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美
謝昭寧無言以對, 干巴巴地看了一眼陛下。
承桑茴慢悠悠開口:“你沒事去就去戶部查一查,舊案那么多,該收錢的去收錢, 再不行, 拉上謝蘊一道去收賬。”
“你怎么不讓秦思安去, 得罪人的事情就讓謝蘊去做, 再不行還有祝云、陸白紅。”謝昭寧非常不滿,“您這偏心偏得太過了。”
承桑茴挑眉:“朕就是偏心, 那又如何,秦思安死里逃生, 朕不該偏袒她?”
“祝云、陸白紅呢?”
“她們壓得住戶部的人嗎?”承桑茴嗤笑一句,“不動腦子,你去不去?”
謝昭寧不服氣, “我自己一人就可以去,不需要謝蘊,你讓她回家種地賣紅薯。”
承桑茴淡笑:“那你自己一人去。”
謝昭寧:“……”好像哪里不對勁。
承桑茴舒服地嘆氣, “那你去做吧。”
“您不怕我得罪人嗎?”謝昭寧腦子里有些糊涂, 不明白陛下此舉的意思, 初登基就查賬, 不是讓人起反心嗎?
“所以讓謝蘊去做, 她都要走了,最適合她去辦。”承桑茴一本正經地開口。
謝昭寧直面看著她:“陛下, 做人還是要厚道些。”
“朕比你厚度, 朕不過是明著坑罷了,你呢?你在人家歡歡喜喜要入洞房的時候, 突然戳她刀子,你就厚道了?”
謝昭寧轉身, 頭也不回地走了。
承桑茴笑瞇瞇地望著她的背影,在人家即將跨出殿門的時候又開始招呼人家:“小殿下,你回來,朕可以考慮考慮只坑你,不坑她。”
沒喊回來,謝昭寧拔腿就跑了,去找謝蘊去了。
見到謝蘊,她就說了查賬的事情。
聽過厚,謝蘊微微抬起眼,眼里露出幾分狐疑,“陛下說了,你就信?”
謝蘊的反應像是在聽一件笑話的事情,眼神猶如細細的鉤子,看得謝昭寧心中發憷,“她不可信嗎?”
“陛下近來心情不錯,逗你罷了。不過你既然領了戶部的事情,就該去戶部,在外閑逛會惹陛下不高興。”謝蘊好脾氣地提醒了一句,“至于查賬一事,你暗地里查就行了,心里有數,莫要聲張。”
謝昭寧頓了頓,站著沒動,謝蘊望著她,呆呆地模樣,像是沒聽懂一般。
謝蘊只好將剛剛的話掰開了細說,“新帝登基,首當其沖整頓戶部,但你不能明著來,暗地里去查清楚,整頓之際,心里有數。”
“哦哦。”謝昭寧遲鈍的點點頭,見她面色和煦,不免悄悄問她:“你當真要辭官?”
謝蘊頓時臉色變了,“與殿下無關。”
又是這句。謝昭寧泄氣,“你辭官做甚,何必讓自己半生的努力化為烏有,你若不想同我在一起,我離你遠些便是。你放心,我不會來纏著你。”
謝蘊整理文書的手頓住,袖長的指尖掐著書頁邊緣,微微用力,手背的青筋凸顯,她很快又松了手,語氣輕松,道:“與你無關。”
謝昭寧望著她,自然沒有錯過她剛剛的動作,“我若是你,以此為條件,留住廢帝的性命。你一走,你以為廢帝還能活得長久嗎?你覺得對不起她,為何不能留她護她一命呢。”
謝蘊遲鈍了。
她何嘗不想保住廢帝的性命,可廢帝對顧漾明的所為,新帝心中的恨意,足以將廢帝千刀萬剮。
保不住的。
莫說是她,只怕謝昭寧有心也保不住。
見謝昭寧直勾勾的望著自己,謝蘊索性直說了,“陛下不會殺廢帝,但活著比死了還要難。”
謝昭寧的腦子轉了過來,臉色白了白,堅持道:“你在朝,她的日子終究會好過些。”
確實,謝蘊在京城,權勢之下,想要做些什么小事,還是可以辦到的。
謝蘊沉默了。
謝昭寧也不催她,“我先去戶部了。”
謝蘊點點頭,目送她離開,心中猶豫不定,是去,是留。
終究很難抉擇。
****
謝昭寧剛到戶部,禮部就送來登基大典的詳細費用冊子,她瞧了一眼,看向對方,說道:“我做什么,你們應該清楚,有些東西的價格,我比你們熟。”
她這么一說,禮部的人臉色就變了。
謝昭寧在市井上行走多年,什么樣的杯子多少錢,她都比禮部乃至戶部的人清楚。
戶部的人倒是高興了不少,有她把關,十分便利。
謝昭寧看了兩眼,就將冊子丟了回去,“回去自己把關,我第一回來,總不好太難看,你是說呢?”
禮部的人聞言忙接過冊子,說回去再對一對,匆匆忙忙就走了。
謝昭寧心思通透,禮部慣來安靜,沒什么大事,也就這個時候撈一撈油水。
她歪著腦袋冥思,戶部的人被震懾住了,話都不敢說了。
須臾后,她站起身子,“你們忙,我四處走走,熟悉環境,別跟著我。”
她是第一回來,不熟悉這里,戶部侍郎想跟著,她將人揮退了,自己領著浮清隨意走動。
甩開討厭的人后,她問浮清:“你說,我怎么才可以悄悄查賬。”
“您將當這里是您的鋪子,隨意查便是。”浮清解釋。
“不,這里的人都是人精,可比鋪子里的管事掌柜難糊弄多了。”謝昭寧擺手,一臉愁苦。
戶部頗大,隨處都可見小吏們扎堆說話,一路上走走停停,她歪頭看著上方的匾額。
熟悉環境后,她記下各處屋舍的用處。
一日過得很快,下衙后,戶部尚書笑吟吟地過來拉著她去酒樓吃飯,謝昭寧拒絕,“我回宮陪陛下。”
戶部尚書只得作罷。
謝昭寧當真往宮里走,沒成想陛下不見她。
“我覺得有些奇怪,陛下為何不見我,天黑了,不是更該有空閑的時間嗎?”
謝昭寧站在殿門外,轉身問浮清,“陛下不在宮里嗎?”
“陛下應該在宮里。”浮清說,“在她登基前,她不會去見少傅的。”
除了少傅外,沒有什么事情值得她出宮的。
謝昭寧納悶,“那她在干什么?”
浮清搖首,她也不知道,按理來說,這個時候當是用膳,殿下來的時候正好,怎么會見不到人呢。
兩人對視一眼,謝昭寧沒多想,出宮去了。
一人回到謝宅,十分無趣,她去秦府找秦思安喝酒。
金鑲玉入禁衛軍當值了,晚上不回來,秦思安正好看到謝昭寧這個‘狐朋狗友’,兩人一拍即合,去酒肆喝酒。
秦思安在京多年,喝酒不選酒肆,拉住她去畫舫。
護城河面上飄了許多只精致的畫舫,河面上燈火籠罩,飄著一只只畫舫如同精致的花燈,水面燈輝,異常熱鬧。
謝昭寧傻眼了,拉著要上船的秦思安:“我找你喝酒的,你將我帶來這里作甚?”
“喝酒罷了,你怕什么。”秦思安反握住謝昭寧的手,拉著她就登上畫舫了。
二樓畫舫之上,酒宴已擺好,還有談琴奏樂的女子,燈火映照,浮光綠影。
謝昭寧被迫坐了下來,秦思安招呼伶人奏樂,她拉著謝昭寧說話,“畫舫之上,那么多人盯著,多雅致啊。”
“雅致?”謝昭寧笑了一聲,“不覺得很難聽嗎?”
“怎么會難聽呢,不覺得置身琴音中,身心愉悅嗎?這是雅致的品鑒。”秦思安給她解釋,“你沒看到有許多人嗎?”
“這是你的船嗎?”謝昭寧好奇。
秦思安糾正她:“什么船,這是畫舫?”
“這是你的畫舫嗎?”謝昭寧按照她的意思問。
秦思安搖首,“不是,租的,今晚你付錢。”
“秦思安,你要臉嗎?”謝昭寧怒目而視,“我明日就告訴陛下,你帶我喝花酒。”
秦思安不怕,“你說了也無妨,陛下不會介意的,就算你現在同人家顛龍倒鳳,陛下都會問你高不高興,要不要將人家帶回宅子里。”
謝昭寧無話可說了,她覺得秦思安說得非常對,陛下當真會這么問。
陛下的性子,十分不靠譜。
沒有人撐腰后,謝昭寧不再與她爭辯了,默默端起酒杯喝了一大口,秦思安得意道:“你不走了嗎?”
謝昭寧不理會她的冷嘲熱諷,畢竟瞎了一只眼還這么得意,也只有她了。
兩人喝了兩杯酒,謝昭寧巴巴地問她:“你這眼睛不好,下屬會不會借此欺負你?比如給你使絆子?”
按照朝中規矩,身體有殘者,不得入朝堂。
陛下為秦思安改了規矩,可見陛下對秦思安的重視。
秦思安好像沒有聽到她的話,徑自喝酒,不忘讓伶人換首歡快的曲子。
曲子一換后,秦思安反問謝昭寧:“聽說謝相要與你和離了呀。”
謝昭寧撇嘴,道:“你這么對我,不怕我以后報復你?”
“哎呦,你會嗎?”秦思安笑得前俯后仰,“就你這個德性,殺人都要哭兩聲,你殺溫粱的時候,是不是嚇得幾夜睡不好覺?”
謝昭寧嘆氣,她猜中了,確實有幾個晚上沒有休息好。
秦思安又說道:“你和陛下一樣仁善,但陛下狡詐,你呢?你有什么,也就有個謝蘊,沒有謝蘊,你往后的路可不好走。要不如這樣,你娶了我侄女,我幫你,如何?”
謝昭寧納悶:“你有侄女嗎?”
“只要你愿意,全京城待嫁的小娘子都是我的侄女。”
謝昭寧呸她一聲,厚顏無恥的秦思安!
河面上絲竹聲聲不斷,畫舫飄在水面上,濕冷的風吹來,夾雜著絲絲寒風,風一吹,酒意散開。
秦思安扛不住了,握住謝昭寧給她斟酒的手,“不行了,我頭暈得厲害。”
“才幾杯酒,你就醉了。”謝昭寧繼續給她斟酒,“小姨娘,再來幾杯。”
秦思安捂著腦袋,“你剛剛喝酒了嗎?”
“自己不行就別怨我沒有喝酒,那么多人看著,我怎么倒酒。”謝昭寧一面說,一面體貼地給她斟了滿滿一大杯酒,喂到她的嘴邊:“來,喝嘛。”
河風一吹,秦思安暈頭轉向,被她又灌了一杯,謝昭寧再倒,她就不肯喝了。
謝昭寧再倒,河面上飄來哭聲,“不好了,有人落水了。”
謝昭寧松開秦思安,走到欄桿前看去,河面上一個女子在苦苦掙扎,她回頭看向眾人,“會泅水嗎?”
沒人應答。
謝昭寧觀望一陣,就是沒人下水。
寒冬臘月,誰會無故救不相識的人呢。
看著水面上漸漸撲騰沒力氣的人,謝昭寧想起去年冬日,河面上飄來的女子,不禁一笑。
她轉身要走,河面上的動靜突然停了,她忍不住回頭看去,落水的人不見了,想來是沒力氣掙扎了。
罷了,再救一回。
謝昭寧脫下身上的外袍,從畫舫二樓直接跳下去。
噗通一聲,伶人們驚得叫出了聲音。
碼頭上的浮清也注意到畫舫上的動靜,下意識捏緊了手中的佩劍。
謝昭寧下水找到了落水的人,沒多想就將人帶回船上,伶人們跑到一層來,齊心合力的將人拉了上來。
“給她換身衣裳,船夫,靠岸。”
謝昭寧抹了抹臉上的汗水,幸好剛剛喝了酒,身上暖暖的,若不然這個時候下水,要了半條命。
畫舫靠岸后,浮清拿著衣裳跳上來,謝昭寧換了衣裳,擰干了頭發,端起剩下的酒水一飲而盡,吩咐浮清:“送秦大人回府。”
浮清看著畫舫上奄奄一息的小娘子,玩笑道:“您這是又撿人了,上回撿人的教訓還沒吃夠嗎?”
“怕了怕了,別說是我救的,我先走了。”謝昭寧也是一陣后怕。
等船停穩后,她先跳上岸,領著護衛匆匆走了。
浮清看著床上一酒醉一昏沉的兩人,頓時頭大,先扶著秦思安上馬車。
這時,對方尋了過來,對著浮清千恩萬謝,浮秦指向馬車里的醉鬼:“是我們秦大人救人,與我無關,你們趕緊將人帶回去。”
對方抱著落水的人,著急忙慌回家去了。
浮清將醉鬼送到家里,再回謝宅。
回去的時候,謝昭寧已睡著了。
謝昭寧一覺睡到午時,醒來到時候頭重腳輕,自己待了會兒,讓人去找大夫。
喝藥悶頭睡了一下午,挑著黃昏的時候,她又入宮了。
馬車剛停下,就見到宮道上慢悠悠走來的人,謝昭寧在想,謝蘊剛從宮里出來,說明陛下在大殿。
她沒多想,匆匆迎上前,“謝相,你見到陛下了嗎?”
“沒有。”謝蘊搖首,謝昭寧望著她,臉色發紅,她下意識探向謝昭寧的額頭,果然,觸手滾燙。
謝昭寧沒躲,謝蘊收回手,也不問她怎么發燒了,只說道:“你知道陛下不在?”
謝昭寧揣測道:“她好似、晚上都不見人。”
來了兩回,都沒到人,謝昭寧心中有些不安。
謝蘊沒有回答,抬腳就走了,謝昭寧迷迷糊糊,見她走了,自己回望了一眼宮城,也跟著她走了。
她走了兩步,心中不甘,轉身又往宮里走去。
謝蘊約莫走了十余步,身后沒了動靜,她回身去看,那人又往宮里去了。
年少是不是都愛這么折騰?
謝蘊轉身上了馬車,沒有理會。
謝昭寧去了陛下寢殿,殿門關上,她去求見。
“小殿下,陛下不在。”
“陛下去了哪里?”
“奴也不知道。”
謝昭寧不走了,轉身在臺階上坐下,內侍宮娥們驚到了,上前勸說。
“都閉嘴,我頭疼。”謝昭寧示意眾人別說話,你一言我一語,吵得腦殼子疼。
謝昭寧打定主意等下去,天色黑了,她睡了一日,也不覺得困,就這么干耗著。
坐了個把時辰,秦思安屁顛屁顛來了,“你怎么在這里?”
“我等陛下,我想我娘了,我等她出來。”謝昭寧托腮,眼眸半搭著,鼻腔喉嚨里感覺要噴火了。
她不想說話,秦思安靠前,她也沒有理會。
秦思安伸手摸摸她的腦袋,“你怎么發燒了?”
“酒喝多了就燒了。”謝昭寧閉上眼睛說瞎話。
秦思安不信她,挨著她坐下,“你發燒了,跟我回去,住我府上,在這里吹風,你不想活了嗎?”
謝昭寧難受得厲害,手腳發冷,頭熱得厲害,秦思安的話也沒有在意。
她沉默了會,忽而睜開眼睛:“你怎么知道我在這里,你怎么知道我發燒了?”
“這……”秦思安訕訕一笑,“我也來找陛下,你臉這么紅,肯定不正常,我剛剛摸了你腦袋才確信你發燒了。你怎么好端端發燒了。”
謝昭寧‘哦’了一聲,又閉上眼睛,下意識朝她身上靠過去。
她這么一靠,秦思安感覺靠了個火爐,燒得慌了。
“跟我回去吧,我好歹是你姨娘,不會害了你。”秦思安愁死了,恨不得將眼前的人打暈帶走。
偏偏謝昭寧又不暈,思路清楚得很,她還問秦思安:“你說她是不是得了什么病,晚上不能見人?”
“你是妖魔鬼怪的書看多了吧,你說什么病,晚上不可以見人?”
秦思安嘆氣,“小祖宗,你跟我回去吧,你死了,我怎么辦?陛下會活劈了我。”
“秦思安,你送我去相府,好嗎?”謝昭寧自己抿唇笑了,神情中帶著小小的狡猾,“是你送我過去的,不是我要過去的。”
秦思安:“……”你可真會算計啊。
“我真是怕了,我送你去相府。”
秦思安撥開滾燙的腦袋,自己先站了起來,謝昭寧不動,歪頭看著她:“你背我。”
“你怎么不上天呢?”秦思安感覺自己要炸了,謝蘊真是害人不淺,喊誰不好,按照血脈遠近,應該去喊清月才對。
清月好歹算是她的表姨娘。
她努力吸了口氣,“好,我背你。”
秦思安認命了,再吹下去,她小命都沒了。
謝昭寧笑著伏在秦思安的背上,歪頭看著她的側臉,笑呵呵地問她:“你背過金鑲玉嗎?”
“沒有。”
“金鑲玉背過你嗎?”
“沒有。”
“那你背過誰?”
“你。”
“那、那誰背過你?”
“我以為你會說等你病好了,你來背我呢。只有陛下背過我。這不,報應來了,讓我背你。”
秦思安嘆氣,一面走一面嘆氣,“我昨晚就不該拉你去畫舫喝酒,我的錯,我的報應來了。”
謝昭寧竊笑,笑得渾身抖了起來,秦思安暴怒:“你再笑,我就將你丟下去。”
“不笑了,我頭暈想睡會兒。”謝昭寧見好就收,乖巧地閉上眼睛。
兩人嬉笑怒罵地走遠了。
須臾后,殿門開了,承桑茴一襲單薄的寢衣站在門口,失去血色的唇角勾出淡淡的笑。
她倚著門,五指緊緊抓著殿門,骨頭中的疼意險些將她吞沒了去。
黑夜下,門前寂靜無聲。
她無聲地笑了笑,低喃一句:“挺聰明的。”
****
秦思安背著走了一盞茶的時間,累得走不動了,謝昭寧從她身上滑了下來,嫌棄道:“真沒用,我可以背著謝蘊出宮。”
秦思安靠著墻喘氣,聽著這么嘚瑟的話氣得想打人。
“你休息好了嗎?”謝昭寧也靠著墻等她休息。
“不行了,你自己走,我背不動了。”秦思安擺手不肯背了。
謝昭寧點點頭:“我去等陛下。”
“別、別、別,小祖宗,你等我喘口氣。”秦思安急忙伸手拉著謝昭寧,“你說說你,折騰誰不好,折騰我這個眼殘的人,真的很過分。”
謝昭寧深深笑了,“走吧,我牽著你走,出宮的時候你得背我。”
“行。”秦思安頓覺松了口氣。
要走的時候,秦思安不忘伸手摸摸她的腦袋,好家伙,還是那么燙手。
昨晚到底干什么了?
兩人慢悠悠地往外走,一個高燒不退,一個瞎了一只眼。
走到宮門口的時候,秦思安認命的背著她,口中罵道:“謝蘊早就回家去了,你演戲也沒有用。”
謝昭寧歪頭閉著眼睛,也不去看,“說好的,送我去相府。”
“人家不收,我就把你帶回秦府。”
謝昭寧沒吭聲,雙手圈住她的脖子,微微用力,秦思安立即怕了,“別別別,她不收,我給你丟進去,小祖宗。”
謝昭寧這才收回收,美滋滋地伏在她的背上,慢慢地合上眼睛。
出了宮門,秦家的護衛趕了過來,同時,角落里的馬車車簾被掀開,露出謝蘊的面容,很快,她又放了下來,“回去罷。”
落云駕車,朝人群中看了一眼,回頭向車門,欲言又止。
落云駕車,馬車緩緩駛離。
謝昭寧也被扶上了馬車,秦思安累得不輕,上車后就不動彈了,直勾勾地看著小祖宗。
“真是個禍害。”
謝昭寧不吭聲。
她又說:“謝相要不收你,我就給你丟到清月家里去。都是你的姨娘,憑什么我要受罪。”
可憐
清月還頂了長公主的名頭, 可憐她秦思安連個公主爵位都沒有撈到。
秦思安十分不滿。
昏暗的視線下,謝昭寧閉上了眼睛,似有些累了, 并沒有回答秦思安的話。
馬車緩緩前行, 夜下寂靜, 秦思安也不說話了, 她看向沉默的人。謝昭寧比起以往,眉眼沉了些許, 愁緒上頭。
住在這座奢靡的宮城內,誰又時刻保持一顆天真的心呢?
馬車在相府停下, 秦思安吩咐人去敲門,未曾想到,謝蘊的馬車就在后方。
仆人一下車就看到后面的馬車, 下意識回稟秦思安:“謝相就在后面的馬車上。”
秦思安驚訝地掀開車簾,朝后面看去,“她去哪里鬼混了, 到現在才回來。”她說完就去推謝昭寧, “你要下去嗎?”
謝昭寧半瞇著眼睛, 臉色更紅了些, 感覺自己張口, 喉嚨里便要噴火,“你要我怎么下去?”
秦思安想了想, 自己先下車去了。
謝蘊也下車了, 立于車旁,望著秦思安一步步走近, 她轉身望向府門口,“你來我府上作甚, 還不快回家去陪金鑲玉。”
“車上有個人,高燒不退,你說我送到哪里去?”秦思安一臉愁苦,“若不然我給送到清月府上,只清月慣來不正經,我怕將她也給帶壞了。謝相,要不你辛苦些,將人收下?”
謝蘊偏身看她,眼皮跳了兩下,“你收下,她也是你的侄女。”
提及侄女二字,秦思安皺著眉眼,不悅道:“那不是侄女,像是我的祖宗,謝相,你給她收下,找個角落里丟下,你給她睡柴房,她都是最開心的。”
話音方落,謝蘊剜了她一眼,她訕訕地笑了,“她只會窩里橫,你面前,不敢橫。”
“你昨夜帶她干什么去了?”謝蘊質問她,“好端端的怎么會發燒,她小,你也小?”
“你質問我?她小?謝蘊,她十八歲了,還小?過完年就十九歲了,再過一年就二十歲了。旁人像她這個年齡都當娘了,還小?你是故意逗我嗎?”秦思安氣極反笑了,“你兩鬧矛盾,別來招惹我,你不收,我就給她送去清月府上,表姨娘而已,又不是親的姨娘,正好讓清月高興高興。”
謝蘊望著她:“你再說一遍?”
“我說,給她送到清月府上,你兩吵架別來找我。”
“你二人昨夜做什么去了?”謝蘊也提高了聲音,聲音冰冰涼涼,直視秦思安:“你吼我前先問問自己干不干凈?”
秦思安說不出話了,謝蘊冷顏怒對,看得她莫名心虛了。
“昨夜不過去喝酒罷了。”
“是嗎?她還去河里洗了個澡,她發燒,都是你的責任,自己帶回家照顧去。”謝蘊及時抽身,抬腳走了,拾階而上,速度快到秦思安反應不過來。
秦思安呆了呆,一瞬間的功夫,謝蘊就進去了,人都不見了。她險些就要去撞門,罷了,大晚上不找晦氣。
她走回馬車前,敲敲車廂門,“她回去了,不收你,我送你去清月那里。”
車里的人渾渾噩噩,沒有拒絕。
秦思安人認命地將人送去清月長公主府邸。
半夜送人上門,清月倒也不生氣,披衣而起,瞧見秦思安后皺眉不悅,“你來作甚,你如今也不算美人了。”
“有個美人送給你,你府上有大夫,她發燒了,你照顧一夜,我先走了,陛下要登基,事務多,你反正沒事,多花些心思。”秦思安嬉笑一句,指著坐在廳內的人,神秘道:“你喜歡的那種。”
清月扭頭看去,燈火下那張小臉再是熟悉不過了,她登時就笑了,美滋滋地走過去,“小昭寧,你今日怎么會送上門來了。”
謝昭寧對她沒有興趣,自己也不想說話,只說道;“給我找個熱乎的房間。”
“熱乎的房間沒有,熱乎的浴室倒是有,不過你不能泡了,哎呦,小臉燒成這樣,走,姐姐帶你去休息。”清月伸手摸摸她的小臉,哎呦可憐了一番。
她的哎呦哎呦,遭到了謝昭寧的白眼,“換了陛下,你不怕嗎?”
姐姐?不要臉!
“怕什么?姨娘對侄女好,天理不容嗎?”清月翻了白眼,換了陛下罷了,自己還是長公主,換了人做皇帝,她還高興些。
畢竟這位長姐性子溫潤多了。
她摸了兩下,小臉上的肌膚嫩滑如玉,手感極好。
“罷了,給你找大夫,真好看。”清月摸歸摸,摸完了以后又夸贊一遍,“阿姐可真會生孩子,生的孩子這么好。”
謝昭寧被她摸得心中有氣,“你怎么不生孩子。”
“哎呦,真不可愛,走走走,送你去休息。”清月不愿多說了,恨不得拿東西給她把嘴縫起來,哪壺不開提哪壺。
謝昭寧留在了清月長公主府上,渾渾噩噩,喝了藥,悶頭就睡,一覺醒來,天色還是黑的。
她覺得難受,喉嚨疼,腦袋疼,渾身燒得難受。
清月在旁嘰嘰喳喳說個不停,拉著大夫說長論短,“她會不會死啊、睡了那么久,你給我說句實話,她會不會死……”
“退燒就沒事了。”
“她沒退啊,她從進來就燒了,你給我說句實話,她會不會死。”
“退燒就沒事了。”
“你能不能換句話說啊,你不換句話,我就要死了。”
“退燒就會沒事了,殿下莫急、莫急。”
謝昭寧聽著清月焦躁的聲音,抿唇笑了起來,清月也會怕死,而且怕得厲害。
她笑了一聲,清月轉過頭來,看著她:“小姑奶奶,你醒了,你是夢游找你爹了嗎?”
“我爹長什么樣子啊?”謝昭寧的聲音啞得厲害,感覺口干,睜開眼睛招呼清月過來:“我想喝水。”
“喝、喝水,喝了就不會死了,你怎么搞成這樣,我給謝相、給陛下傳話,沒人來看你。”清月嘆氣,眼神示意婢女去倒水,自己坐在榻沿上,愁眉苦臉,“你怎么那么慘,你媳婦、你娘都不要你了。”
“是很慘,我還有娘有媳婦,你什么都沒有了。”謝昭寧閉著眼睛,嗓子啞得說不出話,嘴依舊損得厲害,一句都不肯讓。
清月翻了翻眼睛,氣不打一處來,瞪她一眼:“活該你生病沒有人來看你。”
“是啊,活該我生病沒有來人看我。”謝昭寧附和一句,蒼白的唇角彎了彎。
清月端了熱水過來,扶起她飲下,說道:“今日陛下登基,沒法來看你,都走了,我托你的福氣留下你。你說你,怎么挑這個時候生病,這么好的露面機會,就這么白白糟蹋了。”
謝昭寧沒有說話了,水灌入咽喉,嗓子好受了許多,她抿了抿唇角,舒服地躺下。
翻過身子,背對著清月,不肯搭理她了。
她這么一生氣,清月就顯得很是無措,“你還是起來罵我兩句,你這樣,怪可憐的。”
“我哪里可憐了?我是陛下唯一的孩子,是將來的太女、乃至將來的陛下,你說我怎么可憐?”謝昭寧閉著眼睛回答她無知的問題。
“天下人皆可憐,我都不會可憐。”她又說了一句。
清月覺得也對,自己一個無權公主可憐她作甚,不如可憐可憐自己,自己指不定還要仰仗著侄女過日子。
她讓人去熬藥,自己巴巴上前套近乎:“小侄女,你看你生病了,我這么衣不解帶地照顧你,你日后要記得我今日的好。”
“你要我怎么對你好?在你強搶民女的時候幫你一把,堵住苦主的嘴,順手送上你的床?還是你搶人家銀莊的時候,我給你將人家的嘴堵上,直接將銀莊寫上你的名字?”
謝昭寧生無可戀地看著屋頂橫梁,“若不然,我也想不出來,該怎么對你好了。”
清月無話可說,視線黏在她那張蒼白的小臉上,恨不得捂住那張厲害的嘴。
藥送來了,清月遞了過去,“喝藥吧。”
“我醒了,不用喝的。”謝昭寧翻身往被子里躲去,“我想靜靜,你出去。”
“承桑漾,你十八歲了,不能這么折騰我。”清月險些要爆發了,伸手去扯床上的人,“十八歲了,也該懂事了,你藥不喝,怎么退燒。你眼睛一閉,我找誰哭去。”
“承桑漾、你起來。”
“你不喝,我就要喊人來灌了。”
“承桑漾……”
清月一嗓門吼得大夫都跟著發抖,吼得謝昭寧徹底清醒了,她幽怨地看著在暴走邊緣的小姨娘,伸手接過湯藥,一飲而盡,“別來打擾我。”
清月松了口氣,將空碗遞給婢女,自己慢條斯理的整理衣裳,溫柔道:“你放心,你乖乖喝藥吃飯,我也不會來找你的 。”
幸虧我沒養孩子,誰養這孩子誰倒霉。
清月深吸一口氣,不斷告訴自己,她是長姐生的,先生養大的,與我沒有關系,不是我養的。
****
新帝登基翌日,承桑梓被送回巴邑。
冬日的清晨,霧水朦朧,城門口凝了一層厚厚的霜,一排排馬車等候著主人。
謝蘊騎馬而來,勒住韁繩,翻身下馬,馬車里的承桑梓激動得走出來,“謝相。”
謝蘊立于馬下,冷風刺骨,吹紅了臉頰,承桑梓疾步過去,激動得不知如何是好。
晨光熹微,投映到謝蘊的身影上,勾勒出清和的輪廓。
“一路平安。”謝蘊只說了四字。
承桑梓認真的看著她,目光如畫筆,一筆一筆勾畫出謝蘊的相貌,縱有萬般不舍,在這一刻也要分開。
她說:“我與謝昭寧謀劃多日,原本以為會與你常常相見,不想,我為了旁人做嫁衣。”
謝蘊神色如舊,沒有不舍也沒有激動,只有細細囑咐:“京城的事情都忘了,陛下并未降罪巴邑王,回去后,不要再惦記這里的事情。”
“謝相,你若辭官,記得來巴邑找我。”承桑梓面上堆著笑,“聽聞你要和離?”
謝蘊仰首望著天際,目光深深,脖頸間露出一截白皙的肌膚,承桑梓望著她,癡癡道:“其實她之前想帶著長公主離京。”
“我知道。”謝蘊語氣淡淡,“那夜我就明白了。”
她做夢都沒有想到會成為一顆棄子。
她笑了笑,袖口中的雙手緊握,“你不必提醒我,我與她的事情,也不用旁人來說。”
“謝相,你當真喜歡她嗎?”承桑梓狐疑出聲。
似謝蘊這般站在權勢頂端的女子,怎么會深陷情愛之中呢。她雖說是文弱的文官,可在朝多年,心早就冷了。
承桑梓一直都覺得謝相選擇謝昭寧,不過是為了躲避東宮,乃至不讓廢帝猜疑。
所以謝昭寧找到她的時候,她并沒有驚訝,本就是逢場作戲,哪里來的感情。
見微知著,她自然就以為謝相待謝昭寧,也沒有感情。
謝蘊聞言后頓了頓,回首望著她,深深凝視,道:“你以為謝昭寧瞞著我,是為了什么?”
“不是算計嗎?”承桑梓納悶,這么明顯的事情,看不出來嗎?
謝蘊視嘲諷一句:“你覺得是算計,那就是算計。”
承桑梓不服氣:“現在整個京城都知曉那夜的事情,認為你被情愛迷了眼睛,迷失了心智。難道不是真的嗎?”
一句話如洪水猛獸,撲向了謝蘊。謝蘊回之一笑,“時辰不早了,快些啟程吧。”
“謝相,我哪點不如她呢?”承桑梓下意識問出口,“我喜歡你,她算計你,我、我不覺得我哪里比她差。”
“你要我說清楚嗎?”謝蘊蹙眉,一貫疏離的面上浮現嘲諷。
承桑梓著急:“哪里不清楚嗎?”
“陛下并沒有教好你,秦思安一眼就看清楚,你到今日都不明白。”謝蘊憐憫她,“謝昭寧若將此事告訴我,我不會舉發她。我甚至會幫她。讓我背叛君主,擔上逆臣的罪名。”
“她沒有說,瞞著我。事后,將我摘得干干凈凈。若你登基,她遠走,我依舊是謝相,甚至因為你,我的地位不降反增。若是失敗了呢?她死你被廢,我最多擔了蒙騙的罪名,罪不至死。”
承桑梓面色蒼白,有些局促不安,“那你為何要和離?”
“這是我的事情,與你無關。”謝蘊不愿回答。
承桑梓堅持,“我想知曉。”
“因為在她最終的目的中,我不過是一顆棄子。”謝蘊失望極了。
她盡量讓自己的情緒輕松下來,平靜地對上承桑梓不甘心的眼眸,“你要的答案都給你了,安心離去吧。”
“我與你早早地相熟,哪里比不上她呢。”
承桑梓癡惘而執著的神色,讓謝蘊不知該如何回應,清晨的寒風刮在自己的身上,冷得刺骨,她緊了緊身上的衣裳。
謝蘊說:“她比你善良。她的眼睛很干凈,初見你的時候,你的眼里只有權勢。當一人看慣了權勢掙扎后,看到謝昭寧的眼睛,便會覺得那雙眼睛是自己所追求的,她活成了我想象中的模樣。而你,是茫茫人海中最普通不過的人罷了。”
“不過是你的偏心之詞罷了。”
謝蘊搖首,眉眼間流露出些許無奈,“她可以為了我不要命,你可以嗎?”
承桑梓啞然。
臨城外,謝昭寧明知危險,卻甘愿闖了進來。她相信,承桑梓是做不到的。因為對于一個人來說,自己的性命是最重要的。沒有人心甘情愿為另外一人付出自己的性命。
謝蘊望著她,“上車吧。”
“謝相,我或許還會回來的。”承桑梓咬牙,眼中蘊著淚水,“我不甘心。”
謝蘊淡笑,“是嗎?我也不甘心,不甘心有什么用。承桑梓,你說這話,會逼我在路上殺了你。”
輕聲細語,說得承桑梓瞪大了眼睛,“你、你……”
“乖乖回去,莫要胡思亂想。”謝蘊后退一步,朝她揮揮手,“我是謝蘊,也是百官之首,我的雙手看似干凈,你卻不知染了多少鮮血,我沒有你想象中的美好。”
說完,她踩蹬上了馬,低眸俯視承桑梓,“一路走好。”
謝蘊利落地打馬離開,風吹落了承桑梓眼中的淚水,她緊緊咬牙,爬上馬車,擦擦眼淚,吩咐車夫:“啟程。”
****
謝昭寧病了五六日,燒退后可以下床走動,裹著厚厚的狐裘坐在門口曬太陽。
今日天氣好,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秋葉上的露珠顫顫悠悠地滑了下來,謝昭寧收回了手,有些冷。
她坐了片刻,外面響起腳步聲,她沒抬頭,肯定是清月來了。
清月的府上,女子最多,就連伺候的婢女,都是美貌之人,更別提跟著她出入的隨從了,更是美得不像話。
她瞇著眼睛,望著腳下的落葉,枯敗又無力,她伸手去拾起來,突然,耳朵被人揪了起來。
她納悶,抬首見到陛下怒目看著她,她拂開了對方的手,“您出宮啦,不得了了,我瞧著天快黑了,趕緊回去啊。”
聽著她陰陽怪氣的話,承桑茴氣笑了,俯身坐了下來,仔細打量她的病容,“聽說你病了,謝蘊都不肯收你。”
謝昭寧臉上最后一絲笑容也不見了,她幽怨地瞪了一眼陛下,隨后耷拉著腦袋不說話了。
真是哪壺不開提哪壺。
“啞巴啦。”承桑茴語氣輕快了許多,“你好了嗎?陪朕去見見少傅。”
謝昭寧歪頭看她,柔美的下顎尖尖,失去了往日的風光,“我還沒好呢,你想要我命就直接說。”
“謝蘊今日去送承桑梓出城了。你病了,她不來。人家都走了,她巴巴地去送。朕覺得您可以簽和離書了。”承桑茴慢條斯理的勸說。
謝昭寧語塞,原本就瘦了一圈,這么一看,眸色無神,瞧著可憐極了。
承桑茴哀嘆一聲,“你想哭嗎?”
“你好煩哦。”謝昭寧捂著臉說了一句。
承桑茴自然體會她的痛苦,只說一句:“她活著,你哭什么,她還喜歡你,你可以不用哭了。謝蘊不過是生氣罷了,時間是最好的解藥,待她消氣了,便不算事了。”
謝昭寧紅了眼眶,也不搭理她。
門口突然安靜下來,冬陽照在人的身上,都有些暖洋洋的。謝昭寧歪了歪頭,靠在陛下的身上,“我累了,我想住進宮里。”
承桑茴不高興道;“住你的謝宅,宮里太小,裝不進你。”
“你、你也不要我……”謝昭寧坐直了身子,想哭,偏偏直勾勾地看著她,“天子如猛虎,那就是猛虎,有毒。”
承桑茴依舊在笑,甚至笑得直不起腰,“朕是猛虎,那你也是虎,母老虎。”
謝昭寧氣得頭疼,站起身,暈眩了下,承桑茴伸手扶住她,不覺嘆氣:“你瞧你,都快沒命了,還惦記著謝蘊,她有什么好呢,值得你這么牽掛。”
“我覺得我二人八字不合,日后還是不要見面了。”謝昭寧拂開她的手,她的性子,真是要命,說話專門戳刀子。
謝昭寧氣得不輕,轉身就回屋了,孩子氣地砰地一聲關上門。
承桑茴不惱,站在門口想了一陣,說道:“朕今晚開宴,謝蘊也來,你要不要去?”
門突兀地又打開了,謝昭寧臉色有些蒼白,很是憔悴,“你就是故意逗我的。”
“是嗎?你不是說我二人八字不合嗎?朕覺得很合,畢竟朕挺喜歡看你吃癟的。”承桑茴揶揄,同她招手,“走啦,朕接你回宮,換衣裳,就你這副半死不活的樣子,朕害怕朝臣勸朕立皇夫,萬一你沒了,朕還得生一個。”
謝昭寧:“……”
她邁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來,警惕地看著陛下,內心惴惴不安。
承桑茴同她笑了,“走啦,你怕什么呢,謝蘊會吃了你,朕又不會吃了你。”
謝昭寧這才跟上陛下的腳步,她走在陛下身后,余光瞥見對方側臉,驚訝地發現陛下消瘦良多。
“陛下,你好像瘦了,最近累嗎?”
“你眼中還看到朕瘦了呀,朕以為你會問朕會不會將你和謝蘊安排在一席呢。”
謝昭寧半喜半愁,下意識伸手去握著陛下的手腕,“你是不是吃了少傅吃過的藥?”
“先生吃了什么藥?”承桑茴瞥她一眼。
謝昭寧說:“您給廢帝下的藥。”
“朕吃那個做什么,那個藥又不甜。”承桑茴笑了。
她不似帝王,言辭風趣幽默,面上常掛著笑容,如溫水般柔和。
謝昭寧不信她的話,總覺得憑借她的性子,她當真可以做得出來,愛一個人太深,對于帝王而言,不是一件好事。
謝昭寧心里十分不安,承桑茴卻逗弄她:“聽說清月給你安排幾個美人伺候你?”
“您聽聽您說的是人話嗎?”謝昭寧蹙眉。
承桑茴眼中漾著笑容,一本正經道:“猛虎話。”
晚宴
新帝登基, 宴請百官,宴席定于清河殿。
黃昏之際,朝臣們陸陸續續入宮, 秦思安慢悠悠走著, 陸白紅與同僚說話, 謝蘊走在最后。
朝臣們陸陸續續越過謝蘊, 前面的秦思安放下腳步,等了等謝蘊。
“聽說陸白紅家里失火了。”秦思安壓低語氣, 左右看了一眼,最后目光落在前面的陸白紅身上, “你做的?”
陸白紅有今日,全是謝蘊一步一步提上來的,但她背后卻是顧漾明, 后來換成了謝昭寧。
謝蘊活成了一個天大的笑話。
秦思安問過后,謝蘊看向她:“與你有什么干系?”
“對,謝相收拾下屬, 與我等沒有關系。我就是好奇, 想知曉您怎么收拾的。”秦思安神秘兮兮的追問, “讓我學習一二, 如何對待背叛的下屬。”
“是嗎?你要收拾誰?”謝蘊停了下來, 眸色深邃若幽潭,“我對你也有救命之恩, 你如何回報我的?”
秦思安笑不出來了。謝蘊含笑:“內廷使怎么不笑了, 再笑呀。陸白紅無忠義,你便是忘恩負義。”
“謝相, 你的火氣怎么那么大呀。”秦思安苦笑不得,險些就被謝蘊的眼神射成篩子, “你看,你上回讓我去接謝昭寧,我那么聽話地去了,你好歹顧念舊情啊。”
謝蘊抬腳走了。
秦思安后悔了,打了自己一耳光,就不該提謝昭寧,提誰不好提什么謝昭寧。
兩人一前一后入殿,朝臣都來了,三三兩兩坐在一起說話,清月坐在帝王寶座之下,正拉著陸白紅說話。
謝蘊走近后,陸白紅起身,退下了。
秦思安望著慌張退下的陸白紅,嘴角勾了勾,她算著座位,挑了個座位坐。
對面的清月提醒她:“你算好了,謝相一人坐,你就坐第三個位置,若是謝相與那位同坐,你就是第二位置。趕緊問好,免得到時候起來,丟人啊。”
秦思安無奈起身,看向謝蘊。
謝蘊在第二的位置坐下,秦思安后挪一個,坐在了第三的位置上。
須臾后,謝昭寧來了,一襲緋色羅裙,長發盤起發髻,發上東珠步搖輕曳。
清月面上露出玩味的笑容,輕挑眉梢,等謝昭寧靠近后玩笑道:“病還沒好就來了,急著見誰呢。”
謝昭寧心里十分惆悵,聽了清月的話后,更不高興了,看了一眼座位,不懂是如何安排的。
她想了想,走向謝蘊,謝蘊抬首望著她,她頓覺頭皮發麻,腳步一拐,坐在第一的位置上。
秦思安笑得肩膀顫抖,衣袖遮面,清月也在笑,但她與謝昭寧對面,不好大笑,只好抬首望著屋頂,以此來遮掩自己的笑容。
謝昭寧郁悶極了,端起酒壺就要斟酒,一旁的謝蘊看得皺眉,她望向清月。清月一個激靈,在謝昭寧的唇角沾到酒水之前奪下她的酒杯,“祖宗,你什么身子,你敢喝酒,不要命了。”
“你……”謝昭寧轉頭看向謝蘊。謝蘊用煙火全無的目光凝視前方,好像沒有聽到她們的動靜。
酒是喝不成了,謝昭寧陡然覺得無趣,陛下還沒來,她悄悄問清月:“我可以走了嗎?”
清月握緊手中的酒杯,面色有些難堪,嘴角朝謝蘊處揚起,謝昭寧會意,提起裙擺就挪了位置,直接在謝蘊身側坐下。
“謝相,這幾日可好。”謝昭寧盯著她的酒杯,想耍賴去拿酒,不想謝蘊抬起酒杯就喝光了,吩咐立在一旁的宮娥:“酒拿下去,換些其他的,蜜水也可。”
謝昭寧的指望徹底落空了,托腮看著謝蘊,“你好像瘦了。”
謝蘊沒有理會她,甚至偏首看向遠處。
謝昭寧自己沉默了會兒,絞盡腦汁想了會兒,沒開口,陛下來了。
群臣跪拜,承桑茴在山呼萬歲后走到寶座前,她回身坐下,目光落在謝昭寧身上,頓了頓,而后招呼群臣起來。
前面的席位空空蕩蕩,承桑茴不悅,問道:“怎么空著?”
其實陛下不提,無人會提,官場上的老東西都是老謀深算,自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偏偏她提起來了。
謝昭寧莫名覺得尷尬,她轉身對上陛下的視線:“壞了,那個席位壞了。”
承桑茴淡淡一笑,看著她如皎月般的面容,欠打似的,她嗤笑一聲:“是嗎?朕覺得是你的心壞了。”
謝昭寧裝作沒有聽見,接過宮娥遞來的蜜水,淺淺喝了一口,不好喝。尤其是聞著酒味,卻喝不到酒。
她又看向了自己的席位,酒杯沒有了,但酒壺還在,她多看了一眼。
謝蘊招呼宮娥近前,俯耳說了兩句,宮娥點頭。
在謝昭寧巴巴的眼神中,宮娥將她的酒壺收走了,連帶一桌子吃的都收走了。
什么都沒了。
接著,那張席位就被撤了下去,好像那里什么都沒有,空蕩蕩的。
謝昭寧深深嘆氣,謝蘊掃她一眼,那張臉比起往日白了許多,帶了淡淡的病態,她不愛用脂粉,素凈的小臉如同出水的白蓮,無精打采,像是失去了靈魂。
謝蘊垂眸,裝作什么都沒有看見。
須臾后,謝昭寧靠了過來,細長翻卷的睫毛輕輕顫動,臉上泛著瑩潤的光,她悄悄開口:“我懷疑陛下服了毒.藥。”
謝蘊手中的水杯抖了抖,她這才轉身認真看向謝昭寧;“不要胡言亂語。”
“我說真的,我準備去找安大夫,她研究此毒的。”謝昭寧靜靜看著面前疏冷的女子。
謝蘊被她看得臉皮發紅,悄悄轉身了去,她摸索著水杯去喝,她剛伸手,謝昭寧就握著她的手,她沒動,謝昭寧也沒動。
兩人僵持著,對面的清月看得瞪大了眼睛,就連寶座上的承桑茴也緊緊注意到兩人的動作,靜靜地看戲,但她沒有直接看,而是看看這里,看她們一眼,再看看那里,又回頭看一眼,力保不驚擾她們。
清月不同,她直勾勾地看著,謝蘊豈有不知,奮力收回自己的手,怒視謝昭寧。
謝昭寧落寞地收回手,轉頭看向他處,自己一轉頭,就看到陛下正看著她們。
她回視陛下,陛下卻不看她了,轉頭去和清月說話,一看就是鬼鬼祟祟。
謝昭寧想起剛剛的話,悄悄又說了一句:“我剛剛說的是真的。”
“我知道。”謝蘊抿了抿唇角。
謝昭寧又問:“我能去相府嗎?”
謝蘊回答:“京城之大,殿下哪里不能去。”
謝昭寧又吃癟了,苦于無奈,她說道:“你要怎么樣才能原諒我?”
“殿下便當自己離開京城了,永遠不見臣,不妥當嗎?”謝蘊語氣冷冷,沒有了往日的柔情。
謝昭寧不服氣,從桌下試圖去摸索她的手。謝蘊自然不會如她的意,自己提醒她;“陛下看著呢。”
“她看就看著。”謝昭寧沮喪,突然一轉頭,再度對上陛下的眼神,她磨磨牙齒,不理會謝蘊,自己走向寶座。
她問道:“你盯著我做甚?”
“你腦子壞了,這是你的態度嗎?”承桑茴慢條斯理地晃動著自己手中的酒杯,透明的酒液映照著她含笑的面容。
酒杯晃了兩下就被謝昭寧奪走了,她一口喝了個干凈,隨后塞回陛下手中,“看罷看罷,你想看就看,哪天我排一出戲給你看個夠。”
承桑茴怔怔地看著自己空了的酒杯,“謝蘊不讓你喝,你就不敢喝,來我這里成了土匪嗎?”
謝昭寧回去了,貼著謝蘊坐下,小臉氣鼓鼓的,她告訴謝蘊:“陛下以前也是這樣嗎?”
謝蘊笑了,“滿朝文武,都很喜愛陛下。回府后關門的速度都快了,就怕陛下窺見家里的事情,比如誰納妾了,她會問一句美人可美。還有誰生子了,她會賞賜一二,再問兒子像不像你。若嫁女,她會賞賜些首飾,再問人家你女婿好不好看,順勢告訴對方你要做外祖父了,你家女婿讓你女兒進門就做娘。”
總之,沒有陛下不知道的事,也沒有陛下說不出來的‘趣話’。
朝堂之上,氣氛都輕松良多,沒有人愁眉苦臉,除了當事人。
上朝后,可以一飽耳福大家的趣事,還可以知曉人家的丑事,誰不喜歡這樣的君主,誰不害怕這樣的君主。
謝昭寧聽得是目瞪口呆,后知后覺道:“她將暗探從浮清手中要過去了,不是我給的,是沒有通過我就要走了。”
謝蘊沒有驚訝,從陛下開口說第一件事的時候,她就知曉陛下接手了暗探。
兩人之間的氣氛和煦了不少,謝昭寧還沒有上過早朝,就連陛下登基祭祖都沒有參加,自然不知道陛下在朝臣面前也是這種性子,看來被她逗弄的人不是自己一個。
她說:“現在陛下晚上見朝臣嗎?”
提及此事,謝蘊面上的笑容淡了許多,眼底掀起波瀾,泛著冷光:“我來過幾回,只見了一回。她也見人,但見的少。”
或許不落人口舌,陛下會見人,但不是每回都見。
謝昭寧愣了愣,想起陛下面上時常掛著笑,她說:“陛下還沒去見少傅。”
“約莫是快了。”謝蘊眸子里晦暗不明,陛下等了那么多年,等的不就是這一日,可伊人已去,空余白骨。
謝昭寧卻說:“我擔心陛下的身子。”
思念深入骨髓之時,大概是沒有解藥的。她看向謝蘊,唇邊抿出一絲笑容,“你說,情傷有解嗎?”
“有,權勢、金錢都可解。”謝蘊說道。
謝昭寧挑眉,像是看到了什么希望,“我都給你,你原諒我嗎?”
謝蘊端起蜜水淺淺抿了一口,也不去看她,語氣疏冷:“你的錢與權勢,與我沒關系。”
“你剛剛說可解的。”
“旁人可解。”
“你、你怎么解?”
謝蘊說:“無解。”
謝昭寧又喪氣了,謝蘊性子與旁人不同,三言兩語說不服她,又不給自己機會解釋,她歪著腦袋冥思苦想。
最后,她又湊了過去,望著她白凈的側臉,“你怎么才肯原諒我?”
“你做錯了嗎?為何要說原諒?”謝蘊望著滿殿朝臣,眸色寧靜如水。
她的反應過于淡漠了,讓謝昭寧不知所措,她絞盡腦汁去道歉去賠罪,對方一句話就讓她說不出來。
思慮片刻后,她又偃旗息鼓,捧著蜜水淺淺喝了一口,她如今又詞窮了,實在不知說什么好。
道歉都沒法道歉。蜜水很甜,喝了兩口,她就不想喝,隨意丟在桌上,下意識看向陛下的桌前,眼睛眨了眨。
承桑茴晃了晃手中的酒杯,而后,一口喝盡,沒了。
謝昭寧嘆氣,歪頭又看向謝蘊,“我晚上可以去相府嗎?”
“天下之大,莫非王土,殿下想去哪里都可。”謝蘊又是輕輕將皮球踢了回去。
謝昭寧蹙眉,看著她這么冷靜淡漠之色,她也是一拳打到棉花里,什么勁都用不上。
她咬咬牙問:“都是王土,我可以去你臥房嗎?”
淡漠的人眼睫一顫,許是沒有料到謝昭寧臉皮會這么厚,一時間,她竟找不出話來反駁。
謝昭寧得意地笑了笑,謝蘊言語坦然,“你想去哪里都可以,這是你的權利。”
“你……”謝昭寧笑不出來了,想要生氣,又氣不上來,只能不去回答。
兩人間的氣氛十分微妙,謝蘊情緒平和,謝昭寧時而微笑時而蹙眉,神色倒是十分精彩。
少女容顏皎好,與往日相比,添了幾分生動。承桑茴望著她,她二人相處,倒是寧靜得很,沒有大吵大鬧,一人說一人聽,骨子里都是愛對方的。
尤其是謝昭寧乖乖道歉,謝蘊拿話激她,她沒生氣沒惱恨,靠著謝蘊,唉聲嘆氣,大概是在愁自己怎么求謝蘊原諒,從未想過放棄,從未想過高聲相爭。
承桑茴抿唇笑了,招手喚謝昭寧過來,問她:“哄好了嗎?”
“沒有。”
承桑茴給她出主意:“晚上和她回去。”
“回去又怎么樣,她又不理我。”
承桑茴嘆氣,見她頹靡不振,便也不逗弄她了,好心說道:“你回去就回去,總會找到機會的。”
謝昭寧孩子氣地眨了眨眼睛,“你以前做過嗎?”
“滾。”承桑茴一言不合地趕人走了。
謝昭寧灰溜溜的坐了回去,眼眸清湛,亮亮的,眼珠子轉了轉,她告訴謝蘊:“陛下讓我跟你回去,這是圣旨。”
“無恥。”謝蘊壓低聲音。
謝昭寧附和地點點頭:“她無恥。”
謝蘊面色微冷,“是你無恥。”
妄議陛下是大罪,她怎么會說陛下無恥。偏偏這人故意給她下套。
謝昭寧被罵了,有些呆,隨后告訴她,心中有些難受,直勾勾地看了一眼:“你的心真冷。”
外人說得沒錯,謝蘊這人,心冷性子冷,以前都是騙人的。
謝蘊冷笑,“不及你半分,我可從未想過將你棄了。”
一句話就讓謝昭寧心底的怨氣消散了,她紅了臉,努力解釋:“我、我、我、我不對,我也不解釋了,你、你原諒我,好不好。”
“不好。”謝蘊生硬地拒絕。
殿內籌光交錯,旁人推杯換盞,偏偏這兩人冷著臉,謝蘊姿態清雅,周身氣質冰冷,嚇得一眾同僚不敢靠過去。
謝昭寧倒沒有她那么冷,但此刻變了臉色,添了幾分陰郁,不像往日那般明媚。
冷風溜了進來,女帝退了,扶著婢女的手匆匆離開。
謝昭寧看著她走,心中焦急,又看了一眼謝蘊,咬咬牙,起身去追陛下。
謝蘊淡淡一笑,端起蜜水一口喝了,水早就涼了,此刻喝起來齁甜,甜得發膩。謝蘊放下水杯就起身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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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殿溫暖,剛一出殿,冷氣鋪面而來,讓人打了寒顫,凍得身子縮了縮。
宮娥遞來狐裘,她接過,剛要套上,想起了謝蘊,隨手又脫下了,遞給婢女,“給謝相。”
吩咐過后,她提起裙擺去追帝駕。
承桑茴剛上龍輦,后頭就來了個小尾巴,她托腮望著趕來的人:“你不去找謝蘊,跟著朕做什么?”
“您是身子不舒服嗎?”
謝昭寧大口喘氣,燈籠的光打在她的身上,柔柔的光,照得那張小臉瑩潤生光。
承桑茴望著她,唇角勾了勾,這回沒有笑話她,“朕累了,常年喝藥,喜歡早睡。”
謝昭寧沒有動,承桑茴笑了笑,對方面上的關切真真切切,她想忽視都很難。
不得不說,謝昭寧在謝大夫人的手中長得很好,知理懂分寸,承桑茴自覺孩子若養在她的身邊,她很難保證能將人教得這么好。
謝昭寧沒有走,顯然是不信陛下的話。承桑茴苦惱,骨子里的疼意漸漸浮出來,她深吸了一口氣,道:“該累了,你也該累了,穿這么少趕緊回去。”
“我送您回去,讓我孝順您一回。”謝昭寧鼓足勇氣,抬首仰視著陛下,“我很孝順的。”
承桑茴笑不出來了,“你都是泥菩薩過江,自身難保,孝順什么,你還是先顧好自己再說。趕緊走,別在朕跟前礙眼。”
“您有事瞞著我。”謝昭寧倔強地站在龍輦前,就是不走。
承桑茴歪靠著軟枕,眸色冷冷,扭頭看著今日的明月,說道:“朕再告訴你一件事,謝蘊生氣了。”
話題有些偏了,謝昭寧呆了呆,覺得她在誆騙自己,承桑茴繼續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她就是生氣了,你這么跑出來,她就會覺得你不重視她,你沒哄好,又添了一筆錯事,挺好的,你二人和離在即了,快了快了。”
“你你你……”謝昭寧意到不對,急得回身想走了,跑了兩步又反應過來,調虎離山之計。
她又撤了回來,承桑茴欲哭無淚,無奈道:“小祖宗,你糾纏朕做什么,你回去你找你媳婦,不好嗎?”
一句小祖宗說得謝昭寧面色發紅,她走上前,要爬上龍輦,承桑茴扶額,小聲說道:“你今晚哄不好謝蘊,日后就更難了。”
謝昭寧沒吭聲,試圖去握著陛下的手,輕輕一碰,果然冷得厲害,她吩咐內侍:“回寢宮。”
“謝昭寧,謝蘊要是辭官了,你怎么辦?她辭官的奏疏還在朕的御案上,你自己想想辦法。”
承桑茴不遺余力的想要勸說她回頭,奈何謝昭寧沒有聽,反而嘮嘮叨叨地和她說起保暖的事情,“陛下若是怕冷,下回出門帶個手爐。我回頭去看看,我來做。”
承桑茴點頭:“你給謝蘊也準備一個。”
“我給你一個,謝蘊兩個。”謝昭寧回她一句,握著她的雙手,指腹擦過她的掌心,已然是冷汗疊出,謝昭寧心中咯噔一下。
謝昭寧并未聲張,承桑茴也懶得折騰,靠著迎枕,徐徐闔眸,她說:“你給我一個,你應該給她十個。”
謝昭寧:“……”
“我的命給她,成不成?”
“隨你,你想給就給,朕又不要你的命。”承桑茴玩笑一句,握著自己的那雙手很暖,像是先生當年握著她的手,囑咐她要多加注意多保暖。
她不困,渾身都疼,暖枕太硬,她索性靠著謝昭寧的身子,更暖了些,這才舒服了些。
龍輦在寢殿門口停下,謝昭寧沒多言,伸手去抱陛下。
身子騰空的一刻,承桑茴睜開眼睛,眸色厭惡,待見到是謝昭寧后,又閉上眼睛,道一句:“罷了,讓你孝順一回。”
謝昭寧沒回嘴,她愛說什么就說什么,隨她高興。
將人放在龍床上,謝昭寧下意識握著她的手腕,驟然發覺她的臉色白了許多,心中無端的恐慌涌上心頭。
承桑茴扯過被子蓋著自己的身子,避開她的直視,“趕緊坐龍輦去追謝蘊,別說真礙了你的好事。”
謝昭寧沒動,承桑茴不耐煩:“朕都回來了,朕睡覺,你也盯著?”
“罷了,我走了。”謝昭寧學著她的語氣,玩笑一句。
承桑茴后知后覺,聽著她的話,隨時就抄起枕頭朝她丟了過去,“你敢戲弄著朕,小崽子。”
謝昭寧跑了,跑得極快,承桑茴忽而又笑了,覺得有趣,又覺得她偏執得厲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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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車比人走得快,謝昭寧趕在謝蘊出宮的時候追上她。
黑夜下,宮娥在前提著燈,謝蘊與秦思安一道,后面跟著祝云等人。龍輦停下來,謝昭寧從馬車上跳了下來,走到謝蘊跟前,“謝相。”
一句急急的呼喚,像是平地炸開一聲雷,眾人紛紛逃竄了,只留謝蘊一人在原地。她沒有抬眼看過去,但腳步停了下來。
謝昭寧走到她的跟前,面容干凈無脂粉,燈火下透著粉妍。
夜光下,謝蘊一襲青衣,清冷中帶著風華,謝昭寧一時間看迷了眼睛。
尋死
宮娥站得遠遠的, 燈火被寒風吹得搖曳不止,謝昭寧望著面前風華正茂的女子,貼心道:“我送你回去。”
“臣有護衛。”謝蘊照舊拒絕, 恰巧對上謝昭寧為難的神色, 對方見她看過去, 又溫溫地笑了。
謝蘊低頭不去看了, 轉身要走了,她怕自己看一眼, 就會心軟了。
謝昭寧緊緊地跟上去,甚至接過宮娥手中的燈籠, 貼心地給她照路。
夜幕低垂,寒風刺骨,兩人靠得不遠不近, 謝昭寧瞇眼才發現自己留的衣裳,謝蘊沒有用。
她怔了怔,謝蘊當真這么討厭她了嗎?
謝昭寧緊緊握著燈籠, 幽幽冷風吹得她又頭暈, 她定定地往前走, 沒有出聲, 緊緊跟著, 步步不離。
走到馬車前,謝蘊上車, 謝昭寧望著她的背影, 光線昏暗,她的眼睛里只有謝蘊一人。
謝蘊上車后, 謝昭寧沒有動,駕車的落云不敢動了, 眼神看向謝蘊。
同樣謝蘊也望著謝昭寧,謝昭寧呆呆傻傻,臉色十分蒼白,想起她的風寒,謝蘊沒忍住開口:“你不走嗎?”
聽到她的話,謝昭寧如同枯木逢春,巴巴地爬上馬車,整個人都高興起來了。
看到這一幕的落云無語望著天際,鬧什么呢,有什么好鬧的。
謝昭寧成功擠上馬車,眼前一幕猶如黃粱美夢,讓人感覺不真實,她不敢眨眼,生怕自己眨眼醒來,眼前都是假的了。
車外寒風尤為凜冽,吹得馬車搖擺,謝昭寧伸手按住了車窗,風從窗戶里漏了進來,凍得手法發涼。
她沒收回手,不過馬車顛簸,風還是漏了進來。
謝蘊見她沉默,眉眼間也沒有往日的生動,猜到陛下的事情。她張了張嘴,沒說出口來,思考一瞬后,又開口:“陛下身子可好?”
“不大好。”謝昭寧語氣低沉,她想起陛下的話,沒多想,開口就問:“你剛剛生氣了嗎?”
謝蘊頓愕,“陛下與你說了什么?”
謝昭寧琢磨了會,覺得不是什么大事,就說了出來。謝蘊眼睛看著她,道:“陛下覺得我生氣了,你就來問我?”
“那不然呢?”謝昭寧有些糊涂了,不該問嗎?
這種事情不問一問,難道還要猜嗎?謝昭寧想了想,謝蘊的意思大概就是讓她猜。
她想完就道歉,“剛剛是我不對。”
謝蘊問她:“你哪里不對?”
“丟下你,走了。”
“下回呢,你是不是還會丟?”
謝昭寧愕然,恍惚明白什么事情,謝蘊計較的不是那件事,而是下回?倘若下回還那么做,謝蘊跟著她,就沒有安全感。
女子相處,沒有子嗣約束,本就是風雨飄渺,若自己一再以旁人為重,忽略了她,她還有什么盼頭呢。
她說:“沒有下回了。”
謝蘊沒有信她的話,也沒有接話。
馬車很快停下,謝蘊下車,謝昭寧急忙跟上,“謝相,你信我一回,沒有下回了。”
謝蘊止步,目光有些飄忽,謝昭寧站到她的跟前,“你信我,真的。”
“你讓我沒有信心。”謝蘊失望道。
她在朝多年,知曉權勢的重要性,也知曉謝昭寧的心思。被拋棄過一回,心就不會不安。她繼續說:“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的道理,想來你也懂。”
“我喜歡你,是真真切切的喜歡,你做錯了,我都會憑我的能力給你善后,你告訴我你要做逆臣,我可以陪你做,哪怕我背著逆臣的罪名。這是我對你的喜歡。我如今依舊可以給你善后,但是,謝昭寧,我們回不到以前了。”
“我看著你,分不清你說的哪句是真哪句是假。我依舊很喜歡你,可這種喜歡,是累贅。”
謝蘊抬頭,姿態淡然,望著眼前的人,細碎的光影中,她站在自己的跟前,靠得那么近,可自己今日感覺不到曾經的心動了。
謝昭寧咬咬牙,知曉她的失望,眼淚在眼眶中打轉,她伸手拉著謝蘊走門檻。
她的動作太快,使得謝蘊踉蹌一步,險些摔了下去。
兩人就這么走遠了,門口的落云驚訝極了,不知發生了什么事情。
她想了想,還是追上去,萬一鬧起來,也好勸一勸。
落云如一陣風般吹了進去,風清揚看到她,伸手就拉住了,“你跑什么?”
“殿下進來,與謝相鬧得不大好,殿下拉著謝相跑了,會出事嗎?”落云心里害怕,若是金鑲玉在,她肯定會看的透徹,勸說一二,也沒有這么多麻煩的事情了。
風輕揚先她一步跑向內院了。
****
謝昭寧一口氣跑進臥房,趕走了婢女,將門從里面拴上,跑到妝臺前胡亂摸了一根金簪。
謝蘊不懂她要做什么,見她拿著金簪過來,目光就落在了金簪上,這不過是一根普通的簪子,沒有任何含義。
謝蘊在想簪子用處的時候,謝昭寧走了過來,將金簪塞到她的手中,而后握著她的手,抬起來,抵在自己的心口上。
一瞬間,謝蘊明白過來,下意識就要抽開手,奈何,謝昭寧的力氣驚人,她慌了,“謝昭寧,你干什么。”
“我的錯,言語道歉沒什么用處,我把我的命給你。好不好,你信我一回。”謝昭寧淡淡一笑,握緊她的手,簪頭低著胸口,有些疼,但她沒有退縮。
謝蘊感覺到一股恐慌,與那夜被拋棄后的感覺不同,那夜是生氣是憎恨。她想脫手,謝昭寧攥著她的手腕,目光灼灼,“你說得對,有一就有二,確實不該原諒的。”
“好好說話。”謝蘊呵斥一聲,妄圖用她的威儀震懾住謝昭寧,“簪子拿開。”
謝昭寧沒動,數日來的委屈在這一刻達到頂端,她用盡力氣握著簪子低著自己的心口,謝蘊慌了,手腳發軟,她如愿地說了一句:“我信你。”
她還沒有動。
謝蘊望著她,心疼了起來,是為她疼了起來,不是為自己。
謝蘊覺得自己是該委屈的,帶回來的人處處算計她,明明知曉陸白紅心對顧漾明,謝昭寧卻從未說,看著她成了一個笑話。
就連禁衛軍一事都瞞著她。秦思安的嘲諷,讓她無言以對,他們說得對,她謝蘊就是陰溝里翻船了。
一點都沒有錯。
她不該怨嗎?
她不該恨嗎?
那么多冷嘲熱諷,時刻提醒著她,自己被算計、被拋棄,都是眼前的人所為。
謝昭寧這個時候竟然拿死威脅她,她氣了,卻又無可奈何。
謝昭寧就是她的軟肋。
她又說了一遍:“我信你了。”
然而握著她手的謝昭寧并沒有松開,她慌了,“謝昭寧,松開手。”
重復三遍后,門被踹開了,風輕揚閃身而近,伸手將謝相拉了回來,謝蘊身子往后靠,手抽離了出來。
她幾乎快速推開風輕揚,不管不顧地朝謝昭寧撲了過去,謝昭寧的手已然紅了。一瞬間,她的腦海里一片空白,怒問風輕揚:“你來做什么。”
說完,她又懊惱,吩咐一句:“你先出去。”
門被踹開了,冷風灌了進來,吹得人瑟瑟發抖,屋里一片狼藉,風輕揚也覺得自己莽撞了,低頭退了出去。
謝昭寧的手被劃傷了,呆呆的,她抬首看了過去,謝蘊也不像往日那般仁善,抬手一巴掌抽在她的臉上。
謝昭寧被打懵了,謝蘊頭疼得無力,指著門口:“出去。”
清脆的巴掌聲讓門口的風輕揚吞了吞口水,落云忙拉開她,試題給她洗腦:“你什么都沒有聽到,剛剛那是風吹的聲音,沒聽到、沒聽到。”
門口的婢女都沒帶走了,風吹得呼呼的,屋內也冷了下來。
謝昭寧摸摸自己的臉頰,厚著臉皮沒走,低頭看著自己被劃破的掌心,遞到謝蘊的面前:“你看,傷了。”
她遲鈍得很,像是孩子一般想讓謝蘊心疼。謝蘊卻沒有理她,依舊說了一句:“出去。”
謝昭寧委屈,將手收了回來,耷拉著腦袋,深深吸氣,“那我走了,你早些休息。”
她起身,從謝蘊身邊露過。謝蘊余光瞥見她紅腫的側臉,心中又是懊悔,她如今非常人,明日頂著這張臉如何上朝。
謝蘊是后悔加懊悔,又是無可奈何,筋疲力盡,沒好氣地伸手去拉她的手。
謝昭寧眼眸一亮,謝蘊說:“明日見到陛下,我便說你尋死一事。”
“你說便說,我不過是隨了她罷了。”謝昭寧不在乎,甚至笑了笑,明眸善睞,反握住謝蘊的手,“你信我一回。”
謝蘊反悔了,“我一回都不信你。”
門口吹來的風凍得兩人都冷,謝昭寧看了過去,眼中將失落掩下,說:“門壞了,沒法住,住哪里?”
謝蘊頭疼得要命,看她就看到她臉上的巴掌印,她松開謝昭寧的手,轉身朝坐榻走去。
謝蘊也不管門開不開,直接就坐下了,謝昭寧跟著她坐下,謝蘊又不悅:“你還坐?喊她們去請大夫,臉見不得人,手也不要了?”
謝昭寧哦了一聲,像傻子似的去門口喊人,謝蘊扶額,不知該說什么才好了,自己明日如何與陛下交代,尤其是臉上的印記,今夜也消不了腫。
臥房是不能住人了,風呼呼地刮進來,婢女們連將側面的屋子打掃出來,鋪設被子,添上炭火。
大夫來后給謝昭寧包扎了傷口,叮囑了些細節,隨后就退下了。
婢女拿了傷藥過來,示意她臉上的傷,誰知她不肯上藥,反而寬慰婢女:“就這樣,挺好的。”
謝蘊眼皮子一跳,示意婢女將藥留下,自己走過去,抬起她的小臉,端詳了下,道:“你想我死在陛下面前嗎?”
“我不去見陛下,我風寒還沒好呢。你放心,我不會告訴陛下的。”謝昭寧仰面笑了,靜靜瞧著對方洗盡鉛華之色,心中滿足極了。
謝蘊心中一股火氣又竄了上來,灼灼燒著她的心口,她想氣,捏著她的臉頰微微用力。
不知為何,那股無名之火就是散不去。
她鮮少有這樣失態的時候,心中隱隱壓制怒氣,她將人按坐在銅鏡前,傷藥遞給她:“你若不想我死在陛下面前,自己上藥。”
謝昭寧沒動,望著銅鏡里的自己,側臉好似真的腫了起來,有些明顯,抹藥也未必能壓得下去。她拂開傷藥了,道一句:“你剛剛打的是誰?”
謝蘊沒有說話。
謝昭寧自顧自道:“你剛剛打的是和你剛剛成親的人,吵架斗嘴罷了,打就打了。”
一番話說得云淡風輕,驚得謝蘊眼皮子跳了又跳,謝昭寧起身要走,她將人又按了回去,“自己上藥。”
“你打了不該負責嗎?”謝昭寧指著自臉上的傷痕,欠欠的看著她:“你若不解氣,再來一下。”
謝蘊見她囂張意,冷冷道:“你若是謝家的人,我必先打斷你的腿。”
說完,她轉身走了,晚上也不住這里。
謝昭寧當真不上藥了,也不洗漱,回身就躺在床上。
婢女頭疼的告訴謝蘊,謝蘊懶得理會,看著自己被撞壞的門,扶額嘆氣。
風輕揚站在一側,見狀,不由解釋:“屬下誤以為殿下對您不利。”
“她敢嗎?”謝蘊語氣沉沉,神色中多是無奈,一雙眼睛深邃無波,顯出幾分怒氣。
風輕揚不敢說話了,落云低笑一句,拉著她走了。
謝蘊今夜是頭疼極了,回頭去看,罪魁禍首走了,她心中一口怒氣怎么都下不去。
她回身去找謝昭寧。
她毫不客氣的將謝昭寧從床上拖了起來,自己被攪得心神不寧,她倒好,直接就睡覺了。
“去修門,修不好,你也別睡覺。”
謝昭寧坐起來,將自己裹成一個粽子,眼睛朝外看了一眼,外面黑漆漆的,又刮著冷風,她悄悄提醒謝蘊:“我風寒還沒好呢。”
謝蘊:“……”
謝蘊轉身走了,一眼都不想看到她,自己去住客院。
****
謝昭寧沒去上朝,謝蘊去上朝了。謝昭寧是新來的,她去與不去,女帝不在乎,朝臣也不會傻乎乎的提醒女帝:你女兒沒來。
朝會散后,謝蘊沒有走,秦思安識趣地也沒走,她想看看謝蘊要說什么。
其他人都走了,謝蘊立于殿內,長身玉立,余光瞥過秦思安,“你在這里做什么?”
“你在這里做什么?”秦思安反問謝蘊,絲毫不覺得自己理屈。
謝蘊冷笑,道:“我告狀,你告狀嗎?”
秦思安眼皮跳了兩下,她剛重返內廷司,與謝蘊不對付,難不成下面的人又犯錯讓謝蘊逮住了?
“謝相,有話好好說,我司內那些人總是不謹慎,若有哪里不對,你與我說一聲就好,我記得你的情,你別總來告狀。”
謝蘊看都不看她,等著朝臣走盡了。
朝臣陸陸續續退下去,承桑茴望著殿內兩人,逆光之下,謝蘊弱質纖纖,氣度威儀,很難讓人忽略。
人散盡后,謝蘊才開口:“陛下,昨夜殿下在我府里尋死膩活,您要不要管一管?”
承桑茴直起身子,正視謝蘊,不想,秦思安噗嗤笑了出來,“尋死膩活?她怎么尋死膩活的?謝蘊,你告她的狀啊。我還以為那幫小崽子又得罪你了,你好可憐啊。”
“秦思安,閉嘴,不想聽就滾出去。”承桑茴冷了臉色,少不得問謝蘊:“她怎么尋死膩活的?”
謝蘊將昨夜的事情說了一通,秦思安不敢笑了。
殿內落針可聞,氣氛凝滯。
秦思安后悔留下了,剛剛就不該留下了,陛下明顯生氣了。她悄悄去碰謝蘊,“怎么辦?”
話音落地,承桑茴才幽幽嘆息:“她拿金簪,為何不用匕首呢?匕首鋒利,多適合你二人。”
聞言,謝蘊恍若被雷劈了一般,怔怔不知如何回答。站在她身側的秦思安抿唇,想笑又不敢笑。
承桑茴認真分析:“她不想死,所以拿金簪,金簪遲鈍,用些力氣才能扎進心口。”
謝蘊心服口服,雙手揖禮,心口不一的道一句:“陛下明鑒。”
承桑茴恍若看不到秦思安憋得難受的笑容,認真問謝蘊:“你二人當真要和離?若離了,你便去東宮任少傅一職。她比起承桑梓當聰慧許多,你多加指點一二即可。”
謝蘊照舊拒絕了。
承桑茴嘆氣,“既然如此,臣重新給她找名師。朕已讓人去修繕東宮了,擇日搬進去。”
說完,她揮揮手,示意兩人可以出去了。
謝蘊憂心忡忡地離開大殿,秦思安追上她的腳步,伸手拉她一把:“你為何不答應陛下?”
“你腦子壞了還是我腦子壞了,陛下說的是若離了,我二人還沒有和離。就算離了,我去東宮任少傅,你覺得天下人怎么看我。陛下不過是給我臺階下吧。”
謝蘊面上染了些愁緒,冬風撲面,吹得眼睛險些睜不開。
畢竟她辭官的奏疏還在陛下處,陛下不放也不提,如今給她臺階下,她若再不識趣,只怕陛下第一個拿她開刀了。
秦思安提醒她;“少傅一職,至關重要,你該為她考慮考慮才是。謝昭寧看著乖巧,一身反骨,容易適得其反。且我不覺得她需要人來教,你是最好的先生。旁人來了,若是與你離心,可就不好了。”
若是辭官也就罷了,若是不辭,站在朝堂上,就該為自己做打算。
秦思安說完后便離開。
謝蘊一人慢吞吞地走著,秦思安的話不無道理,若是走,就該灑脫些,但陛下未必會放手。
若是不走,就該早日做打算。謝昭寧如今難擋一面,陛下在給她選東宮屬臣了。
謝蘊心思不定,如今的局面不在她的掌控中,究竟是留是走。
若是走,平安離開,倒也罷了,謝昭寧會放手嗎?想起昨夜謝昭寧偏執的目光,她的心猛地揪了起來。
放她一人在京城嗎?
謝蘊停下來,回身望著巍峨的殿宇,在這么一座無情的宮城中,看似是權利鼎峰,可背后的辛苦,唯有她們自己知曉。
她猶豫、徘徊,身后傳來腳步聲,她遲疑地回頭,謝昭寧走來,“謝相,你怎么在這里?”
謝蘊板著一張臉,冷冷地問她:“門修好了嗎?”
“沒有,我找人去修了,今晚應該可以睡了。”謝昭寧理屈,可一雙眼睛比往日更為清湛,亮堂堂。
謝蘊望著那雙眼睛,心中的平衡便失去了。
她想辭官,對不住廢帝。若真的辭官,她又能對得住謝昭寧嗎?
顧漾明的計劃中,沒有讓謝昭寧回京。是她一意孤行,將人帶了回來,如今又棄她而去嗎?
謝蘊的心,亂得厲害,始終找不到平衡之策。
她沒有與謝昭昭寧說話,抬腳走了。
幽幽宮城中,謝蘊的背影與宮城毫無違和感,謝昭寧癡癡地看著她的背影,眼中帶著不舍。
她正悲愁,冷不丁被人揪住耳朵,“謝蘊好看嗎?”
積攢的情緒莫名飛走了,謝昭寧拂開陛下的手,突然間對上她探究的視線,“謝蘊可沒告訴朕,她動手打你了?”
承桑茴捏著她的側臉,嘖嘖一聲,謝昭寧就怕了,“不是……”
“不是她打的,誰敢動你?”承桑茴幽幽看著她,好整以暇地等著她的話,好像在說:看你怎么編謊話欺騙我。
謝昭寧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心中又掀開一場風雨,她皺眉:“我帶您去見少傅。”
“好啊,你若不來,朕準備去捉你回來。”承桑茴簡單應了一聲,無不喜無不傷,也沒有多余的情緒。
她的嘴角蘊著笑,仰首看著今日的天空,沒有逼人的氣勢,她像是在說家常的事情。
“朕去換身衣裳,你臉上的傷要不要收拾?朕可不替謝蘊背鍋。”承桑茴嫌棄極了,可看著她的眼神又有些古怪,像是不舍,像是喜歡。
承桑茴終于伸手,摸摸她的臉頰,眼里帶了幾分眷念,“朕看你,總覺得在看她。”
“她看我,也覺得是在看你,我像誰?”謝昭寧無奈極了。她們的思念無所安放,情無法宣泄,看她,總覺得看到了對方。
殊不知是自欺欺人,借此安慰自己的心。
承桑茴收回了手,沒有像往日那般說說笑笑,轉身之際,背映宮城,暖陽落在她的身上,卻驅散不盡無盡的孤寂。
謝昭寧仰首,她追上陛下的腳步,主動開口:“我長得像誰?”
“她們都說我是京城第一美人,你想像誰就像誰?”
謝昭寧翻了白眼,該怎么說呢,她太看得起自己了。她主動去牽陛下的手,像是尋常母女那樣,她說:“有個安大夫跟了少傅十多年,你要不要見一見?”
“見她干什么?”承桑茴掃她一眼,“看著乖巧,一身反骨。”
謝昭寧:“……”
“我們說說人話,陛下,生病了就得治。”
承桑茴停下來,認真地觀察她,而后拿手戳著她臉上的腫痕;“相思病,怎么治?”
相思
相思病, 怎么治?
謝昭寧說不上來,她倒想問問陛下怎么解。
承桑一族兩百多年來一直都是女子繼承帝位,女子心思細膩, 比起男子, 多了幾分仁德。同樣, 承桑一族似乎受到詛咒般, 坐上皇位的女帝多是喜歡女子。
帝位傳承,一直都是最重要的, 每位皇帝都會選擇誕下子嗣,血脈繼承。在她們的眼中, 情愛雖好,江山為重。
這樣一直延續到廢帝承桑珂,她沒有子嗣, 選擇了承桑梓。可惜,承桑梓難成氣候。
謝昭寧遲疑了須臾,終于問了一個大逆不道的問題, “您喜歡少傅, 為何又有我呢?”
“你以為朕愿意生下你?”承桑茴給她丟了個‘你自己反省’的眼神, 隨后放慢了腳步, 背映冬日晴空, 她說:“朕并非自愿生下你。”
謝昭寧震驚,“那您討厭我嗎?”
“討厭你等于討厭我自己。我為何要討厭你呢。”承桑茴好笑, 神色中添了一番溫柔動人, “討厭你也來不及了,我當時將你送出宮, 一是承桑珂不會饒你,二是先生孤寂, 我相信她會好好教養你的。”
謝昭寧遲疑,余光瞥見她的眉梢眼角,心中咯噔一下,“您是被人所害,并非自愿的,對嗎?”
“你的問題怎么那么多?”承桑茴瞥她一眼,“你想知道你父親是誰?”
“他們說我爹是東宮侍衛長,我查過,有幾任侍衛長,可是都死了。”謝昭寧訕訕開口,“人對自己的來處自然是好奇的,我在想,您是用了多大勇氣才有了我。”
承桑茴止步,凝著她的眉眼:“你的自我覺悟很好,不過,有你,也是一件愉快的事情。有些事情發生就發生了,與其沉浸在悔悟中,不如想想該怎么樣才能彌補。時間無法倒回,你永遠回不到事先前那一刻,既然如此就不要去后悔,該想想如何彌補。”
“所以,朕將你當做禮物送給先生做彌補了。”
前面的話溫馨動人,后面的話風又變了。謝昭寧哭笑不得,“你就不怕先生會虐待我?”
“隨她心意。”承桑茴狡黠地笑了。
謝昭寧狠狠瞪她一眼,“先生是你的最愛,我就是累贅。”
“甚好,你有自知之明。”承桑茴鼓勵般抬手摸摸她的腦袋,“你于謝蘊而言,也是累贅。你到哪里,都是累贅。等你坐上了帝位,謝蘊就是你的累贅。所以,你現在要抱緊謝蘊。”
謝昭寧瞇了瞇眼睛,想到哪里不對,“你之前還勸我和離的,怎么又說我該抱緊謝蘊了。”
“是嗎?朕年歲大了,記性不好。”承桑茴皺眉,故作疑惑,隨后轉身走了。
謝昭寧看著她落荒而逃的背影,咬咬牙,抬腳追了上去。
****
冬日的天氣變化多變,晌午還看到了陽光,午后天空烏云密布,刮來的冷風透骨的冷。
顧漾明葬而未立碑,匆匆安葬后,未敢明示。以至于承桑茴見到一個孤零零的墳塋,什么都看不到了。
謝昭寧欲解釋,承桑茴擺擺手,“朕想一個人靜一靜,你自己去玩兒。”
今日的東風刮得格外冷,謝昭寧不自覺打了冷顫,眼看著陛下趕她離開,她卻說不出一句話。
靜一靜……這句話,如刀般捅入心口,她徐徐彎腰行禮,提醒陛下:“母親,有事喚我。”
承桑茴沒有回應,目光黏在了墳塋上,她像是被定身了一般,動不了,走不了,只能看著眼前的一切。
隨行的人都退下去了,墳前只承桑茴一人,她忽而笑了笑,抬首望著天:“先生,你瞧,太陽沒有了,它剛剛還有的。”
她瞧了一眼天色,又看著黢黑的墳土,墨色的眸子里終于掀起情緒,她蹲下身,抓了一把泥土。
掌心中乖巧的躺著一抔土,她靜靜地看著,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在想什么過往。
她看了許久,看不出名堂后,她將手中的土撒了下來,她說:“先生,朕想以皇后尊位引你回去,朕將她記在你的名下,你說,行不行?”
沒有人回答她。
“我知道,很荒唐。但我活不了多久了,他們吵就吵,我都已經習慣了。”
說完,她又嘆氣,很快,又笑了笑,眉眼溫潤如畫,“先生。”
她頓了頓,話堵在喉嚨里,她望著墳土,最終還是說了出來:“若說恨,我也恨你。十八年,你怎么不去見我呢。你、難道就不想我嗎?”
十八年的時間太久了,久到她心中的恨意起起伏伏,聽到她死訊的那刻,她又不恨了。
天氣真的不好,吹得塵土飛揚,瞇了眼睛,承桑茴如同孩子般揉了揉眼睛,“朕沒讓她來見你,你一人安靜些。朕知曉你喜歡安靜,以前你就覺得朕吵,吵吵鬧鬧,纏著你不放手。”
“先生,倘若我沒有招惹你,我二人只是先生與學生,你是不是就會逃過一劫。想來,你此刻會是桃李滿天下的大先生了。你知道嗎?我看到謝蘊就在想,沒有我這個不爭氣的學生,你會不會名滿天下,乃至千古留名。”
“謝蘊太優秀了,太完美了,世人都贊她純臣……”
謝蘊的完美,總會讓她怨恨世間不公,為何要那樣對待先生呢,先生哪里做錯了嗎?
思來想去,先生最大的錯誤就是收下她這個為禍人間的學生。
她深深吸了一口氣,目光渙散,“先生,若有來世,記得別看到我,我害了你一生,害你半世凄楚,臨去前,險些尸骨無存。”
都說謝蘊完美,可世人不知曾經的顧國公長女顧漾明何等驚才艷艷。
顧漾明的前半生,才是最完美的。她是那么干凈,如同神女落在京城里,她的才學、她的美貌,沒有人能比得上。在這個女官迭起的朝代,顧漾明脫穎而出,成了先帝眼中的良才。
她的前半生,驚才艷艷,誰人不羨慕,父母以她為榮,兄弟姐妹引以為傲。提及顧漾明,只剩下夸贊。
后半生呢,父母不敢見,兄弟姐妹不敢認,連尸骨都不敢收,朋友避之如魔鬼。
承桑茴轉身走了,沒有留戀,可走了幾步,她又停了下來,似有什么將她牽絆住。
她驀然回身,只余一抔土。
****
相府的門在黃昏的時候,就修好了,謝蘊回來時,屋里點了炭,格外溫暖。
下屬送來巴邑王的回信。她沒有多想就拆開了,一目十行后不敢置信,又耐著性子看了一遍。
巴邑王堅持稱承桑茴與質子有染。
她氣笑了,將信摔在桌上。巴邑王還勸她及早認清新帝,為情愛一事耽誤朝政,非明君。
霧里看花,她已經看明白了,就算是質子的孩子,那又如何。
新帝說不是,那就不是。
謝蘊起身,將書信收拾好,她猛地頓住,想起一事,如今謝昭寧的身份不正,若謠言傳出她身上有西涼血脈,將來陛下去了,藩王必然起異心。
謝蘊如同醍醐灌頂,有種深深的無奈,她望著書信,心中無奈到了極點。陛下要追立皇后,必然不會有皇夫的,謝昭寧的父親是誰呢?
要想謝昭寧地位穩固,唯有陛下追立為皇夫。
皇夫與皇后,已然不能共存。
謝蘊頭疼極了,無力坐下,門外響起腳步聲,她下意識抬頭看過去,黑夜下,謝昭寧一襲素衣跑過來。
幾乎瞬息,謝蘊將書信藏入袖口,挺直了脊背。
謝昭寧停在了門前,看著修好的門框,唇角添了些稚氣的笑容,她轉頭看向屋里的謝蘊:“修好了。”
謝蘊沒有理她,起身要去浴室,謝昭寧厚著臉皮擋著她的去路,“氣消了嗎?”
謝蘊避開,想從她身側繞過去,不想,她左挪了一步,再度擋住她的路。謝昭寧望著她,臉上浮現淡淡的笑意,“還沒消氣嗎?不能真和離的。”
“不和離,再留著你拿刀捅自己?”謝蘊語氣冰冷,早沒有了往日的溫柔,“勞煩殿下讓一讓。”
“不讓就顯得我無理取鬧。”謝昭寧很自覺地往左挪了挪,依舊朝著她笑了笑,“我等你回來。”
外面冷風刮了進來,謝昭寧往她手里塞了個手爐,暖暖的,拳頭大小,很精致。
謝蘊低頭看著手爐,若有所思,又看著她臉上還沒消散的痕跡,心自然就軟了。
“你就頂著這張臉見陛下了?”謝蘊有些詫異,陛下的心思當真與人不同。
謝昭寧懶洋洋地爬上美人榻,想是自己家一般躺了下來,眼神飄向謝蘊:“陛下都不在意,你怕什么。她們問我怎么回事,我說摔的,她們不信,說是你打的。我極力辯解,奈何她們真的不聽我的。謝相,你說,她們為何不信我?”
謝蘊再度氣笑了,“你真好,你不上藥就為了出去晃蕩,告訴全京城的人,我打了你,對罷?”
“沒有,我真的沒有這個意思。”謝昭寧起身辯解,目光灼灼,認真地看著面前的女子,清澈的眼神干凈得不像話,“真的,她們不信我,我說得口干舌燥了。”
屋里只有兩人,一時靜謐。謝蘊回身就關上門,幾步走到她的跟前,俯視著壞透了的小東西:“謝昭寧,這招,我也玩過的。在我面前玩這個,你落后了。”
謝昭寧爬了起來,半跪在美人榻上,“我真的辯解了,她們腦子不好,非說是你打的,還說我在為你遮掩。”
謝蘊被氣得不輕,伸手捏著她的下顎,凝著她側臉上的痕跡,“你告訴他們是摔的,她們眼睛多瞎才會相信你,賣慘求可憐,亦或是讓她們都知曉我對你不好?”
“你對我,好嗎?”謝昭寧被捏的發疼,卻不舍推開,顫顫悠悠地反問謝蘊。
謝蘊將手爐還給了她,“離開我的相府。”
“我不,我來給你送手爐的,我挑了很久,才挑了這個。”謝昭寧撇嘴,小心翼翼地觀察她的神色,“你昨日都是信我了,我已經改過了。”
“你昨日拿簪子逼我,我還有其他的路走嗎?”謝蘊冷笑,面上浮現幾絲疏離,眸色更是晦暗不明,“謝昭寧,我們都不小了,不要這么幼稚。”
謝昭寧辯駁:“我才十八,可以幼稚。”
謝蘊:“……”
“陛下教你的嗎?”謝蘊俯身坐了下來,過于疲憊,讓她沒心情與她生氣了。
她一坐下,謝昭寧如同狗皮膏藥般黏在她的身份,伸手給她捏捏肩膀,勤快極了。
謝蘊回頭睨她一眼,她心虛的笑了,伸手圈住她的脖頸。
屋內暖光意融融,謝蘊坐在燈旁,橘黃色的光落在她的身側,暖暖金光,洗去她周身的冷意。
她沒有動,謝昭寧大膽地抱著她,湊在她的耳畔低低說一句:“我日后不會拋棄你了。”
謝蘊沒有應聲,只覺得耳畔熱氣涌動,有些發燙,燙得渾身都熱了起來。
“我真的不會了。”
謝蘊闔眸,身心都舒服了許多,但她依舊應聲,留謝昭寧一人慌張、摸索。
謝昭寧仔細觀察她的神色,見她不怒不喜,一時間當真無法揣摩她的心思。謝昭寧愁眉苦臉,湊在她的面前,“你說話呀,我好慌。”
“你慌?”謝蘊復又冷笑,余光掃過她白凈的側臉,“我覺得,你不慌。”
“我很慌,真的很慌。”謝昭寧極力表現出脆弱的姿態,目光緊張,“謝相,你原諒我了嗎?”
“沒有。”謝蘊拒絕了,試圖撥開她圈住自己的手,“其實你可以當你自己離開京城了,與我再無瓜葛。”
“做不到,你就在我面前。”謝昭寧搖搖頭,面色露出頹唐之色,她的手被拂開,便又去抱住她的咬,“謝相,真的不能原諒我嗎?”
謝蘊不想回答這個問題,原諒與否還重要嗎?她們如今在一條船上了,甩都甩不開。
她再度沉默下來,像是無聲的拒絕。
燭火似乎一圈圈蕩開的漣漪,將她們靜靜的包圍起來,謝昭寧靜靜的摟著她,依舊說著道歉的話。
道歉的話,她說了很多遍,反反復復都是那些話,謝蘊聽得厭煩,就像是緊箍咒,吵得她頭疼極了。
“閉嘴,能換些新鮮的詞嗎?”
“閉嘴了怎么換。”謝昭寧將手貼在她的小腹上,輕輕揉了揉,很快,就被無情的撥開。
謝昭寧喪氣,深深嘆氣,說:“我覺得我罪大惡極,罪行更是罄竹難書。”
一句話逗笑了謝蘊,她點點頭,附和一句:“對,你的罪行就是罄竹難書,那你去寫下來,我讓裱起來,掛在你的床頭,時刻提醒你。”
謝昭寧驚訝,這也、太羞恥了……
她拒絕了,可又想起一事,便正正經經地問她:“我寫了,你原諒我嗎?”
皮球有丟到謝蘊手中,謝蘊看她一眼,依舊擺出冷硬的面容,“你寫是你的事情,與我沒有關系。”
謝昭寧認真說:“你原諒我,我就去寫,我給你去印刷,發給天下人看都可以。”
謝蘊驚訝:“你想讓全天下人都知道我被你騙了嗎?”
謝昭寧后知后覺,覺得也對,太丟人了,還是就此作罷。她不去想了,“你累不累,我給你揉揉。”
“你會?”謝蘊不信她的說辭。
“會啊,大夫人時常身子不好,我去找大夫學的。”謝昭寧說完就擼起袖口,拉著人坐下,“我會的,這個不騙你。”
謝蘊如同算盤珠子一般被謝昭寧撥動著,直到肩膀上貼上一雙手,她才徐徐回神。
謝昭寧怕她又不理自己,自己嘮嘮叨叨努力找著話題說話:“我學了很久,大夫人挑剔得很,我想著她日子不好過,用心去討她歡喜,她說什么,我做什么,唯獨秦晚晚的事情,違背她的心意。”
“大夫人有些過于自信了,她總說你回來與我爭,可她不知曉,你一句話,就可以讓我多年的努力成為白費。她被困于后宅,想的太過于簡單了。”
謝蘊聽著她的聲音,雖說是聒噪了些,可此刻聽起來,又覺得十分舒服。
謝昭寧嘮叨地說,謝蘊靜靜的聽,誰都不干預誰。
捏了許久,謝昭寧停了下來,手腕有些酸痛了。她松手,謝蘊起身走了,也沒有留下一句話。
謝昭寧仰面躺下,果然,殺人容易,救人難。
太難了。
謝昭寧欲哭無淚,掌心有些發疼,她看著自己掌心上的紗布,一時恍惚,習慣了謝蘊的溫柔如水,對她的冷漠,真的難以接受。
好比小孩子,吃了那么久的糖,突然自己將糖丟了,再去找的時候發現糖不甜了,甚至有些苦。
她深吸了口氣,渾身疲憊,她索性爬上床上睡覺去了。
睡著了,謝蘊總趕不走她了。
她成功地耍無賴,鉆進了謝蘊的被子里,聞到了屬于謝蘊的味道,她滿意地閉上眼睛。
待謝蘊來時,美人榻上已空了,轉頭去看,人躺在了她的床上,裹著她的被子,睡得正香。
謝蘊哭笑不得,難不成將人喊起來?
無賴。
當真是個小無賴。
謝蘊自然不和她一起睡,吩咐婢女來守夜,自己去謝昭寧的床上睡。
****
隔日,承桑茴準時出現在朝堂上,但眼底烏青,朝臣不敢直面圣上,不知她的處境,唯有秦思安膽子大,悄悄扯了扯謝蘊的袖口。
兩人同時朝女帝看去,謝蘊皺眉,道一句:“她昨日去顧少傅的墳前了。”
秦思安說不出話了,能說什么,該說什么,罷了,都閉嘴吧。
散朝后,謝蘊留下,秦思安這回跑得比誰都快,謝蘊伸手拉住她,“留下。”
謝蘊每回主動都沒有好事,秦思安極力掙脫她的手,咬牙切齒地看著她:“我還有事,謝相自便。”
兩人各自暗自用力,謝蘊慢悠悠開口:“昨日內廷使送來的文書中有一十八處錯字,文書還在我的書案上。”
秦思安邁出去的腳又收了回來,面色肅然,故作氣勢般撣了撣身上的灰塵,慷慨道:“謝相有難事,我縱萬死也給你辦到。”
謝蘊沒心情與她玩笑,甚至連個小臉都沒有,一臉深沉。
人散盡后,謝蘊撩起衣擺跪下,在秦思安不安的眼神中開口:“臣懇請陛下收回追立顧漾明為后的旨意。”
秦思安眼皮猛地跳動了數下,不可置信地看著她:“你在說什么?”
先生等了那么多年,盼了那么多年,謝蘊,你何其殘忍。
承桑茴往日含笑的面容上終于凝結了寒霜,她問:“你的理由是什么?”
謝蘊蹙眉,心中極力不安,她說道:“替殿下正名。”
簡單五字,讓盛怒中的秦思安驀地反應過來,她遲疑了會兒,怒氣消散,抬首望向陛下。
承桑茴不惱,眼神飄忽,似有些疲憊,她倚靠著龍椅,淡淡道:“朕明白你的意思,朕必須在少傅與你的殿下之間取舍,對嗎?”
謝蘊說:“并非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您依舊可以替少傅正名,您可以追封她任何爵位,唯獨皇后不可。身份不明的太女或許無事,將來她若為帝,藩王心存不平,犯上作亂,師出有名。京城不寧,百姓何辜。”
“你的意思,朕明白。”承桑茴無聲地笑了,心里憋著一口氣,“謝蘊,你的建議,朕聽到了。起來罷,朕不怪罪你。”
謝蘊沒有起,面色愧怍,“陛下,臣知曉于您不公,于少傅不公。”
“朕并非無路可走,朕可以放棄謝昭寧。”承桑茴淡淡一笑,試探謝蘊:“朕放棄了她,過激子嗣,她活得了嗎?”
死人和活人之間,總是要取舍的。
謝蘊不敢抬首,秦思安猶在震驚中,她試圖開口,謝蘊先她一步開口:“巴邑王來信,堅持稱殿下生父乃是西涼質子。如今陛下在世,尚可穩固,將來呢?”
秦思安罵道:“他就唯恐天下不亂,弄死他。我不信,弄不死他。”
“你弄死他,又怎么樣,你可有堵住天下悠悠眾口嗎?”承桑茴失笑,她依舊溫潤如水,獨自嘆氣,“謝蘊啊謝蘊,朕裝作沒有想到這件事,你可以裝作不提,你為何偏騙要提呢,都做一個愚蠢的人,不好嗎?”
謝蘊愧疚,承桑茴付之一笑,特地起身下來,伸手將她扶了起來,“你很好,但朕不喜歡你,朕想做一回傻子,你卻不給朕機會。”
“臣給了陛下機會,便是將她推入火坑。”謝蘊不敢抬首,她愧對君主。
承桑茴笑了笑,擺手道:“依你的意思,追回追封顧漾明為后的旨意,你去查查那人的來歷,你去辦。”
謝蘊遲疑,顧不得規矩般直視女帝:“您答應了?”
“又不殺人,朕沒有理由不答應。朕想鬧一鬧,將你丟進刑部大牢,酷刑折磨你一翻,可是有意思嗎?”
挖坑
承桑茴最大的不同點便是不像帝王。
幾日相處下來, 謝蘊對她逐漸改觀。她分明擁有至高皇權,性子平和得與普通人一樣。
謝蘊私下里問過秦思安:陛下以前是什么樣的性子?
秦思安說:陛下的性子一向如此。
一向如此。
四字讓謝蘊到口的話說不下去了。陛下很聽勸,她有私心, 但在朝政乃至大事面前, 她可以舍棄, 甚至甘愿放棄。
謝蘊恍然覺得自己做了個惡人。昨夜一夜, 她絞盡腦汁,想了許多勸說的話, 勸說陛下以大局為重,世間封號那么多, 爵位那么多,除了皇后以外,還有許多呢。
她想的那么多的話, 一個字沒有說,陛下應允了。
作為朝臣,這么多年來, 這是她勸諫最成功的一回了。
謝蘊渾渾噩噩地出了大殿, 冬陽折射, 照得眼睛睜不開, 她被曬得睜不開眼, 下意識朝前走了一步,腳下踩空, 身子朝前撲了過去。χZƑ
驚慌間, 她回過神來,一人拉住她往后走了一步。
“你這是怎么了?”秦思安拉著謝蘊, 看向腳下的數丈臺階,嚇得一身冷汗。
謝蘊面色蒼白, 長睫低垂,遮掩住眼內的情緒,她已然驚魂未定,轉身對上秦思安的眼睛,“我若帶謝昭寧離開,陛下……”
“你瘋了,你是被謝昭寧迷得暈頭轉向了嗎?”秦思安低頭罵了一句,隨后拉著謝蘊去拐角處說話。
謝蘊被她這么一拉,腦子又緩過來了,眼中閃著愧怍,秦思安看了一眼外面,壓低聲音罵道:“你瘋了嗎?要瘋自己瘋,別帶著我們一起瘋,謝昭寧會離開嗎?”
“那么多爵位不能封嗎?先生好比太傅,隨意封一個,悄悄與陛下同葬,不可嗎?”
秦思安忽而理智起來,恨鐵不成鋼地看著她,難得疾言厲色,“謝蘊,你最好不要告訴謝昭寧。我怕她和你一樣,腦子一熱,你懂嗎?”
謝蘊被罵后,并沒有回話,轉頭看向冬陽,目光沉沉,再烈的冬陽也無法驅散眼中的黑暗。
她深吸一口氣,“我還是要告訴謝昭寧,告訴她這件事。”
“你二人和好了?”秦思安覺察出些名堂了,眼神上下將這人打量一下,“你們這晾著,不冷不熱,又替她那么著想,你在想什么呢?”
謝蘊看她一眼,轉身走了,秦思安自己鬧了沒趣,巴巴地跟上去,“謝蘊,你如今想怎么做?”
她二人之間的事情一直懸而不解,謝昭寧這幾日都沒有上朝,眾人都在揣摩兩人之間的關系。
她問謝蘊:“你要做皇后嗎?”
謝蘊腳步一頓,扭頭看著她,目光晦澀不解。秦思安訕訕地笑了,“你沒有打算嗎?”
打算?
謝蘊搖首,她沒有想到那么遙遠的一步,不過陛下身子不好,事情就很棘手。
她說:“陛下最少需要三年時間才可以穩固朝堂。”
秦思安沒有聽懂她的話,有些莫名其妙,“三年時間罷了,阿姐雖說身子不好……”
“她唯一的心事便是立顧漾明為后,如今放棄了,你覺得她會好受嗎?”謝蘊直言,剖開內心去交談,“若是將我罵一頓,關起來,她出了一口氣,倒也罷了。偏偏她什么都不做,氣結于心,才是大毛病。”
秦思安聽得目瞪口呆,轉身看向大殿,心涼了半截,下意識吞了吞口水,“確實容易氣結于心。”
兩人站在垂龍道上,不知所措,遠遠地見到謝昭寧小步跑來。
她正年少,一襲紅袍,襯得肌膚雪白,顧盼神飛。
謝昭寧的容貌映入謝蘊的眼中,青春、年少、明媚。所有美好的詞都適合她。
“二位大人,你們站在這里做什么?”謝昭寧疑惑,扭頭看向周圍,前不著村后不著店,站在這里做什么。
秦思安動了動嘴皮子,話到嘴邊說不出來了,謝蘊先開口:“我勸陛下打消追封顧少傅的旨意。”
話說完,謝昭寧眸色顫了顫,秦思安拔腿就走了,她沒有在意,而是看著謝蘊,“謝相為何要勸陛下呢?”
“殿下無父,百姓怎么想呢。”謝蘊放低了聲音,眼睜睜地看著她臉上的笑容從深到淺,再到臉色發白,“謝昭寧,走了這條路就不要后悔了。”
謝昭寧勉強笑了,“或許有其他辦法呢。”
“什么辦法?”謝蘊疑惑。
謝昭寧說:“我記得陛下有位姐妹,未曾成親就死了,對嗎?”
“你說的是二公主。”謝蘊有印象,她好奇,“你想怎么做?”
“先以帝位追封二公主,將我過繼給二公主,繼承她的爵位。等陛下駕崩,膝下無子,只有我這么一個侄女,你說,皇位給誰。”謝昭寧靦腆地笑了,“確實名不正言不順,但好過讓陛下半生心血化為烏有。您覺得呢?”
二公主是先帝血脈,她的女兒自然也能繼承皇位。
謝蘊拿不定主意,“你去問問陛下的意思。”
這件事繞來繞去,如何做,還是看陛下的意思。她望著謝昭寧,眸色柔和下來,心慌得厲害,就像是走上一條不歸路。
這條路上,她與謝昭寧綁在了一起,沒有回頭路走了。
謝昭寧也望著她,目光沉寂如深潭水,伸手去握著她的手腕,“這件事,我來解決,好不好?”
這是沒有辦法的辦法,謝蘊只能點點頭,回握住她的手腕:“我去官衙等你。”
“好,說服陛下后,我就去找你。”謝昭寧粲然一笑,神色頓時好了不少。
謝昭寧松開謝蘊的手,大步朝大殿而去了。
此時尚無朝臣在內,她進去,喊了一句:“陛下。”
“喊魂啊。”承桑茴從一側走了過來,瞅她一身紅衣,朝氣蓬勃,她好奇:“你怎么又不上朝?”
“陛下,我有一事與你商議。”謝昭寧嬉笑一聲,上前去摟著她的胳膊,“您得找個地方坐下,我怕你會被我氣暈過去。”
承桑茴被她推著往里走,不悅道:“你只要不喊別人喊娘,再大的事情也氣不到朕。”
“哎呦,您說準了,我準備認別人做娘,我認二姨娘做娘,您覺得怎么樣?”
承桑茴腳步一晃,險些摔了下去,不可置信地扭頭看著謝昭寧,“你剛剛說什么?”
“我說您將我過繼給二姨娘……”
話沒說完,承桑茴推開她,面上難得浮現出怒色,“你昨夜和謝蘊玩昏了頭嗎?”
一句話讓謝昭寧羞紅了臉,“我沒有、我沒有、她都不理我。”
“閉嘴,滾出去,朕頭疼。”承桑茴深吸一口氣,一時間,頭重腳輕,不忘又瞪她一眼,“朕如今不想見你,吃里扒外。”
謝昭寧自然不會走,撩起衣擺,直挺挺地跪下,認真言道:“您與二公主感情很好……”
“朕與她感情不好。”承桑茴直接打斷她的話,俯視面前一百斤身子,九十九斤反骨的孩子,恨不得將人丟出去。
謝昭寧張了張嘴,承桑茴伸手捂住她的嘴:“你別說話了,朕累了。你饒了朕,成不成?”
“你讓我把話說完,成不成?”謝昭寧攥著陛下的手腕,真是霸道,比謝蘊還不講理。她長話短說:“您先追封二公主為帝……”資 源 扣 峮 82 3410 647
“朕不想追封她為帝。”
謝昭寧嘆氣,捂著自己的耳朵直接說:“您先追封二公主為帝,再將我過繼給她,我便不是你的女兒了。到時您再以后位追封顧少傅,一舉兩得。”
清脆的嗓音擲地有聲,承桑茴直勾勾地看著她:“誰教你的?”
“您覺得成不成?”謝昭寧避而不答,抬首仰視陛下,“這是最好的辦法,您覺得呢?”
“朕十月懷胎養的女兒,喊別人娘去了……”
“我喊謝大夫人都喊了十三年的娘了。”謝昭寧嘀咕一句。
承桑茴低頭看著她:“朕非追封皇后不可嗎?”
謝昭寧:“……”
“好像問題、成了我的錯了。”謝昭寧后知后覺地說了一句,隨后自己從地上爬了起來,“您不想追封了嗎?”
承桑茴睨她一眼:“先生干干凈凈,朕若以后位追封,豈不玷污了她的名聲。朕決議以太傅之名厚葬她,想來,她也會高興的。”
她如此坦然,謝昭寧皺眉不解,“您舍得嗎?”
“她已死了,朕有何舍不得。”承桑茴俯身坐在御階上,仰首看著謝昭寧,招手示意她:“跪下來說,朕脖子疼。”
謝昭寧拿她沒有辦法,規矩地跪了下來,“您說,我聽著。”
“先生一生清名為我所累,死后若不能安息,被人詬病,便是朕的罪過了。”承桑茴淡淡一笑,似有所釋懷,而后認真看著謝昭寧:“若將來,你坐在朕的位置上,你就會明白,國祚安寧大于一切。”
謝昭寧蹙起眉梢,她問:“您不覺得苦嗎?”
“朕生來便是皇女,享受榮華,先帝將朕當做儲君培養,先生將朕視若珍寶,怎么會哭苦。你如今,苦嗎?”承桑茴難得收起玩笑的心,“你有先生看顧,先生去后,得謝蘊看顧,你的一生,算是順風順水。”
“朕……”她頓了頓,笑了笑,一掃方才的迷茫,“若沒有承桑珂,朕的一生也是平坦,先帝去后,朕有先生。朕立先生為后,過繼宗室子。朕會在先生去后打理她的喪事,朕會將一切都安排得十分妥當,國祚安寧,朕可以對得起先帝,乃至承桑一族的先祖。”
謝昭寧迷惘,只覺得陛下心中苦澀,生前無法相伴,死后無法給少傅正名。
承桑茴告訴她:“謝蘊與朕一般,承桑漾,你日后最好不要招惹她。”
****
謝昭寧失魂落魄地來到官衙,坐在了謝蘊的面前,像是被霜打的花兒一般。不用她明說,謝蘊也知曉她失敗了。
謝蘊讓人去沏茶,自己坐下來。
時間恍惚停了下來,慢慢悠悠,不急不躁。
茶水送來,謝蘊將水遞給謝昭寧,直接開口:“顧少傅甘愿隱忍十八年,也不愿拉廢帝下來,可見她的心中,百姓安危、江山安寧原就超過她的心中的恨意。陛下是少傅親手教出來的,她怎么會為了自己的私念而毀了你、讓江山陷入晃動中。”
顧漾明此人,確實讓人敬佩,難怪秦思安當日拼了命也要護其尸骨。
謝昭寧仰首,不小心撞進謝蘊波瀾寧靜的眼眸里,她動了動嘴,想說話,又不知怎么說。
她很安靜,沒有像往日般吵吵鬧鬧,謝蘊繼續說:“陛下決意,你勸說不了,不如隨她去,讓她高興些。”
謝昭寧沉思,良久不語,謝蘊端起茶水,淺抿了一口,“在江山面前,個人生死已不重要,你該學學陛下。”
“學她委屈自己?”謝昭寧冷冷地嘲諷一句,抬起腦袋來,直視謝蘊,“謝相,你怨我不要你,在你心中,我與你的信念,誰更重要?”
我與你的江山、你的百姓,誰更重要呢?
謝蘊眸光一顫,未曾想到會問到自己,她瞥了對方一眼,“你以為你很重要?”
謝昭寧眼中的迷茫消散了大半,冷冷地哼了一聲,轉身就要走了。
“我要走了,我要去戶部……”
“你最好去禮部,商議如何迎少傅尸骸回顧家,只有你去辦,才給了少傅體面。”謝蘊喊了她,“你放下手中的事情,將少傅的事情安排妥當了,通知顧家一道過去。”
謝昭寧回身,看著她,眼光幽怨,謝蘊皺眉,“你這么看著我做什么?”
“我就看看你,不行嗎?”謝昭寧哀怨極了,像是受氣的小媳婦,走過去,牽住謝蘊的手,“我們和好,好不好?”
謝蘊不肯,拽回自己的手腕,謝昭寧又給她拽了回來,“人生苦短,你與我鬧,時間錯過了,日后的日子就少了。”
“你真會給自己找借口。”謝蘊笑了,心里微暖,依舊拂開她的手,“臣不過是為主上盡心罷了。”
“是嗎?你將我當做你的主上了嗎?我們成親了,我們是一體。”謝昭寧咬咬牙,身上抱著她的腰。謝蘊伸手欲退,謝昭寧傾身靠過去,吻上她的唇角。
所有的話如同蒸騰的霧氣一般,消失得干干凈凈了。
謝蘊停了下來,謝昭寧換了一重身份,霸道得很,掌心貼著她的后腰,恨不得貼在了一起。
唇齒間的相融,如同一陣風,將心里的不滿都吹散了,謝蘊心里哀嘆一聲,漸漸地不再抗拒了。
她說得對,人生苦短,若一再磋磨時光,還剩下什么呢。
謝昭寧松開她,眼光明亮,謝蘊睨她一眼,轉身走回案后,謝昭寧跟上,她不悅道:“這里是官衙,還不走嗎?”
謝昭寧遲疑,摸了摸自己發麻的唇角,謝蘊望著她:“還不走?先去禮部,再去顧家,好好辦你的差事,別整日里糊里糊涂,江山為重。”
“你怎么嘮嘮叨叨,像是學堂里的先生,絮絮叨叨,快成老媽子了。”
謝昭寧說完,朝她吐了個鬼臉,拔腿就跑了,“我先去禮部,找禮部尚書商議一二。”
人跑得快,最后的話都聽不清楚,謝蘊氣笑了,剛笑了笑,外面探進來一個腦袋,謝蘊忙斂了笑容,“你怎么還不走啊。”
謝昭寧扒著門檻,“我今晚去相府,好不好?”
“不準。”謝蘊故意板著臉。
謝昭寧眨眨眼睛,眉眼揚起,五官靈動,“我就去,我告訴你,我從顧家出來就去。”
謝蘊拍桌,站起身,提醒她:“從顧家出來,去找陛下,知會陛下一聲。”
“曉得了,從宮里出來,我去找你。”
謝昭寧這回真的走了,謝蘊走出去,看她的背影,隨后將門關上,背靠著屋門,指尖不經意間撫上自己的唇角,略有些麻,可心里恍然開朗了。
如同從死巷子里走了出來,摸摸索索許久厚,乍見光明,如何不高興。
****
謝昭寧剛來,內廷司的人來宣旨,撤回追封顧漾明為后的旨意,封其太傅,恩葬帝陵。
禮部的人看著旨意,半晌沒說話,變化太快了,他們都擬好祭詞了,突然又變了。
禮部尚書年歲大了,經不起折騰,接到旨意后,愣住了,謝昭寧打發內廷司的人離開,自己上前與之說話:“陛下旨意已下,喪禮規制依照皇后規制去辦,不必在意銀錢。”
禮部尚書又是一愣,“太傅葬禮與皇后如何比較?”
“就照皇后禮制去辦,另外,京城內各路設路祭,京城內七日不準宴飲不準歌舞。”謝昭寧態度冷硬,一改往日的溫潤,“她是陛下的先生,是太傅,她在陛下心中的地位,我不說,你也該明白。”
禮部尚書在朝多年,深諳規矩章程,公主一席話,讓他沉默下來。
設路祭……唯有皇帝大喪后,各方設路祭,此舉一出,外面會有多少罵聲。
謝昭寧知他疑惑,不得不說道:“少傅屈死,陛下心里難受,你不想替君分憂嗎?”
“陛下未下旨意。”
“我去宮里討要旨意,你先去辦,后面給你補上,我先去顧家,最晚明日給你旨意。不必在意銀錢,戶部不給,我給你拿錢去辦。”謝昭寧擺擺手,面色凝重,“去辦。”
從禮部出來,謝昭寧迅速打馬去了顧國公府。
十八年來,顧國公府的爵位落在懸崖邊上,幾番要被除去,先顧國公幾乎不問事,顧家人夾著尾巴做人。陛下登基后,顧家如同枯木逢春,顧國公開始上下跳動了。
謝昭寧讓人踹開府門,門人驚得不行,她大步往里走,“去找你家國公爺回來,我有要事與他說。”
她氣勢洶洶,門人不知她是誰,浮清丟了快令牌,門人拿起來一看,是相府的令牌。
看著相府的令牌,門人不敢不稟報,讓人去找國公爺回來。
謝昭寧走了兩步,浮清提醒她:“少傅的母親還活著。”
“還沒死?”謝昭寧詫異,她頓了下來,問浮清,“對方性子如何,對少傅如何?”
浮清低頭,無言以對。
謝昭寧驟然明白過來,道:“去找這位老國公夫人,去顧家祠堂。”
“你去顧家祠堂做什么?”
“我去找一找有沒有少傅的靈位,若是沒有,一把火給他們全燒干凈了。”
浮清不信她的話,但真的該見一見老夫人。畢竟這么多年來,少傅也曾牽掛過母親,但少傅死后,顧家不同意收其尸骨。
兩人來到后院,門口的婆子見到陌生人,下意識就去屋里傳話。謝昭寧拿著相府的令牌,如入無人之地。
“殿下,你沒有令牌嗎?”
“陛下還沒給我封號,我拿什么令牌。”謝昭寧有些不滿,“你說禮部的人辦事怎么那么慢。”
浮清:“……”這就是你拿謝相的令牌招搖過街的原因?
“你怎么不用陛下的?”
“我倒想啊,她沒給我啊。”
浮清想笑,門內走出來一群人,中間一老者,頭發花白,由婢女攙扶著走出來。浮清面上的淡笑,乍然止住,她提醒謝昭寧:“這是老顧國公夫人。”
謝昭寧歪頭打量老者,到底是少傅的母親,生養少傅的人,她斂下怒氣,上前說道:“老夫人,我來是告訴你們一聲,朝廷不日將迎回少傅的尸骸,往顧家早做安排,我希望顧家眾人去迎。”
“眾人?”老夫人捉住最重要的兩字,“你讓顧家所有人都去?”
“有何使不得嗎?”謝昭寧目光平靜,嘴角噙了抹笑容,“今日您兒子四處走動,哪里來的底氣,你比我更清楚。百年世家,你們之前不認,情有可原,不怪你們。但你們現在踩著少傅的尸骨去謀劃前程,可真是臟啊。”
老夫人沒有見過謝昭寧,上下打量她的容貌,隱隱猜出來,也只有那位敢這么挑釁顧家。
“好,我答應你,顧家的人都會去迎。”老夫人避其鋒芒,不想就直接答應下來。
謝昭寧莫名煩躁,心里不甘心,張嘴就問:“之前為何不答應?”
“之前是逆臣,如今陛下正名,我顧家自該迎回來。”老夫人言之鑿鑿。
謝昭寧覺得惡心,轉身走了,走到門口,一腳踢向門板,氣得不輕。
浮清見狀,也不好多說。
謝昭寧氣沖沖回宮去了,恰逢謝蘊也在,兩人對視一眼,謝昭寧張口就說:“我快氣炸了。”
“那就是還沒炸。”謝蘊淡淡一笑,“為老國公夫人生氣?”
“你怎么知道?”謝昭寧巴巴地望著她。
“禮部剛剛來找我,他們說顧家早就將顧少傅從族譜除名了,最近又加上去了了。”
謝蘊語氣悲憫,“你是不是更該生氣了?”
謝昭寧不吭聲,謝蘊又說:“那你將顧國公捉來打一頓,吊在宮門口,讓各位臣工欣賞一二。”
謝昭寧聞言,心中狐疑,覺得這樣的話不像是謝蘊可以說出口的,倒像是大殿內那位說的,她好奇:“是不是陛下吩咐你去做的?”
“陛下倒是沒說,我是給你撒氣的機會。你去打顧國公給少傅出氣,陛下心里就會好受多了。”謝蘊負手而立,認認真真短褲看著謝昭寧,面帶笑容,難得露出和煦的一面。
謝昭寧聽進去,但她不傻,曉得是個坑,她問謝蘊:“毆打朝臣是什么罪名?”
“陛下說是什么罪名,就說是什么罪名。”謝蘊的神色認真得有些不像話,絲毫不在意謝昭寧探究的視線。
兩人在殿門口僵持,皆壓低聲音說話,夕陽在后,將兩人的身影拉至頎長。
謝昭寧琢磨一陣后,又問謝蘊:“我會不會挨板子?”
“會。毆打朝臣,自然是要挨板子的。”謝蘊抿唇,忍不住笑了,“你信我嗎?”
謝昭寧不上當,我信你個鬼。
“我挨打,你高興嗎?”
謝蘊點點頭:“我高興。”
謝昭寧說:“那我晚上讓你高興高興。”
謝蘊面色驟然變了,一抹紅暈悄悄浮于面上,她狠狠睨了謝昭寧一眼,轉身就走了。
謝昭寧哼哼一聲,什么人啊,挖坑給她跳。
雙坑
兩人交鋒后, 各自分開,謝昭寧進殿去找陛下。
承桑茴抬首就見到那張笑吟吟的臉,她想起剛剛離開的謝蘊:“和好了?”
“怎么說呢, 算是和好了。”謝昭寧驅步走上前, 同陛下行禮, 臉上掛著笑容, 她說道:“謝蘊讓我去將顧國公打一頓,哄你高興。”
承桑茴聞言后, 放下筆,直勾勾地看著謝昭寧, 不大相信她口中的話。
“謝蘊說的,還是你來試探朕?”承桑茴試探一句。
“她說的,我沒答應。”謝昭寧爬上臺階, 走到她跟前,悄悄說:“我去了禮部,找老尚書說了, 雖說是太傅之禮下葬, 我讓他以后位禮制安葬, 京城內設路祭, 七日不準宴飲。”
承桑茴凝眸, 神色緩和下來,她點點頭, “不錯。”
“但是他不聽我的, 讓我拿圣旨。”謝昭寧故作嘆氣,甚是無奈, “不如您讓內廷司去下旨,我也管不到他們。”
謝昭寧本不該管的, 可如今的局面,就只能她來管。若今上,是蠅營狗茍之輩,玩弄權術,她會勸說陛下打消主意。
偏偏她不是。
“朕讓秦思安去辦。”承桑茴說了一句。
一句話,似有千斤重。壓得人喘不過氣來,謝昭寧松了口氣,她問:“陛下,我的封號何時擬?”
“封號?你不是要認二公主為母嗎?要什么封號。”承桑茴陡然打起了精神,笑吟吟地看著她。
謝昭寧不問了,轉身就走,“我先回去了,我還有事去做,您啊,還是自己折騰自己。”
承桑茴托腮,癡癡地笑了,笑得謝昭寧又折轉回來,她險些要跳腳,“你笑什么?”
“朕笑朕的,你回來做什么?”承桑茴亂了的心又被她撥了回來,她抿唇望著對方,笑容不減。
她看得謝昭寧頭皮發麻,謝昭寧回視她,不得不說道:“我明白三姨娘為何喜歡你了。”
承桑茴遲疑了片刻,聽出了些不好的名堂,伸手拿了奏疏砸過去,謝昭寧靈敏地躲開了,笑了一聲,“您年輕的時候可是第一美人呢。”
“謝昭寧。”承桑茴拍案而起。
謝昭寧提起裙擺,腳下抹油,腳下跑得飛快,片刻就不見人了。
承桑茴氣了一通,自己生了悶氣。
謝昭寧悠哉悠哉地出宮去了,一路小跑,追上了剛出宮門的謝蘊。兩人并肩走著,謝蘊少不得意外:“怎么那么快就出來了?”
“陛下不待見我,我就出來了。”謝昭寧微喘氣,“我今晚陪你用膳。”
“罷了,我今晚去赴宴,不回家吃。”謝蘊淡笑一聲。
謝昭寧傻眼了,她拍馬都追不上了,“那你去哪里,帶我一起。我們成過親了,可以一道去赴宴的。”
謝蘊不理會她,“不帶你去,就知道喝酒。喝了酒,撒酒瘋。”
“我什么時候醉過,什么時候撒酒瘋。”謝昭寧努力辯駁,她又保證:“我今晚不喝酒,你信我。”
“今晚就是酒宴,你不喝酒就別去了。”謝蘊輕輕駁回她的話。
謝昭寧張了張嘴,“我喝酒,你說不好,我不喝酒,你又說不好,你就是存心不帶我去。”
謝蘊點頭:“你有自知之明,就別去了。”
謝昭寧嘆氣:“我在車里等你。”
“你回家去吧。”謝蘊勸她。
謝昭寧不高興:“你去哪家赴宴,我放火去,一把火給你燒了。”
謝蘊:“……”
“你這么霸氣,不去捉顧國公。”
“我打他,陛下打我,我腦子壞了嗎?”
謝蘊說:“你說得也對,你回家去,我去去就回來。”
“罷了,我回家等你。”謝昭寧不勸了,謝蘊慣來有主意,勸說也沒有用的。
在相府門口,謝昭寧下車了,目送謝蘊的馬車離開。
謝昭寧轉身回府,夜風刺骨,她裹了裹身上的衣裳,匆匆進府去了。
謝蘊不在,她自己一人吃了晚膳,門口掛著的鸚鵡被風吹蔫了,耷拉著腦袋不說話。謝昭寧上前給它剝瓜子吃,“你啞巴了嗎?”
“西瓜不甜了。”鸚鵡咬著瓜子仁吃,一口一個,不忘回答謝昭寧的話。
“冬日了哪里有什么西瓜,肯定不甜了,來年就甜了。”謝昭寧說了一句,拍拍手,吩咐婢女將鸚鵡帶下去,風太冷了。
謝昭寧吃過晚膳后去院子里走了走,摘了兩支紅梅,插在瓶里。屋子里死氣沉沉,添了些紅梅,頓時間感覺變了樣。
嗅著紅梅的香氣,心情都會好了許多。
謝昭寧望著紅梅,伸手摸了摸,外面傳來腳步聲,謝蘊回來了。
她詫異:“你怎么回來得那么早。”
“冬日里晚上涼,待了片刻就回來了。”謝蘊脫下狐裘,自己走進屋。
屋外冷得厲害,屋里關了門,又有炭火,恍若春日,謝蘊走進去,一眼就看到了紅梅,好奇道;“你摘這個做什么?”
“屋里死氣沉沉,添些活潑的東西,好看呀。”謝昭寧牽著她的手,帶她站在紅梅前,輕輕吻上她的唇角。
謝蘊的話還沒說,就被堵住了。
謝蘊剛從外面來,就算脫了狐裘,身上也是寒意,謝昭寧摟著她,絲毫不在意她身上的溫度。
吻了過半,謝昭寧就停了下來,謝蘊羞得面色發紅,她望著謝蘊,眼中狐疑:“你沒喝酒嗎?”
“沒有。”謝蘊微微喘息,轉身想走,不想謝昭寧伸手抱著她,直接抱了起來。
“謝昭寧!”
謝昭寧恍若沒有聽到她的驚呼聲,三步至榻前,將人輕輕放了下來,熱意涌動,迫使她扣住謝蘊的手,毫不猶豫地咬住她的唇角。
又來……謝蘊躲避不得,渾身緊繃著,伸手圈住她的脖子。
脖頸處傳來的氣息讓人避之不及,透過肌膚,燙得心口掀翻了浪.潮。
謝蘊闔眸,氣息微亂,謝昭寧卻匆匆脫了她的衣裳,冬日里的冷意瞬息就鉆了過來。
“你……”謝蘊畏寒,伸手去摸索被子,手腕卻被扣住,置于枕畔。她低呼一句:“謝昭寧……”
聲音冷冷的,帶著幾分慌張,一下子喊到了謝昭寧的心里。
謝昭寧停了下來,望進她發慌的眸子里,目光從她肩上掃過,她笑了笑,謝蘊忙拽了被子,遮掩住身子。
“你們不高興的時候就會喊我謝昭寧。”
高興的時候就會殿下殿下。
謝蘊看她一眼,不急不怒,淡淡柔和,悲喜不見。謝昭寧撤下錦帳,自己爬上榻。謝蘊試圖側身,謝昭寧眼疾手快地拉住她,按在榻上,對上她的視線。
兩人皆沒有說話,外面的風吹得呼呼作響,謝昭寧伏在她的身上,吻上她的唇角。
謝蘊這回沒有躲了,年少熱血,身上總是暖暖的,像是一個小小的暖爐,冬日里最是舒服了。
****
外面的風刮了起來,刮得樹枝左右晃動,最后幾片樹葉都被刮了下來,落在地上,在地上打了個轉,又飄向空中了。
飄然欲仙的滋味,唯有房里的人知曉。
謝蘊半夜醒來,有些餓了,伸手撥開小腹上的手,直起身子坐了起來,謝昭寧動了動,她拍開那只手,那只手落荒而逃,蜷曲在胸前了。
謝蘊被逗笑了,穿了衣裳,俯身又去看她,拍拍她的手,手又挪開了,藏到了背后。
少女肌膚雪白,昏暗的光線下看上去,也泛著光澤,她拿手戳了戳她胸.前的肌膚。謝昭寧藏在背后的手又挪了回來,擋在胸.前。
謝蘊又拍拍她的手,她終于不耐煩地睜開眼睛。
屋里暖和,又是一場春雨,謝昭寧的臉上涌著紅暈,顯得幾分可愛。謝蘊望著她,她有些糊涂,又見她衣衫整齊,自己摸了摸自己,沒有衣裳。她驚了起來,又嚇得縮了回去。
“你醒了,睡得好嗎?”謝蘊語氣輕快,觸及她羞澀的神色,她不厚度的笑了起來,“你好像比我還累。”
“我年輕,喜歡睡覺。”謝昭寧羞得不想見人,歪頭看向窗外,天還是黑色的,她有些發懵,“你起來那么早做什么。”
謝蘊是餓了,又見她可愛,起了逗弄的心思,這么一問,她又不知如何回答。
“我想去沐浴,身上黏得很。”謝蘊睜眼說瞎話,認真極了,彎了彎唇。
她一笑,謝昭寧就被她糊弄過去了,跟著爬起來,“我給你做吃的。”
謝蘊皺眉,一瞬間,就見謝昭寧伸手去摸索衣裳,她笑了笑,將踏板上的衣裳撥開。
謝昭寧摸了摸,什么都沒有摸到,下意識看向謝蘊,“你看到我的衣服了嗎?”
“沒有。”謝蘊搖搖頭,故作認真,“許是婢女拿走去洗了。”
“那你給我去找干凈的過來。”謝昭寧沒多相,雪白的手臂登時就縮回被子里,眼巴巴地等著謝蘊拿衣裳。
謝蘊沒動,反而無辜地看著她,摸摸她的腦袋,謝昭寧終于明白過來,又羞又惱:“你把我的衣裳弄哪里去了?”
“自己去找。”謝蘊歪頭看著她。
“你別歪頭看我。”謝昭寧伸手去扶正她的腦袋,兩人對視,她命令道:“去拿衣裳,我給你做吃的。”
“自己去拿。”謝蘊攥著她的雙手,眸色婉轉,瀲滟燭火,靜靜地看著她。
謝昭寧吃了晚起的虧,捏著她的臉,沒多想就咬上她的唇角,盡情發泄自己的不滿。
天色漆黑,燭火氤氳,暖意浮上兩人心口,謝蘊伸手,掌心貼著她的后勁,指腹摩擦著那處嬌嫩的肌膚。
謝昭寧怕癢,輕易就松開了她。
謝蘊失笑,索性坐在了踏板上,歪頭望著她,好像在說:你起來呀。
守夜的婢女早就不知哪里去了,這個時候再喊人起來,也不是謝昭寧行事的分寸。
謝蘊好整以暇地看著糾結的人,眉梢眼角都被燭火熏染上了一層層暖意,她的目光黏在了謝昭寧瓷白的面容上。
“你想干什么?”謝昭寧無奈極了,縮在被子里,謝蘊冰冷冷的眼睛好像將她全身上下都看了一遍,自己赤.裸.裸.地站在她的面前。
謝蘊伸手摸摸她秀挺的鼻梁,“告訴我,朝中還有哪些人在名單上,以及陸白紅的過往。寫完,給你拿衣裳。”
謝昭寧羞澀極了,“你這是要屈打成招嗎?”
“我可沒有碰你。”謝蘊淡然的搖搖頭,“我倒是會將婢女們都趕走,你何時寫,何時出去。”
謝昭寧咬牙,“你是故意誘我。”
“是嗎?莫要管之前的事情,寫不寫?”謝蘊唇角蘊笑,笑吟吟的姿態,讓謝昭寧咬牙切齒。
謝昭寧深深嘆氣,“我不起來,怎么寫?”
“在床上寫。”謝蘊揚起下顎,指了指床上,“床上臟了,明日換便是。”
謝昭寧裹著被子,惡狠狠地看著她:“你是不是蓄謀已久了?”
“是嗎?”謝蘊托腮,伸出食指戳了戳謝昭寧的胸口,軟軟的,她笑了,不厚道地開口:“你愿意上鉤的,怨得了誰。寫不寫呢,小殿下?”
謝昭寧哼了一聲,謝蘊伸手又戳了戳,“小殿下,寫不寫?沒有衣裳穿哦。”
“寫。”謝昭寧悶哼一聲,撥開她的手,咬牙切齒,惡狠狠地回視她:“你不怕我日后找你報仇嗎?”
“隨你,你想報仇就報仇,我不過是臣下,如何攔得了你公主殿下。”
謝蘊陰陽怪氣,謝昭寧縮成了烏龜,“你不去取筆墨嗎?”
謝蘊想起了要緊事,也不逗她了,拍拍她的大腦袋,“等我。”
臨走前,謝蘊將腳畔的衣裳抱了起來,出門之際隨手丟在了門外,明日自然有婢女來收拾。
夜色深深,寒風刺骨,炭火劈啪作響,聽的人心煩意亂。
謝蘊將筆墨擺在她的跟前,居高臨下地看著她:“寫。”
“我記不清了。”謝昭寧提筆就忘字,咬著筆桿,一個字也不肯寫。
謝蘊照舊俯身坐下來,不急不躁,語氣依舊溫和:“慢慢想吧,屋里不冷,長夜慢慢,你有很多時間去慢慢想。”
謝昭寧耗不過她,抬筆寫了陸紅白,而后可憐巴巴地看著她:“沒有了。”
謝蘊氣笑了,伸手去揪著她的耳朵,“謝昭寧,你想不想好好和我過日子了,她這么欺負我,你還要幫她嗎?”
“曉得了、曉得了……”
謝昭寧捂著自己被蹂.躪的小耳朵,“罷了,給你寫,陸白紅的父親原是陛下東宮詹事府上的幕僚,全家獲罪,她被罰流放。是少傅救她回來,改換名姓,頂替了陸家的女兒,捏了個底細放到你的面前。少傅只給她一個身份,后來的事情都是她自己的本事。陸白紅不算背叛你,她不過是與少傅有來往罷了。”XŽϜ
“是嗎?少傅若令她做些對我不利的事情,她會不做嗎?”謝蘊冷冷嘲諷,心里著實生氣,伸手到被子里,在她腰間掐了下。
謝昭寧:“……”
“疼著呢……”
謝蘊恍然沒有聽見,“那她的夫人是怎么回事?”
“夫人的事情就是夫人的事情,與她兄長訂親的,大禍之后便退親,后來兄長死在了流放的路上。陸白紅想了辦法,將人弄上京城,人家不樂意。她使了計策,讓夫家將人送到京城,與她成親。”
謝蘊聽后,覺得有些匪夷所思,“那位夫人娘家如何?”
“與夫人斷絕來往,夫家覺得夫人這么做就是怕死,就該在她被夫家上經常的事情就該自盡死了,全了名節。”謝昭寧也是無奈,“不過夫人如今挺好的,你不喜歡她,便調出京城便是。”
謝蘊聽后,睨她一眼:“你不上朝,怕是不知陛下明年開恩考,命她為主考官。”
謝昭寧:“……”難怪謝相那么生氣。
她識趣地縮了縮腦袋,繼續寫名單,謝蘊看著她字寫得歪歪扭扭,也不提醒,看得清便可。
見她認真寫了,謝蘊提醒她:“禁衛軍中的人也寫一寫,尤其是十八位營指揮,知道嗎?”
秦思安蠢蠢欲動,已然開始盯上了禁衛軍。
謝蘊耳提面命,謝昭寧撒嬌賣萌都沒有作用,寫了一連串的名字,眼看著天都要亮了,她才收了筆。
“這么多人?”謝蘊驚訝,名單上有許多熟悉的同僚,就連內廷司都擺了幾個。
十八年的時間,足以讓顧漾明一點一點注入她的人面。她有錢、有時間,又有籌謀,想做什么都可以。
她的籌謀、她的耐力,都勝過許多人。
謝蘊看過名單,久久不語,謝昭寧拿手扯她袖口,“我的衣裳呢,你別忘了。我的風寒還沒好呢。”
“曉得了。”謝蘊赴宴一句,將名單折了起來,這才低頭看著謝昭寧,伸手捏捏她的小臉,“如今這些人脈都歸了陛下,你呢?”
“我得到了鋪子,十八位管事有些不愿入朝,愿意繼續做生意,我有錢。”謝昭寧捂著自己臉,得意一句:“我什么都沒有,就只剩下那些日進斗金的鋪子了。”
謝蘊冷冷睨她一眼,道:“你這么得意,遲早得栽跟頭。”
謝昭寧不以為意:“有你在,我怎么會栽跟頭。”
謝蘊:“……”這話說得極對,自己怎么忍心看她栽跟頭。
面對謝昭寧,謝蘊幾乎是無話可說,她唯有冷冷掃她一眼,吩咐婢女去拿衣裳,自己去浴室沐浴更衣去了。
衣裳取來了,謝昭寧穿上了寢衣,依舊選擇躲在被子里,等謝蘊回來,她還賴在床上,“你不上朝嗎?”
“我這個公主沒名沒分,上的哪門子朝。”
謝昭寧酸溜溜的,聽得謝蘊一怔,陡然明白過來,恍然大悟道:“禮部在忙著陛下登基一事,又忙著追封,你的事情還在后頭,不去便不去。你也耐心等等,禮部忙得從各部調人過去,你的封號再晚一些,急中出亂,對你也不好。”
謝昭寧的身份尚有詬病,生父那一塊處理不好,禮部怎么敢隨意擬封號。
謝蘊心中有數,想來今日去查查那位侍衛的身份,她嘆氣一聲,“那我不等你了,你自己起來去沐浴,記得換被子。”
言罷,她匆匆走了。
謝昭寧裹著輩子,睡到日上三竿,吃了兩口飯就爬了起來。
鋪子里的事情還是要看一看的,顧漾明留了十幾處莊子,她一回都沒有去過,都是下面的管事在處理。她想著等事情結束后,領著謝相下去走走。
她腦子里轉得快,出門的時候,秦思安來了,她納悶,“你找謝相?”
秦思安望著她,目光晦澀,看得她心中發悶,她正要問怎么回事,秦思安反問她:“你打了顧國公嗎?”
“我打他作甚?”謝昭寧氣笑了,腦子里遲鈍了下,隨后收斂了笑容,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誰打的?”
“不是你嗎?”秦思安緊盯著她。
謝昭寧辯駁:“我昨日從宮里出來就會相府了,現在才出去,你覺得我有時間嗎?你為何會認為是我?”
秦思安老實道:“陛下說的。”
謝昭寧郁悶,“我隨口一說……”她停了下來,舌尖抵著牙齒,謝蘊昨夜出門去了。
她想了想,沒有聲張,拉著秦思安去馬車上說話。
“怎么回事,說與我聽聽。”
“昨夜顧國公赴宴回來,回來的路上下屬被打暈,他被套上布袋暴打一頓,掛在巷子口的樹上了,掛了一整夜,清晨才被人發現,險些丟了半條命。”
謝昭寧聽后,不以為意道:“打了就打了,我昨夜去顧家說了要迎少傅尸骸回顧家的,他出門去喝酒,打死也是活該。”
秦思安眼皮跳了起來,下意識按住眼皮,“顧家也說你是做的,陛下也覺得是你,讓我來問問你。”
“不是我……”謝昭寧撇嘴,是謝蘊啊,她問:“是我做的又怎么樣?”
“你還小,去顧家賠禮道歉。”秦思安輕描淡寫,聽著語氣,她對顧家也有些不滿。
謝昭寧擺擺手,“那我就去顧家道歉。”
秦思安握著她的手:“小侄女,你別認罪過啊,旁人會說你恃寵而驕的。”
“我去見陛下,你下去吧。”謝昭寧有些不安,“我先去見陛下再說。”
趕走秦思安后,她吩咐車夫去官衙,得先問問謝蘊,是不是挖坑給她跳了。
馬車停在官衙門口,謝昭寧直接進去了,臣下見她,就說謝相在。她過去直接推開門,警惕地將門關上。
謝蘊頷首,“你做什么?”
“你昨夜去赴宴了嗎?”謝昭寧認真問她。
謝蘊放下筆,淡淡一下,“沒有,顧國公的事,是我做的,你去背鍋,倒也合適。”
謝昭寧:“……”
“就知道是你,你好歹知會我一聲。”謝昭寧納悶,也不生氣,直接坐了下來,問她:“你為何去做?”
謝蘊說:“顧國公上躥下跳,熱衷于追封顧少傅為后一事,若不給些教訓,陛下會郁結于心。”
謝昭寧不知該說什么好,“你為何讓我背鍋。”
“你年歲小啊,如今你是最小的,誰還比你小。”謝蘊看著她,溫柔地笑了。
罰跪
謝蘊挖了個坑, 毫不猶豫地將謝昭寧推了進去。
謝昭寧狐疑半晌,雖說知曉她的用意,可這么一來, 人人都知曉自己討厭顧國公了。
自己心里討厭是一回事, 擺在明面上, 讓全京城乃至天下都知曉, 那又是另外一回事了。
謝昭寧嘆氣,問道:“你是不是想讓旁人都知曉我討厭顧國公?”
“你想到這一層, 說明你也不笨。”謝蘊象征性夸贊一句,隨后與她直說:“莫說陛下心中糾結, 就連你我都很糾結,該如何對待顧家。話說明白些,若是善待顧家, 可之前顧家不認少傅,就連尸骨都不敢收。若不善待,她們又是少傅心中牽掛的家人。如何選擇, 也是一件難事。”
在少傅為難時, 不管不顧。如今少傅去了, 他們又踩著少傅尸骨接受陛下的恩賞, 一切的不公都留給了少傅。
謝昭寧聽后, 也是一言不發,良久說不出話。
“所以你就把我推了出去, 對嗎?”謝昭寧直嘆氣, “你就不怕日后顧家針對我,對我不利?”
“我在, 你怕什么呢?”謝蘊瞥她一眼,“我在, 還不足以讓你放心?”
謝昭寧想想也是,一個謝蘊在,抵得上十多個顧家,此事只怕東宮舊黨也對顧家心存不滿,這么一來,東宮舊黨的心會向她靠齊,又可寬慰陛下的心。
她站起身,拍拍身上的灰塵,“我去見陛下。”
“我陪你一起。”謝蘊隨后起身。
謝昭寧望她:“我去討罵去討罰,你跟著去做什么?”
謝蘊淡笑;“我陪你去討罵去討罰。”
“別,你還是在這里待著,我一人丟人就好了,橫豎我臉皮厚。你光風霽月,去做甚。”謝昭寧撇撇嘴,話更是陰陽怪氣,不覺埋怨一句:“你昨日去的時候好歹帶我一起,讓我看看熱鬧,我替你背了錯,一眼都沒有瞧上。”
謝蘊沒忍住,笑了起來,瞧著她幽怨小媳婦的模樣,“我不過是學你,先斬后奏,曉得難受了?”
謝昭寧被這么一句話堵住了,干巴巴地眨了眨眼,謝蘊伸手去摸摸她,她則避開,轉身走了。
“我等會去找你,替你給陛下求情。”謝蘊作勢說了一句。
謝昭寧壓根就不信她了,菩薩嘴,刀子心,竟把她往火坑里推。
氣呼呼地翻上馬背,謝昭寧勒住韁繩,扭頭看向浮清:“你也曉得這件事?”
浮清不僅知曉,還參與了。聽到謝昭寧的質問,浮清低頭不語。
“你、你們串通一氣,都不是好人。”謝昭寧低低呵斥一句,打馬就走了。
浮清連忙追上去。
謝昭寧跑進大殿,恰好陸白紅在,她往里一站,陸白紅低頭,隨后退了下去。她扭頭看了一眼,“陸大人,這是怎么了,見到我就像老鼠見到貓兒一樣,我又不是謝相,你怕甚?”
陸白紅回身,訕訕一笑:“臣不是畏懼陛下,臣有事,急需去辦。”
“那你去吧。”謝昭寧同她擺擺手,而后回身望向陛下,嬉笑一句:“陛下,秦思安找我了。”
承桑茴低頭看地方來的奏報,驀地聽到下面的聲音,當即抬首,不悅道:“你做的?”
謝昭寧沒有猶豫,直挺挺地跪下:“我做的。”
“你有那個膽子嗎?”承桑茴撂下奏報,認真地看著謝昭寧:“你這么巴巴地來認罪,怕是替某人頂罪。”
“沒有,我做的。”謝昭寧搖頭,誠懇道:“您信我,真的是我,您不能冤枉旁人。”
承桑茴恥笑一聲:“謝蘊教出來的好弟子,這么巴巴地替她頂罪。”
“陛下,我剛剛都說了,您不能冤枉旁人,您怎么不信我呢。真的是我做的,昨日去見老夫人,她著實猖狂。少傅在時,她不聞不問罷了,死后連尸骨都不認。顧國公這回四處走動,為的是什么,您心里該清楚。您心里吞得下這口氣嗎?”
謝昭寧絮絮叨叨,也不管陛下的臉色,想到什么就說什么。ХȤϜ
“顧國公無罪,罰不得,那就給他些教訓,無關痛癢,豈不是最好。”
承桑茴沉思,聽著謝昭寧的話,她沒有呵斥,也沒有贊同,先生若在時,必然希望顧家越走越好,但顧家的做法,令人心寒。
顧家躲避少傅,是沒有錯的,可如今又踩著先生尸骨上躥下跳,顯得極為惡心。
承桑茴不愿聽到顧家的事,但不想容忍,罰了又覺得對不起先生。她歪頭,揉著額角,骨子里的痛意恍惚浮現出來,她立即坐直了身子,道:“你對,你有理,很對。去外面跪著,天黑再走。”
“好的。”謝昭寧欣喜地爬起來,轉身就對外跑了。
跑了兩步又覺得不對勁,轉身問陛下:“我要去顧家嗎?”
承桑茴抬首:“去顧家作甚?”
“道歉啊。”
承桑茴不悅:“你去顧家給你自己招魂嗎?”
謝昭寧笑得更歡快:“好的,不去,我去跪著啦。”
承桑茴一改往日笑顏,在謝昭寧出殿后,難得露出厭惡的神色,她對顧家的容忍度已然很高了,可依舊惡心得慌。
顧國公……承桑茴低眸,先生的弟弟很多,不止現任顧國公一個。
殿內寂靜如聲,殿外倒是一片歡聲笑語,謝昭寧筆直地跪在殿門外,秦思安剛來,少不得逗弄兩句。
“你好可憐啊。”
謝昭寧回答:“不及內廷使一只眼可憐。”
秦思安一噎:“小殿下,你都這么慘了,還有心思與我說笑。”
謝昭寧說:“內廷使,你就一只眼了,還有心思看我笑話?”
她一句也不肯讓,逗得周遭宮娥內侍都憋著笑,秦思安臉色通紅,在她跟前蹲了下來,悄悄地問:“當真是你干的?”
“你說,你現在看人的時候,慌不慌?”謝昭寧笑靨如花,笑吟吟地望著她的面容。
秦思安笑不出來了,抬手想打人,謝昭寧偏頭:“你打我,我去告訴謝相。你們內廷司日日犯錯,逮住你一個錯誤,扣你俸祿。”
秦思安默默收回手,殿外的風吹得人身上發寒,她輕輕掃了一眼謝昭寧,玩笑道:“死鴨子嘴硬,你這會可闖大禍了。”
“大禍是什么樣的大禍,又不是挖眼大禍,大不了被罵一頓,陛下又不會趕我出京。”謝昭寧跪得筆直,眼睛卻飄向秦思安,“內廷使,您說,對不對?”
“對,您說得極對。您才剛跪,待過兩個時辰,你就感覺膝蓋疼了。”秦思安留下一句話,故作憐愛地摸摸她的腦袋,見她嫌棄之色,便又說道:“小侄女,你和謝相和好了,謝相也算我半個侄女了,你說,我該不該通知那個侄女過來給你求情?”
謝昭寧:“……”你真會往自己臉上貼金,厚顏無恥。
她說一句:“從未見過你這么厚顏無恥的人。”
兩人你來我往說了幾句,有朝臣來見陛下,禮部尚書老邁,顫顫悠悠地走上來,乍見兩人,嚇得一跳,剛想說話,秦思安將他推了進去,“你快去,陛下等你呢。”
老人家被秦思安生生推了進去,一句話都沒有說,秦思安倒是不急不躁地繼續與謝昭寧周旋。謝昭寧煩不勝煩,“你怎么不走。”
秦思安笑道:“我讓一讓前輩,等他出來,我再進去。小殿下,你打人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的后果?”
謝昭寧煩她:“內廷使,你眼睛疼的時候,有沒有想過你日后床笫之間怎么辦?”
秦思安語塞,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
默了半晌后,老尚書出來了,同謝昭寧見禮,顫顫悠悠地走了。
秦思安這才慢慢悠悠地進去了。謝昭寧不安地挪了挪膝蓋,后來,傳來腳步聲,她是不安分的主,回頭看了一眼,是謝蘊。她沒好氣道:“你姨娘說找你,給你通風報信。”
“我的姨娘?”謝蘊被說懵了,有些疑惑,她哪里來的姨娘?
謝昭寧彎彎唇角:“秦思安說我們成親,她就是你的姨娘了。”
謝蘊:“……”
“別搭理她,她想瘋了,以前也不見她以姨娘身份與承桑梓玩笑。”謝蘊語氣冷冷,隨后看向謝昭寧:“你好可憐。”
謝昭寧:“……”她倆是不是串通好的?
謝昭寧望著她:“待晚上,你也好可憐。”
謝蘊不說話了,與內侍說話:“通稟一聲,謝蘊求見陛下。”
內侍入內傳話了,謝蘊回身走到謝昭寧跟前,同樣蹲了下來,視線與她平齊:“陛下如何處置你?”
“就是這么處置的。不過,她不讓我去顧家。”謝昭寧嘆氣,“我覺得陛下也煩感顧國公。”
“凡長了眼睛的都不會喜歡顧國公。”謝蘊語氣輕快了些,伸手摸摸她的小臉,唇角蘊了些笑容,“我剛剛遇到禮部尚書,禮部選了適宜起棺的日子,最快也要三日后,但陛下定在了半月后。”
半月后?謝昭寧疑惑,不是應該越快越好嗎?
她疑惑,謝蘊卻笑了,“你呀,笨哦。”
謝昭寧沒心思與她玩笑,試著拉上她的袖口:“為何是半月后?”
“你自己去問陛下。”謝蘊掰開她的手,捏捏她的耳朵:“小殿下繼續跪著,正好想想為何是半月后,想通了,你就是聰明的人。”
“若是想不通呢?”謝昭寧問。
謝蘊說:“那就是蠢材。”
謝昭寧有些捉摸不清她的意思,難不成陛下身子不好?
風吹了過來,謝蘊感覺有些冷,脫下狐裘披在了謝昭寧的身上,恰好這時內侍出來,請她入內。
謝昭寧呆呆的抬頭,看著她進去,恍惚地感覺身上暖了起來,她扭頭看到了肩上的衣裳。
她笑了笑,凜冽寒風中,笑得如同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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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蘊入內,將鴻臚寺的奏報遞上去,榮安已回到西涼了。
承桑茴看完奏報后,有些詫異:“鴻臚寺卿怎么不來,勞謝相走一趟?”
承桑茴的關注點總是與旁人不同,若是廢帝在,必然會先說西涼的事情,偏偏她抓住了細枝末節。
一時間,謝蘊不知如何回答。她無事入宮,在宮門口遇到鴻臚寺卿,便領了差事入宮。
她本以為不算大事,陛下卻提起了。
她欲說謊,陛下卻兀自開口:“榮安回西涼,怕是會兇多吉少。”
聞言,謝蘊遲疑了須臾,陛下這是在擔心榮安?
她有些疑惑,陛下將奏報放下,說道:“朕欲往邊境調兵,以防萬一。”
謝蘊問:“陛下,巴邑王處,想來也不安分。”
“朕知曉,朕派人去了封地打探,先按兵不動,巴邑王一人不成氣候,若與其他藩王攪和在一起,那才是問題。”承桑茴顯然對這些事情了然于胸。
謝蘊沉思須臾,承桑茴這才說道:“承桑珂與他有約定,立他女兒為太女,如今,承桑梓被罰回去,他心中必然不服氣。”
“陛下為何不留下承桑梓?”
“一顆棋子罷了,朕留了也無用處。他若想反,將他娘扣在京城也沒有用。”承桑茴輕輕笑了,說完就起身,說道:“這些事情不用你管,走,陪朕走一局。”
恰好,謝蘊也不想走,順勢應允下來。
君臣二人對坐,外面寒風肆虐,陛下執黑子先走,謝蘊跟著落下白子。
謝蘊伴駕多年,很多時候都會揣測帝心。今日她坐在承桑茴對面,一時間,當真摸不清她的心思。
謝蘊心神不定,承桑茴幾乎不費力氣就贏了她。
“謝相,你在想什么,朕的兵走到你家門口了,你還在猶豫不決。”承桑茴將黑子撿起來丟回棋簍里。
謝蘊隨后,將白子撿了去了,回道:“臣在想巴邑王。”
“想那個糟老頭子做什么。”承桑茴意外,看她一眼,“你沒有見過巴邑王,想來不知他的事情,都道他英勇善戰,實則就是個莽夫,無趣得很。你瞧承桑梓的容貌,好看嗎?”
謝蘊搖首,承桑梓的相貌算得上清秀,但絕對用不上‘好看’二字。
“她隨其父。”承桑玩笑一句,“別惦記他,外面那個好看多了,好看又聽話,多好。”
謝蘊起伏不定的心落回去了,猶豫之際,陛下先她一步落子了,第二局開始了。
兩人皆是沉著之人,棋局上你來我往,陛下不見客,兩人走了數局,直至天黑。
承桑茴丟了棋子,“朕累了,你領她回去吧。”
謝蘊起身,行禮后頓住,試探道:“陛下,殿下處有位安大夫,曾陪伴少傅十多年,您可要見一見。”
聞言,承桑茴抬首看她,疑惑間,謝蘊低下頭,不敢直視帝王。
“不必了。”承桑茴拒絕,只道一句:“尋個合適的機會,朕不想再看見顧國公,你有半月的時間,不對,除去發喪,朕給他五日時間發喪,你有十日的時間。”
謝蘊領旨,并沒有疑惑,從見到禮部老大人開始,她就知曉會有這么一刻。她俯身退了出去。
殿外的風更大了些,謝蘊出殿,低頭望著臉色發白的人,她問:“今晚,想吃什么?”
“吃你。”謝昭寧抿了抿凍得發硬的唇角,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謝蘊失笑,俯身扶她起來,湊在她的耳邊低語一句:“你的膝蓋會疼。”
謝昭寧不甘,試圖拉她跪下,她不肯,直接將人拉了起來,“回家。”
“我走不了,你背我。”謝昭寧如掛件般掛在她的身上,伸手抱住她的肩膀,“你惹的,背我回去吧。”
謝蘊卻不理她:“能走就走,再不行我給你找個躺椅,抬你出宮?”
“不行,太丟人了,我不要面子的嗎?”謝昭寧反駁,凍得鼻梁發紅,下意識推開謝蘊,“下回,我也不背你了。”
謝昭寧揉揉膝蓋,自己走了兩步,謝蘊隨后跟上,試圖去拉她的手,“生氣了嗎?”
天色漆黑,一陣陣的冷風刮得人心口發慌,謝蘊從殿內出來,也覺得冷,她握著謝昭寧發涼的手,發覺更冷了。
謝昭寧認真說:“我想半日,要么是陛下身子不好,要么是陛下不想讓少傅回來看到顧國公,你說,對嗎?”
“半個蠢材。”謝蘊笑了一句,“謝昭寧,你最好不要隨了你父親,陛下可聰明了。”
承桑茴是先帝親自養在跟前的,自小教導,可她被保護得太好了,以至于上了自己親妹妹的當,亦或是先帝給她灌輸的思想,教導她仁德以對天下。
兩人出了宮,到了府上,天色黑得更深,西北風刮得愈發大,藍顏見到兩人的時候說了一句:“好似要落雪了。”
謝昭寧回頭看了一眼,烏云密布,不見明月不見星辰,似有暴雪來臨。
回到屋里,紅梅猶在,香氣凜冽。
謝昭寧坐了下來,揉了揉膝蓋,謝蘊伸手不給她揉,“越揉越疼。”
“你們在殿里那么久,你們說什么了?”謝昭寧疼得皺眉,覺得事情不簡單,謝蘊進去必然得了什么旨意。
謝蘊沒有理會她,讓人去送些熱水進來,自己在謝昭寧跟前蹲下,矮下姿態,嚇得謝昭寧站了起來。謝蘊疑惑,“你慌什么?”
“沒、沒什么……”謝昭寧自己鎮定下來,唇角彎了彎。
謝蘊脫下她的鞋襪,將褲腿往上卷了卷,瞧見了膝蓋上的烏青,羊脂玉的肌膚上尤為明顯。謝昭寧低頭看了一眼,沒在意,張口說道:“在你回去之前,我遠遠地見過你一回。不過距離太遠,沒看清你的樣子。”
是在祭臺上,遠遠看了一眼,她一襲官袍,居百官之首,那一眼,瞧不見臉,依舊有種神圣之感。
謝蘊疑惑:“哪回?”
“祭臺上。我做了些生意,去送東西,回去時,遙遙一撇。那時就在想,我姑母可真高雅。”謝昭寧抿唇笑了。
不料,謝蘊看她一眼,“你當時為何不去找我?”
這人來經常那么多回,都不想著去見見自己的姑母。可見其性子多冷。
夜色深深,燈火煌煌,低頭的謝蘊露出后勁一處雪白的謝蘊,謝昭寧靜靜地看著她,好似有人折斷她的脊骨了。
很快,謝昭寧明白過來了,自己折斷了她的脊骨,折斷她的羽翼。
她伸手,撫上謝蘊的臉頰,輕輕撩開額間的碎發,謝蘊抬眸,拍開她的手,“別鬧。”
謝昭寧笑了,笑容釋然又滿足。
兩人在一起吃了晚膳,謝蘊匆匆離開,去書房了。謝昭寧剛上了藥,一人歪靠在榻上。
謝蘊不僅帶走了風輕揚,連帶浮清都帶走了。
書房內擺了炭火,謝蘊脫了身上的狐裘,靠著炭火取火,長話短說:“十日內,除去顧國公。”
浮清難掩笑意,直接跪了下來,“謝相,您放心,此事我去辦,必不會讓您讓殿下沾染一分。”
她們能不動聲色地殺了溫粱,就可以解決顧國公。
謝蘊望著她,目光中帶了幾分探索,“溫粱是你們動手的嗎?”
浮清點頭:“是。所以,您信屬下,屬下不會讓您沾染半分污言穢語。”
風輕揚想開口,可又不知自己說了些什么。
謝蘊直接囑咐浮清:“記住,在他病好前不能動手,不能下.毒,其他隨你們怎么動手。”
若是病中動手,世人會疑心是被謝昭寧打傷后,救治不愈而死。下.毒也不行,依舊會讓世人疑心。
那就只能將人引出府,死在眾目睽睽之下。
“屬下記住了,定不辱使命。”浮清難掩激動,心中的恨意疊生。
謝蘊點頭,浮清忽而哭了起來,淚水滑過臉頰,讓謝蘊想起陛下。陛下提及顧國公時,情緒冷靜,沒有一絲失態。
不得不說,先帝教出一位好天子,可惜了,磋磨了十八年時間。
謝蘊不覺在想,若自己的長兄活著,自己也會對他毫無提防。
她沉默,浮清哭得更為悲傷,像是發泄情緒。人非神仙,有七情六欲,會愛會恨會哭,一旦壓抑著自己情緒,積攢久了,只會害了自己的身子。
謝蘊從書房走了,接過燈籠,不知不覺間,天空飄了雪,她伸手接住雪花,很小很小的一片,到掌心就融化了。
回到臥房,里面暖意融融,謝昭寧躺在床上,腿筆直地靠著墻壁,她好奇,“你在做什么?”
“等你啊。”謝昭寧立即將腿塞進被子里,沖著來人笑了笑,“你過來、你過來。”
“膝蓋不疼嗎?”謝蘊掃對方一眼,眉黛青山,寒意給她添了幾分冷意,她還是靠近了。
剛踏上踏板,謝昭寧伸手圈住她的腰,輕易將她禁錮住。
一陣天旋地轉,謝蘊躺在了床上,她生氣,謝昭寧笑著捧起她的臉,輕輕吻上唇角。
少年人身上帶著藥味,唇角很軟,熟悉的氣息,讓謝蘊很快地安定下來。
生父
禮部辦事慢, 謝昭寧的封號一事,一直沒有定,謝昭寧趁機不上朝, 賴在相府里忙著生意上的事情。
冬日里, 各地管事都要來京匯報, 謝昭寧忙著接見管事, 兩人各自忙碌。
謝昭寧從賬面上挪了十萬兩銀子,送去了禮部。
禮部老尚書見到錢后, 樂瞇了眼睛,謝昭寧告訴他:“不必省, 若是不夠,著人去告訴我。”
從禮部出來,謝昭寧便抱著賬簿去了宮里, 見到陛下后,她坦誠鋪子上的事情。
“您可需要錢,我這里有些。”
承桑茴望著她, 目光恍惚, 忽而想起多年前一日, 先生問她:“殿下不必節省, 宮里不出錢, 我倒是可以給你。”
承桑茴意外:“先生的俸祿些許,夠你用嗎?”
先生淡淡地笑了, 笑意溫煦, “俸祿哪里夠,我做了些生意, 養殿下,乃至養東宮都足夠了。”
養殿下、養東宮……承桑茴回神, 袖口中的右手抖了抖,她用左手捂著發抖的右手,懶散一笑,“朕要錢做什么呢。朕用了承桑珂的帝陵,如今修了大半。”
每任皇帝一登基,就會選擇地方造帝陵。承桑珂的帝陵造了十多年,如今正好她來用,也不用再折騰了。
謝昭寧想了想,道:“先生喜歡什么,我去買,隨葬,到時候也不會孤獨。”
“你去辦啊。”承桑茴輕嘆一聲,右手抖得更厲害,她認真想了想,低頭看著顫抖的右手,“你去辦,便去辦,還有,將那名姓安的大夫宣入宮,朕有話想問她。”
謝昭寧詫異,深深吸氣,讓自己冷靜下來,承桑茴恍若知曉她的心事,直接說道:“朕想聽聽先生生前的事情。”
謝昭寧不信,但只能裝作信了,“我這就去辦,您等上半日即可。”
承桑茴頷首,謝昭寧又問:“那、錢呢?”
“不要,自己留著花。”承桑茴擺手,“宮里有錢,朕何必問你要錢。自己留著哄謝蘊,聽聞謝蘊是個會花錢的主兒。”
謝昭寧:“……”
“那我走了。”謝昭寧揖首退出大殿。走
匆匆出殿,謝昭寧臉色發白,更是魂不守舍,匆匆往外走,撞到了人才停下來。
她也不管撞到誰,快步出宮,打馬回到謝宅,找到了安大夫。
她開口第一句話便是:“陛下召見你,無論她與你說什么,你都應下,她若讓你瞞下病情,你也答應,下回見面再告訴我。”
安大夫在磨藥,聞言后,對她的大驚小怪不覺詫異:“怎么了?”
“我猜陛下服了與少傅一樣的藥,疼起來,生不如死的那種……”謝昭寧紅了眼眶,失落地坐下來,“她找你,該是壓制毒藥的。”
安大夫笑容戛然而止,“你開什么玩笑,這種藥很隱秘,你以為誰都可以拿到嗎?”
“你去宮里給陛下診脈就知道了。”謝昭寧不想辯解,也懶得辯解,她想反駁,可沒有力氣去辯駁,忽而一滴淚落下,安大夫從凳子上站了起來,“我去看看,你容我帶藥箱。”
安大夫有些慌,滿屋子找藥箱,好像想起一事,“服藥者,并不是與常人無異,長期疼痛作祟,手會抖,慢慢地會走不了路。”
這就是謝昭寧最后見到的顧漾明,手不能提筆,走路坐輪椅,走上幾步路就會覺得很費勁。
謝昭寧搖首,安大夫終于找到了藥箱,拉住她,“走啊,快走。”
謝昭寧回神,領著她入宮。
將人送到大殿,謝昭寧沒再入殿,一人坐在臺階上,恍若失去了魂魄般,怔怔看向垂龍道的方向。
安大夫進去的時間很久,久到謝昭寧越發地慌,她不斷回頭張望,殿門始終緊閉。
不覺間又落雪了,這回的雪花一片片大而密集,她抬首看去,雪花落在眼睫上,瞬息間融化成水。
下雪了,謝昭寧一人望著雪,很快,雪花落滿肩頭。
等到天黑了,安大夫走出來,她如同溺水人見到救命稻草般撲了上前,“如何?”
“什么如何,她又沒讓我診脈,只問了少傅生前的事,若不然怎么會那么久。”安大夫嘆氣,手中的藥箱成了笑話,“我好好一個大夫成了說書的先生。”
謝昭寧也不高興了,“你有看出什么了嗎?”
“陛下妝容精致,明顯是打扮過的,我能看出什么?”安大夫也是無奈,“望聞問切,我一樣都沒看辦到,怎么給你診脈。”
“行了,你先出宮,我想個辦法就是了。”謝昭寧擺擺手,一顆心暫時放回肚子里。
雪下大了,她推門進入大殿,里面的人警醒,她故作未覺,只道一句:“陛下,下雪了,落雪不好走,我送您回寢殿,好不好?”
“朕有宮人,要你逞什么能。落雪確實不好走,趕緊走吧,朕還要見秦思安。”
承桑茴依舊坐在龍椅上,懶散般靠著,目光淡淡,神色中沒有絲毫起伏。
謝昭寧說:“我孝順啊,您說,孝子賢孫多難得,您該慶幸我孝順。”
承桑茴聞言后笑了,殿內昏暗得厲害,謝昭寧也看不清她的神色,靜靜等了會,見她不回,知曉她心情不好,便說道:“要不,我請您出宮去酒肆里熱鬧一番?”
“謝昭寧,朕已四十,不是四歲。”
“您怎么又喊謝昭寧了,上回還是喊承桑漾的。”謝昭寧嘆氣,三兩步爬上御階,走到她的面前,“去不去?我們去放孔明燈,好不好?今日落雪,精致也好。”
“不去,朕累了,朕要回去睡覺。”承桑茴想都不想就拒絕了。
謝昭寧絞盡腦汁,又問道:“您喜歡做什么?”
“朕喜歡晚上睡覺。”
謝昭寧:“……”
“我們能好好說人話嗎?誰晚上不喜歡睡覺。”
承桑茴說:“你和謝蘊晚上喜歡睡覺嗎?”
謝昭寧語塞,心中堵著一口氣,她深深吸了口氣,道:“行,您晚上睡覺,我回去了。”
她拔腿跑了,步步生風,跑得比兔子還快。
承桑茴霍然一笑,歪頭看著大殿內奢靡的建造,面上的笑意逐漸消散了。
她等了會兒,秦思安入殿,她抬眸看過去,秦思安揖禮,說道:“去歲巴邑王確實派人追殺過謝相,阿姐,我不明白,巴邑王殺謝相做什么?”
承桑茴說:“承桑梓戀眷謝相,已然不是什么秘密了。承桑梓登基怎么會聽巴邑王的話,自然是先殺謝蘊。”
“那殺小吏的人是?”
“是先生。”承桑茴澀然開口,“先生多半是以為她很好,留在江州謝家便是最好的,為了以絕后患,自然將一路上經手的人都殺了,嫁禍給巴邑王。”
說到嫁禍,承桑茴目光冷了冷,自己慢慢咀嚼‘嫁禍’二字。
裴思安沒有聽到她的聲音,繼續說道:“刑部有巴邑王府上的令牌。”
承桑茴沒有聽這件事,而是想著剛剛的事情,她問:“巴邑王封地可有什么特產?”
“啊……”秦思安始料不及,“封地上有什么特產?”
“去找一找。”承桑茴吩咐一句,又見她迷惑,便說道:“若是謝蘊,她不會疑惑,她會自己去查。”
提及謝蘊,秦思安抬首直視君王,“阿姐,您怎么也用這么一套來嘲諷我。”
承桑茴從龍椅上站了起來,扶著御案走了兩步,腿腳不覺疼了起來,她沒有動,問秦思安:“那個小崽子走了嗎?”
“走了,我剛剛看到她出宮了。”秦思安瞬息明白過來,小崽子就是謝昭寧。
承桑茴同她擺手:“回家去吧。”
****
雪下大了,站在空闊之地,雪花迷住了眼睛,幾乎睜不開眼睛。
謝蘊從計宅回來,計家世代從武,祖上也干凈,計良很優秀,二十多歲就成了東宮侍衛長,東宮傾覆那年,他同樣沒有逃過去,被先帝賜死。
但計家將計良的尸身收了回去,葬于祖墳只內。奇怪的是,計良沒有夫人,家里也沒有通房小妾。
干干凈凈的。
謝蘊奇怪,那榮安從哪里來的?
陛下的說法是榮安與謝昭寧同父不同母。可如今,計良連個女人都沒有,榮安從石頭縫隙里蹦出來的不成?
謝蘊在計家待了半日,前后問了數遍,計良死前沒有成親,沒有留下后代。
回去的路上,雪刮入車里,謝蘊在想,要么不是計良,要么,榮安也是陛下骨肉。
如果不是計良,又會是誰呢?
計良的身份干干凈凈,若被追封為皇夫,謝昭寧的身份也是干干凈凈的,她的血脈純良。
謝蘊頭疼極了,她上哪兒給榮安找個母親去。
回到家里,雪落得厚了,踩上去咯吱作響,她脫下狐裘回屋,聽到了噼里啪啦的算盤聲。
朝里面看去,燈火下,那人伏在案前,右手迅速撥動著算盤珠子,修長的手指撥得很快,快到看不清她怎么撥的。
她靠近,謝昭寧停了下來,摸索著茶水喝了一口,她好奇:“你在算什么帳?”
謝昭寧不急著入朝,對著生意倒是十分上心。
“各地送來的賬面啊,過年前算好。”謝昭寧放下茶水,回身抱著她,仰望看著謝蘊,從她的角度只能看到謝蘊的下顎。
謝蘊低頭,對上她的眼睛,“你回來得很早?”
“不算早,是你回來晚了。你去哪里了,他們說你不在官衙,也不在宮里。這么大雪,路都不好走。”謝昭寧語氣中沾了幾分依賴,隨后松開謝蘊,“晚上吃暖鍋,我備了些酒,我們喝一些。”
“你心情很好?”謝蘊覺得奇怪,好端端地怎么會喝酒。
謝昭寧起身,將賬簿收拾好,隨口回答:“下雪呀,雪景燙酒喝,美麗又雅致啊。”
謝蘊沒有什么想法,她都已經準備好了,自己若決絕,便是掃興。掃興最要不得。
婢女去準備了,謝昭寧將賬簿又放入箱子里,讓人抬出去。
看著她忙忙碌碌,謝蘊一直沒有出聲,她在觀察著謝昭寧,其實她的相貌不似陛下,但她今日看到了計良的畫像,她也不像計良。
所以陛下說實話了嗎?
時至今日,謝昭寧的父親只要不是質子,其他都無妨。陛下卻還是不肯說實話,難不成上不得臺面?
謝蘊猜不透,若真是計良,榮安的身份會讓我朝大亂。
謝蘊糊里糊涂地想了會兒,婢女準備好了,謝昭寧拉住她去閣樓上飲酒。
二樓上更為開闊,四面都用帷幔遮掩,風鉆不進來,打開窗戶,依稀可見落下的大雪。外面已然是白雪皚皚,天地一色。
謝昭寧貼心地點了數盞燈,將里面照得燈火通明,暖鍋撲騰撲騰冒著熱氣,謝昭寧先是盛了碗湯,放在謝蘊跟前,“暖暖身子。”
她今日有些不同,身上隱隱透著陛下的影子,謝蘊端起碗抿了口,有些燙,她輕輕吹了吹,又抿了口。
湯暖身子,謝蘊一連喝了三口放下,謝昭寧也捧著湯,小小地飲了一口。
少年人眉眼如畫,朦朧熱氣下,給她蒙了一層迷離,就像是明珠蒙塵,待擦一擦,她依舊是最璀璨的明珠。
謝蘊問;“宮里出事了?”
“不說這些事,我們今晚好好說話。明日休沐,你也不急。”謝昭寧微微一笑,勤快地拿起酒壺就要給謝蘊斟酒。
謝蘊到口的話又被堵了回去,她端起酒杯抿了一口,酒水辛辣,今夜的酒,不大好喝。
謝蘊抿了一口,謝昭寧一口喝了,眉眼都不皺一下,顯然是很適應這樣的酒。
“你想灌醉我嗎?”謝蘊托腮望著她,燈火下的女孩眉眼不展,謝蘊問:“是陛下的事情嗎?”
話音落地,謝昭寧又斟酒,謝蘊拿走自己的酒杯,讓她一人給她自己斟滿就可以了。
謝昭寧許是知道酒水的厲害,也不給謝蘊喝了,自己自顧自喝了三杯,這才看向暖鍋,說:“暖鍋很舒服的,你不餓嗎?”
“好。”謝蘊應聲,也沒有再開口,夾了些肉吃,又給謝昭寧夾了些,“明日想去哪里?”
“鋪子里的事情還沒結束,明日見管事。”謝昭寧說,“他們將一年利潤都送了過來,我整合了下,給禮部送去了十萬兩。謝家生意不大好,今年虧了不少。”
謝涵死了,謝昭寧被趕走了,謝三爺管著生意,弊處就顯露出來了。他將對方的利潤壓得很低,他背后有謝蘊,對方不敢聲張。
確實如此。對方不敢言明,但會悄悄的放棄謝家,不再和謝家做生意。沒有強買強賣的道理,謝家損失了許多買家,貨品滯銷,東西賣不出去,堆積在庫房,要么爛了,要么低價賣出去。
一年來,謝家往日的伙伴都選擇其他人家,謝三爺焦頭爛額,也不給謝蘊送錢了。好在謝蘊這一年都有謝昭寧,也不問家里要錢。謝蘊忙著朝上的事情,沒在意家里,謝昭寧不同,謝家的生意在她手中不知過了多少,她最清楚。
甚至在謝三爺想把生意挪來京城的時候,她出力阻止了。
其他事情做不了,但在生意上,她可以讓謝三爺血本無歸。
聽到謝家的事,謝蘊有種恍如隔世般的感覺,吃了一塊肉,道:“這些時日忙得焦頭爛額,我沒問家里,家里也沒來說。”
大夫人來了幾回,一直都沒有說,她還以為與往年一樣,看來大夫人也不在意家里的生意。
謝昭寧:“你不如把老夫人接來京城。萬一,謝家敗了呢。”
謝昭寧心情愉快地說了這么一句話,‘萬一,謝家敗了呢。’
“敗了就敗了。”謝蘊說道,“一個家里,沒有好的當家人,要敗是遲早的事情,謝涵太貪,如今的這位沒有腦子,我雖說做官,難不成讓其他人不做生意,都讓給謝家做嗎?”
在她說話的時候,謝昭寧又抿了口酒,謝蘊垂下眼睫,只當沒有看到。
謝昭寧說:“將你母親接來,你來養,其他的事情不要去管了。”
“你恨謝三,對嗎?”謝蘊問她。
謝三那么對她,她怎么會不恨呢。她沒有動謝家,只讓謝家的生意做不下去,不,也不是她使壞,而是謝家本就不行了,她悄悄使力,敗得更快了。
謝昭寧抿唇笑了,伸手握住謝蘊的手腕:“所以啊,不管他們,你給他們底氣,他們都不行,你還能怎么樣。有本事考上舉子,來京城投靠你。”
謝家的運氣都給了謝大爺和謝蘊,其他人,沒有分到半點腦子。
可惜謝大爺早殤。
謝蘊拍開她的手,自己去鍋里撈了塊肉吃,謝昭寧繼續說:“你不想孝順老夫人嗎?”
“你以為她與母親一樣嗎?”謝蘊說,她抬首,直視謝昭寧:“她來了,必然會讓你給她的兒子孫子討官做。你是陛下獨女,陛下心中只你一個孩子,謝涵死了,他的妻子兒子都活著,你會消停嗎?”
她在朝多年,都沒有讓謝家人入京,就是畏懼他們會仗著她去做惡事,一旦名聲壞了,她多年的努力就化為烏有。
饒是她一再約束,謝涵還是做了那么多惡事,萬一來京呢,她不敢想象。
非她不顧家人,而是自己無暇分身給他們收拾爛攤子。與其來京掉了腦袋,不如安分留在江州。
謝昭寧頓愕,她還沒有想到那么多,老夫人確實偏心,尤其是謝涵死了,他恨不得將二房的人再接回來放在跟前養著。
她說不出話了,悶悶地喝了杯酒,見到陛下后,她覺得謝相也會想母親的。想就將老夫人接過來,沒想到,還有這么一重問題。
她說:“這些年來,你拿了家里多少錢,我替你還回去,好不好?”
謝蘊睨她一眼:“你還給謝家,不如送去京城里的慈幼所。家里這些年來生意如此順利,也是地方畏懼我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我拿的都是屬于我的錢。”
謝昭寧語塞,不知該說什么才好,又是一杯酒入腹,酒壺空了,她讓人去拿酒。
酒來后,謝蘊也不攔她,她喝酒,自己吃肉吃菜。
謝昭寧盯著謝蘊,說:“謝相,我以前最佩服的就是你。謝家在朝并無人脈,你一步步走了上來。”
“你錯了,正因為我在朝沒有人脈,沒有靠山,廢帝才肯信我。我愿替她做事,她信我,我的依仗就是她覺得我不會背叛她。最重要一點,我沒有染指京城布防,我依舊是謝蘊,是文弱的文臣。一切奉陛下命令辦事。”
她孤身一人來京,事事聽從陛下。她來京的時候,先帝還在,她便跟隨剛成為太女的廢帝了,跟隨她十多年,一步步走來,不敢錯一步。
謝昭寧疑惑了會兒,很快又想明白了,點點頭,悶頭喝酒。
她朝窗外看去,大雪紛飛,她說:“那就開粥棚,今年雪這么大,不知道會凍死多少人。”
謝蘊順著她的視線看了過去,“冬日里本就難過,餓死的凍死,不計其數。”
謝昭寧端起酒杯,仰首喝了一口,謝蘊終于蹙眉,握著她的手,“我們該回去了。”
謝昭寧抬首,那人就在自己的面前,琉璃眸子,分明是冰潤潤的,可她又覺得那雙眼睛里淌著熱水。
她笑了笑,聽話地放下酒杯,說:“我聽你的。”
兩人本就是一體,沒有誰要強,誰有理,聽誰的。謝昭寧一直都覺得兩人之間應該是平等,沒有高低之人,她們不是君臣,不是高位者與無權者,是與尋常夫妻一般的,互相幫助。
謝蘊牽起她的手,往下走去。
兩人走過雪地里,謝昭寧停了下來,望著她。謝蘊不解,回身望著她。
雪落滿頭,黑絲換了一種顏色,謝昭寧略瞇了瞇眼,上前一步,捧起她的臉,輕輕貼了上去。
風刮得身上冷,寒意刺骨。
謝蘊想早些回去,可這人沒有回去的想法,抱著她,吻上她的唇角。
熟悉的氣息里夾雜著酒的辛辣味,謝蘊皺眉,謝昭寧松開她,貼著她的額頭,“陛下告訴我,若沒有廢帝,她會將一切的事情安排好。她會立少傅為后,琴瑟和鳴,帝后和諧。少傅必然走在她的面前,她可以盡力安排少傅的身后事,待她去后,新帝不敢慢待她,必然會風光大葬。她們會葬在一起,受到后人羨慕。”
謝蘊說:“想來,我們日后便是這樣。”
“是啊,我們日后便是這樣的。”謝昭寧附和一聲,她禁錮著謝蘊,隔著風雪,吻上她的唇角。
謝蘊被吻,風雪迷亂了眼睛,她霍然覺得謝昭寧的一生,與陛下夢想中的一生極其相似。
大雪
冬夜一場大雪, 白雪皚皚,比起前些時日的小雪,讓人通行不方便。
幸好今日休沐, 屋子里兩人都沒有起來。謝蘊醒后, 翻身欲起, 謝昭寧攔著她, “還早呢。”
她黏人得很,將坐起來的人又拉回被子里躺著。謝蘊拿她沒有辦法, 闔眸繼續去睡。身側人很快又睡著了,均勻的呼吸聲讓屋里更為溫馨。
謝蘊往里側挪了挪, 伸手抱住謝昭寧,這時,外面傳來聲音:“謝相, 不好了,顧國公死了。”
被窩里的兩人同時睜開眼睛,謝昭寧略顯迷蒙, 謝蘊則是眼眸深深。謝蘊先掀開被子起來, 謝昭寧遲鈍了會兒, “怎么會死了呢。”
謝蘊沒有回答她的問題, 而是對外吩咐一句:“進來說話。”
門被推開, 腳步匆匆,接著, 屏風外映照著人影, 謝蘊先開口;“怎么死的?”
“凍死的,昨日去赴宴, 酒飲多了,掉下馬, 落在雪地里,活活凍死的。”
謝昭寧抿了抿唇,顧國公近日四處走動,時常赴宴飲酒,昨夜那么大的雪竟然還出門。冬日里凍死的人確實很多,但貴族被活活凍死,還是少見的。
謝昭寧披衣而起,謝蘊也跟著起來,兩人沒吃早膳,就出門了。
到了地方,刑部的人圍住了巷子口,秦思安已經來了,看著地上凍成硬邦邦的顧國公,接連嘆氣。
秦思安惋惜道:“這么大的雪,還跑出門喝酒,病好全了嗎?”
仵作在驗尸,刑部尚書也是跟著惋惜,“是啊,苦盡甘來,怎么就那么想不開呢。”
一句苦盡甘來,讓秦思安側眸,“他苦什么?好吃好喝的不缺,不過受些白眼罷了,他的爵位又沒有摘了,注意你的言辭。”
刑部尚書訕訕地,正不知如何作答,抬頭見兩人匆匆進來,他忙迎上前,“殿下,謝相。”
“仵作怎么說?”謝蘊先問出來。
霜前冷雪后寒,大雪過厚,正是冷的時候,在場的人都凍得鼻子發紅,秦思安捂著手爐,見兩人匆匆過來,沒多想就將手爐遞給謝昭寧。
謝昭寧低聲道謝,轉頭就塞到謝蘊的手中,看得秦思安十分不滿。謝昭寧則拉著秦思安去角落說話,“真的是凍死的?”
“仵作說是凍死的,身上沒有傷痕。還有五日就要迎先生尸骸回來了,你說,怎么出了這么一件事。”秦思安輕輕嘆氣,余光瞄向謝昭寧,見她也是一副不解的模樣,想來與這個呆殿下沒有關系了。
謝昭寧確實不知道,甚至走到了顧國公面前打量一番,謝蘊怕她又做噩夢,伸手拉著她后退兩步,“你盯著做什么,別管了,既然說是凍死了,那就送回顧家。”
“那就送回顧家。”謝昭寧也說不上來,轉頭又問一句:“顧國公的隨從呢?”
顧國公出門,身后最少要跟著三五個小廝隨從,怎么會任由他掉在雪地里而沒人搭救。
刑部尚書聞言來回話:“問過了,昨夜赴宴回來的時候,他自己先回來的,小廝們以為他回府了,就回顧府。回到府上發現沒人,又四處去找,清早才找到他。”
昨夜大雪,顧府折騰了一夜,小廝們險些跟著凍死。
謝昭寧點點頭,“我知道了,內廷使,你與謝相走一趟,將人送去顧府,我去宮里與陛下說一聲。”
一行人分開行動,謝昭寧打馬往宮里走,一上馬,風吹得更大了,刮得腦袋疼。
匆匆趕到宮里,鉆進大殿,她被鋪面而來的熱氣激得打顫,外面的宮娥將門關上了。
謝昭寧又冷又餓,見陛下今日還在大殿,略有些奇怪,“您今日怎么還在大殿?”
“休沐與朕有什么關系。你來作甚?”承桑茴警惕地看著她。
謝昭寧爬上御階,說:“顧國公死了,是您做的嗎?”
“怎么死的?”承桑茴問。
“昨夜酒喝多了,回來的時候跌到雪地里,活活凍死的。”
承桑茴笑了,“死了便死了,誰做的,重要嗎?”
重要的是天衣無縫,無人察覺。
謝昭寧觀察陛下的神色,她不驚訝,也沒有高興,就像死了無關緊要的人。轉而一想,顧國公與陛下而言,確實是無關緊要的人。
“您說得也是,您吃了嗎?我還沒吃呢。”謝昭寧捂著肚子,“又冷又餓。”
承桑茴放下筆,“謝蘊沒給你飯吃?”
“沒來得及吃。”謝昭寧坦言,“聽到消息后,我們就出來了,要不我們一起吃點?”
承桑茴知曉她的意思:“你要出宮吃嗎?”
“外面路不好走,在宮里吃,我去吩咐宮人去辦,好了喊你。就在偏殿。”謝昭寧等不及,轉身下去找宮娥。
“毛毛躁躁。”承桑茴嘆了一句。
殿門徐徐合上,承桑茴望著緊閉的殿門,神色晦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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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昭寧喝了口湯,身子驟然就暖了,一面說道:“我想著今年雪大,開粥棚,您覺得如何?”
“隨你,又不花朕的錢。”承桑茴沒胃口,靠著軟枕,靜靜地看著她吃東西,想來近日不錯,心思開始往朝政上挪了。
謝昭寧不懂她的心思,直接就說了:“謝相說資助慈幼所,我想著不如開粥棚,好歹救些人。您覺得呢。”
承桑茴擺爛,“你們的事情,朕不想參與。”
“那我說說您參與的事情?”謝昭寧放下筷子,大膽地直視君王,“您動手殺的顧國公?”
“你非要問清楚?”承桑茴不解,將鍋推給謝蘊:“你怎么不問謝蘊,是她動手的,又不是朕動手的。”
謝昭寧笑了,“您不說,她不敢。謝蘊慣來明哲保身,從不做于自己無益的事情,殺一品朝臣,不是她的作為。我猜準是奉了御旨,對嗎?”
她最了解謝蘊的性子,秦思安為爭奪少傅的尸骨,鬧出那么大的動靜,謝蘊都沒有求情,怎么會去動顧國公。
“朕殺的,你滿意了?”承桑茴承認了,“朕殺他,過分嗎?”
“不過分,我有一諫言,不知陛下聽不聽?”
“想說朕就聽,不想說,朕就不聽。”
“給少傅過繼子嗣,顧國公的爵位交給其子。”
承桑茴凝眸,繼而笑了,是釋然的笑,“謝昭寧,殺人誅心,你可比謝蘊壞多了。”
謝蘊做事,光明坦蕩,從大局出發,謝昭寧從小就在市井上走動,商人狡詐,她學了十成十。顧家指望憑借著少傅可以再回朝堂頂端,如今顧國公死了,其子按照規矩會繼承國公之位。
就算不是其子,也是現任顧國公的弟弟,老夫人依舊是國公之母。謝昭寧這一計,顛覆了整個顧家。簡而言之,就是將爵位給了顧家旁支。
且女子慣來無繼承爵位的前例,這樣等同將爵位給了顧漾明。
謝昭寧無奈苦笑:“我思來想去,唯有這么做,即可讓顧家復起,又能懲罰顧家人。不瞞陛下,我心胸小,有仇必報。您怕是不知,當日為了能讓顧家收下少傅尸骸,我與榮安費盡了心思,最后,顧家還是沒有答應,我都記著呢。”
當日,她給了顧家的退位,只要顧家收下,將所為的罪名推給榮安,皇帝也不會將顧家怎么樣。
可是顧家依舊拒絕到底。
“陛下,我覺得顧家失了風骨,底子里爛了,您若再扶,也是扶不起的阿斗,不如釜底抽薪,換了全身的血液。”
承桑茴沉默了,凝神女兒從容的面貌,她沒有立即答應。她想的是:先生會高興嗎?
先生并非愚蠢之人,若活著,想來也會從大局著想。
謝昭寧見陛下沉默,一時間琢磨不透她的心思,略想了想,又說道:“顧家為與先生斬斷關系,族譜除名便也罷了,如今巴巴地又添了回去,著實令人惡心。”
“朕知道了,吃完了就回去。”承桑茴終于說話了。
謝昭寧不滿意了,“我說了那么多,您好歹給個回應。”
“你見過言官諫言,皇帝直接答復的嗎?好歹也要考慮考慮。”承桑茴起身,似不想多說,“吃完了回家找謝蘊去玩,朕還有事兒做。顧國公醉酒落馬凍死,可見其品性不佳,朕會酌情處罰的。”
謝昭寧聽出了些門道,想問的時候,陛下走了,她自己揣摩了片刻,依舊有些不通,還是要回去問謝蘊。
宮道上的雪都被掃凈了,刑部尚書匆匆入宮,以及、顧家老夫人。
謝昭寧詫異,這個老東西入宮做什么,眼看著人從自己面前走過,她邁出去的步子又收了回去。
回去看戲。
謝昭寧跑得極快,先兩人一步入大殿,承桑茴納悶,“你怎么又回來了。”
“您讓我躲一躲,聽回熱鬧。”謝昭寧想都沒想,就躲到了龍椅后面。
承桑茴:“……”
無話可說。
謝昭寧剛躲好,內侍來傳,刑部尚書與顧國公老夫人來了。
承桑茴輕笑一聲,朝后看了一眼,“自己躲好了,別給朕丟人。”
隨后,她吩咐內侍:“傳。”
內侍高喝一聲傳,刑部尚書扶著顧國公老夫人入內。
老人家走了一路,臉色通紅,氣息不穩,承桑茴恍若沒有見到她的狼狽,冷冷地笑了,“今日風雪,老夫人怎地入宮了?”
刑部尚書代為回答:“陛下,顧國公沒了。”
“朕知曉,醉酒落馬,凍死的。怎么了,有內情嗎?”承桑茴問。
刑部尚書不知該說什么了,扭頭看向老夫人。老夫人喘勻了氣息,幽幽跪了下來,刑部尚書見狀,“陛下,臣先退下。”
殿內靜默了半晌,人走后,顧國公老夫人才開口:“陛下,當年我兒被先帝賜死,顧家一族千余人,惶恐不安,無奈下,顧家將我兒名字從族譜除名。顧家一族對不起她,可也是無奈之舉。您也知曉,廢帝對她之厭惡……”
“老夫人是來說慘的嗎?”承桑茴不耐煩地打斷她的話,“顧家怎么做是顧家的事情,作何來朕面前解釋。”
“陛下,小殿下是由我兒撫養的,對我顧家多有誤會。若不將誤會……”
“為何不辭官呢?”承桑茴照舊打斷她的話,問;“若是辭官,帶她靈位回鄉,朕今日必然將你們奉為上卿,天子失德,顧家根骨全失,你來朕面前說你顧家這么多年來有多不易?先生寧折不屈,你們呢?”
她霍然起身,望著老夫人,眼中的厭惡至心底,“西涼榮安郡主給你們臺階下,連她尸骨都不敢收。如今又踩著她的身后名四處走動,指望朕憐憫顧家一二?老夫人,你們顧家該有的風骨呢?”
老夫人語塞。
承桑茴問她:“她站在高處,揚名立萬。你們便是親母女,她跌落塵埃,你們除去她的名字,風骨全無。如今又來朕面前說你們不易,你不怕死后無顏面對她嗎?”
“陛下,顧家并無此意……”
“但你們已經做了。”
承桑茴怒問,高聲呵斥,眼睛紅得似要滴血,厲聲質問:“旁人不論,你是她的母親,生她養她一人,你做了什么?”
她鮮少動怒,先帝教導,講究儀態,從未失態過。
“族譜除名,死后無葬身之地,我不信你們顧家收下其棺木,廢帝會蕩平你顧家不成。滿朝文武在,謝蘊在,她們會讓你們顧家陷入那等地步嗎?是你們怕失了爵位,怕失了手中的權勢。”
老夫人被問得臉色發白,她轟然坐倒,陡然覺得自己不該來說情。原本以為自己是她的母親,陛下會顧念舊情的。
如今的局面來看,陛下對顧家。厭惡至極了。
承桑茴淚如雨下,忽而又笑了,氣得發笑,“你好意思來求朕,你們若不是她的母親、兄弟,朕登基后,先拿你們祭祀先生。”
“陛下,您覺得顧家錯了,可她沒有錯嗎?她做了什么,累得顧家一族十多年來被人恥笑。她錯了,大錯特錯,她是您的先生,是您的少傅,您二人不該生情。”老夫人已是外強中干,依舊想要辯解,想要為顧家謀一余地。
承桑茴上前一步,走下御階,眼中生恨,“朕與她干干凈凈,發乎情止于禮,從未有半分逾矩。”
顧國公老夫人卻道:“廢帝為何恨她,以至于牽累于顧家。”
“那你今日來做什么,顧國公醉酒,品性不佳,朕決意收回顧家國公之位,老夫人,回府去吧。”承桑茴冷冷地看著老夫人,“顧家保什么,朕廢什么。”
老夫人慌了,“陛下,她是顧家的人,顧家還要為她擺靈堂,您這是要毀了她最后的名聲。”
“朕會將其爵位給她的嗣子。”
老夫人徹底說不出話了。
承桑茴繼續說:“朕還可以給追封王位,顧家,莫要肖想了。你們不認她,朕便可給她重開族譜,讓其萬世留名。”
“陛下……”老夫人再說也無益了,她喘氣不停,驚恐萬分。
承桑茴望著她,許久后才說道,“先生常說母親最喜歡的便是她,她自小便是在溺愛中長大。朕覺得為人母者,該擋猛虎于前,該從眾人唾罵、嫌棄中拉她一把,既然生下她,就該保護她。”
“你是帶她來到世上的人,你該是最愛她的。皇家無親情,顧家是皇家嗎?”
“老夫人,朕也曾恨過自己的孩子,她讓朕蒙上恥辱,先生于您呢?她是您的驕傲時,您便是她最愛的母親。她被人拉下來時,跌入泥沼,您便棄她于不顧。”
老夫人掩面哭泣,承桑茴回身,坐在寶座上,望著遠方,許久后才說一句:“來人,送老夫人回去吧。”
內侍聞聲推門而進,不由分說將人拉了出去。
門外的刑部尚書嚇得臉色發白,左右徘徊一陣,不知進還是不進。他后悔了,原本以為陛下會善待顧家老夫人,沒成想,直接將人趕了出來。
掙扎一時,寶座后的謝昭寧走了出來,同樣,臉色發白。
承桑茴扶額,情緒很快就穩定了,恢復往日的笑容,“你害怕了?”
“怕什么呢,您剛剛說了,您愛護我。該擋猛虎于前,該從眾人唾罵、嫌棄中拉我一把,既然生下我,就該保護我。”
承桑茴唇角泛起嘲諷,“你這覺悟,甚好,心情不好,趕緊回家找謝蘊哭去。”
謝昭寧心口的悲傷,來不及淹沒自己就被陛下拉了出來,她瞪了陛下一眼,話也不說,氣呼呼走了。
承桑茴不忘說她一句:“哭的時候不要悶著哭,當她的面哭,若不然,她才不會心疼你。”
謝昭寧又是一氣,回頭看著她,她的眼睛發紅,明顯是哭過的。
恍惚間,她又不氣了,回身走了兩步,朝陛下跪下,規規矩矩地磕頭,學著她的口水嘲諷一句:“您還是將淚水留著,我給少傅找一座合適的王府去。”
“謝昭寧。”承桑茴拍桌而起。
謝昭寧拔腿就跑,跑得比兔子還快,一陣風般從刑部尚書跟前跑走了。
刑部尚書一愣:剛剛是誰從殿里跑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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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邊上雪堆積得厚,馬蹄踏過,走得小心翼翼。
謝昭寧回到府上,已是午后了,謝蘊剛拿上筷子吃飯,見她回來,順勢讓人坐下,碗筷都準備好了。
謝昭寧不餓,沒拿筷子,只說:“你吃,等你吃完,我再說。”
“你說你的,我吃我的。”謝蘊不在意,“天塌下來了,我也得吃飯。”
謝蘊低頭吃飯,動作從容,謝昭寧望著她,心中喜歡得緊,悄悄開口:“顧國公老夫人好似察覺兒子死得有些奇怪,入宮去找陛下,似要為顧家求情,陛下震怒,奪了顧家的國公爵位。”
“直接就奪了?”謝蘊也有些震驚,放下筷子,“怎么回事。”
“瞧,你都吃不下了。”謝昭寧托腮,眉眼愁結,“陛下發了好大一通火氣,她說老夫人自私,當日若是收下少傅尸骨,滿朝文武還有你,怎么會看著顧家被廢帝斬草除根。謝相,你會求情嗎?”
謝蘊頷首,“會,我會盡力救下顧家。但顧家拒絕,讓人心寒,她們生死,與我何干呢。少傅的人脈怎么會坐視不管,廢帝一旦動手,京城將會大亂。”
“所以陛下震怒。”謝昭寧心亂得很,小臉愁緒,“陛下說給少傅封王,過繼嗣子,重開族譜。”
事情愈發亂了,陛下似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女子封王者,古來第一人。
“只要不是后位,她追封女帝,我們也別管。”謝蘊重新拿起筷子,撿起一個蝦仁,遞到謝昭寧的嘴邊,“張嘴。”
謝昭寧見她心情尚可,張口咬了,“你說還有五天,上哪兒給她選王府?”
“你的謝宅,不就挺好的。”謝蘊說。
謝昭寧張了張嘴,不知嘴里的蝦仁該不該吃下去了,“我獻上謝宅,我住哪里?”
“等封號下來,你就要搬去東宮。聽聞陛下在修繕東宮,又給找東宮屬臣,你以為你還能在外快活幾時。”謝蘊說。
謝昭寧想起其他的事情,“那你住東宮嗎?”
“我住相府。”謝蘊淡淡一笑,“我住東宮,像什么樣子。我這相位也是岌岌可危,秦思安已經定上了。”
謝昭寧哼了一聲,謝蘊給她嘴里又塞了一個蝦仁,“這個時候,陛下旨意應該到達顧府了。”
顧家完全是咎由自取,被賜死者不在少數,若顧家這么絕情者,倒是少見。
兩人吃過了午飯,謝蘊抱著手爐坐在窗下賞雪,剛坐穩,管事匆匆來了。
顧家來人了。
謝蘊低頭,看著手中的手爐:“不見。”
管事匆匆去回復了。
隔著窗戶,她看著謝昭寧費勁地團了一只雪團,放在地上,隨后又搬了一個過來,搭上去,圓圓的腦袋。
謝蘊笑了,她問:“你要搭雪人嗎?”
“搭一個,你要出來玩嗎?”謝昭寧興奮地沖著對方擺手,一躍多高,“出來玩兒啊。”
謝蘊拗不過她,抱著手爐走出來,她還沒靠近,管事又來了,“顧家的人不肯走,說等您救命。”
謝昭寧捧著一只雪團,肌膚欺霜賽雪,眼中冷意浸入骨髓,“是嗎?當日里,榮安郡主那么鬧,他們都沒有松口,今日憑什么覺得謝相會救他們的命。再說,會死嗎?不過是沒了爵位罷了,自己惹出來的禍事罷了,做人不要太自私。”
“下去吧,就說我無暇見他。”謝蘊也發話了。
管事匆匆又走了,在雪地里留下一連串的腳印,謝昭寧不高興了,“你看看,雪都沒了。”
“那就從樹上找。”謝蘊指著跟前的一棵樹。
謝昭寧眼神一動,跑過去抱起樹枝直接晃了起來,漫天飛雪落了下來,謝蘊嚇得失色,雪都落她身上了。
“謝昭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