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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1章

    事到如今, 蝙蝠俠的冰柜里誕生了一個很危險的物品,或者說生物。

    在?把它取出來之前?,必須再三確保自己已經做好了萬全的準備。

    對?所有未知?生物的研究都應該保持警惕。誰也不?知?道打開罐子后, 里面的東西會不?會直接跳起來撲到臉上。如果?不?是?時間?倉促, 蝙蝠俠不?會這么快就行?動, 但佩斯利·連恩已經開始向他索要羽毛——等到她下一次想?起這件事, 說不?定會直接從蝙蝠洞的某個角落里鉆出來搶劫。他必須加快進程, 率先掌握這罐神秘物質的一手材料。

    玻璃罐的外壁摸上去冰冷光滑,帶著一層水珠, 似乎比它原本的材質更加堅硬, 但這只是?一層薄薄的外殼。無論在?冰柜里待了多久,內部的物質仍然是?恒久的四十?二攝氏度, 把它捧在?手里的觸感像是捧著一杯溫熱的咖啡。蝙蝠俠把罐子放在?實驗臺上, 于明亮的燈光下小心翼翼地擰開氣密蓋。

    什么也沒發生。目前?為止, 這罐羽毛十?分安于現狀, 至少沒有把觸肢之類東西的伸出瓶口打探, 也看不?出有多少自?主意識。檢測有害物質的感?應器沒有反應, 蝙蝠俠摘下了防毒面具。

    盡管長得像血管,但它散發出來的并不?是?血腥味,而?是?剛下過?雨后的森林里,靠近樹根時會聞到的味道,很淡, 但是?存在?感?很強。蝙蝠俠感?到舌尖發苦, 似乎嘴里被塞了一口混合著苔蘚和昆蟲的濕潤泥土。

    自?上往下觀察瓶口, 縱橫交錯的絲狀組織從中軸線開始向外填充, 中間?留下蜂窩一樣的幾何形縫隙。羽毛正生機勃勃地跳動著,早就失去了最開始的形狀, 更像是?一罐肆意生長,沒有形狀的內臟。他拿起手術刀和鑷子,輕輕切下一小截粘連在?一起的血肉,平穩地放進培養皿里。

    沒等他進行?下一步動作,這塊被分離出來的組織就像被潑了硫酸一樣開始劇烈抽搐,鮮紅的表皮迅速褪去血色,直到泛白變灰,最后萎縮碳化,眨眼間?就變成了一堆輕飄飄的碎屑。

    蝙蝠俠默默觀察著這一變化,順手在?電腦上敲了兩行?實驗報告。在?他轉移視線的這兩秒內,身邊森林的氣味陡然變得濃郁而?甜膩,仿佛泥土被翻開,露出了里面腐爛的尸體。一個不?存在?的東西來到他身側,伸出冰涼的手指輕輕拍了拍他的肩膀,似乎在?提醒著什么。

    如果?不?是?幻覺,那他就是?聽見了幽靈在?竊竊私語。蝙蝠俠抬起頭,驚訝地發現,存在?罐子里的羽毛已經有一小半開始褪色,好像被剛剛失去的那部分身體隔空傳染了。他用最快的速度重新合上蓋子,但沒能阻止死亡繼續蔓延,無形的火焰從最末端燃燒起來,承載它的容器也開始發熱。由于尚不?清楚觸發變化的條件,蝙蝠俠只能把罐子重新放回原位,只是?回天?乏術,剛才還充滿生命力的羽毛已經萎縮了大半,并且仍在?不?停凋謝,仿佛之前?的好養活全部都是?用來迷惑人類的蹩腳把戲。

    蝙蝠俠調低冰柜的溫度,將周圍的東西全部拿走,最后把玻璃罐往里推。按照基本的生物學原理,溫度越低細胞的活性就越低,死亡的速度也就越慢——如果?罐子里的東西真有細胞的話。

    而?就在?被推進冰柜最深處的那一刻,萎縮的進程肉眼可見地停了下來,滾燙的玻璃壁也開始降溫。剛才那陣急切的呢喃如同夢境一般迅速消失了。

    蝙蝠俠緊跟著松了口氣。就像是?終于給一個哭鬧不?止的嬰兒找到了合適的睡眠姿勢,在?短短的十?幾秒內,他已經感?到萬分疲憊,而?且精神上的傷痛要遠大于□□的勞累。他慢慢直起腰,倒退著從冰柜里走出來,開始從控制變量的角度思考這罐羽毛的生存條件。他尚未發現,自?己的耳朵已經開始流血。

    時間?太短,溫度沒有多大的變化,唯一的變量就是?位置。他掃過?冰柜里的其他物品,之前?動作匆忙,一些藥瓶的順序被打亂了。或許它能夠感?應到身邊的環境?

    ……

    十?五分鐘后,蝙蝠俠重新坐回到電腦前?,懷抱著最嚴謹的求真務實精神,在?實驗記錄里鄭重其事地輸入了一行?字:

    “需要與阿爾弗雷德制作的甜度過?高的松餅放置在?一起。”

    ————————————

    在?這個寧靜的夜晚,漆黑的教學樓里傳來一陣尖銳的嚎叫聲。

    “我拿走了尺骨,就是?你前?臂上的那根骨頭。”佩斯利微笑?著的收回手,眼睛一直盯著被綁起來的史密斯,“我認識一個喜歡摘走內臟的家伙,但是?那很容易把人弄死……你感?覺怎么樣?”

    史密斯的臉色比尸體還要蒼白,額頭上冒出了一層冷汗。他眼中的驚慌一閃而?過?,隨后變成了強烈的仇恨,咬著牙惡狠狠地瞪著她。他的表情有些過?于扭曲,臉龐似乎變成了一張不?太自?然的面具,像還沒成型就被摔壞的陶土雕像。

    “不?算軟骨的話,人的身體一共有兩百零六塊骨骼。”佩斯利繼續說道,“我可以在?保證你存活的前?提下把它們全部取出來——既然你是?個醫生,那一定知?道,骨頭不?是?我們完成生命活動的必需品,對?不?對??”

    她舉起雙手,假裝在?擠壓某種東西,故意拖長的說話聲在?空曠的走廊上空飄蕩,顯得格外陰森:“人體的延展性其實很好,只是?受到骨架的限制……我們可以先想?象一個裝滿了內臟的口袋*。”

    史密斯死死咬著牙,露出一個難看的笑?容:“你恨我嗎?”

    沒等佩斯利回答,他自?顧自?地說道:“你應該不?恨,因?為我們從來沒見過?面,我也不?知?道你是?誰。我是?個惜命的人,女士,你根本不?需要浪費時間?,用酷刑折磨我。我會回答所有問題的……我的尺骨還能回來嗎?”

    雖然現在?已經任人宰割,史密斯說話時的語氣仍然帶著掩飾不?住的傲慢。在?智商高于平均值的人群中,有很小一部分會產生這種自?視甚高的情緒,殊不?知?當人類意識到自?己很聰明時就總會干傻事。佩斯利左右找了一圈,最后抓起史密斯的外套下擺,體貼地擦掉了他流進眼睛里的汗水,好讓對?方能夠更加清楚地看見自?己的臉。

    隨后,她禮貌地笑?了一下:“亞倫,你們這種人總是?會犯一個很天?真的錯誤。”

    “什么錯誤?我很樂意改正。”

    “因?為你做過?壞事,就覺得除了你自?己之外不?會有更壞的人了。”佩斯利掃過?史密斯變形的手臂,“但是?再怎么冷血的殺人犯也有可能變成受害者,比如你倒霉的時候就會遇見我。”

    “……”

    “我不?恨你,咱們之間?的關系還沒到那種程度呢。我只是?有一點討厭你。當然,我也不?打算問什么問題,現在?只是?在?單純地折磨你而?已——看樣子你已經習慣少根骨頭的狀態了。”

    史密斯的面孔徹底扭曲起來:“……你這個心理變態!”

    受強迫癥影響,佩斯利又?默默拍了拍他的另一條手臂,拿走了剩下的那根尺骨,幫助他的身體回到左右對?稱的狀態。史密斯在?地上滾了兩圈,像被扔進油鍋的蝦一樣屈膝蜷縮起阿里,抬起頭時眼睛里重新裝滿了恨意和恐懼:“你為什么……我到底哪里得罪你了?”

    佩斯利冷眼注視著他:“我見過?你。”

    “胡說!你認錯人了!”

    “不?是?面對?面遇見的,是?在?照片上。”佩斯利抬起一只手,在?視野里遮住史密斯稀疏的頭頂,“那個合照……你在?里面要年輕一點。我還以為照片上的人都死光了呢。”

    史密斯一臉的憤懣不?解,看向佩斯利的眼神就像在?看一個不?可理喻的精神病人,同時還帶著一種被精神病抓住的絕望。佩斯利見對?方完全沒有反應過?來,只能繼續透露更多提示:“‘蒙特利爾青少年之家’——是?叫這個名字嗎?你和他們院長的合照就掛在?大門旁邊的走廊上。*”

    史密斯的表情又?一次改變了。佩斯利不?禁有些欽佩這人靈活的面部肌肉,并準備接下來拿走他的半塊下頜骨。他瞪大了眼睛,立刻忘記了手臂上的疼痛,口中還喃喃自?語:“原來如此……”

    “——我找到了。”一個嚴肅的聲音出現在?佩斯利背后。提姆穿過?走廊,快步朝著兩人走來,眼睛緊盯著趴在?地上的艾倫·史密斯:“我找到那個拍攝視頻的房間?了,這地方絕對?有問題,我要把他帶走……這是?在?拷問嗎?”

    “當然是?拷問。不?然呢?探討廚藝嗎?”杰森從旁邊的一扇門后面走了出來,“我去一樓數了一下,這家伙把整個醫院的停尸間?都搬了過?來——總不?會是?砸著玩的吧?”

    佩斯利抬起頭,疑惑地看了眼杰森出現的位置:“……你剛才在?偷聽我們談話嗎?”

    “是?偷聽拷問。”杰森興致勃勃地糾正,“——你有沒有試過?直接拿走一排肋骨?”

    “不?……等一下。”提姆迅速從找到線索的興奮中走了出來,“就算是?拷問,重點也不?在?折磨人上面吧?”

    “她就是?在?折磨我!”史密斯尖聲大叫,仿佛從一堆精神病里找到了唯一的正常人,“讓這個女人離我遠一點!我什么都告訴你!”

    佩斯利往旁邊走了兩步,刻意遮斷了史密斯求助的目光。她低下頭露出邪惡的微笑?,輕聲說道:“你真幸運,艾倫。還好我沒著急拿走你的下巴。現在?我決定問你幾個問題了。”

    “……救救我!”

    “第一個問題,你今天?晚上為什么會在?這里?”

    “——我們應該報警。”

    提姆的話音剛落,剩下三人的視線全都移到了他的身上。杰森仿佛聽見了一個奇怪的冷笑?話;“你說什么?”

    “警察最該聽聽他的話。”提姆看上去十?分冷靜,“我有證據,之前?懸案的三個死者都來過?他的辦公室。我還找到了……別的東西。艾倫·史密斯是?兇殺案的嫌疑人。”

    “是?我殺的!真的是?我!”史密斯想?也不?想?就沖動地認罪了,同時運用尚且完好的下肢盡力朝著遠離佩斯利的方向蠕動,“讓警察把我抓走吧!”

    “不?行?。”杰森首先跳出來反對?,“我還什么都不?知?道呢。”他看著提姆:“……把到手的線索分享給別人可不?是?你們的規矩。”

    但提姆的態度十?分堅定:“沒關系,反正我是?全家最獨立的那個人。”

    “……誰說的?明明是?我!”

    “別自?取其辱了,陶德。我真的不?想?浪費口舌跟你吵架。”

    “誰想?跟你吵……”杰森突然想?到什么,躍躍欲試地扭過?頭,“佩斯利,既然這人要妨礙我們繼續拷問,干脆把他變成浣熊吧。”

    沉思中的佩斯利抬起頭,下意識地看向如臨大敵的提姆,有些遲鈍地回應:“……為什么?”

    “別裝了。”杰森開始摩拳擦掌,“我知?道你想?看他變成浣熊。”

    “我的確想?看,但是?我不?會這么干的。”

    提姆立刻松了口氣,一臉感?動地望向老師:“真的嗎?”

    “為什么?這不?公平!”

    “這非常公平。我只會在?特殊的情況下才會把人類變成動物。”

    “那把我變成刺猬算什么特殊情況!”

    “因?為德雷克先生即使作為人類也擁有良好的精神狀態。”佩斯利冷笑?,“更何況,他又?沒有借我的賬戶洗錢,更不?會套用我的身份信息鉆法律漏洞給自?己購買軍用直升機。我沒有理由剝奪他的人權。”

    有那么幾秒鐘,杰森的眼神有些飄忽不?定,但這份心虛很快就消失了:“……我就是?買了個交通工具,用得著這么報復嗎?”

    “你完全是?在?避重就輕,而?且這根本就不?是?小事。就是?因?為那個該死的直升機,我和莉莉都上了國土安全部的黑名單——你是?怎么說服她的?”

    “夠了!”

    響亮的呵斥聲徹底蓋過?了這場沒什么營養的爭吵。艾倫·史密斯依舊狼狽地倒在?地上,但聲音中氣十?足,充分展現了強大的肺活量。他缺失骨骼的兩條手臂以一種別扭的姿勢別在?身后。即使在?這種時候,他依然不?愿放下自?己作為聰明人的尊嚴,始終高傲地揚起下巴。重新吸引眾人的注意力后,他像是?下定了什么決心,沉聲說道:“我今天?晚上是?來處理尸體的。”

    沒等任何人繼續追問,他語氣鎮定,略帶急切地交代:“停尸間?里的那些尸體,有幾個的來源是?不?合法的,死亡原因?也有問題——你們知?道我的意思是?什么。我在?這地方的任務就是?掩蓋尸體的來源,必要的時候還會偽造文件。至于為什么這么做,我要等到了警局,和我的律師坐在?一起才會回答。”

    他快速地瞥了一眼佩斯利:“你們想?要的,我全都會說出來,但只有一個條件……不?要再提起那個兒童基金會了——包括它的全名。”

    他的態度顯得諱莫如深,比之前?失去骨頭時還要嚴肅許多,似乎更深層的恐懼已經蓋過?了肉/體的痛苦。盡管正在?和三個人說話,史密斯卻只看著佩斯利,表情里甚至還帶上了一點懇求。就在?不?久之前?,他還表現得無比倔強,現在?卻如此輕易地放棄,不?惜受到謀殺指控也要阻止佩斯利繼續問下去。

    “處理尸體。”提姆找到他話里的關鍵,“所以你不?承認殺人?”

    “……”史密斯沒有回答,堅持自?己剛才提出的條件。佩斯利突然失去了拿走別人骨頭的興趣。她倦怠地嘆了口氣:“看來你知?道得挺多。”

    或許是?習以為常的傲慢再一次作祟,史密斯突然咧嘴笑?了一下,刻意賣弄般加了一句:“無知?是?人類最高尚的美德。”

    這句有些耳熟的忠告讓他徹底錯失了被放過?一馬的機會,但史密斯目前?尚未察覺。佩斯利今天?也不?打算在?他身上花費太長的時間?。她面色平靜地轉過?頭,看向身后的提姆:“你可以報警了。”

    “等等,就這樣嗎?”杰森完全不?想?承認自?己是?現場最無知?的那個人,“這家伙說了一堆云里霧里的鬼話,你就不?打算計較了?”

    “無知?的確是?美德……”佩斯利意味深長地說道,“而?且我不?贊成你那個拆掉一整排肋骨的計劃——我又?不?是?心理變態。”

    她迅速轉過?身,一把抓住提姆的手上下晃動,直接打斷了杰森發牢騷的進程:“你做得很好,提姆。我很期待你的期末考核——還有你。”她這才轉向另一個人,“感?謝你的情感?咨詢,杰森。真希望有朝一日我也能擁有這種敏銳的能力。”

    “……所以你贊同我的看法?”

    佩斯利朝著杰森伸出手,笑?容十?分誠懇:“不?太贊同。不?過?我會試試的。目前?為止,今天?晚上過?得很愉快。”

    杰森沒有回握佩斯利,肢體接觸就足夠她把人的骨頭拆散。迎著杰森警惕的目光,佩斯利狀似不?經意地補充道:“如果?我以后分手了,然后因?此殺了什么人,全都算在?你的頭上。”

    這是?非常無理取鬧的挑釁,可惜杰森還是?上鉤了。他惡狠狠地抓住佩斯利的手,咬著牙笑?道:“哈哈,我等著。”

    兩人的手指之間?,冷色的光芒一閃而?過?。杰森幾乎是?原地蹦了起來,猛地甩開對?方,捏著手腕倒退了好幾步,直接躲到了提姆身后。他一臉懊悔地瞪著佩斯利:“……你拿走了什么?”

    “你的靈魂里比較危險的小零件。”佩斯利若無其事地檢查自?己的手掌和手背,“我記得它還有個名字來著?”

    “……你把大種姓之刃拿走了!”

    “沒錯,就叫這個——我會還的。”

    “維卡也是?這么說的!”

    “我知?道。”佩斯利突然露出了一個十?分明媚的笑?容。盡管嘴上說著今晚很愉快,但此時她似乎才真正快樂地笑?了一下。杰森突然明白了佩斯利的意思,他慢慢放下手臂,順便看了眼茫然圍觀的提姆,心情一下子變得無比平靜。

    每個人都會遇見無知?的領域——或許除了佩斯利。

    佩斯利收攏外套,透過?走廊上的窗戶看向漆黑一片的夜空,眼中一片雀躍。她正在?期待的約會不?止在?今晚。

    “我們都會還的。很快了。”

    第142章

    “在我看來, 這是非常無理的要求,韋恩老爺。”

    管家阿爾弗雷德正在擦拭一套漂亮的古董茶具。他于百忙中抬起頭,用包容但不怎么理解的眼神看向對方:“如果我沒記錯, 上次為大?家提供的松餅并未得到很高的評價。如果現在要改良食譜的話……”

    “不, 原來的那個味道就很好了, 真?的。”韋恩誠懇地微笑, 仿佛無比懷念這道甜品, “今天的下午茶就做這個吧,好?嗎?”

    “如果您想要, 當然可以。為了避免浪費——”

    “那就暫時先?準備一百個吧。”

    “……”管家慢慢瞇起眼睛, 深深地凝視布魯斯·韋恩有些心不在焉的面龐,隨后視線向下, 轉移到了對方的肚子上:“先?生, 過量的糖油混合物對您的身體?恐怕不是特別友好?——恕我直言, 哪怕不去考慮身材的問題, 您也已經?到了需要注意心血管健康和血糖指數的年紀了。”

    不久之前還聽見杰森·陶德叫自己“老家伙”的韋恩心頭一梗:“……我不會?全部吃掉的。”

    “是嗎?”阿爾弗雷德的疑慮越來越深, “除了毛毛, 這個家里應該沒人能?一次性解決掉一百個松餅吧?達米安少爺又收養了新的動物嗎?”

    “其實除了吃,我還有其他用處……”韋恩有些躊躇。他實在不想告訴年邁的管家,自己才是那個在冰柜里偷偷養奇怪動物的人——或許直接嫁禍給達米安比較合適?

    “比如?”管家抬起眉毛,“當作伴手禮送給朋友?”

    “……沒錯。”

    “您確定要用這種蹩腳的理由搪塞我嗎?究竟是多不受待見的朋友才會?不幸收到吃剩的甜點??這可不是我們應有的禮節。”

    “好?吧,我很抱歉。”韋恩立刻敗下陣來, “這是為了實驗。”

    “用我的松餅做實驗?”阿爾弗雷德驚訝得聲音都抬高了一度, “……真?的有那么難吃嗎?”

    “當然不……”韋恩摸了摸額頭, 自從上一次失敗的實驗過后, 他就時不時地感到偏頭痛,但身體?檢查倒是一切正常(既沒有高血壓也沒有高血糖)。這種頭痛總是連帶著眼皮亂跳, 似乎即將發生什么不太好?的事情。他思慮再三,嚴肅地說道:“阿福,或許你得先?看看一樣?東西——在蝙蝠洞里。我不知?道它會?不會?變得更危險……”

    見對方是在干正事,管家也收起了玩笑的態度。他點?了點?頭:“那么,請讓我先?打?個電話,預定制作一百個松餅的原材料。”

    果然,潘尼沃斯先?生永遠是最能?理解自己的后盾。韋恩感激地看著他,隨口問道:“廚房里原本還剩下多少?”

    “一點?也不剩,先?生。”阿爾弗雷德風輕云淡地說道,“自從毛毛在這棟房子里定居,我們家就再也沒有儲存食物的習慣了。”

    韋恩笑了笑,不以?為意:“她的確很能?吃……食品倉庫沒有上鎖嗎?”

    “上鎖是……沒用的。”管家用古怪的眼神看著他,“您不知?道嗎?”

    “……”韋恩的眼皮突然跳得飛快,“知?道什么?”

    “上一次,毛毛回來后失去了一條手臂和半張臉。之后她身體?的分子結構就改變了,其中排列方式可以?直接嵌套進大?部分物體?里面。”管家看著面前人的笑容慢慢消失,表情有些無奈,“簡而言之——毛毛現在掌握了穿墻而過的技能?。”

    韋恩心頭一跳,立刻用最快的速度折返回書房,無比焦急地乘坐電梯進入蝙蝠洞。隨著主人的回歸,蝙蝠洞里的燈光悉數亮起,照亮了漆黑的地板和布滿鐘乳石的穹頂。布魯斯·韋恩一走進來,就看見了武器庫門口蜷縮成一團的黑影。

    毛毛果然在這里,但似乎沒有亂翻東西,只是安靜地趴在達米安為她準備的軟墊上,用翅膀蓋住整個身體?,略顯萎靡地獨自休息。看見有人過來,毛毛迷茫地抬起頭,然后歪著腦袋注視著這個房間的主人。她是一只安靜且聰明的生物,除了永遠吃不飽以?外沒有任何缺點?。看著她沒有五官的空洞臉龐,布魯斯·韋恩不由得感到些許愧疚。他實在不該胡亂揣測的,毛毛闖禍的可能?性比他的幾個兒子女兒都要小?很多。

    韋恩走過去,輕輕摸了摸她豎起來的耳朵。毛毛禮貌地擺動尾巴尖朝他打?招呼。隨后,為了徹底放下心,他再一次打?開冰柜大?門,推開擺在外面的雜物,定睛一看——卻什么也沒看見。

    那個密封的罐子沒了。罐子旁邊被咬了一口就放下的松餅也沒了。除了這兩樣?最重要的東西,剩下的一件沒少,甚至連位置都沒有分毫改變。

    “……”

    他聽見自己背后,毛毛突然發出?了一陣奇怪的聲響,就是那種貓吐毛球時會?有的動靜。他慢慢回過頭,看見毛毛伸長了脖子,平滑的臉上出?現一陣細微的漣漪。努力半晌后,她猛地打?了個噴嚏,一個堅硬的、冰涼的東西隨之被吐了出?來。

    這就是那個裝羽毛的玻璃罐,一點?損壞都沒有,罐口的氣密蓋嚴嚴實實。它在地上滾了半圈,最后在韋恩的鞋子旁邊停了下來。玻璃外壁光潔如新,不染塵埃,扭曲地反射出?布魯斯的臉,除此之外別無他物,里面的東西消失得干干凈凈。

    吐掉不好?吃的東西后,毛毛總算恢復了往日的活力。她站起來伸了個懶腰,敷衍地蹭了蹭布魯斯的褲腿,然后一蹦一跳地跑了出?去。

    ——自這天?起,蝙蝠俠開始感到頭痛欲裂。

    ————————————

    艾倫·史?密斯被捕當天?,一個堪稱奇怪的犯罪團伙就此浮出?水面。

    “不是團伙,而是團隊。”史?密斯在審訊室的攝像機前傲慢地抬起下巴,“我和我的同事一直致力于造福于人類的科學項目,而科學注定會?帶來必要的犧牲——不要用這種眼神看著我,警官們。最先?接受這個現實的正是我們偉大?的政府。你們所效力的這個機構保護了無數在戰爭時期被稱作‘戰犯’的科學家。和他們相比我已經?足夠善良了。”

    警察的畫外音隨之響起:“你的同事是誰?”

    “——。”他說了幾個無關?緊要的名字,在此視頻中作消音處理。“你不認識他們,也永遠不會?認識。我將是第?一個,也是最后一個被逮捕的人。即使在攝像機前,他們的姓名也不會?被公之于世——唉,我真?倒霉。”

    “那么,你的手臂是怎么回事?”

    “如你所見,兩根尺骨被摘除了。這和案件無關?——殘疾人在判刑的時候會?從輕處罰嗎?”

    收音話筒記錄下了某位警官挪動椅子的聲音,椅子腿在地上煩躁不安地摩擦著。

    “史?密斯教授,我們需要你交代剩余實驗室的位置,以?及相應的受害者名單。”

    “當然可以?,我絕對是你們遇見過的最配合的囚犯——但這可不是免費的。我和我的律師一致認為,這些有價值的信息應該在量罪過程中發揮更大?的作用。”

    “陪審團和法官會?酌情考慮你的配合。”

    “就沒什么書面證明嗎?幾個警察的口頭保證可不是那么有用。”

    “……你知?道你面臨著怎樣?的指控嗎?”審訊者的聲音中帶上了強忍的怒火,“多項故意殺人,人口販賣,非法藥物實驗,還有挪用公款——這些都是你主動承認的。你覺得你還有資格在這里談條件嗎?”

    “怎么不能??如果沒有我,你們永遠也不知?道這地方死了多少人——請不要把你因為無能?而產生的憤怒投射到我的身上。”

    又是一陣焦躁的騷動。此時,另一個更加沉穩的聲音插了進來:“所以?,你已經?全部認罪了。”

    “沒錯。我就是這一切的主導者。”

    隨后的幾秒,只有紙張被翻動時輕微的聲響。

    “十一月四?日,你殺害了最后三名受害者,將他們的一部分肢體?放進同一個行李箱,隨后棄置于一間珠寶店內。”

    “有什么問題嗎?”

    “你交代的細節都對得上……我想問問,在殺死他們之前,你為什么要在辦公室里為他們拍攝視頻,強迫他們說出?不實的指控?”

    “因為有意思。”史?密斯打?著石膏的雙手緊緊貼在胸前,讓他看上去像個制作到一半就逃跑的木乃伊,“我還以?為這個指控蝙蝠俠的視頻能?讓那些做新聞的開心幾天?呢……結果連曝光都沒有——在這一點?上你們倒是挺專業的。”

    “我認為你在撒謊。”

    史?密斯從鼻腔里擠出?滑稽的嘲笑聲:“為什么?”

    “從十一月二日到十五日,你一直在慕尼黑和巴黎之間輾轉,我們擁有你在這十三天?里全部的不在場證明。”

    “……”

    “你為什么要撒謊,史?密斯先?生?你在替什么人,或者什么組織頂罪嗎?這和你剛才說的那些名字有什么關?系?”

    “夠了。”一個冷漠的聲音插了進來,“今天?就到這里吧。”

    “我們的問話還沒結束。”

    “你可以?不用回答問題了,艾倫——警官們,已經?結束了。你們剛剛基于毫無道理的揣測,向我的委托人提出?了充滿誘導性的問題。我會?讓陪審團知?曉這一情況的。”

    “……這算什么誘導性?我們明明在幫助他減少不必要的指控!”

    “什么時候幾個警察也可以?左右法庭上的指控了?”

    局面一時之間失去了控制。憤怒的警察和強硬的律師各執一詞,這場審訊真?正的主角反而被忘在了一邊。艾倫·史?密斯端坐在畫面正中央,審訊室的燈光只照在他一個人的頭上,黑暗的潮水在他看不見的地方涌動。

    他面色蒼白,浮腫的臉僵硬無比,嘴角還掛著一絲習以?為常的笑意。如果佩斯利站在他面前,透過審訊室的單向玻璃與他對視,一定會?注意到他的眼睛。

    平靜無波,屬于一個被推出?去的殉道者的眼睛。他將承擔所有罪責。一個懦弱的聰明人,走投無路,只能?選擇保守所有剩下的秘密。

    ——無知?是人類最高尚的美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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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貓輕盈地落在天?臺邊緣。

    今晚是滿月。哥譚的天?氣難得的晴朗,月光終于不再受烏云阻礙,順利落在所有可以?觸及的角落。羅西南多在樓頂慢悠悠地散步,夜色在她的脊背上留下一層冰冷銳利的光華。她敏銳地扭過頭,在貓的注視下靜止不動。

    這一次,阿隆索選擇成為一只灰色的貍花貓,擁有矯健的四?肢和碧綠的眼眸。它跳下欄桿,繞著羅西南多轉了一圈,最后緊貼著鱷魚的長吻落座。羅西南多總是在貓的身上聞到和堂吉訶德相似的味道,所以?她始終保持著一種溫順的疑惑,最后還是任由對方在自己腦袋旁邊為所欲為。

    佩斯利拎著一個背包走了過來,十分粗魯地用腳尖把貓趕走,隨后在它的位置坐了下來。羅西南多悄悄松了口氣,立刻把腦袋放在了佩斯利的膝蓋上。

    被趕走的阿隆索并不生氣。它換個地方趴下,好?奇地盯著佩斯利:“我還以?為你已經?離開了。”

    佩斯利打?開背包:“離開之前我得把剩下的工作做完。”

    “別忘了,我給你的鑰匙是有時限的。”貓伸出?爪子撥弄自己的耳朵,“如果你記錯了時間,就得被永遠困在那地方,這可不是開玩笑的。”

    “一次進入的機會?,一次離開的機會?。”佩斯利忙著找東西,暫時沒去看它,“……我怎么覺得,自從堂吉訶德消失,你對我的態度就變好?了一點??”

    “我對你的態度一直很好?,佩斯利,只是你心里存有太多偏見。”阿隆索裝出?一副委屈的模樣?,“我早就說過,如果我能?在那只鳥之前找到你,我們兩個一定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是啊。不過很久以?前,你和那只鳥應該也是很好?的朋友吧?”

    “……”阿隆索的貓臉上那種輕浮的笑意漸漸消失了。它的耳朵默默垂了下來,第?一次顯露出?了類似于哀傷的情緒。

    “佩斯利,所謂‘人類的意志’,并沒有我們表現出?來的那么風光。”

    貓的皮毛被清澈的月光鍍上了一層銀色的光暈。“我們只不過是集體?意識無意中創造的傀儡,是大?浪淘沙后可有可無的渣滓。那么多年過去了,我們活著時不被看見,即使死了也不會?造成什么影響。”

    “每一個同伴的存在,都是在證明我自己的存在。”貓平和地注視著佩斯利,“沒錯,我們曾經?是最親密的伙伴,和家人。不止是我和渡鴉,還有許多共同誕生的血親。那時候我們還意氣風發,彼此扶持,相互依賴,共同發誓要保護人類免遭外來者的毀滅。我們構筑知?識的根源,發展魔法與科技,盼望我們的族群像宇宙中其他偉大?文明一樣?延續千萬年乃至億萬年……那是比巴別塔更加久遠的年代。”

    佩斯利將手搭在羅西南多空洞的眼睛上。她沒有說話,有時候她更喜歡做一個安靜的傾聽者。格林曾說過這是“傲慢的旁觀”,但佩斯利從不覺得自己有能?力置身事外。

    “后來發生的事,相信你也能?猜到……人類能?犯的錯誤我們都犯過很多遍了。”貓的眼睛像兩顆透明的玻璃珠,“蛇選擇離開,鯨魚和夜鶯相繼消亡,我與渡鴉反目成仇,鼠群退化,蝙蝠不再露面,獵犬則因為挑起戰爭而被流放……現在,堂吉訶德也不在了。”

    “我代表遺忘,佩斯利。但所有死者和生者,我都不能?忘。”貓端坐在佩斯利面前,像一尊小?小?的雕塑,“大?家都越走越遠,只剩下我這個活在過去的老家伙。我的魔女們滅絕后,唯一能?陪伴我的獵人也都消失了。”

    說完這些后,阿隆索陷入一陣沉默。佩斯利心中其實沒有多大?的觸動。她能?聽出?來,阿隆索為了博取同情故意省略了許多細節。她看見了這個存在的沒落與悲哀,但也不會?忽略它的殘忍和狡詐。但她只是輕輕撫摸著羅西南多的脊背,沒有提出?任何質疑。

    “堂吉訶德想要創造更加純粹的意志。”她輕聲說道,“為了這個它不惜接觸外來者,所以?你們要殺死它。”

    “它以?前……并不是這樣?的。”貓收起爪子趴在地上,“但越是單純的東西最后總是變得越復雜——或許這就是人類的愛吧。”

    “你是怎么做到的?”

    “什么?”

    佩斯利真?心實意地感到疑惑:“你是怎么拿走它的記憶,讓它忘記自己的?”

    貓抖了抖耳朵,又恢復了之前漫不經?心的笑容:“是它主動要求我這么做的。”

    “……”佩斯利也笑了,“原來如此。”

    “哦,我差點?忘了。我今天?過來是給你傳達一個好?消息。”阿隆索站起身,慢條斯理地伸長四?肢和尾巴,“——瑪西亞·沃克重新回到了人類的領地,我們又能?觀測到她了。”

    “我知?道她會?回來。”佩斯利對此并不驚訝,“她的寶貝還在我手上呢。”

    “如果你趕時間的話,我們有另外的人選處理她。”

    佩斯利抬起頭:“格林?”

    “就不能?是那個漫畫家嗎?”

    “得了吧,那家伙連鉛筆都不敢削得太尖。”

    貓瞇著眼睛發出?一串尖銳的笑聲:“畢竟他以?前有同事幫忙干臟活……”

    佩斯利的目光飄向遠處。月亮突兀地掛在天?上。很少有人能?真?正意識到,這顆美麗的衛星其實只是一顆灰撲撲的石頭——和地球差不多。

    “……還是由我來吧。”佩斯利輕聲說道,“堂吉訶德選擇我,或許就是為了這一天?。”

    第143章

    “我很抱歉。”

    堂吉訶德正在擺弄一盒不知道從哪里找來的玻璃彈珠, 聞言抬起?腦袋,呆呆地沖著佩斯利眨眼睛:“什么?”

    “我說,我很抱歉。”佩斯利又鄭重其事地重復了一遍。

    堂吉訶德的一只爪子還停在半空中, 驚訝得忘了放下。聽到這句沒頭沒尾的話, 它罕見地開始反省自己:“……你做了什么對不起我的事嗎?”

    “當然沒有?——到底是誰對不起誰你應該一清二楚。”

    堂吉訶德立刻縮起?脖子, 努力用?并不聰明的腦袋理解佩斯利的用?意:“那為什么……這是你諷刺我的最新方式嗎?佩斯利, 我討厭這么刻薄的你!”

    刻薄的佩斯利微笑著沒收了它的玻璃彈珠:“我是真心實意在向你道歉的, 為了我之前說過的話。”

    渡鴉依依不舍地看著它的新收藏被拿走?,但還是敢怒不敢言, 只是把腦袋藏在翅膀里, 有?些膽怯地看著佩斯利。一人?一鳥之間?的關系不久前剛剛發?生改變,它看上去似乎還不太適應。

    佩斯利把盒子放在一邊, 伸出手輕輕撫摸渡鴉的腦袋。人?在獲得主動權之后?總會變得比以往寬容平和, 看待問題的方式也大不相同。如果直白?地形容, 就是有?恃無恐, 所以很多事都想開了。

    因此?, 佩斯利沒有?任何?猶豫, 十?分積極地承認了自己的錯誤:“‘我不想活了’,還有?‘我不想被選擇’,全都是氣話,我不該這么說的。*”

    “……在我們上次吵架的時候?”

    “沒錯——在你試圖流放我的時候。”佩斯利的笑容漸漸淡了下去,某種深沉的思慮在她?的臉上一閃而過, 很快就被掩藏起?來, “謝謝你最開始救了我, 堂吉訶德, 我很珍惜能夠繼續活下去的機會。”

    聽?到這話,渡鴉立刻神氣活現地挺起?胸脯:“我就知道!你當時可傷我的心了, 佩斯利。唉……我還記得第一次看見你的時候,你躺在泥地里,全身的血都流光了——我也從來沒有?后?悔救下你。”

    “即使是現在這種情況?”

    “仔細想想,這樣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也沒什么不好的。”堂吉訶德把腦袋鉆進佩斯利的手心,親昵地蹭來蹭去。只不過一句簡單的道歉就把它徹底收買,并換來了熱切許多倍的回應。

    “即使你搶走?了我的東西,但你仍然是我最喜歡的人?類,佩斯利。我不會讓你再一次死?掉的。”

    渡鴉的羽毛冰冷光滑,像一塊被拋光的玻璃。此?時它的話語還只是個脫口問出的玩笑:“我發?誓。”

    ————————————

    正式入冬后?,沿海區域的居住條件開始大幅度下降。

    十?二月的哥譚很少下雪,頂多只有?幾?場淅淅瀝瀝的,倒是寒冷刺骨的海風無時無刻不在街道上肆虐。距離佩斯利上一次造訪考文特里這個街區其實沒過去多久。那時候她?剛剛來到這座城市,拖著一條殘疾的腿,在一只鳥的指示下四處奔波,尚未接觸更加危險的世界。

    佩斯利從前不太喜歡自己的上一份工作。沉重的責任就像那些忘不了的尸體,陰魂不散地糾纏著她?。如今回過頭看,她?思考得太多,光顧著記住死?者的臉,已經忘記了最開始那個樸素的心愿。如果她?能年長幾?歲,或許就會做出不一樣的選擇。

    她?走?到熟悉的地點,隨后?停下腳步。

    曾經發?生兇案的公寓樓早就被推平,整片區域成為了新的公共墓地。放在平常的時間?段,佩斯利應該能看見成片的香樟樹,以及樹下一排排屬于陌生人?的白?色墓碑。但今晚屬于特殊情況,頭頂的月亮又大又圓,簡直有?些不太正常。本就陰風陣陣的街道上彌漫著一股哀傷的鬼氣,即使有?什么東西在這里起?死?回生都不會顯得突兀。

    于是,那棟被廢棄的公寓樓就這么回來了。它坐落于所有?墳墓之上,成為最龐大最壯觀的墓碑。從幾?扇半開的窗戶里,佩斯利能聽?見人?類活動時發?出的聲響——電視廣告循環播放著主題曲、孩子們聚在一起?嬉笑、年輕的情侶抱在一起?竊竊私語。所有?曾被這座年邁的建筑悉心容納的靈魂都在同一時刻留下了自己的影子。哥譚是個轟轟烈烈的城市,新聞頭條里塞滿了犯罪事件和有?錢人?的宴會。但普通人?的日子依舊細水流長,總有?一些東西能夠記住他們。

    佩斯利走?進大廳,穿過走?廊,沿著臺階慢慢向上爬。大樓內部的溫度比外面更低,仿佛一間?冰冷的停尸房。不過它本來也早就不存在了,剩下的這個只不過是過去的幻影。她?來到四樓,身側的房門?都緊閉著,像是隨意畫在墻上的簡筆畫,只有?走?廊盡頭有?一扇半開的門?,從門?縫里泄露出溫暖的橙色光芒,還有?一陣微弱的音樂聲。

    佩斯利走?上前,輕輕把門?推開。門?后?是一個不大的客廳,四周貼著九十?年代流行的豆綠色墻布,天花板正中央還有?一個小號的水晶吊燈。餐桌、沙發?和壁櫥上都蒙著白?色紗布,只有?一臺老式唱機擺在矮腳茶幾?上,不厭其煩地播放著憂郁的音樂。

    馬西亞·沃克站在正對房門?的窗戶前,窗戶打開,外面的天空上掛著巨大的滿月。她?面無表情,穿著白?色毛衣與白?色長裙,在白?色的房間?里一張仿佛潦草的線稿。她?看上去既像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又像一個行將就木的老嫗。當她?開口說話時,佩斯利感?受到一股迎面而來的寒風。

    “她?在哪里?”

    佩斯利輕輕關上身后?的門?:“誰?”

    “海倫。”馬西亞的聲音像撒了一地的碎玻璃,“她?是我的孩子。”

    “它是一個畸形的人?造生物,而且和你沒有?任何?血緣關系。”佩斯利從胸前的口袋里抽出一條黑色的絲巾,慢條斯理地把它纏在右手的虎口,同時像是在和朋友寒暄一樣問道:“你前幾?天到底躲在哪里了,馬西亞?”

    馬西亞的腰微微彎了下來,臉上浮現出生動的表情:懇求、哀傷、痛苦。她?的雙眼蓄滿淚水,無比投入地演著獨角戲:“求求你……佩斯利,你贏了。讓我帶著她?離開吧。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為了這一切付出了多少……”

    每一次與馬西亞對話,佩斯利都會感?覺像是遇見了一個新的陌生人?。她?放下手中的工作,認真地凝視著對方,然而無論觀察多少遍都會忍不住感?嘆,這個世界上竟然真的有?一個毫無自我、毫無情感?的人?類,一個沒有?靈魂卻能夠自主活動的皮囊。佩斯利甚至沒辦法用?“自私自利”去形容她?,因為她?干的事既不利他也不利己,只是一個沒有?指令的機器進行著無邏輯的互動。

    如果佩斯利還在從事上一份工作,她?應該會懷抱著十?足的興趣研究沃克的內心,力求找到一切的根源,包括最深處的動機。但佩斯利現在有?更重要的事要完成,早就對其他人?失去了興趣。她?從另一個口袋里掏出手槍,拉上膛,然后?用?右手握住。纏在手掌上的絲巾可以掩蓋開槍后?的硝煙反應。雖然因為殺人?被逮捕的可能性幾?乎為零,佩斯利還是決定實施一些反偵察手段——單純出于對自己職業的尊重。

    隨后?她?抬起?頭,再一次看向馬西亞。對方眼中的淚水不停滾落,仍然保持著之前的姿勢,靜靜地凝視著她?,似乎完全沒注意到佩斯利手里的武器。在最后?關頭,佩斯利還是愣了一下。她?發?現馬西亞似乎有?些不一樣了。

    ——就好像她?真的在愛著海倫,把它當作唯一的孩子,像一個普通的受催產素影響的母親,在怪物的身上投注愛意。她?不是在表演從別人?身上偷來的情感?,而是在用?一種生硬的方式展現真正的自我。

    佩斯利抵著板機的手指抽搐了兩下,感?覺有?一只多足的毛蟲爬過自己的后?頸。她?深深地嘆了口氣,第一次耐著性子對她?說話:“你的海倫不會回來了。說實話,如果你不是主動出現,我是不會來找你麻煩的……念在我們曾經算是同事的份上,告訴我一點真話吧——你為什么要跟著渡鴉瞎胡鬧?”

    她?給出了一個俗套無比的答案:“我是為了愛。”

    又出現了,那種細長的蟲子的腿劃過皮膚的感?覺。剛剛升起?的一點交談的興趣又消失了。佩斯利盯著手里的武器,冷淡地問道:“你愛什么?月亮嗎?”

    “我愛只屬于我的東西。”

    一股強烈的失望的情緒突然占據了佩斯利的心靈。她?很后?悔自己多問了這兩句話。佩斯利寧愿讓馬西亞保持最開始的模樣,做一個無法被理解的神秘反派。整個城鎮的印斯茅斯人?在她?手中消亡,一個全新的崇拜小丑的宗教因她?死?灰復燃,一個能污染世界的邪神在她?的哺育下蠢蠢欲動——這些幾?乎可以稱作是豐功偉績了,而她?自己卻渾然不知,只會躲在角落里,念叨著那些冠冕堂皇,但完全沒有?操作價值的夢想。

    但轉念一想,或許連她?自己也察覺不到自己的宏圖壯志。帶著面具不僅可以欺騙觀眾,也會騙到演員自己。

    馬西亞的眼神帶著一種虛幻的堅定。她?擦干眼淚,緩緩吐出一口氣。像是終于表現夠了,她?的臉色變得陰沉:“你必須把海倫還給我。”

    “否則?”

    “我的手上還有?兩千一百六十?五個哥譚人?的靈魂。”她?平靜地宣布,“按照我的要求做,否則他們會在城市里殺人?,直到自己死?去為止。”

    “……”

    “魚的印記是不會隨隨便便就消失的。”馬西亞又開始流眼淚。她?眼里的哀傷和口中的威脅十?分割裂,仿佛來自兩個不同的個體。

    魚的印記。

    佩斯利的腦中迅速閃過一道刻在皮膚上的疤痕,十?二條細長的弧形緊緊依偎著組成一個圓圈。擁有?這個標記的人?類會患上認知紊亂,在無意識中成為實施謀殺的工具*。

    “……大袞已經死?了。”佩斯利握著槍的手不自覺地垂到身側,“它一死?,你所說的印記就沒有?影響力了。”

    “神是不會死?的——但是會被吃掉。”馬西亞的眼眶泛紅,臉龐卻有?些僵硬,大概長時間?保持悲傷的表情也讓她?有?些累了,“佩斯利,我沒有?你那么幸運。渡鴉從未與我分享過那些知識……我真的付出了很多,才能看見你輕而易舉就能接觸到的世界。”

    “我崇拜月亮,并不是因為月亮有?多特別。”她?努力露出一個溫柔的笑容,“而是因為我身體里的東西需要崇拜月亮……它就是我力量的根源。”

    佩斯利的手指從板機上移開了。此?時此?刻她?的腦子里只有?一個人?——莉莉,蕾梅黛絲。魚的印記曾經出現在她?的脖子上。現在她?不得不放棄原來的計劃,采取更加謹慎,更加保險的方法。

    “你最好還是不要想著殺死?我。”馬西亞瞥了眼手槍,“——畢竟我的尸體是會帶來污染的。”她?似乎想起?什么,笑容變得真實了一點,“這是第三次了……每一次你用?槍指著我,最后?都會失敗——這也算是我們的命運吧?”

    “所以,這就是你的底牌了。”佩斯利松開手,把絲巾抽了出來,“照這么說的話,你的前女友也是被你控制了?”

    “誰?”馬西亞真的回憶了一下,才想起?某個匆匆流過的名字,“啊……這不叫‘控制’,佩斯利。所有?為我做事的人?都是心甘情愿的。”

    “但是我有?點懷疑這張底牌的真實性……如果我剛才沒和你說廢話,直接開槍的話,你根本沒有?機會威脅我。”

    “是啊,說了那么久我才開始威脅你。這個威脅是真的,還是假的?”馬西亞靠在窗臺上看她?,月亮端端正正地置于她?的腦后?,像一頂冰涼的王冠。

    “——你敢賭嗎?”

    佩斯利垂下眼睫不再說話。她?手里的絲巾輕飄飄地滑落在地上。過了片刻,她?轉過身,揭下了罩在單人?沙發?上的白?紗,疲倦地坐了進去,那把蓄勢待發?的手槍被放在膝蓋上。

    將自己位置放在低處后?,佩斯利的神態放松了許多,甚至帶上了一點自暴自棄。她?默默沉思著,手指輕輕抵在眉頭。

    “我唯一想要的,只有?海倫。”馬西亞再一次強調,“我不想玩你死?我活的游戲,佩斯利。你親手殺了渡鴉,讓我擺脫了它的監視,也讓我明白?你能做到什么程度……說到底,真正在賭的人?是我——我在賭你會不會重視這幾?千條人?命。”

    佩斯利抬頭看著她?,眼神渙散,似乎在神游天外:“你是怎么認識渡鴉的?”

    “現在我們又開始說廢話了嗎?”

    “告訴我吧——反正都談到這個階段了。”

    “……我以前跟著另一個人?——你見過那個男人?。后?來渡鴉找上門?來,我就改變了效力的對象,就這樣。”

    “我遇見渡鴉的時候,已經差不多算是死?了。”佩斯利似乎真的陷入了回憶,手指不自覺地摩挲著槍口,“那段時間?我們在追查一個販賣兒童的地下組織……該抓的人?已經抓到,已經到收尾階段了。那天下午我在寫千篇一律的工作報告,突然就注意到之前調查過的一個家?庭農場,一共五個成員,其中一個人?的證詞有?點模糊。”

    佩斯利從來沒有?和任何?人?說過這個故事,連自己都沒有?認真回憶過。或許是瀕死?體驗帶來的傷痛無法消退,讓她?不敢隨便觸及。馬西亞卻是個完美的傾聽?者,反正她?沒辦法共情,再痛苦的回憶在她?面前也掀不起?任何?波瀾。

    “任何?一點模糊的地方都會在法庭上被放大,所以我又回去了一趟,只是為了搞清楚一個簡單的問題……或許是案件告破讓他們放松警惕了。”佩斯利的語氣異常平靜,仿佛在復述一個普通的電影情節,“我在那個農場的西北角,一個閑置的牛欄里發?現了一個小孩子。”

    “最巧合的部分在于,其實我之前見過她?,在當地的失蹤兒童名單上。農場離那個孩子的家?只有?四百米。可惜我沒來得及呼叫支援。”

    馬西亞雙手環胸,冷淡地評價道:“你還是活下來了。”

    “我說過,是堂吉訶德救了我。真不知道它是怎么關注到我的。”佩斯利輕輕向前俯身,臉上帶了一點笑意,“你知道我復活之后?的第一件事是干什么嗎?”

    馬西亞也溫柔地笑了:“當然是救人?了。”

    “不對。我一恢復行動能力,就先殺了那五個農民。”佩斯利深吸一口氣,“當時的現場已經不能用?‘正當防衛’搪塞過去了——我簡直就像個連環殺手。腎上腺素的力量真是強大……現在讓我赤手空拳對付五個成年男性已經是天方夜譚了。”

    “從那天之后?,我就徹底搞明白?了我的本質。”佩斯利盯著馬西亞的臉,“我不適合干這些一本正經的工作。我唯一信奉的法律,只有?以眼還眼,以牙還牙。你瞧,馬西亞,現在的法律追求的是公平,是同等價值的東西相互置換,比如用?‘徹底坦白?’交換‘從輕處罰’。在這樣的環境里,受害者的訴求還不如公眾的關注度有?價值——每個人?都有?談條件的機會,除了什么籌碼也沒有?的人?。”

    “既然如此?,只要讓他們上不了法庭,談不了條件就好了。”佩斯利敲了敲槍管,“如果我今天對你妥協,答應了你的條件,那么死?在你手里的那些人?,還有?即將因你而死?的人?,他們的生命將變得不值一提——我豈不是白?死?一回了?”

    馬西亞的臉上閃過一瞬間?的茫然。她?還想再說些什么,佩斯利卻重新舉起?了槍。她?扣動扳機,子彈呼嘯著打穿了馬西亞的小腿。

    馬西亞跪倒在地,臉上卻沒有?多少痛苦的神色。她?驚訝地看著佩斯利,眼中裝滿了疑惑:“我沒有?騙你,佩斯利。我真的有?許多哥譚人?的靈魂……”

    “我知道。”佩斯利放下槍,仍舊坐在沙發?上,“神的力量不會消亡,只會轉移……我昨天晚上還遇見一個人?,和你犯了同樣的錯誤。”

    “……”

    “因為你做過壞事,就覺得沒人?比你更壞了。”佩斯利彎著眼睛,露出了一個與她?的氣質截然不同的微笑——屬于馬西亞的微笑,溫順又冷漠。她?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甚至讓馬西亞產生了一種正在照鏡子的錯覺。

    “你會為了得到力量吃掉別的生物,就從沒想過,也會有?其他生物想要吃掉你嗎?”

    公寓樓的幽靈消失了。溫馨的房間?變成了陰冷的墓地。佩斯利正坐在某個人?的墓碑上,而馬西亞跪趴在一片堅硬的土地中央。她?低頭看了眼自己正在流血的小腿,然后?又抬起?頭。不知何?時,黑夜變得愈發?黑暗,月亮的光輝再也沒辦法照亮這塊土地。黑色的潮水在她?們身邊涌動,滿眼垂涎地盯著那個無法逃脫的獵物。

    老鼠已經等候許久。

    ————————————

    夜色深沉,莉莉睡眼惺忪地坐在吧臺旁。盡管她?已經拼盡全力睜大眼睛,但腦袋還是越來越重,最后?狠狠地磕在桌面上。清脆的撞擊聲響起?后?,她?立刻捂著額頭跳起?來,一抬頭就看見佩斯利推門?走?了進來。

    佩斯利把一塊黑色的絲巾隨手扔進垃圾桶,然后?脫下被寒霜浸濕的外套,鼻尖被凍的發?紅。她?轉過頭,看見莉莉強忍著淚水站在那里,不由得笑了起?來:“晚上好——還是早上好?你睡不著嗎?”

    其實莉莉已經困得幾?乎要昏厥了,但她?還是委屈地點了點頭:“我一直在等你,佩斯利……我是來跟你道歉的。”

    佩斯利低頭聞了聞自己的手指,隨口問道:“為了什么?”

    “我不該瞞著你幫紅頭罩買直升機。”莉莉局促不安地低下頭,“對不起?。”

    “呃、沒關系?反正我賬戶里的錢都是你賺的。”

    “其實,我還幫紅頭罩干過……”

    “關于這個,我已經和紅頭罩本人?交流過了。”佩斯利溫和地打斷她?,“一切都是他的責任。我相信你。”

    莉莉的眼淚差點又憋不住:“佩斯利……”

    “好了,打起?精神來。過兩天我的律師會聯系你,有?幾?個財產所有?權的問題需要你處理——還有?,”佩斯利突然走?到她?面前,給了她?一個熱情的擁抱,“明天早上請幫我預定全套的家?政服務,把二樓的幾?個空房間?收拾一下,謝謝。”

    “好!沒問題!”莉莉激動地回抱她?,“有?客人?要來了嗎?”

    佩斯利微笑著注視莉莉,把她?凌亂的短發?撥到腦后?,聲音輕快:“有?一個家?人?要在這里長住了。”

    第144章

    在西伯利亞的廣闊土地之上, 真正稱得上“無人區”的地方其實面積很?小。

    最早出現在古波斯時代的煉金術著作《從動物?中提煉人類:疆域與國土的初步劃分細則》說過,只有“三千個及以上人類于此處死亡”的區域才能被稱作“人類的領土”。

    在這個規則尚未失傳之前,許多侵略戰爭其實都是精心偽裝的大型獻祭活動, 目的就?是為了擴充可供人類生存的安全領域。后來隨著時代和經濟的發展, 侵略運動日益繁盛, 以至于有點本末倒置。人們都忘記了獻祭的問題, 只是一股腦地殺人, 種族的掙扎求生逐漸演變成無意義的內部分裂——這對其他非人種族來說也算不上什么壞事,恰恰說明人類的領土和資源已經趨近飽和, 大家只需要?互相搶奪, 不需要再向外擴張了。

    而在西伯利亞的邊緣,由于實在不適宜生存, 就有這么一塊被放棄的邊角料留了下來, 至今未曾掩埋過三千個人類的尸骨。寒風和暴雪帶來的并非死亡, 而是漫長的孤獨, 以及未被文明浸染的平靜。

    沿著隆起的山脈向前, 在靠近北極圈的緯度線上, 有一片被針葉林環繞的巨大湖泊。湖面之上的冰層終年不化,雙腳踩在上面會?體?會?到比地面更加堅硬厚重的觸感。佩斯利獨自一人來到湖邊,背著單肩包,手上拎著一個被毛毯覆蓋的小籠子。她放眼望去,蒼白的天空與蒼白的雪原連成一片, 腳下的凍湖仿佛蒙塵的銀鏡, 又像一只巨大的結翳的眼睛。她慢吞吞地在冰面上行走?, 步伐邁得很?小, 成為了這個白色的世界里唯一的黑點。

    此刻,佩斯利正面臨著一個嚴峻的問題:該怎么把大象塞進冰箱?

    她有打開裂縫的鑰匙, 還有一只活蹦亂跳、身形巨大、智力遠不如大象的生物?。帶著它一起鉆進裂縫的操作難度比想象中要?大很?多。佩斯利站在凍湖中央,抬頭看?了一會?兒?烏云密布的天空,隨后蹲下身,把籠子放在地上,掀開了上面的毛毯。

    這是個捕鼠用的長方體?鐵籠,里面有一只灰色的老鼠,不算尾巴也和人的前臂差不多長。老鼠的上一餐尚未消化完畢,此刻正懶洋洋地趴著,小小的眼睛跟著佩斯利的手左右轉動。

    佩斯利打開鐵籠,捏著老鼠的上半身把它提出?來。極端的氣溫讓這只頑強的動物?瑟瑟發抖,緊緊地蜷縮著四肢,無?辜地盯著佩斯利。好在這里不是人類的領地,沒人出?來指責她虐待動物?。佩斯利舉著老鼠,同時?從口?袋里掏出?一條項鏈,銀質的鏈條穿著一枚尖銳的犬齒。

    這就?是那把一次性的鑰匙,據貓所說是獵犬留下來的牙齒。佩斯利并不知道獵犬和裂縫有什么關系,或許這也屬于某段“過去的回憶”。佩斯利剛把鑰匙掏出?來,老鼠就?開始劇烈掙扎,差點就?從她手中滑下去。對另一種東西的畏懼超越了對佩斯利的服從。見普通的掙扎無?法逃走?,老鼠立刻張開嘴,小而尖銳的牙齒一口?咬住佩斯利的虎口?,爪子深深地嵌進她的皮膚。鮮紅的血迅速涌出?來,浸濕了佩斯利的衣袖和老鼠的皮毛。

    事到如今,佩斯利也沒時?間去考慮這一口?會?給她帶來多少病毒。她原本計劃把鑰匙綁在老鼠身上,但實施起來變得十?分困難。她只能收緊手指,把老鼠舉到眼前,聲音比雪原上的寒風還要?冰涼刺骨:“把這東西吃掉。”

    如果老鼠還沒有退化,它一定?會?破口?大罵,大聲指責佩斯利無?情的利用,并且無?比懷念那段跟著渡鴉混飯吃的日子。如今,盡管它已經不會?說話,但仍然試圖利用肢體?語言據理?力爭,把佩斯利的手抓得鮮血淋漓。但對方仿佛感覺不到疼痛,反而陰沉地笑了起來。

    “如果你不干,我就?去找別的老鼠。反正你們數量夠多,總能找到一個聽?話的,對不對?”

    正在瘋狂咬人的老鼠突然僵住了。它松開嘴,眼中流淌著不屬于老鼠的智慧。在沉默片刻后,它乖乖地松開爪子,抱著那枚犬牙開始慢慢啃食。

    鼠群擁有共同的思?維。它們會?遵行本能,同時?也會?為了集體?的存活果斷犧牲自己。或許正是因為這種品質,所有人類的領土最終都會?變成老鼠的國度。

    老鼠將犬牙咬碎吞進肚子,堅硬的牙齒在它嘴里比糖果還要?脆弱。吃掉鑰匙后,它萎靡地看?佩斯利,嘴角的胡須輕輕顫動。佩斯利蹲下身,把手里的老鼠輕輕放下。

    老鼠用后肢撐起上半身,遲疑地左右張望,隨后迅速朝著某個方向跑走?了。它身上粘著的血在它背后留下一串紅色的腳印。佩斯利看?著自己血肉模糊的右手,長長地嘆了口?氣。

    老鼠跑出?去很?長一段距離,但仍然沒能跑出?凍湖。厚實的冰面沿著老鼠前進的方向慢慢開裂,裂紋仿佛一顆在瞬息間生長的枯樹,一直蔓延到佩斯利腳下。佩斯利站在原地安靜地等待著。

    神的力量就?像食物?鏈中富集的毒素,每一次能量的傳遞都會?讓它愈加顯眼。吃掉馬西亞·沃克之后,老鼠就?擁有了她身體?里的力量,也擁有了魚神的氣息。

    佩斯利默默猜測,或許馬西亞對海倫的愛,是因為她本人從那個怪物?身上感知到了愛意。只是她對這種情感的執念太深,以至于混淆了愛意和食欲的區別——雖然這兩樣東西本來也很?相似。但只要?吃過神的肉,一只老鼠和沃克對海倫的吸引力或許是一樣的。

    雖然實際操作起來有些困難,但再怎么說,把大象送進冰箱的確只需要?三個步驟。

    天空驟然變成陰郁的海藍色,冰湖層層開裂,數米厚的冰塊斷層相互擠壓,發出?震耳欲聾的可怕響動。在大地的震顫中,一個巨大的身影頂開冰層,在半空中旋轉半圈,身上的湖水像瀑布一樣砸落下來。海倫張開雙臂,手肘與身體?兩側間連著半透明的蹼,像一雙寬厚的翅膀。她的上半身沖出?冰層,在重力的作用下摔落,鱗片的縫隙間迅速生出?雪白的冰霜。它在冰面上抓撓著,用手臂把龐大臃腫的身體?拉出?湖面,張開嘴巴朝著老鼠沖了過去。尖利的吼聲像是無?數亡魂在尖叫哭泣。

    冰面的裂縫正在不斷擴大,但佩斯利沒有逃開,任由腳下的裂紋越來越多,冰塊摩擦時?發出?的聲音令人牙酸。她緊緊盯著那只老鼠,看?著它越跑越遠,身影幾乎要?消失不見。

    但老鼠仍然在前進。作為誘餌,它和另一個東西比起來實在是太過渺小,甚至在比較之下產生了某種維度層次的差異。身披風雪的怪物?用和身型不符的速度追逐著老鼠,遠處的佩斯利看?見它下半身萎縮的魚尾,在冰冷的陽光下散發出?金屬的色澤,長長的背鰭一路向上,在它的脊背上排列出?起伏不定?的龐大山脈。

    盡管被關在冰湖里,也沒有食物?供給,它還是在頑強地生長著。

    很?快,老鼠被抓住了。在怪物?把老鼠吞進肚子的那個瞬間,冰面徹底無?法支撐它的身軀,在它身下崩裂塌陷,激起數十?米高的水花。冰層上的空洞迅速擴大,佩斯利還沒來得及站穩,就?跟著腳下的冰塊一起落進了湖中。

    黑色的湖水像刀片一樣擠壓皮膚。佩斯利受傷的手掌在不停滲血。她偏過頭,注視著自己的血液在水中化作一縷一縷暗紅色的絲線。此時?她仍在思?考一個更加重要?的問題:裂縫到底是什么?

    自始至終,“裂縫”都只是一個別人口?中的概念。佩斯利從未親眼見過裂縫,不知道它是否有空間結構,也不知道。她要?怎么確定?,自己接下來即將去往的地方就?是裂縫?

    細密的氣泡在她眼前一閃而過。隨后,像是時?間倒流一般,冰涼的液體?從她的皮膚和衣服上滑落,取而代之的是一只瘦骨嶙峋的黑色手臂。它在虛無?中緊緊地抓住佩斯利的肩膀,把她往最深處拖去。某種凄厲的哭嚎聲從遠處傳了過來,大概是海倫在尖叫。

    佩斯利低下頭,看?見越來越多的手臂從最深處的黑暗中伸出?來。緊接著,怪物?的叫聲漸漸遠去,她的耳畔出?現了數不清的竊竊私語與刻薄的竊笑聲。

    悵然若失,無?法抵抗的虛無?感占據了佩斯利的心靈。她的恐懼、愛、仇恨和所有刻在靈魂里的情感都和她的記憶一起被慢慢剝離。此處即是裂縫,不屬于真實,不屬于虛幻,也不屬于過去、現在或未來。痛苦與歡愉、生命和死亡,一切意義都在這里戛然而止,只化作一聲冰冷的嘲笑。在它之下是無?知的人類的領土,在它之上則是危機四伏,永遠無?法被理?解的宇宙。

    湖水帶來的寒意消失了,手上的傷口?也失去了知覺。佩斯利意識到自己的靈魂和身體?正在分解。她的視力迅速衰退,直到連眼前的黑暗都無?法感知。從眼球開始,曾經組成“佩斯利”的分子向千百個方向擴散開,歡欣鼓舞地融入了一個更加復雜、更加偉大的個體?中——

    緊接著,佩斯利的周圍出?現了微弱的光芒。

    在最開始,佩斯利沒能將這些聚在一起的粒子理?解為“光”。等到過了許久,她從那個極度微觀的世界中掙脫開來,稍微恢復了一點曾經作為人類的認知,才真正地看?見了光。在這個瞬間,記憶和情感像洶涌的海水般重新回歸,她從漂浮著的狀態轉變為下墜,隨后腿腳一軟,跪倒在一片堅硬的,暫時?可以被稱作“地面”的無?物?質形態的空間之上。

    短暫停工的五感重新回歸,并且千百倍地向大腦反饋剛才被截斷的感知。佩斯利深吸一口?氣,只覺得自己的內臟全都露在外面,皮膚則被收進了身體?里。她喘著粗氣摸了摸自己的手臂,還是正常人類的模樣,除了渾身疼之外沒有發生任何形變。她的眼睛開始失控般地流淚。透過溫熱的淚水,佩斯利仍能看?見那些環繞著自己的模糊光點。

    這些光暈輕飄飄地繞著佩斯利打轉,然后漸漸飄向遠處了某個方向。

    那是杰森·陶德的一塊充滿了攻擊性的靈魂碎片,一半在自己手上,另一半在維卡那里。進入同一個領域后,被分裂的靈魂開始彼此吸引,試圖合二為一。

    佩斯利踉蹌著站起來,跟隨著光的指引向前走?去。她走?了很?久,又或許只走?了幾秒鐘,畢竟時?間在裂縫里沒有意義,唯一能判斷自己在移動的證據只有身邊愈盛的光芒。這些亮點越來越緊密地聚在一起,照亮了佩斯利眼前的道路。她看?見頭頂有一大塊倒置著的黑色山巒,一直綿延到視線所不能及的遠方,山峰之下則是一片懸崖。一個黑色的影子站在懸崖邊上,光暈像行星環一般圍繞著它。

    影子回過頭,朝佩斯利走?了過來。那是一匹高大美麗的黑色駿馬,長長的鬃毛垂在脖子一側。它來到佩斯利面前,濕漉漉的眼睛溫順地看?著她。

    黑馬低下腦袋,蹭了蹭佩斯利的臉頰。佩斯利伸出?手,輕輕撫摸它的額頭與脖頸。

    “安娜……”

    第145章

    佩斯利早就做好準備, 以?面?對一個必須考慮到的可能性:維卡或許已經死了。

    身在裂縫,使用“死”字并不準確,換成“消亡”應該更合適。佩斯利時刻能夠感受到, 有一些無法言明的存在跟在她背后, 試圖伸出爪子把她撕碎吃掉。裂縫里的生物沒?有形體?, 只有蓬勃的惡意。行走在其中稍有不慎就會淪為它們的同類。至少佩斯利不敢肯定, 自己能獨自在這地方生存下去。

    如果維卡已經消亡, 佩斯利甚至都找不到她的尸體?。

    安娜把腦袋輕輕放在佩斯利的肩膀上,給了她一個溫柔的擁抱。

    佩斯利不知道她離開主人多久了, 但?她被獨自找到更加預示著那個不太美好的結局:維卡遇到了意外, 所以?她把自己手里的靈魂碎片放在安娜身上,讓她唯一的同伴能夠活下去, 同時切斷了最后的聯系。

    “我找到你, 就沒?辦法找到她了……”佩斯利憂傷地環抱住安娜的脖頸, 將手指伸進對方柔軟的鬃毛中。光點在她們身邊舞動, 逐漸變得黯淡。黑色的山峰高懸在她們頭頂, 仿佛隨時就要崩塌。安娜有些不安地原地踏步, 佩斯利則繼續安撫她:“你知道維卡在哪里嗎?”

    除了生命的周期過?于漫長之外,安娜只是一匹普通的馬。她無法理解復雜的語言,也沒?辦法說話,只能用黑葡萄一樣的眼睛凝視對方。她偏過?頭聞了聞佩斯利手上的血,隨后變得更加焦躁, 忍不住搖頭晃腦。即使身在無光的深淵, 安娜緞子似的皮毛也流淌著異樣的光芒, 仿佛蘊藏著什么魔力?。佩斯利聽到身后的響動越來越大, 似乎有什么巨大的節肢動物正在靠近。她拍了拍安娜的脖子:“咱們該走了。”

    佩斯利從沒?單獨騎過?馬,也十分確信自己不可能速成這項技能。“在裂縫里躲過?所有的怪物最后因為騎馬摔死”實在不是什么有趣的結局, 所以?她只能扶著馬背步行。但?安娜并不愿意配合,四肢緊緊釘在地上,倔強地呆在懸崖邊上不愿離開。佩斯利和她僵持了一會兒,反而被拖著往前挪了兩步。安娜焦慮地昂起頭顱,不停地轉向懸崖的方向,看那副態度,即使危險逼近也要守在這里。

    “……那下面?有什么東西?”

    安娜打了個響鼻,殷切地盯著佩斯利。佩斯利的余光已經瞥到遠處的黑暗中那些涌動的觸肢,但?還是停下腳步,在安娜的注視下走向了懸崖。

    站在陡峭的邊緣向下看,粘稠的黑色霧氣像潮水般起伏不定,除此?之外什么也沒?有。佩斯利努力?瞇著眼睛,試圖從一大團黑霧中找到一些更有價值的東西。在她身后,安娜緩緩后退兩步,然后低著頭往前助跑,猝不及防地撞上了佩斯利的后腰。

    佩斯利本?就脆弱的腰椎頓時一陣劇痛。她驚詫地回過?頭,卻只看見安娜的影子在她面?前迅速上升,因為她直接倒栽著從懸崖邊上掉了下去。

    ……好吧。佩斯利在下落的過?程中抽空想到,被心機深沉的馬撞下懸崖摔死似乎挺有趣的。

    在沒?有方向的裂縫中,連重力?都無比紊亂。佩斯利下落的過?程十分緩慢,身體?仿佛變成了一片微不足道的羽毛。她看著頭頂如黑鐵般的山峰離自己越來越遠,耳邊傳來遙遠而低沉的轟鳴聲。她微微偏過?頭,發現不知何?時,從崖底涌上來的黑霧已經消失了。

    佩斯利看見一座巨大的、扭曲的鐘樓拔地而起,歪歪斜斜的指針在表盤上逆向轉動。而在另一側則是屋頂破碎的大型工廠,數百扇窗戶橫七豎八地疊在一起,生銹的巨型魚鉤從某扇大敞著的門里伸出?來,和人的身體?差不多大的沙丁魚被倒吊著放上傳送帶,腐爛的眼睛擁有水銀一樣的顏色。所有突然出?現的建筑都是一樣的高大寬闊,仿佛是由審美很差的巨型生物建造使用。就在她思考這地方的真實性時,她的身體?猛地砸進了一個淺淺的水池里,冰冷臟污的水濺了她一身。

    她在原地躺了一會兒,意識到自己沒?有被摔死,只是后背有一點疼。她扭動脖子,看見一雙和她的身體?差不多大的膠靴風風火火地從她身邊走過?去,差點把大難不死的佩斯利重新?踩死。

    空氣中彌漫著死魚和內臟的腥氣,還有柴油燃燒時的煙熏味。佩斯利在地上翻了個身,低頭看向剛才的水池——那算不上水池,只是個小水坑。等到水面?上的漣漪漸漸平息,佩斯利看見灰色的積水上方倒映出?一張屬于鳥的臉。

    “……”

    佩斯利迅速扭頭,又看見了自己漆黑的翅膀,身后拖著筆直修長的尾羽。她的雙腿變成了纖細尖銳的爪子,中空的骨頭是她感到前所未有的輕盈。

    她變成了一只似曾相識的渡鴉。

    遠處傳來一陣此?起彼伏的爭吵聲。渡鴉抖落羽毛上的污水,振動翅膀飛向高處,最后停在一盞燒著煤油的老式路燈頂端。這里視野良好,腳下就是吵嚷的人群。一些渾身散發著魚腥味的小鎮居民?正圍成一個圈,中間留下了一大塊空地。佩斯利眨眨眼睛,看見維卡正站在空地中央。

    這個人和她印象里的維卡很不一樣。她穿著一件黑色的雨衣,短發,臉頰邊緣沒?有燒傷的疤痕,取而代之的是一種陰郁冷漠的氣勢。她說話時聽不出?任何?北俄方言的痕跡,而是流利的倫敦腔調。面?對幾個怒目而視拿著魚叉的男人,維卡平淡地開口道:“這是最后期限,立刻離開這里。”

    這里是維卡的記憶嗎?

    如果裂縫里的物質和意識之間沒?有邊界,突然闖進某個人的記憶似乎也很正常。

    憤怒的人群開始高聲叫罵。一個類似鎮長的人物站了出?來,他身材矮小臃腫,畸形的腦袋和肩膀連在一起,嘴唇寬而厚,嘴角夸張地向下撇。他睜著一雙似乎沒?有眼瞼的眼睛,一張口唾沫橫飛,像一條擱淺的魚。他說的語言似乎是英語,但?充滿了粗重的喘息聲,很難分辨清楚:“……離開這里我們還能去哪里?”

    維卡不耐煩地轉過?頭。她的目光似乎瞥過?了停在路燈上的渡鴉,但?沒?作?停留:“我不在乎。反正這地方不能住了。”

    “混蛋!我們不會走的!”

    “不想走也得走。非得讓我用點暴力?手段嗎?”

    維卡的臉色越來越陰沉,她緩慢地轉動眼球,一一掃過?哪些居民?氣惱又膽怯的臉,似乎要把在場的人全?部記住。這個動作?讓她看上去氣勢洶洶,而且十分傲慢,立刻激起了其他人抗拒的情緒。集體?械斗不需要多少理智,只要人群中的某個人扔過?去一小塊石子,沖突就會立刻爆發。

    即使勢單力?薄,維卡也依然是一副云淡風輕的模樣,甚至都沒?把手從口袋里掏出?來。在運用拙劣的談判技巧徹底談崩后,她緊抿著嘴唇一言不發,最后伸出?一根手指指著對方的鼻子,嘗試平息這場一觸即發的戰爭。

    “給我等著。”她說道。

    果不其然,此?話一出?,即使不太生氣的也立刻憋了一肚子的火。居民?們率先沖了過?來,準備用魚叉把這個討人厭的外來者趕出?去。維卡冷冷地盯著他們,隨后在原地消失了。

    渡鴉張開翅膀,從路燈上一躍而下,一路滑翔著越過?那些灰撲撲的屋頂。它?似乎正在往海岸線的方向飛去,中途卻在某扇窗戶前停了下來。窗臺上放著一個有缺口的陶土花盆,花盆里的泥土干涸龜裂,沒?有植物生長,卻插著許多亮晶晶的玻璃碎片。渡鴉呆呆地盯著玻璃,立刻忘記了最開始的目的地。

    ……原來如此?。這是堂吉訶德的記憶。

    佩斯利不受控制地站在花盆邊上。那些玻璃碎片在轉瞬間就變得暗淡無光,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塵埃。整個花盆開裂塌陷,露出?里面?干燥結塊的泥土,時間在眨眼間流逝,陰沉的天?空中云層堆積,隨后開始電閃雷鳴。

    暴雨驚醒了渡鴉。它?猛地抬起頭,沉重的雨點不間斷地打在屋檐上,雨幕讓這個本?就沒?有色彩的小鎮看上去更加凄苦。渡鴉離開窗臺,在雨水中吃力?地撲騰翅膀。這一次它?終于來到了港口,黑色的大海躁動不安,海岸上涌出?成片的灰白色泡沫,這是海嘯的前兆。

    這一次,維卡出?現在廢棄的港口前。她提著一盞油燈,渾身都被淋濕了,看起來比之前要狼狽許多。海浪在她身后高高聳起,再重重地拍在破碎的堤壩上。她抓緊油燈,另一只手則拎著一個男人的衣領,在雷聲和雨聲中大聲詢問:“你們還剩多少人?”

    男人眼神渙散,似乎失去了求生了希望:“他們都走了……消失了……”

    “……”

    維卡瞪著對方,隨后抬起手,把油燈狠狠地砸在他的腦袋上。這樣還不夠泄憤,她又抬腿踹了他一腳:“我早就讓你們趕緊滾!蠢貨!死魚腦袋!我真該一把火把你們的破房子都燒掉!”

    燃油撒了一地,火焰迅速被密集的雨點澆滅了。維卡多踹了兩腳,再一次把人從地上抓起來,湊到他面?前大喊:“總該剩下點人吧!”

    男人驚恐地捂住腦袋,一邊發抖一邊忙不迭地點頭。維卡咬牙切齒地瞪著他,恨不得把對方呆滯的魚臉撕下來:“去把他們都找過?來,我先送你們去臨時安置的地方。”

    “我們還能去哪里呢?”男人蒼白浮腫的臉頰顫動著,“這是我們唯一的領土……”

    “你們崇拜的東西已經失蹤了。所以?你們現在沒?有領土。”維卡又暴躁地扇了他一巴掌,“——別?給我唧唧歪歪的!再不動我就打斷你的腿!”

    渡鴉沉默著旁觀,雨水幾乎要將它?小小的身體?融化。堂吉訶德從未表明自己以?前見過?維卡,所以?佩斯利一直以?為,它?對維卡的厭惡是因為對方身上和人類格格不入的氣息。現在看來,它?看見自己和維卡接觸,其實是因為心虛才會有那么大的反應?而確認維卡失憶后,渡鴉就對她失去了興趣,也不再叫囂著要吃掉她了……

    佩斯利想起了那個被困在山洞里的魚神。或許是維卡為了讓鎮上的人搬走干脆綁架了他們的神,又或許她還沒?來得及動作?,就出?現了一些意外。只要原來的居民?們離開,這篇沿海區域就是一塊無主的領地,在遍布人類眼睛的地球上顯得格外珍貴。

    既然如此?,堂吉訶德在這場海嘯中到底扮演著怎樣的角色?

    維卡拽著人漸漸遠去,而渡鴉卻遲遲沒?有離開。它?在閃電中間徘徊,盯著失去控制的大海。巨浪宛如數十層高的摩天?大樓,在拔地而起的瞬間又轟然倒塌。沉重的海水壓碎了古老的木頭棧道和石墻,整個小鎮幾乎即將被海嘯吞噬。

    而在巨浪騰起的瞬間,佩斯利看見海水中似乎有一個龐大的黑色影子,在海浪中緩慢地翻騰。一點一點地逼近陸地。與此?同時,暴雨中多出?了一段悠長低沉的聲音,像一條年邁的鯨魚隔著海峽呼喚著什么。佩斯利聽得心神恍惚,背后卻突然傳來一股巨大的吸力?,扯著她繼續向下墜落。憤怒的大海和扭曲的城鎮再一次消失了,記憶重新?變成無序的亂碼。羽毛自她背后飛撒著向上飄去。

    很快,佩斯利的背脊再一次接觸到土地。她落進了一堆枯黃的蘆葦叢中。

    這一次,佩斯利真的差點被摔死。她艱難地屈肘撐起身體?,一抬眼就看見了一片淡藍色的天?空,橘紅的夕陽安靜地掛在地平線上方,剛才的驚濤駭浪已然變成了夢境。

    “哎呀……差點就把你弄丟了。”

    佩斯利還在檢查自己重新?變成人類的身體?,就聽見不遠處傳來一個平滑細膩的聲音,分辨不出?男女。她從蘆葦叢中坐起來,環顧四周,看見自己的左前方豎著一排高大的書架。

    “……”

    直到這時,佩斯利才意識到,她掉進了自己的記憶宮殿。由于這地方長期以?來一直堆滿了尸體?,如今尸體?盡數消失,她還有些不適應現在這個清爽的環境。

    除了她之外,這里似乎沒?有別?的活物。佩斯利搖搖晃晃地站起來,聽到剛才的聲音又從某個方向傳了過?來:“我在這兒。”

    佩斯利轉過?頭,看向書架旁邊的紅沙發。她小心翼翼地走過?去,同時聽到那個聲音仍在喋喋不休:“真是不好意思……我長得不太顯眼,總是會被人忽略掉。有人建議我我選一個更加可怕的造型——現在這樣不夠可怕嗎?”

    佩斯利繞到沙發前,看見老舊的坐墊上有一團濕漉漉的水草,和人的腦袋差不多大。等到對方抬起頭輕輕吐出?信子,佩斯利才分辨出?,這是一條盤踞著的蛇,鱗片的縫隙間填滿了旺盛的草葉。水草遮蓋了它?的身體?,又隨著它?的移動而相互摩擦,使它?看上去格外柔軟。

    “啊,你找到我了。”蛇緩緩豎立起來,佩斯利甚至看不見它?的嘴巴和眼睛在哪里,“首先,請容我介紹一下自己——我的名字是普羅米修斯。”

    “我代表不斷膨脹,無法自拔的求知欲。第一束火苗在大地上燃燒的那一刻,人類由自我開始觸碰一切禁忌的知識。”

    “……”佩斯利深吸一口氣,“你們的同類還有多少?”

    “有很多,佩斯利。畢竟人類是復雜的生物。”蛇發出?了刺耳的笑聲,“我們曾經見過?面?的——我還送了你一份禮物呢。*”

    佩斯利心領神會地看向一邊,那個特?殊的黑色書架獨自佇立在蘆葦叢中。她沒?有搭話,目光在書架和蛇中間來回轉移。普羅米修斯舒展身體?,緩緩地爬上椅背,“其實我已經很久沒?有回到人類身邊了,親愛的……你可以?把這稱作?‘自我放逐’,不過?我自己倒是過?得挺開心的。”

    佩斯利輕輕笑了一下:“雖然你不在人類身邊,你的獵人倒是陰魂不散。”

    “安迪?他是個聽話的孩子。哎……這也是沒?辦法的事,那些小貓小狗全?都是傻瓜——還有那只鳥。如果我不留神看著,恐怕大家都得死光了。”蛇的聲音聽上去很愉快,“畢竟這是有前車之鑒的。”

    “安迪很聽話,但?是維卡不夠聽話。”佩斯利若有所思地看著它?,“所以?,你是來阻止我尋找她的?”

    蛇懶洋洋地趴在椅背上,先安靜了幾秒,隨后憂郁地回答:“如果我真的這么神通廣大,就不會放任她背叛我了。佩斯利,我和維卡之間沒?什么深仇大恨……她只是受到了蒙蔽,最后還扔掉了自己的名字。”

    它?的虛偽表現得很明顯,以?至于剛才的話聽上去仿佛是自嘲的玩笑:“我親自來見你,是因為安迪沒?有把事情辦好——聽話是他唯一的優點了,別?把這話告訴他——總之,你承諾過?,要把渡鴉留下來的羽毛帶給我,還記得嗎?”

    佩斯利露出?誠懇的笑容:“關于這個,我改變主意了。”

    蛇吐蛇信的頻率明顯加快了,這大概就是它?生氣的表現。普羅米修斯迅速問道:“你拿著這兩根羽毛有什么用?”

    “先跟我說說,羽毛對你有什么用?”

    “……我可是不會說謊的。”

    “那就別?說謊。”

    蛇默默往后縮了縮,像蛋糕上的裝飾裱花一樣掛在椅子上。它?有些氣惱地說道:“我真慶幸當?初沒?有直接找上你……渡鴉真是夠倒霉的。”

    佩斯利完全?沒?有被攻擊到。她笑著回應:“難道不是你們看不慣它?嗎?”

    “是它?先看不慣我們,還背著我搞小動作?……這個世界上最悲傷的事情就是被傻瓜的陰謀詭計騙到。”蛇說著說著張嘴嘆了口氣,聽上去像是冷風穿過?狹窄的管道,“但?不到萬不得已,我們是不會自相殘殺的,佩斯利。”

    “有一個叫約翰的詩人曾經寫過?,‘無論誰死了,都是自己的一部分在死去。因為我包含在人類這個概念里。’”蛇在椅背上蜿蜒著爬行,“我們是分散的個體?,也是一整個人類。殺死同類和殺死自己并沒?有區別?——這是一件很痛苦的事。但?是我必須要做。”

    佩斯利也沒?了吵架的興致,疲倦地補充道:“最后是我干了這件事。”

    “所以?我佩服你的勇氣,也佩服你的理智,佩斯利。”蛇點了點頭,“你是所有人類里更加適合獲得知識的那一類。即使你精神崩潰也只會想著毀滅自己,而不是毀滅全?世界。”

    但?佩斯利并不贊同這個說法。她沉默地看著普羅米修斯,最后意味不明地問道:“它?非死不可嗎?”

    “沒?錯,它?非死不可。”蛇的語氣變得有些嚴肅,“在它?玩的這個創造新?神的游戲里,有許多規則被打破了。一些外面?的東西因此?看到了它?。如果它?不去死,裂縫恐怕就再也關不上了。”

    “佩斯利,在這個可怕的宇宙中保護一群脆弱的人類,難度不亞于在地震時保護一只螞蟻。有時候我們就是需要當?斷則斷。”蛇朝著佩斯利探出?腦袋,“把羽毛給我吧。它?們很危險。”

    “……”佩斯利決定撒一個小謊,“等我回去就會給你的。”

    “你確定你還回得去嗎?”

    “我不確定。”佩斯利微笑,“所以?,希望你能抱有希望,而不是在我的思維里一邊亂爬一邊潑涼水。”

    “別?這樣,佩斯利,我又不會亂翻你的書架。”蛇慢吞吞地縮了回去,“我已經很久沒?和人類接觸過?了,請原諒我的冒犯。我記得上次也不小心嚇到了一個人類……你可以?離開了,祝你一路順風……還有,”

    普羅米修斯有些糾結地扭成一團:“替我向維卡問好。”

    ————————————

    久違的寒意攀上了佩斯利的身體?。

    她睜開眼睛,看見空曠的天?空。雪花在空中飛舞,但?尚未落下。佩斯利深吸一口氣,意識到自己又回到了西伯利亞的冰湖上。她抬起手臂,上面?的傷口還沒?來得及結痂。

    獨自躺了一會兒后,她抬起頭,看了眼周圍的環境。冰凍的湖面?沒?有任何?裂縫,像一塊寒冷堅實的大陸。這可和她離開前的情況不太一樣。

    佩斯利又躺了回去,疲憊地閉上眼睛。現在有兩種說法解釋這個現象:第一,她根本?就沒?能進入裂縫,一切都是白日做夢;第二,她沒?有從裂縫里出?來,只是掉進了另一塊意識的碎片——事到如今,還是第二種猜測更加有盼頭。

    溫熱的觸感貼上她的側臉。她重新?睜開眼睛,看見安娜正在舔她。

    佩斯利沉默半晌,試探著問道:“你為什么要撞我?”

    安娜理直氣壯地眨了眨眼睛,似乎比佩斯利還要無辜。她重新?聞了聞佩斯利的手,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對方的視野范圍。

    佩斯利實在沒?力?氣再追上去了。她無所事事地平躺在冰面?上,盯著天?上的雪花飄來飄去,最后慢悠悠地飄到她的鼻尖上。

    隨后,佩斯利意識到這不是雪,而是一片柔軟的花瓣。

    無數的花瓣紛紛揚揚地落下來。大部分是橙色,也有一些是紅色和粉色。和寂寥的雪原相比,這場花雨的色彩飽和度實在是有點太高了,讓佩斯利看得眼睛有些疼。她躺在地上沒?動,任由越來越多的花將自己掩埋,表情恍惚。

    這到底是現實里的夢境,還是夢境里的現實?

    花瓣蓋住了她的臉,使得她的眼前一片漆黑。這時,一只手突然撥開花瓣,抓著她的肩膀,十分粗魯地把她拎了起來。

    “你要被淹死了,小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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