有要事在身。”

    遲月一言不發,只是仍舉著手臂掀著簾子,盯著晏端一言不發。

    晏端不解其意,皺眉:“還有什么事?”

    “我要回家一趟。”卞持盈不知何時睜開了眼。

    晏端倏地神色難看起來:“這是趕朕下去?”

    遲月垂眸:“不敢,只是怕耽誤陛下行程。”

    卞持盈神色自若,她靠著軟枕,正慢條斯理地整理著儀容。

    最后晏端還是鐵青著臉下了馬車去。

    遲月上了馬車,伸手替卞持盈整理儀容。

    她手上動作不停,只是瞥了一眼萬可兒后,低聲問道:“殿下真信得過福平縣主?若她趁機生事,麻煩可就大了。”

    “能有什么麻煩。”卞持盈掩唇打了個哈欠,她拿帕子輕輕攢了攢眼尾的淚花,語調懶散:“疑人不用,用人不疑,我的毛病,你是知曉的,素來愛疑心這個疑心那個,為此還吃了不少的虧,如今我也在自省改正。”

    “至于福平縣主那兒,我相信我看人的眼光不會差。倘若這回還是不慎眼瞎看走了眼,也無妨。”

    她低頭理了理手上的帕子:“我別的本事沒有,取這兩條命,還是綽綽有余的。”

    遲月輕嘆一聲,她抬手整理髻發朱釵:“也不是別的,只是她們手里的詔書,還拓了殿下的章,就怕她們拿這做文章。”

    “她們真有心做文章,山高路遠的,咱們也別無他法。”

    卞持盈撥開她的手:“好了,差不多了。”

    見遲月還有些擔心,卞持盈笑著安慰:“擔心也沒用,惠州路遠難抵,與其想這些,還不如緊著眼下的事操勞。”

    遲月低下頭去:“殿下說得是。”

    早早有人去通傳了,所以馬車停在卞家門口時,已經有不少人候著了。

    為首的是母親崔珞珠和嬸嬸戚閱竹,后邊兒則是一堆弟弟妹妹們,連出嫁的妹妹也帶著孩子回來了。

    卞持盈下了馬車后,牽著寶淳上前去,笑著和母親、嬸嬸說了兩句話,又應了弟弟妹妹們的呼喚,然后一家人浩浩蕩蕩進了府去了。

    待落座后,卞持盈將寶淳推去崔珞珠那兒。

    寶淳張開手臂撲向崔珞珠懷里:“外祖母!寶淳想你啦!”

    崔珞珠心軟得一塌糊涂,她低頭笑著捧著外孫女圓圓的臉蛋兒:“外祖母也想寶淳啦!”

    “外祖父呢?”寶淳趴在她懷里仰著頭:“寶淳也好想他哦。”

    崔珞珠慈祥地摸了摸她的小臉:“你外祖父忙著呢,改日得閑了,會去看寶淳的。”

    寶淳重重點頭,老成地嘆了口氣:“好吧,也不能勉強。”

    崔珞珠和一旁的戚閱竹被她這副模樣逗笑了。

    這邊其樂融融,另一邊則是不太好過了。

    卞持盈好整以暇地看著弟弟妹妹們,指節叩了叩桌,發出清脆的聲音:“一個個來,阿燁。”

    “長姐”卞燁緊張地站了起來,走到她跟前兒,垂著手,作緊張狀。

    卞持盈:“幾月前我外出微服私訪,記得那時你在看《將苑》,如今看得怎樣了?有哪些見地?不妨與我說一說。”

    卞燁咽了咽口水,開始說起自己的收獲。

    親眼目睹這場面的卞知盈嚇得快昏過去,她死死握著扶手,嘴唇抿得發白。

    眼瞧著卞燁答完了,馬上要輪到自己了,卞知盈無措地站起身來,她攥著衣角,緊張得快要哭出來了。

    “知盈。”大堂哥卞炳見她緊張得不得了,便出聲安慰:“別怕,若是有說錯的地方,你認錯就是了。”

    堂嫂賀輔玉也道:“是啊,別緊張,錯了改就是了。”

    恰好這時卞燁落座,他劫后余生般松了口氣,然后朝卞知盈投去憐憫的眼神。

    “知盈。”卞持盈神色威嚴,她看向妹妹:“說一說我離開長安的這些日子,阿燁都教了你什么。”

    卞知盈感覺自己的腿肚子都在打哆嗦,她慢吞吞上前去,神色僵硬地對上了長姐的眼睛。

    霎時,卞知盈腦中一片空白。

    她以為她在長姐的眼中會看到不滿和斥責,沒有想到,長姐眼中只有一片和煦,溫和平靜。

    卞知盈磕磕巴巴地應對上了長姐的所有提問,最后有驚無險地坐了回去,才覺后背一身冷汗。

    “怎么樣?”卞燁湊了過來。

    卞知盈長舒一口氣,她回想方才,思量片刻,才搖搖頭,嘆道:“長姐不愧是長姐,你教我的那些東西,很有用。”

    她咧嘴一笑,露出白花花的牙齒:“我很喜歡。”

    她與卞燁相視一笑,二人眼里都多了很多東西。

    卞持盈又問了妹妹卞懷盈,問起她在易家的日子過得怎樣。

    接著她又問了堂弟、堂弟妹卞炳和賀輔玉,順帶問了問卞煒如今的日子。

    賀輔玉道:“他不是蠢的,知道如今局勢不好,所以很是乖順,不過長姐放心,我們不曾因為他乖順而松懈。”

    卞持盈頷首:“辛苦費心。”

    她最后問堂妹卞如盈。

    卞如盈一掃往日怯懦模樣,笑吟吟站起身來:“托長姐的福,如今我的日子好得很。”

    卞持盈遂不再多問。

    她將目光望向親侄子侄女們,朝其招招手:“阿翎、阿伏。”

    姐姐易翎牽著弟弟易伏上前去,乖乖行禮:“姨母殿下。”

    卞持盈蹙眉,看向妹妹懷盈:“姨母就姨母,怎么叫得不倫不類的。”

    卞懷盈:“禮數不能丟。”

    “在家里沒有禮數。”卞持盈彎腰牽過易翎、易伏的手:“叫姨母。”

    易翎看了看母親,繼而看著姨母溫和的眼睛,便笑著脆生生喚道:“姨母!”

    卞持盈看得有些恍惚。

    易翎長得很像妹妹懷盈,笑起來的時候頰邊是兩粒圓圓的梨渦。

    “寶淳,可兒。”卞持盈對她們招了招手。

    寶淳牽著萬可兒的手走近。

    “你們是兄弟姐妹,是最親近的人。”卞持盈拉過她們的手放在一處:“今后要好好在一起,知道不知道?”

    寶淳、萬可兒、易翎都點了點頭,余易伏一人呆呆地望著萬可兒。

    易翎用手肘撞了撞他,他這才反應過來,指著萬可兒問卞持盈:“姨母,她是誰?”

    寶淳緊緊牽著萬可兒冰涼的手,往前走了一步,護犢子似的,她嘟起嘴瞪著易伏:“她是我的好朋友!叫萬可兒!”

    易伏被她這樣嚇了一跳,干巴巴哦了一聲,連忙躲去姐姐背后。

    眾人見狀都笑了起來。

    “殿下一路風塵仆仆,不如這會吃了午飯,再洗一洗,好好休整休整吧。”崔珞珠起身來,招呼人擺桌吃飯。

    卞持盈點頭:“我也正有此意。”

    晏端回宮后,發現宗太后仍未回宮,氣得發了好大一場火,嚇得跪了一地的宮人,皆瑟瑟發抖,害怕不已。

    晏端沉著臉想了好一陣兒,這才起身拂袖:“來人!擺駕含章殿!”

    聽說皇帝要來,宗襄一臉晦氣:“他來做什么?殿下呢?殿下為什么還沒回宮來呀!”

    雖然不情不愿,宗襄還是梳妝一番,靜候皇帝到來。

    她以為皇帝就是來散散心、聊聊天什么的,畢竟這青天白日的,什么也做不了。

    豈料皇帝來后的第一句話就是:“你想個法子,讓母后趕緊回宮!”

    宗襄瞠目結舌:“我?”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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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65弄巧反拙

    ◎彌深在她指尖落下輕吻◎

    “讓你想辦法請太后回宮?”卞持盈也沒在卞家休整許久,吃過午飯后消消食,再沐浴盥洗后便小憩了一會兒,想著宮中還有許多事處理,她沒睡一會兒就啟程回宮來了。

    剛回宮,便聽宮人說宗襄已等候多時,她心中詫異不已,結果二人方坐下,對方就猝不及防來了這么一句話。

    “是啊。”宗襄皺著一張臉,癟癟嘴苦兮兮道:“為什么突然來找我?好似我有很大能耐一樣,他想讓太后回宮,那不是輕輕松松嗎?為什么要來找我?”

    卞持盈端過一杯茶水,慢悠悠品著。不多時,她才在宗襄眼巴巴的目光下放下茶杯,不緊不慢道:“畢竟你也是宗家女,說不定有你出面,事情會好辦許多。”

    宗襄不解:“為什么不是陛下自己請太后回宮?非得讓我出馬……真是……”

    她不喜歡太后,也不喜歡皇帝。

    若沒有他們從中作梗,她或許還是待字閨中的、天真爛漫的女郎。

    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圍困宮中,此生一眼望得到頭。

    想到這兒,宗襄又忍不住有些沮喪,平日里輕快的眉眼都耷拉了下來。

    “讓你來找我哭兩句,說你想念太后殿下,興許太后就能回宮來了。”

    卞持盈往后一靠,語氣不疾不徐:“陛下倒是想請太后殿下回宮,怕只是有心無力。”

    宗襄聽出她話語中的門道,不由心里一驚,忙問:“意思是,如今這天下,是殿下你的?”

    卞持盈挑眉,側目看她,似笑非笑:“打嘴,說話沒個正形。”

    宗襄訕訕:“我這不是高興嘛……”

    “殿下……”她湊上前去,態度有些諂媚:“我能不能出宮去啊?我不想在宮里待著。”

    “怕是不行。”卞持盈伸手,指尖戳了戳她的眉心:“一入宮門深似海,這你該是懂的。”

    宗襄眼里一下黯淡無光,她扁扁嘴,哦了一聲,慢慢低下頭去。

    “不過。”卞持盈帶笑的聲音在頭頂響起,宗襄猛地抬頭,眼里重新布滿明期盼,明亮動人:“不過什么?”

    卞持盈見她這般,不由哂笑:“再等等,興許你就能離開了,你能等得住嗎?”

    宗襄高興壞了,她一下從椅子里蹦了起來:“能!一定能!”

    聽說晏端出宮時,卞持盈正在金鑾殿處理堆積的折子,聞言她只是動了動眉眼,松泛松泛手腕,抬頭看向遲月,眉目肅殺:“武靖侯到長安后都做了些什么?”

    遲月正在一旁研墨:“對外是正在撰寫述職文書,對內么……我們盯梢的人發現常有武靖侯府的人出入長安城,但他們很是狡猾,抓不住行蹤,我猜,應該是摸去太后那里了。”

    “殿下。”垂眸見手下墨汁濃郁,遲月問道:“太后能回長安來嗎?不如……咱們將人截堵在城外如何?”

    卞持盈合上折子,將筆放下。她伸手揉了揉右手手腕,不答反問:“寶淳在做什么?”

    遲月:“小殿下在為萬可兒介紹宮里的一草一木。”

    “速去請龔嫻進宮。”

    “是。”

    得知龔嫻進宮,寶淳高興壞了,她牽著萬可兒一陣風似的跑進殿來:“嫻姐姐!”

    龔嫻含笑起身:“數日不見,小殿下似乎長高了些。”

    寶淳笑著行禮,接著她牽過萬可兒,向龔嫻介紹:“這是我的好朋友,以后都會跟我在一起,嫻姐姐,寶淳想讓她跟我一起,一起聽你講課,好不好呀?”

    龔嫻莞然:“自然是好的。”

    卞持盈在上邊兒開口:“坐下慢慢說吧。”

    她看向有些緊張的萬可兒,語氣放緩:“不必擔心,寶淳待你如親友,你只需每日好好讀書、寫字、識理即可。”

    萬可兒局促起身,捏著衣角點點頭:“是,殿下。”

    龔嫻在一旁看著她,朝她招招手。

    萬可兒乖乖走了過去,她抬起眼眸,飛快地看了一眼龔嫻,繼而又馬上垂下眼皮,作惶恐狀。

    “萬可兒……”龔嫻輕輕牽過她的手,溫和地問:“想不想換個名字?”

    她有些驚惶地抬頭,神色惴惴。

    龔嫻:“若不想換,就不換。”

    萬可兒看著她握著自己的手,看見她白皙的指節,再看自己粗糙泛黃的手指,倏地,一股濃濃的自卑不甘的情緒涌上心頭。

    她抽回手,先朝龔嫻笑笑,繼而轉身朝卞持盈,拂袍跪下:“求殿下賜名!”

    卞持盈挑眉:“想好了?”

    萬可兒伏在地上,聲音清晰堅定:“殿下,我想好了。”

    卞持盈看向龔嫻:“龔娘子是你的老師,你應該請她為你賜名。”

    萬可兒直起上半身來,她旋身看向龔嫻,神色無措,有些不安,像是做錯了事一般。

    龔嫻含笑,她先是用眼神安撫萬可兒,接著看向寶淳:“這……”

    “小殿下可有想法?”

    寶淳一愣,她歪著腦袋想了好一會兒,才看向卞持盈:“娘,她隨咱們卞家,可好?”

    她本想讓萬可兒隨自己姓晏的,可心思轉了幾個彎,這才作罷改口。

    卞持盈:“可。”

    寶淳又轉頭看龔嫻,眼巴巴的:“求老師賜名。”

    萬可兒雙膝跪著卞持盈,上身卻扭著面向龔嫻,神色同樣期待。

    龔嫻沉吟片刻,在兩雙閃著光的眼睛中緩緩開口:“你與殿下于寒冬臘月相逢,臘月又稱嘉平……嘉平如何?”

    寶淳眼里透著欣喜,她扭頭看向萬可兒,眼含期待之意。

    “卞嘉平……”萬可兒咀嚼這個承載著她新生的名號,突然眼含熱淚:“很好……很好……”

    卞持盈不知何時下了梯來,她彎腰扶起萬可兒:“嘉平逢新年、逢祥瑞,是很好的名字。”

    龔嫻帶著寶淳和卞嘉平離開了,卞持盈高坐寶殿,開始召見近臣。

    日頭西斜,金鑾殿的門開開合合,從里頭走出來的大臣神色各異,其中以沉重偏多數,看來里邊兒的氣氛不太輕松。

    “殿下同你說了什么?”彌深一見彌遠出來,便忙迎上前問:“可有提到過我的名字?”

    彌遠先是自下而上將他掃視一通,接著抬手拍了拍他的肩,但笑不語,從容離去。

    余彌深留在原地,一頭霧水。

    “彌大人。”朝玉出來召喚:“殿下有請。”

    多日不見,思念愈發深入骨髓,彌深只有靠著舊時存著她的畫像,睹畫思人,以解相思苦。

    殿門打開又合上,彌深被引去了偏殿。

    甫一進殿,彌深便迫不及待朝上方看去,見卞持盈坐在上方,笑眼盈盈地看著他:“許久不見,彌卿別來無恙。”

    彌深陡然紅了眼眶。

    宮人早已退去,殿中僅剩二人。

    彌深按捺住激動的情緒,大步上前,卻又在幾步之遙時止步,躊躇不決,不敢上前。

    卞持盈起身來,背手朝他走去,笑著打趣:“怎么?傻了不成?”

    彌深倏地張開臂膀,將她摟入懷中,鼻尖縈繞著她的發香,瞬間豐盈了他的心扉,令他躁動不安的心沉靜了下來。

    卞持盈靠在他肩頭,嘴角微翹:“我沒有在外沾花惹草,也沒有攜男寵歸來,彌卿呢?你在長安可有紅顏相伴?”

    彌深不說話,只是緊緊抱著她。

    卞持盈抬手拍拍他的手臂,溫聲安撫:“好了,我回來了。”

    這仍未得到回應,就在卞持盈納悶兒時,手突然被握住,接著,一抹溫熱落在她指尖。

    卞持盈愕然,她自他懷中抽身,抬頭凝望,神色看不出喜怒:“數日不見,你膽子愈發大了。”

    彌深握著她的手不松開,視線卻不離她的臉,見他低下頭去,挑釁般的,在她纖細指尖烙下淺淺牙印。

    卞持盈的心重重一跳,她抽回手:“……胡鬧!”

    彌深取出潔白的帕子,低下身子牽過她的手,替她慢慢擦著指尖:“我知殿下守禮,故不敢逾越。”

    卞持盈垂眸看著他纖長的睫毛,哼道:“不敢逾越?我看你是敢得很。”

    “受漫漫思念折磨,臣已竭力盡能去控制了。”彌深的聲音很輕:“若有冒犯殿下,臣知錯。”

    卞持盈反手握住他:“知錯能改,便是極好。”

    二人先繼落座。

    “我離開這些日子,長安可有發生過什么?”卞持盈問。

    彌深低頭看著二人交握的手:“長安發生了什么,殿下不知道嗎?若殿下不知道,那在我之前的數位臣子,恐怕要掩面棄官了。”

    卞持盈:“那你呢?”

    彌深不說話。

    他明顯是在使小性子,數日不見,卞持盈能明白他的想法,也愿意縱著他:“多日不見,你在長安可好?”

    彌深還是不說話。

    卞持盈嘆口氣:“你這是在怪我沒有給你去信?路途遙遠,車馬難抵,我給你的信,只能寫一些零零碎碎的公事,但我想,你看到這些會很失落,不忍你失落,所以沒有動筆。”

    彌深依舊不語,只是低著頭,看不見神色。

    卞持盈皺眉:“你到底在惱我什么?”

    見他還不說話,卞持盈抽回手起身,神色自若:“朝玉,宣中郎將進殿。”

    彌深見狀,慌了,他立馬起身來:“且慢!”

    卞持盈轉頭看他:“肯說話了?遲了,留著下回說吧。”

    “殿下……”彌深有些著急:“我并非惱你沒有給我來信,我只是……”

    “好了。”卞持盈抬手制止他的話,語氣不容置喙:“我說了,剩下的話,等下回再說。”

    彌深錯愕,似是不肯相信她這樣絕情冷硬。

    卞持盈叩了叩桌,不一會兒,遲月進了殿來,她上前笑著朝彌深做出請勢:“彌大人,請回吧。”

    彌深看向卞持盈,見她穩坐椅中,神色平靜地翻看著手里的折子,一點余光都沒有給他。

    彌深難以忍受,他重重拂袖離去,神色慍怒。

    【作者有話說】

    來晚了,各位評論的小寶都有紅包獻上!

    寫后半段的時候好爽啊!女性是上位者真的太太爽啦![加油]

    66風雨欲來

    ◎這一次,是一箭四雕◎

    中郎將郭云毅進殿時,恰好見彌深這副模樣,不由有些忐忑。不只是他,殿外候著的一些朝臣也看見了,一時,眾人心思各異,都在暗自揣摩著皇后的心思。

    待一波波朝臣見完,天邊已經余霞成綺,燦爛明媚的火燒云蔓延山間,寒風陣陣,后日便是除夕了。

    離開長安數日,明天的朝會應該也不會輕松。

    所以朝玉早早地勸道:“殿下早些歇下吧,今日午后也不見您怎么休息,匆匆忙忙進宮來,見這個見那個,就是鐵打的身子也著不住的。”

    卞持盈笑:“好,聽你的,不過我這兒還有一些折子沒批完,等批完這些我就歇息去了。”

    朝玉又道:“總之不管如何,明日的茶壺我來掌管,不準殿下再喝濃茶,那多傷身啊!”

    卞持盈笑意更深:“遵命。”

    朝玉見狀,這才作罷,倒是遲月在旁邊看得好笑。

    “殿下,明日朝會,武靖侯述職,若是搬出太后來,咱們該如何應對?”遲月問。

    卞持盈挑眉:“應對?又不是我將太后趕出宮的,我有什么好應對的。”

    遲月:“話雖如此,武靖侯可不是他哥哥宗穆,說不定,他會搬出孝道來,壓殿下您一頭。”

    “若要盡孝,那是晏端的事,與我何干?”卞持盈撐著頭,指尖揉著太陽穴:“壓我?也得看他有沒有這個本事。”

    她看著眼前的白紙黑字,突然覺得厭倦。

    “我已經忍得夠久了。”卞持盈往后一靠,她看著桌上壘得高高的折子,語氣低緩:“是時候了。”

    殿中燭火通明,纖細單薄的身姿映在墻上,看上去婀娜嬌柔。然她筆下刀鋒銳利不減,殺意凜然。

    翌日,天邊泛起魚肚白,剛到四更天的時候,長安下了場小雪,薄薄的一層披在地上,細碎如撒鹽一般,踩在腳下,發出細微的“咯吱”聲。

    金鑾殿外已經候了不少朝臣了,他們穿著厚厚的氅衣,三三兩兩站在一處,或是安靜而立,或是細聲交談。

    只有一人站在獨自站在一旁,他看上去不到四十,身姿不顯,但卻很是挺拔,眉目清然卓絕,很有文人那副味道。

    “武靖侯這時候殺回長安做什么?難不成是想重振宗家?”

    “重振?只怕是難嘍!”

    有人湊在一處,低低議論。

    “我要是他,必然不會踏進長安一步,好好兒的在邊城過自己的日子,不好么?這個時候,逞什么能,明哲保身才是重中之重。”

    “或許,他是有什么錦囊妙計?”

    “妙計?再怎么妙的計,能敵得過那位?宗穆一脈已廢,一位出宮避難,一位不問朝政,還有榮家那位……像是已經倒戈卸甲了,指望不上。武靖侯如今單槍匹馬,就是有妙計,也得有處使才是。”

    “吾深有同感,觀其只是垂死掙扎罷了!我等只管自己那一畝三分地便是。”

    不管旁人如何,武靖侯宗豫只是安靜站在人后,垂眸斂目。

    倒是榮嶼青看了他好幾眼。

    倏地,宗豫抬起眼皮,目光如炬,直直射向榮嶼青。

    榮嶼青黑黝黝的眸珠動了動,他牽起嘴角,朝宗豫微微頷首。

    宗豫像是沒看見一樣,他盯了榮嶼青一會兒,又垂下眼皮看向腳尖,無事發生。

    又開始飄雪了,小雪落在朝臣帽檐、落在肩頭,安靜無聲。

    朝會時,朝臣拍落肩頭雪,相繼進殿。

    昨夜晏端匆忙趕回宮來,勉強瞇了一會兒后就被叫起來上朝,故而,此刻他眼皮重得厲害,仿佛隨時都要睡著一般。

    通事舍人唱禮后,由三省開始奏事議政。

    晏端昏昏欲睡,聽著下邊兒不高不低的說話聲,更是要睡去了,直到榮嶼青的聲音響起——

    “臣中書令榮嶼青啟:伏奉敕旨,命臣等參詳舊典,擬定新律兩條,今已成文,謹具本以聞。”

    “新律一,諸毆打他人者,不論親疏關系,視其程度,立案判刑。”

    “新律二,諸匠人者,編入其戶,刻其名姓于匠物,凡有冒領他人匠物者,處刑不怠。”

    晏端一下來精神了,他揉了揉眼睛,一臉茫然地看著榮嶼青。

    而榮嶼青看也不看他,只是躬身對著皇后,恭恭敬敬,規規矩矩。

    晏端面色五彩紛呈,他倏地冷笑一聲,將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引了過去。

    卞持盈轉頭看他,語氣不疾不徐:“怎么?陛下有何高見?”

    “……沒有。”晏端躲開她的視線,將頭扭向一側:“朕只是覺得,開國侯還真是兢兢業業,恪守職責。”

    榮嶼青低頭:“臣惶恐,這乃臣分內之事。”

    晏端閉眼,一副心煩意亂模樣。

    新律毫無疑問通過,朝會繼續,由武靖侯出班述職。

    “陛下垂拱九重、澤被四海,昌安元年至今,臣駐邊城,領邊城軍政,謹陳事要……”

    滿殿都是武靖侯的聲音,不卑不亢,溫和平靜。

    直至述職結束,他垂首于殿前,靜候示下。

    晏端清了清嗓:“不錯,看來武靖侯在邊城有不少作為,皇后怎么看?”

    卞持盈居高看去,語氣淡淡:“是不錯,邊城有今日這般平靜,百姓安居樂業,是得歸功于武靖侯。”

    “不過。”她話鋒一轉,陡然凌厲:“擅離封地,無詔回長安,武靖侯,該當何罪?”

    晏端頭皮一緊,忙道:“有詔!有詔!”

    “哦?”卞持盈看向他:“誰詔?陛下嗎?陛下何時下的詔書?我怎么不知?”

    她不等晏端開口,回正頭去,看向武靖侯宗豫:“我不知何時詔,也非我所詔,視其為虛,作不得數,按律……開國侯,按律該如何處置?”

    榮嶼青出班:“回殿下,按律該笞五十,流放三千里。”

    “混賬!”晏端臉色通紅,他指著榮嶼青破口大罵:“榮嶼青,你要笞誰!要流放誰!朕看你是老糊涂了!”

    “陛下失態了。”卞持盈冷冷看著他。

    晏端咬咬牙,回身坐下。

    “雖非我所詔,然卻有實詔,但武靖侯尊己卑人,藐視皇權,實乃不該,念其初犯,流放作罷,但笞杖難免,笞二十,以儆效尤。”卞持盈看向榮嶼青,似笑非笑:“開國侯以為如何?”

    榮嶼青恭敬應道:“殿下英明。”

    晏端臉色已然鐵青,可他無力斡旋,只得眼睜睜看著。倒是宗豫很奇怪,他面對這樣的處罰,竟是連眼皮都未抬半分,平靜領罰,毫無波瀾。

    后面的朝會晏端沒再聽了,他窩在椅中呼呼大睡,自然也不知道,宗家、晏家最后的人才都已被卞持盈明目張膽地拔掉了,如今這朝中,一小半中立派,絕大部分,都是皇后的人。

    朝會散,晏端去往武靖侯府,看望受過笞刑的宗豫。

    “小舅舅為何不為自己據理力爭一二?難道就這樣平白受這笞刑?”

    晏端很不滿宗豫的逆來順受。

    因為在他心里,宗豫就是他最后的倚靠了,他當然不希望宗豫這般頹然無爭。

    宗豫趴在榻上,臉色微白,只是不減其眉眼風采。

    “榮嶼青為何會倒戈?”他聲音平靜,仿佛沒有受過笞刑。

    不過這也歸功于晏端打點了行刑的人,否則就不止是這么簡單地受過了。

    一提起榮嶼青,晏端就火冒三丈:“倒戈?實則不然,在他眼中,沒有盟友,只有他自己!今日我們去勢,他便能毫無顧忌地投奔皇后,明日皇后去勢,他又能裝做什么也沒發生一樣,回頭投奔我們來。”

    宗豫:“原來是條狗。”

    他閉眼,語氣清淺:“還是條不認主的狗,既然如此,那便宰了足,一起吃頓狗肉吧。”

    晏端眼睛一亮:“小舅舅有何妙計?”

    宗豫不答反問:“朝中可還有能用的人才?”

    晏端:“……還有刑部霍宸秋可用。”

    宗豫皺眉:“只有他可用?”

    晏端似是覺得面上無光,他輕咳了一聲:“他有許多可用之處,人也活泛。”

    宗豫沉默片刻,又問:“榮嶼青與皇后關系如何?”

    晏端深思片刻:“不如何,皇后不會接受榮嶼青的投誠,但也不會放棄這么好用的刀,偶爾會用一用,但不會收入囊中。”

    宗豫:“這把刀以前,好用嗎?”

    晏端:“好用是好用,只是不太聽話。”

    明日除夕,長安城內大街小巷,張燈結彩,熱鬧非凡。

    宮里,卞持盈剛下朝,幾位嬪妃便來請安了。

    見過妃嬪后,卞持盈這才得閑坐下來喝兩杯茶。

    “殿下為何不直接將武靖侯除掉?”遲月問:“武靖侯方回長安,根基不穩,孤立無援,此時除掉他,是最好的時機。”

    卞持盈:“雖然根基不穩,但兔子急了也會咬人,除掉他的確容易,但這次,我想一箭雙雕。”

    將將午時,她微瞇著眼看著探進殿中的陽光:“更有可能是一箭四雕。”

    遲月:“殿下想怎么做?”

    卞持盈松泛松泛肩頸:“這個新年,長安不會太平,你們倆警醒一點。”

    金黃的陽光印在她眼底,勾勒出根根分明的睫羽,她勾唇一笑:“過了這個年,就是新天地了。”

    67春滿人間

    ◎由卞持盈主導的、全新的天地◎

    萬物迎春送殘臘,一年結局在今宵。

    生盆火烈轟鳴竹,守歲筵開聽頌椒。

    除夕夜,皇帝不知所蹤,也不知道是去城外尋太后了,還是去武靖侯府尋宗豫去了。

    卞持盈并不在乎,她請了卞家進宮守歲慶新年,這也算是家宴了。

    宴上,寶淳繃著小臉,嚴肅地向卞家人宣布了萬可兒的身份和新名字,萬可兒從此,便更名為卞嘉平了。

    卞嘉平如今穿著綢緞新衣,梳著精美的發髻,才入宮兩日,整個人便與先前大相徑庭。她現在和寶淳同吃同住,關系好得不得了。

    宣布完了之后,寶淳欣喜地撲入外祖父卞允康懷中,嘰嘰喳喳地說著她的思念之情。

    卞允康低著頭,溫和地摸著她的發髻,耐心地回應她青澀稚嫩的話語。

    卞嘉平坐在遲月身旁,平日里遲月也會教她一些事,于她而言,也算得上是半個師父了。

    卞持盈看向弟弟妹妹們,莞爾:“明日初一,便是昌安四年了。”

    卞知盈點點頭:“是呀,過得太快了,回想昌安元年,那時候動蕩不安,搞得人心惶惶的。”

    崔珞珠道:“如今天下太平,你長姐不知道花了多少心血,也虧得有她在。”

    “不說這些了。”卞持盈起身來:“今日是除夕,咱們熱熱鬧鬧的吃個團圓飯,吃團圓飯前,把壓歲錢給你們發一發。”

    她招來幾個小輩,包括卞嘉平在內,都依次發了厚厚的紅包。接著,弟弟妹妹們也沒少。

    卞知盈和卞燁大眼瞪小眼:“我們也有?”

    “自然是有的。”卞持盈笑:“年年都有。”

    就連出嫁的懷盈和如盈也有。

    “這個年不會太平。”卞持盈言笑晏晏,倏地轉了話鋒:“所以,請諸位凡事要三思而行。”

    此話一出,殿中霎時安靜了下來。

    “叔父如今在戶部怎么樣?”她看向卞瀾。

    卞瀾忙起身來:“一切都好、一切都好,家里也挺好的。”

    嬸嬸戚閱竹如今也是立起來了,和兒媳賀輔玉將府里上上下下管得服服帖帖的。

    卞持盈遂不再多言,過了一會兒,她召人開始擺筵席了。

    筵席上,卞持盈再三強調無須拘禮,故而,小輩們以寶淳為首,滿殿瘋跑,高興得不得了。

    卞持盈口味偏重,喜歡麻辣鮮香的吃食,平日里朝玉拘著她,不許她多吃,怕上火也怕傷著胃。

    今日除夕,朝玉特地讓人安排了撥霞供,用蔥、姜、桂、椒、茱萸這*么一煮,湯汁鮮辣美味,勾得人食指大動。

    而年輕的小輩或是長輩吃不得辣,故而鍋中清淡卻又不失鮮香。

    皇后坐主位,左邊是本家,以卞允康為首,右邊是叔父家,以卞瀾為首。每人面前都有一頂“銀鎏金暖鍋”,旁邊擺著食材,例如鹿肉、鵝肉、牛羊海月,素菜有九孔藕、葵菜、天花蕈、石發等,一桌桌看去,豐盛美味,實在是令人期待無比。

    席間沒有規矩,眾人說笑吃酒,涮肉吃菜,其樂融融。

    卞家最活潑的人當屬卞知盈,她先開的頭,將場子熱了起來,卞燁、卞懷盈也被她帶了起來,殿中歡聲笑語不斷,氣氛實在好過了頭。

    歲暮天寒,夜更深。暖鍋撤下,小桌撤下,換上兩張圓桌,眾人圍桌而坐,圍爐煮茶。

    “現在這樣真好,以前是我做錯事了。”崔珞珠抹了抹眼睛,強顏歡笑。

    桌上氣氛靜了一瞬,卞知盈摟過她,拍了拍她的肩頭:“娘,好端端的,說這些做什么,馬上要過年了,大家都要高高興興的呀!”

    “知盈。”崔珞珠拉過她的手,拍了拍她的手背:“這些年我從沒有虧待過你,對你,我問心無愧,但是……”

    崔珞珠看向卞持盈,淚眼婆娑,聲音不由哽咽起來:“但我卻愧對你長姐……愧對她多年,讓她吃了很多苦,受了很多累……”

    卞持盈看著冒著熱氣的爐子,安安靜靜。

    “阿姐……”卞知盈無措地看向長姐,不知道該怎么辦。

    “這件事不必再提了。”卞持盈抬眸看向崔珞珠,眉目溫和:“娘也應該向前看。”

    崔珞珠擦擦淚:“是,是應該往前看。”

    玩累了的寶淳跑了過來,她趴進卞持盈懷中,歪著腦袋看崔珞珠:“外祖母為什么眼睛紅了?是小姨母惹您生氣了嗎?”

    眾人頓時笑了起來,氣氛變得輕松。

    卞知盈瞪大眼,不可置信問:“我?怎么又是我?”

    寶淳笑嘻嘻看她:“小姨母不聽話,娘就會,罰你哦!”

    卞知盈氣急敗壞要去捉她:“晏淑陶!”

    且看,袨服華妝著處逢,六街燈火鬧兒童。

    又觀,天地風霜盡,乾坤氣象和。

    新年初一,各處歡天喜地,人們喜氣洋洋穿著新衣,搖頭晃腦,見面互相作揖賀喜。

    宮內各處都貼了紅窗花,檐下掛上精美的、大大小小的紅燈籠,喜氣極了。

    初一早晨,卞持盈久違地睡了個懶覺,這原非她本意,無奈昨晚卞知盈那丫頭硬要灌她酒,熱酒下肚,再一沐浴盥洗,上榻后沾枕即眠,舒舒服服一覺睡到大天明。

    慢吞吞用過午飯后,見外邊兒艷陽高照,卞持盈便帶著寶淳去園子里散散步消食。

    昨夜睡得太久,午后沒覺,卞持盈換了件藕色襖子,索性坐在窗邊曬太陽,手里捧著書。

    遲月也優哉游哉煮上一壺好茶,她拎著茶壺走近,彎腰倒茶,話語揶揄:“殿下這幾日恐怕要清淡飲食了,我可是聽說,朝玉不許御膳房再準備那些個大葷大膩的吃食。”

    卞持盈眉眼一彎,笑了笑,她眼底印著金黃的光影,細細碎碎的,好看極了:“昨夜是有些放肆了,是該好好拘一拘。”

    “我聽說。”她放下書問:“嘉平昨夜請了太醫?怎么回事?”

    遲月:“是,太醫說她以前吃得太簡單清淡了,昨夜驟然這么一通大魚大肉下肚,可不得鬧上一鬧。”

    聽見沒事,卞持盈重新拿起書來:“寶淳是不是急壞了?”

    “是呢,小殿下急得一夜沒睡好,守了嘉平許久,這不,人剛從園子里回來,眼睛就困得睜不開了。”

    卞持盈再叮囑:“寶淳很看重嘉平,那邊你多上點心,宮里人多是非也多,她一個小丫頭,也不是仗勢欺人的性子,能不被人欺負就算很不錯了,你也算她長輩,多照拂照拂。”

    遲月:“噯,我記下了。”

    “殿下這兩日準備做什么?”

    卞持盈勾唇一笑,手指微動,響起書頁翻動的聲音:“他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

    遲月頓時領會她話中的深意:“殿下的意思是……他們會在新年時動手?”

    “不。”皇后語氣淡淡,似乎還帶著笑:“他們不會在新年動手,但是我會讓他們在新年動手。”

    “啪!”

    她合上書,眉目灼灼,眼底閃著勢在必得的光:“昌安四年,將會是個新的開始,由我主導的,全新的天地。”

    前世,昌安四年臘月初三,她被晏端用一杯毒酒送上黃泉路。

    這一世,她不會等到昌安四年的臘月初三。

    她轉頭看向遲月:“就拿開國侯開刀吧。”

    遲月:“開國侯早已投誠,殿下一點不顧忌嗎?”

    “顧忌?”卞持盈笑笑,眼中卻沒有絲毫笑意:“昌安元年,恰逢開國,彼時朝局動蕩不安,為了平定未歇的內亂,我和數位大臣夜以繼日,為了朝事夙興夜寐,靡有朝矣,□□嶼青在做什么?他看準宗太后和晏端這對寡母弱子,費盡心思勾搭,謀了個開國侯的爵位,誰知去歲,昌安不過三年,宗穆一派廢掉后,榮嶼青立馬與宗太后一黨割袍斷義、分道揚鑣,變臉之快令人咋舌,若說他從頭到尾擁護晏端,我倒也佩服,可恨他是個趨炎附勢、見風使舵的墻頭草,任誰見了,都會唾他一口。”

    她頓了頓,轉頭看著窗外的景色,意味深長道:“宗豫想要對付我,必然會尋一把快刀,你猜,榮嶼青夠不夠快?”

    遲月聽得心跳都快了幾分,她下意識問:“那殿下,我們要做什么?”

    “自然是……成全他。”卞持盈放下書起身來,她撣了撣衣袖,莞爾:“我想宗豫這個時候,一定在愁怎么下手,那么不妨,我們給他送上機會,讓他大展拳腳。”

    她旋身看著遲月,吩咐道:“明日初二,我和寶淳出宮探望太后,你速去安排。”

    她身后是一片窗景,春和景明,冰雪消融。

    皇后攜寶淳公主在初二出宮,去皇寺探望為百姓祈福的宗太后。

    皇寺路遠,單程便要一個時辰,所以早早的,寶淳便被宮人從暖烘烘的被窩里抱了起來。

    “昨夜是不是和嘉平說了一夜的話?”卞持盈坐在一旁,看著正在梳妝的寶淳,眼里帶笑:“瞧你,困得眼睛都睜不開了,一會兒在馬車上補一會兒覺吧。”

    寶淳乖乖點頭,她看著鏡中的自己,嘟了嘟嘴:“娘,嘉平可以和我們一起去嗎?”

    “怕是不行。”卞持盈溫聲道:“她今日有功課呢。”

    寶淳點點頭,不欲再開口。

    倏地,她驚訝地看著鏡中某處:“爹?”

    卞持盈挑眉,扭頭看去——

    晏端站在門口,面色陰沉,盯著寶淳也不知道看了多久。

    正當眾人納悶兒時,他嘶啞出聲:“寶淳不許出宮。”

    【作者有話說】

    萬物迎春送殘臘,一年結局在今宵,生盆火烈轟鳴竹,守歲筵開聽頌椒。(出自《除夜》戴復古)

    袨服華妝著處逢,六街燈火鬧兒童。(出自《京都元夕》元好問)

    天地風霜盡,乾坤氣象和。(出自《己酉新正》劉颙)

    ——

    周末愉快!馬上要放清明節啦!大家有什么計劃呀!要去哪里玩呀?

    68一石二鳥

    ◎有娘在,寶淳就不會怕。◎

    天邊朝霞四起,美不勝收。

    殿外,帝后相對而立,似乎是在說些什么。

    “寶淳……不準出宮去。”晏端緊緊盯著卞持盈,語氣不容置喙:“我不會讓她出宮的。”

    卞持盈雙手環胸,平靜看著他:“那也得看你有沒有這個本事。”

    “卞持盈!”晏端低聲呵斥:“現在不是鬧別扭的時候!若你真為寶淳著想,就聽我這一回,不要讓她出宮去!”

    這話絲毫沒有作用,皇后神色尋常,靜默不語。

    “我不是在混說,我承認,我平日里對寶淳是有些疏忽,但她到底是我的女兒,我不會害她的。”晏端眼里布滿紅血絲,他眉目憔悴,臉色蒼白,看來這兩天過得不太好。

    見卞持盈不為所動,晏端死死擰著眉頭,強忍怒氣:“你這回一定要聽我的,不能擅作主張。”

    卞持盈牽了牽唇角:“若我執意要帶寶淳出宮呢?你欲如何?”

    “你這么就這么執迷不悟!”晏端暴躁喝道:“你從來就是如此!自以為是!你眼里從來沒有我,沒有我這個丈夫……沒有我這個皇帝!”

    “陛下到底想說什么?”卞持盈抬頭看了看天色,平鋪直敘:“快到時辰了,我和寶淳該出發了,不然母后該等急了。”

    “你簡直……”晏端往后退了一步,他一臉失望地看著卞持盈:“……不可理喻。”

    卞持盈抬手勾了勾被風吹亂的發絲,不為所動:“我可以走了嗎?寶淳還在等我。”

    晏端沉默地往旁邊走去,讓出路來。

    卞持盈提步朝殿門走去,衣袂翻飛,走到殿門時,她回頭看著晏端:“為什么寶淳不能出宮?”

    若是他足夠坦誠……那她可以給他留一條全尸。

    晏端垂著頭站在暗處:“我言盡于此,聽不聽在你。”

    不知過了多久,等晏端再抬頭看去時,殿門處空無一人。

    晏端站在那兒發了會兒呆,神色有些茫然。

    還在明王府的時候,他還是世子、卞持盈還是世子夫人的時候,他們那樣期盼寶淳的到來,期盼著她帶著他們的愛,降臨這個人世間。

    他挑燈翻看典籍經書,就想為他和皎皎的孩子取一個最好的名字,寶淳……這名字很好,是他鄭重取下的。晏淑陶這個名字也好,這是他們夫妻倆絞盡腦汁為女兒取下的。彼時他很高興也很期待,他已經想好要怎么好好愛女兒了。

    寶淳降生那一日,他高興得喜極而泣。

    這些年,他看著她從牙牙學語的嬰兒,變成冰雪聰明的女童,他雖愧對她,但也希望她好,尤其是……尤其是今日,今日寶淳不能出宮的……

    晏端忽然臉色雪白,他一把拽過路過的宮人:“快!快!把皇后攔下!不許她出宮去!”

    覃嬤嬤于檐下路過,見狀,不冷不熱道:“陛下,殿下和公主殿下早就出宮了。”

    晏端一臉失神,他慢慢松開拽著宮人的手,眼中忽然淌下淚來,他扯扯嘴角笑了起來,只是那笑容滑稽不已,他又哭又笑,跌跌撞撞離去了。

    郊外皇寺。

    “辛苦你們來這一趟了。”宗太后拍了拍卞持盈的手,語重心長道:“我在這兒很好,你和皇帝別擔心。”

    卞持盈:“母后回宮吧,陛下很擔心您。”

    “我回去做什么?”宗太后苦笑:“一把年紀了,在哪兒都礙眼。”

    她眼珠微動,看向皇后旁邊乖乖坐著的寶淳,面上浮起一抹慈愛的笑:“寶淳瞧著比之前長高了不少。”

    寶淳看著她,嘟嘴:“皇祖母,您什么時候回宮呀?寶淳交了新朋友,還沒有跟您介紹介紹呢!她是寶淳最好的朋友!”

    “哦?是嗎?”宗太后笑呵呵道:“那有機會,我可一定要好好見一見你的這位新朋友。”

    她又將目光落在卞持盈臉上:“你們什么時候回宮?”

    卞持盈:“陪母后用過午飯后,略坐一會兒,就得回宮了。”

    “這么急?”

    “傍晚前趕回,興許還能和陛下一起吃頓飯。”

    宗太后眸色深了一些,她點點頭:“你和竟山感情好,是我最欣慰的一件事。這么些年,辛苦你了,竟山有時候腦袋轉不過彎來,惹你生氣,你多擔待擔待,他素來如此,沒有什么壞心的。”

    卞持盈微笑:“我知道的,母親,我和竟山夫妻多年,很多事我都能懂他,不會與他計較的,他如何,我心里是最最清楚的。”

    宗太后看著皇后,喟嘆一聲:“有你,是竟山的福氣,也是我的福氣。”

    卞持盈只是笑笑,沒有應下這話。

    “那寶淳呢?”一旁的寶淳歪著腦袋問:“寶淳是不是福氣呀?”

    卞、宗二人都笑了起來,連連稱是。

    陪宗太后用過午飯后,卞持盈依言略坐了一會兒,見時辰差不多了,便準備向宗太后辭別回宮。

    “皎皎,別急。”宗太后看向寶淳,溫和問:“我看寶淳有些困,是不是昨夜沒睡好?”

    寶淳嘟起嘴:“是呀,昨夜和嘉平說了一夜的話呢。”

    宗太后:“時辰還早,不如去睡一會子罷。”

    寶淳揉了揉眼睛,詢問的目光看向卞持盈。

    卞持盈摸了摸她腦袋:“那你去睡吧。”

    寶淳走后,太后長長嘆了一口氣,坐了下來:“皎皎,你與我老實說,你和竟山,是不是鬧矛盾了?”

    卞持盈扶著桌角坐下,她沉默片刻后,問:“母后何出此言?”

    “你和竟山這么幾年了,怎么還是沒動靜呢?”太后語重心長道:“是時候給寶淳添一個兄弟了。”

    皇后:“話雖如此,但孩子的事,還是看天意,有時候緣分未到,也急不得。”

    “我看你是在推脫。”太后不知怎的,又嘆氣:“夫妻之間,有什么話說開就好了,不要一直隱忍不發,長此以往,齟齬越長越深,等想要剔除的時候,怕是難了!”

    卞持盈扶額,語氣幽幽:“母后說的話,我如何不知道呢?只是只是有的時候,世事不如表面那樣簡單。”

    從宗太后的角度看去,只能看見她扶額的手,看不見她的神色。因此,也沒能看見她愈發凌厲的面容,與其方才的幽幽語氣,大相徑庭。

    也不知是怎的,或許是宗太后一個人在皇寺待久了,所以好不容易見到卞持盈,輕易沒讓她走,而是拉著她絮絮叨叨說了許多話。

    屋頭光照斜移,從紗窗照進來的光愈發溫和,這意味著,時辰愈發晚了。

    “娘。”寶淳不知道何時醒了,她跨進門來,蹦蹦跳跳地:“咱們什么時候回去呀?寶淳想嘉平了。”

    宗太后故作惱怒:“好呀你,這么久不見皇祖母,也不說多陪陪皇祖母,唉,寶淳現在眼里只有新朋友,沒有皇祖母了!”

    寶淳鼓鼓腮幫,大聲反駁:“才沒有呢!寶淳想和皇祖母說話,可是皇祖母只想娘,不想寶淳,寶淳只有去睡覺了!”

    宗太后被她這副較真的小模樣給逗樂了。

    卞持盈朝寶淳招招手,將人攬入懷中,接著看向宗太后,笑著解釋道:“寶淳平日里沒什么朋友,故而有了這么個新朋友后,這下高興壞了,在寶淳心里,她的新朋友排第一,我和陛下都要往后稍一稍呢。”

    宗太后頷首:“寶淳是該多多結交新朋友。”

    太陽西斜,卞持盈攜寶淳辭別太后,坐上回宮的馬車。

    檐下的花吐出骨朵來,帶著欣欣向榮的生機。這時卻有一只手伸來,掐斷了花骨朵,狠辣地制止了這片生機。

    看著指尖的花苞,宗太后眉目逐漸轉冷。

    衣裙微動,鮮妍的花苞掉在地上,沾上泥灰,悄然變得殘敗。

    簾外馬蹄聲起起落落,簾子垂下的流蘇也一晃一晃的。

    卞持盈摟著寶淳,摸了摸她柔軟雪白的臉頰,柔聲問:“怕不怕?”

    寶淳搖頭,她依賴地靠在卞持盈懷中,軟著嗓子撒嬌:“有娘在,寶淳就不會怕。”

    卞持盈眼中憐惜更深,她握著寶淳的手,又問:“方才娘跟你說的那些話,你記得了嗎?”

    寶淳:“記得。”

    “如果受傷了怎么辦?”卞持盈看著女兒和自己如出一轍的眉眼,心頭有些發悶。

    寶淳仰頭親了親她臉頰,笑嘻嘻道:“受傷了會很痛,寶淳就會哭。”

    “雖然受傷了,但是會好起來的,傷口會結痂,痂會慢慢掉落,然后就什么痕跡都沒有啦!”寶淳將臉埋進母親胸膛,聲音悶悶的,但卻昂揚輕快:“娘,嘉平說寶淳不是一般的孩子,寶淳會很勇敢的,寶淳不怕!”

    卞持盈垂首,她輕輕撫了撫女兒柔軟的額發,眼中的憐惜化為堅定:“娘也不怕。”

    天邊散亂的紅霞逐漸發紫發灰,此刻離進城還有一段路程。

    馬車外,坐在馭位的遲月神色如常,但細看,能看見她緊繃的下顎以及平直的唇角。她轉頭看了一眼車夫,繼而垂眸移開了視線。

    車夫一手拉著韁繩,一手安靜置在膝頭,無人看見,膝頭前側,一把鋒利的刀刃隱隱閃著銀芒。

    官道兩旁,樹梢微動,隨后響起兩道鳥啼。

    馬車里,假寐的皇后“唰”地睜開眼,她倏地眉目一沉,迅速拉著寶淳伏下身子,下一瞬——

    一根利箭夾雜著凌厲的寒風破窗而入,死死釘在檀木車廂上,用箭之人該是十分狠辣,箭頭沒入車廂大半,不斷發出嗡鳴聲,箭尾微微顫抖,空中彌漫著肅殺的氣氛,令人膽戰心驚。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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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刃上青梅》青梅竹馬/破鏡重圓/甜文,沉默寡言糙漢忠犬他超愛的~

    晚安啦寶寶[親親]祝你一夜無夢,一夜好眠到天明~

    69瞞天過海

    ◎爹,娘,寶淳好痛啊……◎

    卞持盈低頭,看向懷中的寶淳。

    寶淳臉色微白,卻依舊很勇敢,她朝卞持盈笑笑,遂又搖搖頭,示意自己沒事。

    “有刺客!”遲月的聲音又尖又利,有些刺耳。

    “嗖嗖嗖——”外邊兒不斷響起箭矢刺破長空的聲音,一根一根利劍,狠狠沒入車廂。

    卞持盈摟著寶淳坐在馬車角落,她垂下眼眸,目光不知落在何處,聽著外邊兒的刀劍聲,只是眉目愈發陰沉。

    沒過一會兒,遲月掀開簾子,身上沾染了不少血跡,她藏起刀,看著卞持盈:“殿下,都處理妥當了。”

    卞持盈頷首,她摸了摸寶淳的臉:“外邊兒很可怕,娘下去看看,寶淳就在馬車里等娘好不好?”

    寶淳點頭:“好。”

    一下馬車,便是撲鼻而來的、濃稠的、惡心的、令人作嘔的血腥味。

    馬車四周倒了一地的黑衣人,灑了一地的血,觸目驚心。

    卞持盈目光銳利,眸珠亮得驚人,她緩緩掃過這一地的狼藉,忽而勾唇一笑。

    宮中。

    “皇后和公主回宮沒有?”

    “回陛下,還沒。”

    晏端不知道問了多少遍了,得到的答案依舊令他心焦如焚。

    他一腳踢翻炭盆,額角青筋暴起:“為什么還沒回來!到底在做什么!”

    宮人惶恐跪了一地,噤若寒蟬,惴惴不安。

    “為什么不聽我的?為什么偏要出宮!”晏端氣得在殿內不停來回踱步,他神情暴躁,嘴唇顫抖,仿佛整個人都陷入無盡的恐慌和躁動中,難以平復。

    他無視瑟瑟發抖的一干宮人,一屁股坐在金燦燦的階梯上,無力地垂下腦袋,喘著粗氣。

    “那也是他的孫女……他就……一點不心痛嗎……”

    “為什么……”

    晏端閉眼,腦中不斷浮現出寶淳剛出生時的場景。

    那時他高興得厲害,整日抱著女兒,誰來都不撒手,一天要親無數遍,光是看著她乖巧雪白的臉龐,他都心就軟成了一灘水。

    寶淳降生的時候恰好是昌安元年,彼時內亂不斷,他們夫妻倆忙得焦頭爛額、腳不沾地,幾夜不曾合眼。

    可那時,晏端雖然對此很是厭倦煩躁,但他只要一想到寶淳,心里就涌起無盡的動力。

    他是皇帝,寶淳是公主,他要給寶淳這世間最好的一切,也要讓寶淳成為最尊貴的公主殿下。

    誰曾想,如今不過昌安四年,一切都變了。

    有時候晏端也覺得匪夷所思,為什么會變?他不想變的,一點不想,他想和以前一樣,和皎皎恩愛,也想和寶淳親近。

    可恨世事無常,這不是他能把控得了的。

    “陛下!陛下!”晏一的聲音仿佛從很遠的地方傳來。

    晏端麻木地抬起頭來,聲音艱澀:“什么事?”

    晏一:“殿下和小殿下回來了!”

    晏端“嗖”地一下站了起來,因起得太急,腦袋眩暈得厲害,他趔趄幾步,堪堪穩住身形。

    “都回來了?”他一把拽過晏一的衣領,睜大眼不可置信問:“真的都回來了?”

    不等晏一回答,他便松開手,放聲大笑起來:“我就知道!我就知道!她那樣厲害,不會出事的!哈哈哈哈!我就知道!”

    滿殿都充斥著皇帝的笑聲,可見他心情很是愉悅。

    “陛下……”晏一咽咽口水,他塌下腰低著頭,聲音一低再低:“皇后殿下回宮途中不幸遇刺,刺客是沖著小殿下來的,小殿下受了重傷,被皇后殿下哭著抱回宮來,聽說小殿下渾身是血,性命垂危,皇后殿下一回宮,便召集太醫院所有太醫,竭盡全力為小殿下醫治。”

    殿中霎時靜了下來,靜得讓人可怕,那些跪著的宮人深深低下頭,深怕被殃及。

    昭陽殿的氣氛很是凝重,凝重得令人都有些呼吸不暢。

    晏端趕到的時候,看見跪著的一地宮人,眉心“突突”地跳了兩下,跳得他腦仁兒疼。

    他腳下生風,去往寶淳寢殿。

    剛進門,便是濃郁的藥味,藥味充斥鼻尖眼前,晏端險些被熏得落淚。

    不算小的寢殿站著一群太醫,各個如鵪鶉一般,垂首而立。

    榻邊,太醫令正給寶淳把脈,他神色難看得不行。

    卞持盈站在榻邊,眼眶紅腫,臉色煞白。卞嘉平站在一旁,亦是如此。

    晏端最后將視線落在寶淳身上。

    小小的寶淳躺在榻上,平日里紅撲撲的小臉變得雪白,嘴唇也是不見一分血色,平日里那雙靈動狡黠的眼眸此刻正緊緊閉著,虛弱垂危。

    晏端腳下一軟,及時伸手,扶著門框支撐身形,他深深吐出一口濁氣,看向皇后,聲音沙啞:“我是不是說過,讓寶淳不要出宮?卞持盈,這就是你執迷不悟的后果!是你害了寶淳!”

    皇后看也不看他,只是眼睛眨也不眨地盯著寶淳,似乎丟了魂。

    “娘……”寶淳虛弱地睜開眼,她看向卞持盈,扁扁嘴,眼圈一紅,頓時掉下淚了:“寶淳好痛……好痛啊……”

    卞持盈立馬上前,她勉強扯出一抹笑來,抬手撫了撫寶淳的額發:“娘在這兒,寶淳別怕。”

    寶淳一抽一抽地哭著,眼淚順著眼尾落下,滑入鬢邊。

    卞持盈看得揪心不已,她伸手輕柔地替女兒拭去眼淚。

    寶淳目光從她肩上掠過,看向門口出神的晏端,無力地伸出小手:“爹爹……”

    晏端回神,陡然這二字入耳,教他眼睛酸脹得厲害。

    他應了一聲,趔趔趄趄地上前去,輕輕握住寶淳柔軟的小手,語氣也是柔和不已:“別怕別怕,爹娘都在呢。”

    寶淳看著他這副模樣,有些失神。

    她想要問一問他,為什么不能做一位稱職的父親,為什么不能和娘好好的在一起,為什么不愛寶淳。

    不過這也不重要了,事實如此,再怎么解釋也是徒然。

    雖然滿腔委屈,但她清楚地記得自己的任務。

    “寶淳好痛……”

    她看著晏端,眼里迅速蓄滿了淚,搖搖欲墜:“爹爹,是誰要害寶淳?寶淳好痛啊……”

    晏端不知何時紅了眼眶,他小心翼翼合攏手掌,將女兒軟軟的小手包裹在掌心,他聲音微微哽咽:“別怕,寶淳,爹爹會幫你報仇的,別怕,別擔心,誰也不能欺負你。”

    經太醫令醫治,寶淳的傷勢終于穩定下來了,只是危險仍未解除。

    太醫令看著帝后二人,道:“公主殿下傷得很重,雖然病情有所緩解,可還得謹防高熱,夜間要格外注意,稍有不慎,恐怕危在旦夕。”

    晏端繃著臉,點頭:“朕知道了。”

    他看向卞嘉平,神色凌厲:“你,好好照料寶淳,夜里打起精神來,眼睛不許離開寶淳!必須時時刻刻盯著她!若是寶淳有個好歹,小心你的腦袋。”

    卞嘉平立馬跪在地上,哆哆嗦嗦:“……是。”

    晏端看了一眼卞持盈,冷哼一聲,拂袖離去。

    寢殿里的人斷斷續續離去,卞持盈看著眾人離去的身影,眼底晦暗叢生。

    她回頭看了一眼榻上的寶淳,目光贊賞。

    寶淳依舊是那副“虛弱”模樣,察覺到母親的視線,她高興地揚了揚眉眼,怕人察覺,她又立馬蹙著眉頭,作難受狀。

    卞持盈看得好笑。

    不過她面上沒什么表情,只是抿平唇角,神色冷厲。

    她看向卞嘉平:“我去調查這件事,寶淳就交給你了。”

    見卞嘉平下意識要跪下,皇后皺眉制止:“應下就是了,用不著跪。”

    卞嘉平這才訕訕應下。

    皇后走后,卞嘉平坐在床邊的腳踏上,看著“虛弱不已”的寶淳,她鼻子一酸,眼淚吧嗒吧嗒落下。

    “你別哭。”寶淳想安慰她,但又不敢說出實情,只得干巴巴安慰:“我沒事啦,只要好好吃藥就會很快好起來的。”

    卞嘉平擦擦眼淚:“桃桃別擔心,你會沒事的。”

    正月初二,傍晚,寶淳公主遇刺受重傷,危在旦夕,性命垂危,帝后震怒,即刻召集群臣入宮。

    殿上,晏端少見地大發雷霆,他先是將之前犯過錯的臣子都逐一罵了一遍,然后又單獨將京兆尹牧甄赴拎出來,罵得狗血淋頭。

    前京兆尹牧褚改下馬后,京兆尹牧一位空了許久,現在繼位的甄赴是剛提拔上來的,此人剛正不阿、兩袖清風,是這個位置的不二人選。

    被皇帝怒罵一通后,甄赴神色未改,他不慌不忙奏稟:“回稟殿下、陛下,此案乃臣失職,臣甘愿受罰。”

    “不過在臣領罰前,請容臣將此案調查結果一一詳稟。”

    晏端:“準。”

    甄赴:“案發后,臣聯合大理寺、刑部前往城外調查,經查,刺客是江湖中有名的組織,他們接到刺殺令,在殿下回城途中埋伏,為的,就是刺殺寶淳公主,而刺客頭子的身上,有搜出刺殺令一枚,刺殺令的印章,系開國侯私印。”

    一道驚雷自榮嶼青頭頂炸開,他心里翻起驚濤駭浪,在腦中迅速轉了幾個彎,神色愕然又委屈。

    晏端怒不可遏,他抬手指著榮嶼青:“開國侯!朕看你是反了天了!”

    榮嶼青出班到御前,他語氣憤然:“稟陛下,臣絕沒有做過此事!臣冤枉!”

    【作者有話說】

    寶淳(叉腰):姨姨們,寶淳是不是超厲害呀!

    70驅虎吞狼

    ◎皇后的命,準備什么時候取?◎

    “冤枉?”晏端臉色鐵青,他強忍怒氣,看向甄赴:“除了刺殺令,可還有其他證據?”

    甄赴:“還有人證,但尚在審訊中,暫且還……”

    “行了!”晏端不耐煩打斷他的話:“把人押上來,朕親自審訊!”

    甄赴只得照辦。

    殿外,霞裾云帔,赤綺舒空。

    殿內,人心惶惶,暗潮涌動。

    恐怕長安要變天了。

    榮嶼青臉色不太好,他再拱手齊眉,悲聲陳情,其聲音顫抖,語氣飽含委屈,聽得人聞之落淚:“殿下明鑒,臣絕沒有這等不臣之心!臣自昌安元年以來,勤勤懇懇、戰戰兢兢,臣……”

    “好了。”晏端懶得去聽這些:“一會證人來了,就知道你是不是冤枉的了,別吵,吵得朕腦袋疼。”

    榮嶼青到底是不是冤枉的,晏端比誰都清楚。

    他之所以這么憤怒,有一部分原因的確是因為寶淳那副可憐模樣,一部分是痛恨榮嶼青的背叛,還有一部分么……則是對舅舅宗豫的狠心感到心驚。

    方才寶淳那可憐兮兮的模樣,恰好點燃了晏端僅剩的那點良心,促使他完成這場對榮嶼青的圍剿。

    卞持盈作壁上觀,對眼前的局勢非常滿意。

    榮嶼青被晏端那樣當眾毫不留情地呵斥,即便他城府再深,也被氣得臉色發紅,情緒險些難自抑。

    好在他為官數載,在失智前竭力冷靜了下來。

    等甄赴帶著人進殿時,天已經全黑下來了,夜幕沉沉,靜謐無風。原本正值新年,該是和家人熱熱鬧鬧在一起團年的時候,可卻被這樣一樁事給打攪了。

    “這人朕看著很是眼熟。”晏端盯著那證人,語氣慍怒:“皇后,你來看看,這人是誰?”

    卞持盈聲音嘶啞,還有罕見的倦怠在里頭,看來寶淳公主的事對她打擊很大:“是很眼熟,若是我沒記錯,此人是榮府管家。”

    眾人齊齊看向榮嶼青。

    而榮嶼青盯著榮府管家榮海,神色難看至極。

    “稟殿下、陛下。”甄赴拱手稟道:“此人名喚榮海,是榮府大管家,也是開國侯的得力干將,此人在榮府多年,是榮府有頭有臉的人物,長安不少人認得他。”

    晏端身子前傾,他盯著榮海,問:“榮海是吧?朕問你,你對開國侯雇兇刺殺公主一事,是否知情?”

    榮海跪在地上,金磚映出他模糊的面容,隱隱約約能看出他是個有些年紀的中年男子。

    “我……”榮海白著臉,哆哆嗦嗦開口:“小的……小的不知情……”

    晏端聞言,勃然大怒:“朕看你是活膩了!還不趕快從實招來!若是敢有半句虛言,朕饒不了你!”

    “陛下恕罪!陛下恕罪!”榮海嚇得屁滾尿流,他連磕了好幾個頭,磕得眉心破了皮,見了紅。

    甄赴見狀,不由勸道:“我勸你還是如實招來吧,在殿下、陛下面前,你有幾個膽子敢混說?”

    “我……我……”榮海額上起了密密麻麻的冷汗,他也不敢擦,只是身子不停打著哆嗦,看上去嚇得不輕。

    晏端冷笑一聲,厲聲喝道:“來人!立馬將此人拖下去!杖斃!”

    “不!不!”榮海連忙又重重磕了好幾個頭,磕破了頭,鮮血從眉心順流而下,看得人駭心動目:“我招!我招!我什么都招!”

    他跪在地上,涕泗橫流:“是侯爺讓我拿著他的私章,去雇兇刺殺公主的!”

    此言一出,滿殿嘩然。

    榮嶼青臉色漲得通紅,他指著榮海的手打著顫,顯然是氣得不輕:*“你胡說!我什么時候吩咐過你做這樣大逆不道的事!是誰指使的你?是誰讓你來害我?”

    他倏地淌下兩行熱淚來,掀袍跪在地上,朝著皇后,聲淚俱下:“殿下明鑒!臣是冤枉的!”

    “我也想相信。”卞持盈看著他跪下,不為所動:“我也想相信你是被冤枉的,可是如今,人證物證具在,開國侯,你要我怎么相信你?”

    榮嶼青抬頭,急切地解釋道:“殿下!臣真的是被冤枉的!臣之心,天地可鑒,絕無二心!再者說,臣刺殺公主,目的何在?公主年幼,冰雪可愛,臣怎會如此!”

    晏端嗤笑一聲,他目光冰冷,看向榮海:“你來說!開國侯刺殺公主的意圖是什么?”

    榮海低著頭,吞吞吐吐:“侯爺說……他說……他說寶淳公主死后,他會再派人進宮來,為陛下誕下皇子,將來好……好繼承……繼承帝位……”

    榮嶼青一聽,險些崩潰昏厥過去,不等他開口,晏端便暴怒大罵:“好你個榮嶼青!原來是打的這個主意!來人,立馬將榮嶼青拖下去問斬!即刻行刑!”

    榮嶼青死死咬著牙根才沒有方寸大亂,他無視口中蔓延的血腥氣,雙膝往前挪移,朝皇后猛猛磕頭,一把年紀,老淚縱橫:“殿下!殿下!殿下明鑒,臣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殿下!臣沒有做過啊!絕沒有做過這樣的事!”

    榮嶼青年紀挺大了,這樣子看著挺可憐的。可朝中群臣,個個眼觀鼻鼻觀心,無人為他辯解一二。

    晏端不再開口,只是冷眼旁觀。

    卞持盈看著哭得稀里嘩啦的榮嶼青,沉默片刻,問:“諸位怎么看?”

    群臣齊言:“天心獨運,臣等唯命是從。”

    “甄大人怎么看?”卞持盈問甄赴。

    甄赴一愣,出班拱手奏稟:“臣資淺望輕,謹遵殿下圣裁。”

    “殿下。”彌深出班陳情:“臣有異議。”

    卞持盈:“準奏。”

    “若是開國侯真有不臣之心,為何會出此下策?公主不妨礙將來大體繼承,怎么會被視為眼中釘?”彌深道出心中疑問:“為何會大費周章去做這樣的事?”

    卞持盈看向群臣,忽然眼眸一凝:“霍大人不妨來說一說。”

    霍宸秋:……

    他鎮定出班,與彌深并肩:“稟殿下,就本案來說,陷害公主可以解決一大隱患,公主雖年幼,卻有殿下風姿,將來或許會……會有大作為,所以,臣猜測,這就是開國侯的目的。”

    他說得隱晦,滿殿眾人卻頓時明白他話中的深意。

    卞持盈看向榮嶼青:“開國侯,你還有什么話要說?”

    榮嶼青此刻已經說不出話來了,他伏在地上,以額觸地,身子一抽一抽的,姿態狼狽不已,再無往日那副運籌帷幄模樣。

    “陛下。”卞持盈扶額,神色疲倦不堪:“我沒什么要說的了,全憑陛下做主。”

    晏端站起身來,沉著臉宣布:“查開國侯榮嶼青,世受國恩,位列臺閣,乃敢陰蓄異志,戕害天潢。以雇兇謀弒寶淳公主,逆倫悖德,動搖社稷,實屬罪浮于天。所犯謀逆、弒主、欺君諸罪,鐵證昭然。按律:凡謀殺皇族者,凌遲處死,誅三族。今依律褫奪榮嶼青一切官誥,著即日押赴市曹,明正典刑。其家產盡沒入官,男丁十五以上斬決,女眷沒為官婢,以儆不臣。”

    “榮嶼青,你可還有話要說?”晏端看向榮嶼青,居高臨下,眼中帶著不易察覺的洋洋得意。

    榮嶼青是千年的狐貍了,哪里不知道自己是著了道,可即便他知道又如何?眼下局勢這般,他已無力斡旋,不過……

    他搖搖晃晃站了起來,看著晏端那副小人得志模樣,忽而狂笑不止,癲狂非常:“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

    晏端心里猛然一跳,他下意識看向皇后。

    卞持盈靠坐在皇椅中,她神色疲乏,似乎對榮嶼青的話沒什么反應。

    “來人。”晏端定了定心神,轉頭看向榮嶼青:“把他拖下去!”

    “是!”

    榮嶼青像是一攤死水,被侍衛拖了下去,平靜麻木,看樣子是已經認命了。

    寶淳公主一案已成定局,整件事告一段落,朝散后,卞持盈立即回昭陽殿去看望寶淳。

    晏端看著她的背影,久久出神。

    公主寢殿沒什么人,只有躺著的寶淳、卞持盈,還有遲月。

    “娘,寶淳做得好不好?”寶淳動作麻利地爬了起來,她靠在床頭,眼睛亮晶晶地看著卞持盈,一副求夸贊模樣。

    卞持盈笑,不吝夸獎:“寶淳做得很好,做得非常好,真厲害。”

    聞言,寶淳努力壓住翹起的嘴角,故作淡然:“寶淳也覺得很好。”

    卞持盈摸了摸她的發頂:“娘知道你現在憋得很難受,再等等、再等等就好了。”

    “沒事啦。”寶淳動動腦袋,在她掌心蹭了蹭:“寶淳很厲害的,能憋得住。”

    “對了。”她眨眨清澈的眼睛問:“爹呢?”

    卞持盈:“該是出宮去了。”

    晏端的確又出宮了,他去了宗豫府上。

    宗豫一見他,便知事情成了。

    “不忠心的狗已經殺了。”宗豫意味深長地看著他:“她呢?你準備何時動手?”

    晏端雖然高興,但是他還是為寶淳的事感到煩躁郁悶,故而有意岔開話題:“那個榮海,怎么回事?”

    宗豫看出他心思,只淡淡道:“榮海已經死了,你們見到的榮海,是江湖上的能人異士,擅易容,是我大費周章高價請來的。”

    “皇后的命,你準備何時取?”他又問。

    【作者有話說】

    “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出自《桃花扇》孔尚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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