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自由的奴隸(9) 過去在我的頭上漂浮……
時間流逝, 把一切變成冰。冰的下面,未來涌動。如果你掉到里面,你就死去。
這是等待, 行動懸而不決的時刻。
我活在當前,這是你能看到的未來的一部分。
過去在我的頭上漂浮, 像太陽和月亮,可見而不可及。
——格麗克
風起了, 敲響了鐘,在生命和死亡之中晃動。
塞萊斯特編織著祭冰的禮冠,無暇的白枝上燃著蒼藍的火焰, 在沙爾芬德尼爾的傳說中,每任主祭退任后都要將無暇白枝編織成的禮冠奉還給這個世界。
一切繁榮都有終結,但是這不代表沒有永恒, 在循環的終點, 大地會再度迎來春生。
千風神殿一如往日的平靜,整個世界的災難都被時間阻隔,日晷忠實地記錄下生命的流逝,死亡也不過是時間的附屬。
塞萊斯特敲響了第一聲鐘聲, 她將祭冰禮冠放在八角日晷前, 風拖著禮冠, 太陽的日暈模糊了冰雪的冠冕,眾生從風中來,也將隨風而逝。
塞萊斯特閉上眼睛祈求著, “不滅的風啊, 記錄下一切的時刻,千風與日月度量的神明,卡伊洛斯(伊斯塔露)。我偉大的母神, 您忠實的臣民在這里祈求您的恩賜,請收下這白銀的冠冕,賜予我新生的白枝。”
陰影遮蔽了太陽,日晷停止了轉動。塵土中酣睡的只是時間執政的骨與肉,真正的她早已化作千風中的一縷。
風起了,第二聲鐘聲被敲響了。
白銀的冠冕隨千風流逝,樹濤沙沙,風帶來了新生的種子,那是白枝最初的模樣。
塞萊斯特取下風中的種子,日晷的時間重新開始流淌,陰影散去,日輪和時間又一次統一了這個世界。
“感謝您的慷慨,我偉大的母神……”
風的孩子不會忘記風教于她的東西,不要為神明的逝去而哀傷,女神早已化作千風的一縷,聞見花香時,聽見樹濤沙沙時,便是她在唱歌,唱著自由的歌,風的歌。
“但是,請饒恕我的僭越,寬容我的罪過……”
風起了,那是第三聲鐘聲被敲響了。
塞萊斯特取走了神殿的懷表,老舊如同時間本身的懷表一到她的手心,便褪去了陳舊的銹跡,它重拾了過去的模樣。
第三聲鐘聲響起后,神殿便再也沒有了語言。
九方逆轉時間的代價在塞萊斯特身上顯現,銀白的霜雪從她藏著白枝的左眼上蔓延,冰凝的雪逐漸凍結了她半個身軀,即使是春的神明也無法阻止冬日的蔓延。
塞萊斯特現在有了兩束白枝,一枝是過去的影子,一直被她藏在左眼中,那是沙爾芬德尼爾銀白之樹的枝丫;另一個還只是種子,是開啟未來的鑰匙。
但兩束白枝都與她息息相關,她的生命就曾在白枝里孕育,在時間中發芽。
“吃下去吧,這是給你的‘心’。”
塞萊斯特把種子交給散兵,這會是最適合散兵的心臟。
此刻的散兵沒有了風的束縛,露出了自己本來的面目,他這次沒有戴那頂大帽子,紫色的頭發被風輕輕扯著,凌亂地散著神造物的美。
散兵從她手里接過小小的種子,種子仿佛與他血脈相連。它在掌心中跳躍著,一下又一下就像心跳聲。
“制造你的軀殼來自銀白之樹的饋贈……時間的主人(伊斯塔露)同樣也眷顧了稻妻。”
散兵將他的心臟吞服下,他缺失的那部分被填補好了,心臟在胸腔的跳動如此有力。女神沒有說謊,那確實是最適合他的心臟,他的身軀本由白枝制造而成。
心跳的感覺對散兵來講是如此新奇的體驗,他本是容器,是承載神之心的人偶,人們都有的心,他沒有。此刻他的缺失終于被填滿了。但欲望被滿足,巨大的狂喜下,就是無限的空虛。
散兵曾經打算用自己的一生去追逐那顆心,心臟的存在早就成了他漫長而無趣生命的唯一意義。他突然覺得無所適從了,他的夢想以如此輕易的方式被滿足了。
他在風中感受著自己的心跳,那與他的身軀適合良好,仿佛天生就應該居于此,但在他的心跳之外,還有一道與他非常類似的心跳。
散兵忽然意識到了什么,“你……你居然也是銀白之樹的孩子。”
女神的身軀并不像別
的魔神那樣出自天然,她同樣也是用白銀之樹制造的無垢的孩子。但是,賦予她生命的不是坎瑞亞的科技,而是人們對她的希冀和時間主人(伊斯塔露)的饋贈。她不是人偶,按照最初的設想……她本是無垢之人,但是原初的碎片……她不得不接納了它,從完人變成了魔神。
很難說……碎片是命運的詛咒還是贈禮。
同出一脈的麻煩就在于血脈的共通,散兵不僅能感覺到塞萊斯特的心跳,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女神的情緒,就像林間小溪一樣舒緩,跟散兵一點都不同,他是破碎黑暗下的帶著血的笛聲。
散兵覺得很麻煩了,這些情緒完全不受他的控制,肆意侵入他的世界,把他陰暗的天空砸出一個大窟窿,陽光曬得他睜不開眼睛,但是肇事者卻揚長而去……他的生命本來就不需要陽光。當然,他也討厭春風和花,太過甜膩的東西,散兵都會發自內心想要嘔吐。
塞萊斯特也感覺到了這種奇異的鏈接,就像她突然多了一個不聽話的弟弟……散兵的心音,塞萊斯特同樣也阻止不了這么強勢的入侵。但這種副作用顯然一時半會無法消除,他們倆都需要適應。
“沒錯,我的誕生同樣也源自銀白之樹。不過我答應你的東西,我已經給了你,你也應該履行和我的契約。我聽說在遙遠的璃月,有一位執掌契約的魔神,神名為摩拉克斯。那么……契約之神在上,我春之女神塞萊斯特與散兵結下契約……”
契約的具體內容被風隱去了,這樣的話不應該被外人聽見。
在更遠的地方,立于璃月的千巖上,貴金之神睜開了他莊嚴的眼睛。契約是他的神職,任何立下的約定都會傳到這位神明的耳朵里。
“怎么了……摩拉克斯。”
巖之龍王問著一旁突然陷入沉默的友人,歸離原的大地目前沒有任何的異常,地脈的流動也是如此平和。
“我無事,若陀。只是在風的國度,起了一縷契約的風。”
“那是怎么樣的契約,能夠讓你親自見證?”
太過狂妄的愿想,讓貴金的神明也為此沉默。
半晌,若坨聽見了像巖石一樣沉悶的聲音,“……那是契約,也是一場彌天大謊……是欺騙未來、逆轉時間的自由之聲。”
“但我會見證這份契約……直到它給予世界自由的到來。”
“自由是什么?”
詩人吟詠著,他們需要鍛造一把指引人們的旗幟,旗幟上要涂滿人類最美好的愿望,這樣他們才能獲得王城內人民的支持。
詩人彈奏著自由,那要是具體的美麗,不能流于空泛的想象——
“蒙德,我們心愛的蒙德,北境的明冠戴在你的頭上,純粹而永恒。那是未知的故事,傳說中風的神明吹散了冰雪,微風劈開了山巒,莊稼和果木不再是人類的夢想,我們將不再流浪……”
“智慧和力量是自由的羽翼,神明將羽翼賜給我們。風車在轉動,鳥兒在天最藍的一角歌唱,美酒的香氣彌散開了春的味道……”
“游戲與樂曲、歌謠與祭典,歡樂的歌聲永遠不會有停歇那天……”
歌聲流動了云彩,就連寒冰也會為之融化。
那樣的未來是那么美好,人們無法不去期望。在歌里,有一位仁慈的神明,他教會人們自由和飛翔的真意,他將自由之歌傳徹整個穹蒼,但……那絕不是如今的神明,暴風的主人從不肯放下他高傲的身段。
有人小心翼翼地問了,“請問那是哪一位神明大人?”
應當知道,最大的罪過是不信神,神明之間爭奪著信仰,人類也會因為信仰而相互敵視。
“那是——自由的魔神,千風的神主,巴巴托斯。”
沒辦法,塞萊斯特不愿借她的名聲,溫迪又覺得管這么大個蒙德太麻煩,狼王安德留斯更是不理世事。唯一能拿來用用的只有這位目前無神認領的神明。
命運轉了個彎,還是回到了它應有的軌跡。
一旁幫忙組織和招和的阿莫斯覺得奇怪,她還是第一次聽這個名字,而且……他們當著自己神明的面,反而在吹捧另一位不知名的神,“……巴巴托斯,這又是哪位神明?你們這樣做真的好嗎?你們信仰的難道不是春之女神和風精靈嗎?”
“沒關系,神不在意。”
自由的城邦總是有一點點乖僻的自主權,他們的神明太過散漫,不像是其他會因為搶奪信仰而開戰的神明。西塔唯一能想到他們生氣而“大打出手”的理由居然是搶奪美酒。
“請問大人,我們該如何供奉那位神明大人,讓神明大人聽到我們虔誠的聲音。”
人們的提問讓路德維希犯了難,他倒是知道很多供奉烈風之主迭卡拉庇安的禮儀和程序,但他們家的神明大人可都不喜歡那套。
“嗯……蘋果、美酒還有塞西莉亞花就可以了。”
“……這么隨意真的好嗎?”
雖然阿莫斯并不支持在王城宣揚新的神明,如果她還是那位女祭司就應該把這群人抓入大牢里蹲著。
“沒關系,神不在意。”
即使目前還在那個冰雪覆蓋的王城,千年后那個自由散漫城邦的一角還是透過冰雪的封鎖吹出了自由的風聲。
而在風雪的嗚咽中,狼群向著天空發出長嘯,它們在迎接人類的兄弟重新回到奔狼領。一切仿佛沒有發生任何改變,北風狼王安德留斯還是那位威嚴的神主,身軀巨大流轉冰雪,隨便一個踏步便能使大地震動、星辰震撼。
面前站著的兩個人,也還是一位俊美如同冰雪,一位高尚如同烈火。
但一切都不再屬于往日,神明也會低下高貴的頭顱注視著地上的人。
“你是說,你們想要見到風之龍王……塞萊斯特是這么告訴你們的嗎?但是,你們不知道嗎?迭卡拉庇安他的魔神原型就是——風之龍王。”
而在王城高塔的最高層,似乎可以靠近天際的一角。
塞萊斯特來到了禁閉的大門前,門后就是那位烈風之主迭卡拉庇安。她拿出了懷表,指針被撥到了之前的時刻。
吱啦一聲,門被從內打開了……
第42章 自由的奴隸(10) 一千個蝴蝶的骸……
一千個蝴蝶的骸骨睡在我的墻上。
一大群年輕的微風度過河流。
——洛爾迦
人類談論著自由, 但人類對自由一無所知。
“路德維希,你的生日快到了吧。”
風精靈問著青色的詩人,庇護所的人們總是會慶祝自己的誕生, 生命是件美好的事,每個人的出生都應有清風相頌、百鳥銜枝。
“嗯, 確實是有那么一回事。”
路德維希散漫地回答著,上一次慶祝生日……那時他還是尊貴的主教之孫, 未來的大祭司。但他離開了,永遠不會再回去了。他脫離人群太久,生日也變成了一個人的寂靜。
“你有想要的禮物嗎?你大膽說, 需要什么我都會為你找到的。”
溫迪接著說,他已經接受了人類的常識,有人生日就應該有一場“祭典”, 祭典上人們會捧著禮物祝福生命的美麗。溫迪喜歡祭典, 為了參加路德維希的生日祭典,他也會奉上來自神明的禮物。
“想要的東西……”
路德維希沉默了,他什么都缺,春日的復蘇、人間的熱鬧、生命的歡喜……但這些除他自己外, 沒有人可以送給他。所以他又什么都不缺了, 他握緊他的琴, 彈奏他的詩,就像擁有了整個宇宙。
“那就把你最珍貴的東西送給我。”
路德維希只能如此說道。
“好啊,我把我的自由送給你!你還沒有自由, 所以我把我的自由送給你。”
溫迪接話了, 此刻一只飛鳥劃過天空,穿透了黑夜的寂寥,白色的飛行一直奔向初陽的海。自由——本就是一場穿透黑暗的白色飛行。
“自由?我談論著自由, 但我就連自由的羽翼都無法想象,你……又要怎么送給我?”
他們異世界的來客——迪盧克談論著未來的蒙德,他說那是自由的城邦,是理想的青色國度。在那里,所有人都擁抱著透明的自由,無人可以強迫他人,無人可以奪走他人的夢。但路德維希并不相信那樣世界的存在,他既無法相信自由的美好,又深刻恐懼“自由”的泛濫。
迪盧克還太年輕太熱烈,他的血還在為光明的世界燃燒,赤紅的眼眸容不得一點黑暗的陰影,可路德維希不同。
他誕生在本應該最光明的地方,他一出生就立在眾人的頂端。
人們總會對貴族神官充滿幻想,認為他們代表了人類的至善,大人物們會守護世界的未來……可路德維希知道,表面越是一塵不染,內地就越是污濁不堪,越是龐大的口號越會變成空虛的喧嘩。
路德維希不知道,他們口中的“自由”是否也會腐敗,就跟為了神明的口號一樣,變成了現在的虛假之物。
人們實際上并不在意他人的自由,他們只在乎自己的自由,為了自己的利益,不惜奴隸和奪走其他人的自由,這是現在蒙德發生的一切。神官們珍惜自己的自由,但卻奪走了大多數人的自由。
自由在泛濫,神官們是用自由意志做的決定,這難道也是“自由”嗎?
“保密!”
風精靈神氣地說道,他是自然的寵兒,對他來說,自由就跟空氣、雨水、陽光一樣,人們都擁有自由,但他們卻把自己置身枷鎖內。路德維希就是這樣,明明沒有人可以限制他的自由,可他自己早就脫不了身,他明明是“自由”地做著自己的事,卻身不由己。
“……好吧,那我就等你的禮物了。不過既然你給我送了禮物,那么我也會給你回禮的。”
“真的嗎?是什么呀!”
“保密。”
溫迪從風中抓住了一支青色的羽毛,羽毛是從天上降落的,來自某個路過的飛鳥。
飛鳥是否擁有自由?
但羽毛一定擁有自由,它懂得的東西,是聽憑風的指引,風會吹散它身上的塵埃,陽光會讓它的身子舒展,雨滴會讓它的翅膀潔凈。
無需其他的東西,青羽已經擁有了自由,它在世界里漂流,在風中舞蹈。
溫迪收下了這來自天空的贈禮,風之精靈在羽毛上施加了他的祝福,“不要為人世的風所困,要跟世間所有的生靈一樣,做風的孩子。噓,只需要聽憑風引。”
但風中偶爾也會傳來溫迪不喜歡的東西。
散兵在催促著,他又變成了貓的模樣,大爺一樣趴在迪盧克頭頂上。相比于之前的無禮,散兵的心情好像一下子變好了很多,語氣都不再挑釁了,但這不妨礙溫迪下意識排斥他。
“喂,你在干什么呢我們得去找新生的風龍了。”
不得不讓散兵趴在頭頂上的紅發騎士倒是好脾氣,雖然散兵弄亂了他的頭發,而且爪子還挺鋒利,但迪盧克還是任勞任怨地當了散兵的人肉坐墊。
“嗯,我們確實應該走了,溫迪。”
“知道啦。”
溫迪把羽毛放在自己的胸口,就像在他的心上開了一朵青色的花。
“那么大家跟我來,唯一可能會出現新生風龍的地方就是龍脊雪山。”
北風狼王安德留斯并不認為塞萊斯特會不知道迭卡拉庇安的魔神原型,也不認為她會不知道風之龍王這世間永遠只有一個,唯有等老龍王死去,新生的龍王才能誕生。
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塞萊斯特認為,或者說猜測 ,迭卡拉庇安早已死去,而他們只是在驗證她的猜測。
這怎么可能呢?
王城的風墻還穩穩地立在那里,高塔還是那么高不可攀,迭卡拉庇安仿佛永遠都是那么強大。安德留斯無法相信,擁有這樣偉力的魔神竟然已經死去了,誰能殺死風之龍王呢?
但是,安德留斯保持了沉默,那位春之女神不會無的放矢,她絕對知道了什么,而且既然她讓他們來找自己,那么塞萊斯特就認為安德留斯會知道新生風之龍王的所在。
雖然他本身完全不知道什么,但是除了特殊情況,龍王只會誕生在龍蜥族裔里。蒙德這片土地上,原本是有很多風之龍蜥的,但是千年前那場大禍導致風之龍蜥死了一大半,唯一剩下的幾只逃往了火之國。
安德留斯又不可能帶這群人去火之國找風龍蜥,畢竟龍蜥會根據環境的不同改變自己的屬性,到了火之國估計也不再可能是純粹的風龍蜥了。那么唯一的可能性就是那場大禍的所在地,葬送了大多數風龍蜥的龍裔墓地——龍脊雪山。
“爬上來,我帶你們去龍脊雪山。”
安德留斯收斂了皮毛上的流淌的冰霜,寒冰一般的利刃也被溫柔的風撫平了。之前的安德留斯恐怕很難想象自己會這般對待人類,但是此刻的他早已在內心里接納了人。
好吧,僅限安德留斯認可的人,如果其他人敢爬上安德留斯的背,安德留斯絕對會讓他生不如死。
在狼背上的感覺,就像是坐上了一座巨大的航海船,船只在廣闊無垠的冰面上穿行,冰霜和北風都是同行的旅客,天空就在頭頂,星辰隱沒了,陽光在閃耀。大海就在身下,如海水一樣流動的是魔神的元素力,浩瀚如煙,無邊無際。
溫迪輕輕吟誦起了風的詩歌,微風輕輕拒絕了寒冷,他們的身軀都暖乎乎的,迪盧克伸出手,接住了一片空中的雪花。
冰棱的花束一到他的掌心就融化了一灘春水,沒來得及悲嘆雪的逝去,繞著他飛行的風精靈,就為他送來了風中蒲公英的種子。
這是一場盛大的冒險。
他多么三生有幸,可以與千年前的魔神和英雄并肩作戰,一種豪邁的感情替代了不安和焦急,不管未來會如何,就在此刻,讓他迪盧克與魔神和英雄們站一起書寫他們的未來。
上次來到龍脊雪山的時候,奎德他們救下了昏迷的迪盧克,取走了燃燒蒼藍之焰的白枝。此刻,他們從狼背上爬下,雪山還是那么浩瀚,山的峰巒隱藏在冰雪的精魄下,黃昏傾斜了雪山的一角,像是澄明的黃水晶。
北風狼王重新呼喚起了祂忠實的臣民,雪松在搖晃,北風卷走了厚厚的雪,猙獰的巖石脫下了雪的棉衣,露出了它原本的面目。
一層層厚厚堆積的尸骨重新又從雪下蘇醒,它們的時間早已不再轉動,永遠被停留在了冰雪覆蓋的那刻。風之龍蜥有著像是蝴蝶或者蜻蜓一樣輕盈的羽翼,透明的骨膜上仿佛可以彈奏樂曲,這些青色的龍裔本該自由自在于天地間,但它們永遠地沉眠在冬日下。
龍蜥們的尸體非常完整,沒有明顯的外傷,長時間的冰凍沒有讓尸身腐朽,反而像是浸潤了冰雪之氣的雕像。
“走吧。”
順著尸體們堆集的數量,他們一路尋到了冰雪下的洞窟內,但奎德敢打包票,上次來這里并沒有顯露出洞窟的樣子。他觸碰了巖石的墻壁,看上去沒有任何異樣,仿佛這里天然就是一個洞窟。
溫迪察覺到了熟悉的氣息,那個人曾經到過這里。但風精靈只是沉默了,他隱去了自己的發現,溫迪選擇相信他。
雪山的洞窟很深很大,甚至可以容納下幾個安德留斯。但狼王還是收斂自己的本相,如果把洞窟弄塌了,會非常麻煩。安德留斯變成了普通狼的大小,領著奎德一行人進入了洞窟里。
這里的風之龍蜥很多,它們都被冰封在了冰雪的柱子里,表情倒沒有猙獰,反而非常平靜,安寧地陷入了沉睡。
繞了一圈后,他們回到了原點。
這里好像就只是一個盛放風龍蜥的展廳,沒有別的特殊之處。安德留斯發出一聲長嘯,然后把鼻尖放在冰雪之下,回聲給他的回復到了,它們說下面是空的。也就是說,在表面的一層下還有埋著的一層。
“溫迪,我要打開通路,你記得保護好奎德他們。”
安德留斯短暫地囑咐著,風精靈用風將眾人的身體托在半空,并編造了一道細密的風墻來抵御之后飛揚的碎冰。
一道龍卷一樣的風重重地打擊在冰面上,冰面瞬間碎成蛛網的模樣,冰兜不住自己的軀殼,只能無助地墜落。暴風帶來的沖擊,引發了雪崩一樣的連鎖反映。積雪四處逃往著,有些直接撞上了盛放龍蜥的柱子,它們冰凍的尸身沒有從冰里解脫出來,反而碎成了晶瑩的
碎片,每個碎片上都有著龍蜥們曾經的呼吸。
風墻抵擋住了碎片的襲擊,等到風暴停息后,黑洞一樣見不到底的深淵出現在了洞窟內。
眾人對視一眼,他們要的答案就在這黑洞內,然后就縱身一躍,就像水滴,滴答一聲,滴入了海里。
滴答、滴答……
水珠從她的手指上滑落,塞萊斯特有些無措地動著自己的手指。奇怪,她的身體有點不聽她使喚,一大半個身子就好像被冰覆蓋了一樣僵硬。
錯覺嗎?
雪之公主如此思考著,大概就是錯覺吧,她昨晚也睡得很好,難道是因為落枕了嗎?
“公主殿下,天空的使者快到了,請殿下準備好去面見使者。”
門外是她的侍衛哈倫的聲音,哈倫非常恭敬,在門外催促著沙爾芬德尼爾的雪之公主換上祭司的禮服,去等候天空使者的到來。
“知道了,退下吧。”
今天是迎接天空使者的日子,歷年這個時候都是沙爾芬德尼爾最重要的節日。但對于塞萊斯特還是第一次,她剛誕生沒有多久,但已經成為了連接天空和大地的主祭,人們說這是因為公主殿下是王國最珍貴的寶物,是上天賜予沙爾芬德尼爾的孩子。
她的頭發是霜雪一樣美麗的純白,發絲順滑一路直接延伸到腳踝,侍女們恭敬地替她挽著月光一樣的長發,將祭冰的禮冠戴在她的頭頂。
塞萊斯特輕微地轉了轉頭,她的頭發被挽成了美麗花束般的模樣,白銀的枝丫上面開著蒼藍的花,像星輝一樣掩映在銀白之下。她眨了眨黃金的眼眸,那是她身上唯一接近神明的地方。
然后侍女們為她戴上如星月般的耳環,一只是白銀的月,一只是金黃的星。接著是流淌著月光的禮服,觸碰禮服上的紋路有如觸摸白銀之樹的呼吸。
“公主殿下,一切都準備好了。”
塞萊斯特看著鏡中的自己,像是一朵精心呵護的霜銀之花。她卻有點不滿意了,轉身拿出了自己的法杖,流淌著力量的權杖才是一位公主最美的飾品。
“走吧,我們去見那位使者大人。”
而另一側的王城高塔,在最接近高天的地方,風的神王聽到了來自高天的指令,他有點無奈地撥弄了幾下琴弦,又是麻煩事啊,但又不能不做。
風之龍王嘆息著,還是打開了黑鐵似的大門。他在臨走前,叮囑了一旁侍奉他的虔誠祭司們,“我要出門一趟了,你們要看好王城哦。”
說罷,便直接從高塔躍下,人的軀殼一接觸自由的風,便化成了青翠的巨龍,渡過高山的脊背猶如翻飛的浪花。祭司們望著龍的離去,祂在天空中翱翔,青色鱗片上暈開的,或許是胭脂色的吻。
而羽翼直指的方向卻是無垠的翠綠之國,那是——沙爾芬德尼爾。
第43章 殺死論文的少女(4) 明亮的星,我祈……
明亮的星, 我祈求如你般堅定
但并非高懸夜空,獨自輝映
睜著永恒的一雙眼睛。
——濟慈
午后光線正好,從沙丘上刮來的風吹走了地上的燥熱, 不知名的蟲在孜孜不倦地鳴叫著,蝎子從沙子里面爬了出來, 想要捕獵這擾人清夢的鳴蟲,它黑色鉤子似的武器高高立起, 可還沒等它填滿肚子,身后的沙丘卻悄悄墜落,黃金的鱗片只閃了一瞬, 蛇就拖著它的戰利品回到了陰涼黑暗之中。
阿如村再次熱鬧了起來,離開村子的人們又一次在村子里聚首,不過這次還多了拉赫曼旅團的成員和一位金發的學者。
拉赫曼旅團的人被抽走了意義, 像氣球一樣干扁下去, 任由風紀官們把他們的手腳用麻繩捆綁住,丟在屋子的一角。
守村人沒有像鍍金旅團的成員那樣被捆得結結實實,他只是被束縛了雙手,帶到了坎蒂絲和阿如村村長面前, 之后等待他們的將是來自風紀官的審判。
“九方呢, 她還好嗎?”
賽諾問著這幾日忙來忙去的提納里, 他們從空中墜落下來,然后就陷入了一場集體的夢境里面,萬幸大家醒來了后都傷得不重。
可是, 那個紫色的執行官卻沒有了蹤影, 九方還莫名地陷入了昏厥中,提納里檢查過她的身體,從醫學的角度, 她沒有什么大礙。眾人提心吊膽了一陣,但好在,昨天她終于清醒了過來,只是看起來還是很虛弱。
“還要再觀察一段時日,不過放心,卡維自告奮勇在照顧她。”
賽諾挑了挑眉,他就知道那個金發小子不安好意,“是嗎?那等會也叫他過來幫忙吧,雖然看起來文弱了一點,也還是個男人。照顧九方就交給迪希雅吧,她自己說的九方雇傭了她。”
“賽諾,卡維估計沒那個意思。”
卡維能過來幫忙,提納里已經覺得很感激了,他這幾天真的忙壞了,不過好在大家都沒什么事。不過,提納里轉頭看了看召集了一群人的艾爾海森,他倒是一點都不忙,依舊悠閑地翹著二郎腿看著他那本厚得能當磚頭的書。
“艾爾海森,你現在可以告訴我們,你把我們這群人叫過來有什么事了吧。”
這件事不太尋常,艾爾海森不像是喜歡出頭牽線的人,而且提納里也想不到這位學弟有什么要跟他們交代的東西。
坎蒂絲和迪希雅押著拉赫曼也來到了大廳,身后是這幾日一直被關禁閉的守村人。
“看來你們的閑聊結束了。”
艾爾海森合上那本書,從屋子一側的椅子上起身,翠綠的披風在身后一抖一抖地像是翠鳥的羽毛。
“召集你們的不是我,是這位。”
艾爾海森走到守村人面前,打了一個響指,螢綠的棱光一閃,束縛守村人雙手的麻繩便落到地上。
“我該怎么稱呼你?守村人,還是小吉祥草王?”
守村人一直佝僂著的背立直了,花白的頭發也仿佛一下子注入了生氣,最為奇特的是那雙眼睛。他睜開了眼睛,草木充盈的光輝就盛在那雙眼眸中。
他這幾日沙啞的聲音變得清脆起來,取代老年人沉悶的是女童清脆如同山泉水滴答的聲音,他(她)說,“非常抱歉,以這種姿態見到大家。但正如艾爾海森所說,確實是我召集大家聚在這里的。”
“……”
大家都陷入了沉默了,一個答案浮現在所有人心頭,但他們只是遲疑著不敢相信,畢竟沒有人真正見過那位大人,聽過那位神明的聲音。
“我來做個自我介紹吧,我是智慧之神布耶爾,你們也可以稱呼我為納西妲。”
神明降臨地如此突然,迪希雅一下子有點接受不過來,她這輩子都沒想過自己能面見一位神明,“無意冒犯,您……您真的是小吉祥草王大人嗎?”
納西妲有些疑惑,她的語言傳達得應該很精確了呀,看來她的人類觀察還不太夠,“是的,不過稱呼我納西妲就可以了。”
賽諾想到這幾日從下屬那里得到的情報,難道……這一切都是小吉祥草王的授意嗎?“那我就直接問了,納西妲,你是否清楚教令院的所作所為?”
“是的,這也是我召集大家的用意。請大家幫助我推翻以大賢者為首的教令院高層,他們在做錯誤的事,身為須彌神明的我,有必要站出來保護須彌。”
“……這是什么意思?你們在說什么?”
迪希雅完全不理解
大家都在打什么啞謎,怎么突然之間她就要去干翻教令院高層了呢?她前不久只是一個平平無奇的傭兵,怎么一下子就要卷入這么大的事件,命運也太過無常了吧。
“嗯,那我就從頭說起好了。”
幾天前的某個夜晚,一段不為人知的對話發生在了平靜的阿如村。
“我再確認一次,即使這樣做你可能會死,你也不后悔嗎”
智慧的神明如此問著她被放逐的子民。教令院為了制造更多神明罐裝知識,就盯上了流放阿如村的守村人,那群高層將守村人跟赤王復活綁在一起,迷惑了瘋狂的鍍金旅團。這樣做的話,就算事后追查,也查不到高層的頭上。
身為須彌的神明,納西妲有必要保護自己的子民,但是她勇敢的臣民眼里醞釀著更大的復仇,他不惜以身試險,也要把那群教令院的蛀蟲拉下馬。
“是的,我確定,這就是我想要的。”
以前被迫害的是他的學術,他只是說了真話,可教令院容不下不同的思想,他們早就把赤王釘在了歷史的恥辱柱上,可又無恥地舍不得赤王留下的遺產,暗中研究著赤王的智慧。
現在被迫害的是他的生命,他到底還要沉默多久這次好不容易有機會,可以揭露教令院高層的黑暗,又得到了小吉祥草王的幫助。
守村人決意以自身為餌,引起這背后的牛鬼神蛇們,攪動這須彌的千風萬浪。
“也就是說,之前發生的一切都是小吉祥草王大人設計好的嗎?包括入夢也是嗎?但這是為了什么?”
提納里的耳朵在空中轉了幾下,尾巴焦躁地打著地面。他思緒波動大的時候,就顧不上控制自己的耳朵和尾巴了。
“我也有問題,莎夏……她是納西妲你暗中放在愚人眾的人嗎?”
賽諾前往阿如村就很蹊蹺,而后面他引開了愚人眾的執行官,讓自己的屬下去查抄愚人眾的據點,結果沒找到愚人眾的罪證,反而得到了教令院高層鐵證如山的罪陳,而且……他們還犯下了最嚴重的的褻神罪過,他們竟然想要制造一位新的神明!
“嗯……讓我回答兩位的問題吧。這個計劃并不是我設計的,不過我同意了計劃的施行。目的是為了讓風紀官找到教令院的罪證,還有把那位散兵也弄走,他是教令院制造神明的容器。雖然我不能告訴大家他去了哪里,但是他已經不會威脅到我們了。”
納西妲接著轉過頭看著賽諾,她想起來了什么,像個真正的孩童一樣甜甜地笑了,“莎夏是我的第一個人類朋友,賽諾你可不許欺負她。”
“……那她是誰?”
“她不讓我告訴你,說是這樣比較有趣。嗯嗯,我也覺得這樣很有趣。”
謎題一下子揭開就會索然無味,猜謎的過程才是探索智慧的過程。
“那艾爾海森呢?你又是什么時候知道了小草神大人的存在。”
問話的是提納里。
艾爾海森似乎早他們一步知道了小吉祥草王的存在,但之前賽諾說……艾爾海森好像是參與了什么,但他的計劃被一個叫莎夏的愚人眾……噢,現在是自己人,攪亂了。也就是說,他在那之前,也跟他們一樣,不知道小吉祥草王的計劃。
“是在賽諾向教令院提出申請的時候。我比你們更早知道教令院和愚人眾有勾結,教令院不可能同意賽諾的申請,而且……”
艾爾海森隔空指了指賽諾和提納里佩戴的虛空終端,“虛空終端能夠監視人們的一舉一動,教令院不可能沒有發覺風紀官的所作所為。按理來說,他們應該用虛空終端直接叫停你們的計劃,把賽諾調回城內。但是,這么久了,教令院始終沒有任何動靜。”
“唯一可能的解釋就是有人修改了虛空終端的信息,而據我所知,有能力做到這點的除了大賢者外,只有那位居于凈善宮的神明,智慧之神布耶爾。而且后面的夢境,也更讓我堅定了,那一定是來自草神的力量。”
迪希雅聽得大腦發昏,她明明一直在這里,卻與這群動腦子的格格不入,“額……反正就是教令院高層干了壞事,賽諾手上有了證據,草神大人希望我們幫忙教訓高層,對吧?”
“嗯,大家的力量都是必需的。”
坐在地上的拉赫曼抬起了頭,他質問著雨林的神明,“那我呢草神大人,我現在只是一個罪人,雨林不會接納我,我信仰的赤王大人更不會原諒我的所作所為。就這樣的我,您又期望我能幫身為神明的您什么呢?”
納西妲抬起手,綠色像是飛羽的光芒從她的手心飛到拉赫曼身上,他身上纏繞的繩索都落了下來,草木的力量溫柔地將他從地上扶起來。
“我知道的,拉赫曼。這么多年來,沙漠一直仇視著雨林,但這不是你的錯,因為雨林也從未接納沙漠的孩子。身為須彌的神明,我一直都在那個小小的宮殿里,沒有盡到身為神明的責任。但是現在,我要從那座宮殿里走出來,沙漠也是須彌的一部分,是金色的寶物。”
“過去的事情我不會再追究了,所以現在就讓沙漠和雨林連起手來,為了我們雙方更好的明天。這是我智慧之神布耶爾對大家的承諾,會給大家一個更包容和平等的真正的智慧之國。”
眾人都注視著神明,納西妲感覺到了那是包含著期待的目光。
被人期待和需要的感覺,原來是這樣。雖然……她還不確定能不能比得上她憧憬的大慈樹王,但是納西妲已經知道了。月亮沒有必要成為太陽,月亮同樣也可以給須彌撒下滿月清輝。
“那么大家,讓我們來談談如何建立一個新的須彌吧。”
隔壁好像很熱鬧的樣子,九方躺著病床上,她蒼白的臉尖尖的,大眼睛又圓又無辜地睜著,她不動的時候就像櫥窗里展示的娃娃,精致但沒有什么生機。
卡維有些心疼地看著少女,她的頭發散開了,像海藻一樣的黑發在白色的床單上鋪開,就像在純白的畫布上寫意畫了幾筆墨黑的枝丫。
窗外的光透過屋旁的花枝照在她的側臉上,光中開了幾朵小小的陰影的花。
“外面的天氣很好,你要不要我扶你出去走走?”
九方感覺從臉到她臨窗的半個身子都被太陽曬化了,軟軟地提不起勁,這是個宜人的午后,外面的煩擾都與他們無關,她和卡維都只有美好的日光、微微的清風、清脆的鳴蟲,還有……彼此。
“不了,我哪都不去。你不是想告訴我,你在夢中的奇遇嗎?跟我說說,那座月女城是怎樣的模樣?”
提到月女城,卡維本來有點無精打采的眸子一下子亮了起來,那座月光中的城池又一次浮現在他眼前。
他幾乎手舞足蹈地描述起那不可思議的城池,“那里的建筑特色我從來沒有見過,城墻通體是銀白色的,看不出是用什么材料做的,不過我懷疑是月光石。一條巨大的像是銀帶的河流流通了整個城市,水是月女城的命脈,一切的機關都是用水轉動的。你能想象嗎?在沙漠,有一座以水為能源,以水為圖騰的城市?”
卡維說著說著停了下來,大多數女孩都不會喜歡他說建筑。他問了九方問題,但又突然失落了起來,他一提心愛的建筑就會忘記照顧女孩的心情,她估計……也不會喜歡他提這些。
“誒?這么神奇,那你可以畫給我看嗎?我也想看看那座月光下流淌著銀白之水的城市。”
“……好,我馬上去拿紙筆。”
卡維起身太急,差點絆倒他自己,雖然動作有點滑稽,但他嘴角的笑卻怎么也壓不住。
太好了,原來她也跟他一樣。
在提筆之前,卡維望了一眼窗外的花枝搖曳,這確實是個很棒的午后,陽光正好、清風吹拂,他和她都在這里。
是的,他們就在這里,
而且,心意相通。
第44章 殺死論文的少女(5) 親愛的, 顫抖……
你來我往
秋波飛飛送閃爍火花, 越來越陰郁了,
我的天空歪成了窟窿,因傷而醉,
親愛的,啊, 親愛的
顫抖的心破碎了。
——尼采
清晨,九方打開房門, 門外是忙碌了很久的賽諾,這還是她醒來后第一次見到他。清晨的霧氣很濃,很難想象沙漠中也會有將近乳白色的呼吸
彌漫, 霧將空氣都打濕了,她吸入了一口,沉重的含著鉛塊的感覺墜在心頭。
賽諾閑適地靠在墻上, 沒有戴他那頂紫色胡狼帽子, 也沒有帶上他的武器,他只是過來見見自己的朋友,然后……一柄手銬從他手上垂下,出現仿佛只是巧合。
“等多久了?怎么不敲門呢。”
“沒有多久, 你還是個病人要好好休息。”
“那陪我走走。”九方接著說, 現在他們還是朋友, 清晨最適合散步。
“好。”賽諾答得很直接,那副手銬被他收進自己的口袋,但露出了一點銀色的鏈條隨著走動打在空氣中。
他們安靜地走了一路, 從阿如村古樸的石階上走下, 穿過鎖鏈橋,繞開棗椰樹和隨處可見的仙人柱,穿過鍍金旅團遺棄的據點, 逐漸爬上了沙丘的頂點。九方坐了下來,她伸出手拍了拍周圍示意賽諾在她身旁坐下。
透過輕薄的衣料沙子在她身下流動,就像水流一樣流淌著。沙丘上是風自由通行的地方,風吹得她和賽諾的頭發都四處凌亂著。
九方沒有去看賽諾,她只是安靜地注視著太陽從遠處的沙子里一點點爬出來,沙子上除了沙子,還有幾棵寂寞的仙人柱,綠綠的,上面掛著鮮紅的赤念果,紅紅的果實在黃沙掩映下格外動人。
“你還記得嗎?以前我受傷的時候,你來看望我,還給我帶了沙漠特產赤念果。”她不經意間提起了過去的事,然后轉過頭認真地看著賽諾,“我記得,那嘗起來很甜。不過現在呢?你還愿意將它帶給我嗎?”
賽諾避開了少女的眼睛,他以為他的意思已經足夠清楚了,他可不會陪罪犯散步。賽諾沒有回應九方,只是緩緩起身,然后縱身一躍直接跳下了沙丘。
簌簌的風聲在他耳邊響起,然后在空中一個轉身,紫電的盔甲就覆蓋在賽諾身上,接著他就像一道閃電一樣擊穿了大漠,閃光在仙人柱前停了幾瞬,就一個閃現——
胡狼少年捧著鮮紅的赤念果出現在九方面前,他額前的白發散亂著,但那雙眼睛的熱量卻透過了一切,不管是沙漠、風紀官、職責……好像什么都不重要了。
九方能感覺到賽諾在注視著她,她突然意識到賽諾的眼睛跟赤念果一樣熾熱而鮮活。
“怎么不接?你不是很想要嗎?”
九方沉默了一瞬,她移開了眼睛,“……難道我想要什么,你都會給我嗎?”
賽諾沉默了,他認真地思考了一會兒,“當然不會。”他斬釘截鐵地說,然后接著道,“但是,如果是赤念果這樣的東西,你什么時候想要,我隨時都會給你帶來。”
“風紀官不用工作啦?”
少女或許在某些時候都會變得難纏,賽諾抓過九方的手,把帶著他體溫的赤念果放在九方掌心。女孩子跟他還是不同,對他來說不太大的果實卻牢牢占據了九方白皙的掌心。
“只要我下班,那么隨時可以。”賽諾修正了一下自己的說法,他又不是什么感情騙子,賽諾只會許下他能做到的誓言。
九方的眼睛好像濕潤了一下,賽諾不太確定,但少女不一會兒就重新調整好了情緒,她又變回了平時那個九方。而她的目光轉向了賽諾口袋里露出來的銀白鏈條,在陽光下閃得她眼睛疼。
“……你是來逮捕我的吧,我不會逃的。”
九方把手腕并攏伸向賽諾,赤念果從她掌心滑落,順著沙丘的弧度滾落,紅色的果皮上沾滿了細小的砂礫和石塊。
賽諾單膝跪地,從口袋里掏出銀色的手銬,太陽還是太大了……閃得他都有點眼花。然后他解開了手銬的暗扣,動作很輕地,手銬輕巧地搭在了九方纖細的手腕上。
九方低下頭,手銬沒有給她什么苦頭,她突然發現手銬內側被縫上了一層細密的絨毛,“這……算是同情?你在同情一位罪犯?”
賽諾有些郝然地咳嗽了幾聲,果然,他就知道他不適合做這些,單純用拳頭或者武器揍到罪犯求饒是更加適合賽諾自己的風格。他沒有回復九方的問題,只是輕輕扯了鏈條的一端,九方的身子不得不被拉得更靠近他,“不,我是在逮捕罪犯。”
然后就彎下身子抱起九方,讓她的手搭在他的肩頭,“抓穩了,太陽有點大了,我們回去吧。”
“……是誰讓你這么做的?”
從他的懷里,少女的聲音傳了出來,她的氣息噴在他裸露的上半身上,她的臉或許正靠著他蜜色的肌膚上。賽諾散亂地想著,或許他的穿衣風格確實太狂野了一點,提納里如果看到這一幕又該念叨個不停了。
“我自己。”賽諾停頓了一下,他本來不想提那個名字,那個男人跟他不怎么對付,但現在他們是同盟了,“還有……艾爾海森。”
九方沒有再說什么,太陽確實是太曬了,她不想被太陽光曬,可后面就是賽諾裸露的肌膚,那股少年的氣息陰魂不散地從她鼻尖,到手指,到微微發紅的臉頰。像是自欺欺人,九方閉上了眼睛,但賽諾的頭發還是和她的頭發攪合在了一起,白色的發絲和黑色的發絲,明明黑白不容,可纏成結后就連分開都會覺得疼痛了。
她沒有想到自己會睡著,奇怪,她有什么好安心的地方呢?可九方就是伴著賽諾的氣息,沉沉地陷入夢鄉。
等到她醒來的時候,就身處阿如村的禁閉室內,手銬還穩穩的戴在手腕上,它裝作自己沒有什么攻擊力,只是銀白的飾品。
桌子旁邊是一張給她的通緝令,上面陳著她的罪證,壓著那張紙的是幾個疊起來的赤念果,不是早晨那個,是新找來的果實,它們看上去很甜蜜。
“你醒了?”
艾爾海森收好了根本沒看幾行的書,他也不是機器,不可能隨時都有心情鉆研學術,雖然對他來說,這些旁人看不懂的東西,比世界大部分的人類流行都有趣。
“你是來探監的?”九方尖銳地問道,但其實她沒有什么不好的情緒,只是她習慣了裝作跟艾爾海森水火不容的樣子,即使這里沒有旁人,一時間她也難以卸下偽裝。
“你可以這么說,不過我的建議是你最好呆在風紀官的監獄里。”
剩下的話艾爾海森沒說,他們都心知肚明,對于九方來說,真正的威脅早就不是風紀官或者教令院了,而是……愚人眾。
愚人眾的人不是傻子,自從博士走后,他們的計劃就多有不順,調來的執行官還莫名其妙地失了蹤,愚人眾里面有內鬼不需要說都能清楚。而九方作為博士走后的負責人,不管她是不是內鬼,光是一個失察,就可以讓她去半條命。愚人眾可從來都不是慈善組織。
“是你建議賽諾這么做的?但是,為什么?”
艾爾海森說得沒錯,九方的失察已經是板上釘釘了,雖然她留了后手,以逃脫來自愚人眾內部的追查,但是最近的苦頭恐怕也是少不了。如果這個時候,能去風紀官的監獄里,不僅可以大大減輕她的可疑程度,還可以避免很多麻煩事。
艾爾海森很聰明,他僅僅通過推斷,就可以到達這個地步,九方最初帶上他,不過是為了把她干的一切與小吉祥草王的事推到艾爾海森身上,但是她從來都沒有指望過艾爾海森會主動幫助她。
她一直都覺得艾爾海森應該挺討厭自己的……畢竟他討厭麻煩,而她就是一個大麻煩。
“現在糾結這個有意義嗎?我想做,就那么做了。”
人們總是會以為艾爾海森是只會憑借嚴格的利害計算而行事的人,但是他們都忘了,艾爾海森不是機器,他也是最正常不過的人類,會有自己的喜好。九方自以為是逼著他不得不卷入了一系列事,但是如果他不是自愿,誰又可以為難一位幾乎“目空一切”的天才呢?
好奇心是這個國度最危險的東西,艾爾海森當然不會為了滿足自己的好奇心而瘋狂,他只是享受踩著灰色規則的邊沿,守著萬物法則的感覺。這種感覺就像醉酒,他當然一直很清醒,而酒精會讓他更加……清醒。
“你對我有
偏見,我的建議是趁著蹲監獄的時間,醫治一下你頭腦的頑疾。”
艾爾海森接著補充道,“比起探究我的動機,不如你回答一下我的問題,為什么要做到這個地步?”
雖然艾爾海森尊重舍身的英雄,但他從不盲目推崇正義感和英雄主義。這個世界滿是等著獲救的人們,太過正義和英雄主義,只會被救贖拖下地獄,人們救不了其他人,他們連自己都救不了。
“現在糾結這個有意義嗎?我想做,就那么做了。”
艾爾海森的語言確實很精妙,不愧是知論派的高材生,拿艾爾海森的話堵艾爾海森的嘴確實有著莫名的爽感,但那是艾爾海森的話,不是九方的。
“我或許應該這樣回敬你吧。但是,不是我想做什么英雄,也不是出于什么正義感,只是如果我知道了什么,卻什么不做的話,我會害怕……害怕之后出現的惡果。”
九方一直是反著生活的,驅動她的從來都不是什么偉大的情緒,而是最單純的害怕,她很怕疼,也不想讓其他人疼,所以她只能伸出手。雖然說出口感覺很遜,但是說到底……她既不是神明,甚至連神之眼都沒有,在這里她就只是個普通人。
如果是塞萊斯特在這里,肯定會比九方做得更好。雖然她們是一個人,但是力量卻讓她們的選擇天壤之別,九方似乎只能跌跌撞撞地前行。
“那為什么不一開始就坦白一切呢?”
艾爾海森如果做醫生,一定是患者最討厭的那種錙銖必較的醫生。
“你心里有了答案,為什么還要我說出口來?這樣做的話,我會討厭你的。”
“我已經說了,你對我有偏見。不肯相信他人的從來不是我,而是你。你應該好好學習一下怎么樣坦誠地和他人相處。”
“……學習你艾爾海森怎么和其他人相處的嗎”
他們之間似乎還斗了幾句嘴,然后艾爾海森就離開,將滿室的安寧送還給了九方。在他走之前,“對了,你抽屜里的信我替你交給妮露了。”
“你看了?”
“我為什么要看?”
他的話似乎又在耳邊作響,不肯相信他人的從來不是艾爾海森,而是九方。
“你不感謝我嗎?”
他指的是送她進牢子的事嗎?
“……好的,謝謝你,艾爾海森。”
但是,或許,她真的應該嘗試相信他,相信他們。
第45章 殺死論文的少女(6) 濃郁的蝴蝶,從……
在邀請你之前, 已有濃郁的蝴蝶。
穿過我陰暗的甲胄,從胸肋間緩緩踱出。
被鞣制的孤寂,膽怯而奢侈。
——洛盞
妮露把看過的信件放在桌上, 然后打開了窗戶。
外面新鮮的風順著窗子吹了進來,她額前的紅發被風吹著, 遮住了眼睛。妮露深深呼吸一口氣以平復身體的顫抖,這或許是因為興奮, 亦或許是恐懼?那封信件也被風一同展開了,向世界展開了它的內在。
【親愛的妮露:
許久不見,你可好?我一切都好, 不必擔心。
花神誕祭的日子將近了,教令院恐怕為難了你。但你現在不用擔心了,我為你提供好了舞臺, 具體的位置會由一個叫迪希雅的傭兵帶你前往。不必擔心資金之類的問題, 我從別的途徑弄到了錢。而教令院那邊,我向你承諾那一天他們不會為難你,甚至學者們會主動來觀看你的表演,你或許有疑惑, 我事后會向你言明一切的。花神誕祭那天, 你只需要像往常一樣跳舞, 不要擔心什么,也不要有顧慮,你的舞姿是完美的, 這那樣為草神大人獻上祝福吧。
這里向你致歉, 那天我恐怕無法在場為你鼓掌,但是我會為你,也是為了草神獻上最盛大的“花朵”, 至于是什么,先容我保密。總之,我的朋友,起舞吧,舞臺、觀眾、慶賀已經準備好了,就等最棒的舞者登上她的舞臺了。
你的友人:九方】
妮露不清楚九方怎樣才能做到,但莫名地她相信她的朋友。九方曾經開玩笑說要讓妮露登上最美的舞臺,或許那不是玩笑,她真的要給妮露獻上最盛大的舞臺。
門響了幾聲,妮露抹掉眼角的淚,她哭什么呢,她應該高興才對,“來了。”
妮露打開門,門外是一個陌生的女傭兵,皮膚是蜜金色,眼睛里面好像藏了一頭獅子。女傭兵沒有看起來那樣不好惹,她爽朗地笑著開口,“你就是妮露吧?我是迪希雅,我的雇主是九方,她應該有在信里面提過我吧。”
“嗯,你好,我是妮露,你要進來喝口茶嗎?”
迪希雅擺擺手,“謝謝好意,我就不用了。你現在有空嗎?我帶你去看看舞臺吧。噢,如果沒空的話,我就下次再來。”
“有空的,請你稍等一下。”
等妮露整理好了衣物,就跟著迪希雅下樓了,樓下還有一個五大三粗的漢子,他似乎認識迪希雅,迪希雅也朝漢子點點頭,“對了,他是拉赫曼。在花神誕祭那天,他會和我一起維持秩序。”
女傭兵說完就帶著妮露和拉赫曼進了一條小巷,然后搭了河邊的一艘小船,就劃到了有重重綠植遮蓋下的水域。女傭兵用槳撥開水葫蘆之類的葉子,小船蕩開了疊疊綠意,朝著河岸進發了。
河畔沒有供人通行的路,水路更方便通行。在拂開水植后,迪希雅拉走了覆蓋在舞臺上的綠色幕布,下面是一朵巨大的“月蓮”。月蓮的蓮心是淡黃色的,潔白中帶點銀藍的花瓣細細密密捧起蓮心。
船停歇了,妮露登上了月蓮,這是給她打造的舞臺,花瓣像是冰晶一樣剔透,而在蓮心內,擺了一圈帕蒂沙蘭作為點綴,淡紫色的花就像夢一樣飄忽。妮露伸出手摸著花瓣絲絨般的觸感,終于有了一點實感,她總覺得像夢,而現在她回到了現實。
妮露輕輕擺動了身體,舞姿像是蓮花一樣高潔而美麗。
而一旁的迪希雅看著在月蓮上起舞的紅發舞者,壓低了聲音問道,“那邊的事,你們都準備好了嗎?”
“準備好了,我的弟兄們會引開可能會礙事的三十人團,教令院那邊我也打聽了,賽諾說沒有問題,大多數的學者都在準備識藏日,沒有精力在意風紀官的異常。”
“那就好,”迪希雅看著翩翩起舞的妮露,“希望那天能夠一切順利吧。”
如水的光陰轉瞬即逝,花神誕祭那日到來了。對大多數人來說,這只是平常的夜,哪怕繁星閃耀、明月高照。
但靠近冒險家協會的湖,飄來了一朵月蓮,它發著光,像是一盞開在水中的花燈。月蓮閉合了花瓣,它嬌羞著,現在還沒到開放的時刻。
岸邊的人們注意到了那朵蓮,他們指著它,紛紛議論著。
“你們看,那是什么?”
“要通知教令院的人嗎?”
“不了吧,又不是什么大事。先看看吧。”
越來越多的人靠在了岸邊,迪希雅大聲吆喝起來,“這里將會有一場獻給小草神大人的表演,請各位耐心等待。”
與教令院合作的三十人團注意到了城內的異常,不是水中的蓮,而是沙漠傭兵的潛入。“看來有人鬧事,弟兄們跟我來。”
拉赫曼旅團的頭領完成他的任務后,就安靜地回到了岸邊,他朝迪希雅打個眼色,迪希雅也放下了懸著的心,現在就看賽諾和艾爾海森那邊了。
虛空終端中傳來讓人無法理解的指令,教令院的學子們困惑著,但他們已經遺忘了質
疑,只要按著終端的指示做就行。人潮來自四面八方,像流水一樣向岸涌來,他們彼此素不相識,但此刻他們已經成為了花神誕祭的觀眾。
外面的人流沒有打擾教令院里面的某些人,他們還沉浸在虛空的平靜之中,他們如此深信自己的計劃不會敗露。他們中的一人,阿扎爾,還在他的辦公室處理著事務,他房間的隔音很好,以至于他無法察覺任何的異樣。
衛兵們從虛空終端中接到了指令,指令讓他們出城去維護街上的秩序,避免造成踩踏事故。大多數的衛兵都疑惑不解,教令院什么時候鼓勵藝術表演了?甚至還會出動他們。但是,終端的命令是不容置疑的,那一定是來自阿扎爾大人的指令。
于是,他們紛紛撤離了教令院,不是沒有人擔心過教令院無人守衛,而是在學者絕對的權力下,他們沒有質疑的資格,那是大人物的事,他們何苦操這個心。
“賽諾大人,您回來了。”
衛兵恭恭敬敬地向賽諾問好。
“你是要去街上維持秩序嗎?那快去吧,我就不妨礙你了。”
“是的,大人。那我們就告退了。”
一切都太過輕而易舉,人們如此相信虛空終端的智慧,而摒棄了自己思考的智慧,而這里竟然是智慧的國度。
現實總要比想象中更加荒謬,但這荒謬也不是沒有可取之處,至少它避免了無謂的傷亡。
賽諾領著他的下屬們,叩開了大賢者的大門,而比他們更早一步到達的是艾爾海森,灰發的學者手里拿著一本厚厚的“罪證”,他是見證者,亦是記錄者。
“賽諾?你怎么會出現在這里,沒有我的命令,風紀官不可入內。”
阿扎爾說著,他還沒有認清形勢,畢竟虛空終端的掌控權在他手里,而終端上面并沒有任何異常。大賢者擅長制造信息繭房,而這一次他被困在了他自己的信息繭房之中。
“艾爾海森。”
賽諾簡短地喚了一聲,艾爾海森便開始了自己的“工作”。
他足夠理智以至于不會被感情左右,足夠聰明以至于一眼看到真相,足夠敏銳以至于不會被謊言蒙蔽,艾爾海森的工作很簡單,這是他升任書記官的第一項指令,來自他新鮮出爐的上司,小草神。
“文字自誕生以來就沉默地記錄著一切,天空、星辰、群山、飛鳥、爭執、和平……各式各樣的人生。”
“這就是你的‘智慧’嗎?我理解了,那么就去忠實地記錄下你了解的一切,忠于現實。有一項工作一定很適合你,當我的書記官吧,記錄真相、收集真相,同時也別忘了思考,記錄下你的疑問,直到解答那天。”
這樣的工作安排,艾爾海森是很滿意的。一個清醒而睿智的上司,一份清閑而重酬的工作,事少又離家近,很符合艾爾海森對自己的人生定義——過平靜的生活。
而看來等他完成手頭這一項工作,他就可以迎來一個相對而言美滿的人生。
艾爾海森說,“阿扎爾,我是新上任的書記官。現在由我在這里宣讀記錄下你的罪行。”
他不緩不慢、沉著冷靜的聲音在空曠的室內響起,“第一條,不敬重神明,在任期間,監禁小草神大人且多次抹黑草神大人的形象;第二條,不敬重學術,蓄意篡改學術結論,以混淆真相……第七條,不敬重生命……”
阿扎爾的臉漲得通紅,他氣得發抖,他阿扎爾身為須彌實際的掌權者,竟然被一個小小的學子欺負到他頭上,他朝著虛空終端怒吼,“衛兵,快過來,給我把這個無禮之人帶下去。而賽諾,你身為風紀官,不維護大賢者而袖手旁觀,你不配是風紀官,我在這里罷免你的職位……”
“你沒有資格那么做。你還沒有意識到嗎?阿扎爾,你的衛兵可沒有來,而今晚他們都不會來。”
賽諾打斷了大賢者的狗叫,在他眼里,這里已經沒有值得他敬佩的學者了,只有一個利益熏心的罪犯,而這個罪犯不配來指使賽諾怎么做。
阿扎爾的雙眼瞪大了,他發出一陣癲狂的笑聲,“我知道,你們勾結了小草神吧。你們打算迎來神的統治,別做夢了,那位孱弱的神明什么也做不到,她既不智慧,也不強大。這樣的神,這樣的神,就算指引須彌,又能怎么樣?”
“你們不要忘了,須彌這么多年的內憂外患,靠的可不是什么神明,是我阿扎爾和諸位賢者。別的國家都有神明指引,但我們國家的神呢?”
他說著說著哽咽了,眼淚從他像是黑洞一樣窩下去的兩個口里流出來,“我們的神什么也沒做,不管是雨林的死域,還是沙漠的災害,她什么都沒做。她根本不是我們期待的神明,大慈樹王會指引她的子民,可草神呢?她甚至要聽取人類的智慧!”
“住口,你沒有資格提大慈樹王和小草神大人。別假惺惺了,阿扎爾。你做的這些事到底是有幾分是為了須彌,有幾分是為了你自己,你心里最清楚不過了。”
賽諾打斷了阿扎爾的獨角戲,他可沒有心情欣賞,阿扎爾不過是想博取他的同情,“這么多年,你迫害了多少學者,又壓下去了多少應該追查的案件,你以為風紀官只是你手下一條指哪里咬哪里的狗嗎?你錯了,我們有著自己捍衛的正義。”
“正義?如果沒有我們賢者,你們風紀官又是什么東西,你的正義能拯救須彌這么多年停滯發展的智慧嗎?危機已經近在眼前,而你們沒有解決問題,反而要解決解決問題的人。”
“憑借造個新神就能救須彌嗎?如果你的智慧只是依靠神明,那么你又有什么資格談論智慧。你從不相信小草神,是因為你害怕她動搖你的統治;而你想要造個新神,也不過打著新神的名義,為你自己謀利。你連自己國家的神明都不相信,又怎么可能會相信一個‘偽神’。”
“夠了,停止無畏的爭端,阿扎爾,我今天就要把你逮捕歸案。”
“不、你不能這么對須彌的大賢者,”阿扎爾虛張聲勢一下子被戳破了,他這樣的學者受不得皮肉之苦,特別是賽諾,他可是活著的夜叉,“沒有我的指令,你們休想放出小草神。”
“這個就不勞你操心了,小草神大人是智慧的神明,她一定能破解任何的謎題。”
此時,凈善宮內,納西妲睜開了眼睛,綠色的鳥籠牢牢地封鎖了她。
“你缺乏的不是智慧,而是勇氣。”赤王和花神的話語又一次出現在她耳旁。
她被關了好久,她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離開這里,因為她的子民都對她失望了,雖然是智慧之神,但她卻沒有將智慧帶給須彌。賢者們做的很好,納西妲仿佛已經沒有了出去的理由,她是無人期望、無人在意的神明。
但是,即使是飛鳥,也有掙脫牢籠,探索藍天的自由。
更何況,她是神明。納西妲跟須彌的萬物一樣,有著從籠子里面出來,擁抱真正世界的自由。她遺忘了這點,納西妲只當自己是神明,而忘了她也是自由的生靈,她也有權利在陽光下奔跑,在月光下起舞,這是不管是誰,都無法剝奪的權利。
納西妲應該感到憤怒的,但她遺忘了。而現在這種一點都不美好的情緒充斥在她內心,但納西妲卻不會再責怪自己了,她應該憤怒,這與她是誰無關,而是她遭受了這么多年的不公平的待遇。
“你缺乏的不是智慧,而是勇氣。”
納西妲看向了困住她的來自大慈樹王的結界,她跟大慈樹王一樣都是智慧的神明啊,她卻一直都沒有勇氣探索解開那道封印,因為她內心害怕,害怕如果真的解不開,那不就證明了她根本不如那位已經逝去的神。
勇氣,納西妲在內心里拾起她遺失已久的寶物,她的子民們為了須彌已經足夠勇敢了,而她又怎么能停滯不前。
納西妲睜開了眼,她要直面那位大慈樹王的智慧了,而她不會輸,也不能輸給樹王。
而湖岸邊,月蓮羞答答的花瓣展開了,在明月之下,一位紅發的舞者撥開花瓣,她的身姿展現在皎潔的月色下,像火焰一樣的頭發披在肩頭,清涼如水的料子是發著閃的藍,清透的藍從她翩飛的衣袖到她如蝶般的下擺,叮鈴鈴,金色的鈴鐺在她的腳踝 。
人們都屏住了呼吸,生怕驚擾了這花中人。
四周喧囂的聲音漸漸停歇,一道笛聲輕又俊地響起來,接著是鈴鐺響的聲音,妮露伴著樂聲起舞了。
燈光都黯淡了,唯一光亮的是發著滿月清輝的月蓮,其上有一位紅發藍衣的舞姬,她向月亮伸出手,撈出了一池的月光,伴著月光,藍色的衣袖蝶舞翩飛,她的足尖只是輕輕一點,便既像天鵝,又像飛鳥一樣躍動,從她戴著鈴鐺的腳踝到綴滿黃金飾品的手腕,靈動著、閃爍著。
而在岸邊高高的房子上,提納里遠遠地欣賞著美麗的舞蹈,即使隔著很遠,他也能感受美和月光一樣慷慨無私地撒向世界。
是時候了,提納里打開提著的籠子,里面有裝著夢的蝴蝶,這些被草神創造的蝶是螢藍和深紫的精靈。他打開了籠子,蝴蝶們都在須彌城內翩飛,夢的鱗粉順著蝶的每一振翅,像雪一樣落下。
虛擬和現實的界線被模糊了,人們還在看著舞蹈,但他們仿佛見到了白枝鋪滿大地,紫色的帕蒂沙蘭是點綴的星星,大漠的沙子像水一樣漲上來、消下去,世界樹在夜空中伸展它的枝丫。
此刻,他們與千年前的神站在了一起,多么虛幻而美麗的夢啊。透過舞蹈,他們看見赤王、花神和大慈樹王端起酒杯,慶祝起三神的友誼;可不久,一場黑暗后,赤王和花神都消散了,只有大慈樹王哀傷地注視須彌,接著,連樹王也陷入了黑夜。而打破黑夜的是一位小小的神明,幼童般的神明從黑暗里走出來,提著一盞像月亮一樣的燈。
人們瞬時明白了,她是他們的須彌的新神,小吉祥草王。
而須彌城的另一側,九方蠱惑著金發的學者,“聽我說,要不要看一場煙花,一場盛大的、華麗的、五彩的花火……”
“什么煙花?如果你想看的話,那么我也一起。”
“即使會給你帶來麻煩也不要緊嗎?”
“沒關系。”卡維不假思索地回答著,他或許是瘋了,但是九方她笑得真好看啊,那么就沒什么關系了。
“跟我來。”
九方取下了手銬,她欺騙卡維說是最新的飾品,他信了。接著離開了這座名義上的“監獄”,雖然沒有任何的監禁設施,也沒有任何的安保人員,甚至布置得比卡維的家都要豪華,但是賽諾說這是監獄,那么這就是監獄。
“現在我們倆‘越獄’了,我們就是同伙啦。”
“什么監獄,你在開玩笑嗎?”
卡維一點都沒有意識到他是在探監呢,也難怪,誰家監獄長這樣。
之后,九方帶著卡維東拐西拐進了教令院的地下室,雖然卡維知道他們妙論派的有些學者熱衷地下挖洞搞建筑,但他屬實沒想到教令院的下面還暗藏玄機。
“嗯這又是什么?”
卡維指著擺放著的未成形的大型“機甲”,即使對于學者來說,這都太過超前了。這個設計多少有點剽竊了坎瑞亞的機甲小寶。
誰能知道呢?教令院在地下室藏了一個機甲小寶無敵加強版。怎么,須彌難道開始信奉以武服人了嗎?卡維在心里嘲諷著,教令院的貓膩他多多少少聽聞過,他只是不想摻和,又不是傻。
這玩意看來見不得人,教令院才把它藏在這兒,而面前的女孩……她也不簡單啊。按理智來說,卡維應該立馬迷途知返,然后跟這個視圖把他拉入危險的女孩決裂。但是,九方扭過頭看他,卡維突然覺得又什么都不用管了。
這多多少少有點遺傳因素,可能是來自他同為情種的老爹或者是老媽。
“這是存放神明的容器,全名……我想想,應該叫七葉寂照秘密主。”
好長的名字,卡維不知道怎么接話,他只能從他專業的角度來回答,“嗯……看著還有幾分建筑的美感,不是一個沒有美感的大鐵塊。”
九方被逗樂了,高層眼里的秘密武器,在卡維眼里只是個稍微有點美感的大鐵塊,不過這樣也好,“秘密主它還是半成品,不過也足夠了。要不要跟我一起大鬧一場,然后放一場大煙花,來慶祝今天。”
“今天?噢,今天是小草神大人的生辰,確實應該慶祝。”卡維認真思索了一下就回答了。
“……你不怕我會給你帶來麻煩嗎?我們可要大鬧一場哦。”
“每個從教令院畢業的學生都會在畢業典禮上大鬧一場的。”
“這又不是畢業典禮。”
“但同樣都是大鬧一場。”
卡維向九方伸出手,“來,我的女孩。你想做什么就做吧,挨罵的話我也會替你分擔的。”說罷,還向九方俏皮地拋了一個媚眼。
這不公平,他根本不知道我要做什么。九方在心里叫囂著,但還是乖乖地伸出手。
然后,他倆一起登入了七葉寂照秘密主的中樞,九方已經提前用煉金術改造過了,而卡維也是建筑的天才,他可不止會設計建筑,還常年跟沙漠那些癱瘓的遺跡機關打交道,而哪座精妙的建筑沒有巧妙的機關運行呢?
“這里面儲存的能量大概只夠用一次。”
“那我們可要好好珍惜機會。”
鏈接上秘密主的感覺很奇妙,就像在操縱著巨人。
“去哪里?”卡維問。
“去喀萬驛,那里有一座墻,隔開了雨林和沙漠。我們去給墻撕開一道口子。”
九方平靜地說著,卡維的手頓了幾下,他轉過頭,盯著少女的神情。人在過度緊張的時候,一點點細微的動作都會放得無限大,卡維事后還記得少女沒有任何表情的臉,她說這句不緊不慢的語氣,還有她眼睛安靜地看著他,睫毛低垂著像是花瓣的樣子。
他的手心冒出汗來,這也太胡鬧了,卻忍不住笑了起來。
卡維知道沙漠和雨林的隔絕,他只是出身雨林,但他沒有丟掉自己的良知,那種隔絕是不對的,教令院這是在制造仇恨。但是他只是妙論派學者,沒有辦法干預高層的決定。
“你確定要這么做嗎?”
卡維問九方,他不后悔,但他怕九方后悔。
“我確定,那學長你呢?你不后悔嗎?”
“當然不會。不過這個時候,就不要叫學長了,叫我卡維就可以了。”
卡維轉過頭,他真正意識到了自己在做一項偉大的事,他不后悔,哪怕會搭上他的一生。人的一生是非常短暫的,我們總要做點偉大的事。
那座墻,同樣也是建筑,卻封鎖了兩個世界,那不是卡維追求的建筑。他還記得上妙論的第一課,建筑要為人服務,而現在就是踐行他們妙論之路的時刻。
紫色的巨人沒有擾動須彌陷入夢境的人們,它就像夜空中一顆劃過的流星,天空流下了像淚痕般的印跡,看著星星落在喀萬驛的墻上。
那是龐大無垠的木墻,這些墻隔絕了風沙,也隔絕了大漠的子民,而現在他們要給墻打開一道口子。
經過了精密的計算后,他們來到了木墻的某側,這里沒有人煙,不必擔心有人受傷。七葉寂照秘密主合上了手掌,從它胸口匯聚起紫色的閃電球,在大氣的
壓縮和擴散后,閃電球得到釋放,摧枯拉朽的力量撕開了木墻的一道口子,而后閃電躍向高空,像流星一樣劃過、消散。
秘密主的光芒黯淡了,它的使命已經完成了,這一次它不是為了毀滅,而是為了新生。九方和卡維將秘密主停在高高的沙丘上,在無垠的大漠,巨人也顯得渺小。
他們倆坐在巨人的肩頭,身前是浩瀚的大漠,身后是繁榮的雨林,向上是繁星的天空,向下是人造的巨人。
世界都很安靜,四周只有風吹動沙子的聲音。
九方和卡維對視了一眼,他們做了非常離經叛道的事,但心中只有暢快,人世間諸多不易、層層桎梏,而今夜,他們打開了束縛在沙漠和雨林身上的鎖,就像打開了潘多拉魔盒,或許會帶來兩者間的沖突,但沖突最后一定是新生的希望。
卡維看著少女的側臉,月光灑在她臉上很是優雅,一點都看不出九方是那么瘋狂地改變了須彌。是的,他們確實改變了須彌。
“你不是說要帶我看煙花嗎?煙花呢。”
卡維問道,他現在急需什么東西來平復自己內心的波浪涌動,他的大腦都被剛才那擊穿木墻的雷電給攪亂了。他盯著自己的手想,我可沒有那么大的能量。但是,卡維又理解了自己確確實實改變了什么。
“時間差不多了,你看——”
順著九方手指的方向,一道像流星一樣的光劃過半空,它穿越了無邊黑暗,與星辰和明月為伴,花要開了——
盛大的、華麗的、五彩的花朵開在黑夜的幕布上,砰的一聲綻放,啪的一聲消散,只有一瞬的光,不停地綻放、枯萎、綻放、接著枯萎……不要移開目光。
此刻,凈善宮的大門被推開,納西妲抬起了頭,她看見天空的一角突然炸裂了花的海洋。無數的花朵在夜空中開放,它們好響,納西妲不知不覺流下了眼淚,煙花的聲音也響在她的心頭,一下又一下地開放。
原來這就是現實,納西妲感覺到了生命的躍動,那來自她自己的內心,喜悅壓過了憤怒和悲傷,人們的祝福紛紛傳入神明的耳中——
他們說,祝福你草神大人,祝你生日快樂。
妮露的舞蹈也快要接近尾聲,她飛旋著似蝶一樣的舞步,最后她伸出白皙的手再一次觸碰天空,然后奇跡般的,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花火點燃了整個黑夜。
煙花綻放,人們也從夢境里面蘇醒,他們還記得自己的夢,那記錄了須彌真正的歷史。但是,今夜就讓他們沉浸在藝術、舞蹈和祭典之中。押著犯人的風紀官們,也停下了匆匆的步伐。賽諾和艾爾海森都一同望向天空,繁星與明月,煙花與祭典,一切都融在奇跡的夜晚,它們相互輝映、密不可分。
煙花太美、太燦爛卻太短暫,在極美的瞬間綻放又消逝,這不禁讓卡維的心頭浮現哀傷,但此刻,他的手被九方握住了,女孩指著天空對他說,“你看,天上的星星都盛開了。”
繁星的光都在她一人上,卡維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越來越響,越來越吵。他的腦子突然從混沌中清醒了過來,他后知后覺地明白了什么,原來不是星星盛開了,是他的心——盛開了。
濃郁的愛之蝶從他的胸腔破開口子,橫沖直撞,那深沉的玫瑰開在心上,隱秘而沒有窮期。
第46章 殺死論文的少女(完) 愛是盲目的蛇……
愛是盲目的蛇
是扭結的臍帶
是生銹的鎖
是幼犬的腳脖。
——谷川俊太郎
花神誕祭后, 以大賢者為首的高層被清算,重新掌控須彌的是小吉祥草王。凈善宮內,鳥籠早就被破除, 這里從曾經囚禁神明的宮殿變成了實際上的最高權力中心。
小草神納西妲就在這里等待來自愚人眾的“客人”。
那是一個藍發的男人,像鳥喙一樣的面具遮住了他的上半張臉, 只留下涼薄的唇暴露在空氣中。他的皮鞋帶著跟,嗑在地板上, 發出清脆的響聲,男人擺擺手,讓一旁像是哈趴狗一樣小心討好的下屬退下, 他不需要這些廢物。
隨著他越走越近,一道尖銳的目光狠狠地命中了博士。
男人只是有些漫不經心地撇了一眼,噢, 原來是小神明養的一只鷹犬。他看著露出威懾力的風紀官賽諾, 對了,他升職了,現在是大風紀官了。不過,博士可不會送上什么祝福, 不過是從一條老狗換了一條年輕的小狗。
博士走到中心, 看著剛從牢籠里掙脫的神明, “沒想到能這么快見到須彌的‘草神大人’,我還以為你要一輩子都呆在籠子了呢。”男人的語氣很平靜,不像是有意侮辱。
“不得對草神大人無禮。”
賽諾惡狠狠地盯著博士, 這個毫無敬畏的罪人。
“不約束好你的狗嗎布耶爾, 我們接下來的談話可不適合讓其他人聽到。”博士沒有看向賽諾,他的語氣跟挑選實驗室的藥人沒什么兩樣。明明看不見他的眼睛,但納西妲還是能感覺到那股陰冷又苛刻的目光如芒在刺。
“……你先退下吧, 賽諾。我跟這位至冬的執行官有一些重要事項商議。”
“礙事的人走了,你也應該支付給我報酬了,別忘了是愚人眾的人幫你逃出鳥籠的。”
“……你果然什么都知道。”
博士輕笑了一聲,帶著一點輕蔑,“這不過是一場有趣的自然實驗,雖然一顆有望成神的棋子廢了,但是我卻要得到更有意思的東西。”
“教令院將‘造神計劃’視為終極目標,而你卻只將它看做是最普通不過的一場實驗嗎?”博士的瘋狂超乎了納西妲想象,“瘋狂的家伙……如果實驗成功,你將創造出另一個神明。到那時,你又要如何面對你效忠之人?”
納西妲的無趣讓博士覺得有些許無聊,智慧之神竟然也會被困在普世道德的邊界里,“我是學者,學者應該做的是制造一場實驗,然后見證那些可能性,而不是伸出手干涉實驗、篡改數據。雖然造神的實驗讓我覺得有些失望,不過另一個實驗樣本卻給我了一些驚喜。”
“你說的是九方嗎?你把她當作實驗樣本?”納西妲意識到了博士所說的那個人,本來她的誕生就跟博士脫不了干系。
“九方?”博士思考了一下然后道,“我還是習慣叫她莎夏,她可是我最驕傲的樣本,雖然是我創造了她,但是她給我帶來的可能性……真是太美妙了。”
“你到底想要利用她做什么?你就沒有一點信仰嗎?”
“噢不不,我當然有信仰,只是不符合你的一貫定義罷了。”
博士在室內緩緩踱步,鞋跟噠噠的聲音就像催命符,“讓我想想,在我還是個孩子的時候,就信仰過那位如同大慈樹王影子的女神,只可惜她的事跡被……隱藏了下來。但是,沒關系,現在我有了九方。”
“她可是那位唯一存活的復制品,雖然一開始什么力量也沒有,只是一個活著的殘次品。但是,殘次品竟有可能彌補缺陷……多么迷人啊,可能性……”
“你想用她做什么?”
“不,你誤會了,我可不是什么無心之人。她可是我最心愛的實驗樣本,也是我一手帶出來的弟子。”
博士提起她就像在炫耀自己最心愛的布娃娃,真讓人作嘔,九方就是在這樣的人手下生活的嗎?如果可以的話,真想讓九方從博士手下脫離,可是九方她卻拒絕了納西妲。
納西妲尊重自己的朋友,她可不會任由博士像擺弄一個布娃娃一樣擺弄九方,“九方是我的朋友,如果你膽敢傷害她,我可不會善罷甘休。”
博士挑了挑眉,他的實驗體可真是“魅力非凡”,瞧啊,小神明還在挑釁他呢。“隨你,不過,我本來以為你已經認清你我的戰力差距。我的時間有限,交出你的神之心吧,這可是九方幫你的酬勞。”
納西妲伸出手,一顆像是棋子一樣的東西出現在她手心,“那不是她幫我的酬勞,而是我和你談論的籌碼。我可以把神之心交給你,但是相應的,你要摧毀你剩余的所有切片。”
“噢,小神明。你可沒有和我討價還價的本事。”
“……那如果,我現在摧毀這顆神之心,喚醒天
理呢?你敢和我賭這種可能性嗎?”
博士沉默了一會兒,如果現在天理蘇醒了,事情確實會變得麻煩起來,“你想要用這種方式來限制我。哼,切片非常難制作,需要極罕見的資源和大量時間精力。要我在這里全部毀掉……你的選擇非常巧妙。”
而且小草神選擇了他這個切片來完成,“真有意思,我是否認為,你對我早就有所防備?在所有的‘我’中,你所見的這個切片最為自私。如果不是我……哈,你的想法可行不通。”
納西妲只是輕輕回了一句,“是你說的,與自己和解……本就是一件困難的事。”
就算要殺死其他的自己,也跟殺其他人沒有太大區別,背對著納西妲的博士應下了這樣的籌碼,“我可不覺得這應該介意。多余的自我能被用來交換神之心……你認為,還有人能把自己開出這樣的高價嗎?”
他可沒有輸,博士想起了他心愛的實驗品,“遲早我會找到更好的視角,那么交涉成立了。那么下一項,我要用知識來交換莎夏,噢對了,不要取消那孩子的光明身份,她會生氣的。”
“世間從來只流傳著人們從智慧之神手中換取知識的傳說,如今你卻要用知識來交換智慧之神的東西。”
“你有沒有聽說過,【提瓦特的星空是虛假的】。那是被世界樹隱藏起來的,有關整個世界【真相】的秘密……”
“狂妄者,信仰對你毫無意義,但我依然會聽取你的話語。”
關于世界秘密的低語只持續了不久便消散了,沒有人知道他們到底說了些什么,但秘密最好永遠是秘密。
之后,九方從那座名義上的監獄中放了出來,她毫發無傷,出來又是那個看上去無憂無慮的知論派學者。
而艾爾海森等著外面,聽見后面的腳步聲,他轉過頭對九方說,“這段時間內,你對我偏見的頑疾醫好了嗎?”
九方看著艾爾海森手上那疊熟悉的論文冊子,他終于做了第二作者應該做的事,“如果我說不的話,你是不是就不會把改好的論文初稿給我?”
艾爾海森有些無奈,她真的很倔,就像一頭擰不過來的牛,“不,我會幫你改好這個頑疾。”他以一種不容置喙的語氣說,然后把那疊論文冊子放在她手上。九方現在用兩個手接著她自己的論文,騰不出手來反抗他。
艾爾海森取下自己的耳機,那陪伴他相當長的一段時間,他把耳機掛上九方的脖子,少女本能得想后退避開,可惜沒躲掉。
他似乎笑了,九方沒看清,但她看見艾爾海森低下頭,用他奇異綠色帶點棱紅的眼睛看著九方,他的鼻梁很高挺,在極近的距離里似乎馬上就要碰上九方小巧的鼻尖。
那高挺的鼻梁下面是稍微有點紅潤的唇,緊緊抿著的嘴一開一合,他說,“這是送你的臨別禮物,祝你去蒙德玩得愉快。不過別忘了完成你的論文終稿,我也是第二作者,我要對自己的學術負責。”
“那如果我沒有完成呢?你難道要來蒙德追殺我嗎?”
艾爾海森這次是真的笑了,“你怎么知道不會呢?書記官也是有很多假期的。”
之后,艾爾海森就自顧自地走了,九方在心里罵了一句。送她禮物,為什么要送他戴過的?不可以買新的嗎?
雖然嘴上嫌棄,但九方沒有取下脖子上掛著的耳機,這……也算是一種友誼的證明,可能。
九方打開自己的房門,黑暗中坐著一位熟悉的來客。博士給自己泡了一壺茶,面前放著兩個杯子,一個是空的,一個只有半滿。
“回來了?這段時間還玩得開心嗎?”
九方把論文放在隔斷上,博士沒有脫鞋,等會她得重新拖地了。她一面胡思亂想,一面答著,“是的,我回來了,我的老師。”
這個還留在須彌的博士是還算得上年輕的切片,但同時也是最自私和狂妄的那個,“你看起來過得還不錯,扮演善人,收獲別人的愛和喜歡,對你就那么重要嗎?哼,我該說你不愧是那位人之魔神的復制品嗎?”
九方端起茶壺,給自己倒了慢慢一杯,她端起茶杯,向上溢散的水霧使她的神情愈發看不清了,“沒辦法,老師也應該知道。對于我來說,人們的愛是必不可少的食糧,我只會與人類的善良、正義還有愛站在一起,這點老師不是從制造我的一開始就知道了嗎?”
“真惡心。”
博士評價道,人之魔神的本質顯然污染他原本極惡的實驗體,但現在他不得不忍耐。
“謝謝夸獎。”
九方最喜歡惡心自己這位老師。他每次看到九方,都是一臉嫌棄,可是又不得不承認這樣的她居然是博士身邊最高造詣的弟子。
這對彼此都覺得對方惡心的師徒對視了一眼,就很快撇開了視線,又不能離,只能湊合著過了。
“對了,你給我的報酬呢?你不會天真到我會容忍你破壞我這么多的實驗室,”博士想到了什么,冷笑了起來,“哦對了,我還該慶幸,你把愚人眾的情報賣給風紀官的時候,還記得抹掉愚人眾的罪跡。”
雖然博士并不在乎愚人眾的名聲,但是如果事情做得太過火,他那些多嘴的同僚可會在他耳邊嘮叨個不停,從那個管錢的第九席一直到斤斤計較的第五席。
九方起身,從抽屜里拿出一個普普通通的木盒。誰會知道這個普通的盒子里面,裝著人之魔神的至寶呢?納西妲從夢境中撈出了最初的白枝,然后白枝被交還給了九方。
她打開盒子,白枝安靜地沉睡著。
然后白枝就被博士拿走了,狂妄的人啊,他的研究是會給他打開天上地下智慧的殿堂,還是會加速他的自取滅亡?誰都不得而知,這就是學者追求的可能性。九方也在追逐著那一瞬的可能性,白枝會從沉睡中蘇醒,帶著神明的力量一起。
“對了,完成那無聊又沒有任何意義的答辯后,就跟我一起去蒙德,我在船上等你。”博士甩下這句話就離開了。
是的,她還有一場開題答辯,九方取出自己的論文初稿,文字沉默地看著她——《關于論證春之女神是雪之公主的分析報告》。
沒有意義嗎?不,那并非沒有意義。那記錄了她沉重的過去,是無人知曉的故事。
答辯那天,九方抬頭看了眼天空,須彌已經換了主人,但藍天永遠都是那么澄澈無暇,不染世俗。卡維、賽諾、提納里在答辯室門外等她,艾爾海森作為她的第二作者則跟她一起。
九方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她打開了那扇門,仿佛要叩開了自己過去的一角——
吱啦一聲,門開了,而就在此時,她仿佛聽見了命運轉動的聲音,她在須彌的目的達到了,那是:
【為冰之女皇獻上六顆神之心,目前進度:1/6】。
第47章 自由的奴隸(11) 強烈的風,就是……
我們要高貴勇敢的生活
我們要像強烈的風
高踞與他們之上。
與大鷹為伍, 與雪為伍,與太陽為伍。
強烈的風,
就是如此生活著。
沙爾芬德尼爾是春的國度, 生命力在這里獨享風華。
長風沛雨、艷陽明月,每一寸土地被天鵝絨一樣的綠毯鋪滿, 天地間充斥著綠色的喜悅,風里夢里也都是勃勃向上的欲望, 春天美得純真和勇敢,它不通世故、渾然天成。
風在搖樹、花和草的葉子,張滿芳草和鮮花的絨毯, 塞萊斯特拉著身披白袍的男子一同墜入,天地接住了兩人的身體,蝴蝶和花都在他們的眼前、鼻尖、指間,
清新的花露和甜蜜的香氣一同打濕了他們。
那個男子似乎有些無奈, 他從草地上撐起身子,青色的長發從兜帽里垂落,就像青色的瀑布花海一樣籠在了塞萊斯特含笑的臉,有點癢, 她想。
“我尊貴又可愛的小公主, 這就是你對待‘天空使者’的禮儀嗎?”
“誰讓你從來不回應我的疑惑, 解答人們的困惑也是使者的職責吧。”塞萊斯特輕輕地抱怨著,她的語氣就好像只要她一開口,世間的所有寶物都要捧到她面前那般理所當然。
迭卡拉庇安覺得有些無措了, 他知道怎么對待王城的神官們, 怎么對待自己的子民,怎么對待自己的敵人,但他卻摸不準該怎么對待面前的少女。
他有些無奈地嘆了一口氣, 還從來沒有人對他如此隨意又自然,迭卡拉庇安伸出手拉起了臥在花叢里面的女孩,“地上有泥,臟。你也不想被侍從們發現你偷溜出來玩吧。”
“沒關系,如果他們問我,我就說我今天一直跟天空使者在一起。”塞萊斯特把手搭在迭卡拉庇安肩上,遠遠看上去他們就像在擁抱一樣。
“……你只有這個時候會想起我。”
迭卡拉庇安無奈地皺眉,只有第一次見面,塞萊斯特見他是恭恭敬敬的,后面就越發肆意妄為。他眉眼一轉,逮住了女孩玩弄他發絲的手,雖然也可以不用管,但塞萊斯特擺弄他頭發的感覺,總讓他有些手足無措,就好像是他這個人被擺弄著、玩弄著。
風的神王輕輕哼了一聲,他擁有可以摧毀這個國度的力量,但是在她面前,總孱弱地像個孩子,可他已經錯過了在少女面前立威的機會,所以現在只得縱著她。
塞萊斯特的手上沾上了一些花的汁水,映著白皙的手指上像是紅色的蝶影,迭卡拉庇安又嘆了一口氣,他喚來一縷拖著露珠的風,甘露像是跳珠一樣活潑,帶走了紅漬。塞萊斯特抓住了這機會,她抬起手,揭下了那惱人的面具,把它丟在一旁。
面具下是一張遠山含黛的臉,他的眉同樣是青色,淺淺的一筆像畫一樣,眼睛是無法形容的青色海洋,里面映著星星遙遠的影子,鼻子端莊秀美,下面是櫻色的唇。他太秀麗了,只會讓人想起青色的風和無盡的柔情蜜意。
這樣的美人皺眉也是獨具風雅,“這下公主滿意了嗎?”神王無奈著,這就是為什么他喜歡戴面具的理由,這張臉一點都沒有威懾力,人們只會盯著他的臉呆愣著。
“光憑臉可一點都看不出你是那位烈風的魔神啊。”
塞萊斯特本來以為迭卡拉庇安會長得更威嚴一點,橫著眉,臉是端莊堅毅。誰知道威嚴的神主看上去卻是個鐘靈毓秀的美人呢?
“不要這么狹隘地定義一位魔神,”迭卡拉庇安說著,“風是沒有形體的,不管是烈風、暴風、微風,都是風的一種。我之所以是烈風的魔神,是因為在現在的蒙德,風只有夠強烈、與雪為伍、與鷹為伍、與太陽為伍,我們才能鮮明地活著。”
雪之公主沒有離開過沙爾芬德尼爾,她不知道魔神和魔神之間的戰爭會多么冷酷無情地奪走生命,不知道蒙德其他的地方是多么冰冷極寒的國度,微風是無法吹動冰霜的,能夠卷走風雪的只有席卷天地的烈風。
他在說遠方的事,塞萊斯特轉頭看向遠處的冰原和雪山,它們都像沉默的守衛一樣環衛著翠綠之國,沙爾芬德尼爾是難得的樂園。而這是因為長在沙爾芬德尼爾的銀白之樹,它是冬的模樣,卻帶給了沙爾芬德尼爾春的呼吸。
不同于其他的地方,這里沒有神明,樹從不自稱自己是神明,祂從來都是靜默而慈愛地守護著蔭蔽下的子民。
塞萊斯特抬起頭望向那幾乎通天的白樹,她突然想到了什么,“你已經獲得了來自天空的承認,成為了連通天空和大地的使者,那你之后會成為整個蒙德的神明嗎?”
迭卡拉庇安想說什么,他的嘴動了一下,但又是一聲嘆息,“是的,我會成為整個蒙德的神。”
他看起來好像并不高興,塞萊斯特有些疑惑,這難道不是魔神想要的嗎?成為一個地區的至高存在。“你并不高興呢?看來,這也與你不肯告訴我的事有關了,唯有天空和深淵不可談及,放心吧,我不會問的。”
是的,那是天空的秘密,世界的主人幾經變換,現在是那位居于天空島的僭主。
迭卡拉庇安本是風之龍王,他一出生就應該成為統治風之國的神,但是前任風龍還有其他的古龍們輸給了原初的存在。原本應該屬于迭卡拉庇安的古龍大權也被天空奪走了一半,他無法忍受這樣的殘缺,才接受了來自天空的招安。
迭卡拉庇安當然無法感到高興,那本是他應有的榮光。他抬起頭望了一眼正停在沙爾芬德尼爾的天空島,天空正注視著這里,這絕不是什么好事。“你看,天空在注視我們,好奇心只會引來災禍,”他的眼神閃爍了,“不,人類的發展也會。”
“什么意思?”塞萊斯特問道,這個時候天空和大地的聯系還沒有斷絕,人們是如此相信著高天,相信永恒的幸福和喜樂會降臨在這片土地。
“人不可以越過神……天空害怕著人的力量,但又想利用這股力量,所以才有了魔神。但魔神的本質絕不是天空降下的福音,我只能告訴你這么多。”
迭卡拉庇安也接受了那原初的碎片,從龍王變成了魔神。那碎片的力量與人界力有關,魔神可以通過它,將人們的信仰變成神力。大部分魔神的力量都來源于信仰,這股力量是如此強大,就連天空也深深忌憚。
塞萊斯特垂下眼眸,這個世界遠沒有它看上去那般美好。
她的誕生是為了修補了之前沙爾芬德尼爾與天空的裂痕,而那裂痕來自人們對天空的質疑。沙爾芬德尼爾的先祖曾向天空提問:“美好的時代是否會迎來終結之時?大地會走向貧瘠與饑饉嗎?祭壇、宮殿會被埋入地心,僅有銀白之木與之相伴嗎?”那時的天空使者并沒有回答。
另一位先祖接著問,“神是永恒的權威嗎?永恒又會持續多久?”
即使許諾了神的愛、繁榮和智慧,天空的使者也為之震怒,因為對永恒的懷疑是不被允許的。
為了平息御使的怒火,這里每隔一段時間會選出主祭,讓他戴上白枝的祭冠,讓他走向大地至深之處,從深埋地底的古代祭場、廢都中尋求啟示和答案。在大地深處,祭司們會奉獻自己的身軀與禮冠,但那答案并沒有被公之于眾。
但塞萊斯特知道,那個答案是——沒有永恒的國度,但神是永恒的。
沙爾芬德尼爾終會迎來注定的毀滅,銀白之木被從天而降的釘子貫穿,春日將在很長一段時間內消亡,接著會誕生新的文明,重復在沙爾芬德尼爾發生的故事,人類國度出現、發展、繁榮接著消亡的故事。
那就是她一誕生就看見的故事,神明給人類造了一個溫室,但是如果人的文明觸摸到了溫室的天空,那么就會降下天罰,迎來毀滅。上一代的女祭司獻祭了自己,將祝福留給了塞萊斯特,讓她看見了未來。
而面前這位神使,他與以往的都不同,他既是統治人的魔神,又暗含著對天空的不滿。塞萊斯特希望能夠借助他的力量,掙脫注定的命運。但是……命運真的能改變嗎?想到這個,她突然被刺痛了,左眼流下淚水,近半個身子都像被霜凍住了一樣動彈不得。
迭卡拉庇安接住她向前傾倒的身軀,“你怎么了?”他看見像冰霜一樣的雪色快速覆蓋上她的半個身軀,灰白像蛇一樣的不詳沿著他攙扶的手往他身上蔓延。他催動起神力,壓下去了這股奇特不詳的力量。
逆轉時間的反噬之力是壓下了,但是迭卡拉庇安感受到了更大的不詳。塞萊斯特的氣息改變了,不,應該說是露出她的真面目。那是摻和著白枝、時間執政和地底深淵力量的產物。
那是——絕對不允許出現的東西。
迭卡拉庇安這下弄清楚了一切,為什么天空島會停在頭頂,為什么她會是沙爾芬德尼爾的公主,為什么他會被派來成為使者。原來,這都是為了讓他在繼任蒙德的神王之前,先覆滅掉犯下天空禁忌的國度。
他突然犯惡心了,他就知道來自天空的命令準沒有好事,迭卡拉庇安抬頭看了一眼天空島,里面的神總是高高在上、令人作嘔的虛偽,祂以為一切真能如祂所愿嗎?
迭卡拉庇安沒有選擇出手殺死塞萊斯特,現在就算她消失,也無法改變天空想要覆滅沙爾芬德尼爾的決
心了。銀白之樹回應了沙爾芬德尼爾的人民,給了他們一具以白枝為骨的身軀,時間執政也不忍沙爾芬德尼爾的覆滅,給了那身軀流動的生命,人民的希望和深淵的加護一起賦予了那身軀力量。
于是,她醒來了,變成了雪之公主塞萊斯特。
而地下發生的一切都無法瞞過天空的眼睛,就算沒有雪之公主,沙爾芬德尼爾也太過繁榮了,從他們伸出了手開始質疑天空起,這就注定了翠綠之國迎來一場徹底的覆滅。
迭卡拉庇安伸出手撫摸著塞萊斯特因為痛苦而陷入昏迷的臉,她是整個王國的心血也是希望,連他都不由得同情了起來。
這個時候,他還要順從天空的命令嗎?迭卡拉庇安問著自己,他本是至高的龍王,可現在卻不得不被天空桎梏。他還有身為龍王的驕傲和自由嗎?在這里,只有輕輕伸出手,他就可以覆滅這個國度,然后如預期般,取回他的力量,統治這塊區域,成為這里至高的神。
一切都那么美好,唯一的代價只是這個小小國度的覆滅。
但是如果那么乖巧,就不是他迭卡拉庇安了。他可不是來自天空的狗,他可是自由翱翔的巨龍,是風的霸主。他在王城建立統治,也從沒有聽過人們的呼聲,他不在意天空,也不在意人,他是自由的,他只聽從他自己。
任性妄為的神主一旦決定,便不會容其他人插手。
這個決定,并不是為了保護沙爾芬德尼爾,也不是塞萊斯特,只是為了他自己,迭卡拉庇安冷酷地想。他突然有點憐愛起了塞萊斯特,她還被他的溫柔騙過了,他是不會出手,但天空可不會放過沙爾芬德尼爾,她究竟要付出多大的代價,才可與天空為敵呢?
等到塞萊斯特從昏迷中醒來,她看見迭卡拉庇安一轉之前的溫柔,以一種無機質的冷酷盯著她,青色的瞳孔像蛇類一直豎起。她開始緊張了起來,她的秘密,整個沙爾芬德尼爾的秘密被發現了嗎?
她看見迭卡拉庇安湊近了,他靠近她的耳邊說,“你們想要對抗天空?勇氣可嘉,但是……你們會失敗的。”
塞萊斯特嚇得心跳驟停,她把迭卡拉庇安一把推開,那位青發的神主卻突然笑了起來,帶著一種無法理解的癲狂,她聽見他說,“不過,我會幫你們的。”
“為了什么好呢?”迭卡拉庇安假裝思考了一下,“就當是為了你吧,我的小公主,不用擔心,你在我這里不必支付報酬。”
迭卡拉庇安把瘋狂揉進身軀,隱藏好,熟悉的溫柔又出現在那類人的面容上,他笑著說了謊,他只會為他自己行動,沒有誰可以使高天的龍王屈從。
那么就讓他稍微看看,人類和人類反抗神的造物(塞萊斯特)會做到什么程度吧。
第48章 自由的奴隸(12)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
野花一片
遠在遠方的風比遠方更遠
我的琴聲嗚咽淚水全無
我要把這遠方的遠歸還草原……
遠方只有在死亡中凝聚野花一片
——海子
在風聲最喧囂的地方, 塞萊斯特找到了他。
迭卡拉庇安脫下了那身寬大的白袍,他青色的長發隨風飄著,就好像一抹青色飄忽的風, 貼身衣物上像是鱗片一樣的材質閃著光,衣服下擺是如同龍尾一樣的透明薄膜。
他閉上了眼睛, 舒展地站在風暴中心,就像漫步云端一樣輕松和閑適。
塞萊斯特用手按住了被風吹地左右搖晃的裙擺, 她沒有開口,迭卡拉庇安一定能感覺到她的到來。
風之龍王緩緩睜開了眼睛,對于大多數人來說, 狂風并不舒適,他得體諒人類的缺陷和孱弱。他伸出手,像是摸一條在他膝頭撒嬌的小狗一樣安撫住了狂風, 他好像在說, 別叫了,會驚擾你們的女主人。于是,可憐巴巴的狗狗只能把肚皮翻開,來摸摸我吧, 我只是一只沒什么威脅的小狗。狂風陡然變得跟山間的小溪一樣有些聲響, 但只是溫順著。
他沒有回頭, “需要我幫你什么,你想好了嗎?”
迭卡拉庇安身旁那個空著的位置被填滿了,塞萊斯特走向前來, “不是你幫我了, 而是我們互利互助。”
這下迭卡拉庇安才轉過頭,垂下眼眸看著塞萊斯特,少女的臉上是一種仿佛獻身般的堅毅, 他在內心輕笑了幾聲,才接著開口,“噢,看來你有了跟我交易的‘籌碼’,說說你都在未來看見了什么吧,我的小女巫。”
迭卡拉庇安伸出手,像是有些著迷般從她的眉心摸到她的眼框上,隨著他的動作,那雙仿佛涌著黃金巖漿的眼眸閉上了,她就是用這雙眼睛看見了未來。
塞萊斯特的身軀在他的撫摸下輕輕顫抖著,她閉上了雙眼,黑暗放大了迭卡拉庇安手指在她臉上的觸感,他的動作就像是拖起一朵花的花瓣那般輕柔,可是誰也不知道,下一個動作是不是直接壓碎花瓣,任由它失去的液體被風無情地帶走。
她深深地呼吸一口氣,勇氣是稍縱即逝的寶物,她得好好珍惜,“在那個未來里,我看見……您被王城里面狂怒的人民趕下了王座,一把燃燒著火焰的劍貫穿了您的心臟,然后您就像一只死鳥一樣不動了。”
迭卡拉庇安的手從她臉上移開,塞萊斯特重新睜開了眼睛,他看上去沒有多驚訝,也沒有暴怒,反而很平靜,平靜地醞釀著一場暴風雨。迭卡拉庇安只是說,“敢把我比作一只死鳥,你可真是大膽啊,我都有點敬佩你了,小公主。”
塞萊斯特聽見他接著說,“萬物都會迎來注定的毀滅,但是屬于我的終焉也未免太無趣了一點,而且我還是被人類殺死的,就算我的同族都死得七七八八了,但也會被別的龍王恥笑吧。”
迭卡拉庇安似乎有些為難,于是他接著說,“所以那一定是假的。”說完,他掃了一眼塞萊斯特。
“您在懷疑我嗎?”塞萊斯特的緊張已經被她很好地束縛在了身軀內,迭卡拉庇安雖然情緒莫測,但是還能與之溝通。
“不、我可干不出這么無情的事,我怎么會懷疑你呢?”迭卡拉庇安心里清楚,天空是有多么懼怕他們龍裔重拾統治,“那一定是假的,就算不是,那把它變成假的就可以了。這也是你想跟我交易的籌碼吧。”
預言是無法改變的,但是預言的內容可能是欺騙性的,也就是說只要符合預言上演的內容,那么即使造假也無妨。
塞萊斯特輕輕點了點頭,她深知預言是無法改變的,但是預言或者天空島都是一位敷衍的雇主,它們只要最后的結果符合預期就不會有任何的異議。“作為交換,我會替代你成為預言中死去的烈風之主,但是相應的,在寒天之釘降落的時候,你要保護我的族人,將他們隱藏在你的王城內。”
但是,即使這樣做了,也救不了一直以來慈愛地對待她的銀白之樹,但是她也只能做到這個程度了。
“有點意思。和我說說,你想怎么做。”迭卡拉庇安起了興致,風墻被喚來,他們接下來的對話不應該被高天注視或者聽見。
在風墻內,其他的聲音都被迫安靜了下來,只有塞萊斯特自己的聲音微微顫動地響起,“自從我出生起,我就有一項天賦的能力,可以變成其他人的形體,除了我自身以外,無人可以識破我的化身。”她說著說著,白色的長發變成了青色,臉也變成了青年的模樣,聲音最后也跟迭卡拉庇安別無二致了。
迭卡拉庇安這下真的驚訝了,這不是普通的變換,她的氣息也無限貼近他的。迭卡拉庇安感受著那股高曠又清冽的氣息,這讓他想起他們龍族漫長又悲傷的歷史。于是,他真心地笑了起來,越笑越大聲,想到天空島像傻子一樣被蒙蔽,他就開心得不行。
但是,她的化形還缺了一點關鍵,天空島可不會那么隨意地確認他的死訊。
他伸出手,就那么鮮血淋漓地穿過了自己的胸口,迭
卡拉庇安看見塞萊斯特的臉一霎嚇得慘白了,她想要伸出手堵住那從黑漆漆的口里冒出來的血。還算她有點良心,不妨他對她這么好,迭卡拉庇安在心里暗嘆。
可之后,他用另一只手示意塞萊斯特不要過來,然后就按著那道傷口,從里面掏出一顆不斷向下淌著黑泥一樣血的心臟,心臟還在不斷收縮跳動。迭卡拉庇安皺著眉,胸口的洞被風填補好了,那顆心臟也變換了模樣,變成了發著青色光芒的碎片。
“想要它嗎?”迭卡拉庇安對塞萊斯特說,“龍王的心和原初的碎片融合了,就變成了這副樣子。”他有點嫌棄,那碎片說到底就是他們敵人的尸塊。“天空島可不敢簡簡單單地判斷一位龍王是否死去。但是如果這顆心破碎了,那祂一定會認為我已經死了。”
“但是……這顆心如果碎了,那你還能活著嗎?”塞萊斯特問著,她難以想象離了心臟,該如何存活。
“所以,這就是你要交出的東西了。我付出我的心,你也應該交出你的吧。”
迭卡拉庇安說著,他的時間還很長,足夠他用力量凝結出另一顆心臟。但是如果他這么做,還是會暴露,因為這樣一來,就不會有新龍王誕生了。雖然用其他的心臟總覺得劣質,但是塞萊斯特的還可以勉強被他接受。
他看見塞萊斯特的瞳孔因為恐懼而放大了,人造物也會和人類一樣害怕死亡,但是她很快就鎮靜了下來,“……我明白了,就那樣做吧。”
迭卡拉庇安靠近了塞萊斯特,摸了摸她白色的長發,“好孩子。”他呢喃著,然后伸出右手極快地掏出了那顆像琉璃一樣透明的心,接著這兩顆心被調換了位置。
塞萊斯特因為劇痛快要倒地,迭卡拉庇安接住了她,就像擁住一只快要碎掉的折翼的蝴蝶,他有些憐愛地擦拭著她額頭上不斷滲出的冷汗,塞萊斯特強忍著疼痛安靜地看著他,那雙漂亮的金色眼睛黯淡卻倔強地凝望著他。
“別那么看我,”迭卡拉庇安又想嘆氣了,他可沒干什么壞事,于是他用手輕輕蓋住了那雙眸子,“我向你發誓,你不會死。塞萊斯特,”他終于稱呼了她的名字,他正視了她,“你遠比你自己想象中更像個奇跡,我會詢問誕生你的銀白之樹,你和樹都會得到新生。”
“那你呢?你也會沒事嗎?”迭卡拉庇安聽見少女如此問自己,這刻他都誤以為自己會愛上她了,他輕笑了起來,“是的,你和我、銀白之樹還有你的人民都會沒事的。現在放心了嗎?”
“晚安,好好睡一覺吧。雖然還有很多事等著你,但是今夜……好好休息。”
塞萊斯特想要問什么,可眼皮好重,睜不開。她感覺到有柔軟的東西輕輕地碰觸了自己的額頭,就像一個……吻。她還想要從疲憊中掙脫,但是穿過她的風都是那么的溫柔,不知不覺間她的意識沉入了黑暗,她安靜地睡著了。
迭卡拉庇安抱起沉睡的少女,她輕得像一片羽毛。
他垂下青色的睫羽盯著她心臟的位置,仿佛能看見那刻屬于他的心臟在塞萊斯特胸腔跳動,然后他按住了自己的胸口,那里面盛放這她的心。他拿走了她最重要的東西,但是他不會還給她的,迭卡拉庇安想自己真是個惡人。不,應該說惡龍,那種會擄走人類公主的惡龍。
然后他望向銀白之樹的方向,他確實應該和樹談談。
迭卡拉庇安又穿上了他那寬大的白袍子,帶上了面具,他變成了那個冰冷而無情的天空使者。他穿過宮殿,走向大地至深之處,到達了深埋地底的古代祭場,翠綠之國的人們就是在這里與銀白之樹溝通的。樹根下散落了一地枯黃的祭冠,那是前代的祭司們留下的痕跡。
迭卡拉庇安選一旁的石階坐下,塞萊斯特還在他懷里安睡,他撥弄了幾下她的頭發,露出了那張可愛又帶點稚嫩的容顏。然后就從她頭上取下白枝的祭冠,戴在自己頭上。
帶上的一瞬,電流一樣的感覺擊中了他的大腦,他抬起頭,看見了銀白之樹盤根錯節的樹根旁邊的虛影,那是個渾身雪白的女孩,看起來就像小時候的塞萊斯特,不過她連眼睛都是雪一樣的白。
“能在這里看見您的化身,我真是感到非常榮幸。”迭卡拉庇安不咸不淡地說著,可沒有一點想要起身的痕跡。
“我知道你,這一代的風之龍王,龍的歷史遠比我更漫長,”那道虛影如此回答著,她沒有發出任何聲音,但迭卡拉庇安還是聽見了她的心音,“時間執政回應了這里的人類,將種子交給了他們,于是我誕生了。而與此同時,祂也將種子交給稻妻、須彌、璃月,生長出了神櫻樹、夢之木、伏龍樹,雖然形態不同,但我們都是相同的種子。”
迭卡拉庇安靜靜地聽著,“那我是否可以認為,塞萊斯特同樣也能被這其他的樹接納。”
“是的,她同樣也是我們的孩子。”那聲音說著。
“看來,你已經知道你注定的結局,被釘子殺死。但是,我想和您做場交易,這樣您和塞萊斯特都會得到新生。”
那聲音沒有回答,于是迭卡拉庇安接著說道,“塞萊斯特接受了我的心臟,雖然她無法運用龍的力量,但是原初的碎片已經融入了她的身體,她已經不是人類了,而是魔神。以前的她無法容納你的存在,但現在的她可以。”
“銀白之樹也會有自己的‘種子’,在你臨死之前,將種子交給她,這樣不僅你可以在某日重獲新生,也可以讓她在我的心臟破碎后,繼續存活。”
那聲音繼續沉默著,明明沒有風,樹葉卻沙沙作響。
沉默良久,那虛影開口了,“……即使她永遠只能在天空的注視下,躲躲藏藏地生活?我的力量來自地脈,隨著我的生長,高天不會再容許我。你也要把她拖入這么殘酷的命運嗎?”
“不,你錯了。在尋找著出路的一直是塞萊斯特,我知道的,她有直面高天的勇氣。而終有一日,不管是人類、龍族,古樹,都不必再在天空的力量下發抖。塞萊斯特不會一輩子躲躲藏藏,她會有很多同伴。”
“你說的同伴,也包括你嗎?”
迭卡拉庇安被逗樂了,“當然。我會賦予她風王的祝福,其他的龍王都將她視為同胞,龍蜥會成為她忠實的臣民。”
“那你呢?你要怎么處理你身體里的古龍大權……如果你想要徹底擺脫高天的束縛,你就不得不獻出你的權柄。”
“我會選個好時機,把它交出去,但是可不會給天空,”迭卡拉庇安想到了什么好點子,“不如說,我要好好用它惡心一下那位至高的神。”他嘲諷著。
“那么如你所愿,別忘了,要保護這里的人。”虛影消失了,只留下一束新生的白枝,那是銀白之樹唯一的“種子”。
第二日,等到塞萊斯特醒來,太陽已經出來了,她從柔軟的床榻上撐起身子,她昨晚不是在這里,大概是迭卡拉庇安把她送來的。她轉過頭發現旁邊的柜子上放著一束白枝,上面的氣息不太像她習慣的白枝,而白枝下面蓋著一封信。
她將信拆開,優雅流利的筆觸書寫下一段句子,上面寫道,“這是銀白之樹的‘種子’,將祂藏在你的軀體里。這樣一來,在未來某一日,你會和樹一起迎來重生。”沒有落款,但塞萊斯特知道這來自誰。
她小心翼翼地捧起白枝,那是她的希望。
把祂藏在哪里好呢?塞萊斯特糾結著,此刻的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升格成了魔神。白枝好像聽懂了她的疑惑,它化作一縷煙,飄進了塞萊斯特的左眼里。
塞萊特斯下意識地流下幾滴像是珍珠一樣的眼淚,但卻并
沒有感覺到疼痛。白枝此時已經不見了蹤影,她拿出梳妝臺前的鏡子,鏡子照出了她現在的容顏,她黃金一樣的左眼已經變成了白銀的色彩。她眨了幾下眼睛,感受著身體里面流動的力量,然后她重新睜開了雙眼,白銀的眼睛里面藏著枝丫,黃金的瞳孔豎直著,就像蛇類一樣。
塞萊斯特后知后覺地按上自己心臟的位置,那里跳動的不再是她自己的心臟,而是迭卡拉庇安的屬于龍王的心。
敲門聲響起,那來自她的侍衛哈倫。
塞萊斯特想起了什么,她向她的侍衛吩咐著,“立馬讓王國的其他祭司和神官們來議事廳,我會重要的事要通知他們。”
不一會兒,議事廳里面涌來了那些大臣和神官們,他們竊竊私語著,一會兒看向高臺上的公主,一會兒看向旁邊已經取下面具的烈風之主。
“……事情就像我說的那樣。事態緊急,請諸位務必盡快組織民眾撤離,”塞萊斯特看向一旁的迭卡拉庇安,他也朝她點點頭,“王城的主人,烈風之主迭卡拉庇安會接納你們。我知道大家不愿意離開自己的家鄉,但是我們已經沒有別的辦法。身為雪之公主,我會替你們見證這個國家,直到最后一刻。”
塞萊斯特的決定并沒有得到質疑,因為翠綠之國的高層們早已知道他們的國家不會長久,這也是為什么雪之公主會誕生。不如說,能夠保全性命已經算得上最好的結局了。不是沒有人勸過塞萊斯特,讓她跟他們一起離開,但是公主不愿意逃離這里,這是她的責任。
王國的人們敬重地對著公主和旁邊的神王拜了一拜,眷念地再望了一眼翠綠之國,便提著行李離開了他們哀傷的故國。
“你不離開嗎?”塞萊斯特問身旁的侍衛哈倫,他和他所屬的伊蒙洛卡一族都選擇了留在公主身邊。
勇士搖了搖頭,他們一族并不在乎生死。比起生死之外,他們更看重的是為臣的忠義,他們只想為這個國家奮戰到最后一刻。
“是嗎?我明白了。”雪之公主只是如此回答著,就閉上了眼睛,等著注定覆滅之日的到來。
那一天的到來,很是平常。每一寸土地還是被天鵝絨一樣的綠毯鋪滿,艷陽高照,風在吹著,搖動了樹、花和草的葉子。
但是,風之龍蜥卻警惕地豎起眼睛,對著高天發出嘶嘶聲。這些龍蜥是人們離開王國后來到這片土地上的,它們非常親密地擁著塞萊斯特。雖然塞萊斯特問迭卡拉庇安要不要將它們從這兒弄走,但迭卡拉庇安阻止了她。
“我答應過你,要保護這個國家的人民。但是,高天的那位想要聽的是絕望的哀嚎和懺悔,你把它們弄走了,我們就暴露了。”風之龍王殘酷地說著,明明他是龍蜥們的王,卻從未憐惜過自己的臣子。
“可是……”塞萊斯特有些不忍心。
迭卡拉庇安又嘆了一口氣,這樣心慈手軟,她的未來真的會很殘酷的。“大部分的風龍蜥已經去了火之國,留下來的只是少數。而且等我的那顆心破碎后,它們之中就會誕生新的風龍王。”
“即使新的風龍是在其他同族的鮮血下誕生的,也沒關系嗎?”
迭卡拉庇安這才抬起頭,他捧起塞萊斯特的臉,“我們是龍啊,善良是好事,但是龍裔可比你想象中更無情和暴力,這也是新的龍王應該經歷的。龍可不是忘了斗爭,只知道平和的家畜。”
“即使你這么說,也還是把大部分的龍蜥趕走了。”塞萊斯特狀若無辜地眨了眨眼睛,怎么說呢……這位風之龍王,好像還挺心軟的?
看出來了少女的想法,迭卡拉庇安只得無奈地搖了搖頭,她還像人類一樣喜歡用人的思維衡量一切,或許她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是魔神了。
“看來……閑聊就到此為止了。”
迭卡拉庇安輕輕地呢喃著,一顆寒冰鑄造的釘子從天而降,就像一把利劍即將刺穿了銀白之樹,迭卡拉庇安在手心匯聚起力量,向著釘子揮舞出一陣急卷的風暴。
空中的寒天之釘破碎的殘片就像冰刃一樣擊穿著大地,而釘子主體的部分只被風暴偏離了幾寸,但還是無可阻止地貫穿了銀白之樹,樹發出了像是哭嚎一樣的嘶吼,就跟預言一樣,它被劈成了兩半。釘子深深貫穿了大地,像是死亡一樣的冰寒順著墜落的中心蔓延,白色的死亡吞噬了一切可見的鮮活生命。
那些綠色急速枯萎著,大地又重新被灰白的死亡籠罩,死的感覺是無聲的,植物們無法為自己而悲傷流淚。龍蜥們也感受到了死的鄰近,它們發出一陣悲鳴,但它們沒有尋求龍王的庇護,而是用自己的身軀疊成了一座又一座高墻,似乎在阻止死亡傷害他們的王。
塞萊斯特流著淚,她身后的伊蒙洛卡一族也哀傷不已,但他們都沒有移開自己的目光,要記住,記住自己的歷史,記住這帶血的仇恨,高天葬送他們的國家,他們的銀白之樹。
迭卡拉庇安也沉寂著,他收起了笑容,難得的悲傷匯聚在他的雙眸,他看的不是逝去的國家,而是龍的子民還有他們的歷史。
他仿佛看見了之前那幾乎毀天滅地的一戰,他們原本是這個星球的霸主,但是現在他們無限地失去了自己曾經的一切,不管是記載的過去、生活的場所,還是身為龍的力量。這怎么能不讓他痛恨呢?他勢必要將高天那位拉下王座,而現在……只能暫時容忍這如血的暴政。
灰白的死亡已經吞噬了翠綠之國,卻仍然貪婪地向四周蔓延,想要制造更多的死亡。迭卡拉庇安轉過頭,“你們應該離開了,這里就交給我收拾殘局。”
他走向塞萊斯特,撥開她額前的頭發,輕輕點在她的額頭上,“沉睡吧,先暫時忘記這一切,等到你想起的時候,我們會再次重逢的。”
沒有等塞萊斯特反抗,她就被迫陷入了黑暗,回憶就像潮水一樣褪去。不、我還不想遺忘,她在心里抵抗著,可不一會兒,她還是失去了意識。
“不用擔心,我只是讓她忘了和我相關的事,以免被高天覺察到什么。你叫哈倫對吧,好好輔佐你的神,為她獻上你們的一切。”
迭卡拉庇安隨意地揮了揮手,用風將他們帶去了安全的地方,那里有著蒼天的綠木庇佑,有著時間執政遺留的加護,他們會沒事的。
然后,他轉過身,這里是獨屬于他的戰場了。
青色巨龍的身姿在高天出現了,青色的龍焰燒灼著灰白的死氣,這就像一場生與死的拉鋸戰,在持續幾個日月后,終于是生的那方戰勝了死的那方。灰白的死亡被牢牢困在了原本的翠綠之國,無法再擴張它的聲勢。
青色巨龍在空中繞了幾個大圈,環視著他的領土和子民,這里大部分都是冰雪了,春天還未降臨,在等待春的來臨前,恐怕會有無數在冰冷中逝去的生命。迭卡拉庇安在心里嘆息著,可是他的力量也快耗盡了,他已經沒有了原本龍族的心臟,又無法動用古龍大權的力量,長久的戰斗消耗了他的心力,他也即將陷入沉睡。
巨龍最后盤旋著來到了王城的高塔內,在匆匆留下幾句叮囑后,那扇黑鐵的大門就被重重關上了,龍就此陷入了沉睡。他的力量依舊庇護著這座城,城池是那么堅不可摧,阻擋著外面的風雪呼嘯。可是他的意識卻模糊不清,每次當龍的夢境里吹起烈風之時,王城就會被風暴吞沒。
可是人們的祈求早已無法傳入神明的耳朵里,他早已陷入沉睡。
等到塞萊斯特再次醒來,這個世界早已變換模樣,她依稀記得自己曾經是沙爾芬德尼爾的雪之公主,但更加重要的事,就像針扎一樣刺得生疼卻想不起來。
“我是……塞萊斯特嗎?你又是誰”她問著一旁忠心耿耿的侍從。
侍從回答道,“我是哈倫,哈倫伊蒙洛卡。”每一代的伊蒙洛卡族長都是這個名字,他們守護著自己的神明醒來。所幸,輪到他時,他等到了神的蘇醒。
“您是我們的魔神,塞萊斯特大人 。”
“魔神?”塞萊斯特念著這個有些陌生的名詞,她依稀記著魔神是有自己的神職的,那她的神職呢?“那我的神職是?”
侍從只是沉默著,看來他也不清楚。
塞萊斯特走出他們的庇護所,看著四周被冰雪覆蓋、寒風凜冽的土地。
不、不應該是這樣,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她的腦子仿佛被寒冰刺了一樣,眼前好像看到了長滿翠綠的國度在陽光和微風下閃爍的樣子。
過去的幻想和現在的真實不斷在眼前交織,塞萊斯特抬起自己的手,指尖上長出了一朵小小的白色的花,而她身下的土地也褪去了蒼白的外殼,綠意重新在這里閃耀。她突然知道了自己的神職,她轉過頭看向哈倫,她說——
“我知道我是誰了。”
“我是春之魔神塞萊斯特。”
第49章 自由的奴隸(13) 我和我的少年神明……
讓我成為一個孩子, 最小的孩子
把我緊緊抱在你懷里
把我抱進你的房間
脫去我疲憊的人體形骸
把我放在你的床上。
如果我醒來,給我講故事,
讓我再次入眠, 把你的夢給我玩耍。
——佩索阿
臨近冬末的一天中午,少年路德維希做了一個酷似真實的夢。
他看見神明來到塵世。
“神明大人, 沒有爸爸媽媽嗎?”年幼的詩人問著自己的爺爺,王城中最接近神的一位, 烈風之神的大主教。
主教大人那個時候還沒有那么蒼老,黑色的頭發只參雜著幾縷白色的發絲,眼角的皺紋也沒有后面那么多, 他看上去只像個普通的老人。老人伸出手摸摸自己孫子的頭,“不,神明大人沒有任何的親屬。”
“那祂不會感到孤單嗎?祂只有一個人。”路德維希自然地問了, 就像口渴了就要喝水似的, 神明大人也會感到孤獨的干渴嗎?
“不,因為祂把一切都奉獻給了我們,所以王城的人都是祂的孩子,祂不會感到孤獨。”主教如此回答著。
“可祂還是沒有爸爸媽媽。”路德維希說。這真奇怪, 祂做了所有人的父母, 可是自己卻沒有父母。
“……路德維希, 神明是不需要父母的,祂生來就是強大的,要庇佑蒙德的生靈。”主教有些無奈, 孩子們總是這樣。
“不是這樣的, 我們需要父母并不是需要他們的庇護。”路德維希爭辯道。
“那是為了什么?”
“為了感受愛,”路德維希睜著眼睛看著面前的主教。那雙眼睛太干凈,里面居住著詩人的靈性, “為了感受愛,從而學會愛他人。”
“神明大人愛我們,對吧?”路德維希接著問,可主教大人陷入了好久時間的沉默,才慢慢開口,說服自己總是艱難的,“對,神愛世人。”
“那祂又是在哪里學會愛的呢?神明為何要愛人類呢?我們人類又愛過神明嗎?”
路德維希提出了三個問題,大主教放下了撫摸孫子的手,他看著面前稚嫩的臉,心底寒氣冒了出來,這個孩子太過聰明,他要么會成為神明最忠實的擁護者,要么就會變成他們神官的敵人。
主教沒有回答路德維希的問題,“這不是你應該思考的東西,你是未來的大主教,你只需要思考如何擴大神的威名,讓神明的光輝照亮這座城的每個角落。”
路德維希有些失落地垂下了眼眸,大人們都太笨了,他們不思考水面下的東西,而只是注視著水面上的波瀾,殊不知波瀾只是一時的風動,最重要的東西就像食物一樣過期了。
之后,風吹了這座城市好幾遍,在風聲、咒罵聲、歡呼聲中,路德維希長大了,然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高塔,舍棄了自己的姓氏,只帶上了他的琴和他的少年神明。
在離開那晚,路德維希做了一個夢,他夢見神明來到了塵世。
他沿著雪山下來,變成了跟路德維希一樣的少年。
冰雪消融了,他在草地上奔跑打滾,他摘了很多開在草地上的花,又隨意遺棄它們。他開懷大笑,笑聲從很遠的地方都能聽到,他從那個冷冰冰的神座下逃了出來,他太像人類了,他不再偽裝了。
在那個人們口口相傳的神國里,他不會笑,也不會哭,他沒有情緒,冰冷地就像一塊石頭,但是他一看見他的信徒,他就變成了一塊慈悲的石頭,雙眼流出眼淚,那眼淚為人世間的哀傷而流淌,嘴上掛著笑容,那笑容為人世間的美好而勾起。
但他的腳卻死死釘在那個神座上,就像腳上帶著鎖鏈。
人們不允許他離開他的神座,就像不允許他擁有爸爸和媽媽。他沒有父親來保護他,他的母親從未降世,但人們需要他,即使他沒有被父母愛過,也不曾感受過溫柔的愛撫,但他無師自通學會了愛世人。
一天,神明睡著了。
沒有人知道他已經從神座上逃走,他變成了一個永久的少年。
在夢中,他和路德維希住在同一個村子里,他是個可愛,自然、微笑著的孩子,冰雪消融了,他在草地上奔跑,在水坑里到處踩水,采了許多花,他愛它們又把它們遺忘。
他教路德維希如何觀看事物,他帶路德維希看正在開花的所有花,他向路德維希證明了石頭多么令人愉快。他還告訴了路德維希許多神明的故事,他說高天的那位是個無趣的女人,隨地吐痰一樣沒有品位,其他的神明也好不到哪里去,神國的所有事情都像神明的教會一樣愚蠢。
他告訴路德維希神明對人類一無所知,人類也對神明一無所知。教會宣稱一切眾生都歌唱神明的偉大,但是眾生什么也不歌唱,如果眾生歌唱,那他們就是歌手和詩人了。
后來,神明睡著了。
他在路德維希懷里入睡,路德維希抱著他回家。他和路德維希待在山中的房子里,他是個永遠的孩子,失蹤的神。他是個自然的人。他是個微笑和玩耍的神。
因此,路德維希確認,他就是真正的少年神明。
傍晚,神明醒來了。
他們在房門的臺階上玩拋接子游戲,莊重得符合神和詩人的身份,好像每個球都是一個完整的宇宙。
神明對路德維希說,如果你接住了球,我就跟你一起離開。離開哪里,神明沒說,路德維希抬頭向上望了一眼,夢境是小小的匣子,他說:好,我帶你離開。
球被拋到了高空,把世界都放在球上,神明看著球,人類可以接住一個世界的命運嗎?路德維希伸出了手,球落在他手上,輕得沒有重量。
路德維希從夢中蘇醒。第二天一早,他就帶著他的里拉琴和他的少年神明離開了高塔,開始了漫長無邊無際的流浪。
他永遠彈著琴弦,就像在彈奏他的永恒。
咔嚓……
懷表從手心滾落掉在地上,它的指針被霜一般的時光腐蝕了,銹跡逐漸在它身上長滿時光的苔痕,塞萊斯特重新回到了她應有的時間。
黑鐵的大門開了一道小小的縫,光從那縫隙中生長出來,塞萊斯特準備好去迎接她的命運了。
她進入門內,門將她與外面的世界相隔。
門內沉睡著一條像是青色月光的巨龍,還有一位在巨龍身前彈奏月光的詩人。
詩人彈著如同永恒的曲子,在播下最后一個音符后,他轉過身來,那是個看著不大的少年,但他望向你的眼睛,會讓你誤以為你走入了一段漫長的光陰。
塞萊斯特認識他,不、她實際上并不確定,“路德維希?”她問出一段疑惑的音符。
“嗯?我沒記錯的話,分別前小姐還說希望我永遠都是路德維希呢。”路德維希嘟囔著,他的存在確實相當特別。迭卡拉庇安的靈魂被他帶離了高塔,只留下這具美麗的殼子困守塔內。神明居住在他身體里面,就像一個過分美麗的幽靈。
塞萊斯特的表情放松了,他還是那個她熟識的詩人。“迭卡拉庇安的靈魂應該在你的身體里面,你是如何做到的?”這相當不可思議,那個高傲又美麗的龍王居然愿意居住在人的軀殼里。
路德維希思考了一下,說,“我問他要不要和我一起去高塔外看看,他同意了,就這么簡單。”
雖然聽上去不太真實,但是他和他的少年神明度過了一段相當漫長的時光。
他偶爾會夢到青色巨龍的過去,他時而在高天翱翔,時而化作一個月色般的青年。但是,與路德維希對話的時候,他永
遠是那副少年的模樣。那是個跟路德維希相差不大的少年,路德維希問過迭卡拉庇安原因。
神明笑著對他說,你還沒有意識到嗎?路德維希,你的愿望困住了我,你希望我永遠是個不染塵埃的少年,那么我便是永恒的少年。
可是,是你自己愿意從塔里出來的。路德維希爭辯著。
迭卡拉庇安只是說:是的,你困住了我,但我也困住了你。
路德維希,神明輕輕提起他的名字,引得一陣靈魂的顫栗。路德維希后知后覺察覺到,他的愿望比教會更加貪婪——他想要給神明自由。
自由,他擁有了他的少年神明。
“那么迭卡拉庇安呢?”塞萊斯特問道,祂被路德維希喚醒,而后他們變得密不可分,神明和人類糾纏著,就像這個大陸的命運。
“就在你面前。”祂開口了,“我偶爾也會想體驗一些不同的人生。路德維希,他是個奇怪的人類。”迭卡拉庇安說著奇怪,但笑得像個青色的夢境。
塞萊斯特隱隱約約感覺到路德維希永遠地改變了迭卡拉庇安,是什么呢?她說不上來。但是確實不一樣了,就像漣漪輕輕蕩開了一片海。
看來一時半會間,迭卡拉庇安并不想從少年的身軀中掙脫。做個少年神明,或許對他是個不錯的體驗。
塞萊斯特掃了旁邊像是雕塑一樣美麗的巨龍身軀,“那它呢?”
“這副軀殼是維持護城墻法陣的關鍵,現在還不是收回的時候。放心吧,時機到來那刻,我會重新回到我的軀殼中。”
迭卡拉庇安說完,便回歸了少年的身軀內,路德維希回來了,他看著塞萊斯特,“神明他有點害羞,可能是之前讓你忘記了那么久,所以就落荒而逃了。”路德維希毫不留情地戳穿了他身體里面的神明。
他看著塞萊斯特,他不清楚這副軀殼里面流淌的是屬于誰的感情,但是他能感覺到風的流動,風一直吹著他,讓他去靠近自己的春天。順著風的方向,路德維希放下手邊的里拉琴,上前擁抱了他的春天。
“路德維希?”塞萊斯特有些困惑,但她沒有拒絕擁抱。
路德維希把臉埋進她的頸窩,從白色像云的長發間,她的氣息籠罩了他的呼吸。路德維希閉上了眼睛,明明他們沒有分別多久,但他卻克制不住這股想要擁她入懷的欲望。
過了一會兒,塞萊斯特聽見路德維希的聲音從她頸窩傳來,聲音顫動著,讓她的皮膚有些難耐的癢。“先別說話,這一刻你是屬于我的。記住,我是路德維希。”
路德維希說著,人類的時光對于神明來說不值一提,他馬上就要化成地底的白骨,但神明永遠閃耀。多么殘酷,路德維希從不奢望永恒,他只能擁有她的一小部分光陰。
那么,至少此刻,就讓他們安靜相擁,像人世間最普通的戀人一樣。
但戀人?他甚至不敢言愛,塞萊斯特或許只是像欣賞一朵花一樣愛著他。路德維希說服自己,那就足夠了,不要讓別的糾結和無奈縮短他們本就不多的時間。
也只有這個時候,塞萊斯特才能記起,原來路德維希只是人類。他是天才,是詩人,是作曲家,他的生命遠比魔神更加美麗,但馬上就要消逝……而她無法阻止一縷風的消散,即使那是她心愛之物。
塞萊斯特也沉默了下來,她閉上眼睛,去摩挲他的唇。
就像之前做的那樣,他們閉上眼睛,在黑暗中相擁相吻,他們的真實都融進親吻中。親吻的那一抹濕潤,撫平了來自內心的干涸。
失重、潮濕,越發無措,風裹挾著兩人,直到彼此之間再也無法分開。
第50章 自由的奴隸(14) 夜晚碎成星星……
夜晚碎成星星
迷蒙地望著我
空氣投擲恨意
用音樂
裝點它的臉。
——皮扎尼克
冰雪的洞窟中, 日光從眾人下落的洞口處慷慨地撒下,光反射在冰面上,照得洞窟熠熠生輝, 像是繁星和螢火一樣的冰晶散亂得到處都是,冰藍色溢散在大氣中, 就連呼吸都帶上那抹透亮的藍。
奎德緩緩吐出一口氣,他試圖壓下那股驚詫, 如果現在手邊有酒的話,他絕對要喝到爛醉,反正眼前的生物也跟醉酒的幻覺沒什么兩樣。
此刻, 在奎德的面前豎立著一面巨大的冰墻,墻里像是殼一類的東西封存了里面像是如同水晶一樣剔透的液體,液體里面一條青色巨龍伸展著祂的身軀。祂明明被封在冰內, 翅膀就好像接著高高的天, 只等待一個振翅,祂就會翱翔于九天之上。
“那是東風之龍特瓦林?”迪盧克問道,畢竟他也只知道這一條風龍。
奎德回頭望了一眼身后的迪盧克算是答復了,他也不太清楚, “安德留斯大人, 你怎么看。”
安德留斯靠近那一大塊封存著龍蛋的冰, 蛋殼看起來很薄,被封存在一整塊巨大的冰內。殼是透明的,光穿透了薄薄的殼照得里面的幼龍晶瑩剔透。龍生著三對翅膀, 身軀上長著像是荊棘一樣的冰刺, 翅膀的翼膜是透明的青色,就像暈開的一抹青云。
那不是迭卡拉庇安,安德留斯能肯定。
祂嗅著那塊冰的氣味, 里面流動的元素還是風,但沒有迭卡拉庇安的凜冽。新生的風龍不管是從體型上,還是從元素力上,都比不上那位高塔的龍王。就好像新的龍一誕生就有所欠缺一樣,安德留斯如此猜測著,但祂又不屬于龍族。即使是存活很久的狼王,也弄不清楚龍蜥進化龍王的具體細節。
“祂不是迭卡拉庇安。”安德留斯如此回答著,“祂是新生的風之龍王。”安德留斯說著說著停頓了一下,狼首上浮現出困惑的神情,“這相當奇怪,按慣例,只有龍王死去,才會誕生新的龍王。可是新生的龍卻被困在冰里。”
狼王最后總結道,“祂還沉睡著,但這無法判斷迭卡拉庇安的情況,祂可能死了,也可能還活著。”
溫迪順著巨大的冰向上飛,飛到那龍眼眸的位置。
溫迪貼上冰塊,并不怎么冷。他催動起風元素,他的風如今起了變化,隱隱約約地帶上他魔神的權能。雖然溫迪現在還無法說出自己的權能到底是什么,但他的風確實有著不同于破壞的魔力。
像蒲公英一樣的風小小的,溫迪吹了一口氣,蒲公英的種子突破了冰的封鎖。蒲公英的種子癢癢的,龍在祂的殼內動了幾下,青羽一樣的睫毛顫動著。從他的風里,溫迪聽見了巨龍的夢,它現在還是個嬰孩,但卻是個溫柔的好孩子。
“你叫特瓦林對吧,”風精靈與還是孩童的龍溝通著,“現在還不是你醒來的時候,所以你還要再睡一會兒。我明白的,等我們戰勝迭卡拉庇安,你就會從夢里醒來。”
像是搖籃曲一樣溫柔的語調安撫著龍,但還沉睡的龍卻不安地掙脫起來。祂似乎想爭辯些什么,可是整個洞窟隨著龍在殼里的扭動而顫栗著,這樣下去這里會塌的。
“喂,風精靈,你干了什么,快去安撫那條蠢龍。”不客氣的聲音來自迪盧克頭頂的散兵,有一些碎冰從洞窟頂上掉落,散兵拿雷元素一一擊落,雖然他這
么做著,但嘴上一點都不留情面。
“特瓦林不是蠢龍,”溫迪跟散兵吵了一句,就放緩了語氣,“好孩子,好孩子,不要著急,睡吧……”
像是溫水一樣的風吹得特瓦林很舒適。那溫柔的語調,即使祂在夢中也心馳神往,龍不禁思考起了聲音的主人。但是,現在還不是祂醒來的時候,睡意像是溫暖的黑夜一點點把祂拉了回去。
龍又一次陷入了夢鄉。
溫迪從高空飛了下來,他對著眾人說,“我剛才跟祂交流了一下,祂的名字確實是特瓦林。但是,特瓦林好像不想看見我們對上迭卡拉庇安,可能是因為……它們同為龍王?”風精靈如此猜測著。
安德留斯順著補充道,“等到新生龍王蘇醒的時候,就是舊龍王逝去之時。不管迭卡拉庇安到底是死了還是沒死,現在他的狀態估計不是很好……如果你們想要推翻高塔,那么抓緊時機。”
狼王說著,一邊將眾人帶離了巨龍的搖籃。
他們從洞窟里出來,陽光灑在他們臉上,不算刺眼,照得全身暖乎乎的。安德留斯將他們帶到一處山頭,旁邊有幾棵雪松,再走幾步下面就是萬丈懸崖。
狼王就站在懸崖的位置,“我要先回奔狼領了。”安德留斯有些事要交代,一場大戰在所難免,祂總要為自己的子民做點準備。“我無法進入那面墻內,我會在墻外給你們支援。等你們破壞掉那面墻,我就會入城幫你們。”
“墻并非無堅不摧,它的原理是風的共振,我攻擊某一處的力量被墻共振均勻傳導到墻身。但那是從外部攻擊,你們可以想想如何從內打破那面墻。”
安德留斯提醒著,這對于人類或許很難,但如果他們打不破神明造的墻,那么他們就連叩開迭卡拉庇安大門的資格都沒有。狼王說完,就從懸崖上一躍而下,在空中,祂的身軀越變越大,直到長成一座小山大小。
渾身溢散著幽藍寒冰的狼王乘著一陣呼嘯的北風揚長而去,只留下沿途被凍結的冰晶在空中鋪成一道冰藍的虹橋。
迪盧克看向他的同伴,“那我們現在回去嗎?也不知道路德維希他們那邊怎么樣了。”
“嗯,走吧。”冰藍的劍士點了點頭,眾人便回到了王城內勞倫斯族地,那里現在成了他們唯一的家園。他們不會再回庇護所了,一旦下定決心與迭卡拉庇安一戰,便再也不會留戀過去安逸的時光。
族地里多了很多衣衫襤褸的人,他們的身體瑟縮著,但一雙眼睛卻很明亮。迪盧克有些驚訝,他從小過著富庶的生活,蒙德城內的大家又都是體面的,他還尚未接觸貧窮的世界。
他來到一位抱著孩子的婦人面前,那雙紅色的眼睛里面盛滿了關切的熱量,“您好,女士。您需要幫助嗎?”
那個婦人應該年齡不大,如果在他的蒙德城,估計還只是個在父母膝頭撒嬌的少女,但是現在卻成為了母親。迪盧克有些感懷,但他沒有說出來,這樣做并不尊重這里的人。他沒有什么幸好生活在未來蒙德的竊喜感,而是覺得自己能來到這里真是太好了。這樣他就可以幫助更多更需要他的人,盡一份西風騎士的力量。
抱著孩子的婦人有些拘謹,她辨認著迪盧克衣服上的材質,都是些她沒見過的好料子和貴重寶石。這應該是某位大人物,她想著想著就恭順地垂下了頭。
“那么恕我失禮了。”迪盧克脫下自己紅色的大衣蓋在了婦人身上,“希望您能度過美好的一日,愿風神庇佑你。”
說完,他就敬一個瀟灑的騎士禮施施然起身,上身就只穿著一件看起來不太厚的白襯衫,袖口散著像是一朵開著的白鳶尾。
“迪盧克,”迪盧克聽見他藍頭發的前輩喚了他一聲,奎德接著問,“這就是所謂的騎士風度嗎?”
“嗯?大概吧。”迪盧克有些心虛地回答著,雖然大部分的騎士都跟他一樣滿腔熱血等著奉獻,但總還有一些吊兒郎當的家伙,就比如他的那位異弟。如果凱亞看到了,他肯定會打趣說迪盧克又要偷走女士的一顆芳心了。
奎德悶笑了幾聲。
“怎么了?”迪盧克有些害羞了。
“沒什么,只是想起了一個和你有點像的家伙,”奎德看了眼紅發騎士,過往都在他心頭浮現,“巧了,他也自稱騎士。騎士可能都是像你這種會燃燒自己照亮別人的人吧。”奎德脫下自己的外套,他里面穿得比迪盧克多,還套著一件罩衫。
“接著吧,我還有其他外套。”奎德對迪盧克說,就像在關懷他的異姓兄弟。
迪盧克有些無奈地笑了一下,“我可不是一位柔弱的女士。”紅發騎士擺弄了自己腰間的位置,那里有一顆鮮紅的神之眼,發著艷艷的光。
“我知道,但你不能總是那樣。”奎德好像意有所指。
“怎樣?”迪盧克問,他不太明白這位族長大人今天是怎么了,就好像突然牽動他什么悲傷的回憶。
奎德一個邁步上前,把外套披在迪盧克身上,系緊了衣服領口的帶子,還打了一個漂亮的結。他的外衣是黑色的,迪盧克很適合這樣沉寂下來的顏色,現在的他總是沖著太過火了,火焰要慢慢燃燒才對。
“偶爾考慮一下自己吧,你的火焰要慢慢燃燒,別讓熱情一下子熄滅。”
奎德拍了拍迪盧克的臉,他還沒有褪去嬰兒肥,眼睛也是圓乎乎的,像是個紅色的小貓。迪盧克把奎德的手輕輕拂開,他雖然不太懂奎德在感傷什么,但是現在的迪盧克是那么堅定,他確信他做的是正確的事,也是他應做之事。
“嗯,我會的。身為蒙德的騎士,只有保重好自己,才能更好為市民服務。”
奎德搖了搖頭,這不是壓根還是什么都沒懂嗎?騎士或許都是這樣固執的家伙吧,但是也只有這樣的人,才能讓他感覺到人類還是有希望的,因為永遠有一群正直的人在堅守著人世間的正義。
“是嗎,我明白了。那……”奎德想再說點什么,如果站在他面前的是加雷斯,他會說什么呢?“那祝你無悔,如愿地走完你的人生。”
奎德說完拍了拍迪盧克的肩頭,就向著屋子離開了,他身為族長,族地里的人都是他的責任,奎德這段時間有得忙了。
目送著奎德離開,迪盧克看向了在一旁無所事事的一散貓貓一風精靈,“奎德估計是去忙族里的事了,那我們?”
散兵嫌棄地撇了他一眼,像是迪盧克這樣的騎士,過去的散兵應該會覺得非常虛偽吧,畢竟他又不相信人類。雖然現在他心愿滿足,脾氣好了一大半,但別扭的散兵可不會就這么輕易地相信迪盧克表里如一。
而溫迪仔細聽著四周的風聲,風告訴了他,他們離開后發生的故事。
“你瞧,我們要等的人來了。”
風吹向兩處,一處是西塔、阿莫斯、哈倫和他們身后的巴巴托斯新信徒,而另一處,是攜手一起走來的路德維希和塞萊斯特。
迪盧克轉頭去看,他眼尖地發現詩人和女神的手緊緊牽著,就好像他們早已不分彼此。
一種澄澈而樸素的感情像是霧一樣彌散在兩人之間,兩手牽著,拽著他們小小的短暫的永恒,就那樣朝著迪盧克走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