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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071章 第 71 章

    守軍比鎮上百姓先一步到達戰場。

    看到一隊兵強馬壯的騎兵過來, 跟隨著邵東的匪賊們直接心理崩潰了,他們無心戀戰, 轉身就逃。而這?樣,恰恰把自己?的身后暴露給了孫虎等人。

    于是,他們遭到了一面倒的潰敗,像是被收割的莊稼一般,死于騎兵們無情的刀劍之下。

    邵東看到這?一切,知道大勢已去。

    原本他今日是抱著必死的決心來的,但是當死亡真切的即將來臨之時,他卻又不想死了。

    邵東將刀收回,深深的看了李崇義一眼,挫敗、仇恨的情緒在?眼底翻騰。

    “算你好運!”

    他喃喃的說道。

    或許, 自己?也該放棄這?場復仇了。他深知, 經過今晚后, 以?后不會再有這?么好的機會。

    邵東撒腿就往蘆葦蕩的方向跑,他想要通過水路逃走。

    李崇義手下的騎兵奔跑到他面前, 勒緊馬韁, 駿馬發出恢恢的響聲。他迅速的下馬,將坐騎讓給自己?的小?將軍。李崇義翻身上馬, 接過手下遞過來的弓箭。

    馬兒飛馳, 拉弓上弦。

    他的面容冷酷,對準正在?狂奔的邵東松開手指。被磨得?锃亮的羽箭在?夜空中劃過一道銀色的光芒,如閃電一般朝著目標疾射而去。

    第一箭,被他躲過去了, 牢牢的釘在?了地上, 發出鳴響。

    第二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邵東的速度慢了下來, 但依然撲入了水中。

    李崇義停也不停,微調了一下利箭的角度,連射三箭。

    河水中翻騰了一陣,然后安靜了下來。

    騎兵們奔到河邊,有人下來確認,隨即高?喊:“將軍,邵東已死!”

    邵東的尸首逐漸從水底浮了起來,他的胸膛處插著一支利箭,怒目圓睜,似乎死不瞑目。

    李崇義這?才松了一口氣,他浮現起笑容,喃喃道:“當日你給了我一箭,如今我還你一箭,也算是扯平了。”

    他環視了一下戰場,悚然一驚,急急的往竹屋那邊跑去。

    他看到劉神威和孫思?邈還有楊思?魯正圍在?一處,而在?他們的身后,露出來的是周自衡和徐清麥的衣服,李崇義心中一緊,三步并成?兩步趕了過去。

    “周十三怎么了?沒事吧?”他問道。

    徐清麥正在?給躺在?地上的周自衡用止血帶包扎背后的傷口。她的眉毛擰在?了一起,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雙手還有點顫抖,不過情緒卻是穩定?了不少。

    剛才她以?為周自衡背上的血全是他自己?流出來的,加上系統響起的提示聲,她差點崩潰,還好鎮定?下來檢查過后,大部分的血都是別人的,他背上的傷口雖然不淺但并未傷到臟器,這?讓她一直在?狂跳的心終于平靜了下來。

    徐清麥回答李崇義,抬起頭來,一臉的疲憊:“沒事,只是之前透支了力?氣又受了傷,一下子昏迷過去了。”

    李崇義這?才松了口氣。

    他看到邵東后就知道今天這?一切大概率是沖著他來的。如果自己?的朋友因此而出什么事,他恐怕會難以?接受。

    孫思?邈已經站起來看向周圍,他面色有些?凝重。騎兵們帶來的火炬照亮了這?一片空地,這?里留下了十幾具尸體,還偶爾可以?看到殘肢。到處可以?見到血液,浸潤到土地里,將土壤的顏色都染成?了深褐色。

    這?簡直就是一片小?的戰場。

    而自己?這?邊的人,似乎也受了不輕的傷。孫虎和另外存活下來的兩名親兵早已經體力?不支,坐在?了地上,身上多處傷口,有的還在?流著血。

    李崇義請求孫思?邈與劉神威:“還請兩位道長幫他們醫治一二。”

    “自然。”孫思?邈頷首,帶著劉神威上前。

    徐清麥撐著墻壁站了起來,她對李崇義道:“小?將軍,麻煩您找人將他輕輕的搬到床上去,讓他趴著,不要碰到傷口。我得?去手工皂作坊那邊看看。”

    她有些?擔憂,今晚的事情似乎就是從作坊那邊開始的,而那邊還都是些?婦孺,也不知道現在?怎么樣了。

    李崇義立刻招來幾個自己?的親兵,讓他們陪徐清麥一起過去。

    當徐清麥趕到作坊后,她訝異的發現這?邊人聲鼎沸,一群扛著鋤頭的百姓們正圍在?門口,大聲的好像在?討論什么,待她擠進去一看,卻發現是趙阿眉捆住了兩個面容凄慘的黑衣人。

    趙阿眉看到她幾乎都要落下淚來。

    當時,她用了馮嬸子來要挾那幾個黑衣人,一開始還管用,但時間一久,那幾個黑衣人也開始不耐煩了。他們直接發起了攻擊。好在?這?個時候,正在?倉庫的劉若賢與薛嫂子想到了辦法,她們拿了一袋草木灰,向那幾個人揚去,又拿了攪拌用的大木棍子在?旁助陣,才又給她爭取了一些?時間,才能等到騎兵們和鎮上百姓們的救援到來。

    誠摯謝過了那些趕來救援的鎮上百姓之后,徐清麥和趙阿眉來到后院里。

    劉若賢和薛嫂子,還有齊玉阿莞都坐在這里。

    劉若賢看到自家老師過來了,連忙來到她身邊。

    徐清麥摸了摸她的頭:“沒事就好。”

    不然她沒法向她的父母交代?。

    齊玉和阿莞手抱著膝蓋,呆呆的坐在?地上,看著那間被熏得?黑不溜秋的房子以?及地上擺放著的兩具尸體,經歷過這?一仗之后,神情有些?恍惚也有些?茫然。

    徐清麥蹲在?她們面前,抱了抱她們:“做得?很?好。”

    齊玉和阿莞一愣,緊繃著的情緒放松下來后,開始不約而同?的抽泣起來。

    趙阿眉將來龍去脈向徐清麥一一訴說。

    “馮嬸子已經死了,她當時被齊玉砸了頭,然后又在?打斗中被我的匕首刺了喉嚨”趙阿眉低聲道,神情里有些?畏懼,雖然自己?走南闖北,但這?次是她第一次殺人。

    “還有,看門的田翁也死了。”

    劉若賢的淚珠滾下:“他被黑衣人踹了一腳,而且那幾個人來追我們,他去抱住黑衣人的腿,結果又被刺了一刀。還有那兩條狗,也都死了”

    徐清麥心下慘然,她看向那兩具尸體。

    馮嬸子的臉和脖子幾乎沒法看了,血糊糊的,看上去生前受了很?大的痛苦,雙眼圓睜,臨時前都不相?信自己?會落得?這?么個結局。而田翁

    院子中飄散著血腥氣,與竹屋那一片毫無二致。

    趙阿眉很?愧疚:“是我的錯,如果我能早點發現馮嬸子的不對”

    “不,是我的錯”徐清麥打斷她。

    她的表情陰郁,眼睛通紅,長長的呼出口氣,想將胸膛里的憤懣全部都吐出來。

    她和周自衡還是對這?個世界缺乏深刻的認知,他們低估了野蠻的殺戮在?這?個時代?的普遍性,也低估了武力?的重要。而今天的這?場禍事殘忍的以?人命為代?價,告訴她,你們離真正的融入這?個世界其實還差得?遠呢!

    她有些?頹然,但是又不得?不打起精神來應對眼前的一切。

    “田翁有家人嗎?”

    “有一個老伴,還有一個孫子。”趙阿眉對每個人的來歷以?及家庭都了如指掌。

    “去問問他們,愿不愿意來這?邊生活?如果不愿意,那就給足撫恤金。”徐清麥一條一條的將指令發布下去,“還有,作坊這?幾天先停工,前來幫忙的百姓們記得?要回一份厚禮”

    待到她處理完這?邊所有的事情之后,東方的天際已經開始染上了一層魚肚白。

    天就要慢慢的亮了。

    在?這?樣魚肚白的微亮天色下,長安城中戶戶緊閉,尤其是那些?高?門大戶。

    在?半個時辰前,秦王妃長孫氏的舅舅、擔任雍州治中的高?士廉堂而皇之的帶了上千人馬,從雍州監牢出發,穿過大半個長安,到達了長安城北的芳林門。

    雍州,就是長安所在?的京畿之地。

    上千人馬的行軍,自然不會是小?動靜。人聲、鎧甲的聲音、武器的聲音,匯雜到一處。

    沿途的坊市,大家在?睡夢中被吵醒。

    有百姓偷偷的打開了臨街的窗想要看看到底發生了什么,但立刻被這?群人的煞氣所鎮住,嚇得?趕緊把窗戶放下,示意家中好奇的妻兒趕緊安靜下來。

    “是什么人?”家人好奇的低聲問。

    “不知道,兇神惡煞的,不過都穿著鎧甲”窺視的那人尋思?一下,也有點迷糊,“可能是士伍?不過,有好些?人我看著似乎是穿著囚服哎呀,算了,別琢磨了,咱們還是當沒看到吧。”

    他的妻子點點頭:“誰知道這?些?貴人們要干什么,反正我就覺得?這?段時間不太對勁。”

    那人深深的嘆一聲,嘟囔道:“只希望不要連累到我們這?些?平民百姓就行了,我可不想又亂起來。”

    他想了想,還是對妻子說道:“咱們還是先把東西收一收,要是到時候真打起來,躲起來也好,逃命也好,都方便。”

    最怕的就是城中亂起來,到時候那些?沖到家里的士兵尤其是潰兵可不管你無辜不無辜,搜刮財物?還是小?事,欺凌老幼婦孺甚至殺人都是常見的。

    大家都是從亂世中走過來的,都懂。

    婦人顫抖了一下,隨即二話不說就開始收拾起家中值錢的東西。而像她這?樣做的,在?清晨的長安城中也變得?越來越多。大家都在?忐忑和驚惶中等待。

    除了這?些?平頭百姓之外,高?門之內卻對今日發生的事情多了幾分明悟。

    勝業坊內,李孝恭收到手下的匆忙來報后,立刻吩咐府中護衛守好門禁,自己?則披了外衫,在?書房內眺望宮城的方向,憂心忡忡。

    他被天子懷疑有造反之心,從石頭城來長安。不過,雷聲大雨點小?,在?御前解釋了一通之后就沒事了——這?也是李孝恭之前早就猜測到的。什么造反,不過是有人貪圖他手中的兵權或者是想要讓他卸甲歸田罷了。果然,雖然嫌疑已消,但陛下卻沒有放他回江南的意思?,而是讓他在?長安先好好的休息休息。

    李孝恭也謹慎,回到長安這?半個月基本都以?養病為由待在?自家王府,什么太子、齊王、秦王相?邀,他都婉拒了。

    他才不要主動攪進如今的這?潭渾水里。

    不過,現在?這?潭渾水似乎馬上就要變得?清澈澄明了。

    “都督,已經查清楚了,”幕僚快步進入書房,甚至還踉蹌了一下,“高?士廉帶去的那些?人都是雍州監牢里的囚犯!他們有的人身上的囚衣都還沒脫下來!”

    李孝恭瞇起眼,很?快就想清楚了關?鍵:“秦王在?長安城中能直接調動的兵不多,他手上大概也就只剩下幾百精兵。所以?,他需要更?多的助力?。”

    這?些?囚犯恐怕就是被高?士廉許以?重諾才跟著他的,而且雍州監牢關?著的囚犯里大多都是戰俘,戰斗力?不差。

    他問道:“雍州州衙和長安縣衙都沒有動靜?”

    幕僚搖搖頭:“安靜如死水一般。”

    李孝恭只覺得?不可思?議,他甚至忍不住輕笑了一聲:“或許所有人都知道秦王今日要做什么,只有太子和齊王不知道。”

    還有他那位皇帝叔叔不知道。

    幕僚也笑了一聲。

    他又道:“高?士廉帶著那一千多人馬去了芳林門。”

    “芳林門?”

    李孝恭腦海中浮現起宮城的布局,他沉吟了一下。芳林門位于玄武門隔壁,沒什么出奇的地方,不過,挨著興義宮比較近

    “這?是秦王的后手啊。”他反應過來,“萬一他失敗了,那還可以?通過芳林門前往洛陽。”

    天策府可就在?洛陽呢,那是秦王的大本營。

    李孝恭的眼神轉暗,嗟嘆一聲。

    他想起自己?之前幾年的征戰,為大唐收攏了江南嶺南,天下好不容易歸一,可如今卻又有著分裂的風險。這?讓他不免有些?惆悵和感傷。

    不過,若是秦王真的回到了洛陽,那這?天下,還有誰能擋住他的兵馬?

    李孝恭雖然一直為人謹慎,但是人心是肉長的,自然會有偏向。

    他看向興義宮的方向,在?心中暗道:“二堂弟,希望你能如愿。”

    興義宮中。

    長孫氏正帶著自己?的兒子李承乾站在?宮中前殿的臺階上,在?臺階下站著的,是興義宮所有的護衛、奴仆。

    長孫氏的面容平靜,她看向玄武門的方向。

    就在?兩個時辰前,她在?這?里為自己?的丈夫以?及八百精銳餞行,預祝他們旗開得?勝,告訴他們她自己?會帶著孩子以?及這?些?將領將士們的家屬們守在?這?里等候他們凱旋歸來。

    李世民在?前幾天的時候已經派了屈突通和溫大雅提前去了洛陽,整頓那邊的事務,為最壞的打算做準備。他曾經想要讓長孫氏帶著幾個孩子一起避過去,但是被她拒絕了。

    “此舉無異于打草驚蛇。”她冷靜的對李世民說,“且,二哥,如果你回不來了,那我和承乾以?及其他的孩子們最終的結局無疑也是死。那不如就待在?這?兒,等你回來,即使要去洛陽,那也一起去。”

    所以?,她留在?了這?里,也給所有人都吃了一顆定?心丸。

    看,連秦王妃都留下了,此戰必是勝券在?握!

    生在?帝王之家的孩子總是要更?早熟,七歲的李承乾已經明白了很?多事情,他還沒有褪去嬰兒肥的臉上滿是肅穆之色,努力?裝出不緊張不害怕的神色,這?讓長孫氏頗為憐惜。

    她拍了拍兒子的頭。

    李承乾牽著她的衣袖,忐忑不安的悄聲問道:“娘親,阿耶很?快就會回來,對嗎?”

    長孫氏剛想要說什么,探哨卻在?此時回來了,步履匆忙甚至有些?慌張。

    “王妃,玄武門已經被東宮的兵馬以?及宮中守衛包圍起來了!”

    廣場上站著的人群開始發出響動,但整體并不慌亂。

    長孫氏的臉色一下子變得?煞白。

    這?時候有人喊:“王妃!我們應該怎么辦?”

    “要不咱們一起殺出去?總不能一直干等在?這?兒吧!”興義宮中的護衛和奴仆都是跟隨秦王已久的老人,雖然比不上李世民帶走的那八百精銳,但也都是忠肝義膽之輩,自然不愿意坐以?待斃。

    長孫氏穩住自己?的身形,她知道自己?必須當機立斷。

    “安靜!”

    她的聲音溫和卻帶著幾分威嚴,讓場上的躁動停止了下來,大家都看向了此時的女主人。

    “諸位,如今秦王和將士們正遭遇前所未有的危機,我等自然也不能在?此坐以?待斃。”她環視了一下眾人,果斷命令在?旁的總管太監:“開放宮中府庫!將里面的鎧甲與武器全都拿出來!

    “宮中衛士,穿上鎧甲,拿起武器,前往玄武門增援!”

    她點了興義宮的侍衛首領作為這?一支的領頭人,首領激動萬分,卻也顧慮:“王妃,我等走了之后,興義宮可就守備空虛了!”

    長孫氏微微昂起頭,親手拿過了在?一旁放著的長刀:“無妨,即使只是婦孺老幼,我興義宮也不是那么可欺的!”

    侍衛首領一愣,深深的向她行了一禮,隨即揮手帶著所有的衛士:

    “走!隨我去增援殿下!”

    在?一旁的李承乾注視著這?一切,也看到了母親的行為,他默默的返回到自己?的院子里,從兵器架上拿出了自己?的刀。這?把刀是父親專門為他定?制的,學習武藝所用。

    長孫氏平日看他玩這?把刀其實都有些?心驚膽戰,但此時并沒有說什么,只是摸了摸他的頭,露出欣慰的神色。

    興義宮中如今最尊貴的母子倆,如今就挺拔的站在?前殿的臺階上,直面宮門。

    這?也奇異的讓剩下的宮女太監們鼓足了勇氣。

    好在?,她們最終沒有等來全副武裝的宮中士兵,等來的是欣喜若狂的探哨。

    “報——!殿下已經進入了太極宮!”

    長孫氏聽到后頓時覺得?渾身一軟,身邊的李承乾立刻悄悄的在?背后扶住了她,讓她得?以?維持形象。她對自家懂事貼心的兒子笑瞇瞇的眨了眨眼。

    危機遠去,所有的宮女太監們迸發出歡呼聲。

    長孫氏含笑的看著這?一切,眼神投向玄武門的方向,越過玄武門,似乎看到了東宮、太極宮里正在?發生的事情。

    原本欣喜的心情忽然又被無盡的傷感所替代?。

    即使是勝利,也不能掩蓋這?是一出人倫悲劇也不知道二哥現在?怎么樣了?

    同?樣是懷著忐忑焦灼的心情等待消息,朱家別莊里的朱九齡等來的卻是自己?不想聽到的消息。

    他派去的四名屬下,只有兩名回來了。

    一名已經死在?了援兵的劍下,一名身受重傷然后被活捉。

    剩下的這?兩位跪在?地板上,正在?瑟瑟發抖。

    “下去吧。”朱九齡冷冷的道。

    等到室內空無一人時,他在?位置上沉默的坐了好久,然后忽然爆發,拿起案幾上的香爐砸了下去,發出“砰”的一聲巨響。

    “廢物?!一群廢物?!”

    邵東雖然死了,但這?在?他的意料之中。他最看重的事情其實是手工皂作坊,也是他最有把握的。

    卻沒想到,這?群廢物?竟然連幾個婦孺都搞不定?!讓他如何不生氣?

    這?樣發泄了一通,心中的憋悶和暴躁情緒這?才平息了不少,恢復了往日的從容高?雅形象。

    管事默不作聲的進來了。

    “趁著還沒被人盯上,將他們趕緊送走。”朱九齡淡淡的道,“還有,被抓的那兩人,有沒有把握?”

    “郎君放心。他們知道輕重,家人也都在?朱家的田莊上干活,就算是死也不會胡說八道的。”

    “那就好。”朱九齡稍微放心了點,又想起來,“之前你在?東山渡找的人呢?也盡快送走,實在?不行”

    管事聽出了他言語中的未盡之意,身體伏得?更?低了:“小?的明白。”

    “把所有的事情再都給我查一遍,任何能和朱家產生關?聯的,都要抹掉。”

    “是。”

    朱九齡這?才點了點頭,看了看周圍被自己?發泄怒氣搞得?亂七八糟的環境,這?些?都是他剛剛無法自控的證據。

    他重重的哼了一聲,甩袖離開了。

    天色微亮后,經受了體力?和精神上的雙重透支之后,徐清麥守了一會兒周自衡,然后覺得?實在?是困頓,趴在?他的床邊睡了一覺。

    待到她起來后,太陽已經日上三竿了。

    她摸了摸周自衡的額頭,還行,沒發燒,看來昨晚給他喂下的抗生素還是有效果的。待會兒再看看他傷口,可以?的話最好是縫合一下。

    薛嫂子進來了:“娘子醒了?”

    “嗯。小?娘子呢?”

    薛嫂子臉上泛起笑意:“阿軟抱著她在?隔壁玩呢。小?孩子睡得?就是好,昨晚那么大動靜愣是沒把她給吵醒。”

    徐清麥也忍不住帶出點笑:“昨晚最輕松的怕就是她了。”

    她看了看自己?身上皺巴巴的還散發著一點血腥氣的衣裳,忍不住皺了皺眉。

    “作坊那邊已經在?燒水了,娘子待會兒就可以?洗漱。”薛嫂子善解人意的道。

    徐清麥感動的點點頭,她打開房門,走到外面一看,發現外面的戰場已經被清理了一遍,那些?尸首和斷肢已經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李崇義又調來了一隊士兵駐扎在?這?里,已經安營扎寨。

    “大家看著都覺得?安心了不少。縣衙也來人了,把那些?匪賊的尸首都拉到了亂葬崗上,準備一把火給燒了。”薛嫂子給她端來了吃食:“您先吃點兒,趙管事已經把作坊那邊的事情都理順了,還讓廚娘今天就過來干活,給那些?士兵們供應膳食。”

    “應該的。”徐清麥忽然想到什么,忙道:“還沒燒吧?”

    薛嫂子:“啊?”

    “尸首。”

    “應該還沒吧?剛運走不久呢。”

    徐清麥頓時來了精神,飯也顧不得?吃了,立刻去找李崇義。

    李崇義面色古怪:“留一具尸體?”

    徐清麥重重的點點頭:“可否?”

    李崇義可不傻,他想起了昨晚吃烤魚的時候徐清麥對他們講述的姑蘇之行,試探的問:“徐娘子是想要把這?具尸首用作解剖?”

    徐清麥看向他,眼中滿是誠摯之色:“的確。不知可否違反律法?而且,我們可以?在?解剖完再將他給縫合回去,保證依然是一具完整的尸體。”

    有點突然也有點冒昧,但這?樣的機會不多,她不想錯過。

    李崇義聽了后面色有些?古怪:剖了再縫回去嗎?怎么感覺更?加詭異了呢?

    他沉吟一番,“如今的律法,雖然承襲隋律,但實際上卻也有些?不同?”

    片刻后,他抬起頭,挑眉道:“可。就給你留一具。如此窮兇惡極的匪賊,本就無視律法無視道德,無君無父,受到懲處也是自然之理。”

    現在?是個很?微妙的時期,有前朝的律法但是還沒有一部正兒八經的唐律,于是就有了很?多空子可以?鉆。比如隋律不允許損壞焚燒尸體,但這?幾年的戰爭里,損壞尸體焚燒尸體的事情難道還少了?他自己?剛還打算把這?些?尸體一焚了事呢。

    所以?,李崇義想過后也不覺得?這?是個什么大事兒。

    徐清麥喜出望外:“多謝小?將軍。”

    她腦子里已經開始在?思?索,如今天熱,解剖一事刻不容緩,不知道若賢經過昨日,情緒穩定?下來了沒有?

    正想著,薛嫂子驚喜的聲音傳來:

    “娘子,郎君醒過來了!”

    第072章 第 72 章

    徐清麥如?旋風一般回到了竹屋內。

    周自衡正趴在竹床上, 試圖著?撐起身?子坐起來?,然后被她嚴厲的制止了。

    “不要亂動!”

    周自衡只覺得自己的背上火辣辣的疼, 他呻/吟了一下,郁悶的問:“我的傷怎么?樣?了?什么?時候可以坐起來??”

    這樣?趴著?真的很難受。

    徐清麥板起臉來?:“活該!你說你撲過來?干嘛?那?一下我明明能躲開的!”

    所以她現在除了感動之外,還有點生氣。倒不是氣別的,而是氣他不珍惜自己的命,肚子里憋著?一團火。

    周自衡喟嘆一聲,輕聲道:“徐清麥,你講點道理,你不能指望我在那?時候還保持理智。”

    看到那?把刀朝她揮過去的時候,他的心臟都?要停止跳動了,哪里還能從容的去計算利弊與概率呢?

    徐清麥愣了一下, 心軟了下來?。

    她想到自己在門?縫里看到楚巫追殺周自衡, 自己還不是同樣?不管不顧的直接大?力把門?撞到了楚巫身?上嗎?

    她在他身?邊坐下來?, 握住他的手。

    周自衡感覺到自己手心里的柔軟,也包住她的。

    他握著?她這雙如?今已經有了一點薄薄繭子的修長雙手, 十指交纏:“你這雙手, 是用來?治病救人的,不應該用在殺人上。”

    他希望這雙手一直純白, 不沾染上其他血腥, 更不希望她以后在做手術的時候留下什么?心理陰影。

    徐清麥一愣:“所以你搶過了我的手術刀?”

    然后,他親手刺死了楚巫。

    周自衡點了點頭。

    他們兩?人都?從文明社會而來?,殺人就是他們心中關于罪惡的最終極的闡述。雖然情急之下的反殺并?不會被法律和道德所束縛,但心里總是會覺得有些不適。

    她的眼眶有些濕潤, 她抬起頭, 想要說一句“你何?必呢?”,但是最終卻覺得喉嚨里有點堵, 沒能說出來?。

    她只是捏了捏他的手。

    “那?”徐清麥遲疑了一下,問出來?,“你還好嗎?”

    周自衡知道她想要問什么?。

    “其實還好,就是覺得人可真脆弱啊,殺人其實和殺雞并?沒有太大?的區別”他喃喃道,眼神恢復清明,坦誠自己真實的感受,“有那?么?一瞬間,有點惡心想吐”

    不過他很快就暈了過去,等到清醒過來?,想到是為了保護徐清麥和家人朋友,這種情緒也就煙消云散了。

    他想到穿越前曾經在網上看到的一個小故事——第?一次執行犯人槍決任務的特警因為覺得自己殺了人而夜不能寐,患上了心理疾病。他的隊長因此申請要來?了那?位死刑犯的案卷,特警看了之后立刻醒悟過來?自己是在伸張正義,為民除害,一下子就康復了。

    周自衡的心態轉變大?概就和這類似吧。

    徐清麥聽他這樣?說就放下心來?。他們倆都?不是脆弱的人,這一點真是值得慶幸。

    周自衡臉上浮現起凝重神色:“咱們還是將這里想象得太好了。我聽過一句話,當一個時代?被美化的時候,說明它已經過去了。”

    比如?貞觀,路不拾遺、夜不閉戶,富裕祥和。

    但這只是相對而言。它的治安尤其是城市外的治安是絕對沒有后世在天網監控以及國家機關的防護下要來?得更好的,在李崇義的講述下,這幾年更是有點混亂,而這樣?的形勢勢必還要再延續幾年。

    而他們卻以為現在已經是太平時代?,于是就放松了警惕,或許說,警惕心從來?就沒有達到過這個時代?土著們的標準。和這些人相比,簡直就像是兩?個毫無防備的人貿然闖進了獵場。

    “我現在總算是知道那?些世家們為什么?要聚居在一起,而且還要養這么?多的仆人。”徐清麥苦澀的道。

    不單單是高墻深宅,還有部曲、護衛、家丁。

    但即便如?此,在兵亂之時,他們也極有可能會成為火焰中的錦繡灰,以及馬蹄下的公卿骨。

    這是一個崇尚強權和武力的時代?。

    周自衡喃喃道:“是啊,咱們的人還是太少,力量還是太薄弱。手工作坊日進斗金,卻不加防備,就像是鬧市抱金的孩童”

    之前其實他們也意識到了,但一直想著?手頭上事情多,慢慢來?,不急。于是,現實就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開始了深刻的反省。

    要建圍墻,要更多的護衛!

    “先不說了,待會兒給你縫合,不過你這段時間恐怕都只能趴著睡了。”徐清麥換一個話題,貼心的問,“餓不餓,我讓薛嫂子給你拿點吃的來??”

    “行。”

    薛嫂子送來?了吃的,孫思邈與李崇義也都?過來?看望了他。

    李崇義看見他趴在床上,樂不可支,開始向周十三傳授自己趴著睡了半個月的經驗。

    周自衡也知道了自己這邊的傷亡情況,除了手工皂作坊的田翁之外,李崇義還死了兩?個親兵。這讓他有些黯然,田翁是他找來?的,有一手養狗的好功夫,他也正是因此才讓他去當作坊的門?房,沒想到卻是害了他。

    那?兩?個親兵,昨日篝火邊還一起吃過烤魚烤肉。

    “昨晚那?樣?的情況下,已經算是不錯的結局了。”李崇義顯然是在戰場上見慣了生死了,他淡淡道,隨即臉上又?罩上一層寒霜,“若是讓本將軍知道是誰在幕后指使的,我非要剝了他的皮不可!”

    周自衡:“小將軍覺得是有人指使?”

    “顯然。”李崇義點點頭,“你瞧他們身?上的衣裳,破破爛爛,但是所用的兵器卻都?是嶄新?的。而且,領頭那?個,叫邵東,就是我和你們說過的那?個被通緝的叛將。”

    周自衡和徐清麥等人大?吃一驚。

    李崇義心懷愧疚的朝著?大?家拱手道:“其實這次應該是賊人沖我而來?,反倒是連累了你們。”

    周自衡溫聲道:“小將軍何?出此言?是他們心懷惡意,主動傷人。之前你平叛剿匪也是為了百姓安寧,無需為了惡人之行而給自己帶來?不必要的心理負擔。”

    徐清麥頷首道:“況且,我覺得手工皂作坊同樣?是他們的目標。恐怕是這段時間作坊樹大?招風,惹來?了覬覦。”

    去攻打手工皂作坊的人的穿著?明顯與這邊不同,但是卻又?發生在同一時刻,這就很值得推敲了。

    孫思邈也表示此事罪不在李崇義,他無需因此而困擾。

    李崇義一怔,心中涌起暖流。

    這一夜過后,他是真正把周自衡和徐清麥當成了一起經歷過生死的朋友。

    “放心,我一定查個水落石出,還大?家一個真相!”

    待到周自衡吃過了飯,徐清麥拆下他背上的止血帶,看了看傷口?。雖然不再淌血了,但是看著?還是挺可怖的。

    “再差一點點,就要傷到內臟了。”她至今都?有些后怕。

    “這說明連老?天也都?是站在我們這一邊的。”周自衡痛得悶哼一聲,然后正色道:“其實是因為你那?一下將他敲得暈暈乎乎的,所以才減輕了力道。”

    徐清麥覺得遺憾:“可惜了,沒將他直接敲暈。對了,你選擇局麻還是全麻?局麻只能用涂抹式,全麻就是乙/醚了。要不,”她躍躍欲試,“你試試不打麻醉,我給你縫合?”

    “”周自衡沉默,“你就這樣?報答你的救命恩人的?”

    他果斷選擇全麻。

    徐清麥笑了起來?,剛才本來?也是開玩笑。

    給他縫合傷口?的時候,她才知道為什么?當時醫院的同事們從來?不給自己的家人親屬做手術,因為心態真的不一樣?。雖然只是簡單的一個傷口?縫合,但她心情緊張得要死,原本二十分鐘干完的活硬生生的干了半個小時。

    劉若賢依然給她當助手。

    為了緩解自己的心情,徐清麥有一搭沒一搭的和她聊天。

    “好些了嗎?不害怕了吧?”

    劉若賢點點頭,看上去平靜很多了:“不害怕了,就是還稍微有點難過。”

    “哎,大?家都?一樣?。”徐清麥忽然想起來?,解剖的事情她還沒和劉若賢說呢!

    劉若賢有著?震驚,說話都?結巴起來?:“我,我我親自來?嗎?”

    “當然。”徐清麥道,“你的《解剖學》到目前只學了理論,但實際操作一次都?沒有,這也不行。這么?好的機會可不能錯過。”

    劉若賢其實學得比自己當時快多了,醫學院的學生可沒有一入學就站在手術臺上旁觀的機會。

    解剖學科上,她差的只是實踐經驗。反倒是其他學科,還差得遠。

    “我看你現在狀態還不錯,要不先試試?”

    畢竟剛經歷過這樣?的生死危機和大?場面?,徐清麥還是溫和的征求了她的意見。

    劉若賢有些躍躍欲試,但也有些恐懼,她思考了一下,重重的點頭:“行,那?就試試。”

    她覺得她可以。

    徐清麥欣慰的投去一瞥,將手中的可吸收手術線打了個結。

    搞定!

    既然已經決定好要手術,那?就耽擱不得。如?今的天氣,尸首最多放一天。于是,到了下午的時候,大?家收拾收拾,準備回城。李崇義讓人趕來?一架馬車,幾人小心的將周自衡挪到車上,怕震到傷口?,徐清麥把能鋪的褥子和毯子都?鋪了上去。

    趙阿眉和齊玉來?送她,阿莞隨他們一起回去。

    如?今的工坊周圍都?有官兵駐守,她也放心。

    徐清麥拍拍她倆的肩,深覺自己這個主家完全就是甩手掌柜,十分不稱職,只能干巴巴的說幾句漂亮話:“辛苦你們了,有什么?事情隨時來?城里找我,過幾日我再過來?。”

    她打算給兩?人漲薪發紅包壓壓驚。

    趙阿眉勉強笑了笑,點了點頭,顯然還沒有完全從昨晚的陰影里走出來?。反倒是齊玉,被徐清麥一鼓勵,臉上的神色變得雀躍了一些。

    馬車駛離了東山渡。

    第?二天,太陽照常升起。

    徐清麥一覺醒來?,還有點恍惚。直到現在,她才真正有了“回來?了”的感覺。

    然后,不管發生了什么?,事情還得照常做。

    她今天要帶著?劉若賢去縣衙,孫思邈與劉神威同行。

    “你一個人在家真的沒關系吧?”她問行動不便,還在趴著?的周自衡。

    周自衡無奈:“你都?問過我五遍了。”

    “我這是關心你。”徐清麥不滿的道。

    “知道了,知道了。”周自衡揮揮手,“你去吧,我又?不是一個人在,家里還有一堆人呢。”

    徐清麥一想,也是,或許是她有些過度緊張了,她不好意思的嘿嘿直笑。

    說話間,劉若賢來?了,跟在她身?后的還有一個高高的青年,徐清麥見過,是知春堂的人。

    劉若賢偷偷對徐清麥道:“老?師,昨晚的事情,我沒有仔細對我阿耶和娘親講,只講了一點點,他們就嚇壞了。”

    徐清麥秒懂:“行,我也不會和他們講太多的。”

    她看了一下跟著?的那?位藥童,以為自己猜到了真相:“這是你家里不放心,讓他來?陪你?”

    劉若賢卻有些不好意思的摸了摸頭發,聲音有些小:“不是。老?師,今天可以帶他也去看看嗎?”

    徐清麥有些訝異,她看向那?個叫做莫驚春的青年。

    莫驚春有些緊張,一開始說起話來?都?有點磕磕絆絆:“小子見過徐大?夫我只是隨口?一說想要去看一看,如?果不行的話就算了。您千萬別怪劉娘子。”

    徐清麥覺得他很眼熟:“你是不是當過我的助手?”

    莫驚春點了點頭:“就王樹那?次。”

    “對!”徐清麥想了起來?,當時除了劉若賢與周自衡之外,他也在場,而且表現也不錯,雖然后來?吐了但是整體還是很鎮定的。

    她問莫驚春:“你對這個感興趣?”

    莫驚春靦腆一笑:“就覺得還挺有意思的。”

    徐清麥眼睛一亮,感興趣好啊!其實當時她也對他感興趣——自己的團隊正缺人呢——不過想著?他是知春堂的人,不知道有沒有拜劉守仁為師,而且后面?幾次沒見到他,這才淡了心思。

    她當即答應下來?:“行啊,那?就一起去唄。”

    尸首放在了縣衙的仵作房。

    和后世的法醫驗尸房不同,這邊的仵作房低矮陰暗不透風,大?概是因為從事這一職業的人是被現今社會所看不起的。他們總是與“死亡”、“尸體”這樣?的詞語聯系在一起,在人們的認知里,這寓意著?不詳。

    李崇義親自帶她們過去,縣尉也來?了。從縣尉熱情的態度來?看,李崇義最近和縣衙中人的關系處得還不錯。因此,即使在徐清麥提出來?屋子里光線不好,可不可以在小院子里進行解剖的時候,縣尉的臉色雖然僵了僵,但依然一口?答應下來?。

    這件事情說出去還是有些驚世駭俗,因此李崇義直接清了場,嚴禁閑雜人等靠近。他原本還想讓仵作也出去,但是仵作也想看看傳說中能開腹取膽的徐娘子到底是如?何?解剖的,腆著?臉求情,這才留了下來?。

    孫思邈和劉神威站在一側。

    劉神威今天的重要任務就是描繪出一幅真實的五臟圖,然后到時候會寄過去給之前認識的并?且留下了聯系地址的幾位名醫。

    孫思邈笑道:“若是被錢瀏陽和姚菩提知道了,怕是要跳腳。”

    徐清麥想象了一下這個畫面?,也覺得可樂。

    不過,在尸首被抬出來?后,她就變得嚴肅起來?。

    “不管他是誰,因為什么?而死,生前做了什么?事情,”她看向那?具尸體,正色對劉若賢道,“但如?今,他躺在這里總歸是為了促進醫學的發展。該有的敬意還是要有。待會兒,拿出你最大?的認真和專注來?對待他,不得輕侮、戲弄。”

    在后世的解剖課上,醫學生們都?會在老?師的帶領下對自愿獻出遺體的大?體老?師們默哀、鞠躬,以感謝他們做出的奉獻。這一次,性質不同,徐清麥去掉了這個流程。但是,對尸首的最起碼的尊重還是得有。

    劉若賢已經換上了徐清麥給她的一次性手套,她認真的應下:“我明白了,老?師您放心。”

    在旁看著?的縣尉聽了這番話后在心中默默的點頭,之前的憂慮與隱藏的不滿也淡去不少。

    徐清麥看了一下天色和太陽的位置,預估了一下時間:

    “開始吧。”

    “先找到兩?邊鎖骨內側,對,摸一下,兩?個骨節連接起來?的線,橫切”

    劉若賢拿著?手術刀的手有些顫抖,她深呼吸了一口?氣,臉色雪白,但依然在睜開眼后劃下了自己的第?一刀。

    在一旁的縣尉頓時覺得這地方不能再待了,他悄悄的往后退了兩?步,決定先撤。

    李崇義對這個不太感興趣,他也打算去周宅找周自衡聊聊天算了。

    于是,這個小院落里就只剩下仵作一個外人。

    仵作在自己十幾年的職業生涯中其實也沒有完整的解剖過尸體,只是正常的驗尸,看了一會兒之后他就跑到一旁哇啦哇啦吐去了。

    劉若賢也有點想要吐。

    她原本以為自己膽子算大?的,除了第?一次當手術助手的時候吐過,但后來?都?表現得很好,這讓她甚至有些小小的得意,覺得自己或許天生就是要繼承老?師的衣缽。但此時,輪到自己動手后,她卻發現其實是不一樣?的。

    她不再是以旁觀的角度來?對待這些東西,而是要親自去剖開它們,去處理它們

    “嘔~~~~”劉若賢一個沒忍住,放下刀子跑到仵作旁邊也開始吐了起來?。

    然后,莫驚春和劉神威也加入了他們的隊伍。

    徐清麥淡定的看著?眼前的場面?,仿佛回到了自己第?一次上解剖課時,多么?的讓人懷念。

    吐完后,劉若賢哭喪著?臉回來?:“對不起,老?師。”

    她把一切都?搞砸了!

    徐清麥失笑:“這有什么?好對不起的,正常的生理反應罷了。還能繼續嗎?”

    劉若賢一咬牙:“能!”

    她這兩?個月連做夢的時候都?在背相關的解剖知識,不能在這樣?的關鍵時刻掉鏈子。

    徐清麥其實已經很滿意了,醫學院上解剖課的時候其實是循序漸進的,不會一上來?就給他們一具完整的大?體老?師,大?家先從沒那?么?嚇人的局部標本開始,一步一步建立起接受度。現在這樣?,純屬是條件限制,沒辦法。

    所以,在劉若賢沒辦法下手的地方,她會接手過來?。

    “這里就是肺,之前我們曾經講過的這里是心臟,它是最重要的器官之一,它是血液流動的動力源。你看,血液從這里流入到心房”

    徐清麥細細的講解,然后指導劉若賢怎么?用刀。

    孫思邈第?一次直觀的看到了人體的心臟以及其中的構造,還第?一次見到血管和它的運行方式。他將所見與自己在徐清麥這里了解到的人體臟腑知識相對應,又?與古籍醫書中提到的相對應,再一次確定,前者才是正確的。

    他忍不住嘖嘖稱奇:“人體的奧秘啊”

    恨不得馬上就去給錢瀏陽、姚菩提等人寫信,交流一下感想。他有預感,隨著?這些知識的更替,很多醫書上的理論會被推翻,但是有他們這群人在,又?會有大?量新?的醫術新?的理論誕生。

    就如?徐清麥所說,外科和內科從來?不是對立的。

    “你看,他的胃部,胃壁上有潰瘍,他生前可能會經常胃痛。也可能是因為長久的饑餓導致的。”

    “脾部破裂,有傷口?,腹腔里有很多血塊,這應該是他死亡的主因”

    在一旁講解人體知識的時候,看到一些個人特征,徐清麥也會提一下。仵作原本躲得遠遠的,但聽了后立刻像是兔子一樣?躥了過來?,眼中異彩漣漣。

    他忍不住道:“徐大?夫,那?如?果遇到一些案件里的尸首,是不是也可以通過解剖來?發現死因?”

    “啊?”徐清麥反應過來?,“對!比如?解剖他的胃,就能知道他在死前吃了什么?食物。”

    法醫學同樣?也是醫學里面?的重要分支。

    仵作搓了搓手,忽然有些興奮起來?,連原本看著?惡心的場景都?一下子覺得不可怖了好吧,還是有點兒,但他會克服的。

    以劉若賢初次持刀的水平,自然沒辦法將一整具尸體都?完整的解剖好,最后徐清麥接手了,然后結束后又?將所有的內臟都?歸位,再將尸體縫合起來?。

    一旁的劉神威奮筆疾書,龍飛鳳舞,畫了無數張的圖稿,手都?要抽筋了。這些圖稿里有人體構造圖,甚至還有幾張場景圖的草稿。

    他在圖稿上鄭重的寫上:《丙戌年六月初五于江寧仵作房觀解剖》

    他沒想到,這套圖在不遠的將來?引起了一陣軒然大?波,又?在更遠的將來?成為了國寶。

    不過,這些都?是后話了。

    長安城中,司農寺。

    司農寺卿崔善為一改往日世家子弟從容不迫的風范,加快了腳步去到了司農寺少卿的辦公之處。

    見到人后,他劈頭就問:“東西呢?”

    司農寺少卿有些茫然:“啊?什么?東西?”

    崔善為無言:“自然是潤州屯趙卓送來?的那?封公文!幾日后秦王殿下就要被立為太子,這封公文也到了被呈上去的時候了!”

    司農寺少卿這才恍然大?悟,將之前的那?封公文以及潤州屯這段時間陸續發來?的公文都?找了出來?:“都?在這兒了?”

    崔善為隨即將它們納入袖中。

    他拍了拍少卿的肩,露出微笑:“你看,我之前所說要等待好時機,這不就馬上來?了嗎?”

    司農寺少卿有些恍然。

    是啊,真的來?了,而且來?得太快了

    第073章 第 73 章

    所有的人?都知道秦王要肯定會?反擊, 但是他們沒?想到他的反擊來得?如此之快,如此之凌厲干脆。

    那天的玄武門與東宮、齊王府, 血流遍地。

    聽聞,秦王府的右一府統軍尉遲敬德是拿著染血的馬槊,穿著鎧甲,鎧甲上甚至還有著齊王李元吉的鮮血,去見的陛下。然后,將陛下嚇得?夠嗆,最?終要來了圣旨,將太子和齊王定為了逆賊,而秦王是平叛,解了玄武門之圍。

    和以?往引爆全城的八卦不同, 這次的事件讓大家噤若寒蟬, 絕不在公共場合議論, 而關?上門后卻管不了那么多,一個?個?唾沫橫飛, 似乎自己親自參加了一般。

    一天之后, 長安城中就連倒夜壺的人?都知道太子和齊王死在了玄武門。

    雖然過程是血腥殘酷的,雖然氛圍依然有一些壓抑, 但是當大家察覺到一切塵埃落定, 籠罩在長安城上的烏云似乎也一下子就被風給吹散了。

    未來開始有了一個?明確的雛形。

    司農寺少卿甚至在心中默默的想,這樣也挺好,最?起碼不用擔心在幾年后,這幾兄弟帶著各自的兵馬割據一方, 又繼續掀起天下戰亂。

    他之前從來不參與這些事情, 因此整個?人?如今十分自在,并不用擔心什么時候回到家就有一隊士兵在等著自己。而崔善為更是滑不溜手, 充分貫徹了“鐵打的皇帝,流水的世家”這一鐵律,只?做觀望,這兩日也和無事發生?一樣,照常來寺中點卯。

    總的來說,他們司農寺因為遠離權力中心,受到的波折并不大。

    但他知道,在其他的地方,那些原本攀附了太子,哦不,前太子與齊王的人?可正處于人?心惶惶之中,紛紛告假。說不得?,什么時候就在長安城中見不到他們了。

    少卿思及此,也不免有些唏噓。

    “怎么有這么多?”崔善為訝異的聲音傳來,將他從自己的思緒中拉回現實。

    少卿一看,崔善為隨意找了個?位置,正在看自己遞給他的那一沓公文。

    他忙回道:“這段時間,潤州屯監趙卓基本上每旬都會?送兩三封公文過來,都在這里了。”他神?色古怪,忍不住補了一句,“別?說,趙卓現在的公文寫得?還是有些樣子的”

    崔善為聽了他這么說,頗感興趣的細看起來。

    趙卓遞上來的公文總共分為兩類,一類是慣常的問候,崔善為直接把這個?部分給略過了。一類卻是很仔細的事務型的匯報,自江東犁之后,他后續的幾篇公文都是在持續的跟蹤江東犁在潤州一帶的使用推廣情況,還附上了不少的數據作為對比。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關?于如何種植水稻的新的方法,比如堆肥等等。

    很快,崔善為就理?解了少卿的意思。

    并不是說趙卓現在的文采有多么的斐然,而是他從中看出了嚴謹和翔實。這些東西擺放在任何一個?人?面前,即使他不懂如何種田,不懂江東犁要如何操作,但也都能得?出一個?結論,那就是江東犁的發現,這些種植技巧的發現,就是對提高收成有著巨大的作用!而且這一切都是真實的,絕非杜撰與憑空想象。

    崔善為搖搖頭:“后面的這些不是趙卓寫的。”

    “屬下也這么認為,”少卿當然看出來了,他指著公文上的名字,“應該還是這位周十三郎寫的。”

    這也是他們之前就討論過的。

    “此子不可小視啊。”崔善為感嘆道,“江東犁一事被壓了這么久,還能不急不躁,繼續踏踏實實的做著這些事情,恐怕很多為官多年的人?都沒?有他這么沉穩。”

    他又露出一個?有趣的表情,“說起來,周家前段時間與齊王府的長史攀親,恐怕現在正在焦頭爛額吧?”

    看不清形勢就往坑里跳的人?,多有趣。

    少卿心里咯噔一聲:“那這周十三?”

    “無妨。”崔善為不在意的揮了揮手,“他本就是周家棄子,而且又一直遠在江南。況且”

    他低聲對少卿道:“你可知,原來的太子洗馬魏徵,都已經被秦王納入了旗下?”

    少卿有些驚訝,他的消息渠道可沒?有自家上司那么靈通。

    崔善為將自己得?到的最?新消息告訴了他,當然,是有選擇性的。

    當時,秦王讓人?將魏徵扭送到自己的面前,大聲責問他為何要離間自己兄弟的感情。要知道,魏徵可是經常給太子出謀劃策要早日將秦王置之死地的,昆明湖刺殺一事也絕對少不了他的手筆。

    魏徵卻沒?有跪地求饒,只?是說自己既然是先太子的人?,那自然要為先太子考慮。他甚至還說了一句,若是先太子能早日聽他的,早點下手,那必然不會有今日的禍事。

    沒?想到,秦王聽了之后并沒?有一揮劍砍下魏徵的腦袋,而是哈哈大笑幾聲,贊揚其忠于本職,并問他事已至此,愿不愿意改換門庭,繼續為大唐效力。

    司農寺少卿聽崔善為的講述,只?覺得?心馳神?往,激動的道:“先太子禮遇魏徵,其自然當以?才華報之,無可指摘。而秦王寬仁大量,實乃社稷之福!如此,可成一段佳話!”

    崔善為的上嘴唇微微的上翹,閃過一絲古怪。

    是啊,秦王就是想讓你們這樣以?為。

    不過,這樣也好,畢竟一個?寬容的君主可比一個錙銖必較愛記仇的君主要好多了。

    他撣了撣手里的公文:“所以?,一個?周家的兒郎而已,和魏徵相?比,又算得?了什么呢?”

    司農寺少卿點點頭:“也是。”

    他同樣想到了周家,忍不住也幸災樂禍起來:“真想看到他們知道這個?消息時的表情”

    崔善為臉上也浮現起幾分促狹。

    武德九年,六月初七,玄武門事變后的第三天,被重?重?護衛看守起來的皇帝李淵終于頒下了圣旨,立李世民為大唐的皇太子,并將所有的理?政之權都交予了他。

    “自今軍國庶事,無大小悉委太子處決,然后聞奏。”

    長安城中的陰霾與緊繃終于徹底的煙消云散,那些收拾了細軟的老百姓們松了一口氣,重?新過上了平靜的生?活。而失敗者則被掃入了垃圾堆中,從此連名字都成為忌諱,甚至是無人?提及。

    太子李世民暫時還住在興義宮,這座幾年里都門庭冷落的宮殿開始變得?車水馬龍。所有的官員、奏折都涌向了興義宮。

    幾日后,興義宮向當日參與了玄武門之變的八百精銳將士賜下來厚厚的賞賜,又舉辦了晚宴,延請了不少朝廷中做實事的主官以?及宗室權貴。老人?新人?濟濟一堂,互相?認識,畢竟,以?后都是朝中同僚,大家正好趁機熟悉熟悉。

    崔善為作為司農寺卿,掌管天下屯田,自然也在被邀請的行列。

    他一開始極為低調,不過出身?清河崔氏,交游廣闊,一晚上也沒?閑著。但崔善為絕不是殿中最?忙的人?,那些立下從龍之功的天策府老人?們才是。

    長孫無忌、房玄齡、杜如晦、尉遲敬德、程知節、張公瑾、高士廉

    而剛被封為太子府詹事主簿的魏徵坐在角落,無人?問津,但他面色依然從容淡定。

    尚書右仆射蕭瑀與崔善為相?熟,坐在他旁邊,十分看不慣的道:“先太子尸骨未寒,他就堂而皇之的出現在了興義宮,可見之前的忠心耿耿也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

    崔善為看了一眼四周,人?聲鼎沸,顯然都沒?聽到他的話,這才放下心來。

    他苦著臉道:“蕭公,如今可別?再提那位了!”

    蕭瑀奇道:“難道不說,就不存在了?”

    崔善為心中叫苦,你能說,你深受陛下和太子寵信,背景又一時無兩,但我?不能應你啊。

    好在蕭瑀雖然剛直,卻也不是缺心眼,提了一句之后就不再說話了。接下來,兩人?倒是好好的飲了一盞酒,直到被其他人?尋來。

    待到酒酣耳熱,殿中氛圍變得?熱烈之際,崔善為走了出來,向持著掐絲團花金杯的李世民拱手道:

    “恰逢盛會?,臣這兒倒是收到了一件喜事,來不及想要稟告給太子殿下,與諸位分享喜悅之情。”

    李世民感興趣的道:“哦?有何喜事?崔公不妨直言。”

    “我?司農寺下轄潤州屯,前不久發明出一種新的農具,名為曲轅犁,又名江東犁。此犁用在屯田里,可以?節省人?力畜力”崔善為將江東犁以?及后續的一些農耕技巧改良之事在殿上娓娓道來,他口才了得?,愣是讓眾臣們忘記了飲酒賞樂,一個?個?聽得?十分入神?。

    當然,在場的人?也都是國之肱骨,自然明白這其中所代?表的意義。

    房玄齡與杜如晦對視了一眼,臉上浮現起喜色。

    就連不懂這些彎彎繞繞、粗枝大葉的將領們,也明白了——糧食可以?多收一些,他們的軍糧怕是不用愁了!

    待到崔善為終于將話說完,房玄齡迫不及待的出列,言語激動:

    “恭喜殿下,賀喜殿下!農事安穩興旺,糧食豐產,百姓安居樂業,乃天下之大幸也!”

    大家都反應過來,殿上響起了一片恭賀聲。

    更有人?將此與天意以?及祥瑞聯系起來,認為這是上天對李世民被冊封為太子,對大唐所傳達出的善意和認同。

    “天命在我?大唐啊,殿下!”

    李世民露出愉悅的笑容,道:“若此事為真,當重?賞!筵席散后,崔公留下,我?有話要問你。”

    他還沒?被眼前的這一切沖昏頭腦,知道要先判定是真是假。

    崔善為自然不怕,他又沒?造假。

    不過,當他回到位置上時,卻迎來了蕭瑀奇異的目光。

    “蕭公為何如此看我??”

    蕭瑀問道:“崔寺卿,想必你收到這個?消息已經很久了,卻為何到了現在才拿出來?”

    他通過剛才崔善為的描述,得?出了這個?判斷。

    崔善為淡然道:“自然是因為需要判斷真偽,以?及后續的效果?。”

    “果?真如此?”蕭瑀挑起眉來,忍不住嘲諷,“我?看崔寺卿為了今日的場面,恐怕是忍耐許久了。沒?想到你竟然是如此善于鉆營之輩!”

    他端起酒杯,甩袖就走,一副恥于為伍的模樣,讓崔善為坐在原地簡直要被氣得?七竅生?煙。

    “蕭瑀你個?老匹夫!”他在心中將其怒罵八百遍,“難怪世人?都道你就是個?糞坑里的石頭,又臭又硬!”

    他看了看大家的注意力都沒?在這邊,這才稍微的心平靜氣。

    筵席散后,崔善為在內侍的引領下去到了興義宮的書房,李世民、房玄齡等人?已經在室內,他驚訝的發現,魏徵竟然也在。

    他們正在商議對太子和齊王余黨的后續處理?事宜,而且顯然已經討論到了尾聲。

    “那就這么辦,”李世民對所有人?和顏悅色的道,“為首的人?既然已經伏誅,那就不要再牽連到更多的人?了,如敬德所言,如果?要株連余黨,那朝堂就維持不下去了。”

    大家紛紛應偌。

    房玄齡甚至建議:“殿下,東宮舊臣王珪、韋挺有經世之才,因楊文干一案被牽連流放至邊疆苦寒之地。臣以?為,不若將其召回,讓他們為殿下以?及大唐效力!”

    李世民的手指在案幾在敲了敲,意味不明的道:“王珪、韋挺”

    這些人?在以?前可沒?少給他使過絆子,的確是挺有才干。

    崔善為的心顫了顫,以?他所想,若是秦王,哦不,太子為了體現自己的優容,一個?魏徵已經夠了,這兩個?人?估計是夠嗆了

    可沒?想到,李世民卻笑道:“既然玄齡認為他們是經世之才,孤又有什么放不下的呢?那就下旨先將他們召回,再行任命。”

    “殿下寬仁。”

    李世民瞅見魏徵,高聲問他:“魏徵,你以?為呢?”

    “王珪、韋挺確實乃賢才,殿下寬仁,臣十分欽佩。”魏徵出列躬身?道,“只?是,大唐疆域廣闊,從長安發出去的消息往往要月余甚至更久才到邊陲之地。臣恐怕這一個?月內各地會?因為此事而牽連無辜,以?至人?心惶惶,生?出無數事端,甚至威脅社稷安穩。”

    李世民沉吟片刻,魏徵所言的確不是危言聳聽。如今各地的官員大多都是前隋留下來的,最?習慣的恐怕就是揣測上面的心意,至于揣測得?對不對,那就難說了。

    他問:“卿有何妙計?”

    魏徵:“臣愿作為使者,出巡各地,既讓大家看到殿下的真心,也可以?矯正一些還未犯下的錯誤。”

    崔善為心中暗道,精彩!有魏徵這個?前太子心腹作為旗幟,只?要他往那兒一杵,大家一下子就能明白是什么意思。

    他對魏徵的評價不由得?又往上調了幾檔。

    他覺得?太子應該會?答應魏徵的這個?請求,估計是派一位天策府舊人?作為主官,然后陪同魏徵一起前往。

    沒?想到,李世民大手一揮:“準了!就由你作為宣慰使,即日起便前往巡視各地,務必將孤的意思傳達到位。路途遙遠,你可全權裁斷!”

    他并未在魏徵的旁邊安插一個?天策府舊人?作為監督。

    崔善為愣了愣,就連魏徵也愣了愣。

    唯有天策府眾人?習以?為常。

    他們家殿下就是這樣的,用人?不疑,疑人?不用!

    魏徵深深的抬頭看了李世民一眼,立刻道:“臣領旨!”

    這時候,李世民才把目光轉向一旁等待已久的崔善為:“崔寺卿,關?于潤州屯的江東犁與其他事宜,請細細說來。”

    崔善為忙從袖中取出公文:“殿下,臣已將所有的公文都帶來了。”

    自有內侍來取公文。

    李世民逐一細看,看了一半后挑起了眉,然后將其遞給了房玄齡與杜如晦:“你們也看看。”

    兩人?接了過去,好奇的翻看起來,越看,臉上神?色就越奇怪,嚴肅中夾雜著喜悅,臉色變幻,看得?旁邊的程知節不禁有些心癢癢,忍不住湊過去也想要瞅瞅。

    李世民見狀,笑罵一聲:“你給孤收斂一點!算了,大家都看看。”

    于是,周自衡以?潤州屯趙卓之名寫的這些帖子,就在天策府眾人?的手中傳閱了一遍。

    程知節首先開夸:“這些帖子好,一件事寫得?明明白白,詳詳細細,只?要識字,都能看得?懂。我?平素看那些掉書袋的酸文看了就頭疼!”

    尉遲敬德等武將也都點頭。

    他們其實也都識文斷字,但還是受不了那些夾雜著大段大段華麗辭藻,華而不實的所謂錦繡文章。

    李世民搖搖頭:“你們吶~~~”

    房玄齡和杜如晦卻看得?很細,也沒?有關?注行文,杜如晦甚至還在心中根據文中給出的數據算了算,然后臉上浮現出驚愕之色!

    他道:“殿下,其中的數字若是真的,如他所說,按照理?想狀態,每畝可以?增產幾乎半石!僅是潤州屯,就可以?增產四分之一,這可是了不得?的數字了!”

    天下稻田有多少?若是每畝多半石,那加起來就是天文數字了。

    這多出來的糧食,能養活多少人?口?

    什么最?重?要?人?口啊!

    而且,折子中還寫,若是后續管理?得?當,繼續改進一些措施,產能還能繼續往上提一提!

    李世民動容。

    糧食,國之根本!

    尤其眼下和突厥馬上就要有一戰,那囤糧和后方的穩定便成了關?鍵。

    他問崔善為:“潤州屯趙卓,你可了解?”

    崔善為猶豫了一下,最?終還是將自己的猜想說了出來:“趙卓此人?,才能平庸,最?多只?能是不出錯。臣認為,這些公文并非出自趙卓之手,而是潤州屯錄事周純之手!”

    李世民挑起眉:“周純?”

    房玄齡之前在天策府就負責為他搜羅天下人?才,只?是略一思索,就想起來了:“禮部侍郎周玄的侄子,周純周十三郎?”

    崔善為頷首:“是。”

    他將自己認為是周自衡的理?由道了出來。

    “竟是個?年輕人?!”李世民起了些好奇之心,“孤觀其文筆雖無甚文采,但平和扎實,甚至觀點老辣,還以?為是一位經驗豐富的胥吏。”

    長孫無忌在旁笑道:“殿下,自古英雄俊才出少年。您十六歲的時候,都已經上戰場了。”

    大家臉上浮起善意的微笑。

    李世民笑了起來:“也是。少年英才,更是可貴。”

    長孫無忌話音一轉:“不過,周禮的女兒前些時候與齊王府長史結親,且本人?在政務上也有些糊涂了”

    崔善為明白了,周禮應該是在他們之前劃出來的需要讓出職位的那一波人?里——舊人?不走,天策府的新人?如何上位?一個?蘿卜一個?坑罷了。

    李世民擺了擺手:“一碼歸一碼,該罰的罰,該獎的獎。現在唯一需要確認的就是,這些內容是否真實,是否有夸大嫌疑”

    他看向魏徵:“魏徵,你既然要出巡各處,那不妨再往江南去一趟,幫孤考證仔細。”

    魏徵拱手稱是。

    商量完這件事之后,崔善為就被請出來,他清楚,這應該是后續的事情不方便自己聽了。不過,崔善為依然很高興,不管怎么樣,司農寺的這份功勞是跑不了了。

    他念頭一轉,忽然又琢磨開了:為什么太子殿下要讓他提前進去聽到之前的那些聊天?這里面是不是有什么深意?

    崔善為上了馬車后還在想。

    然后馬車震了一下,他來了靈感——這是不是意味著太子殿下想讓自己把他寬仁大量,放過前太子與齊王余黨之舉在七姓五望的世家中宣揚一番?

    崔善為撫了撫自己的長須,覺得?自己摸準了太子的脈絡,心滿意足的離開了皇宮。

    長安城的消息還沒?有傳到江南,對于李崇義與周自衡來說,現在最?重?要的事情是調查前幾日東山渡的那一場禍事。

    “對方很狡猾,”李崇義來到周宅,先給自己咕嚕咕嚕的灌了一大杯水,“之前抓獲的黑衣人?,用刑之后也死咬著沒?松口,昨晚在獄中自殺了。那一批武器的來源也被抹去了。還有,你們作坊那個?黃娘子,也不知所蹤。

    “那就這樣了?”周自衡擰起眉,十分不爽。

    他用手撐著站起來,再過兩天他背上就可以?拆線了,傷勢已經好了很多。趙卓給他放了一個?月的假,讓他好好的在家休養。一個?月后正好是收稻子的時候。

    “哼,那你也太小瞧我?了。”李崇義坐下來,露出得?意的笑容,“雖然證據都被人?抹去了,但也不是查不到。”

    幕后真兇的手法非常嫻熟,顯然不是第一次做這種事情了,而在這方面擁有豐富經驗的也無非就是那些世家們了。李崇義本身?也是世家出身?,他嗅到了熟悉的氣味。

    他循著各種線索找,匯總起來最?后指向了朱家。

    “朱家?”周自衡很訝異。

    他想起了朱十安。

    “不是朱十安,”李崇義搖搖頭,“朱家在江寧縣的話事人?是朱九齡。那黑衣人?、黃娘子都有家人?在朱家,一個?有當通房的妹妹,一個?是兒子在朱家田莊上干活。

    “朱九齡此人?,自負又擅權,往日曾經有人?密報,他與邵東有牽扯,只?是沒?有證據,看在他姓朱的份上,就放過了他。沒?想到,他竟然還敢!”

    如今,一切都能聯系起來。

    周自衡回想了一下自己和朱十安的交鋒,對方的段位的確是很低,不太像是他的手筆。

    “可是,邵東已經死了,死無對證。”

    李崇義勾著他的肩膀,一只?手正好打在他的傷口上,周自衡齜牙咧嘴,李崇義連忙放下,輕咳兩聲,有些訕訕然。

    “你這傷口還沒?好呢?”他嘟囔一聲,然后臉上泛起冷笑,“他以?為把所有的證據抹掉就行了?有的時候,想要摧毀一人?并不需要證據。”

    李崇義的眼睛中閃過一絲冷酷。

    他打算這兩日去一趟姑蘇,去朱家的本家逛一逛,問一問他們到底是怎么管束自家子弟的?是想要謀反嗎?

    朱家的反應很快,在李崇義還沒?回到江寧縣的時候,他們主家派來的人?就已經到了朱九齡的面前。

    第074章 第 74 章

    從姑蘇來的朱家三郎是朱家正支嫡子, 也?是朱家下一代主?要培養的幾?個核心后輩之一。朱九齡無數次在心里面鄙夷過他,不過是占了一個好出身。

    此時, 朱三郎將一堆上面血液還沒擦干凈的刀扔到了朱九齡的面前。

    朱九齡不動聲色:“兄長這是想干什?么?”

    “是你做的。”朱家三郎看他的反應立刻就能猜出來,他篤定的道,“我了解你,如果此事和你無關,這會兒早就已經跳起來了。”

    他輕諷一聲,“誰能想到,如今最推崇養氣自守的朱家九郎,實際上脾氣卻最為暴躁易怒呢?”

    被他眼?中的諷刺和嘲笑所刺激到,朱九齡騰地站起身,用力在桌上一拍:“你特意從姑蘇來就是來嘲笑我的?”

    “我是來給你善后的!”朱三郎冷冷道, 看了看四周, 湊近他咬牙切齒, “你是吃了熊心豹子膽了!之前的教訓還沒吃夠嗎?族里花了多少功夫才把?你之前和邵東來往的事情給壓下去!你竟然你竟然又惹出這么一檔子事!而且,還敢沖著那?李崇義去!

    “你知?不知?道, 他爹李孝恭不是那?么好惹的?”

    朱九齡的眼?里面閃過陰翳:“鐵打?的世家, 流水的皇帝。如今突厥就在邊鎮虎視眈眈,他們李家能坐多久的皇位還不知?道呢!”

    “啪”的一聲, 一記耳光直接甩到了他臉上。

    朱三郎拽著他的衣領, 把?他壓制在了坐床上,眼?中憤怒甚至帶著一點恐懼:“你不要命了可以,別連累朱家!”

    朱九齡憤恨的瞪著他,雙眼?中噴著火, 原本的士人風范已經蕩然無存, 氣得渾身發抖。

    自從他的阿耶死去之后,已經沒人敢再動他一根頭發絲了。

    “朱三郎, 他竟敢!?”

    朱三郎厭恨的看著他,咬牙道:“你可知?,長安城中,秦王已經將太子和齊王射殺在玄武門,而皇上在幾?日前就立了秦王為太子?”

    朱九齡的瞳孔倏地放大,他不知?道。

    朱三郎松開他,冷漠的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袖,惡意的道:“對了,你當然不知?道,你不過是旁支,又不在姑蘇,自然無法得到這么及時的消息。”

    這是朱家在長安的人,一路馬不停蹄,趕了七天七夜才送回?來的消息,比官府的邸報可快多了。

    他估計,當時快馬加鞭離開長安城去到各地世家豪族報信的,應該不在少數。

    朱九齡甚至都沒有注意到他的嘲諷,他的心神全部?都被秦王當了太子這件事占據了。在朱九齡的判斷里,李家的這三個兒子勢必會在后面引起動亂,說不定再來個幾?輪戰爭,李家的皇位未必能坐穩,就如前面那?些如同走馬燈一樣更?替的王朝一樣。

    而亂世機遇總是更?多,他這樣的人才自然更?容易出頭,說不定到時候還能超過正支去。

    可沒想到,最后卻在這短短的時間里就解決了!

    而且,獲勝的是秦王!

    那?可是一路戰無不勝,收服大半個天下的天策上將!

    “所以,你知?道了吧?”朱三郎狠狠道,“李家的這位置恐怕會坐得穩穩當當,如今,族里面已經打?算拆除塢堡。”

    李孝恭還在江南的時候,這兩年一直致力于和這些當地的世家們周旋,讓他們拆除塢堡。朱張顧陸里,除了朱家,其余三家都已經陸陸續續的拆了,只剩下朱家。

    在玄武門之變的消息傳來后,朱家的族長也?就是朱三郎的父親立刻就做出了拆除塢堡的決定——眼?看著這世間最起碼要平安百年,何必和當朝犯倔?

    “而你,卻在這個當口?招惹李家宗室的子弟!還是李孝恭的兒子!”

    李孝恭是宗室中難得的實權派人物。

    朱九齡癱在了坐床上,過了片刻,他倏地抬起頭:“所有的證據我都已經抹掉了,和我和朱家扯不上關系!這就是邵東和匪賊們想要去搶手工皂作坊而惹出來的禍事罷了!”

    朱三郎指向地上的刀:“人家都已經專門去了一趟姑蘇,將這些刀擺出來了!”

    朱九齡:“那?又如何?他們有證據嗎?”

    “他們需要證據嗎?!”朱三郎提高?聲音,憐憫的看著他。以往覺得這個堂弟還算聰明,只是有些被執念蒙住了眼?睛,但現在看卻覺得愚不可及。

    “他李崇義李孝恭需要證據嗎?”他重復了一遍,逼近他,“他已經盯上了你盯上了朱家!日后,他有得是法子來整治咱們!如今能先過來把這件事挑明,不過是看在你我都姓朱的份上!

    他看向朱九齡,面容冷漠:“你去找一個人麻煩的時候,讓他們在牢獄里自殺的時候,會需要證據嗎?

    大家都是玩這一套的,何必這么天真?呢?

    “若是這件事不是你做的,那?咱們家自然可以喊冤甚至是去長安他爹面前好好的論一論!可偏偏你是想讓他越挖越深嗎?今時不同往日了,我的弟弟。”

    朱九齡的身體有些顫抖,他知道這次是真的踢到鐵板了,不可能再全身而退。

    他艱難的問:“族里想要讓我怎么做?”

    朱三郎看向他的眼神中飄過一絲不忍,低下頭在他耳邊說了什?么。

    朱九齡的臉上涌現起驚恐之色,他嘶啞著喉嚨高?聲叫起來:“不!不可能!”

    朱三郎站直身子:“想想你的家人,你的兒女?九堂弟,體面一點,也?讓朱家體面一點,或許族人們會看在這個的份上對你既往不咎。”

    說完后,他走出了這處書房,扔下一句:“我會在這里待三天。”

    書房中只剩下朱九齡一人,他半晌沒有換姿勢,神色灰敗,最后凄厲的狂笑出聲,然后又痛哭流涕,再無之前從容模樣。

    玄武門之變傳過來江寧縣時,已經是十天后。

    這邊遠離長安,大家對此倒是沒有什?么太多的感覺,也?體會不到之前那?種詭譎緊繃的氛圍,時常在酒坊和食肆里還能聽到各種津津樂道的討論?。

    “這皇位定下來了,好啊!以后就安穩了,也?不用擔心打?仗了。”

    “可不是?而且秦王不是挺好的嘛,皇上之前也?不知?道是怎么想的”還沒說完就迅速的被同伴給捂住了嘴。

    至于其他的不能堂而皇之聊的,大家還是不敢太放肆,只能偷偷摸摸的私下里議論?。無外乎是皇帝立嫡長子沒有錯,然后秦王對自己兄弟也?實在太狠云云。

    不過,李世民在群眾中還是打?下了一片基礎的,雖然引起了一些非議,但大部?分的老百姓們都覺得他被封為太子也?挺好。有人更?是信誓旦旦的道,那?幾?日太白經天,恐怕就是老天爺想要將皇位交給秦王的預兆。

    “那?太子什?么時候登基”后半句又被人給捂住了。

    他的同伴跳腳道:“你不要命了?皇上還活著呢!”

    “哦,哦,也?是。”

    總之,玄武門之變在民間并沒有引起什?么軒然大波,除了幾?個酸儒書生之外,在江南一帶至今還沒有聽到太多指責李世民得位不正、不孝不悌的言論?。

    反倒是在官場上,引起的風波可比民間大多了。

    比如潤州屯,屯副朱十安和主?簿程琰就告假了。

    趙卓總算是出了一口?惡氣,長笑道:“活該!想必他如今正如一只鵪鶉一般,躲在被窩里瑟瑟發抖。”

    周自衡知?道,朱十安是齊王的人——當然,肯定不是那?種心腹的關系,估計也?是攀附上了齊王府的什?么人。所以他才一直雄心壯志的想要干掉趙卓自己當屯監,并且認為自己很有把?握。

    他感嘆一聲:“這就是風水輪流轉啊。”

    “說得好。”趙卓笑瞇瞇的,都想哼兩句小曲,他把?視線轉向周自衡,關心的問:“你的傷勢好些了沒有?不是讓你在家里歇著嗎?”

    距離東山渡那?一晚已經過去快十天了。

    周自衡忍不住摸了摸自己的后背:“好多了,已經拆線了。現在可以如常的活動,只要不是劇烈運動就行了。我去甲字屯是坐牛車去的,可沒騎馬。”

    趙卓還是不認同的看著他:“何必如此辛勞?”

    “水稻快要成熟了,我得親自去看看,不然心里總是放心不下。”周自衡道,“好在,今年天公作美,風調雨順,一切都很順利。”

    “你啊你~~~”趙卓搖了搖頭。

    如果說趙卓之前與周自衡交好大部?分是因為他折騰出來的那?些東西可能會讓自己升職,那?現在他卻是真?正的把?周自衡當成了自己的子侄來對待。畢竟,誰會不喜歡一個做事認真?、心思真?誠而且嘴巴還很會說話的后輩呢?

    他對周自衡道:“如今新太子冊封,你的水稻又馬上要迎來一個好收成,還是有機會的。”

    他說的是功勞一事。

    周自衡含笑道:“其實我現在也?不看重這個了,只要水稻能有好收成,這邊的農事變得更?加興旺,就很開心了。倒是屯監,之前和你說的恐怕不一定實現得了了”

    他有些愧疚。

    歷史上江東犁的發明者是誰就沒有結論?,可見,其發明者也?沒有受到什?么嘉獎。或許如今不過是回?到了歷史本該有的正常軌跡上去。

    “老夫無妨。”趙卓笑起來,“有你在,今年的考評肯定是上。”

    而且他現在也?做出了一點樂趣,每次周自衡來匯報說屯里的糧食如何如何又長了一點的時候,趙卓的心情都很不錯。據他所知?,之前疲懶著的那?些掌固們,現在居然也?會愿意主?動跑去屯田里看一看了。整個屯里,雖不能說面目為之一新,但也?還是有了一些些改變。

    更?關鍵的是——

    “朱十安,你也?有今天!”趙卓笑呵呵的又感嘆了一遍,然后決定今日要去醉賢樓喝杯酒才行。

    周自衡啞然失笑。

    趙卓約他一起前去,周自衡婉拒了。今日,李崇義會來家中用膳。

    李崇義帶來了新的消息。

    “朱十安恐怕不單單是因為齊王的原因,”他臉上浮現起似笑非笑的神色,“他哥哥朱九齡,死了。”

    周自衡和徐清麥倏地抬起頭,一臉震驚。

    “死了?怎么死的?”

    “誰知?道呢?對外說是染上了急病,然后一病不起。”李崇義道,“不過,我這剛從姑蘇回?來,他就死了,而且他們正支的人還來過一趟,想也?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

    不過是朱家給他遞上來的投名狀而已。

    “不過,他們朱家也?的確是夠狠。我原本只想要將他放逐出江南,發配到不毛之地就好了。沒想到,他們竟然就這樣果斷利索的讓他去死了。”

    李崇義收到消息的時候都有些驚訝。

    周自衡雖然一心想要復仇,但是沒想到卻是以這樣的形式復仇。他一時之間有些感慨也?有些唏噓。

    徐清麥想起了死去的田翁,淡淡道:“他因為家族的蔭庇而作惡多端,最終也?被自己的家族逼著去死。或許,這就是報應吧。”

    話雖如此,兩人還是覺得有些暗暗心驚。那?些世家的錦繡之下,掩藏了多少深幽隱秘?

    周自衡正色對李崇義一拱手:“要多謝小將軍為我等報仇,解決后顧之憂。”

    知?道有這么一條毒蛇盯著自己的作坊,真?是渾身不踏實,防不勝防。如今,那?些打?作坊算盤的人都得在心里掂量掂量——朱家人不行,他們行不行?

    “謝什?么,他想殺的是我!”李崇義飲了口?酒,眉毛挑起來,歡暢的問:“這是你之前釀的那?一批酒?”

    周自衡頷首:“已經到時間了,現在的口?感正好。等到時候再釀一批,窖藏幾?年后拿出來,口?味會更?好。”

    “幾?年后的事情我管不著,”李崇義立刻道,“但你現在這批可要勻個幾?壇給我,我給我阿耶送過去,也?讓他嘗嘗。”

    “沒問題,已經給你備好了。”周自衡豪爽的道,“我讓人去酒坊拉就行了。”

    他釀的第一批酒,總共也?就二?十壇左右,自家留一點待客用,其他的都是用來走禮的。李崇義、康有德、陸存中、趙卓、楊思魯等等,都有份兒。

    李崇義喝了幾?口?,又有些迷惘:“長安那?邊定下來了,我阿耶也?不回?來了,接下來還不知?道會不會把?我給召回?去。”

    他那?磚窯馬上就要出磚了,若是現在走,他肯定舍不得。

    “你寫信去給大都督說,將事情原原本本告訴他,他自然會懂。”周自衡道。

    徐清麥也?點點頭:“說不定他看到你這代縣令做得如此之好,還會幫你把?前面的代字給去掉。”

    她頓了一下:“你在信里求求他。”

    李崇義有些猶豫:“這樣真?的可以?”

    他們父子之間,其實大多數時候談的都是公事。尤其是父親位高?權重,平日也?都是處理朝堂大事,像他當了代縣令之后,那?些雞零狗碎的事情從未向他提及過。因為覺得也?沒什?么好說的。

    徐清麥看了看在旁邊努力吃飯的周天涯,笑道:“小將軍,你這就是一葉障目了。公事是公事,私事是私事。你向大都督寫信,自然就是私事,難不成信里還非得要討論?朝堂大事人生哲學不成?”

    周自衡點點頭:“如果周天涯以后遠離我們在外,我們也?不過是只想知?道她每天有沒有吃飽,有沒有穿暖罷了。”

    他說著說著,自己心里都別扭了起來,抱起周天涯,哄著問她:“要不,你以后還是留在阿耶和娘親身邊吧?”

    徐清麥翻了個白眼?。

    李崇義摸了摸腦袋:“那?我回?去給他寫信說一下。”

    他眼?睛一亮:“他要是不愿意,我再給太子殿下寫封信,讓他暫時先別召我回?長安了。”

    現在管著天下政事的,可是他二?堂叔呢!

    周自衡和徐清麥對望一眼?,都有些恍惚,這才想起來,他的二?堂叔正是李世民啊!

    周自衡頓時覺得該對李崇義更?恭謹一點。

    不過,在看到李崇義又把?眼?光默默的投向了自己面前的那?碟子糯米藕之后,他想也?不想,果斷的用筷子把?剩下的那?兩塊給放到了自己的嘴巴里。

    這會兒,江南的一些本土時蔬已經可以被端上餐桌,菱角、蓮蓬、芡實等等等等,在后世,也?稱為“水八仙”。

    既然邀了李崇義來家中吃飯,周自衡就打?算做個夏日時鮮宴。蓮藕送過來的時候上面還裹著泥,蓮蓬上有著水珠在打?轉,他瞅著心喜,便?扛著徐清麥的死亡注視親自在廚房站了半天。

    當然,做出來之后,她也?沒少吃就是。

    蜜汁糯米藕、莼菜豆腐湯、茭白炒肉絲、雞頭米荸薺糖水、還有幾?樣肉菜,再配上新開壇的酒,既有江南風情,又有西北風味,自從那?一夜以來,大伙兒已經很久沒吃得這么高?興了。

    孫思邈平日吃東西算是克制,但是今日亦多吃了兩塊糯米藕,藕質綿軟粉糯而糯米軟糯香甜,又在井水中冰鎮過,吃起來沁人心脾又帶著兩分清涼。

    徐清麥讓他別多吃:“糯米不好消化,您悠著點兒,別吃太多。”

    孫思邈正色道:“無妨,待會兒再吃一劑消食散就好。”

    徐清麥竟無言以對。

    劉神威在旁邊忍著笑,然后被師父輕輕敲了一記。

    大家都愛吃,連周天涯都吃了一小口?,自然也?就成為了最快光盤的菜。

    李崇義嘟囔著:“這桂花藕那?么好吃,你也?不多做點兒。”

    說來也?奇怪,他雖然是西北漢子,但是卻很愛吃甜食,今晚的糯米藕和糖水他可沒少吃。或者說,周自衡覺得整個大唐的人都挺愛吃甜的。但凡東西里能放點蜂蜜,都能讓人趨之若鶩。

    或許是因為,這里的糖實在是比后世要難以獲取。尤其是平民百姓,日常能吃到糖的幾?率實在是很小。

    他尋思,要不要到時候在田莊里規劃一塊地出來種點甘蔗,看看能不能熬出更?好品質的糖,如果能去一趟嶺南就好了,嶺南那?邊其實最適合種甘蔗。

    不僅僅是種蔗,后世大部?分的水稻培育基地都在嶺南與海南。

    “嶺南?”李崇義搖搖頭,一副敬謝不敏的樣子,“那?邊實在是太潮濕而且熱燥,瘴氣又重,上次去,營中很多士兵都患上了病。不過,廣州郡毗鄰大海,安南、婆羅洲、天竺等地均有船在那?邊靠岸,繁華可比江都。”

    聽得周自衡悠然神往。

    “不說那?些。”李崇義朝著他端起了自己的酒杯,他原本用是碗喝酒的,但嘗過了這邊高?度四五十度的烈酒后便?自動換成了酒杯。他目光認真?,“周十三,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就聽你說以后必然是太平盛世,這句話我一直都記得。如今,似乎可以成真?了,咱們得好好的喝一杯。”

    然后,又立刻在徐清麥的瞪視下補了一句,“我喝酒,你喝茶,反正咱得碰一下。”

    周自衡舉起自己面前的茶碗:“行。”

    李崇義又對著所有人都舉起了杯:“祝盛世。”

    看得出來他今天很高?興。

    所有人都舉起了杯子:“祝盛世。”

    周自衡和徐清麥當然也?很高?興。之前他們其實一直在忐忑,生怕因為自己的穿越而導致了什?么蝴蝶效應,讓歷史發生改變。蝴蝶別的沒什?么,可別把?貞觀給蝴蝶掉了。現在,他們倆總算是放心了。

    一直到散場后,洗漱完,兩人都還興致勃勃,索性鉆到了書房,鋪開紙。

    “貞觀重要的節點和事件有哪些,你記得吧?”徐清麥問他。

    周自衡想了想:“具體的都忘了,就記得一些人名。反正基本上玄武門之變的功臣們和天策府的老人們都有善終。哦不對,侯君集好像后面造反了。”

    徐清麥記得的是:“李承乾和他弟弟李泰爭皇位,結果不知?道為什?么李承乾腿瘸了,但李泰也?沒討著什?么好,最后便?宜了李治。”

    “還有就是什?么王玄策一人滅一國,李靖封狼居胥,突厥被趕跑,西域歸附”周自衡想起來,一攤手,“這些好像和我們也?沒什?么太大關系?”

    徐清麥和他面面相覷,然后放下了筆,嘆口?氣:“也?是。”

    她撐著下巴看向外頭:“不知?道長安城現在是什?么樣子,還有,我徐四娘的娘和姐姐弟弟也?不知?道怎么樣了?”

    路途遙遠,他們兩三個月才通一次信,上次收到長安那?邊寄來的信已經是兩個月前了,沒說什?么大事,就是在信中絮叨了一番。徐清麥那?時候剛穿越來沒多久,不知?道該回?什?么才好,隨便?糊弄了幾?句然后附上了一些銀兩便?讓車馬行的人給帶回?去了。

    周自衡冷笑兩聲,顯然是想起了長安城中的周家:“四九年入國軍也?不過如此了,也?不知?道他們現在后不后悔。”

    自從上次那?邊來信把?他給罵了一頓之后,他就再也?沒寫過信回?去了,懶得管,只求不要連累他。

    兩個人安靜的躺在書房的榻上,看著月亮。

    周自衡蠢蠢欲動,想要做點什?么,手還沒伸出去就看到徐清麥似笑非笑的表情。

    她道:“怎么?傷口?不想好了是吧?”

    周自衡收回?手,頹然道:“想。”

    不過,他依然把?她拉入到了懷里,不能做別的,那?抱一下總是可以的吧?

    耳鬢廝磨之間,周自衡的視線掠過在大大書案上放著的人體解剖圖示,忽然愣了下來。

    他低下頭:“你好像忘了一件事情。”

    徐清麥正有點心猿意馬,被他這么一打?斷,腦子里還有些反應不過來,睜著的一雙杏眼?水色朦朧,不解的看著他:???

    周自衡忍不住又親了親她的眼?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自己,默默的看著她:“我好像記得,某些人似乎好像曾經說過要告訴我一個秘密。”

    徐清麥:!!!

    她是真?的忘了!

    第075章 第 75 章

    徐清麥是真忘了。

    經歷了那個?晚上, 然后又是擔心他的?傷勢,又是解剖課程, 還要操心手工皂作坊那邊的?事情,她忙得像個?陀螺一樣轉個?不停,早就把那天說的?給扔到腦后去了。

    現在想起來,她呲溜一下?就從周自衡的?懷里?滑了下?來,然后在坐床邊正襟危坐,讓周自衡忍不住捻了捻自己的?手指,那上面似乎還縈繞著她肌膚上的?柔嫩觸感,讓他悵然若失。

    “要從哪里?講起呢”徐清麥輕咳了一聲,苦苦思索了起來。

    周自衡試探的?問:“從你那個?神奇的?空間?講起?”

    “其實不是空間?,是一個?系統。”徐清麥道, 有了開頭之?后, 她的?講述就順利多了。她將自己第一次發現系統之?后至今發生的?一些事情娓娓道來。

    周自衡聽了之?后, 第一反應是皺起了眉:“這東西?來歷不明,不會是有什?么問題吧?”

    他有些緊張, 拉過她的?手:“你在使用過程中沒?覺得有什?么異樣吧?”

    徐清麥抿嘴笑了笑:“我其實也想過這個?問題, 不過還沒?有發現什?么不對。我是覺得,這個?更像是某種來自未來的?高科技產物”

    她將自己的?一些推測說了出來, 兩人又討論了半天, 最終也得不出什?么結果。

    “這個?宇宙的?奧妙實在是太多了。”周自衡感慨,“誰能想到穿越真的?就發生了呢?高維空間?、平行世界、時空場共振多一個?讓人不能理解的?系統似乎也沒?那么奇怪了。”

    徐清麥蹙起眉:“有的?時候我在想,我們的?穿越會不會就是因為這個?系統。它選中了我,然后連帶著把你也給一起帶過來了。”

    她語氣有些愧疚。

    周自衡摸著下?巴, 嘖嘖兩聲:“那我可得謝謝它, 不然哪來這么好的?機會和你成為夫妻?求婚、領證都省了。”

    徐清麥的?愧疚一下?子就被他搞沒?了,危險的?盯著他:“你再說一遍?”

    “不說了, 開玩笑的?。”他挑起眉,眼睛閃著笑意?,又嚴肅的?叮囑徐清麥:“萬一你察覺到哪兒不對,一定要立刻中止。”

    他們沒?辦法剝離,但最起碼可以做到不用。

    徐清麥點點頭:“放心,我知道。對了,”她想起來當時對系統的?一個?猜測,“如果它真的?和我們的?穿越有關系,我在想,那等我拿到了所有的?成就之?后,咱們說不定就可以回去了?”

    “或許有這個?可能。但是”周自衡挑起眉,意?味深長的?看著她,“如果現在讓你選,你能放下?這邊的?所有事情,回到現代嗎?”

    徐清麥本來想脫口而出“當然可以”,但是話到嘴邊,她的?心里?卻浮現起了一種微妙的?感覺。

    真的?可以嗎?

    小小的?可愛的?現在已?經會貼著她的?臉親親的?周天涯,殫精竭慮讓她在杏林中大放光彩的?如長者一般的?孫思邈,還有那些依靠著周家?依靠著手工皂作坊生活的?人們,以及她立下?雄心壯志剛剛才拉開序幕的?醫學計劃

    她長長的?呼出一口氣,臉上露出復雜的?微笑。

    不知不覺,竟然就已?經有了這么多牽絆了嗎?

    這些牽絆就像是錨,將他們這兩條在時空巨浪里?風雨飄搖的?小船穩穩的?固定了下?來。雖然還在飄蕩,但最起碼不用擔心被忽然吹至無盡的?荒海。

    徐清麥沒?有正面回答他的?問題,只?是道:“還好我和你在后世都沒?有太多掛心的?人。”

    他們的?父母緣分都很淡薄,倒也省去了許多牽掛。

    周自衡想到他那對父母,哼哼了兩聲,沒?再說刻薄話——知道此生可能永不能相見之?后,兩人的?形象似乎都變得可愛了一些。

    徐清麥又對他說了系統的?一些用處,其他的?周自衡都不在意?,畢竟只?對醫生有用,但是商城卻讓他羨慕嫉妒恨,簡直嫉妒到質壁分離:

    “有食物!有日用品!甚至還有生鮮!書籍!”

    難怪她時不時就能拿出一些新鮮東西?,每一樣都好想要。

    他眼巴巴的?看著徐清麥,徐清麥立刻明白了他什?么意?思。

    “別想太多,我積分不夠,不可能把它浪費在這些東西?上。”她斷然拒絕,“不過下?次如果刷新出什?么新的?東西?時,我會先告訴你然后看看你有沒?有什?么特別想要的?。”

    她順便去系統空間?里?看了一眼,之?前去了一趟姑蘇給自己掙了不少分,再加上其他時候斷斷續續獲得的?,她現在的?積分已?經有1250分,但距離獲得第三個?成就還差得遠呢。

    “積分和金錢”周自衡琢磨著,“既然積分無法快速獲得,那賣酒這個?事情就要提上日程了。”

    之?前因為手工皂的?收益已?經頗為可觀,他只?去釀了一次酒就把這事兒給放一邊忙其他的去了,把釀酒師傅給急得跳腳但又沒有辦法,據說成天都在酒坊里?嘟嘟囔囔。

    現在,周自衡忽然就有了動力。

    他自己的?物質欲不高,心心念念的是:“要是能有賣種子的就好了,省了多少功夫。有器械賣也行,買一臺顯微鏡,直接一步到位。”

    徐清麥搖搖頭,戳破他的美好幻想:“這些都沒有,而且以后估計也不會有。”

    她總結了一下?,除了醫療器械之?外,商城里?所有的?東西?其實都是在為宿主?的?個?人生活水準服務,提供的?也都是生活類的?用品,和生活無關的?技術類從來沒?有出現過。

    周自衡:“但是有書籍?”

    徐清麥:“書籍也都是醫學相關,沒?有其他科目。”

    周自衡找本化學書和生物書來復習一下?的?愿望破滅了,但很快又恢復了樂觀:“既然有干辣椒出現,那到時候肯定也有其他的?農作物,說不定等你成就更高了,還會有生鮮類。來個?紅薯土豆玉米吧!”

    這幾?樣都是直接可以培育的?,只?要能有實物在手,他就能保證可以培育出胚芽。而且,指望徐清麥趕緊獲得大醫稱號,可比指望大唐忽然在造船遠航上打通任督二脈然后發現新大陸要來得更快。

    這些有了,要不要來點后世改良過的?水果

    周自衡陷入到了激動的?暢想里?。

    徐清麥雙手叉腰:“到時候,你來求求我,我說不定就多花點積分給你兌換出來了。”

    周自衡看著她得意?的?小表情,嘴唇向上翹起,忽然欺近她,眼神含情脈脈:“你要我怎么求你?你想對我做什?么都可以。”

    他的?聲音原本就較為低沉,此刻刻意?降低,更像如天鵝絨一般柔和又華麗,讓徐清麥控制不住的?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勾引她是吧?

    徐清麥挑釁的?緩緩挑起眉,身體往后一靠,半倚著坐床上的?小幾?,然后伸出了自己的?腿。裙邊迤邐滑落,露出筆直細長的?小腿,她用繃緊的?腳尖在他大腿一側輕輕的?滑來滑去,直到看到他眸色變深,呼吸聲變重,然后就在他忍不住想要撲過來的?時候倏地站了起來。

    周自衡不可思議的?看著她,徐清麥慢條斯理的?整理好了自己的?衣服,微微抬起下?巴:

    “你先想想,到時候要怎么討好我然后,你的?傷還沒?好,這段時間?都給我老?實的?待著!別給我起什?么花心思!”

    說完,她就神清氣爽的?出門了,宛如一只?驕傲的?孔雀。

    周自衡:你狠!

    他叫住徐清麥,對方?回過頭來。

    周自衡溫聲道:“謝謝你告訴我,我很開心。”

    這么重要的?事情,謝謝你信任我。

    徐清麥一愣,然后莞爾一笑,如同月光下?綻放的?鮮花,俏皮的?朝他擺了擺手,然后裙角消失在門外。

    在玄武門之?變的?消息傳遍整個?大唐的?時候,魏徵已?經率領著護衛從長安城出發,一路向東前行。路上,他有時會遇到一些拖家?帶口向南遷徙的?家?族,打算去到江南或者是去往益州等地,甚至還有一些打算遷到西?域去。

    他讓護衛喬裝打扮去仔細打聽,果不其然,大多數都是攀附了太子與齊王的?家?族,其中,甚至不乏有出自隴西?李氏、河東薛氏這樣大家?族的?分支。

    有老?者顫顫巍巍的?道:“雖則太子殿下?表示既往不咎,也不牽連,但誰知道等局勢穩定之?后,他又會怎么想呢?還不如早早的?離開這片是非之?地,也免得被人惦記上。”

    他是怕李世民秋后算賬。

    魏徵聽了后,心中感嘆不已?。

    故土難遷,能讓一個?家?族冒著路途上的?偌大風險,將自己的?根基拔起寧愿去到其他地方?生活,可見其心中的?恐慌程度。雖則殿下?已?經頒布下?旨意?,但對此懷疑態度的?人還是很多。

    關鍵,他們的?憂慮是對的?!這樣的?情勢下?,絕對會有人渾水摸魚,以此為借口來鏟除異己。

    這也是他此行的?目的?——將局勢盡自己的?最大可能趕緊安撫下?來。

    魏徵知道有人對自己迅速的?倒向秦王頗有意?見,甚至是十分不齒。但他絲毫不在意?。對他來說,他遵循的?一直都是自己的?本心,那就是讓這片被戰亂肆虐了多年的?土地休養生息,不要再起任何?戰禍兵災。出于這個?目的?,他向太子諫言要暗殺秦王,因為對天下?而言這是最小的?代價,可惜最終是秦王先動的?手。

    也出于這個?目的?,在秦王獲勝后,他立刻又歸順了秦王。

    所以,不管李世民不僅不殺他還招攬他是要做戲給天下?看還是真心欽佩他的?才能,他都不在乎。讓他作為穩定人心的?旗幟,吸引所有人的?眼光也招來無數罵名,他也不在乎。

    他在乎的?,從來都只?是天下?清明、國泰民安。

    但是,魏徵的?擔心還是發生了。

    幽州都督、廬江王李璦反了。

    這個?消息傳出來的?時候,魏徵正在前往磁州的?路上,磁州靠近邯鄲,已?然是李璦的?領地核心。

    “主?簿,咱們不如先在此停下?,再往前走就危險了。”護衛前來征求他的?意?見。

    魏徵思索片刻:“可。先觀形勢再說。”

    結果,倒也沒?等多少天,幾?天后就又傳來新消息,李璦府中的?長史王君廓又反了李璦,將其勒死?了,并將李璦的?家?人與屬官等都送去了長安,仗還沒?打呢就這樣平息了下?來。

    魏徵一行便繼續向前行進。

    到了磁州時,馬車外傳來了一陣喧嘩聲以及呵斥聲,還有鎖鏈發出的?聲音。

    魏徵掀開車簾一看,竟然看到了自己眼熟的?人:那兩個?被枷鎖扣著的?正是前太子千牛李志安和齊王護軍李師行,他們形容狼狽潦倒,身上有著血痕,而后面的?衙役與兵將則罵罵咧咧,正在拿鞭子抽他們。

    “還以為你們是高高在上的?貴人呢?給我老?實點兒!”

    魏徵連忙下?車:“住手!”

    李志安和李師行見了他之?后神情激動:“魏公?!”

    魏徵亮出自己太子府詹事主?簿的?身份,讓這些衙役和兵將放了這兩人,后者十分猶豫。

    魏徵道:“爾等放心,若是有人問起,所有責任全由魏某承擔。且,我正打算前往幽州,前去見王君廓王長史。”

    這些人聽得他這么說,這才將兩位前東宮的?屬官放走。

    魏徵到了幽州后,勸說王君廓:“長史早年就跟隨太子殿下?,身經百戰,自然明白太子殿下?的?為人品性。我自長安帶來殿下?的?旨意?,對前東宮余黨絕不牽連。”

    王君廓陰沉著臉,對他私自放走兩人頗有意?見:“這李志安與李師行昔日都曾經是追前太子與齊王的?武將,若是他們心懷叵測,魏主?簿,這后果你擔得起嗎?”

    “正是因為他們重要,所以魏某才自作主?張放走他們!”魏徵卻不懼他的?怒火,淡然道,“昔日東宮將領薛萬徹出逃,聽消息他是往山東去。山東是什?么局勢,大將軍想必也清楚。”①

    王君廓當然清楚。山東那邊聚集了大片的?士族和前隋時的?起義軍,無論在朝在野都是一股龐大的?勢力,且土地肥沃,是天下?糧倉,因此也一向是前太子和太子競相拉攏之?地。

    魏徵更清楚,因為他的?家?族就是山東的?一個?破落小士族,而李建成在山東的?勢力幾?乎可以說全是他一手拉攏經營起來的?。他很明白薛萬徹如果與山東那些人合在一起,能夠迸發出多大的?能量。

    他苦口婆心道:“殿下?的?旨意?已?下?,現在全天下?的?人都在盯著。若是執意?將李志安與李師行五花大綁,押入長安,那沿途所經之?地,所有的?人都能看到這樣的?場景,殿下?的?赦令也就會成為一個?笑話!日后誰會相信殿下?的?命令?!”

    王君廓沉默了下?來。

    魏徵又道:“薛萬徹與跟隨他的?那一批東宮將領們未必就想著要造反,只?是擔心自己的?身家?性命而已?,本身也在觀望赦令是否真實有效。若是他們知道李志安李師行被押入長安,恐怕就真的?要反了!

    “所以,王長史,雙李雖然不是什?么緊要人物,但此事卻是茲事體大啊!”

    王君廓道:“可若是長安那邊日后追究起來”

    說來說去,無非是不想擔責罷了。

    “我來之?前,殿下?已?經授權我便宜行事。”魏徵道,“若真有事,我一力承擔!”

    王君廓一咬牙:“那就依魏公?所言!”

    魏徵走出王君廓的?府邸之?后,只?覺得渾身輕松。

    他回過頭去,看著原本屬于李璦的?幽州都督府的?重檐翹角漸漸的?隱于黑暗之?中,心中如明鏡一般了然。李璦他很了解,雖然暗中投靠了李建成,但實際性格膽小懦弱,也絕非將帥之?才。所以,朝廷才派作戰經驗的?軍中將領王君廓來襄助他。李璦與王君廓素來交好,若是王君廓誠心勸說,李璦絕不會鋌而走險。

    而如今,王君廓殺了李璦,立下?大功,恐怕接下?來的?幽州都督之?位就是他的?了。

    魏徵搖了搖頭,心下?嘆息。

    大唐初立,可是從朝廷到地方?,絕大多數人的?心態卻依然與前隋時的?亂世沒?什?么區別,冀望自己能夠成為一地梟雄,爭權奪利,眼光卻從來不能放得更遠一點。這天下?,要做到真正的?安穩,還有很長很長的?一段路走。

    魏徵與王君廓的?談話在幾?日后就擺在了李世民的?案上。

    他看了之?后,發出爽朗的?笑聲,顯然極為高興。

    他拉著長孫氏的?手,欣喜的?道:“看來,魏徵的?確是真心投靠于我!否則不會愿意?背上這樣的?責任將雙李放走,又與王君廓對上。”

    長孫氏對他盈盈拜下?:“恭喜二哥又多了一位經世之?才。”

    “什?么?您想要去舉報朱屯副?”周自衡詫異的?看著趙卓。

    他這是又被什?么人給挑唆了?

    趙卓踱來踱去,見他一幅不贊成的?樣子,宛如被人潑了一盆冷水:“十三郎覺得此事不妥?”

    朱十安和程琰在家?躲了半個?月之?后終于如常的?來屯里?點卯了,他精氣神全無,毫無之?前的?高傲,這讓趙卓從心里?感到舒坦。他瞅準時機逮著朱十安好好的?嘲諷了一通,對方?只?是陰鷙的?看著他,這讓他又覺得有些無趣,還有點毛毛的?。

    趙卓和酒友們聊起這事兒,幾?位酒友都勸他,何?不趁著這個?機會舉報朱十安是齊王余黨?讓他下?獄,從潤州屯甚至整個?江寧縣消失,除掉心頭大患。

    這讓趙卓十分動心。

    對啊,既然能把朱十安從潤州屯踢走,何?樂而不為呢?

    “不,不是現在。”周自衡緩緩的?搖了搖頭,“把他踢走可以是任何?時候,但不要現在做。”

    他坐在了趙卓的?對面:“您想想,現在除了那一些核心人員之?外,有傳出來其他人被下?獄和株連的?嗎?甚至,連原本的?東宮洗馬魏徵都被封為了太子詹事主?簿,這說明了什?么?”

    趙卓又不傻,他撫了撫胡須:“說明了太子不想把事情鬧得太大?”

    “然也!”周自衡道,“之?前因為爭位,朝廷分成好幾?派,大家?不得不站隊。現在結果出來了,如果要清剿的?話自然容易,可是清剿結束后呢?所有人都被牽扯進去,那朝廷還怎么繼續運行?天策府人才再多,能把從上到下?空出來的?全部坑都給填上嗎?”

    當然是不行的?!

    所以,李世民不想要再起事端的?話,絕對會就此打住,息事寧人。

    聽他這么一分析,趙卓被丟棄的?理智終于回來了,也知道這個?時候去舉報朱十安會有隱患,最終只?能打消了這個?念頭。

    等到一旬過后,從長安傳來了新的?赦令,規定六月四日之?前與隱太子以及齊王有牽連的?,以及在十七日李璦造反之?前與他有來往的?,一概不允許相互告發,若有違背這項命令的?,不管真假一律以誣告罪處置!

    趙卓握著周自衡的?手,后怕不已?:“賢侄啊,還好有你在我身邊為我出謀劃策!”

    周自衡也沒?想到后續真的?來得這么快,謙虛了幾?句。

    “屯監何?必把目光放在這等人身上?”他笑道,“最近就是收稻子的?時候了,咱們應該關注這事兒才對。今年的?收成,絕對不差!”

    最近整個?潤州屯里?忙的?就是這件事情。

    除了趙卓之?外,所有人都被派出去巡田,監督屯戶們將水稻收上來,然后稱重入庫。在趙卓的?“徇私”下?,江寧縣的?兩處屯田被分給了周自衡和楊思魯,朱十安、程琰以及其他的?掌固們只?能去更遠的?其他屯巡視。

    不過,這一次掌固們都沒?有什?么怨言。春巡周自衡已?經替他們去了,這次他們再不去怕是說不過去了。況且,甲字屯一向由周自衡負責,那稻子長得讓人看了都心喜,收割的?時候他自然要在。

    兩位奔赴丹陽的?掌固正在驛道邊的?茶亭里?休息,他們已?經在七月的?毒辣太陽下?趕了一上午的?路了,穩妥起見最好在茶亭里?待到申時,等太陽不再那么炙熱的?時候再出發。

    休息一兩個?時辰,兩人難免會談論起最近大家?都在關注的?事情。

    “聽說了嗎?最近越州有人舉報齊王余黨,已?經被定為了誣告。”

    “嘖嘖,可真是慘,本來想趁著這個?升官發財的?,沒?想到卻把自己給搭進去了。”

    “慘什?么呀!誰知道他舉報的?那人到底是不是齊王余黨?”

    “也是。不然只?要自己看不順眼的?就說是隱太子和齊王余黨,這天下?不就亂了套了?聽說東宮的?主?簿魏徵最近正在到處巡視,防的?就是這個?。”

    聽到這里?,不遠處背對著他們的?青衫文士微不可見的?輕咳了一聲。

    兩位掌固并未察覺。

    “你知不知道,其實咱們屯監前些時日也想要去舉報朱屯副的??”左邊那人壓低了聲音,“結果被周錄事給勸住了。”

    “真有此事?”

    “當然是真。我在外面親耳聽到的?。屯監可真的?要好好感謝周錄事一番。”

    “可不是?”

    兩個?人竊笑起來。

    然后有人感嘆:“不過,周十三郎雖然年輕,但我也不得不佩服他的?定力。朱十安之?前如此針對他,他卻沒?有趁著這個?時候落井下?石,殊為難得。”

    “然也。”另外一人也贊嘆道:“而且他看著年輕,于農事上卻是經驗豐富,你有沒?有去看過甲字屯的?屯田?”

    “看過了,的?確長得比周圍的?都要好,也不知道這次的?最終數量稱出來到底能有多少。”

    “肯定是比往常要高不少的?!”

    “可惜不能親見。”

    他倆長吁短嘆,為不能親眼見證最后的?結果而感到遺憾。

    待到太陽不再掛在正中了,兩人看了看天色:“走吧!”

    這才出門上馬,然后消失在了驛道上。

    那位青衫文士自然就是進了江南地界后就輕車簡行、低調行事的?魏徵。他已?經離開長安城將近一個?月,為李世民大肆宣揚他的?赦令。功夫不負有心人,原本的?東宮大將薛萬徹在聽到了一系列故事后終于從躲藏著的?終南山中走了出來,向李世民歸順。

    隨著他的?歸順,天下?那些蠢蠢欲動的?心思也漸漸地平息了下?來。

    而魏徵,也從幽州一路往東,最后來到了這里?。

    他召來護衛,吩咐了幾?句,護衛匆匆到茶亭主?人處問了什?么,然后返回答復:

    “主?簿,他們就是潤州屯的?掌固。此處前往江寧縣,大概還需要一日路程,咱們今日到達燕子磯,明早換船出行,約摸上午就能到。”

    魏徵頷首:“咱們明日到了江寧縣后,先去甲字屯看看。”

    護衛領命:“是!”

    第二日,一艘船從燕子磯出發,停靠在了東山渡口。

    第076章 第 76 章

    在東山渡口賣水的老王頭看到有人下船, 熱情的招呼:“客人要?不要?喝水?加了蜜的水,燒開了的, 很干凈。”

    魏徵頂著炙熱的太陽,被?他這么一喊還真覺得有些渴了,便信步走到了那一片樹蔭下,頓時覺得涼爽許多。

    “行,來三碗。”

    他這次來江寧縣,并不打?算帶上大隊人馬,只帶了兩個護衛,其?余人都留在了燕子磯的驛站里。

    老王頭動作利索的給三人各盛了一碗。盛夏天氣,涼絲絲又帶著甜味兒的水從喉嚨里灌下去,渾身都覺得舒坦了很多。

    老王頭見魏徵衣著樸素, 其?貌不揚, 但是帶的兩個護衛卻一看就是精干驍勇之輩, 知道肯定不是凡人。

    他好?奇的問?了一句:“客人是來江寧縣尋親訪友?”

    魏徵微笑道:“老人家為何猜我是尋親訪友?”

    “嗐,咱們這兒來得最多的其?實是南來北往做買賣的行商, 不過我觀客人溫文儒雅, 卻不似是商人。那自然就是來尋親訪友的。”老王頭樂呵呵的解釋道。

    “這邊來往的商人多?”魏徵看了看四周,除了老王頭之外卻沒?有多少人, 甚至看上去都有點冷清, “那怎么卻不見腳夫和力士?”

    “也就這幾天少了,大家伙兒都忙著給自家割稻子呢。”老王頭道,“也就是我家人口多,用?不上我這老頭子, 所以索性便來這兒賣水。”

    而且賣水的收成可?是家中一大經濟來源。

    “原來如?此, 老人家有福氣。”

    “福氣稱不上,客人謬贊了。還有就是現在正好?是正午, 熱得很,我們這里沒?人會在這個時候出來的,一不小心中暍了也麻煩。我勸客人不妨也在這樹蔭下等一等,等太陽不那么曬了再走也不遲。”①

    魏徵的確是覺得熱。他是北方人,第一次體會到南方的熱,和北方完全不同?,熱的同?時還悶,身上一直黏答答的,讓人覺得極不舒服。于是,他從善如?流,在老王頭提供的小凳子上坐了下來。

    “沒?想到江南之地也用?上了這種胡凳。”

    “我們也不知道是不是胡凳,反正忽然之間,城里面的人就開始用?上了。”老王頭道,他對這胡凳顯然很滿意,“用?起來方便,前幾個月大家都在做,木匠們可?高?興了。”

    “方便倒的確是方便。”魏徵瞇眼?看過去,發?現碼頭兩側的屋子很多都在拆,有些吃驚,“這些是?”

    老王頭:“這是要?拆或者是準備拆的屋子。”

    魏徵狐疑:“為何要?拆?”

    他難免在心中腦補了一番當地豪強驅趕普通百姓的戲碼,神色都變得有些凝重起來。

    “要?換成磚瓦的!”誰想老王頭語氣輕松,并且開始興奮起來,“咱們這位新來的小李縣令,可?是做了件大好?事了!”

    小李縣令?

    魏徵反應過來,是李孝恭的兒子李崇義?。

    老王頭豈能錯過向外地人講述本地八卦尤其?還是正面八卦的絕好?機會?他手指向碼頭不遠處:“您看到那邊的磚窯了嗎?那就是小李縣令建起來的,燒磚燒瓦的師傅也是他找來的。當時要?建這個磚窯的時候,很多人還不愿意來做工呢,現在可?都后悔了!”

    “您說,這有磚瓦房住,誰愿意住竹屋啊?現在縣城里頭,很多也都在改建呢。不過眼?下夏收,大部分都停下來了,還是收稻子比較要?緊。”

    他將李崇義?建磚窯的事情細細說來,聽得魏徵很入神。

    他沒?想到李崇義?這個年輕的宗室子弟居然當起縣令還像模像樣,而且是真的切實的為當地做了好?事。這可?比現在長安城中那些只知道斗雞走狗的紈绔子弟們要?強多了!

    “李縣令也經常過來這邊監工,還有周錄事。據說一開始還是周錄事建議他建磚窯的呢。”

    魏徵:“周錄事?發?明江東犁的那位周錄事?”

    怎么哪兒哪兒都有他?

    “是,潤州屯的周錄事。”老王頭欣喜的一拍大腿,“原來客人也認識周錄事啊!”

    魏徵不動聲色的問?:“他在本地很有名聲?”

    “不瞞您說,別的地方我不知道,但我們東山渡這塊,那可?都是極敬重周錄事與徐娘子的!”老王頭拍了拍胸脯,表示自己的情緒發?自內心,“要?不是他倆在這邊建了作坊,很多人賺了些銀錢,就算是能以工換磚那也是翻新不起房子的。”

    就算磚不要?錢,人工要?的吧?其?他材料要?的吧?別人來幫忙不說給工錢,總得要?包飯吧?這些可?都是錢!

    東山渡這邊現在翻新房子的人比縣城里面還多,就是因為很多人前兩個月給周家的莊子和作坊里做工,賺到了一些閑錢。

    于是,魏徵又從老王頭嘴里聽了一個故事。由此,他知道了這位周錄事的夫人是神醫,他與李崇義?是好?友,他很會做飯,據說現在城中流行的鐵鍋炒菜就是從他家傳出來的

    他不得不打?斷老王頭,不然再聊下去就沒完了。:

    “說到江東犁,老人家可?用?過?”

    “還沒?呢,這東西出來得太晚了,那會兒大家都插好?秧了。”老王頭有些意猶未盡,但馬上又高?興起來,“不過,我大兒已經找好?了木匠,準備收割完稻子就去做,后續翻地要?用?的。”

    “果真有那么好使?”

    “好?使?!我大兒還特意去借了別人家的使?,的確是好?使?。要?是下次春耕換成江東犁,那我們家就有多余的人再去開點荒了。誰也不會嫌棄糧食多,您說是不是?”老王頭喜滋滋的,好?像明年自家就能多出幾畝地來,“要?不我說還是讀書人的腦子活呢,就像周錄事說的,這種田都是需要?動腦子的”

    老王頭絮絮叨叨,和他聊起甲字屯:“現在甲字屯那一塊,好?多人去看,那邊的水稻的確是長得好?,而且周錄事也隨他們去看,還開了幾次課。”

    魏徵:“開課?”

    “哎,就是那個什么什么,講學!”老王頭努力半天終于記起了這個詞,“周錄事和徐娘子,都在東山渡這邊做了兩三次講學了,每次這里都是人山人海,十里八鄉的人都過來了。”

    他的眼?神陷入到了回憶里,嘴角浮現起笑容,顯然那幾次講學都給他留下了極深的印象。

    “講的東西我們都聽得懂,周錄事講怎么種稻子,徐娘子講要?怎么更好?的防止生病”老王頭的臉上又浮現起惆悵之色,“誰知道,原來那蠱脹之癥竟然是由小小的釘螺引起來的呢?當年,我一個弟弟就是因?著這個走的”

    “好?了,不講這些傷心事了”

    在老王頭的嘴里,那幾天東山渡人來人往,堪比江寧縣的草市。不僅僅是東山渡上的居民?,還有大戶田莊里的佃戶,甚至連剛從渡船上走下來的行商們也都會停下腳步,站在人群的外圍聽一聽。

    就連鎮上的狗都停止了吠叫。

    魏徵聽得悠然神往,還有一點點震撼。

    向平民?講學,有教無?類,這樣的盛景已經許多年許多年沒?有出現過了,再往上,甚至可?以追溯到千年前,百家諸子們游走于各個諸侯國之間的盛況。

    這也讓他對周十三郎,現在還要?加上他的夫人徐四娘,更加感興趣了。

    這兩位是真正的大仁大善,還是只是沽名釣譽?

    這個時候,太陽終于不再在頭頂高?高?的掛著了,正午已過,在家里以及陰涼地方待著的人們也開始陸陸續續的出來干活。碼頭這一塊一下子就變得熱鬧了起來。

    魏徵問?過老王頭甲字屯的方位之后,便悄然離開,不再打?擾他做生意。

    他看到了人們三三兩兩的拿著鐮刀開始在太陽底下割著稻子,時不時站起身來擦把汗,雖然辛苦但是臉上總是帶著微笑。看到了碼頭一側的磚窯,有人推著板車,和駐守的士兵嬉笑打?著招呼,將燒好?的磚搬到自己的板車上。

    還有碼頭上多起來的腳夫、力士,從酒肆中出來攬客的小二

    一切都顯得那么的生機勃勃。

    因?著這一路上見識了太多官場上的爾虞我詐、誣告與反誣告,魏徵這段時間的心情屬實有些沉重,但眼?前的這一切卻讓他又變得輕松愉悅起來。

    “走,我們去甲字屯!”

    甲字屯里正處于一片喜氣洋洋。

    幾乎整個江寧縣甚至整個江南之地都在夏收,他們自然也不例外。不過,他們又稍微特殊一點,分了先后——參加了浸種小組的稻田,因?為插秧時間就比其?他人要?慢了差不多一旬,所以前幾天他們所有的人都在給其?他人家干活,而現在,他們的稻子也到了快收割的時候了。

    投桃報李,之前一批已經收好?了稻子的人也來幫忙。

    有屯戶用?手捻了捻他們的稻穗,羨慕極了:“果然,你們的稻子就是更好?。”

    不僅顆粒大,而且更飽滿。

    林十五抬起頭來,看了看眼?前的稻田,金黃色的稻穗沉甸甸的,壓彎了水稻,風一吹甚至可?以掀起一陣陣泛著金光的稻浪,一直綿延到了遠處的山腳下。

    今年大豐收了!

    他的心里涌起一陣陣的喜悅,甚至讓眼?眶都變得熱熱的。再回想起自從答應加入浸種小組后,自己身上背負著的巨大壓力,還有中間發?生的種種事情,心中翻騰的情緒就更激動了,壓都壓不下去。

    旁人問?他:“你怎么了?”

    林十五彎下腰,粗魯的用?露出來的胳膊擦了一下眼?睛:“沒?什么,剛被?葉子刺了一下眼?睛。”

    “想哭就哭唄!”那人哈哈笑起來,毫不給情面的戳穿了他的謊言。

    林十五惱羞成怒,剛想要?懟回去,就聽到那人說:“別說你,看到這些稻子,我都想哭了。好?些年沒?看到這樣豐收的場面了。”

    林十五糾正:“以前也肯定沒?有今年收得多!”

    “是,是。”那人彎下腰,唰唰唰的用?鐮刀割過去,稻子就倒下了一排,嘟嘟囔囔,“早知道當時我也加入你們這個浸種小組了。明年我一定加入!”

    這樣的言論林十五從春巡回來之后就經常聽到。

    他道:“不,我覺得明年應該沒?有浸種小組了。”

    那人大驚,直起腰來:“十五,你是不是從周錄事那里聽到了什么?明年沒?有了?怎么會呢?大家都覺得這個法子好?”

    林十五露出惡作劇的笑容:“因?為明年大家肯定都會這么做,那自然就沒?有什么小組了!”

    那人才知道自己被?戲耍了:“好?你個林十五!”

    林十五報了剛剛的仇,哈哈大笑起來,旁邊的人也都笑了起來,空氣里洋溢著快活的氣氛。林十五看向不遠處的田埂,站著的人是周自衡和楊思魯,忽然覺得剛才還酸楚疲倦的胳膊忽然又有力氣了。

    “大家加緊速度,趕在明天把重量都給稱了!”

    他雖然年紀小,但是因?為一直跟在周自衡身邊做了很多事情,在屯子里的威信已經逐漸不下于屯正丁老三。他振臂一呼,旁邊聽到了的人都紛紛響應。

    “好?嘞!”

    “沒?問?題,看我們的!”

    周自衡站在田埂上,含笑的看著眼?前的一切,只覺得自己穿越后這四五個月的付出是有收獲的,心中極有成就感。

    楊思魯:“明天就有結果了。”

    周自衡一時沒?反應過來:“什么結果?”

    楊思魯奇怪的瞥他一眼?:“自然是到底收成幾何,錄事,您不會忘記之前和屯戶們打?過賭了吧?要?是每畝收了三石,那以后他們在種地上就都聽您的。”

    “這個啊!”周自衡真忘了,他一攤手,“主要?是他們現在也挺聽我的啊。”

    從春巡回來后,屯戶們就基本上都聽他的了。在農事上想要?有權威很簡單,要?不就能解決實際的問?題,要?不就讓人看到成果。正巧,他兩項都占了。

    楊思魯:“那倒是不過等著出結果的人還是很多的,掌固們都在猜呢。”

    周自衡捏了捏手邊的稻子,然后又眺望了一下遠處,篤定的道:“三石肯定是有的。”

    楊思魯剛想回答,卻聽到從兩人身后傳來一位中年文士的聲音:“三石?據在下所知,江南的畝產不過是兩石,還是綜合了上等田得出來的數字。”

    兩人回望過去,看到一位身著青衫,雖然其?貌不揚但是氣度不凡的中年文士站在身后。

    周自衡拱手道:“您是?”

    這文士自然是剛到甲字屯不久的魏徵。

    “在下姓魏,幽州人士。”他含糊的道,“游歷至此,聽聞了江東犁與甲字屯一事,特地前來一觀。”

    周自衡不疑有他,自從春巡回來后,附近大大小小的士人和農戶們就經常過來取經,畢竟門第再高?,官做得再大,在這個時代也必須要?關心自家的田地收成。

    土地和糧食是根本。

    他見這姓魏的文士眼?神清明,心中生出了幾分好?感,便道:“兩石的確是這邊普遍的水平。而且,如?果是說普通老百姓的話,他們手中往往以中等和下等田居多,所以可?能還達不到兩石,差不多在一石五左右。”

    一個低得可?憐的數字。

    魏徵問?:“那周錄事就這么確信,這片屯田可?以有三石?是不是今年因?風調雨順,所以才湊巧的達到了三石?”

    周自衡驚訝:“您認得我?”

    魏徵含笑道:“我自從東山渡下船后,就聽聞了許多關于周錄事的故事。剛才又聽到了兩位的談話所以才確定,所以才貿然打?擾,還請不要?見怪。”

    “無?妨。”周自衡早知道自己的名字經常出現在酒坊食肆還有街頭巷尾的八卦里,也只能失笑搖頭。

    他指了指眼?前的那一片農田,回答他的問?題:“先生從北邊來,可?知道這邊最原始的耕作方法?”

    魏徵知道一點:“火耕水耨之法。”

    用?火將田里的雜物草木燒掉,然后在田里灌水,將稻種灑下就好?。

    “然也。幾百年前,或許還是刀耕火種,可?見種田的技術和方法是在不斷進步的。”周自衡感慨,“在刀耕火種時,畝產可?能還達不到一石,后來,演變成為了火耕水耨,然后慢慢的又知道了育秧以及移栽可?以讓水稻長得更好?。漸漸的,才有了現在的一石五。可?見更先進的技術自然也帶來了更好?的收成。”

    魏徵:“周錄事覺得自己的方法就是更先進的技術。”

    “我不敢妄言,只能讓結果來驗證。”周自衡笑道,“不過,種田的確也是一門學問?!”

    魏徵頷首:“《氾勝之書》與《齊民?要?術》便是此中翹楚。”

    “正是!”周自衡對魏徵的好?感又多了一點,能知道這兩本農書的文士,在這個時代定然是博覽群書的。

    魏徵:“周錄事也看過這等農書?”

    周自衡點點頭:“在下于潤州屯任職,自然要?熟讀農書。”他想到眼?下很多士族會覺得農書登不上大雅之堂,于是又忍不住補充了一句,“農書是農人們智慧的結晶,是對天下農事的總結,很多時候的確具有指導性意義?。”

    指導性意義?魏徵在心中咀嚼這個詞。

    他又道:“周錄事于水稻種植似乎頗有經驗,魏某在江南剛購置了一個小莊子,打?算日后種水稻,所以今日才特地尋來,不知可?否向錄事討教一二?”

    他想看看周自衡是不是真的有真才實學。

    周自衡倒是很高?興,于傳授農業知識一事上他從來都很大方,和徐清麥一樣,巴不得多一點人主動來學。

    “不知先生有哪方面的問?題?”

    魏徵指了指眼?前的這一片水稻:“不如?錄事就講一講,如?何培育出了這一片稻子?”

    周自衡:這講起來就話長了。

    他抬頭看了看天色,今天正好?還有時間,索性便做了一個“請”的姿勢,陪著魏徵在這一片田里溜達了起來:

    “這一片田和其?他地方都不相同?,當時”

    徐清麥曾經說過,只要?周自衡愿意,他可?以和任何人成為好?友,一方面是因?為他自來熟,和誰都能搭得上話,一方面是因?為他待人大方。就好?比現在,他對著魏徵這個剛見面的人,就能將自己當時在浸種小組的事情從頭道來,將種植水稻的一些小秘訣以及會遇到的技術問?題也都傾囊相授。

    甚至,他還會貼心的道:“先生若是現在記不住,不如?留下地址,到時候我寫下來,讓人送過去。”

    魏徵猶豫了一下,留了自己在幽州好?友的地址。

    他深深的看了一眼?周自衡,問?道:“若是有如?此經驗技術,大部分人都是不愿輕易教人的,可?周錄事卻似乎不一樣”

    “我也有不愿意教人的東西。”周自衡笑了笑,坦然承認,“先生自東山渡來,可?能知道我家有作坊在那邊,那里的都是不傳之秘。但農事卻不相同?。我今日告訴先生,來日先生在自家試過之后覺得好?,自然會有其?他人也來問?先生。希望先生到時候能如?我今日一般,將這些知識傳授出去。

    “多產出幾石糧食,在天災的時候或許就能多救幾個人。”

    在后世之時,農業于他,是生意,是家族產業。哪一個研究項目時時出不了成果要?被?砍掉,哪一個糧種賣得好?,這些都是需要?放到秤上面去考量的。因?為那時候幾乎所有人都已經能吃飽飯了,而且還能吃得不錯,所以他雖然能夠理解農業的重要?性與意義?,但是并不能共情。

    但是現在這個時代不一樣,在春巡后,在接觸過許許多多的底層農戶之后,周自衡真切的感受到了每一畝田多收個三五斗對此時大部分老百姓的意義?。

    他微妙的有了一種被?需要?感。

    魏徵看著他的眼?睛,忍不住心中震動。

    他一路過來一直都在想,周自衡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聽了那么多故事,魏徵大概在心中勾勒出一個形象,出身新貴的年輕俊才、風度翩翩、待人和善、生財有道、謙遜有才、老辣周全、長袖善舞這些特質有的很契合,可?有的卻自相矛盾。

    如?此復雜,簡直不似人間之人。

    再聯系一下他的作為,魏徵忍不住會想,他是想要?成為一個人人稱頌的圣人嗎?

    這樣的人,若不是圣人,便是大奸大惡之輩。

    可?如?今,看到他眼?睛里的純粹,魏徵卻覺得他就該是這樣的人。那些想象的詞匯忽然就飄然遠去了,只剩下周自衡這句“多產出幾石糧食,在天災的時候或許就能多救幾個人。”

    魏徵忍不住微笑起來,他問?道:“周錄事可?曾想過將這些也寫成農書?”

    “農書嗎?”周自衡沉吟一下,“或許等有空的時候我會寫下來再集成冊子。”

    “那魏某愿成為拜讀它的第一人。”

    魏徵對著他行了一禮。

    周自衡被?嚇了一跳,有點猝不及防,心里泛起嘀咕:怎么忽然行這么正式的禮,是感謝自己講的這些技術?還是是幽州之地的禮節?

    驚訝之余,他趕緊回了一禮,這位魏先生看上去可?比自己大很多,算長輩了,不能失禮。

    直起身后他忍不住又問?了一句:“明日所有的屯田應該都收完了,是稱重入庫的日子,先生若得空的話不妨來看一看。”

    魏徵意味深長的道:“魏某一定來。”

    第二日,魏徵帶著護衛如?約而至,他驚奇的發?現,除了自己之外,還有很多很多人都趕過來了,將甲字屯堵得水泄不通。

    第077章 第 77 章

    周自衡也沒想到會來?這么多人。

    自家的幾位早就想來?了, 徐清麥說一定要?親眼見證這一刻,她與孫思邈一起來?的。潤州屯除了在外?的幾位掌固與朱十安程琰, 其余人都來?了。除此之?外?還有陸存中等熟人以及江寧縣大大小小的士族和田莊管事們,甚至還有縣丞。

    他們帶來?的馬車牛車與護衛們將甲字屯的路堵了個水泄不通,楊思魯緊急找了幾個屯戶來?梳理道?路,待會兒運糧的車得?從這兒過?。

    “他們這是都在等著看呢,要?是真能收三石,恐怕以后都要?用你的這套法子了。”縣丞笑道?,他主管民生,這樣的事情自然?要?來?,順便說了一聲:“李縣令正在東山渡那邊,讓我和你說一聲, 他待會兒就過?來?。”

    “沒問題。”周自衡和他寒暄了幾句后便去與其他人打招呼。

    徐清麥陪著孫思邈在一側, 孫思邈看著那入目金黃的稻田, 沉甸甸的稻子,感?慨萬分:“我已經許久沒有見到這般豐收場景了。”

    所有人都是熱烈昂揚的, 而?不僅僅是疲倦, 情緒匯成一股洪流,讓這片天地為之?一振。孫思邈置身其中都覺得?整個人似乎年輕了幾歲, 這感?覺可不比在山中修仙求道?來?得?差。

    徐清麥:“以后這樣的場景會越來?越多的。”

    她好?奇的張望著周圍, 之?前?她來?的時候還正插完秧呢,青翠細嫩,沒想到轉眼就馬上要?收獲了。她看到一個其貌不揚的青衫文士,那文士看過?來?, 徐清麥自然?而?然?的對他點頭笑了笑, 也沒在意就轉過?頭繼續去看田里的人割稻子去了。

    魏徵一眼就認出來?,那應該就是周自衡的妻子徐四娘, 沒想到也如此的年輕,容貌不俗,兩人站在一起倒是一對璧人。

    他還有些疑惑,徐四娘身邊那位看上去鶴發童顏的老道?士又是誰?怎么看上去竟然?有一點點的眼熟?

    正在自己?記憶庫里使勁尋找的時候,周自衡過?來?了:“魏先生!”

    魏徵朝他拱手,打趣道?:“沒想到竟有這么多人,看來?,周錄事的這一片屯田和那個賭約在江寧縣是赫赫有名啊。”

    周自衡沒想到他連那個賭約都知道?,有些不好?意思:“當時也是沖動了。”

    “年輕人,氣盛一點是好?事。”

    “那您先在這邊看著,馬上就要?開始稱重?了。”

    從魏徵身邊離開,周自衡走到徐清麥身旁。

    徐清麥好?奇的問了一句:“這就是你說過?的那位魏先生?看著確是不俗。”

    雖然?容貌普通,整個人看上去還有些干瘦,穿著也很簡樸,但不知為何,看著他站在那兒卻?讓人想起了叢叢修竹,頗有君子之?風。

    周自衡點了點頭,輕笑了一聲:“也不知為何,每次對著這位魏先生都覺得?像是在對著以前?的導師。”

    總有一種馬上就要?答辯的感?覺。

    徐清麥噗嗤一笑:“可能是因為他一看就是飽學之?士吧。”

    他們說話的時候,屯戶們正在揮舞著鐮刀向?最后的幾畝地進發,稻子一排又一排的倒了下去。然?后立刻有人將倒下的水稻運到一邊的空地上。空地上早就放了幾張大的稻床,木架竹面,守在那里的人抱起一捆水稻將它使勁的砸向?稻床,用力摜打,隨著他的動作,稻谷紛紛脫落,落入到稻床下方的簸箕里。

    這是一個絕對的體力活兒,往往由身強力壯的男人們來?干。

    而?被摜打后的秸稈也不能馬上就扔,它們還會被人曬在空地上,屯里面的幾頭耕牛早就準備好?了,它們拉著沉重?的石碾子在上面壓來?壓去。幾輪過?后,相對沒那么強壯的人,男人女人老人,手持著連枷再對這些秸稈不斷的拍打,上面殘存的稻谷自然?就都落下來?了,到時候只要?收走空的秸稈就行。

    總之?,主打一個絕對不錯過?任何一顆谷子。就連幾歲的小朋友,只要?走得?穩當的,都挎上了小竹籃,跟在大人的后面在田里拾稻穗。

    魏徵不免想起了自己?家鄉收麥子的情形。他甚至曾經聽聞收麥子的時候,有農戶因為太過?勞累直接倒地不起的,而?且還不是鮮例。

    他忍不住輕嘆一聲:“無論是麥子還是水稻,向?天討飯吃,在土里刨食,永遠都是最累的。”

    也是最窮的。

    這時候,稻田里傳來?歡呼聲。

    林十五跑了上來?,興奮的對周自衡道:“錄事,已經全部收完了!”

    周自衡高興極了,看向?趙卓。

    趙卓的嘴角微微向?上,對周自衡更?滿意了,他輕咳了一聲,提高了音量道:“那現在就開始稱重?入庫。”

    屯戶們中間又響起了一陣歡呼聲。只有入庫結束后,剩下的那一半糧食才?真正的歸屬于他們,可以任由他們處置。所以大家都期待極了。

    幾位潤州屯的小吏已經將屯里的那口木缸從板車上搬下來?。這是司農寺的制式缸,統一了標準,將糧食倒入其中,與缸面齊平的話正好就是五石,除此之?外?里面還有從一石到四石的刻度。

    不算是特別精準,但也夠用。

    兩位壯漢將木缸抬到了儲糧的地方。

    之?前?收好?并且已經脫好?了粒的稻谷全部都放在了這個臨時的倉里,按照每戶堆放在一起。自從開始秋收之?后,屯里面就開始進入到了全面戒嚴的階段,丁老三安排了不少青壯日夜巡邏,防止有人來?偷糧搶糧。

    只有當糧食入了潤州屯的庫之?后,他們才?能松一口氣。

    所有人幾乎都擠到了倉門口,等著看待會兒的結果。

    負責點卯的是一位老資格的掌固,他從最靠近門的一堆開始,問:“這堆誰的?”

    屯戶中擠出一個人,急忙道?:“是我,掌固,是我家的。”

    那掌固有些不耐煩:“報名字!”

    “哦哦,趙六!”

    掌固在簿子上勾了一筆:“行,開始稱重?。”

    早有兩個小吏拿了竹制的斗,將稻谷一斗一斗的舀入到了木缸內,不一會兒就齊平了。

    趙六陪著笑臉:“幾位,麻煩給掃一下唄?”

    那石缸里的谷子已經稍微的堆出了一點點,其實是相當于一石多一點。如果趙六不管的話,那他可能分到的就會少個半斗一斗。

    負責舀糧的小吏有些不耐煩,剛想罵以往不都是這樣?今日任務繁重?,每個都讓他再掃一下,累不累啊!

    還沒等他發作出來?,同伴在暗處扯了扯他的袖子。他一驚,這才?看到旁邊站著的周錄事與趙屯監正看向?這邊,記起今日不同以往,于是便吞下已到嘴邊的話,忍氣吞聲,伸出手用一旁的長長竹竿一掃,那缸面立刻平了。

    趙六笑得?咧開了嘴。

    那小吏在心中罵罵咧咧,知道?有了他帶頭,之?后的每一次自己?恐怕都要?來?這么一下了。

    五石、十石、十五石一缸一缸的糧食被倒入到潤州屯早已經準備的麻布袋內,被扎好?口碼放在牛車上。這樣的牛車整整有十好?幾輛,都整齊的停放在外?面的路邊,還有從縣里調來?的衙役們看守。

    在一些大屯,尤其是邊境以及匪賊橫行的地方,屯糧入庫是需要?軍隊出馬來?看守押運的。

    這邊,趙六家的糧食已經快到尾聲了,還剩下底下薄薄一層一看就不足一石的糧,他正用手捧了放在小吏給的斗里,然?后心情忐忑的等著老掌固的最終報數。

    他家一共有六十五畝地。乍一聽六十五畝不多,畢竟大唐男子授田目前?承襲舊例,十八歲以上男丁就可得?露田80畝,桑田20畝。但是,這只是名義上的規定。事實上,只有少數一些土地廣闊的“寬鄉”才?能勉強實現這個數字。而?且這八十畝露田,可能還包括了各種還未被開墾出來?的“生地”,連下等田都不算。

    而?在屯里面,他的六十五畝地就是實實在在的可以馬上就種莊稼的“熟地”,并且以中等田為主。

    屯戶們往往都是在戰亂中失去了大部分家人的田戶甚至是孤寡戶,就像是趙六家,只有他和他的妻子,頭上一個老人,膝下還有兩個孩子,在這個年代算得?上是人丁單薄。沒有勞動力,給他多了田地,他也種不了,反倒會為固定的地租地稅發愁。因此,成為屯戶反倒或許是他現在最優的選擇。

    趙六盯著老掌固在打算盤。

    老掌固得?出最后的結果,對他贊許的看了一眼:“還不錯,一共一百三十二石七斗,畝產兩石!”

    趙六高興得?嘴巴都咧到了耳根子底下。他記得?去年是沒有那么多的!

    周自衡看了一下大家的反應,輕咳了一聲,然?后問老掌固:“這里有他去年的收成嗎?”

    趙卓反應過?來?:“對,對!得?看一下他去年收了多少。”

    老掌固表示自己?早有準備,他將那簿子翻了翻,找到了對應數據:“去年,趙六的畝數相同,六十五畝總共收一百二十三石。”

    這樣一對比,屯戶們才?明?白了過?來?。

    “竟然?多收了十多石!”

    “今年的氣候和去年的其實差不多吧?”

    “看來?,主要?還是后面的事情做對了。”

    后面的事情是什么?是跟著周錄事一起在合適的時候給水稻施肥,灌溉。

    在場的人沒有人嫌棄這十多石少,大家都精神為之?一震,空氣里洋溢著興奮的氣息。

    趙卓忙對老掌固道?:“繼續,繼續!”

    接下來?第二位,和齊六家的人口結構差不多,因此土地數量也差不多,只多了五畝,一共七十畝地。但是他的稻谷堆看上去就是要?更?大一些。

    老掌固噼里啪啦的用算盤算好?,然?后高聲報數:“丁強,七十畝地,收水稻一百七十六石,畝產兩石五!”

    丁強高興得?都不會說話了,一直興奮的在那兒搓手。

    而?原本也很高興的趙六卻?哭喪著臉,哀嘆起來?:“早知道?,我就不偷懶了!”

    趙卓聽了后,饒有興趣的問:“你偷什么懶了?”

    趙六縮了縮脖子,小聲的說道?:“之?前?周錄事說要?什么有計劃的間歇灌溉,我覺得?太麻煩了,就沒搞得?那么細”

    旁邊一個小士族好?奇的問:“什么是有間歇的灌溉?”

    趙六茫然?:“具體我也忘了。”

    林十五看了一眼周自衡,見他默許便開口道?:“就是在水稻齊穗后,往田里面灌一次水,讓它自然?的落干,然?后保持濕潤兩到三天,再重?復去灌新水。要?一直持續要?水稻黃熟才?停止。”

    周自衡含笑頷首,補充一句:“水氣協調,這樣才?能讓根和葉保持活力,結的谷粒自然?更?多也更?飽滿。”

    丁強喜氣洋洋:“我就是按照周錄事教的做的,不過?,累是累了點兒”

    一些離河流比較遠的農田,需要?每天頂著大太陽去挑水來?灌溉,那段時間他和妻子兩人真的快累趴了。但是看到現在的收成,卻?覺得?一切都值了!

    趙六之?前?舒爽了,但是現在卻?后悔莫及。

    周自衡搖頭道?:“還是溝渠挖得?少了,溝渠交錯的話,其實不用自己?挑水那么麻煩,直接放水就行了。”

    他打算在農閑時將組織屯戶們挖溝渠放上日程,水充足了,還能改善土壤質量。

    魏徵在一旁默默的觀察,那些屯戶們對周自衡的敬服不似作偽,發自真心。他甚至比屯監趙卓還要?更?有威望。

    之?后,又稱了兩個屯戶家的糧,畝產量都在兩石一到兩石五之?間。趙卓已經掩飾不住自己?臉上的喜悅之?情了,照這個趨勢來?看,今年潤州屯的大豐產已經是顯而?易見。

    他忍不住對周自衡道?:“要?不,咱們先稱你那個浸種小組的?”

    他已經等不及看到那個數字了。

    周自衡知道?其實大家都是在期待那個,從善如流,便讓記錄的老掌固與小吏先從浸種小組的開始。

    這時,屯外?傳來?了馬蹄聲,是李崇義趕了過?來?。

    他有些懊惱,出于看熱鬧以及對周十三的支持,自己?本該早早的就到場的,結果磚窯那邊臨時出了點事情,他解決了后才?一路狂奔而?來?。

    聽到響動,一些人回過?頭來?。

    “我來?晚了!”李崇義道?,然?后第二眼他就看到了在周自衡旁邊不遠處站著的魏徵,忍不住眼睛瞪出來?,脫口而?出:“魏”

    魏徵忽然?重?重?的咳嗽了幾聲。

    李崇義將自己?的話給吞了回去,硬生生的轉了個彎:“為何都在此地?”

    周自衡有些狐疑的在李崇義與魏徵之?間轉了轉,但眼前?的事情比較緊急,來?不及細想。他笑道?:“快來?,就等你了。”

    李崇義掛上笑容,當做沒看到魏徵,來?到了最前?面。

    他心中掀起了驚濤駭浪:魏主簿什么時候到了江寧縣?而?且居然?還出現在了甲字屯?是為了誣告一事巡視而?來?嗎?但看上去又不像,而?且還微服私訪

    李崇義腦子里飄過?無數個問號,以至于在接下來?都顯得?有點心不在焉。

    其他人都不覺有異,他們的心思都放在了面前?的谷倉中。

    浸種小組也就七戶人,小吏挑了一個谷堆看上去最小的,是齊嬸子的谷堆,她是孤寡,只有二十畝地。

    二十畝地的糧食,很快就出結果了。

    不單單是齊嬸子和浸種小組里其他的人,所有的人都在等著。

    老掌固算好?數字,自己?也禁不住訝異的挑了挑眉,高聲喊道?:“齊嬸子,一共二十畝地,收糧六十二石,畝產三石一斗!”

    人群中開始嘩然?,不管是屯戶還是前?來?看熱鬧的人都忍不住驚呼出聲。

    “三石!真的上三石了!”

    “沒想到真的可以上三石!”

    有其他田莊的管事忍不住高聲問道?:“掌固,不知這二十畝地里有多少上等田,多少下等田?”

    掌固看了一眼簿子:“上等田五畝,中等田十二畝,下等田三畝!”

    他還附贈了一條消息:“對了,上一年這二十畝地總共只收了三十三石!”

    多了整整二十九石,幾乎是翻倍的增長!

    人群中的動靜更?大了。

    “只是多了一個浸種的步驟,真的這般神奇?”

    “什么叫只是?種子本來?就是最重?要?的,良種和劣種的區別這可大了去了!”

    齊嬸子激動得?哭了出來?,她含淚道?:“老婆子得?多謝大家幫我。要?不是你們吶,這二十畝地根本種不下來?”

    按照原來?的方法種田,她自己?一個人勉強可以負責這二十畝地,但用了周錄事的方法之?后,要?做的事情可就多了,她根本顧不過?來?,林十五和齊武等青壯在做完自家的活計后就會來?幫她。

    齊嬸子人力不足都可以翻倍,那其余人呢?

    大家也想到了這一點,眼睛里閃著光。有人高聲催老掌固:“快點稱一下其他的!”

    “對對對,快點。”

    接下來?,谷倉中不斷的回響著老掌固的聲音,甚至還越來?越亢奮:

    “丁老三,七十畝地,收糧兩百四十四石!畝產三石三斗!”

    “林十五,三十五畝,收糧一百一十五石!畝產三石兩斗!”

    “齊武,六十五畝,收糧兩百零九石!畝產三石兩斗!”

    掌固一家一家的報數,如周自衡之?前?所定下的目標,浸種小組的畝產全部都超過?了三石!在三石一斗和三石三之?間徘徊,而?最后的魁首被平時沉默寡言但做事細心,家中勞動力也充足的老姜頭給奪得?了——他一共六十八畝地,卻?收了整整兩百三十六石的糧食,四舍五入一下平均畝產達到了三石五!

    老姜頭激動得?整個人差點昏厥,一口氣沒上來?,幾個子女驚呼起來?,好?在徐清麥和孫思邈在場,迅速的掐了一下他的人中和穴位,這才?清醒。

    他坐在地上,不停的抹著眼睛,只會說一個字:“好?,好?啊!”

    沒人笑話他在貴人面前?失儀,趙卓甚至笑道?:“老人家,厲害啊!”

    潤州屯的掌固們和小吏們心中對周自衡佩服得?五體投地,想起楊思魯之?前?發飆時說的那一通話,心中頗為感?慨。這就是做實事然?后取得?成功的感?覺嗎?屯監趙卓,笑得?眼睛都瞇成了一條縫。他就不信,這次這么大的功勞擺上去,自己?還落不到一點好?處!

    至于周自衡,早就旁邊的一些士人與田莊管事們圍住了,希望邀請他去自家的農莊看看,請教經驗。

    周自衡越發察覺到了寫農書的必要?性。

    至于看熱鬧的農人們,早就按捺不住心中的欣喜,飛腿跑回了家,想必這里的好?消息會迅速的傳向?四面八方。

    屯戶們的臉上都掛著笑容,這或許是他們一年之?中最喜悅的日子。接下來?,家里在下一年的口糧里終于有了著落,不用擔心再忍饑挨餓。他們將屯里要?收繳的一半糧食搬到牛車上去,這些將作為朝廷的軍糧以及儲備糧,剩下的一半才?是他們自己?的。不過?,因為產量實在是超出了預期,牛車來?少了,不夠用。掌固們只能快馬回城,去征調更?多的牛車來?。

    待到一些都塵埃落定之?后,已經臨近傍晚了。

    趙卓早已經走了,周自衡等人也決定回城。

    這時候,那些屯戶們才?聚在一起,雙手合抱,彎下腰去恭敬的對他行了一個正式的天揖禮:

    “多謝錄事!”

    幾十人的聲音匯聚在一起,在田野之?間竟然?有了一點回聲的效果,連樹上的鳴蟬似乎都被震住,停止了叫喚,周圍在瞬間變得?安靜了下來?。

    像林十五,眼睛里還閃著晶瑩的光。

    難言的情緒回蕩在周自衡心中,只覺得?這一次給他的觸動比任何時候都要?大。

    正登上了馬車準備要?離開的魏徵轉過?頭來?遠遠看了一眼,眼神含笑,流露出贊賞之?色。

    李崇義苦著臉:“周十三向?來?聰明?機警,恐怕他很快就能猜到您是誰了?”

    魏徵笑道?:“如果沒認出來?,那就一切如常,如果認出來?了,我自然?會去見他。”

    李崇義點點頭,然?后問:“您還要?在江寧縣待多久?”

    魏徵沉吟:“應該也就再待一兩天,就要?回去了。”

    李崇義目送魏徵遠去,這才?返回了屯里,周自衡還正在交代屯戶們一些后續的事情,又等了片刻后他才?走了過?來?。

    周自衡:“將魏主簿送走了?”

    李崇義:“嗯嗯?”

    他翻了翻眼睛,嘟囔道?:“果然?被你猜出來?了啊。”

    周自衡聳了聳肩:“不,我現在才?確定。”

    李崇義:“”

    周自衡哈哈大笑起來?。

    李崇義認識、姓魏、魏徵正在四處出巡他剛才?不過?是滑過?了一個模糊的想法,所以剛才?才?故意詐了他一下,沒想到還真是。

    周自衡有點激動,忽然?就明?白了徐清麥之?前?遇到孫思邈時的那種心情。

    那是魏徵啊!

    他居然?和魏徵說過?話了,還聊了那么久。

    “別問我他來?這里干什么,我也不知道?。”李崇義拍了拍他的肩,“不過?他說若是你猜出來?了,那他會來?找你的。”

    魏徵并沒有讓周自衡等太久,第二日,他就與周自衡約在東山渡見,就在周自衡還在施工的那片工坊附近。

    周自衡翻身下馬時,正好?看到他看向?河邊的酒坊,兩個護衛在遠遠的跟著。

    “魏主簿!”

    “周錄事無需多禮。”魏徵微笑道?,“就和前?日一樣,陪我在這邊走一走,如何?”

    周自衡自然?應允。

    往河邊走,可以看到遠處其他的田地已經都收完稻子了,土里面只剩下短短的一茬一茬的根部,秸稈被堆成高高的垛,待這段時間曬干后就會被農人們拉到自家去,充作冬日取暖的柴火。

    “整個潤州屯今年水稻收了三千七百八十石,比起去年多收了一千多石,周十三郎,你功不可沒啊。”魏徵看著眼前?的年輕人感?嘆道?。

    周自衡剛想要?謙虛兩句,但心中一動,于是話鋒一變:“可我覺得?,這個產量還是不夠。”

    “這已經是難能可貴的數字了。”魏徵頗感?興趣的看向?他,“莫非周錄事還不覺得?滿足?”

    周自衡笑起來?:“對糧食的收成,恐怕任何一個專門研究農業的人永遠都不會滿足于當下。”

    他問魏徵:“魏公?是不是覺得?,三千七百八十石真的很多?”

    魏徵點頭:“的確是很多,不說江南,即使是土地更?肥沃的關中等地,恐怕也不過?就是這個數字。”

    他說的自然?是畝產。

    周自衡緩緩的搖搖頭:“可對于一個正常的成年人來?說,這樣的畝產量甚至還不能讓他完全的填飽肚子。魏主簿,我曾經做過?一些調查和計算,您要?不要?聽一聽?”

    魏徵點了點頭:“你說。”

    周自衡沉吟了一下:“就按照一個成年男子吃飽的飯量來?算,一頓需要?吃到五到七兩米飯,就取個中間值,六兩。現在大部分的人一般一天吃兩頓,那一天需要?消耗的米飯就是十二兩。一年三百五十六天,需要?消耗的米飯量就是四石有余,五石不到。”

    魏徵咦了一聲:“你的這個算法倒是很有意思”

    他的數學心算能力當然?沒有周自衡好?,在心里反應了一下才?得?出這個數字,點點頭:“四石有余這是米的重?量?”

    “是,這是米的需求量,而?不是谷子。”周自衡很欽佩他的敏銳度,“那我們再按照現在稻谷的出米率來?算,一斤稻谷,在舂完之?后,只能剩下半斤米,或許還更?少一點。”

    魏徵跟上了他的思維,若有所思:“也就是說,三石谷變成米,最后便只有一石五。”

    “是。而?且您應該也知道?,一頓飯吃六兩,其實還是我往少了說。”

    現在可不像后世,一頓飯能有好?幾個配菜,肉啊魚啊蔬菜啊都有,任君選擇。現在的普通農戶人家,葷腥只能在過?年過?節時吃上,平時也就一些野菜糊糊。好?在這邊水域多,時不時還能吃上點魚,就是一頓好?飯,但油脂類是奇缺的。這也就意味著,主食是他們唯一能攝取到能量的東西,需求自然?會更?大。而?且干農活消耗大,本來?就吃得?多,他接觸過?的年輕力壯的漢子們,要?放開了吃,可能一頓就能吃一斤甚至兩斤。

    周自衡繼續道?:“以甲字屯的趙六家舉例,他們總共收了一百三十二石,自己?留下六十六石,這些谷子變成大米,也就是三十石左右。”

    如果算上米糠,那還能再多一些。

    “趙六一家五口,兩個孩子算一個成人的量,以堪堪吃飽為界,單純是口糧就需要?十六石。”

    魏徵已經漸漸明?白了過?來?:“再去除掉要?交的戶稅,趙六家里只能剩下十石左右。”

    屯戶不用交地租地稅和“調”與“庸”,但是要?交戶稅。

    兩人緩緩的在河邊走著。

    “這十石,要?留下一些作為應付天災和意外?的囤糧。真正可以動用的估計也就五石。”周自衡替魏徵將橫刺過?來?的蘆葦擋開,“五石米,換成銀錢,按照市價大約兩三百文。”①

    這兩三百文,就包括了一家人的吃穿住行甚至是生老病死。

    他有些感?慨,如今畝產三石都只能有兩三百文的結余,那可想而?知之?前?畝產兩石不到的時候他們必然?是吃不飽也不敢讓自己?吃飽的。

    被他這么一算,魏徵的心情也變得?更?為沉重?起來?。

    他從來?都知道?民生多艱,否則也不會將匡扶天下作為自己?的人生理想。只不過?,以往的“多艱”是存在于畫面中與講述中的,是他曾經親眼見過?的具體的人,他是在用情緒來?感?受。而?現在,周自衡用一串串的數字從另一個他從來?沒有想過?的角度,清晰的體現了“多艱”到底是艱到了什么程度。

    對于魏徵這樣一直與政務與公?文打交道?的人來?說,這種方式反倒更?加清晰更?加銳利,讓他從原本發自于情緒的感?知中一下子就跳了出來?,進入到了理性思考的范疇,并且很快就意識到了這個事情的嚴重?性,悚然?而?驚。

    他聽得?非常認真,恨不得?現在這兒就有筆,能讓他立刻把這種邏輯與感?受寫下來?,趕緊寄往長安去。

    而?對周自衡來?說,用數學來?衡量事物,則是本能。他炫技式的用數字來?分析這個問題,其實也是為了讓現在的朝廷上層能夠重?視農業。他眼前?這位,可是未來?皇帝的肱股之?臣!而?想要?振興農業,靠他自己?一個人顯然?是白日做夢。

    魏徵陷入到了自己?的思考里,喃喃道?:“那普通的農家呢?”

    周自衡聳聳肩,認為他們即使好?也好?得?有限:“他們要?交地租地稅、調、庸,還要?留一部分做種子。而?且,他們的事務也更?雜,要?種麻種桑,還要?紡麻紡紗”

    魏徵嘆口氣,肯定了他之?前?的話:“所以,三石是遠遠不夠的。”

    昨日的喜悅似乎一下子就淡去了。

    他看向?周自衡,眼里有著亮光:“你既然?提出這個問題,想必已有對策。周十三郎,三石,是你的極限嗎?”

    魏徵問的這個問題,周自衡曾經與徐清麥聊過?。

    “四石!”他篤定的說道?,“以甲字屯為例,風調雨順的話,我能做到的最大的極限就是四石。”

    四石,也不過?就是四百斤而?已。在沒有更?好?的種子之?前?,這已經是這邊的畝產能達到的極限了。

    魏徵頷首,知道?他沒有夸大其詞。

    他站住,轉向?周自衡,沒有再糾結這個數字,而?是溫和的問道?:“那你可知,我這次來?江寧縣,是為何?”

    周自衡眨了眨眼,裝糊涂:“自是為了平撫天下。”

    魏徵搖搖頭,坦誠的告訴他:“事已至此,告訴你也無妨。魏某正是為了江東犁而?來?。司農寺卿崔善為崔公?已將江東犁一事呈報給太子殿下,太子殿下對此很感?興趣,特命我前?來?查看。”

    周自衡輕咳一聲:“江東犁一事,是趙屯監一力促成”

    “好?了好?了,現在只有你我,場面話不用再說。”魏徵好?笑的打斷他,“周十三郎,你做好?準備,或許再過?不久,你要?去回長安去面圣了。”

    這兩天接觸下來?,魏徵覺得?自己?成功完成任務了,可以回去交差了。

    面圣啊周自衡有些恍惚。

    這是他之?前?一直想過?的場景,不過?此時真正聽到的時候,卻?覺得?給他的歡欣喜悅甚至還不如昨天,于是臉上就顯得?很淡定。這份平靜也讓魏徵在心中微微點頭,很好?,不驕不躁。

    兩人已經沿著河邊走了很遠,魏徵示意他可以往回走了。

    “假使是每畝收成四石,那結余也不過?就是一貫不到,要?負擔一家人一年的用度實在是艱辛。”魏徵拾起剛才?的話題,“可普通農戶也很難再有其他進項。”

    周自衡這就有話說了,他指向?不遠處的作坊群:手工皂作坊、酒坊、還有玻璃作坊,將東山渡上的百姓們在自家做工的事情向?魏徵娓娓道?來?。

    魏徵擰起眉頭:“靠‘工’嗎?”

    周自衡反應了一下才?明?白他的意思,他糾正道?:“靠‘工’與‘商’。”

    魏徵意味深長的看著他:“所以,這是你大辦工坊,行商之?一事的緣由?”

    “一開始只是為了貼補家用。”周自衡坦然?道?,“后來?則是因為很多事情都需要?用到銀錢。比如內人的醫學研究,每一樣都要?錢,還有我的試驗田,也每一樣都要?錢。”

    周自衡其實知道?他想說什么,士農工商,工商排在后面,地位不高。魏徵是儒士,自然?也遵循這樣的認知。他原本想要?好?好?的和他探討一番這其中的不合理之?處,但轉念一想,現在就聊這個,未免過?于交淺言深了,而?且容易陷入到爭執中,便只是巧妙的將開工坊經商一事和醫學農學掛上鉤——雖然?,本來?也很大程度是因為這倆。

    果然?,魏徵雖然?不懂其中名詞,但并沒有繼續追問。

    他只是語重?心長的叮囑了一句:“雖如此,學問也不要?落下。如今雖不像魏晉那般只知清談,但在長安城中,才?學依然?是受人看重?的東西,會為你贏得?尊重?和敬意。”

    周自衡知道?他是在提點自己?,連忙謝過?。

    就好?像后世的研究員一樣,光是埋頭苦干不行,還得?讓掌握了資源的人能注意到他,能為自己?的項目拉來?關注拉來?資金,除非他已經成為了權威泰斗級人物才?能夠跳脫出這樣的游戲規則。

    也行吧,好?歹模式都是差不多的,他苦中作樂的想。

    他和魏徵又聊了很多,聊了他接下來?的計劃,最近在讀的書。他也趁著這個機會問了現今其他地方的一些形勢。不知不覺,兩人已經走到了東山渡口。

    周自衡這才?發現,跟著魏徵的兩個護衛已經準備好?了行囊,而?渡船已經停留在那兒等著。

    他有些錯愕:“魏主簿今日就要?走嗎?”

    他還打算請魏徵去家中吃頓便飯呢,昨日徐清麥聽到那位文士居然?就是魏徵之?后大呼遺憾,深悔自己?居然?沒有上去聊兩句。

    “魏某離開長安已久,到了該回去的時候了。”魏徵笑道?,隨即和周自衡告別,“周十三郎,相信你我會很快在長安城中相見的。”

    周自衡看著他登上船,目送那船漸漸地遠去,禁不住有些惆悵。

    不愧是在歷史上留下了自己?濃墨重?彩一頁的人啊,的確是極有人格魅力。一開始覺得?是很端方嚴肅的文人,但聊下后卻?發現魏徵待他有一種長輩的溫和,面冷內熱,而?且和他聊天特別舒適,因為不管自己?說什么,他都能立刻就理解,甚至舉一反三,這讓周自衡在心中大呼過?癮。

    魏徵其實也是這樣想的,在船上,他讓護衛從行囊中拿出紙筆,記錄下剛才?的一些談話內容。周自衡這個年輕郎君,雖然?限于年齡,一些想法并不成熟,但看待問題的角度卻?非常有趣,常常能讓他耳目一新,甚至給他提供了不少的靈感?。

    他要?先把這些記下來?,免得?時間一長就變得?模糊。

    魏徵心想,待自己?快馬加鞭回到長安,一定要?讓太子殿下盡快將周自衡召回長安。這樣的人才?放在司農寺里當一個九品的屯田錄事實在是太屈才?了。

    他沒想到的是,不用等他回長安,就在今晨,已經有內侍騎馬駛出長安,一路朝著江寧縣而?來?,手里拿著的正是李世民召周自衡回京的旨意。

    這還得?從幾日前?,宗正卿李孝恭邀李世民家中飲宴開始說起。

    第078章 第 78 章

    李孝恭被削去揚州大?都督的職位后?, 在玄武門事變之前,就已經?接下了新的任命, 宗正卿!

    這職位,論品級比揚州大?都督還要高,而?且十分清貴,但是卻沒有什么實權,無非也就是要管著宗室里的那群人,管個族譜、調節一下糾紛什么的。能讓李孝恭來出任宗正卿也能看出來他在宗室之中的威望,但是從此之后?,兵權就和他沒什么關系了。

    李孝恭能說什么?

    什么都不能說,還得畢恭畢敬的表示對皇帝的厚愛感激涕零。

    他明白自己那位皇叔的意思?——他三十五歲,與太子李建成的年歲相仿, 大?了李世民七歲。這個年齡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李淵不可能放心讓他在外掌握兵權。李孝恭也明白這一點, 所以他坦然接受。

    但是, 他的兒子李崇義,不過才?剛成丁, 不用怕他礙眼。因此, 當收到李崇義寫的信之后?,李孝恭也琢磨開了, 似乎真的可以培養培養他。

    于?是, 他于?家中舉辦宴席,邀請了太子李世民以及其他的一些重要宗室人員,比如李神通、李道宗、李道玄等人。

    李孝恭這位堂兄的邀請,李世民必然是要給?面子的。

    宴席上載歌載舞, 教坊的舞伎們含情脈脈。

    案幾上滿滿的擺放著美食與新鮮水果。奶酥雕花的玉露團、皮薄酥脆的見風消、棗泥為餡的水晶龍鳳糕, 更?別提各種精致肉食,牛、羊、豬、鹿甚至是熊都是必備的, 至于?還能西域來的杏、江南來的桃兒、嶺南來的荔枝等等別處難得一見的新鮮水果。

    在座的宗室子弟們都是在過去的那些年里南征北戰的,比較有共同語言,回憶一下往昔,時而?唏噓不已,時而?哄堂大?笑。大?家都有意識的避開了隱太子李建成與齊王李元吉的名?字,似乎這兩人從來就沒有存在過。

    宴席正酣,李孝恭叫下人拿上來幾壇子酒,對大?家道:“我兒崇義從江南送回來的新酒,我嘗過了,十分霸道,也給?你?們都嘗嘗。省得到時候一個個追著我說好東西都不給?你?們留下。”

    關隴男兒哪個不喝酒?一聽這個,大?家都來了興趣。

    李道玄大?大?咧咧的道:“大?堂兄,這江南的酒有什么好喝的?我之前喝過,什么竹葉酒、桂花酒都不夠有味兒,像喝水一樣!”

    他這句話得到了大?家的認同:

    李道宗:“就是,這江南之地,其他東西你?說好,沒問題。但酒,我還真不信。那邊連風都是軟的,酒能有多?霸道?不信,不信。”

    更?長一輩的李神通頗有酒癮,撫著長須道:“要說喝酒,還是蜀地的劍南燒春厲害。西域的酒也不錯,葡萄酒、三勒漿都可以。”

    李孝恭坐得定定的,笑而?不語。

    李世民看他神色,笑道:“爾等別急著下定論,既然大?堂兄說了這是好東西,那必然是值得稱道的。”

    李孝恭這才?開口,讓侍女們為在座的人斟上酒,然后?道:“可別怪我沒提醒你?們,第一口別喝得太多?。”

    不過他知道有人總是會不聽勸,就比如他的小堂弟李道玄,就是不信邪的悶了一大?口,然后?下一秒就直接噴了出來,再就是被嗆到,整個人開始狂咳。

    殿上的人都哈哈哈大?笑起來。

    李世民也嘗了一口。他向來聽勸,因此只是一小口。酒液入口的瞬間?頓時在口腔中引爆出一股辛辣,如同火焰燃燒,但很快的,這股辛辣味道就消失了,他能感受到不同的滋味交雜在一起,先是帶一點點微酸,然后?又是一點點的甜,以及充盈于?其間?的糧食的香氣。

    這些復雜的味道,最?后?統一于?一種綿綿的醇和感,從口腔一直到肺腑,都覺得溫熱舒適起來。

    他忍不住喊了一句:“好酒!的確是好酒!”

    其他人這會兒也已經?嘗過了,醒過神來了,紛紛拍腿贊嘆。

    李道宗眼睛發亮,看向李孝恭,感動莫名?:“大?堂兄,你?對弟弟們實在是太好了!”

    這么好的酒也舍得拿出來給?他們嘗嘗,不知道這酒大?堂兄還有幾壇?他能不能待會兒順手拿一壇走?啊?

    李神通露出陶醉的表情:“的確是霸道,好酒。真沒想到江南之地竟然還能釀出這樣的好酒!”

    所有人都看向李道玄:“暴殄天物!”

    李道玄剛咳完:“”

    李世民饒有興趣的問李孝恭:“不知這酒叫什么名?字?”

    “太子,實不相瞞。”李孝恭道,“這是小兒崇義一位好友自釀的酒,他嘗著好就給?我送來了幾壇,至今還沒取名呢。”

    李世民心里癢癢,搖了搖杯中澄澈的酒液,又聞了聞它的香氣,沉吟片刻后道:“此酒澄明,毫無雜質,如同山中清泉,不如就叫寒玉漿,如何?”

    李道宗搖頭晃腦:“后?園鑿井銀作床,金瓶素綆汲寒漿。好名?字!”①

    “能得太子殿下親自為其取名?,是它三生修來的榮幸。”李孝恭拱手道,“我待會兒就給?崇義寫信,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輩分最?高的李神通忽然問道:“崇義就這樣待在江寧縣,你?不把他召回來?”

    李世民也看向李孝恭。

    李孝恭心中一笑,這不就來了嗎?

    他忙道:“崇義在之前被我任命為江寧縣的代縣令,因突厥一事,朝廷繁忙便也忘記指派縣令過去。他倒是一直在那兒干著了。而?且”他臉上露出苦笑,“這孩子好像在那兒還做了些事情,弄了個磚窯給?百姓們翻新房子,貌似做得不錯。他寫信給?我,說他在這件事沒做完之前,暫時就不想回長安了。”

    “哦?磚窯?”李世民一聽是民生之事,立刻來了興趣,“大?堂兄可否將信給?我看看。”

    “有何不可?”

    李孝恭派人去書房取信來,李世民接過來一看。信中,李崇義寫了他建磚窯,從北方找來師傅過去,然后?讓老百姓們以工換磚的事情,又闡述了一番在那兒做這件事的必要性?以及現在的進度云云。

    李世民看了后?,道了一聲好,語氣中頗為贊賞:“崇義之舉是實實在在的為百姓謀福祉,這才?是我們李家的好兒郎!”

    他當即就下決定:“何必讓他再頂這個‘代’字,直接讓他當了這江寧縣的縣令,我看也很好。只不過,大?堂兄,他可能就不能立刻回你?膝下盡孝了。”

    李孝恭笑瞇瞇的,顯然很高興:“能為朝廷盡力是看得起他,太子可不用擔心我,回來也只會惹我生氣。”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來。

    然后?,他指著信上的一個名?字:“周十三郎,這名?字聽著似乎有點熟悉”

    “禮部侍郎周家的那位十三郎,在潤州屯當錄事。”李孝恭道,“這寒玉漿就是他釀的,也是位少年英才?。”

    李世民心中一動,從腦海里翻出了這個名?字,他拍了一下桌子:“我想起來了!之前司農寺還為他的江東犁請功,原來是他!”

    沒想到這個周十三,不僅本職工作搞得不錯,還會釀酒!而?且從李崇義信上看,讓他開磚窯也是周十三的主意,這小子,可以啊。

    “大?堂兄可知江東犁一事?”

    “我不知情,不過崇義在信中曾經?提到過,的確是很不錯的東西。”江東犁出來的時候李孝恭已經?啟程回長安了,他并不是很清楚。但是提到周十三他倒是想起了一件趣事可以分享,對殿中眾人道,“這位周十三郎其實還不如他的夫人徐四娘在那邊來得名?氣大?。”

    徐四娘開腹取膽的事情,連他都是聽過的。

    他將此事一說出來,殿上眾人都錯愕萬分。

    “這世間?竟然真有華佗神術?還是一個女子?”李道宗很懷疑這件事的真假,“莫不是又是民間?裝神弄鬼這一套?”

    其他人也都覺得不可能,紛紛搖頭表示不信,比剛才?還要激烈。

    李世民也興致勃勃:“大?堂兄可是親眼所見?”

    “剖腹取膽一事我并未親眼所見,但崇義卻是真實被她救過的。”李孝恭笑道,“況且,就連孫思?邈孫道長如今都在周家待著,與她切磋醫術!崇義在信中說,后?來徐四娘也去了江南一些世家施展醫術,并且極受歡迎,想必的確是神醫了。”

    “孫思?邈!”

    “孫仙長?”

    大?家又是一陣震動,頓時覺得徐清麥的醫術有了可信度,然后?立刻開始起了小心思?。

    李道宗道:“殿下,如此醫術,得召喚來太醫院啊!”

    李道玄也忙不迭的點頭:“或許孫仙長也愿意跟過來了呢?”

    李世民心動了。

    世間?良醫難尋吶!誰也不會嫌棄太醫院里醫術高明的大?夫多?!況且,女醫本來就少,他想到了自己府上的女眷,還有至今依然臥床的姐姐

    他開口道:“等魏徵回來,確認過江南那邊的事情,再召”

    他的話被李神通打?斷:“我的殿下!還等什么?先把人召來,再來確認不也可以嗎?”

    李世民眼前一亮:對啊!還可以這樣做。

    他爽朗的笑道:“那就依叔父所言,先將那周十三和徐四娘召回來再說。”

    他現在對這夫妻倆的興趣是越來越大?了。

    李神通加上一句:“讓他們多?帶一點酒來!”

    李世民覺得好笑,敢情是為了這個啊!他故意板起臉來:“叔父,你?現在年紀大?了,這么烈的酒,少喝一點”

    然后?一邊在心中暗想,嗯,是得讓周十三多?帶點酒回長安,大?堂兄這里幾壇酒,實在不好意思?伸手要

    周自衡從東山渡回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周天涯早就進入到了甜甜的夢鄉。

    徐清麥躺在榻上,頭枕在邊緣,將長長的頭發垂下來。

    她剛洗完頭發。

    若是讓徐清麥現在選在古代最?不適應的事情,第一是如廁,她無比想念后?世的抽水馬桶,第二就是洗頭了。這邊女人的頭發本身就很長,又沒有吹風機,于?是洗頭就成了一件奢侈的事情。

    她在春巡的時候發現很多?婦人可能好多?天才?洗一次頭,尤其是冬天,她們可以就洗一兩次頭,甚至是完全不洗頭。因為燒水是需要耗費柴火的,而?柴火是一項很重要的資源,根本舍不得專門把它用于?燒熱水,往往只是在取暖或者?是做飯的時候順帶著燒一壺。還有就是,頭發不容易干,冬天一遇寒風就可能感冒甚至是演變成肺炎。

    于?是,索性?不洗。

    稍微講究一點的會往自己的頭發上抹頭油,掩蓋住異味,也固定發髻。

    但是,徐清麥受不了!

    進入到夏季之后?,她幾乎每隔兩天就要洗一次頭。好在,現在家里的人手足夠,銀錢也足夠,她就算是想要天天洗頭也不過分——在東山渡口那晚后?,他們又給?家中增加了兩位護衛,一位廚娘,一位雜役,薛大?和薛嫂子終于?可以從那些繁瑣的事情脫身出來了。薛大?管理護衛和花園,照顧家中車馬,薛嫂子管理廚房和衛生,幫助阿軟照顧周天涯,阿軟還管著家中的庫房,至于?隨喜,一如既往的跟著周自衡跑腿。

    人員都到位之后?,徐清麥立刻就覺得生活真的不一樣了。

    就好比她說要洗頭洗澡,立刻就有熱水,不用像以前那樣可能還需要等上一段時間?。她與周自衡回來得晚了,廚房里也隨時有溫著的飯菜和點心。有的時候要外出,也不用擔心將周天涯留在家中,只有老幼婦孺了。

    徐清麥充分的理解了以往政治書上“生產力決定生產關系”這一句話。

    她懶懶的趴在榻上,任由一頭青絲如瀑布一般傾瀉在榻外,腦子里在復盤著今天在知春閣診斷的病例。這段時間?她恢復了之前的日?常:

    早上練五禽戲,然后?再在院子里跑上幾圈,還增加了一個舉啞鈴的力量訓練。那啞鈴是在鐵匠鋪定制的,真正意義上的舉鐵。周自衡也加入了進來,他練完五禽戲之后?跟著薛大?學習一些基礎的拳腳和刀劍動作,想來都是被東山渡那一夜給?刺激到了。

    上午,她去知春閣坐診,照例是每天十個病號,門外等待著看診的病人隊伍越來越長,現在都需要提前一個禮拜去等號,成功的將后?世的預約制度在這個時空里推廣了。下午,便是她給?劉若賢還有新收的學生莫驚春上課的時間?。

    只有晚上,才?是完全屬于?自己的閑暇時光。

    徐清麥自己對此的評價是,生活已經?達到了封建特權階級的最?低標準,但日?程節奏依然停留在后?世996的社畜階段,非常割裂,但是也非常的充實。

    在她旁邊,周天涯趴在榻上,臉貼著自己的專屬小枕頭,小屁股翹起來,睡得正香。

    周自衡進來之后?看到的就是這么一幅場景。

    他笑了起來:“從古至今的小寶寶睡覺好像都是這個姿勢,看來人類的進化之路還很漫長。”

    他戳了一下周天涯的臉,對方毫無動靜,他有捏了一下她的小鼻子,對方依然毫無動靜。

    徐清麥翻了個白眼:“好玩嗎?吵醒了后?更?好玩。”

    周自衡立馬乖覺的收手,然后?用特制的小欄桿將她圍住,免得滾落到榻下。如今,這張榻已經?變成了周天涯的睡床,周自衡成功的攻占那張雕刻有鴛鴦荷花的大?床,獲得了一席之地。

    他又拿起旁邊的干毛巾,小心的給?徐清麥擦拭還稍微有點濕氣的頭發,一邊和她講今天和魏徵在東山渡那邊見面的細節。

    徐清麥有些遺憾:“就離開了呀?我都沒和他說上話。”

    “以后?會有機會的,”周自衡微笑道,“指不定咱們什么時候就要回長安了。”

    徐清麥算了算:“他回去如果腳程快的話,滿打?滿算也需要半個多?月。再等朝廷走?流程,就算它半個月吧,然后?等公文慢悠悠的到咱們這兒那應該是九月十月的事情了。”

    周自衡贊同:“不急,早著。”

    他們沒想到的是,從長安來的內侍此刻已經?在路上了。

    “咱們不會一直要在長安待著吧?”徐清麥問道,有些不舍。

    這里好不容易建設得那么好,有了家的感覺,而?且幾個工坊都在這里。

    周自衡也舍不得,他對這里的感情或許要比徐清麥還要深。這家里的一桌一椅,還有東山渡那邊的全部規劃,都是他親手做出來的。

    “應該也不會那么快就讓我們回去吧,”他樂觀的想,“說不定只是來旨封賞一下呢。嘖嘖,趙屯監估計要樂上天了。而?且,就算是回,肯定也不久待。我還一堆事兒要等著去做呢。”

    挖溝渠、明年嘗試種雙季稻、釀新酒、造玻璃

    雖然他很想去看看現在的長安,這座如今全世界最?宏偉的都城是什么樣子,再看看千古一帝李世民是什么樣子,但不代表他想要在長安一直住下去。

    想想長安城中周家那一大?家子人都夠煩的了。

    提到家人,徐清麥手撐著從榻上坐了起來,身上輕盈的夏衫向一邊滑落,露出圓潤的肩頭,如玉的肌膚在燭火的光暈下閃著光。

    徐清麥從旁邊拿來一封書信給?他道:“徐家人給?我來信了,我看這信里的意思?是徐五郎似乎撞上什么事了。”

    徐五郎是她的弟弟,而?她還有一個姐姐徐二娘。

    周自衡接過這封信一看,是徐二娘寫的。信中主要是關心徐四娘這個妹妹在江南過得好不好,然后?說了一下自己與徐四娘母親的近況。最?后?說母親想為徐五郎定一門親事,但徐五郎似乎并不熱衷,而?且三天兩頭往外跑,行蹤神秘,她有些擔心云云。

    “我記得你?這個姐姐好像挺靠譜的。”周自衡回想起來,是一位性?格潑辣做事很爽利的女子,可以說之前徐家就全靠她撐著。

    徐清麥點點頭,想起徐四娘的那位姐姐,頗有幾分憐惜。

    “那你?先寫信去問問她徐五郎現在的情況如何吧。更?詳細的事情也只有等到時候我們回了長安后?再說。”

    “我已經?寫完了。”徐清麥收回信,又趿著薛嫂子給?她做的手工拖鞋,一邊將那封信放回了自己的妝奩匣子里,一邊問:“你?那邊怎么樣,周家給?你?寫信了嗎?”

    周自衡臉上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自從上次我寫信去罵他們鼠目寸光、目光如豆之后?,就再也沒有信了。”

    他知道周純那位當禮部侍郎的大?伯將自己的女兒嫁入了齊王長史家之后?,就忍不住氣寫信回去了,在信中言辭犀利的將他們的眼光譏諷了一頓。

    他這樣做一是真的很生氣,一是也防備若是周家到時候出了事別牽連到自己。如今想想,的確是唏噓,這才?過了多?久,齊王就轟然倒臺了,長史應該也沒逃過清剿。只是可憐了他的那位堂妹,不知道近況如何?

    “不說這些掃興的事情了。”周自衡一把將徐清麥拉入到自己的懷里,輕盈飄逸的襦裙好似蹁躚得蝴蝶。

    徐清麥被他嚇了一跳,錘了他一下:“你?干嘛?”

    他從背后?環抱住她,下巴抵住她的肩頸處,說話時氣息撲在她裸露的肌膚上,讓原本就熱的溫度似乎又上升了一點。

    “當然是春宵苦短,打?算早點睡覺啦。”

    他雙手穩穩的抱住她,向床鋪走?去,從窗外吹進來的微風拂過垂下來的輕軟衣衫。被放下來的絞綃紗帳將床鋪籠為一方小天地。

    只聽得有輕輕的曖昧聲音傳來:

    “你?現在可以啊,抱得很穩嘛,不枉早上起來練了那么久。”

    “我還有更?可以的,要不要試一下?”

    “啊呸!”

    床帳外的蠟燭無聲的燃燒著,偶爾爆出一兩顆燈花來,直到有細白手臂掀開紗帳,徐清麥探出頭來直接“噗”一聲將它吹滅。變黑的那一瞬間?,映出滿室的春情

    半個月后?。

    在城北的一個小院子里,有匠人正在處理自己剛收上來的蠶繭。

    他將蠶繭泡在溫水里之后?,又轉過身來開始處理之前已經?泡好的繭絲,靈巧的手將繭絲抽成細細的絮,然后?再將它們捻合成一條細細的均勻的線。

    這時候,就聽到了有人在外面敲門,起身打?開門一看,卻是自己的老主顧徐大?夫和她的兩個學生。

    徐清麥笑意盈盈:“東西做好了嗎?”

    那匠人嘆口氣:“您的那些個要求也忒麻煩了些,不過,做倒是做好了。”

    他讓幾人坐在院子內,自己返回去拿了一個木盒子出來:“給?,三種不同的線,你?看看可不可以?”

    徐清麥打?開那木盒子一看,里面滿滿當當的盛放著一大?把絲線,除了顏色不一樣,看上去都細而?均勻。她的臉上閃過一絲喜色。

    第079章 第 79 章

    這是她一直合作制造手術線的匠人。當然了, 這位工匠師傅本來是專門做琴弦的。

    他細心的向徐清麥解釋:“最白的那?些是蠶絲做的,稍微黃一點的是羊腸線, 那?些花色比較斑駁的是馬尾巴毛做的。不過我得先說,馬尾巴毛做的可能比較斷。”

    徐清麥爽快的道:“沒事,我只是想要都?做來先比對一下?。”

    上次她在這里?做了馬尾巴毛的手術線,但并不是很滿意,然后就提出要不要用蠶絲和羊腸線來做。工匠做琴弦本來就是用這種?材料,做起來毫無難度,欣然答應下?來。

    徐清麥捻起一根蠶絲的手術線,將它拽了拽,試試彈力,又試了試羊腸線和馬尾線。彈力最差的的確是馬尾線。

    蠶絲和羊腸本來就是后世常用的手術線材料, 拉伸強度和韌性都?夠, 尤其是后者還是可吸收線, 只是不知道以現在的工藝還能不能被吸收。不過,在徐清麥看來, 吸收只是其次, 其實這批手術線最大的缺點是不抗菌。

    不管怎么樣,比上兩?批已?經好?多了, 徐清麥還挺滿意。

    跟在旁邊的劉若賢和莫驚春也好?奇的湊過來看了看。

    “若賢回去之后可以嘗試著縫合豬肘了。”徐清麥頓了一下?, 想起了自己?剛實習那?會兒在宿舍用豬肘子練習縫合的過往,“驚春的話還不用急,你先打好?基礎再說。”

    莫驚春就是之前和他們一起去縣衙觀摩解剖的小伙兒。后來劉守仁特地來解釋了一下?,他并不是自己?的徒弟而?只是在知春堂當藥童, 而?且為人也很沉穩本分, 徐清麥自然就收了他當第二個學生。

    這段時?間暗中觀察下?來,的確是個做事很沉穩的年?輕人, 反倒是劉若賢要更跳脫一些。而?且有?兩?個學生的好?處是,他們之間會互相形成競爭關系,現在劉若賢聽課都?要聽得更認真了,據說回去之后練習得也要更勤了,生怕自己?被后來的師弟趕超。這也讓徐清麥很滿意自己?的決定。

    制琴匠人忽然問了一句徐清麥:“周錄事在我這兒定的東西,要不您一并帶走吧?”

    徐清麥爆發出一陣驚天動地的咳嗽聲。

    “老師,您沒事吧?”

    “沒事,沒事,嗆到了而?已?。”徐清麥轉過頭去,露出尷尬而?不失禮貌的微笑?,“不帶了不帶了,等我讓他自己?來取。”

    然后,她帶著兩?個學生落荒而?逃。

    制琴師傅摸了摸后腦勺,嘀咕道:“不過是幾個小小的浮囊罷了,很好?帶的啊”

    出了匠人的院子之后,徐清麥感覺自己?臉上的熱度還沒褪去。自從兩?人開始重歸于好?之后,周自衡便來師傅這里?定制了這種?傳統的避孕套,因為他堅決不打算再要小孩。

    “古代生小孩太難了,萬一遇到什么問題,到時?候你又不可能給自己?做手術!咱們有?周天涯就夠了。”周自衡態度堅決的道。

    他并不是丁克,只是承擔不起任何?有?可能失去徐清麥的風險。她對他而?言,可比孩子要重要多了。

    徐清麥故意問:“那?到時?候恐怕會有?人說你絕后了。”

    周自衡嗤笑?一聲:“我是會怕人說的人?”

    徐清麥本來也不想生孩子,同樣覺得有?周天涯就夠了。既然連他都?這么說,那?自然是從善如流。要是有?人到時?候說三?道四,那?也是他們一起去面對。

    哎,也不知道系統商城什么時?候可以上架后世的避孕套

    好?在兩?個學生都?沒有?發現她的異樣。

    劉若賢好?奇的問:“老師,您和師公真的馬上就要去長安了嗎?”

    “現在還不知道,只是先準備著。”徐清麥問她,有?些擔憂,“如果要去,你的父母會同意嗎?”

    劉若賢嘿嘿笑?了兩?聲:“其實我已?經問過他們了。我娘雖然有?些舍不得,但我阿耶說自然是老師去哪兒,我就跟著去哪兒。”

    徐清麥這才想起,現在的師生關系和后世的完全?不一樣,幾乎就等于半個父母與子女的關系了,像劉神威也是跟著孫思邈到處跑的。這也讓她更加感到了一份沉甸甸的責任。

    莫驚春也默默的點頭:“我也跟著老師一起走。”

    他是孤兒,自幼被一個落魄的文士撫養長大,那?文士已?經在數年?前過世了,所?以他才去了知春堂當藥童。如今莫驚春孑然一身,想去哪兒就去哪兒。

    徐清麥笑?起來:“那?就行。”

    這幾天她與周自衡開始整理和收拾一些東西,以防忽然被召回來不及準備,畢竟這次如果要去的話那?會是時?間很長的一次外出。

    她最愁的就是兩?個學生的教學計劃。如果他們能跟著自己?,那?倒方便許多。

    劉若賢問她:“老師,孫道長一起去嗎?”

    徐清麥嘆口氣,搖搖頭:“他估計就不會去了。”

    她與孫思邈聊過,孫思邈表示自己就不去長安湊熱鬧了,不過他也不會回去太白山,而?是選擇留在江南繼續研究玻璃和麻沸散。

    劉神威自然是跟著他。

    “對了,咱們得去鐵匠鋪看看。”

    在鐵匠鋪,徐清麥拿到了自己?想要的東西,她打開一看,滿意的點點頭,然后夸贊鐵匠師傅道:“你的技藝比之前要更好?了,你看,打磨得多好?。”

    鐵匠師傅扯了扯嘴角:“這得多虧您和周錄事兩?位!”

    這倆客人簡直是吹毛求疵,一丁兒細節都?要挑來挑去,好?在出手大方,不然他寧可不接。

    看著鐵匠控訴的眼神,徐清麥訕訕笑?了幾聲,然后將手中的盒子遞給劉若賢:“看看,喜不喜歡?”

    劉若賢吃驚的問:“是給我的嗎?”

    打開一看,里?面是一套手術器械,比起老師的那?一套少了一些東西,但是看著也都?很精致。尤其是那?柄小小的手術刀,在陽光下?泛著銀光。劉若賢一下?子就被迷住了。

    徐清麥笑?道:“對,送給你。你現在也可以自己?練習做一些縫合類的工作了。期待你以后可以用上里?面的全?部工具。”

    到那?時?,劉若賢必然已?經成為了一位優秀的主刀。

    “謝謝老師!”劉若賢抱著那?套器械,笑?得燦爛,愛不釋手。

    莫驚春在一旁有?點羨慕。

    “你以后也有?。”徐清麥沒忘了他,又夸了幾句,“若賢勝在膽子大,有?想象力。而?你的優點是手穩,不浮躁,也是很適合做外科大夫的。回去繼續練習繡花吧,用筷子夾黃豆也行。”

    莫驚春重重的點頭:“學生知道了。”

    徐清麥滿意的看著他倆,拍了拍手:“走吧,我們正好?去東山渡,看看孫道長那?邊怎么樣了。”

    孫思邈正在東山渡帶著劉神威一起試驗自己?配出來的新一劑麻沸散。他現在除了教導徐清麥看診和醫書之外,最大的事項就是帶著自己?的徒弟試驗麻沸散的配方。畢竟,玻璃工坊才剛剛建起來,都?還沒有?投入使用。

    為此,他每一個禮拜都?有?幾天的時?間住在東山渡這邊。

    原本周自衡打算用來避暑的水榭已?經成為了他的實驗場所?——那?一晚死了這么多人,大家都?覺得有?些膈應,完全?不可能心無芥蒂的去那?兒悠閑度假。

    于是,周自衡又在另一邊規劃了新的院子。

    農忙之后,鎮上的百姓們又閑了下?來,開始蜂擁來這兒做工,于是進度一下?子就變快了。酒坊、玻璃工坊都?已?經完工了,在火災中受損的手工皂作坊也都?修復了還擴展了場地,只剩下?水磨坊和榨油坊,還有?新院子正在建造當中。

    他汲取教訓,在外圍建了圍墻種?了荊棘,將這一片團團的圍住。還通過李崇義的牽線,找了一些從戰場上退下?來,人品又靠得住的士伍來做護衛。人越來越多,自然要一個管事的,原本在這兒做監工做得還不錯的牙人王一方就順理成章的上位了。

    王一方樂得如此,監工只是一時?的,但管事卻是長期的,而?且還是貴人的產業。他立刻就把自己?的牙人事業給停了,全?情投入到自己?的新事業里?。

    如今,這一片看上去才逐漸開始像個大戶人家的莊子,走上了正軌。

    當然,徐清麥覺得,這似乎更像是大唐版的工業園區

    她拍了拍周自衡的肩,戲謔道:“爭取做大做強,把東山渡這邊建設為具有?先進生產力和競爭力的產業帶。”

    周自衡環顧一下?四周,竟無言以對。

    此時?,徐清麥她們乘著牛車慢悠悠的過來,上午的天氣還不是特別的熱,偶爾白云遮過太陽,便有?一絲絲的陰涼。路邊的池塘中荷花盛開,有?只穿著兜兜的小童在趕著牛兒喝水,順便采下?了荷葉頂在自己?的頭上玩。

    到了工坊所?在,先通過一處有?門房看守的大門,然后才進入到了圍墻內。

    墻內,幾處工坊院落錯落有?致,相隔不遠,范圍極大。不過,因為時?間倉促,除了原本的小湖之外,并沒有?什么景致,除了挨著玻璃作坊的一片試驗田之外,其他地方都?空空蕩蕩的。

    王一方正琢磨著到時?候搞出一點造景,比如種?一點竹子,修幾個涼亭什么的。按照他的說法,環境弄得舒適一些,這樣大家即使干起活來都?更有?勁兒。

    周自衡覺得他簡直是個人才,欣然放權給他去折騰。

    徐清麥先去了手工皂作坊,剛進門就看到兩?個小男孩兒正在一起玩耍,不過他們并沒有?打擾到別人,而?是在角落里?玩著狗尾巴草,折著各種?形狀,然后互相比誰的更大更好?,童言童語,惹人發笑?。

    趙阿眉迎了過來,臉上露出笑?容:“徐娘子。”

    “這兩?個小孩兒是?”徐清麥好?奇的問。

    趙阿眉笑?道:“左邊那?個是我兒子,右邊那?個是田翁的孫子。”

    之前徐清麥就說讓她可以把孩子接過來一起住,免得母子分離,讓人于心不忍。正巧,田翁的妻子在猶豫了一段時?間后做了決定,帶著孫子過來投靠了手工皂作坊,趙阿眉還給她安排了廚娘的工作。

    兩?個小男孩都?是四五歲的年?紀,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那?兩?個小男孩察覺到有?人看他們,怯生生的躲在了柱子后面。然后,趙阿眉的兒子應該是通過了母親的眼神認出了徐清麥的身份,便拉著田翁的孫子走了出來,遠遠的對著徐清麥行了一禮。

    徐清麥笑?起來:“真乖。”

    誰不喜歡懂事又有?禮貌的小朋友呢?她伸手將兩?個小孩兒召來,又從隨身攜帶的荷包里?拿出兩?個精致的小墜子,當做見面禮送給了兩?人。

    “他們倆皮也是很皮的,”趙阿眉拍了拍自家兒子的頭:“平時?往外面一放就開始撒野,好?在現在有?圍墻,不用擔心。不過在工坊里?,他們知道不老實就會挨揍,這可不就乖乖的了。”

    小男孩朝著趙阿眉做了一個鬼臉。

    徐清麥看得忍俊不禁,又叮囑一定不能讓他們去湖邊玩。

    趙阿眉趕緊道:“您放心吧,都?拘著呢。”

    徐清麥和她往里?走,看著善堂在這邊幫忙的幾個孩子,里?面就有?當時?跑去鎮上求救的小女孩兒阿莞。

    她又突發奇想:“這么小的孩子老是拘著也不行。或許應該開個小學堂,讓人教教他們識字,做人的道理。懂事了自然就知道哪些能做,哪些不能做了。”

    他們這年?紀,擱后世還在上幼兒園和小學的年?紀呢。

    趙阿眉有?些驚喜。

    她是知道徐娘子與周錄事愛給人講學的,但是開小學堂嗎?她可從來沒有?想過自家兒子還有?能正兒八經上學學認字的一天。

    徐清麥卻是說做就做:“你去附近尋訪一下?有?沒有?什么讀書人,愿意來這兒當老師的。不單單是小孩兒,其實你們也是需要學會認字的。認字的好?處可多了去了。”

    她打算在工坊里?搞一個學校,白天是子弟小學,晚上就是掃盲夜校……

    趙阿眉張大嘴:“我們嗎?”

    她自己?認識一點字,在十里?八鄉都?算是很難得的了。

    “對!”徐清麥認真的道,也沒有?多做解釋,“趕緊去找。”

    趙阿眉雖然不懂為什么徐娘子這么看重這個,但本能的知道這東西是對她們有?利的,連忙應下?,打算晚一點就找王一方去問問。他是牙人出身,人脈廣,找他準沒錯。

    徐清麥安靜的巡視了一圈手工皂作坊,大家各司其職,齊玉在教導幾個新人,看上去像模像樣。在那?件事之后,徐清麥給她發了一筆豐厚的獎金,感謝她攔住了馮嬸子——如果不是她及時?發現并且弄出動靜來驚醒了大家,那?可能邵東的人就悄無聲息的摸過來了,到時?候會是什么場面就難說了。

    齊玉拿到那?筆錢,高興極了。

    有?了錢,有?了夸獎,仿佛就有?了底氣,齊玉原本的膽怯和討好?型人格雖不說已?經完全?消失,但比之前好?了很多,整個人似乎都?舒展開了,看上去精神奕奕。

    趙阿眉還向徐清麥匯報了一下?最近的生意情況:“一直不停的有?人找上門來,想從咱們這兒直接買手工皂,但是我都?讓他們去找車馬行和陸郎中了。娘子,咱們真的不直接賣給他們嗎?”

    徐清麥明白她的意思,立刻正色道:“不,不賣。既然我們和康家陸家簽了契,那?就一定要遵守契約。你要記住,做生意最重要的就是誠信。毀約或許能獲得一時?的利益,但絕對會后患無窮。”

    這兩?個合作伙伴她還是很滿意的,從不拖欠貨款,而?且在南北方都?各有?人脈。陸存中自不必說,康有?德至今還在給周自衡找會造玻璃的工匠呢。

    趙阿眉只是被那?些商人開出的高價給迷花了眼,但此刻很快就清醒了過來,她鄭重的點點頭:“好?的,我知道了。”

    沒有?再打擾她們,從手工皂作坊里?出來,徐清麥帶著學生去找孫思邈,沒想到卻看到周自衡正在玻璃作坊旁的試驗田里?做些什么。

    看到她之后,周自衡欣喜的道:“你快來看!結辣椒了!”

    幾個人興奮的圍過去。

    徐清麥看到辣椒葉子下?長出來的綠色小果子,高興的道:“真的哎!”

    這一畦試驗田里?種?的都?是辣椒,周自衡種?了這東西幾個月,已?經從一開始的幾株發展到了現在的幾百株,在微風中輕輕舞動葉片,看上去頗為喜人。

    周自衡雇了農戶專門來照看自己?這片試驗田,隔三?差五的就來看一看,對它比對待水稻都?上心。

    徐清麥已?經在暢想無數佳肴,之前她沒敢大肆在系統里?兌換辣椒,只能偶爾過個嘴癮,而?且系統里?只有?干辣椒,沒有?新鮮辣椒。

    她感嘆:“如果真要去長安的話,希望是辣椒收獲后。”

    “這可不是我們說了算。”周自衡站起來,青色的襕袍上沾上了少許的泥土,他渾不在意的拍了拍。

    “你剛從甲字屯來?”徐清麥好?奇的問。

    “對,也剛到不久。”

    “那?邊的溝渠開始挖了嗎?”

    “八月就開始。”周自衡和她緩緩走在前面,而?劉若賢與莫驚春很識相的跟在了后面,“現在就是規劃好?了位置,然后安排了工期。”

    甲字屯的難處是成年?的男丁沒有?別處多,而?且大家收完水稻之后也并不是完全?就窩在家里?不干活的。有?人種?了桑樹,有?人要打理菜地,還要翻地,待到了九月后,屯里?還要安排種?一波冬小麥。所?以必須要一開始就規劃好?時?間和人力。

    周自衡這幾天就是在安排這件事,如今已?經有?了計劃。

    正說話間,就來到了原本的水榭。

    孫思邈和劉神威正蹲在屋前的空地上,不知道在看些什么。一行人好?奇的湊過去,這才發現他們是在觀察空地里?用繩子栓著的兔子。

    那?兔子看上去迷迷瞪瞪,但是很快又變得生龍活虎,一直往劉神威手上湊,吃他手里?拿著的菜葉子。

    劉神威摸了摸兔子的頭,看上去有?點沮喪:“還是沒什么進展,根本就沒昏迷。”

    孫思邈倒是很平靜,云淡風輕的站了起來:“要真有?這么容易的話,麻沸散怎么可能會成為一個傳說?還不早就被人給研究出來了?”

    徐清麥好?奇的看了看那?小兔子:“我怎么覺得比起之前的有?進步了?剛開始那?眼神看上去就有?些愣愣的。”

    孫思邈笑?起來:“那?應該是被灌藥給灌迷糊了。”

    徐清麥:“好?吧。”

    孫思邈又蹲下?來,拍了拍那?小兔子的頭,眼神慈和:“今晚給你多加一根蘿卜。”

    他向來不贊同用動物入藥,自己?在醫書里?就曾經感慨過“雖曰貴人賤畜,至于愛命,人畜一也”,但是現在做麻沸散的實驗,還是聽從徐清麥的建議捉來了幾只小兔子。但是在藥材的選擇和藥量上也極為謹慎,一些藥劑配方直接就選擇自己?喝了,讓徐清麥看了心驚膽戰,但勸了幾次也未果。

    孫思邈有?著典型的道家生死觀,十分灑脫:“生死氣化,順應自然。如果真因為這個死了,那?說不定就可以與道同體了。”

    徐清麥:

    無奈,但是沒有?辦法。

    幾人正在討論最近一批從天竺來的曼陀羅要什么時?候才能到,就見到薛大急匆匆的趕來,看上去渾身都?濕透了,手里?甚至還握著馬鞭,顯然是一路快馬到此然后來不及歇息就找過來了。

    “郎君,娘子,請速速回城!”

    徐清麥看到他這模樣,臉色一下?變得煞白:“怎么了?是不是小娘子在家中出了事?”

    “小娘子無事。”薛大喘了喘氣,這才接著說:“是家中家中來了內侍!說是從長安城中來,帶來了太子殿下?的旨意!”

    周自衡和徐清麥對望一眼,都?在對方的眼中看到了震驚:!!!

    怎么來得這么快?!

    江寧城中,周宅。

    內侍笑?瞇瞇的將李世民的手書交予周自衡:“周郎君,太子殿下?希望你與徐娘子能盡快啟程,回到長安。”

    周自衡謝過之后,接了手書。上面的字龍飛鳳舞,最底下?的確是蓋著東宮的大印。而?且護衛著內侍而?來的還有?幾名威風凜凜的玄甲軍,這肯定不是假的!

    他和徐清麥都?有?些恍惚。

    周自衡是納悶怎么來得那?么快,而?徐清麥則納悶李世民什么時?候知道了她?為何?要單獨提到她?

    不過現在也不是追問這個的時?候,周自衡恭謹的應下?,表示自己?很快就會啟程。

    內侍又補上一句:“太子殿下?還說了,你那?寒玉漿不錯,多帶上幾壇。”

    這下?,周自衡是徹底的懵了:“寒玉漿?”

    “就是你送予宗正卿的酒,太子殿下?已?經親自為其命名為寒玉漿。”內侍笑?道,“這可是無上的榮耀。”

    周自衡這才恍然大悟,根源難道是出在這里?嗎?

    他朝著長安的方向拜謝,心里?則嘀咕,本來還想要給它取名為五糧液的,這下?沒機會了。

    不管兩?人心中有?多少疑問,在安頓好?內侍與幾位玄甲軍之后,便開始收拾行囊準備前往長安。

    幾天后,周自衡與徐清麥在親友們的目送下?登上了前往江都?的船,他們將在江都?換船,一路北上。

    李崇義嘆了口氣:“沒想到反倒是你先回長安了。”

    周自衡微笑?:“說不定很快就回來了。”

    李崇義振奮起精神,重重的拍了一下?他的肩頭:“等到時?候,必讓你看到一個新的全?是磚瓦房的江寧縣!”

    另一邊,劉若賢和徐清麥也在與大家告別。

    “要聽你師父的話,知道嗎?”

    “知道了,知道了,娘,你就放心吧。”

    徐清麥也在不放心的囑咐孫思邈:“您平時?試藥的時?候可千萬別再自己?喝了,還有?,慢慢來,別搞得太累。”

    她像是叮囑自己?的長輩一般,然后惆悵的嘆了口氣:“您要是和我一起去長安就好?了。”

    孫思邈無奈的揮了揮手:“知道了,知道了。四娘不必惆悵,時?光如白駒過隙,說不定用不了多久就又能重逢了。你到了長安后,記得去找錢瀏陽,我在長安還有?幾位老友”

    他也叮囑得很細,徐清麥鼻子一酸,差點要落下?淚來。

    孫思邈的囑咐,她一一應下?,又看向劉神威:“劉師兄,就要勞煩您照顧好?道長了。”

    劉神威敏銳的察覺到她說的不是劉道長,而?是劉師兄,不免露出笑?容:“你就放心吧,有?我在。”

    周自衡朝著大家拱手:“諸位,送君千里?,終須一別。諸位回去罷!說不定年?前,我們就會回來了。”

    大家紛紛折柳相贈,然后看著他們登上船。

    船頭劈開波浪,將岸邊多情如絲的垂柳甩到身后,奮力朝著自己?的目的地前進,不多時?就變成了天邊的一處小黑點。

    岸上的人佇立許久,直到此時?才逐漸的散去。

    不遠處,傳來悠揚婉轉的琵琶聲,有?歌女正在低聲吟唱:

    “看這一江春水,看這清溪桃花,看這如黛青山,這江南美景,怎比得上金碧輝煌的長安”①

    第080章 第 80 章

    長安城。

    禮部侍郎, 哦不,原禮部侍郎周禮的宅第, 大門緊閉。一到酉時,附近的府邸中都燃起了燈燭,燈火通明,還時常有絲竹之聲傳來,十分熱鬧,但周家?卻是一片死氣沉沉,寂靜無聲。

    不過?,還在兩個月前,周家?并不是這樣的。那會兒?,他們府中也是人來人往, 車水馬龍, 經常飲宴到后半夜甚至是凌晨, 和現在相比可說是天壤之別。

    直到玄武門之變后,太子?與齊王黨噤若寒蟬, 從此?夾著尾巴做人, 再也不敢做這樣高?調的事?情,生怕被?興義宮注意到。但沒用, 周家?在安靜了一個月之后, 家?中的頂梁柱周禮就?被?削去了禮部侍郎的職位。然后調去了光祿寺,擔任光祿少卿。

    禮部侍郎是正四品下,而光祿少卿是從四品上。而且光祿寺聽著清貴,卻無實權。

    這等于狠狠地往周家?臉上甩了一個巴掌, 告訴所有人他們恩寵不再。

    不過?, 據說周禮在接到旨意時,整個人幾乎五體投地, 感激涕零。畢竟,他還以為他要步自?己那位親家?的后塵,死在玄甲軍的劍下。

    自?此?,他更加閉緊大門,不再出門應酬交際,晚上連燈燭都沒讓點太多,所有的子?弟們都約束在家?,不許再去外面胡鬧,力求讓周家?在依然還有著稍許動?蕩的長安城中隱匿下去。

    不過?,他的姬妾卻開始不爽了。

    “不能出門就?算了,怎么連在家?聽聽戲都不行了?”一位頗為受寵的年輕姬妾扯著他的袖子?撒嬌道,“最?近平康坊那家?戲班又排了新的《采桑子?》,郎君,您就?邀他們來家?中演一趟嘛!”

    她?用年輕的身體貼上周禮的胳膊,扭了幾次,以往這一招可以說是無往不利,但沒想到這一次迎接自?己的卻是一記響亮的耳光。

    她?倒在地上,捂著自?己的臉不可思議的看向周禮。

    “你要是在這府里待不住,不如把你送回戲班,自?己去唱吧?”周禮陰森的捏起她?的下巴,眼中迸出怒火,“不知輕重的東西!看來之前是把你給寵壞了,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年輕的姬妾渾身發抖,低垂下眼不敢看他,嗚咽道:“奴不敢了,不看了,不看了,郎君莫生氣”

    周禮用力的將她?的臉推開,拂袖而去。

    他走?至書房外,來到花園里,心煩意亂,最?后腳步一拐,去了正房。

    正房里,他的夫人孔氏正在燈燭下抹淚,看到他進來后有些?驚喜:“郎君。”

    她?想要上前,卻又硬生生的止住了腳步,話中帶著幾分氣:“郎君今日怎么想到到我這兒?來了?”

    周禮尋了一張凳子?隨意坐下,臉在燭火映照下半明半暗,他沒頭沒腦的講了一句:“今日我遇到了王世?兄,他們已經打算搬離長安,遷往廬陵。”

    聽了后,孔氏也顧不得置氣了,驚惶的來到他面前:“為何要遷往廬陵?太子?赦令,不是不再追究了嗎?就?連薛萬徹,也都歸順了興義宮。”

    “不追究是一回事?,但能不能再得到重用就?是另外一回事?了。”周禮的嗓音帶著陰郁,“王世?兄直接被?削去所有官職,成為了平民,不離開長安等著在這兒?被?人嘲笑報復嗎?”

    孔氏撫了撫自?己的胸口,長出一口氣:“還好郎君只是被?調到了光祿寺。”

    比起來,調職和降一級似乎就?不值得一提了。

    “還好好嗎?!真是目光短淺!”周禮喃喃道,忽然低聲咆哮起來:“誰知道過?段時間后,我又會被?調到哪兒?去?難不成就?一直待在光祿寺混吃等死?!”

    周禮是個有追求有野心的人,否則他就?不會費盡心機想要與當時的齊王府搭上關系。此?時想想自?己的遭遇,又想想當時和自?己一樣壓注并支持李淵反隋的武士彟如今已經成為了豫州都督,是手握一地實權的正三品大臣,他就?嫉恨得牙癢癢。

    憑什么他能,自?己不能?!

    孔氏倒沒有他這樣復雜的心境,她?被?周禮提到了傷心事?,又開始抹淚:“都怪你,非得讓惠娘嫁過?去,結果可倒好,成親還沒幾個月,就?成為了階下囚。我的惠娘啊,命怎么那么苦啊!”

    周禮被?她?哭得心煩難耐的閉上了眼睛,最?后一拍桌子?道:“不是讓你將她?帶回來了嗎?”

    惠娘就?是他們的大女兒?,嫁去了齊王府長史家?當兒媳。雖則李世民并未株連太多人,但在前期,他與天策府眾人手中有著一張寫了幾十個人的“鋤奸名單”。魏徵曾經在這名單上,但后來被?特赦了。但周禮的那位親家?顯然不在赦免的范圍內——齊王李元吉性?情暴虐,做下很多惡行,李世?民認為其?身為齊王長史,他最?親近的人,不僅不加以勸誡,反倒助紂為虐,不得輕易饒過?。

    長史本人在當日就死在了事變之中,他的家?眷被?下獄,男丁流放到邊陲,女眷被?沒入教坊司,惠娘就?在其?中。不過?,若是娘家?人愿意來贖,也可以將其贖買出去。

    周家自然是要把惠娘贖買出去的,如今她?已經回到了周家?,在一個偏僻的小院子?里住著。

    “別哭了!”周禮煩躁的道,“成天都只知道哭哭哭等過?幾天,先把她?送到道觀去,當一段時間的女道士。”

    孔氏不可思議的道:“你想要讓她?出家??”

    “不過?是先去道觀待幾年避避風頭,等過?幾年后風平浪靜了自?然可以回來。”

    孔氏一想,覺得這也未嘗不是辦法。只是,她?的惠娘為什么就?這么命苦啊。

    她?剛張開口又想要嚎兩句,卻被?周禮冷冷的瞥了一眼后打斷了她?:“還有一件事?情,二房的十三郎再過?不久就?要回來了。”

    孔氏原本張開的嘴就?變成了驚訝:“啊?十三郎,他不是被?送到江南去了嗎?”

    周禮冷哼了一聲:“馬上就?要回來了,而且還是太子?殿下召他回來的,據說是在那邊立下了不小的功勞。”

    周禮雖然被?降職了,但人脈還是在的,這事?兒?還是他的舊同僚告訴他的。他原本就?不喜歡自?己這個侄子?,居然要娶一位市井女子?,丟盡了周家?的臉。讓他去司農寺然后貶到江南就?是周禮出的主意。

    反正看了煩,那就?打發得遠遠的好了。

    可誰想到,這侄子?卻是個刺頭,居然敢寫信來嘲諷他目光如鼠,真是豈有此?理?!周禮看到那封信后簡直暴跳如雷,恨不得當晚就?進祠堂把他的名字從家?譜中給踢出去!

    誰知道,一語成讖。

    齊王還真就?倒了。

    周禮這段時間待在烏漆嘛黑的書房里悔不當初之時,也會不由自?主的想到這封信,這也就?讓他更加的惱羞成怒。

    自?己的政治眼光居然還不如一個年輕人?

    不不不,他絕對不承認這一點。不過?是那逆子?誤打誤撞的碰上了而已。

    所以,對于周十三郎受到太子?殿下的重視,周禮并沒有什么太多的欣喜之情,反倒是厭煩加忌憚。

    “那咱們周家?的恩寵還在的呀,”孔氏倒是沒有想那么多,她?一開始很高?興,但隨即又抽了一口涼氣,“那豈不是二房以后就?要爬在我們頭上了”

    周禮惡狠狠的瞪了她?一眼:“胡說八道!算了算了,反正你知道有這么個事?情就?好了。二房到時候要怎么做那是他們自?己的事?,你不要去插手。”

    什么叫要爬在他們頭上了?聽了都生氣!

    他又交代了幾句,原本今晚還想要歇在這兒?的,但現在卻全無興致,索性?抬腳去了書房。氣得孔氏在后面面目扭曲,知道他肯定又是去找他的那些?年輕姬妾們了。

    然后,又嚶嚶嚶嚶的哭了起來:她?的命怎么就?那么苦啊!

    往大房的正院向南走?,就?是二房住的院落。

    二房的柳氏,也就?是周純他娘,也正在和自?己的奶媽媽說話。

    “真的,十三郎就?要回來了?”她?欣喜的從榻上坐起來,“你沒有聽錯吧?”

    “自?然沒錯,是我聽郎君身邊的人親口說的,而且還說十三郎是被?太子?殿下召回來的。”奶媽媽的臉笑得和菊花一樣,“恭喜娘子?,以后可就?要出頭了。”

    “還是我兒?有本事?。”柳氏興奮得下來在房間內走?了幾圈,然后神色又淡下來,“的確是有本事?了,翅膀也硬了,非得找那么個女人來惡心我。他若是聽我的,娶一個世?家?女多好,何至于在江南蹉跎那么幾年?”

    柳氏恨鐵不成鋼。

    “十三郎的確是做得不對。”奶媽媽哄著她?,“不過?娘子?,都這么久了,孩子?也生了,你就?消消氣吧。再僵持下去,也不過?是和自?己過?不去。”

    “這是我不消氣嗎?”柳氏生氣的道,“我都忍氣吞聲沒說什么了,還讓王婆子?去照顧她?,結果她?怎么回報我的?就?攛掇十三郎把王婆子?給趕了出來。果然是小家?小戶出身,知道什么叫做長輩賜,不敢辭嗎?”

    奶媽媽可不敢說你派那王婆子?去一開始就?不是真心想要她?去照顧的,一說就?會炸。她?知道柳氏一向以自?己的這個兒?子?為傲,但沒想到卻在重要的親事?上面被?他叛逆了一回,自?此?之后心里就?別扭上了。

    那位徐四娘簡直就?成了她?心里的一根刺。

    她?只能再好言好語的勸著:“何必和她?一般見識,反正你是長輩,若真是不喜歡到時候少讓她?來你面前晃就?行了。不必為了她?和十三郎搞僵。”

    柳氏重重的哼了一聲,又坐了下來:“那能怎么辦?只能這樣了。哎,不過?我兒?這次說不定真要出息了,到時候可以再給他尋訪幾個好女子?,當妾也行。”

    她?陷入到了自?己的幻想中,甚至都開始想要找什么樣的。首先,當然是不能忤逆她?的。

    奶媽媽想一想也覺得可以,便笑道:“對嘍,這樣想不是挺好。”

    柳氏看了看外頭,園子?里就?那么零星的幾盞燈,看了她?心里都覺得不痛快,嘲諷道:“真以為燈燭點少一點別人就?不記得你了?掩耳盜鈴!”

    轉而又得意起來:“等到我兒?回來,成了陛下面前的紅人,以后看大房還怎么在我面前得意。”

    奶媽媽:“娘子?,十三郎是太子?殿下召回來的。”

    “有什么區別?”柳氏不在意的揮揮手,“皇上都打算退位了,那太子?登基不是遲早的事?情嗎?”

    自?從隱太子?的心腹大將薛萬徹歸順李世?民之后,天下立刻變得安定了起來。李淵見狀,知道自?己大勢已去,便在裴寂、蕭瑀等臣子?的勸說下準備退位給太子?李世?民,自?己則當個清閑的太上皇,如今禮部都已經在準備登基大典了。

    柳氏又想了想,只覺得神清氣爽,好似周十三郎一回來就?能立刻加官進爵似的。

    她?對自?己的奶媽媽道:“你明日將那王婆子?找來,我得問她?一些?事?兒?,十三郎在江南待了那么久,恐怕喜好也有所改變,我得先準備起來才是。”

    奶媽媽欲言又止,她?老覺得王婆子?被?送回來一事?有點蹊蹺,但是又看不出什么,加上柳氏的想法也是好的,便也笑著應了下來。

    而此?時,被?周家?人所惦記著的周自?衡與徐清麥正在揚州逛花了眼。

    揚州在隋朝的時候稱江都,楊廣極喜歡這里,出于避諱便改名為江都,但隋都已經成為了前隋,這種避諱自?然也就?沒必要,于是揚州又成為了揚州。

    他們從燕子?磯一路坐船到了京口的西津渡,然后又換船橫穿長江來到了揚州的瓜洲渡,體驗到了“京口瓜州一水間”的感覺。①

    在揚州,他們要換大船,沿著大運河一直北上到洛陽,然后從那里進入黃河,最?終到達長安城邊的渭水。

    這是最?舒適安全也最?快速的一條線路,可以避免陸地上的顛簸以及荒無人煙之地。從這個角度來看,隋煬帝開鑿大運河的確是造福后世?。

    他們在揚州要待兩天的時間才能等到去往洛陽的船只,這兩天自?然要好好的去逛一下這座被?隋煬帝鐘愛又壓榨無度的城市。

    “哇~~~”徐清麥抱著周天涯,靠著酒坊三樓的窗戶,發出了驚嘆,“我覺得我就?像是進了大觀園的劉姥姥,和沒見過?世?面似的。”

    周天涯待在媽媽懷里,睜著撲閃撲閃的大眼睛,好奇的看著這陌生的景色,然后學媽媽說話:“姥”

    她?現在已經有了說話的意識,開始會偶爾蹦出一些?單字了,而且也能蹣跚著在地上走?兩步。這時候就?看到她?指著街上一個有個卷卷頭發的胡人道:“咩,咩”

    徐清麥當機立斷的捂住她?的嘴:“周天涯,別亂說話。”

    周自?衡在旁邊笑得一抽一抽的,連阿軟隨喜和薛嫂子?等人都忍俊不禁。

    之前周天涯在東山渡見到了羊,然后就?學會了羊叫聲。昨天她?下船后在渡口看到了幾位胡人,忽然就?指著人家?“咩,咩”的叫喚起來。大家?都一頭霧水,周天涯都快急哭了,最?后還是阿軟心中一動?,問:“小娘子?是說那人頭發卷卷,像是咩咩?”

    周天涯這才滿意的點了點頭,鄭重的道:“咩咩。”

    她?是不會看錯的!

    周自?衡逗她?:“別人是咩咩,那你是什么?”

    周天涯這時候已經能夠懂得一些?問話了,拍了拍自?己的小胸脯,口齒還有些?不清:“兔!兔!”

    “小兔子?嗎?”周自?衡嘖一聲,皺起眉,嫌棄這個不好,然后開始向她?灌輸,“小兔子?不好,只會蹦蹦跳跳,一下子?就?被?人抓住了。聽阿耶的,你以后要當老虎,就?沒人敢欺負你了。”

    徐清麥看父女倆在那兒?和打啞謎似的交流得很起勁,索性?把孩子?交給了他,自?個兒?繼續看著揚州的市井容貌。

    他們現在所在的是揚州城中最?大的酒坊,不單單是酒坊還是食肆,足足有三層樓高?,整個江寧縣都找不到這么高?的建筑。他們現在就?在三樓,從窗口可以眺望到近處的長江,以及遠遠的瓜洲渡,許多航船停泊在那兒?。

    徐清麥這個地理?盲直到這時才知道,原來不僅僅是江南這邊的貨物需要通過?大運河運到西北和北方,就?連蜀地的貨物也是順著長江直流而下,先到揚州,再行北上。除此?之外,還有一些?外國?的商船在此?靠岸,大食、波斯、朝鮮、東瀛、獅子?國?、天竺、林邑、安南,等等等等,所以,這座城市里經常能看到成群結隊的外國?人。

    頭發卷卷、眼睛碧綠的是波斯人、有著典型雅利安人特征高?鼻深目的天竺人、體黑瘦小的獅子?國?人看得徐清麥眼花繚亂。

    顯然,這座城市經過?幾年的休養生息之后,已經逐漸恢復了過?往的歌舞升平,錢貨流暢,并且更加的欣欣向榮。

    她?再換一個方向,看向揚州城內,細看便能看到在茂密樹蔭下水道縱橫、帆檣林立,許多座石橋連接兩岸,無數小舟在河道中穿行。這是一個舟船比車馬還要更多的地方。和更有士族優雅氣息的姑蘇相比,這里似乎更市民,也更商業一些?。

    “簡直就?是古代版威尼斯”徐清麥喃喃自?語。

    周自?衡挑眉:“比威尼斯可美多了,威尼斯后來水都臭了。”

    讓他大失所望。

    他興致勃勃的道:“待會兒?我們去逛一下這邊的坊市,肯定很有意思。”

    聊著的時候,小二過?來了。

    “客人要點些?什么?”

    “可有特色菜推薦?”

    “那可多了。”小二眉飛色舞的介紹,“最?受歡迎的莫過?于縷子?膾,用新鮮的鯽魚和鯉魚切成細絲,再加以碧筍和菊苗做成,鮮美極了。”

    周自?衡聽著很感興趣,剛想說要不就?來一份,卻聽徐清麥問道:“可是生魚?”

    小二點了點頭:“既是膾,自?然是生魚。”

    “那就?不要了。”徐清麥果斷的拒絕。

    淡水魚生吃,得寄生蟲的風險太大了,即使是后世?也有治不好最?終身亡的。周自?衡這才想起來,時人管生魚片一類的就?叫“膾”。

    小二一愣,琢磨這位客人可能是不喜歡生食,他摸了摸腦袋,有些?為難:“客人若是不喜生食,那本店還有一道受歡迎的菜,糖蟹恐怕也是吃不了的。”

    周自?衡知道這個,康有德和他聊起各地美食時就?極推崇糖蟹,說是隋煬帝愛吃得很,而且到現在都依然是送往長安的貢品。用糖腌制,咸、甜、鮮,非常美味。

    不過?,沒必要因為一道美食而冒風險,他遺憾道:“我等的確是不喜生食。不如將那肥蟹直接清蒸,端上來,再配一點醬汁即可。”

    “好嘞!”小二立刻應下,然后推薦道:“客人可想嘗試一下新的吃法?”

    周自?衡來了興趣:“什么新的吃法?”

    “叫炒菜!”小二興高?采烈的道,“據說是從石頭城那邊傳來的,是之前李大都督最?喜歡的吃法!用鐵鍋炒出來的菜香極了。”

    周自?衡:

    你別亂說啊,什么石頭城?而且李孝恭什么時候吃過?他的鐵鍋炒菜!流行開來的時候他都已經回長安了!他兒?子?倒是很喜歡吃。

    徐清麥噗嗤一笑,在小二就?要陷入到懵逼時立刻道:“行,那就?炒菜,你上幾個特色菜吧。”

    又點了些?別處難見到的,什么酒釀餅、菰米飯,給了打賞,才讓小二開心的退下去。

    周自?衡失笑搖頭:“看來,無論什么時候,哪個地方都喜歡給自?己臉上貼金。”

    就?像是后世?那些?小店里面經常貼個美食故事?,非得要把自?己賣的東西和乾隆扯上一點關系才行。

    雖然沒有吃上縷上膾和糖蟹,但這頓飯也稱得上是美味。廚師的功力的確不錯,炒得像是有多年功底,幾道菜火候合適,可圈可點。

    周自?衡很滿意:“你看,我就?說群眾的智慧是偉大的,說不定沒過?幾年,清燉獅子?頭、軟兜長魚、文思豆腐這些?菜就?出來了。”

    隨喜聞言,驚訝的張開嘴:“獅子?頭還能清燉?”

    周自?衡和徐清麥對望一眼,哈哈大笑起來。

    吃完飯,又去了揚州的坊市。這里的坊市和江寧縣的市集和草市完全不一樣。徐清麥覺得更像是一個巨大的以行業來歸類聚集在一起的購物市場。接近上千家?商鋪與貨棧,分門別類,一條街就?是一個行當,比如有專門賣香料的香料街,有專門賣布的布帛街她?眼花繚亂。

    她?在前面看,周自?衡覺得人多怕有拍花子?的,便自?己抱著了周天涯,薛大等人簇擁在他身邊。

    隨喜逛了一會兒?后撇了撇嘴:“還是不如長安的東市與西市。”

    阿軟沒去過?長安,低低的問他:“長安的坊市比這個還大?”

    “那當然。”隨喜驕傲的道,眼中閃著光,“長安的東市西市云集了全天下的商人,你想要買什么都能買到,這里還達不到長安一半的規模。”

    這時候已經有店家?聽到了他們倆的對,阿軟緊張的扯了扯隨喜的袖子?。

    沒想到,那店家?只是呵呵一笑:“客人沒說錯,揚州的繁華和長安比還是有些?差距的。那可是長安啊!老朽去過?一次,至今難忘。”

    徐清麥挑眉,她?腦海里當然有著關于長安城的很多記憶,但因為沒有身臨其?境,所以感觸不深。如今看到店家?懷念的模樣,才深覺長安在大唐百姓們心中的地位,絕對是不一樣的。

    他們買了許多香料和種子?,還有一些?奇奇怪怪的東西,這才盡興而歸。

    又待了一天后,終于有船了。

    站在瓜洲渡的碼頭上,徐清麥看著眼前的大船,也忍不住發出了“哇哦”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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