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 91 章
周宅。
柳氏聽到夏媽媽連夜來報的時候, 震驚得整個人都從床上爬起來了。
“什么?徐氏還?沒回來?”
夏媽媽滿面笑容:“說是跟著太醫院去了渭水河邊,今夜要一起在醫帳里等候聽召呢。娘子, 你瞧瞧,我就說了徐四娘必會成為十三郎的助力。”
那?可是有皇帝和文武群臣們都在的渭水河畔吶!她想,就算是太醫院,也不可能是人人去得的!
柳氏似夢游一樣的喃喃道:“是啊,那?可是渭水河”
她有些恍惚。前兩日?才剛剛接受這個兒媳婦成為了大夫而且還?是神醫,今天就又聽說她直接去了御前醫帳,柳氏覺得就算是明天忽然傳來消息說徐氏進了太醫院,她也不會覺得有多么不可思議了。
她往后一躺:“睡覺,睡覺。”
管她呢!
夏媽媽笑瞇瞇的看著她,給她整理了一下被子, 也沒再趁勢說什么, 她知道柳氏現在心亂著呢, 讓她自己先想想吧。
蘭苑。
周自衡一個人可憐兮兮的逗著周天涯玩:“媽媽自己一個人去看熱鬧了,把咱倆扔在家?里了”
他?簡直要捶胸頓足, 那?可是渭水之盟啊!
自己怎么就沒有落著這么好?的機會啊, 他?也想去見?證歷史啊!
而在醫帳里待著,玩了幾個小時虛擬手術室的徐清麥, 終于?因為有人意外受傷而獲準出了帳篷, 來到了營地?中心的篝火邊。
事情的起因很簡單。
突厥的這些部落首領與將領們喝酒喝多了,便開始鬧騰了,圍著篝火角抵和比武,結果又因為喝了點酒開始發酒瘋, 其中一個在比武的時候沒輕沒重, 也可能是趁機借酒鬧事,抽出自己腰上別?著的匕首扎進了另外一個人的腹部。
然后, 現在篝火邊終于?安靜了。
巢明帶著他?們幾個迅速的來到了“案發現場”,聞訊而來的鴻臚寺官員一臉焦急,悄悄將巢明拉到一邊:“太醫令,此事非同小可,如果救不了也千萬不能讓他?死在這里,拖兩天也是好?的。”
雖然是他?們突厥內部鬧出來的事情,但是如果真?死了,就怕有人會借著這個生事。所以,就算是要死也不能這兩天死,等定好?了盟約,隨便他?怎么死。
巢明點了點頭?:“明白了。”
那?位被匕首所傷的部落首領正捂著腹部躺在地?上,哎喲哎喲的叫,地?上流了一攤子血。而他?部落的勇士們正與“兇手”部落的勇士們對峙,還?好?被人攔住了,不然就會發生更大的械斗。
巢明、錢瀏陽和那?位瘍醫立刻蹲下來檢查他?的傷口。
徐清麥知道這個時候還?輪不到自己這個編外人員,便只是站在后面,用眼睛來觀察。那?人受傷的位置在下腹,而且匕首已經被拔出,現在還?在出血。
巢明等人迅速將他?的衣服撕開,露出受傷的部位。
徐清麥一看,傷口不算大,萬幸沒有看到腸子流出來,但是這個位置,有腸道受傷的可能。
巢明等人的處理方式自然是先止血,由那?位瘍醫來操作?。徐清麥正好?看看這個時代的頂尖瘍醫是如何給人止血的——他?的操作?總體上是沒什么錯的,而且動作?還?挺熟練,看得出來手里還?是有兩把刷子的。
所以,她并沒有多言。
這時候,劼利可汗與蕭瑀也都匆匆趕了過來——李世民已經回了太極宮,蕭瑀自請留守在這里。他?身份特殊,就算是出了什么事情,劼利可汗也不會拿他?怎么樣。
劼利以突厥語冷臉將兩個鬧事的部落給痛罵了一頓。
那?個傷人的部落首領被他?罵得抬不起頭?來,而他?手下的那?些勇士們因為沒有起到阻攔與勸誡的作?用,需要接受鞭刑。當場就脫了衣服,被綁起來抽。
蕭瑀皺起眉來,覺得這是劼利給自己這方的下馬威,在指桑罵槐。
他?問巢明:“如何?”
巢明的回答很謹慎:“只能先止血再說,如果傷到了臟器就比較麻煩。”
蕭瑀問:“救活的可能性有多大?”
巢明伸出手,在袍袖的遮掩下比了一個五五的手勢:“如果傷到了臟器,那?就是五五之數。如果沒有,那?九成九能活下來。”
蕭瑀頷首,又問:“如果傷到了臟器,能不能拖兩天?”
巢明默默的點頭?。這個自然沒什么問題。
劼利可汗走過來,臉色不大好看:“阿史那?社爾的命,還?能不能救回來?”
阿史那社爾就是那位受傷的年?輕首領,是劼利的人,劼利很看重他?。阿史那?是他?的姓,社爾是他?的名。他?十一歲的時候就以英勇而聞名突厥。
蕭瑀立刻道:“可汗放心,我們會給他?派來最?好?的大夫,用最?好?的藥。這位就是我們大唐太醫院的院正,他會負責阿史那首領的救治。”
這時候,瘍醫也站了起來,他?恭敬的對巢明以及蕭瑀道:“我會先給他?開止血的湯方,等到明日再看看傷口的情況。”
劼利皺起眉:“也就是要到明日?才能知道他?能不能活下來?”
巢明和錢瀏陽看了一眼,然后巢明低垂下眼:“回可汗,的確是如此。腹腔內的情況人眼探查不到,只能等待兩三日?,才能知道阿史那?首領是不是脫離危險。”
劼利雖然不悅,但也知道太醫院就已經是大唐最?厲害的醫生所在了,所以也并沒有再說什么,只是讓人將阿史那?社爾小心的抬走。他?這個情況顯然已經回不到突厥的營地?里了,蕭瑀連忙讓人騰出了一個帳篷,將他?安置了下來。
劼利深深的看了他?一眼,走的時候道:“你的姐姐蕭皇后很想念你。”
蕭瑀淡淡道:“若是可汗能放姐姐歸來中原,蕭家?將感激不盡。”
劼利沒有答話,轉身走了。
蕭瑀待他?走了后,召來此處的禁軍,吩咐道:“阿史那?社爾的那?個帳篷,仔細看守,千萬不能有失,知道嗎?”
禁軍將領心中一凜,忙道:“蕭公放心,我親自來看守。”
蕭瑀跟著巢明等人進了醫帳。
一進來,錢瀏陽就迫不及待的問徐清麥:“若是腸子受傷了,你可能治?”
巢明看了過去,而那?瘍醫當著這么多人的面不敢說什么,只是輕輕哼了一聲。蕭瑀也看向了徐清麥,他?原本以為徐清麥只是太醫院跟來打下手的醫女,現在看來似乎并不是?
徐清麥從容的道:“應該沒太大問題,不過不能拖太久,需要患者盡早做出決定。”
腸道傷口的縫合術,在19世紀就可以做了。
巢明低聲對蕭瑀講述徐清麥的身份,蕭瑀倒吸一口涼氣:“徐娘子是想要將他?的肚子剖開然后縫合腸道傷口?”他?沒有時間再來質疑徐清麥能不能做到,而是立刻又問了一句:“能徹底救活他??”
救活肯定比拖兩天再讓他?死要好?,也正好?可以讓劼利看看大唐的醫術。
不過,他?的心中也飄過陰影,眼前這女子真?的行嗎?
瘍醫終究還?是沒忍住,又陰陽怪氣了一句:“徐娘子何不現在就給他?把手術做了?莫非是擔心出什么漏子不好?收場?”
徐清麥平心靜氣的看著他?,她的確需要解釋一下自己的想法,所以這次并沒有生氣也沒有懟回去。
“開腹不是小事,能不開就不開。”出乎巢明意料外的,她并不主張隨意開腹,“現在我們沒辦法知道腸道到底有沒有受到傷害,所以我覺得先以保守的方法來治療是可以的。
“如果后續他?還?是不好?,確定腸道上的確是有傷口,那?再來做手術也不遲。”
蕭瑀敏銳的抓住她的矛盾點,狐疑的問道:“那?剛剛你又說不能拖太久?”
“的確如此。”徐清麥苦笑,“這就是關鍵問題所在。如果拖久了,腸道中的糞便流出,容易污染腹腔,造成嚴重后果。”
大家?隨著她的話想象了一下這個美好?畫面,忍不住都打了個寒噤。
徐清麥繼續道:“但是現在并不能確定腸道是否受傷,貿然給他?開腹的話也是不負責任的行為。”
不過,這個不是關鍵問題所在,頂多算是過度醫療。
“關鍵是,”她皺起眉,“即使是要開腹,現在的光線也并不適合。容易看不清腹腔里的情況。”
她在古代這么久,從來沒有在晚上給人做過手術,就是因為沒有良好?的燈光環境。那?些油燭的光線不夠,而且還?會冒煙,本身就是極大的污染源。想象一下一邊端著油燭一邊湊近患者的腹腔,然后掉了一滴油下來的場景
徐清麥將這個畫面趕出了自己的腦海。
即使是白天,沒有無影燈,光線環境都只能說是湊合。
蕭瑀若有所思:“所以,時間點很重要。”
徐清麥點了點頭?。
巢明對她和瘍醫道:“那?就要辛苦你們這兩日?都待在這里了,一定要密切關注阿史那?社爾的病情變化。”
巢明將蕭瑀送了出去。
蕭瑀憂心忡忡的問巢明:“那?徐娘子,可靠嗎?”
“應該可靠。”巢明道,他?俯身過去,悄悄的說了什么,隱約可以聽到“孫道長?”、“顧家?”這樣的字眼,惹得蕭瑀驚愕的看了他?幾眼,最?后沉默的點了點頭?。
“我明白了。”
送走了蕭瑀,巢明被瘍醫給堵住了。
“院正,你真?相信那?徐四娘能剖開肚子把腸道縫起來不成?”瘍醫忿忿不平道,“不過是一些江湖術士的誑語,錢太醫被騙了,您可不能上當受騙啊!”
巢明雙手負于?身后,淡淡道:“你毋須擔憂,假使阿史那?社爾情況出現惡化,才會讓徐娘子來動手術。如果我是你,現在就會守在阿史那?社爾的身旁,時時查看他?的情況。”
瘍醫一愣,對啊。
他?糾結了一會兒后,向巢明告退,朝著阿史那?社爾的帳篷走了。
他?就不信,在自己的精心照料下,阿史那?社爾的傷勢還?會惡化。
巢明看著他?的背影,搖了搖頭?。
帳篷內,劉若賢和莫驚春都安靜的待在角落里,剛才大佬們說話,他?們可不敢動。如今蕭瑀和巢明都走了,他?們興奮的跑過來。
“老師,是要給人做手術了嗎?”
“好?久都沒做過手術了。”劉若賢都有點想念做手術時的那?種緊張感了。
徐清麥一想,還?真?是。自從離開江寧縣后,他?們倆就沒有碰過手術刀了,不過據說兩人都很努力,這段時間一直都在家?練習開刀與縫合,尤其是莫驚春,都開始跟著劉若賢學繡花了。
“行了,先別?問。先好?好?的睡一覺,養精蓄銳。”徐清麥嚴肅的叮囑他?們,“明日?如果要做手術,是不容有失的,明白嗎?”
“明白!”
“明白!”
兩人大聲的回答。知道這場手術很重要,少年?人熱愛刺激與冒險的天性便更讓他?們變得興奮起來。
巢明是個做事很仔細的人,還?安排了不同的帳篷給他?們住,徐清麥與劉若賢住一間,莫驚春則和男人們擠一擠。待到一覺醒過來,外面已經熱鬧起來。
劼利可汗派來的使者,以及朝廷的使臣們都來了。渭水河邊的營地?里也都搭好?了符合規制的帳篷,兩邊的使者將會在這里商議和好?的條件——其實就是突厥坐地?起價,大唐就地?還?價。
不過,在正事還?沒有開始之前,使臣們都對昨日?受傷的阿史那?社爾進行了探視。
大唐前來“議價”的官員們臉上掛著笑容,陰陽怪氣了一把:“沒想到突厥勇士們果然勇猛,在戰場下比武都如此的賣力,自己人之間竟然也動了真?格。”
突厥人也毫不示弱:“說道自己人之間動真?格的,誰能比得過大唐呢?”
他?雖然沒提那?件事,但大家?都知道他?說的是什么。
大唐的使臣臉都綠了,決定不再提這檔子事,臉一沉:“諸位,咱們還?是移步主帳,開始干正事吧。”
他?們在主帳里討價還?價的時候,躺在帳篷里的阿史那?社爾情況開始不太好?了。他?雖然沒有再出血,但是腹部變得鼓脹了起來,而且整個人似乎極為痛苦,在榻上不停地?呻/吟。
瘍醫的臉色很不好?看。
錢瀏陽收回搭在他?手腕上的手,面色凝重的道:“脈搏已經開始變弱了。”
巢明看向跟在后面的徐清麥:“徐娘子,你來看看?”
徐清麥上前,瘍醫正好?位于?她的前方,臉色青一陣白一陣,不情不愿的給她讓了位置。
“的確是腸道受損,我懷疑腸道功能已經在衰退。”徐清麥檢查結束后,“如果再拖下去就很危險了,必須立刻手術。”
巢明低下頭?沉思了一會兒,和錢瀏陽對看一眼,最?終道:“我去和蕭公說。”
蕭瑀沒想到怕什么來什么,而且阿史那?社爾現在已經昏迷,他?本就是部落首領,能替他?做出決定的只有劼利可汗。于?是,他?只能去了劼利的牙帳。
劼利也有些愕然,他?銳利的眼神掃向蕭瑀:“你們打算把阿史那?社爾的肚子切開,然后再縫回去?”
這個消息讓所有的部落首領們都沸騰了。
有的部落首領興奮極了:“長?生天在上,沒想到在這里還?能看到如此瘋狂的醫術!”
“這是大唐故意為之!他?們想要的就是阿史那?社爾的命!”也有人陰謀論的嚷嚷道,“而且竟然是個女人來給阿史那?社爾動刀子,這是侮辱!”
最?后,是不是要做手術的壓力給到了劼利可汗那?邊。
劼利是想要阿史那?社爾活著的,那?是他?的追隨者。他?倒沒有陰謀論,隨便用腦子想想也知道大唐不至于?在這個節骨眼上對阿史那?社爾動手,這對他?們根本就沒有好?處。
他?最?終做出了決定:“既如此,那?就做!”
部落首領們發出了歡呼聲,眼神都閃著光,大概是覺得他?們終于?可以看一場熱鬧——
“長?生天會保佑英勇的阿史那?社爾兄弟!”
這個消息很快就送到了長?安城,驚動了李世民。
李世民立刻站了起來:“與突厥議和是大事,朕自然得親臨現場。”
房玄齡:
長?孫無忌:
昨晚是誰回來后就在東宮的練武場上練了大半夜的步槊與弓箭?并且今天堅決不去渭水河邊?他?們對此都表示理解,畢竟這也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每個人都覺得屈辱。
而且談判只需要底下人去做,到時候陛下在立盟約之時亮個相就可以了。
現在去湊什么熱鬧?
當然,他?們不會戳穿自己的皇帝陛下,只是跟著他?一起風馳電掣一般的來到了渭水河邊的營地?。那?些參拜什么的不必再提,幾人看過了阿史那?社爾現在的慘狀后,直奔醫帳而去。
醫帳中,長?孫無忌深深的看了一眼徐清麥:“徐氏,你知道如果你的手術不成功會造成什么樣的后果嗎?”
徐清麥當然知道。
她其實完全可以不出這個頭?,讓太醫院對阿史那?社爾用藥,拖過這兩天然后死在他?們回程的路上就好?。但她自覺把握很大,而且這是推廣外科手術的一個絕好?途徑。
她決定出一次風頭?。
只需要冒一點點的風險,是值得的。
“我明白。”她迎向長?孫無忌的眼神,表情冷靜。
長?孫無忌審視的盯了她幾秒,最?終收回了自己的眼神:“明白就好?,務必要救活阿史那?社爾。”
這場萬眾矚目的手術被安排在了未時,也就是下午兩點。這時候的陽光最?好?,光線最?明亮。用來做手術室的帳篷已經準備好?了。為了更好?的光線,徐清麥讓人將帳篷的整整一面換成了最?透光的細紗,這樣可以讓光線投射進來而又擋住空氣中的花粉、浮塵等物。
室內用消毒液細細的擦拭了一遍,雖然做不到后世那?樣的密封無菌,但已經是她現在可以做到的極致了。
她的助手分別?是:劉若賢、莫驚春、錢瀏陽和巢明。
巢明的參與完全在錢瀏陽的意料之中,他?嘿嘿一笑,將消好?毒的手術衣遞了過去,眨了眨眼:“師兄,雖然麻煩了點兒,但是手術過程絕對會讓你大開眼界的!”
自從從姑蘇回來后受到了打擊而變得安靜了許多的沈永安委屈的在后面喊了一聲:“師父!”
他?是不是把自己這個好?徒兒給忘記了?
錢瀏陽一拍腦袋,還?真?忘了。
于?是,錢瀏陽又給沈永安爭取到了一個名額。
其實原本這個名額是屬于?那?位瘍醫的,徐清麥覺得他?可能會感興趣。沒想到,人家?不屑一顧,或許還?覺得羞惱,冷著臉在一旁不說話。
既如此,徐清麥也沒有熱臉去貼別?人冷屁股的嗜好?,直接略過了他?。
而那?群突厥首領們知道居然不能前去圍觀后,都嚷嚷了起來:“這是什么道理?難不成看一眼他?就會死不成?”
“就是!要是你對阿史那?社爾用了妖術那?怎么辦?!”
他?們一個個不說人高馬大,體型都比旁邊人壯了不少,圍在一起的時候給人的壓迫感特別?的強。
但徐清麥站在帳篷前,并不打算讓開。
她看著這些腰里挎著彎刀,頭?發編成辮子然后還?綴著寶石的部落首領們,仿佛看著一堆細菌傳染源,他?們是不是還?打算邊喝酒邊在旁邊圍觀她動手術啊?
“如果想要阿史那?首領活下來的話,那?就要聽我的。”徐清麥毫不畏懼的站在他?們面前,臉色不改,堅持不讓他?們進去。
手術室是她的領地?,她說了算,皇帝來了都沒用算了,他?要是愿意乖乖的消毒進去的話,那?還?是可以的。
這群大漢沒想到這個看上去嬌嬌弱弱的女子竟然如此硬氣,一時之間竟然也沒有辦法。最?終,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敗下陣來。
有人嘟囔道:“小娘子脾氣倒是不小”
有本事的人才敢這么硬氣!不說別?的,這些部落首領們心中倒是對她多了幾分信服和欽佩。
最?后,徐清麥想到了一個折中的方法:“這樣,你們如果實在是擔心阿史那?首領,那?可以派一人進來,不過要聽從我們的吩咐。”
既然對方給了一個臺階下,突厥人也就順勢下來了。
“行,那?就按照娘子的辦!”
李世民待在華蓋下休憩。
原本他?過來是想要去瞅一眼的,只是沒想到這么麻煩,折騰下來又失皇室體面,傳出去了肯定會被諫議大夫和御史們指責,只能心中大呼遺憾。
聽到了身邊侍衛的悄聲匯報后,他?露出笑容:“好?,不愧是我大唐女子,不卑不亢,臨危不懼!”
心情忽然就好?了很多。
臨時手術室內。
劉若賢和莫驚春明顯狀態有些不對。一開始的興奮過去了,現在想著這次的手術如此重要,便開始緊張起來。
徐清麥低聲喝道:“就和平常一樣,你們老師我都不怕,你們怕什么?”
劉若賢心中一凜。
也是,如果手術失敗了,要負責的是老師,連她都不怕,那?自己怕什么?
這樣一想,慢慢的便也平靜了下來。
開腹的過程對于?劉若賢和莫驚春來說已經是司空見?慣了,兩人眼睛都沒有眨一下,對徐清麥就更是如此。她穩穩的切出二十厘米左右的創口。
但是對于?巢明這個第?一次看的老者來說,還?是有些忒刺激了。他?忍不住閉上眼,然后頭?往旁邊偏了偏。
錢瀏陽和沈永安聚精會神的看著,這次他?們終于?站在了助手的位置,不再是后排圍著的觀眾,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在光線下,打開的腹腔內雖不說一塌糊涂,但也絕不干凈。
腸液、糞便、還?有血液
在場的突厥代表好?奇的瞅了一眼,立刻被這幅場景還?有這詭異難聞的氣味給弄得直接往后退了兩步,嫌棄的用手放在鼻端扇著風。
他?甕聲甕氣的道:“簡直和戰場上的尸首一樣難聞長?生天在上,阿史那?社爾這樣也能活下來?”
徐清麥道:“盡人事聽天命。”
突厥人欽佩的看了她一眼,原本還?嘀咕著女人居然也不自量力的想要出這種風頭?,現在卻是覺得她不愧是大唐太醫院派出來的人,居然對著這團亂糟糟的東西還?能面不改色。
奇女子也!
手術臺上。
劉若賢已經有了一些主動意識,立刻道:“我去端水來。”
水也是徐清麥從系統兌換來的生理鹽水——畢竟這場手術的規格比較高,只能咬咬牙多花些積分。劉若賢用和體溫同熱的鹽水浸透紗布,然后開始了自己的一貫流程,將這些腹腔內的污染物逐漸的清洗走。
莫驚春則使用特制的手術牽拉器讓術區達到最?佳的顯露。
終于?將這些污染物都清洗得差不多了,腸道也露出了原本該有的顏色。徐清麥親自用鹽水紗布墊在下面,將小腸全部推到上腹部。
充當助手的幾位大夫全都看了過來。
“原來完整的腸子是這樣的”巢明失神道。
這里待著的幾位因為經歷過的戰爭夠多,都見?過人的腸子是什么樣的,但如現在這般還?完好?的放在腹腔內的狀態卻是頭?一次見?。
徐清麥一邊找著傷口,一邊向他?們科普哪部分是小腸,哪部分是大腸,他?們里面又都各自細分,像小腸就包括了十二指腸、空腸等,而直腸和結腸等則屬于?大腸的體系。又分別?講了這些的功能,基本上把消化系統通通講了一遍。
錢瀏陽聽得如癡如醉:“這都是你之前人體解剖圖里有的東西。”
巢明也是見?過那?幾幅圖的,但說實話如果她只是對著圖空講的話,他?只會半信半疑。但現在對著患者的人體腹腔,所有的東西一下子就變得真?實了起來。
他?深刻的理解了食物從入口通過食管一直到胃,再經過腸道最?后從□□而出的整個人體的消化循環。
“找到了”徐清麥終于?找到了腸道上的穿孔,“還?好?,只有一邊腸壁穿孔。”
如果是直接穿透的大裂口,那?恐怕就有點麻煩了,情況嚴重的話說不定還?要先做腸道造瘺等幾個月后再做二期手術,不然術后很容易出現腸瘺并發癥。
莫驚春好?奇的問:“什么叫造瘺?”
徐清麥輕描淡寫?的道:“簡單來說,就是在腹壁造一個出口,然后給腸道造一個新的出口,把它?們兩個連起來,排便先從這里出,掛個糞袋就行了。”
這是為了不讓糞便影響到腸道的傷口恢復和環境恢復。
大家?想象了一樣這個畫面,表情都變得非常的精彩。
那?突厥人想了一下日?后阿史那?社爾肚子上掛著糞袋,從這里排便,差點哈哈大笑出聲,怕被徐清麥說,忍得非常的辛苦——也不知道為什么,他?在此刻的徐清麥面前莫名的不敢造次。
明明不過是個小大夫而已
“縫腸道其實不難,”徐清麥給兩個學生做演示,沈永安也伸長?了脖子,“難的是手法,夾著腸管千萬不能讓里面的內容物流出來”
徐清麥快速的進行了縫合,然后確認從制琴師那?里拿到的新手術線果然好?用多了。這也讓她對各個醫療器械的本土化燃起了更大的信心。
量產太遠了,如果只是供一小部分人自用的話應該還?是沒問題的。
“好?了,關腹,清點器械和紗布。”
錢瀏陽悄悄的對巢明道:“這是怕有東西遺漏在肚子里,所以用了多少就要點出來多少。”
巢明微微頷首,覺得的確很有必要。
他?為沒有進來的那?位瘍醫覺得可惜。這是一臺非常精彩的手術,而且很明顯可以看出來這已經是很成熟的診治方法,甚至連一些小細節都有非常嚴謹的規定。
巢明作?為太醫令,又是巢元芳的兒子,一雙眼睛看得極準。他?立刻意識到,或許徐清麥所代表的這一支外科流派,將會在杏林中占據一席之地?,甚至成為重要的力量。
巢明立刻在心中打定主意,一定要把徐清麥拉到太醫院來。
或許,還?可以借機將太醫院來一個大洗牌這個模糊的想法劃過他?的腦海。
阿史那?社爾在做手術的時候,臨時手術室的外頭?蹲了好?幾個“斥候”,他?們將探聽的消息一趟又一趟的傳到貴人們的耳朵里。
“報,阿史那?社爾的肚子真?的被切開了!”
“報,阿史那?社爾的腸子的確是有傷口!”
使臣們還?在扯皮,可顧不上這樣一臺小小的手術,但閑著的部落首領們可就指著這個來度過分戰利品之前的無聊時光了。就連李世民在自己的華蓋之下也都在關注著那?邊的手術。
這場手術也成為了大唐與突厥在渭水河畔緊張的談判議和過程中一點小小的花絮,甚至是調劑。
終于?,李世民聽到了自己想聽的消息:
“報!阿史那?社爾醒了。”
阿史那?社爾昏迷了一個多時辰,終于?醒過來了。他?沒想到他?要面對的是一堆人來參觀自己的肚子,據說是有一位女神醫將他?的腸子補好?放了回去然后又把肚子縫上了。
阿史那?社爾自己都覺得肚子上的傷口驚奇無比,更別?提其他?人了。
劼利可汗和李世民也都好?奇的來看了一眼,更讓他?與有榮焉。
“接下來的這半個月,你就吃流食吧。”徐清麥道,“你的腸道還?需要時間來養一養,這段時間經不起太多折騰。對了,”她無情的補了一句,“酒可不算是流食,牛奶羊奶也別?喝。”
為了怕他?不知道到底吃什么,她索性規定:“就喝點麥粥米粥就好?了。”
阿史那?社爾哀嚎起來,不愧是有著勇士體魄的身體強壯的年?輕男人,恢復能力就是快。而其他?部落首領們則在那?邊看熱鬧,哄笑出聲。
徐清麥離開了他?的帳篷,解下口罩,立刻覺得舒爽了許多。
巢明帶著她去華蓋下覲見?李世民。
徐清麥一雙眼睛亮亮的,向他?拜了下去:“陛下,幸不辱命!”
“好?,很好?!”李世民非常滿意,對著自己下方坐著的劼利可汗道,“劼利可汗,我大唐太醫的醫術如何?”
劼利可汗能怎么說,自然是露出笑容:“大唐的醫術,絕妙!”
李世民哈哈大笑起來,在這里終于?找回了面子,之前壓抑的情緒也一掃而空。
只有巢明,注意到了李世民說的是“大唐太醫”,眼神微不可見?的閃了一下。
手術做完了,但是徐清麥依然不能走,還?是得留在這兒,等著談判結束,盟約達成,然后突厥人撤兵。不能回家?她倒無所謂,但不能洗澡就有點難受了,只能每日?在帳篷里擦一下身子。
然后,這些突厥人一到晚上就狂歡,酷愛跳舞,有的時候連劼利可汗與突利可汗都會下場一起跳舞。好?在,除了一些醉酒斗毆的,并沒有鬧出其他?大事來。
不過兩日?,大唐與突厥的議和條件就商定好?了。
徐清麥不知道具體的內容,不過從蕭瑀以及封德彝等大臣臉上不太好?看的表情來看,應該是付出了讓朝廷很是肉痛的代價。
就在商定好?條件的當天正午,在渭水河的便橋上,身穿龍袍的李世民與劼利可汗斬殺一匹白馬,訂立了盟約。雙方都宣誓停戰,回歸友好?。
當然,雙方也都知道,這份友好?只是暫時的,日?后大唐與突厥或許終有一戰,只是不知道會等到幾年?后了。
雙方都心懷鬼胎的飲下代表著盟誓的烈酒,然后將杯子一拋,擁抱在了很久,狠狠的捶打著對方的肩背。
“好?兄弟!”
“好?兄弟!”
劼利倒也沒有食言,拿到了自己想要的財帛之后立刻就拔營撤軍了。像來的時候那?樣,突厥如潮水一般的褪去,不過半日?功夫就消失在了長?安城下,只留下營地?里的一地?狼藉。
阿史那?社爾被他?留了下來養傷。
李世民騎馬站在高地?上,看著逐漸消失在天際的突厥騎兵們,臉色陰沉。
蕭瑀嘆口氣:“這下,國庫可就更空虛了”
不單單是國庫,還?有各大世家?豪族們的內庫也是大出血。
“欲要取之,必先予之。”李世民安慰他?道,“這些財帛給到他?們,分贓不均,且養成驕奢之心,也是一件好?事。蕭公且等著,不出五年?,我必會將這些財帛又帶回長?安!”
說完,他?駕著馬毫不留戀的回馳,風鼓蕩著他?的袖袍,成為天地?之間的一騎孤影。
禁軍們連忙跟上。
徐清麥終于?可以回家?了,周自衡在家?門口等她,含笑將她牽下馬車。
“你終于?回來了。”
原本柳氏和其他?人也都想來湊熱鬧然后聽她講講那?渭水河邊的故事,不過被周自衡阻止了,他?知道徐清麥肯定需要先好?好?休息。
徐清麥看到熟悉的他?,露出笑容:“是啊,可算回來了。”
這幾天簡直過得像是幾年?一樣。
薛嫂子和阿軟已經準備好?了洗澡水,徐清麥將自己從里到外好?好?的清洗了一遍,結果頭?發都還?沒干就睡了過去。軍營里實在不是睡覺的好?地?方,吵死了。若不是她有虛擬手術室,現在精神恐怕會更萎靡。
徐清麥從下午六點多一直睡到第?二天的早上,期間周天涯想過來找娘親都被周自衡給哄走了。
下午,她還?能繼續睡,然后被喧鬧聲給吵醒了。
“娘子,快醒醒!娘子!”
徐清麥皺起眉:“外邊怎么這么吵?”
薛嫂子喜氣洋洋的:“娘子,娘子與郎君大喜啊!”
徐清麥還?懵懵懂懂:“啊?”
“快去接旨吧。”薛嫂子不由分說的將她從床榻上拉起來,就立刻準備給她洗漱,“您得快點兒,宮中給您和郎君封賞的詔書?到了!”
第092章 第 92 章
徐清麥一下?子就清醒了過來?:“封賞?”
對哦, 他們回長安其實主要就是為了這個,但?來?了沒幾天就遇到了備戰突厥, 一下?子竟然把這事兒給忘記了。
“等等,”她想起薛嫂子的用詞,“還有?我的份兒嗎?”
“內侍是這么說的。”薛嫂子喜上眉梢,飛快的給她拿出要換的衣物然后?給她挑選待會要用的發釵環佩,“您想,您這次立下?了功勞,那肯定是需要賞賜的。”
徐清麥坐在那里,乖順的任由薛嫂子打?扮自己。
接天子旨意,尤其是這種正式封賞的旨意是很隆重的事情,需要焚香沐浴。且除了接旨的主角之外, 所有?在家?的郎君娘子也都需要到場。
于?是, 當徐清麥盛裝到了正堂的時候, 就看到周家?人濟濟一堂——除了還在光祿寺上著班的周禮不在之外,其他人都來?了, 比上次迎接他們回來?時還要更加齊整。
周自衡早已在這里候著。
“既然人都齊了, 那咱們就開始吧。”來?的這位內侍正是上次過來?傳口諭的那位,長了一張慈和的臉。估計是上次周自衡塞給他的荷包讓他很滿意, 因此?這次他也很有?耐心, 笑呵呵的道。
周自衡與徐清麥在香案前站好,眼觀鼻鼻觀心,一臉肅穆。
內侍雙手舉著一封絹黃色的文書站在兩人面前。
此?刻,他代表的是至高無上的皇權。
徐清麥在路上的時候被叮囑了好幾回, 知?道接圣旨的時候需要跪拜, 比覲見皇帝還要更加的隆重。因此?雖然心里有?些?別扭,但?十分嚴肅認真的照做了, 并沒有?出差錯。
這也讓在旁邊看著的柳氏和孔氏松了口氣。
她們最擔心的就是徐四娘在禮儀上出錯。
徐清麥原本以為會聽到什么“奉天承運,皇帝詔曰”之類的詞語,畢竟電視上都是這樣演的,但?沒想到等他們跪拜結束之后?,內侍只是笑吟吟的把手上的這封文書交給了周自衡。
“恭喜,周寺丞。”
然后?又將另一封放到了徐清麥手里:“恭喜,徐太醫。”
徐清麥有?些?懵,這樣就可以了?而且,她有?單獨的嗎?
周自衡翻開文書,就看到密密麻麻的文字——
“門下?:茲有?司農寺下?轄潤州屯錄事周純,才德兼備”
周自衡剛剛與內侍交流了一下?,知?道這封文書真正的名字叫制書,與其說是圣旨,不如說是官員任命書。這樣的制書往往是先由中書省寫?一份公文,然后?交給門下?省去審核,所以,往往是先由“門下?”兩個字開頭。
審核如果通過的話?,相關的官員就會在制書上簽署自己的職位與名字,再送給皇帝過目。待到皇帝認可之后?,這封制書又會被送到尚書省去執行,于?是又有?一堆尚書省的官員在上面簽押。
周自衡就在自己手中這封制書上看到很多熟悉的名字,其中就包括了魏徵、房玄齡、長孫無忌、杜如晦等等等等。
也難怪內侍是不宣讀的,這也沒法宣。
他將前面一大段夸獎他的詞語以及功勞表彰等內容略過,終于?找到了自己想要看的:“即日起,升任司農寺丞,掌江南道屯田治粟一應事宜。兼任中書省右補闕。封縣男爵,食邑三百戶”
司農寺丞!掌管江南道所有?的屯田!
周自衡挑起眉來?,這正是他想要的。不過,這中書省右補闕又是什么?還有?居然封了個小?小?的爵位,雖然只是最低等級的縣男,但?也是出乎自己的意料了
在他翻開自己的制書時,徐清麥也同時翻開了她的。
她同樣直接跳過那一堆密密麻麻的署名,直接尋找到最關鍵的那一句,“即日起,任職太醫署,領醫博士一職”
這幾日她都在太醫院混,也明白了其中一些?官職設置——巢明是太醫令,總管整個太醫院,從七品;而錢瀏陽是從八品的太醫丞,太醫博士是正九品。一般做到博士一職,就能夠讓人尊稱一聲“某太醫”了。
所以,內侍剛才稱呼她為“徐太醫”。
徐清麥有?些?恍惚,她都已經婉拒過一遍了,沒想到還真有?她的份?
發生了什么?
兩位當事人將制書遞給了在旁邊翹首等候著的家?人,陷入到了懵逼之中,而拿到了制書的家?里人反應也各有?不同。
柳氏捂著自己的胸口,只覺得心臟跳動得厲害:“哎喲,哎喲,我這心啊”
她拿出自己的手帕開始擦眼淚,高興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至于二房的兄弟姐妹們,自然也是高興的高興,犯酸的犯酸。
“沒想到十三弟竟然立下?了如此?功勞”周純的親兄長酸溜溜的道,“陛下?恩德,居然還封了爵位。”
而且,右補闕!這個職位雖然只有?七品,還是從七品,但?是需要經常陪伴皇帝左右,露臉的機會多。很多重臣都是從這個職位上升上去的
也難怪周家幾位兄長看得眼睛都紅了。
“這里還有?一封呢。”內侍笑瞇瞇的拿出第三封,是一封小?冊子。
周自衡和徐清麥對望一眼,訝異的問道:“還有??”
“這是陛下?和皇后?娘娘給二位賜下?的東西,名錄在這里,東西到時候會有?內府局著人送來?。”
也就是說,這些?東西是從宮中府庫走,算是私人御賜,也是帝后?對其恩寵有?加的證據。
不過現在周自衡和徐清麥還沒法理解這其中的含義,只是驚喜與居然還能收到禮物。翻開一看,其實也不算太貴重,無非就是一些?布帛之類的東西,都屬于?常見之物。
不過,當看到最后?一頁時,周自衡的眼睛都直了。
居然是一座宅子!
雖然只是兩進的宅院,但?是這可是在長安城,而且是在緊挨著皇城的布政坊。這里和興道坊一樣,是屬于?朝廷所有?,不流入到市場,常人想買都買不了,只能通過賞賜獲得。
在剛立朝的那幾年里,賜宅是常見的事情,周家?的宅子就是賞賜得來?的,但?現在隨著長安城的官員越來?越多,空著的宅子越來?越少,宮中賜宅的舉動就少了。
他的司農寺丞和中書省右補闕品級都不高,縣男也只是最低的爵位,按理來?說是夠不上賜宅的。
在送內侍出府的時候,他旁敲側擊了一下?。
內侍露出笑容:“這宅子是皇后?娘娘提起來?的”
這里面還真有?一番故事,
渭水之盟后?,李世民與長孫氏閑話?。
他笑道:“那徐四娘的確是給大唐掙回了面子,你當時不在,沒看到劼利可汗和那些?部落首領們震驚的臉。甚至在走的時候,還有?幾人前來?問我可否將徐四娘賞賜給他們。”
長孫氏失笑:“草原人驍勇善戰,受傷的概率可比咱們這邊高多了。”
“我自然不允,”李世民笑道,“也得虧徐四娘已有?夫婿,不然那些?突厥人恐怕就要讓我賜婚了。她與周十三,的確算得上是神仙眷侶。”
李世民對這對小?夫妻滿意得很,畢竟顏值高、站在一起賞心悅目而且雙方都有?本事的年輕夫妻即使在大唐也并不多見。
長孫氏道:“那二哥可要好好的賞賜徐四娘與周十三郎。”
李世民:“梓童可有?想法?”
“上次雖則徐四娘婉拒了進太醫院,但?臣妾覺得還是要給她一個太醫的名號才好,”長孫氏沉吟道,“這樣她出入宮闈與公主府上也更方便。
“至于?上次她所說想要多在外行走積累經驗,臣妾倒覺得并不是那么難以解決。到時候讓太醫院合理分配時間,想個萬全之策就行了。”
李世民一想,也的確。徐四娘的優勢在于?她是個女人,給后?妃公主們看病極方便,但?若是沒有?太醫的名號和腰牌,每次都靠傳召的話?未免也太麻煩了。
“還有?,臣妾那時聽她說起,她的幾位學生目前都還住在驛站。”長孫氏又道,“可見周宅似乎挺局促。陛下?不如找找有?沒有?符合規制的宅子,有?的話?不妨賜下?去。”
長孫氏意味深長的道:“孫思邈孫道長與其親厚,若是他日后?來?長安,也有?落腳之處。”
住在驛站、客棧和住在親厚的后?輩家?中,感覺自然不同。
長孫氏的幾個理由完全說服了李世民,一座小?宅子而已,按周自衡與徐清麥立下?的功勞來?看,也并不算是恩寵過分。
他頷首道:“那就按照梓童說的做!”
長孫氏笑道:“至于?周十三郎怎么封賞,那就是您和諸位相公的事情了。”
她從不過問前朝之事。
怎么封賞周十三郎?
之前李世民就讓中書省擬稿,房玄齡本來?早就已經擬好了,但?是沒過幾日,他又把這封稿子從門下?省給要了回來?,打?算重新擬一回。
門下?省給事中魏徵:“房相公為何又要重擬?”
房玄齡對魏徵的態度還是蠻友好的,微笑道:“既然陛下?讓周十三明年開春再回江南,那何必再在這段時間里把他拘在司農寺?不如來?中書省給我幫幫忙,那有?個職務行走起來?還是更方便一點?。”
他這幾日遣人去司農寺里打?聽了一下?周自衡在做什么,居然在給那些?老主簿講阿拉伯數字,以及推廣表格的制法,想來?也是比較閑的。
可他這里正缺人吶!
魏徵想了想,這個右補闕不過是從七品,比司農寺丞還低了一級,且現在朝廷缺人,身領數職的人也挺多,并不算是太顯眼。
但?他有?些?擔心這段時間周自衡若是在御前行走,親近到權力中心,會不會迷失了自己,養出驕縱之心。
“只是短短幾個月時間,若是連本心都無法堅持,那就說明他根本不值得你如此?看重。”房玄齡不以為意的道。
于?是,魏徵最終還是在那份新的制書上簽下?了自己的名字。
看著房玄齡離開的背影,魏徵的眼神略有?些?幽暗。
他知?道,自從他去了一趟江寧縣之后?,周自衡天然就被打?上了他這一派的烙印——雖然他并不認為自己有?派別,但?在世人看來?,他、王珪、韋挺等隱太子舊臣就是一個派系的。
現在,房玄齡來?要走周自衡,是不是也代表了他的善意?
如此?也好魏徵心中暗道。
若周自衡真是大才,他的前途應該更遠大,不應該被這些?政治怪象所束縛。
李世民對這封新的制書并無疑問,其他人也沒疑問。現在國?庫和各倉被突厥掃蕩了一遍,空虛了大半,正是無比渴望提高存糧的時候,此?時重賞一位對農事有?功的臣子,沒人會反對。
至于?徐清麥雖然女醫少見但?前朝也不是沒有?,且這樣的技術官員一向更看重本事,出身倒是其次。她又剛剛才在渭水河邊立下?功勞,因此?也一致通過,無人反對。
夫妻倆的兩份制書很快就在三省通過。
當然,這里面的細節和一些?彎彎繞繞,內侍是不會知?道的,他只是告知?了周自衡大概。
周自衡謝過他,給他塞了一個更鼓的荷包。
內侍笑道:“周寺丞太客氣了。”
話?雖如此?,在袖中掂了掂那荷包的重量,臉上的笑容都更真了幾分。
“潤州屯的幾位也另有?封賞。”內侍索性一股腦兒的將自己獲知?的消息告訴了周自衡,“那位跟著您一起進京的楊姓小?子,升了潤州屯的屯副。原潤州屯的屯監趙卓,被調去潤州都督府做了長史。就連那個屯戶也都封了個掌固,有?厚賞!”
周自衡高興不已。
自己之前對趙卓、楊思魯還有?齊武說過的話?終于?都成真了!
送別內侍,回到正堂,就見到自己的幾位妹妹和孔氏柳氏等人將徐清麥圍了個團團轉,正在你一言我一語的問在渭水河邊到底看到了什么做了什么。
他還想著要去解救她,卻沒想到自己也立刻被幾位兄弟和父親給圍住了,都在祝賀他。
大房的一位兄長甚至提議道:“如此?大喜之事,不如我們到平康坊去慶祝一番?”
嚇得周自衡連忙搖手:“我就不去了,明日還要早起。”
大房的兄長笑道:“沒想到現在十三郎如此?勤勉克己,你以前可最愛去平康坊聽曲。”
周自衡感覺到徐清麥的眼神撇了過來?,嚇得連連擺手:“兄長可別亂說。你們去,你們去。今日的帳算我的。”
拿錢總能堵住你的嘴!
總之,周家?一派喜氣洋洋。至于?喜氣之下?,大家?的心里都在想什么,那就不得而知?了。
待到周自衡和徐清麥掙脫人群,回到蘭苑的時候,身上已經出了一層毛毛細汗,又被熏香一熏,更覺得難受。忙叫來?薛嫂子,讓她去囑咐廚房燒水,打?算再洗漱一遍。
薛嫂子笑著應下?,然后?朝著阿軟等人使了個眼色。
幾人一共拜下?,大聲道:“恭喜郎君,恭喜娘子!”
徐清麥笑起來?,受了她們這一拜,也爽快的道:“這個月的月錢加倍!”
這一下?,蘭苑的氛圍更加熱烈了。
周自衡對她道:“記得寫?信去江南,作坊里面的人,月錢也都加倍。”
徐清麥:“對,你提醒我了。”
作坊里的人也需要一視同仁才對。
兩人洗漱完,在書房里拿出各自的制書,笑得眼睛都彎了。徐清麥看著上面熟悉的一個個名字,笑道:“這封制書可得好好的保留起來?,以后?說不定能成為傳家?寶。”
周自衡挑起眉:“說不定以后?這樣的東西多得是。”
“瞧你的得意樣兒~~”徐清麥睨了他一眼,然后?嘆了一聲,“我倒覺得挺惶恐的,以后?或許就沒有?那么自由了。”
在民間給人動手術的時候可以讓他們先立下?風險告知?書,但?難道給皇帝后?妃們看病之前也能讓他們也簽嗎?
顯然是不能的。
在渭水河邊為阿史那動手術的時候,長孫無忌也問她知?不知?道如果失敗了的后?果,那時候她咬著牙說知?道,會一力承擔。但?現在想想,不是沒有?后?怕的。
如果失敗了,雖然不至于?會被處死,也沒有?聽說現在有?處死太醫的事情,但?肯定有?大麻煩。
周自衡理解她的恐懼,他握住她的手:“不怕,要實在不喜歡,到時候咱們就辭官,不干了。”
他躺在榻上,悠悠道:“到時候,咱們想做的事情也做得差不多了,不如就跟著商隊去西域轉一轉,或者?是出海去看一看。要是你不喜歡到處走,那咱們就和孫道長一樣,選一處漂亮的地方,建個宅子,隱居起來?就是。”
徐清麥當然沒漏過他說的是“等想做的事情做得差不多了”,她振作起來?。
是啊,現在的這個局面不正是自己想要的嘛?她想要更進一步,想要做一些?事情,不然前幾日根本就不會站出來?。如今更不能退縮才是。
她靠了過去,同樣悠悠的道:“好,等這些?事情都做完了,我們就去隱居。到時候讓周天涯出去闖蕩。”
周自衡笑起來?,撫著她順滑的頭發。
他其實可以用甜言蜜語的來?安慰她不要怕,有?我在呢,但?是他又不想要那么做。這樣的話?太空泛了,而這種復雜的情緒是她自己必須要去面對的。
于?是,周自衡選擇了轉移她的視線:“不如,咱們來?看看那冊子吧。”
徐清麥果然來?了興趣:“對,對,看看冊子。”
剛剛有?人在場,她都沒有?細細的看。
兩人當即把那冊子拿過來?,趴在榻上細細的一條一條逐漸看,這還真發現了不少好東西。
“你看這個,”周自衡指著冊子上一條,“孔雀羅,我知?道這個,是恒州的貢品,即使是在恒州當地也買不到的。還有?吉貝,是嶺南那邊的棉布,是用木棉絮織成的。”
“一年四季的布料都不缺了。”徐清麥笑道,“正好我都去看看。”
她想要挑出來?可以做醫用紗布與棉布的布料。
“還有?不少的藥材。”徐清麥看著冊子上長長一串的藥材名字,從貴價的人參、三七到便宜的枸杞、當歸等等,幾乎都有?。她甚至眼尖的發現了“曼陀羅花”的字樣,高興極了。
“居然還有?這個,我要趕緊給孫道長捎過去。”
曼陀羅花在這里并不是很常見的藥材,都要依賴天竺那邊進口。之前徐清麥與孫思邈是委托陸存中去揚州和廣州等地訂購,但?數量并不能保證,而且每一批的成色都不一樣,這讓孫思邈很是頭疼。
想來?皇宮中的成色會更好一些?。
“對了。”徐清麥想起來?,“我曾經與皇后?提到過曼陀羅”
莫非是皇后?將這事記在了心上?畢竟曼陀羅并不算是常用的藥材,而且這冊子上的東西顯然是精挑細選過的。
徐清麥不禁有?些?感動。
不說對方是高高在上的皇后?,即使是平等相交的朋友,能夠將你所說的話?所遇到的困難都記在心上,也是很難得的。也難怪她能成為歷史上鼎鼎有?名的“賢后?”,讓人如沐春風。
徐清麥不知?道的是,讓自己最開心的那棟宅子也是在長孫皇后?的建議下?才加到這冊子上的。
“終于?可以搬出去住了。”她幸福的在榻上滾了一圈,將剛才的惶恐給拋到了腦后?,“雖然你娘現在也沒怎么找我的事了,但?還是搬出去會更方便。”
他們想要買個宅子其實不難的,現在兩人小?金庫里的錢已經足夠了。但?難在,如何搬出去?現在的年輕人,除了分家?,一般不會輕易搬家?,否則很容易會被視為不孝。
所以其實徐清麥都做好了在周宅一直住著的準備。
但?現在,宮中的賜宅順理成章的解決了這個問題。他們完全可以自己搬過去住,而且周自衡并不是長子,無需讓周義和柳氏跟著他們一起住。
簡直完美!
而且終于?可以讓楊思魯他們不用再住驛站,住到自己家?了。尤其是劉若賢和莫驚春,自己身為老師帶他們來?長安,卻讓他們一直住在驛站多少有?點?說不過去。她本來?還想著讓他們帶著蓮娘找時間搬到桂苑來?,但?現在終于?可以一勞永逸的解決了。
“明日恰好是休沐,咱們去看看宅子吧?”徐清麥提議道,“正好也可以量量房,然后?看看里面缺什么東西。”
周自衡也興致勃勃:“去,帶上他們幾個一起。”
徐清麥:“而且咱們還可以逛逛長安,來?了好幾天,居然還沒有?出去逛過!”
于?是,第二日一大早,甚至連早膳都沒用,兩人就帶著周天涯還有?一眾仆人浩浩蕩蕩的出門逛街了。
正房的柳氏正在喝著麥粥,聽到了后?竟然心平靜氣:“他們倆要去逛那就去吧,這樣的事情就不用再來?向我匯報了。別天天盯著蘭苑,這院子里的事情多得很。”
以后?兩人都是要去衙內點?卯的,難不成還每天來?說一遍?
被她說了一通的丫鬟很委屈:不是您讓我盯著蘭苑的嗎?
柳氏可顧不上去關心一個丫鬟的情緒,她神清氣爽,只要想想昨晚大房孔氏和大房那幾個兒子羨慕中帶著嫉妒的表情,就覺得自己早上還能再喝一碗粥。
“我看以后?誰還敢笑話?我?”她對夏媽媽道,“就算我的兒媳婦是市井出身,可如今她是太醫!”
而且還是能經常見到皇后?皇妃們的那種!
夏媽媽笑道:“恭喜娘子,苦盡甘來?。”
柳氏滿足極了:“夏媽媽,還是得聽你的。之前我就是被那王婆子給誤導了,才對徐四娘有?了諸多誤解!”
像柳氏這樣任性自我的人是不會反省的,只會把一切歸咎于?外人外物。
她現在提到王婆子只恨得牙癢癢,覺得之前的一切都是這個刁奴在自己面前搬弄是非,才讓她與自己的兒子生出這么多嫌隙來?。母子倆人之間的感情至今都沒恢復到從前。
“來?人,把王婆子給我叫來?!”不罵她一頓,難消柳氏心頭之怒。
另一邊,徐清麥他們乘坐的馬車已經來?到了通化坊內的都亭驛。
第093章 第 93 章
楊思魯與莫驚春等人匆匆趕來, 皆春風滿面。
“寺丞!徐太?醫!”楊思魯對兩人拱手道,稱謂也變了, 顯然已經知道周自衡和徐清麥被封了什么官。司農寺丞比右補闕要高一等級,那自然是?稱呼他為寺丞。
“楊屯副。”徐清麥也笑瞇瞇的對他打?招呼。
她對一直跟著周自衡的這個年輕人很有好感,不多話但是?很靠譜。
周自衡拍了拍他的肩膀,有些感慨:“我早說過,會讓你得到你想要的。”
知道楊思魯和齊武他們升官,他甚至比聽到自己升官還要更加高興。尤其是?楊思魯,那是?從一開始就義無反顧跟著自己的人,已經如兄弟一般。
楊思魯露出微笑:“寺丞,我早就得到我想要的了。”
官職對他來說重要但并不是?最重要的。
楊思魯有些擔心?:“您如今又?是?寺丞又?是?右補闕,那不會回不了江南了吧?”
“能回, 我的制書?上寫著要總管江南道屯田呢。”周自衡苦笑道, “不過要等到明年開春再走?了。索性現在屯里?面也沒什么大事, 不如你就留在京城,到時候與我一起回去。”
楊思魯立刻道:“愿為寺丞效勞。”
在如今, 一些品級低的官員子?弟會去給王公、高官擔任侍衛和手下, 被稱為“色役”。雖然聽上去是?徭役,但實際上大家趨之若鶩, 甚至只有五品官與以上的子?弟才能搶到這樣的好事——畢竟, 可以成為高官心?腹,日后有人相助,仕途上也可以走?得更輕松一些。
周自衡雖然還離高官遠得很,楊思魯也不是?五品官員的家庭出身, 但類似的追隨在官場中也并不少見, 并不會惹來什么閑話。
另一邊,徐清麥也在和莫驚春、劉若賢等說話。
“等我先去太?醫院問問, 是?不是?也能帶著你們一起去”徐清麥說道,“作為學生應該沒問題,但品級什么的你們就暫且先別想了。”
太?醫院中是?有很多來自各地?的學生的,因此她覺得大概率沒什么問題。
劉若賢激動的道:“老師您就放心?吧,老師,我們絕不好高騖遠。”
開玩笑,若是?她阿耶和娘親知道她能進太?醫院,即使只是?學生都得去祖宗面前?燒個高香才行。
莫驚春也連連點頭。
“到時候你們就搬過來和我們一起住,”徐清麥一邊走?一邊和他們說道,“不過可能還要等一段時間,我們都不知道那宅子?里?現在是?什么樣子?,等待會兒咱們一起去看看。”
“行!”劉若賢和莫驚春對望了一眼,都滿懷欣喜。
住在都亭驛其實挺好的,地?理位置方便?而且條件各方面都不錯,但這邊往來的官員實在是?太?多了,他們作為沒有品級的兩個人需要時刻謹慎,就怕沖撞到了貴人,給老師惹來麻煩。
“蓮娘怎么樣了?”
徐清麥推開門,就看到一個穿著襦裙的七八歲小姑娘正端端正正的坐在窗戶前?練字,旁邊有一位仆婦在守著她。這是?之前?徐清麥為他們幾個請的,總不能讓劉若賢一個未婚少女和幾個未婚男人去照顧蓮娘的生活起居,正好還可以幫他們把生活上的雜務都給做了。
蓮娘看到她進來,有些羞澀的笑了笑,然后站起來對她行了一個萬福禮。
這小姑娘救回來之后換上干凈的衣服,又?養了一段時間,明顯是?個娉婷小佳人,而且一手字寫得很不錯,一看就是?父母花了心?思教?導的。
一想到這里?,徐清麥就更覺得人販子?該殺。
蓮娘很喜歡徐清麥,劉若賢都有點吃醋:“我還看到她在繡荷包,說是?給老師您繡的。哼,我都沒有,虧我每天和你在一起。”
蓮娘只是?因為心?理因素講不了話,耳鼻喉并沒有受到實質性傷害,是?能正常和人交流的。她聽了之后大急,連忙用毛筆在紙上寫道:
“若賢姐姐,我也準備了你的。”
她生怕劉若賢是?真?的生氣?了,越想越難過,眼眶里?蓄起了淚水,嚇得劉若賢趕緊道:“你這傻妮子?,我是?和你開玩笑的!別哭,別哭,哭了可就不好看了。”
徐清麥好笑的看她手忙腳亂的哄蓮娘,該,讓你亂說話。
不過,蓮娘這小姑娘的確是?乖巧得讓人心?疼。
周天涯剛才在室外磨蹭,現在終于自己踉踉蹌蹌的進來了,然后睜著圓溜溜的眼睛就往蓮娘的身邊湊,想要去牽她的手。
姐姐香香,喜歡。
她甚至主動伸出手來要求抱抱。
徐清麥連忙阻止女兒,伸手將她抱了過來:“周天涯,你有沒有數啊?姐姐那么瘦,怎么可能抱得動你?”
周天涯自從有了周自衡這個飼養員之后,營養水平直線上升,現在已經成為了長輩們最喜聞樂見的小寶寶,胖乎乎的,和年畫娃娃一樣。徐清麥覺得再過幾個月,她可能就要抱不動她了。
好在她的身高也不錯,并不是?肥胖,不然徐清麥就要讓她和自己的小零食們說再見了。
蓮娘對著周天涯露出笑容,但是?看到徐清麥和她親昵的模樣之后又?有點難過。
她也想自己的娘親和阿耶了。
徐清麥敏銳的發現她的神情?變了,便?把周天涯塞給了一旁的阿軟,然后讓蓮娘過來,摸了摸她的頭,柔聲道:“我們已經去寫信給你的父母了,只不過從洛陽過去需要時間,現在應該還沒到。
“你不要著急,先跟著我們一起,我估計過個一兩個月,你就能見到你的父母了。”
蓮娘重重的點了點頭。
她又?跑到桌子?邊,在紙上寫道:“徐大夫,我的手術什么時候可以做?”
徐清麥看出了她眼中的期待和渴望,小姑娘一家估計被這個事情?困擾了很久。
“你現在還太?小了,也要等你的父母到了之后,取得他們的同意才能做。”她道,“你放心?,這個手術其實不難的,你睡一覺起來就好了。”
“至于你的聲音”徐清麥沉吟了一下,“你不要急,越急可能心?理壓力越大,你放輕松,說不定哪天忽然就恢復了。”
蓮娘重重的點了點頭。
她覺得自己很幸運,在遭遇了那么可怕的事情?之后,還能遇到徐大夫他們這么好的人。
徐清麥高興的牽起她的手:“你什么都別想,今天就跟著我們好好的出門去玩吧!”
劉若賢歡呼起來。
終于可以好好的逛一下長安城了。
長安,這座承載了無數華美篇章與夢想的城市,終于第一次在他們面前?顯露出了自己真?正的面容,以超越了想象的現實場景和聲勢浩大的熱情?對他們敞開了懷抱。
即使是?對于周自衡和徐清麥這樣來自于后世繁華都市,目睹過無數城市奇觀的人來說,長安城依然可以稱得上是?巨大的偉跡。當他們來到東市之后,立刻便?察覺到想用一天的時間來探索這座城市的想法簡直就是?狂言。
他們今天可能連東市都走?不出來。
俗話說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狀元。這三百六十行,在東市是?具現化的。和洛陽一樣,這里?的每一條街就是?一個行當,大家都聚在一起做生意,也方便?顧客們挑選。前?面為店,開門迎客,后面為邸,用作貨棧。
金銀行、布行、果子?行、米面行、鐺釜行、菜行、肉行、藥行
這些行街形成一張巨大的棋盤。
徐清麥毫不懷疑自己會在其中迷路。東市這邊挨著的都是?權貴宅邸以及朝廷機構,賣的東西?也更高大上,她的原身徐四娘都從來沒來過。
周天涯被薛嫂子?抱在懷里?,第一次見到如此世面,看到什么都覺得好奇。
不過,她最饞吃,被路邊爐子?烤出來的餅香到不想走?,伸出手去一直拉著周自衡的袖子?,嘴巴里?不停地?道:“餅!餅!”
周自衡好笑的看著她:“看看你這著急的樣子?。不應該啊!”
難道她的好東西?還吃少了?
不過那餅烤出來的確是?很香。
小二看到這一行人,熱情?的招呼:“貴人,可要買一點胡麻餅?我家這胡麻餅,在整個長安城都是?有名的。”
他這話倒也未必是?假,畢竟那爐子?外邊已經被圍了好幾層了。
周自衡頷首:“先來十個。”
徐清麥:“夠嗎?這么多人呢。”
“別吃太?多,待會兒再去吃點別的。”周自衡在這件事上顯然很有經驗。
這家的烤餅顯然非常專業,用磚和泥灰砌了爐子?,很像他們以前?在西?北某個省份看到的烤馕。不過,它?叫胡麻餅,那顯然應該就是?從西?域傳過來的。
“咱們家到時候也砌個這樣的爐子?。”周自衡研究了半天,對徐清麥說道,“到時候可以來做一下烤鴨與燒鵝。”
之前?在江寧縣他們也砌了一個,但還沒用上幾次就啟程回長安了。
徐清麥還能說什么,當然是?鼓勵他:“你看著辦,這樣的事情?交給你我放心?。”
她只管吃就好了。
待到開爐的時候,師傅不顧高熱,直接用手將里?面的餅拿出來,一股濃郁的芝麻以及麥子?粉烤熟的香氣?頓時以他為圓心?向四周彌漫開來。
趁熱咬一口,餅皮非常酥脆,咬在嘴里?甚至能發出咯吱的響聲,然后掉下細細的渣來。里?面一層薄薄的肉餡,又?增添了脂肪的油香氣?和咸鮮味。
徐清麥讓薛嫂子?把周天涯放下來,自己先吃。
她把手中胡麻餅掰成小塊,吹涼了放到周天涯的口中。周天涯長出了幾顆門牙,已經可以直接拿著雞腿啃了,吃這么一點點烤餅不在話下。
小女孩顯然也覺得十分美味,眼睛都瞪大了一圈,看得徐清麥忍俊不禁。
而周自衡吃著吃著就找到了一條商機:“等辣椒可以成規模種植的時候,可以開個做辣醬的作坊,把辣醬賣過來。”
現在那一小片辣椒地?最多只能供應自家的吃用,剩下的都需要作為種子?。
說到種子?,東市是?有專門的種子?行的,周自衡決定帶大家去看看,徐清麥自然沒意見。而剩下的人第一次來,看什么都新鮮,去哪兒都行。
薛嫂子?走?在后面對阿軟道:“別人家的娘子?都是?去看個金銀行,布行,咱們家郎君和娘子?倒好,先就奔著種子?行去了。”
阿軟悄悄的道:“我猜看完種子?行,接下來會去藥材行。”
薛嫂子?終歸是?沒忍住,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東市的種子?行規模并不算太?大,占據了一條小街,而相鄰的大街則是?米面行的地?盤。幾十家店鋪開在一條街上,賣的還都是?類似的東西?,讓楊思魯看了嘖嘖稱奇。
“還是?有點區別的,”周自衡道,“除了一些常見的,每一家的貨都不一樣。”
這家專賣越州的特色作物種子?,那家專賣幽州的種子?,每一家都有自己獨特的貨源渠道,甚至是?每一家的背后都站著各地?的世家豪族。而在胡商更多的西?市,這樣的劃分就更加的明顯。
在東西?市,每一個行當又?都有自己的行會,會推選出來行首。這種行會儼然就是?一個個小小的幫派,于是?,就形成了一張錯綜復雜的關系網。
可以說,這里?的復雜程度不比朝廷低,周自衡越看便?越覺得有意思。
“北方還是?吃麥和吃粟的多啊。”楊思魯的感嘆將他拉了回來,“大部分都是?賣麥種的,賣稻種的少。”
“水土所限,關中隴西?河東都的確更適合種麥。”周自衡道。
楊思魯好奇的問他:“寺丞可懂種麥?”
“不如水稻熟悉。不過一些基礎的知識也略懂得一二。”他后世和水稻項目打?交道更多,但小麥畢竟也是?最主要的糧食作物之一,他也接觸過不少。
周自衡在種子?行花了不少的錢,看到新鮮的稀奇的種子?就想要買過來種一種,看看和后世有什么區別。原本種子?行的掌柜們都不是?很想要來搭理他——來這兒逛的大多數都是?各大府上田莊上的管事與采買,像他們這樣穿著體面帶著仆傭的一看就是?貴人,大概率是?誤入或者來看熱鬧,掌柜們篤定了他不會買。
卻沒想到,這是?個大客!
周自衡嘗試著問:“有棉花嗎?”
掌柜:“棉花為何物?”
周自衡形容了一下,掌柜搖搖頭:“既然貴人知道它?生在高昌,那不妨去西?市找一找。”
周自衡又?問:“那玉米呢?紅薯呢?南瓜?”
掌柜:貴人你是?來找茬的嗎?
“送到興道坊的周宅。”隨喜麻溜兒的記下了周自衡買了些什么,然后給了定金,又?給了地?址。顯然這樣的事情?他以前?沒少做。
“行嘞!”掌柜忘記剛才說周自衡找茬的話,笑得滿臉開花,“周郎君慢走?。”
隨喜差點忍不住對他說一聲,要叫周寺丞。
算了算了,郎君說了要低調一點。他的心?中飄了飄,想著下次再來留地?址的時候,或許就要換成新地?址了,到時候應該說補闕府上還是?縣男府上呢?
隨喜的心?里?美滋滋。
不出阿軟所料,逛完了種子?行和米面行,徐清麥抬腳就去了藥材行。
藥材行的占地?面積也很大,幾乎趕得上米面行了。徐清麥數了數,大概能有五十六家店鋪,規模宏大。不過,只有藥材行,除了幾家大店之外,并沒有設坐堂大夫。
徐清麥一想就明白,這里?的藥材行有點像是?后世的批發市場,為長安城內和附近縣城的醫鋪提供藥材。而有坐堂大夫出診的醫鋪一般都開在有百姓居住的里?坊內。
她問了好幾家有沒有曼陀羅花,但得到的回答都是?沒有。
“那是?天竺來的舶來品,”有掌柜告訴她,“貴人您得去西?市那邊,那邊有。”
徐清麥和周自衡對望一眼——懂了,奢侈品來東市買,進口貨去西?市找。
她倒沒有像周自衡一樣狂買藥材,只是?選了幾樣少見的打?算到時候給孫思邈寄過去。
一行人逛累了,便?去了旁邊的食肆一條街,找了家店準備好好坐下來吃個飯。這邊的食肆都裝修高檔,顯然迎接的也都是?來自附近里?坊的貴客們。
周自衡憑著周純的記憶,選了一家印象中味道還不錯的,沒想到一進門,那小二就認出他來了。
“十三郎君!您可是?好久沒來了!”他又?看到跟著周自衡后面的一行人,“是?單獨給您一個雅間還是??裴郎君和史郎君他們也在二樓。”
周自衡:很好,遇到熟人了。
他微笑道:“給我一個雅間就好,我們人多。”
“好嘞,那您隨我來。”小二恭敬的帶他們上樓。
待到落座之后,徐清麥揶揄他:“十三郎君果然是?交游廣闊啊,吃個飯都能遇到熟人。”
周自衡摸了摸鼻子?,和她悄聲說:“這裴郎君應該是?司空裴寂的孫子?,我和他以往的確是?認識,但也只是?泛泛之交,并不是?很熟。不過那位史郎君,倒是?挺熟的。”
他臉上露出一絲諷刺之意:“只是?后來我被趕到江南,就立刻變得不熟了,再無往來。”
周純去江南的時候,來送他的朋友寥寥無幾,顯然都局限于狐朋狗友的范疇。
徐清麥點了點頭,明白了他的意思。
可惜,他們想要清凈,別人卻不想讓他們清凈。
不多會兒,雅間的房門就被敲開了,有仆傭過來相請:“十三郎君,我們裴郎君聽聞十三郎君回到長安,想請您過去喝杯水酒。”
周自衡淡淡道:“今日我與家人一道,并不方便?,還請替我謝過你們郎君的好意。”
那仆傭沒想到周自衡會拒絕,竟然一時沒反應過來,愣在了門口,在隨喜過來關門時這才訕訕的轉身走?了。
雅間內,劉若賢嘀咕道:“哪有這樣來請人的道理?”
徐清麥頷首:“確實。”
如果真?是?朋友相交,要不就拜帖遞到府上,約好時間或者直接上門。就算是?偶爾遇到,也該是?自己過來,而不是?讓仆傭來跑這么一趟。后者的整個過程充滿了居高臨下的倨傲。
周自衡并不在意:“不用理。”
既然不是?真?心?的朋友,他也不想將時間浪費在這些人身上。
就在他們隔壁的隔壁,聽到回來的仆傭匯報后,室內陷入到了一陣沉默。
有人不滿的道:“裴五郎,周十三這是?不給你面子?啊!”
裴五郎的臉色雖然不太?好看,但也只是?一瞬間,立刻就恢復了原本的溫文爾雅:“他與家人一起,的確是?不方便?。算了,咱們繼續喝酒。他若是?這次能在長安城久待,日后自然還有機會。”
他從家人的口中聽說了這次周十三郎回來貌似是?立下了什么功勞,說不定會有封賞,所以并不想因此與周十三交惡。甚至心?中還隱隱有些后悔,自己該親自去一趟的。
但,轉念一想,周十三不過是?在江南管著屯田,能有多大的功勞?
如此,裴五郎也沒怎么放在心?上。
坐在他下圍的正是?那位史郎君,他聞言立刻站起來道:“難得大家聚在一起,我去將他請來,我就不信,他連這么個面子?都不給。”
說完后,端著酒盞就出去了。
裴五郎笑了笑,也沒有阻止他。而其他人的臉上都浮現出看好戲的神色。
史郎君敲開了雅間的門。
周自衡有點煩,都已經說清楚了,還過來干嘛?不過看到是?他之后,表情?頓時變得似笑非笑起來。
“史文清!”
這位史郎君,父親也同樣是?侍郎,之前?和周純的關系最好。周純和家人鬧著要娶徐四娘,要死?要活的時候他可沒少出主意。但是?,也是?他,在周純被家族放棄之后,就消失在了人海之中。
“周十三!”史文清露出笑容,在眼神掠過徐清麥與周天涯等人之后,又?變得有些微妙,“裴郎君在隔壁,為何不過來和我等喝酒?”
周自衡啪的一聲放下筷子?,看向他:“史文清,幾年不見,你怎變得如此無禮?”
史文清張開嘴,一時沒反應過來:“啊?”
“你我兄弟相稱,高低你得對她喊一聲嫂嫂。”周自衡指向徐清麥,面色不悅,“視而不見,這就是?你史家的禮數嗎?”
史文清看向徐清麥,臉都青了兩分。竟然要他叫一個豐邑坊出身的女子?叫嫂嫂?他剛才眼神掠過她又?無視她本來就是?故意。
徐清麥好整以暇,等著他叫自己一聲嫂嫂。
“嫂嫂。”史文清最終咬著牙喊了一聲。
徐清麥對他揚起下巴,微微的點了點頭。
史文清氣?得牙癢癢,還真?把自己當回事了?
這時,周自衡又?將周天涯抱在了懷里?:“這是?你侄女,第一次見面,給你侄女的見面禮呢?”
史文清:周十三什么時候變得如此無恥了!
但這的確就是?現在的禮數,他如果不想被人笑話史家的教?養,那就也只能給。他狼狽的在身上摸了半天,還好在荷包里?找到了一個小金錁子?,給周天涯遞了過去,擠出一個笑容:
“給,叔叔的見面禮。”
周自衡這才放過了他,讓他坐了下來,問他道:“幾年不見,你現在如何?”
史文清一聽他問這個,得意的道:“你不如猜一下我現在領了哪里?的差事?”
周自衡一聽,知道這差事必然是?不錯,對方已經開啟炫耀模式。
他沉吟了一下:“吏部?”
史文清的父親是?吏部侍郎。
史文清搖了搖頭。
“比吏部還好啊”周自衡笑道,“那總不可能是?尚書?省中書?省和門下省吧?”
史文清看著他,眼神中閃過一絲不屑,以一種充滿了優越感的口吻道:“中書?省!我現在是?中書?省的主事,待明日便?要去當差了。”
周自衡口中的茶差點沒噴出來。
第094章 第 94 章
史文清以為他是被自?己震驚到?了, 傲然一笑?。
“中書省主事雖然只有八品,但好歹也是中書省啊。那可是比吏部好多了, 你說是吧?”他看向周自?衡,狀似關?心?的問,“你大伯還不打算把你從司農寺里撈出來?呢?你也是,和他說幾句軟和話,認個錯不就行了”
言語中充滿了憐憫之情,那無處不在的優越感。
周自?衡笑?著打斷他:“中書省的確是不錯,很不錯。來?,祝你高飛。”
他倒是真有些意外。即使只是一個八品主事,中書省也不是那么好進的,看來?史家絕對是下了大功夫了。
可能?走的就是裴司空裴寂的路子?
隔壁跟著裴五的那群人, 他大概也都知道有哪些, 只能?說都是一些二代紈绔子弟, 而且不是家族著力培養的那種,正兒八經出仕的不多, 大多數只知道斗雞走狗, 吃喝玩樂。
他的原身周十三原本就屬于這個圈子。
他們身處于權力階層之中但又還沒觸及到?核心?,所以, 既不知道昨日的封賞, 也不知道他是被陛下召回的長安。否則,早自?己端著酒盞過?來?敘舊了。
就是這么的現實。
周自?衡把茶杯遞了過?去和史文清的酒盞碰了一下:“至于司農寺,我待著也挺好,就暫時不換了。”
史文清:“你還真種田種上癮了啊?江南就這般好?真不想回長安了?”
“種田挺好。”周自?衡很謙遜, “至于江南, 哪能?和長安比?不過?是求個安穩罷了。”
史文清打量他,將他的謙虛視為了示弱。
他從隔壁特意過?來?, 為的就是這一刻。
他之前與周十三郎待一起?,因自?己容貌普通,對方容貌出色,每次出去都要被他給壓一頭,這讓史文清無比的氣惱。大家出身一樣,文才?也都差不多,憑什?么?
所以當周十三看上了一個市井女,和家里鬧翻的時候他在一旁唆使著出了不少餿主意。果?然,周十三雖然如?愿以償但也成功的被貶到?了江南。
他隱蔽的看了一下徐清麥,心?中卻?又燃起?嫉妒之情明明當時是他先看上這個沽酒娘子,卻?沒想到?這不知好歹的女人理都沒理他,卻?為了周十三要死要活。而如?今,還依然如?此花容月貌
不過?,再美又有什?么用?不過?是豐邑坊出來?的。如?今他已經和范陽盧氏的一位旁支娘子訂下親事,又馬上要去中書省,這才?是正兒八經的走上人生巔峰!
史文清只覺得心?中多年的憋屈已經在今日一掃而空,神清氣爽。
“與我去和裴郎君喝一杯酒吧。”他對周自?衡道,“他是司空裴寂之孫,和他打好關?系,以后你想要調出司農寺還不是裴司空一句話的事情?”
周自?衡先謝過?他,然后斷然拒絕:“今日實在是不便,我就不去了,下次有機會再說吧。”
史文清眉毛一皺,本來?還覺得他有點不識抬舉了。但轉念一想,在周自?衡走后,自?己好不容易才?和裴五郎混熟,攀上了關?系,如?今又巴巴的把他介紹過?去干什?么?也是傻。
當即,他也不再勸,站了起?來?居高臨下的道:“你可想好了啊,我估計你在長安也待不了多久,這樣的機會可不多。”
周自?衡舉起?茶杯一飲而盡,朝他示意了一下,言下之意就是送客。
史文清沒好氣的出了雅間,拐到?了隔壁,泛起?有點諂媚的笑?容:“周十三帶著他那新娶的妻子和小孩在呢,的確是不方便。”
裴五郎一笑?,雖然心?中有些不爽,但也沒怎么在意:“行了,人家現在是從江南回來?探親,的確是沒什?么時間再和咱們在一起?玩,何必強求。”
“也是,都不是一路人了,強求也沒意義。”有其他郎君笑?起?來?,顯然領會到?了裴五郎言語中的意思。
裴五郎喝了會子酒,不知怎的,心?里一直都放不下,老?覺得周自?衡從江南回來?領功一事有點蹊蹺。多大的功,需要專程召回來?領?
也怪他,當時聽到?祖父說起?的時候沒有細問。
一想,裴五郎悄悄的召來?仆傭,附在耳邊對他說了幾句。
另一邊。
徐清麥在史文清走了之后終于忍不住笑?出來?:“你倆倒是成為了同僚,不知道他明天看到?你會是什?么表情?我看你就是故意的。”
周自?衡喊冤:“我若是告訴他我成了右補闕,那他肯定覺得我吹牛都不打草稿,又要解釋半天,何必呢?”
徐清麥懷疑的看著他。
真的是這樣嗎?真的不是出于自?己的惡趣味,想要在明天看看史文清的反應嗎?
周自?衡真誠的看向她:“比珍珠還真。”
她想起?一件事情,看其他人都避在窗邊津津有味的看街景,輕描淡寫的道:“那個史文清,曾經還來?言語騷擾過?徐四娘。當然,沒得到?回應。”
事實上,徐四娘害怕極了,當時連著好幾天都沒有去酒坊。
后來?,才?有了她和周純的事情。
周自?衡瞪大眼睛,想起?史文清剛進來?時打量徐清麥的眼神,頓時生出厭惡:“早知道就不對他那么客氣了。”
“可以了。”徐清麥笑?瞇瞇的拿起?周天涯手中的小金稞子,對她道:“今天這頓飯,算是你那位史叔叔請的,大家想吃什?么,盡管點。”
周自?衡也笑?了出來?:“對,隨便點。”
點倒是點了很多,但大家最想念的還是之前周家的飯菜。
劉若賢看著自?家師公:“還是酸菜魚最好吃。”
楊思魯默默的在旁邊道:“紅燒肉,紅燒肉最好。”
莫驚春摸了摸鼻子,他來?得最晚,沒在老?師家吃過?幾次飯,但也同樣印象深刻:“我最喜歡吃蟹黃湯包。”
將那個軟乎乎的包子戳個小口,將喝了里面鮮美至極的湯,再吃一口混合了麥皮和蟹肉餡料的包子,簡直是人間至味。
徐清麥訝異的看向他:“你倒是會吃的。”
周自?衡哈哈大笑?:“這有什?么難的?等?搬了家,想怎么吃就怎么吃。”
一行人吃飽喝足之后,隨喜想要去結賬,但是很快就上來?了,對周自?衡說道:“郎君,掌柜的說裴五郎吩咐,咱們的賬已經掛在他頭上了。”
隨喜忿忿不平:怎么的?是覺得他們吃不起?嗎?
周自?衡挑起?眉:“既如?此,白吃了一頓,也挺好。”
他隱隱猜出了裴五郎的心?思,這人倒是比史文清要聰明。
從食肆出來?后,原本他們還想著要去西市再轉轉,康有德的鋪子在那邊,之前他在信中寫了自?家商行在洛陽與長安的地址,讓他們到?了后務必要與他聯系。
但一看太?陽的位置,就知道今天恐怕是去不了了。不管是東市還是西市,晚上都不開門的,日落之前會擊鼓,然后整個市場關?門,和里坊一樣。
于是,徐清麥道:“要不還是先去看看那棟房子吧。”
大家也都沒有意見。
這時,她好像看到?一個熟悉的人,下意識的喊了一句:“徐子呈。”
那個從店鋪里走出來?的人不是她那弟弟徐子呈又是誰?徐子呈迷茫的回過?頭來?,看到?是自?家姐姐之后,眉開眼笑?:“四姐!四姐夫!”
徐清麥喊住他,狐疑的問道:“你怎么在這里?”
她環顧了一下四周,這邊都是一些布帛行,徐子呈來?這里干什?么?她記得他說過?他是在給兩家西市的金銀鋪子做賬。
徐子呈道:“這邊有家布料行也想找個人來?做賬,便找到?了我,我今天就是過?來?看一看。”
徐清麥蹙眉:“真的?”
“四姐你怎么和二姐一樣啊,”徐子呈無奈的道,“我還能?惹出什?么事來??”
“你四姐也是擔心?你。”周自?衡道。
徐子呈敷衍的點點頭:“知道,知道。那你們今日是來??”
“來?逛一逛。不過?馬上就要走了。”周自?衡邀請這個小舅子,“我們要去看新宅,你要不要一起??”
片刻之后——
馬車上,徐清麥和徐子呈都陷入到?了沉默之中。
半晌,徐子呈才?開口:“四姐,你是說你成了太?醫?而且陛下還賜給了你們一座宅子?”
徐清麥糾正他:“這座宅子應該不是賜給我一個人的,然后”
她猶豫了一下,點頭道:“對,我的確是成了太?醫。”
徐清麥覺得有些頭疼,她上次回娘家時只是稍微提了提自?己在去江南的路上認識了一位胡僧,打算以這種循序漸進的方式將自?己會醫術的事情告訴娘家人。只是沒想到?,哐當一聲,一下子就成太?醫了。
于是,事情就變得尷尬了起?來?。
安氏、徐二娘、徐子呈對徐四娘是什?么樣的人清楚得很,就算是幾年不見,但這么大的轉變也是很難說得清的。
徐清麥有些心?虛的看了一眼對面的徐子呈,但讓她沒想到?的是,她對面的這個年輕人,興奮的揮了一下手臂:“四姐!你這也這也太?厲害了吧!”
徐清麥捂住了自?己的臉:行吧,其他兩個不說,糊弄一下徐四娘這個傻弟弟還是可以的。
周自?衡忍俊不禁。
待到?了布政坊,徐子呈先抱著周天涯下去了。
馬車上只剩下周自?衡和徐清麥,他安慰的拍了拍她的肩膀:“沒事,你看他不是相信了嗎?”
徐清麥悶悶的:“我不是擔心?這個。”
她的這幾年的生活有跡可循,她們最多就是會懷疑她在這兩年里到?底遇到?了什?么,應該不會懷疑她的身份的。徐清麥擔心?的是,這么大的事情她居然沒有主動說,安氏和徐二娘說不定會想些什?么。
她擔心?她會傷害到?她們。
“其實終歸是我還沒有把他們當成真正的家人。”徐清麥嘆了一聲。
她能?感受到?安氏和徐二娘對自?己的關?心?,她想要親近她們,但是內心?深處又覺得這份關?心?是針對徐四娘而不是針對自?己的,對此只想要逃避,還有些惶恐。
周自?衡大概明白她心?中的糾結。他知道徐清麥的父母很小的時候就離婚了,而且各自?都有家庭,她的親緣其實很淺薄,所以并不擅長處理這樣的關?系。
但周自?衡覺得徐二娘和安氏的為人都不錯,或許這正是一個很好的契機可以彌補她曾經缺失的部分。
不過?他并沒有主動去說什?么,只是沉吟了一下后建議道:“不管如?何,我覺得你應該這兩天找個時間回一趟豐邑坊,主動坦白。”
“我知道。”徐清麥點點頭,然后有些煩躁的起?身跳下了馬車,“先不說這個,先看房子。”
周自?衡在后面心?驚膽戰:“你小心?一點,別?崴了腳!”
布政坊的位置非常好,緊挨著皇城,而出了坊門隔一條街就是西市。蕭瑀、殷開山等?開國?功勛們的府邸都在布政坊。李世民賜給他倆的宅子就挨著蕭瑀的宋國?公府。
當然,宋國?公府占據了整整大半條街,是五進的大宅院,而這座宅子不過?兩進,還不到?國?公府的三分之一。
但,周自?衡和徐清麥僅僅是看到?門頭就已經很滿意了——這座宅子的門頭鮮亮,磚瓦都在,門也沒掉漆,顯然保存得還不錯。
要知道,這些里坊里還空著的宅院并不是朝廷修建的,大多是從前朝收繳的,有的是主人犯了罪被砍了,有的則是主家直接消失在亂世里再也不見蹤影。所以,很多宅子在沒人住之后保存得并不好,幾乎和廢墟沒什?么區別?,要整修的話是個大工程。
門房看到?他之后,眼睛一亮:“可是周補闕?”
周自?衡有些意外,點頭道:“正是。”
“哎喲,昨日任主事就吩咐過?我,如?果?周補闕過?來?就讓我趕緊把鑰匙交給你。”門房笑?道,然后拿出一串鐵制的鑰匙。
這宅子在還沒賜下去之前歸工部管理。
“任主事?”周自?衡立刻想到?了一個事,“可是任平任主事?”
“是,就是任主事。”
徐清麥也記起?來?了,恍然大悟,是那個當時春巡時,在船上遇到?被魚刺卡住的那個小男孩的父親,當時他的確是說自?己在工部擔任主事。
“任主事說您先拿鑰匙,等?明日再去工部拿一下房契就好。”門房交代道。
周自?衡知道這應該是承了任平的情,給自?己省了功夫,對徐清麥道:“改日得去登門拜謝才?是。”
“應當的。”
門房移開厚重的門栓,將大門打開。這門許久未開了,發出了吱呀一聲響動。一行人面帶興奮之色走了進去。
這是一個很典型的二進格局的宅子,因此徐清麥覺得很是親切,它的布局和江寧縣的周宅差不多,只不過?風格更加偏北方,看不到?竹屋這樣的建筑,以木梁木柱加上磚石結構為主,陽光照進來?很是敞亮。
除了屋檐梁柱上的雕刻很是精美之外,并沒有什?么過?于奢華之處,也就不用擔心?有什?么地方逾制,否則拆起?來?麻煩。
周天涯自?從進來?后就堅持要下來?自?己走,在屋里屋外好奇的跑來?跑去,時不時的還摔一跤。阿軟跟在她身后,眼疾手快的將她扶起?來?。
“沒關?系,讓她自?己爬起?來?就好。”徐清麥從不介意這樣的摔倒,孩子嘛,就是看得再仔細也難免會有磕磕碰碰。她笑?瞇瞇的看著周天涯:“你喜歡這里對嗎?”
周天涯聽懂了,點了點頭。
這里寬敞,可以到?處跑,喜歡。
“那以后我們就住在這里好不好?”
周天涯這次口齒清楚,奶聲奶氣的說了一句:“好!”
周自?衡帶著楊思魯在細細查看各處的木制結構和木地板,是否有蟲蛀,是否腐壞。這些木頭經過?了時光的浸潤后,顯露出從容,光澤溫潤,有一種不動聲色的優雅。
“只有一兩處需要修繕,”楊思魯對這個比較在行,拍了拍手站起?來?,“算是保存得很好了。”
周自?衡也很滿意:“那就等?明后日來?量好尺寸,去定家具了。”
之前在江寧縣,因為不知道要住多久,他有很多想法都沒有實行。而這座御賜的宅子不出意外的話就是自?己在長安甚至是大唐正兒八經的家了,自?然要好好的捯飭捯飭。
門房聽了后笑?道:“您隨我來?。”
他帶著人來?到?一處廂房,整整幾間房,打開門一看,里面都堆了滿滿的家具,什?么漆雕云母屏風、酸枝木坐床、月牙凳等?等?,而且品相保存得都還不錯。
“這些都是這宅子里的,”門房道,“任主事說了,既然宅子有主人了,這些就一并留下了。”
周自?衡大喜,這還真是幫到?他了,可以省下他不少功夫。可以先搬進來?,然后這些暫且用著,再慢慢的去定制家具,添置物品就行。
徐清麥顯然也想到?了這一點,心?中涌起?喜悅之情。
一群人又把后面的那一進連帶著花園給看了,發現這宅子其實比江寧縣那一座要更寬敞一些,花園更大,房間數也更多。
徐子呈根本都沒有去過?周宅,這已經是他見過?的最大最華麗的宅子了,他一邊看一邊在艷羨的感嘆:“這宅子可真好啊,房間那么多!”
“其實也就堪堪夠用。”徐清麥卻?覺得還小了些,現在家里人多,再多兩個就住不下了。
周自?衡在旁邊聽著他們的聊天,失笑?的搖了搖頭。
這兩姐弟啊這段對話但凡換個心?思重的人來?聽,腦子都得多繞好幾圈。可偏偏他們倆,都真的只是單純的在表達自?己的想法,并不摻雜其他。
看完房子,他們先將徐子呈送到?了豐邑坊的門口。
“四姐真的不進去嗎?阿娘這幾天還在念叨你呢。”徐子呈跳下馬車。
“我今日先不去了,待會兒趕不上里坊關?門。”徐清麥掀開車簾,然后猶豫了一下,“你與阿娘還有二姐說,待我休沐那日就回家,到?時候她們想知道什?么再來?問吧。”
徐子呈:“行。”
待到?他消失在里坊門后,徐清麥輕輕嘆了口氣。
周宅。
王婆子從正院出來?,原本掛著的笑?容一下子就不見了,立刻變得陰沉起?來?。她從兩邊的夾道走到?宅子的最后頭,這里有著一排排低矮的平房,是仆傭們住的地方。
那些在各房得寵的仆人們,或許能?住在院子里的廂房內——往往也只有娘子和郎君們貼身伺候的大丫鬟們和心?腹小廝能?有這個殊榮。像王婆這樣成了家的除非升到?管事或者是自?家的孩子有了出息,否則就只能?住在這樣狹小的平房里。
每次回來?看到?這樣的房子,王婆都很想念自?己在江南時住的寬敞房間。
“哎喲,王婆回來?了?”有正在漿洗衣物的幾個婆子看到?她之后揚起?聲音道,“娘子不是叫你去了正房嗎?可是要把你調到?十三郎君那邊去啊?”
“是啊,要是有了消息可得要通知我們。”
昨日十三郎得了封賞的事情早已經傳遍了周宅,而且他們還得了宅子,遲早要從這里搬出去住。有許多仆人都很想要跟著十三郎過?去——眼看他要起?勢,自?然是要先去占了位置,說不定以后也能?混個心?腹或者管事當一當。
王婆子強笑?道:“娘子倒沒有和我提前過?這件事,日后若是有了消息,我再來?和你們說。”
說完,一扭頭就進了屋。
那幾個婆子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其中一個譏諷道:“她還真以為能?輪得到?她呢?真當誰不知道她是怎么從江南回來?的一樣”
還不就是惹了十三郎厭煩被他給送回來?的嗎?
“我看她在江南的時候估計是把四娘子給惹毛了,就她這個脾氣,嘖嘖。”
“過?去的時候以為四娘子好拿捏唄,誰想到?人家一轉身,直接成了太?醫了,乖乖,可了不得。”
幾個婆子們的閑言碎語透過?門窗傳進來?,王婆子只覺得心?情煩躁,一片冰涼。
是啊,誰能?想到?徐四娘居然會轉身就成為太?醫?
明明在江南的時候從來?沒有見過?她施展過?醫術,整個人也怯怯弱弱的,和現在相比簡直就宛如?兩個人王婆子真是百思不得其解。
關?鍵是,十三郎還忽然站在了她這邊,將自?己給趕了回來?。也不想想自?己將他帶到?那么大的情分。
王婆子在柳氏那里受了氣,便遷怒了徐清麥和周自?衡,只覺得兩人無情無義,自?己縱然沒有功勞也有苦勞,心?就像是被螞蟻給噬咬了一般。
到?了傍晚,王婆子的兒子回來?了。
她的兒子叫錢阿來?,幫著前院的管事在外面跑腿。不過?他比較精明,同時也靠著周家這棵大樹做點一本萬利的小生意,荷包很豐厚,也給家中攢下了不少家底。
錢阿來?一回來?就問:“娘,十三郎君那邊的事情你去打探過?了嗎?”
他一心?想要讓王婆子把自?己給調到?周自?衡身邊,做個小管事。
王婆子嘆道:“他身邊有隨喜了,哪兒還有你的位置?”
“隨喜?隨喜是個傻的,抵什?么用!”錢阿來?不以為然,“況且,像郎君這樣的,哪個身邊不是跟了七八個下人?我和您說,以后郎君肯定是大出息的。趁著他現在還記得您的情分,早日調到?他那邊去才?好。”
王婆子有苦說不出來?,哪還有什?么情分?他現在連見都不愿意見她了。
她對錢阿來?道:“你現在那個事兒能?掙不少錢,要不我索性稟了娘子,將咱們一家放出去吧?在外面逍遙自?在,住大屋豈不是更好?”
說不得她也能?找幾個下人來?伺候著自?己。
錢阿來?“啪”的一聲將自?己手中的碗筷拍在桌子上:“你瘋了嗎?若不是背靠著周家,你以為這事兒能?輪得到?我?”
他面色不善的將自?己母親說了一頓,然后冷笑?一聲:“行了行了,就知道你是指望不了的。”
王婆子被他說得氣血上涌,不過?她一向疼惜這個兒子,只是囁嚅了幾下,最終并沒有說什?么,甚至覺得他罵得對,自?己這個當媽的就是沒用,沒辦法給他分憂解難。
她忽然想到?了,腦子一轉,瞇起?眼睛:“你上次不是說,你還看到?徐四娘那個弟弟了嗎?”
第095章 第 95 章
第二日一大早, 東方都還只?有魚肚白的時候,周自衡和?徐清麥就起來了。
周自衡之前已經習慣了早起去屯署里點卯, 但徐清麥顯然還沒有適應。她以往可是每天都睡到早上七點多的,而?且在船上的時候還有些偷懶,把早起跑步打五禽戲的步驟也?給省了,現在驟然要?起那?么早就很不習慣。
她有些懵的接過阿軟遞過來的溫水毛巾,在臉上胡亂擦了兩圈這才回過神來。
“還好不用?去早朝,”周自衡笑道,“不然起得更早。”
五品以上才需要?去早朝,而?像他們這樣的低品級京官,只?有朔日和?望日,也?就是初一和?十?五需要?去上朝。
徐清麥擦了兩圈臉之后, 終于也?清醒過來, 感嘆道:“大佬也?不容易當啊。”
她立刻反省了一下自己這段時間的懶惰, 然后決定繼續恢復到之前的自律生活,對周自衡道:“以后咱們每天還是提前一點起來, 抽出半小時來跑步和?鍛煉身體。”
她繼續練五禽戲, 周自衡繼續練功夫。
周自衡點點頭:“只?要?你起得來,我肯定沒問題。”
徐清麥的一雙杏眼翻了翻:“你等著瞧吧。”
薛嫂子端來了早膳。他們所住的蘭苑有一個小廚房, 自從封賞下來后, 周自衡就順理?成章的提出以后蘭苑的飲食就自己來,不再跟著家里大廚房走?了。就這么一件小事,柳氏自然答應下來。
今天的早餐是餛飩,顯然是薛嫂子自己包的。
“到時候搬了新家, 還得給你添幾個人才行。”徐清麥對她道, “廚房里的,然后打掃上的要?不索性你列個清單給我吧。”
她與周自衡并不奢侈, 不覺得身邊一定要?仆傭成群,事實?上周自衡身邊一直跟著的就只?有隨喜一個,偶爾會帶上薛大。她的話甚至只?有倆學生跟著。
但家里那?么大,人口也?多,廚房和?花園還有打掃這些雜活是最缺不得人的,還要?有護院。
薛嫂子笑著應下來:“知道了。”
徐清麥點點頭。她現在離不開薛嫂子和?阿軟,薛嫂子面面俱到,經驗豐富,阿軟雖然還有點天真稚氣但是忠心耿耿。她最依賴的是薛嫂子,而?最信任的是阿軟。她和?周自衡已經打算等一搬過去就將薛嫂子夫婦倆升為管事,然后再給阿軟、隨喜加月錢。
而?她自己,現在已經完全沒有時間管理?這些家中雜事了。
吃完小餛飩又漱了口,在還在熟睡的周天涯臉上親了一記之后,兩人便上馬的上馬,上馬車的上馬車,出了周宅的門,準備去上班了。
正房,柳氏起來后,剛想說蘭苑現在在干什么呢,然后就記起來今天兩夫妻都得要?去官署點卯,估計早出門了。
她嘀咕了一句:“怎么就這么奇怪呢?”
別人家是兒子上朝辦差,她家是兒子媳婦一起出門,然后各走?各道,說出來總覺得哪兒有點別扭
上朝的那?一波早就已經進去了,兩人夾在剩下的官員大部隊里進了朱雀門,因為有馬車的存在,十?分惹人注目。徐清麥默默的放下車簾,決定明天還是騎馬好了。
他們一直走?過皇城進入了承天門,在這里,所有的交通工具都不能?再往里進,不管是什么品級,都得下來乖乖的走?路,有些年老的官員獲得過皇帝特殊允許的除外?。
進入太極宮,一個往左轉去皇宮一角的太醫院,一個繼續往里走?去位于太極宮以及東宮中間的中書省官署。
徐清麥已經來過太醫院好幾次了,但這一次感覺卻不同?。
有路過的太醫院學生和?助教們在偷偷的看她,偶爾還能?聽到他們的竊竊私語。
“看到了沒,就是她,治好了阿史那?社爾的病。”
“聽說是如華佗一般開腹治的,堪稱神術。”
“難怪被封為了醫博士。”
“是呢,不然醫博士也?不是那?么好升上去的,有人等了五六年都沒升上去。”
徐清麥無視了這些小聲的討論,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而?且他們的話語中也?沒什么惡意,純粹是好奇八卦,就當沒聽到然后眼神交匯的時候點頭示意一下就好。
她徑自來到了太醫令巢明的辦公之處。
“來了?”巢明對她露出笑容。
徐清麥對他正兒八經的行了一個下屬的禮節:“見?過太醫令。”
巢明示意她坐下:“你那幾日對太醫院應該也有所了解了,老夫也?不和?你閑話太多。皇后娘娘曾經囑咐過我,說你還想要在外行醫?”
徐清麥沒想到長孫皇后竟然還關注了這么細的事情,不免有些驚訝,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錢師弟也?曾和?我說過,之前你因為這個問題婉拒了他。”巢明沉吟,“其?實?你所提及的這個問題,也是整個太醫院的問題。”
徐清麥正打算做出洗耳恭聽的模樣,但巢明卻沒有再說下去,話音一轉:“這樣吧,你每旬可以抽出兩天的時間在外面行醫,如何?”
“沒問題。”她有些驚喜,隨即欣然允諾。
如今的休沐是旬休,當九天差,然后休息一天,比后世的單休還狠。但一旬可以有兩天在外?面的話,那?相當于這兩天她還比較自由,這真的是意外?之喜!
巢明沉吟一下:“至于其?他的,等你在太醫院熟悉起來再說吧。我先帶你去廨舍。”
巢明帶她出了自己的房間,他的辦公之處是整處院落最正中心的位置,還有廳堂,兩邊則是太醫丞、太醫監的辦公之所。而?醫博士們的廨舍在更后方。
一切按照官職地位來,非常井然有序。徐清麥估計其?他部門里應該也?是這樣。
醫博士們的廨舍就不是單獨的了,一個大堂內大概有四?個醫博士一起辦公,一進去廳堂的中間是大坐床,這幾乎是這會兒所有大戶人家的廳堂以及官衙正堂的必備家具。徐清麥還聽過一個逸事,據說南北朝時期有一位官員因為私自移動了坐床的位置而?被宰相認為亂了官衙的風水,最終將他免了職,可見?坐床的地位之高。
醫博士們的書案分列左右兩側。
雖然風格不同?,但徐清麥還是找到了一點后世科室辦公室的味道,倍感親切。
“這里是醫科的廨舍,其?余三科都在后面。至于藥部,在隔壁院子。”巢明將她領到最右側靠窗的那?張書案,“日后你就在這兒辦差吧。不過,咱們太醫主?要?還是去各個宮室里為貴人們看診,在太醫院待著的時間比較少。”
太醫院分兩個部,醫部與藥部。其?中醫部又分四?個科,醫科、針科、按摩科與禁咒科。
醫科屬于四?科之首,地位最高,十?二個醫博士有七個是醫科的,三個是針科的,按摩科和?禁咒科各自都只?有一個。在博士之下,還有助教、醫師與醫工幾個職級。
此時廨舍中已有人在,看到是太醫令親自領人來,都很好奇的朝這邊張望。
“對了,每旬的第一日巳時有院內集議,醫博士及以上都需要?列席,你記得。”巢明交代了一句之后就離開了。
他走?了后,另外?兩位已經到了的醫博士立刻圍了過來。
“可是渭水河畔的徐娘子?”有人熱情的問。
徐清麥:“正是徐四?娘。”
什么渭水河畔的徐娘子,聽上去怪怪的。
那?人呵呵的笑:“你為阿史那?社爾診病的事情已經傳開了,哎,可惜當時我們不在,否則一定要?好好看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幾人通報了姓名,這兩位一位姓孫,一位姓歐陽,大概都是四?五十?歲左右的年紀,但是說話并不倚老賣老,反而?對徐清麥在渭水河畔的手術贊賞有加。
徐清麥覺得這兩人應該還蠻好相處的。
“咱們太醫院好久沒進女醫了。”歐陽太醫感嘆道,“得有七八年了。”
這位聽上去應該是從前朝一直留下來的。
徐清麥好奇的問:“那?現在除了我之外?,還有女醫嗎?”
“有。”孫太醫道,“按摩科的博士嚴太醫就是女醫。”
歐陽太醫:“按摩科也?是醫女最多的科。”
徐清麥眼睛一亮,這是她第一次在這個時代遇到女醫這個群體。想想也?是,太醫院主?要?為了皇家和?權貴們服務,而?后妃、夫人與貴女們是其?中很大的一個群體,自然需要?許多的醫女。
她想要?認識這位嚴太醫!
“不過,”歐陽太醫笑了笑,“按摩科和?禁咒科,呵~~~”
言語中的輕視之情就差沒直接說出來了。
徐清麥挑起眉,暗道:“看來太醫院中的鄙視鏈還是很明顯的。”
正當幾人在閑話的時候,有人走?了進來,看到徐清麥的時候,瞳孔張了張,臉上的表情一下子就變得很不好看。徐清麥看過去,正是當時在渭水河邊的那?位瘍醫。
他叫什么來著?徐清麥想了半天,這想起來,好像是叫杜擇。
杜擇對她視而?不見?,也?完全沒有要?過來打招呼的意思。孫太醫和?歐陽太醫意味深長?的對視了一眼,瞬間交換了很多訊息,然后打了個哈哈便也?都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
杜擇的位置與徐清麥不在同?一側,徐清麥也?樂得把他當空氣。
到了巳時,歐陽太醫喊了她一聲:“徐太醫?”
徐清麥正在整理?剛領來的文房四?寶,聞言立刻道:“來了,來了。”
第一次的院內集議,她可不能?遲到。
正堂內,巢明已經坐在了主?位,他的兩側,一方坐著錢瀏陽——錢瀏陽如老頑童一般朝徐清麥眨了眨眼睛——另一方坐著一位面容端方略有些黑臉,穿著深青色官服的中年男人。
徐清麥猜測這應該是另一位太醫丞,出自東海徐氏的徐英。
“徐太醫向來如此,不用?搭理?。”歐陽太醫悄聲對她道。
徐清麥笑了笑,她想起之前在姑蘇的時候遇到的那?位東海徐氏的名醫,因為理?念不同?,最終他頗為不悅的提前離開了姑蘇。不知道這位徐太醫知不知道這件事,又是什么樣的想法?
待到大家都坐定之后,她終于看到了那?位嚴太醫,是位面相讓人感覺舒適的中年女性。嚴太醫感覺到了有人在看她,抬起眼來,然后和?徐清麥的眼神對上。
徐清麥趕緊露出微笑,嚴太醫愣了一下,也?露出溫和?的笑容。
她倆是堂上唯二的兩位女性,此時倒頗有一種找到了同?類的惺惺相惜的感覺。
集議一開始自然要?歡迎一下新同?僚,所有人都看向徐清麥,眼神中有好奇有探究有興奮,徐清麥落落大方的對大家拱手行禮。
很多太醫,尤其?是醫科的太醫們知道要?來一位年輕的女醫時,是有些別扭的,因為不知道該如何相處。他們與按摩科的嚴太醫打交道也?不多,而?按摩科自成一派,幾乎不怎么與其?他科往來。
“如果她到時候犯了錯誤,那?怎么辦?我指出來她會不會哭?”
“哭了不會說我等欺負婦孺罷?”
幾位太醫私下調笑道,被錢瀏陽聽到了,冷哼一聲:“平日如何與同?僚相處便如何與徐太醫相處,一個個的別天天把腦子用?在這等無謂瑣事上。”
待到錢瀏陽走?了后,有太醫不服氣的嘟囔了一聲:“我可以邀請同?僚去看胡姬跳舞,去平康坊聽曲,難不成也?能?邀請她嗎?”
徐清麥的到來就像是一塊重重的石頭砸在了太醫院這小潭里,激起了無數浪花。
此時,除了那?些本?來就帶著根深蒂固偏見?的人,其?他太醫們見?徐清麥并無忸怩之態,倒是一下子輕松了不少,對她也?多了幾分好感。
接下來就是一些常規的事項,比如輪值的安排等等。徐清麥這才知道,原來太醫是需要?在宮中守夜輪值的。醫博士們每個人一旬輪一天。
一位太醫監忽然點到她的名字:“徐太醫可否守夜輪值?您的夫家是否會有意見??”
一道道眼神唰唰唰地投注了過來。
徐清麥微微的挑起眉,她察覺到了這個問題里流露出來的淡淡惡意。
她站起來道:“自然可以。既然我已經入了太醫院,那?任何事情都應遵守太醫院的規章。”
一個月上三天夜班,以前在醫院可沒這么輕松!她沒有任何意見?。
那?位太醫監笑了笑,沒再說話。
集議很快就結束了,徐清麥發現了一點,他們幾乎不在這樣的場合討論患者的病情。她猜測可能?是因為患者都是后妃公主?還有重臣們,他們的病情理?應是保密的,不能?隨隨便便在公共場合討論。
“你來一下。”錢瀏陽叫住她。
兩人到太醫丞的廨舍內。
錢瀏陽擁有自己單獨的辦公室。他與另一位太醫丞徐英現在是徐清麥的直屬上司,主?管醫科。
“怎么樣,還習慣嗎?”他笑著問。
徐清麥:“適應一下自然就習慣了。”
“那?就好。”錢瀏陽從后面書案的冊子里抽出幾本?,遞給她,“這宮里,每位貴人都有自己固定看診的太醫。這幾位,接下來就由你負責,拿好了。到時候去內侍省領相應的腰牌。”
徐清麥翻開那?幾本?冊子,每一本?冊子就是一位患者對應的病歷,上面記載了每一次的診脈記錄以及用?藥用?針的記錄,十?分詳細。可見?其?實?這群服務于頂層人士的醫生們也?知道病歷的重要?性與好處,只?是這個習慣還沒有在民間完全傳播開而?已。
她手上三本?冊子,都是女性,一位是五歲的長?樂公主?,一位是鄭賢妃。
錢瀏陽解釋說公主?和?鄭賢妃原本?都是由一位老太醫負責,不過那?位老太醫正好在前不久致仕歸田了,他負責的貴人們也?就都分給了其?他太醫。
“當然,這只?是日常請平安脈。”錢瀏陽道,“如果是突發疾病,你覺得棘手或者無法應付,也?可以再來叫我等前去。”
徐清麥明白的點點頭,這就是古代版的搖人了。
錢瀏陽:“而?且有些貴人有的時候可能?也?會想要?換換太醫,找點新鮮。你做好準備。”
徐清麥有點迷茫:“啊?”
錢瀏陽笑起來,這才告訴她,她為阿史那?社爾開腹做手術一事已經傳遍了整個宮闈,估計后妃和?公主?們早就惦記著要?見?一見?她了。
徐清麥:好吧。
錢瀏陽:“也?是好事,本?來這邊還有一堆人對你不服氣呢,渭水河邊的手術一出,那?些人總算沒話說了。不過我估計想要?找你交流的應該也?會不少。”
徐清麥笑道:“交流沒問題,歡迎之至。”
她本?來都做好準備一過來要?面對無數質疑然后又要?和?姑蘇那?次一樣舌戰群雄了,這下省事了。
她又翻開最后一冊,喃喃道:“平陽長?公主?。”
這個封號好熟悉啊,徐清麥皺起眉來想了想,然后驚訝無比的抬起頭,聲音都高了一度:“平陽長?公主?!?”
是那?位謚號是平陽昭公主?,歷史上唯一以軍禮下葬的彪悍公主?嗎?
即使她的歷史沒那?么好,但也?聽說過這位公主?的大名啊,她的形象在各種影視劇里層出不窮。所以,徐清麥記得她,不過歷史上的她不是在李世民登基前就死了么?可現在
難道在這個時空里,她還活著?
錢瀏陽奇怪的瞥她一眼:“對啊,平陽長?公主?。”
他遲疑了一下,以為徐清麥也?知道點內情,對這個安排不滿意,便開口解釋:“是這樣的”
徐清麥越聽越驚訝,最后點了點頭,道:“我知道了。”
“總之,你盡力而?為吧。”錢瀏陽嘆口氣,“你也?別太擔心,長?公主?府的看診在明日。這兩日你先跟著我,熟悉一下宮中的禮儀規矩,免得沖撞了貴人。”
徐清麥:“行。”
送走?徐清麥,錢瀏陽轉頭就溜進了巢明的廨舍里,他有些不滿:“怎么一過來就給她安排了長?公主?府?”
巢明放下毛筆:“這不是我安排的,是宮中安排的。”
錢瀏陽很訝異。
巢明嘆道:“宮中的意思是,既然咱們都拿長?公主?的病沒辦法,不如讓徐太醫去看看,說不定能?收獲一點驚喜。畢竟她的醫術獨樹一幟。”
錢瀏陽緊緊的鎖住眉:“可是”
“別可是了。”巢明笑道,“我看徐太醫自己好得很,不用?你為她操這個心。你看看孫道長?,他與徐太醫有師徒之誼但都能?放心讓她來長?安闖蕩,你倒好,比自己學生還上心。”
錢瀏陽哼了一聲:“我學生要?有她這么厲害我就省心了。”
他只?是愛才心切而?已,不愿意看到徐清麥的才能?因為一些事情而?蹉跎。
“放心吧。”巢明道,“平陽公主?是什么情形,陛下和?皇后娘娘也?是心知肚明的,不至于后續遷怒于她。”
錢瀏陽這才放下心來。
他坐了下來,一雙利眼掃過巢明:“師兄,聽聞中書省現在正在輪流的詢議呢,說不定馬上就要?輪到太醫院了,您這還坐得住?”
巢明一臉淡定的道:“這有什么坐不住的?詢議好啊,正好把規矩都給定下來。”
錢瀏陽意有所指:“就怕您要?的規矩和?別人要?的規矩不一樣啊。”
巢明看了他一眼:“誰的規矩更好,那?就用?誰的。”
錢瀏陽嘟囔了一聲,又問:“那?您之前說今年對天下杏林重招太醫學生一事?”
前隋時的太醫院有一項很重要?的功能?就是教育,廣招天下學生來太醫院中學習醫術,就像是太學、國子監一般。鼎盛時期在太醫院的學生有五六百人,加上各種助教等等有上千人。只?是后來戰亂紛起,各地割據,這項功能?也?就名存實?亡了。
巢明沉吟了一下:“等到和?中書省談過之后再說吧,估計即使是重開,那?也?要?等到明年了。”
錢瀏陽很想替徐清麥問問到時候能?不能?多開一門外?科,但想了想,現在問這個為時尚早,便不再說什么。
而?此時,回到廨舍內的徐清麥將冊子放到箱柜內,上了鎖。想了想,她又將平陽公主?的冊子拿了出來,準備好好的研讀一番。
看完之后,她眉頭緊鎖,喃喃道:“別說,還真有點難搞”
在離太極宮更近的中書省官廨內,周自衡也?開啟了自己的上班新模式。
他肯定沒有徐清麥這么好的待遇,能?讓部門老大直接帶他去辦差的廨舍——中書令房玄齡可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相,大家都得尊稱一聲“房相公”,忙得很,豈會來關注手底下一個小小的補闕?
好在,他提早吩咐了在門房看守的侍衛和?小吏。
“您就是新來的周補闕吧?”小吏看到他之后很熱情,消息靈通的他可是知道這位周補闕是房相公特意從司農寺要?來的,“您隨我來,我帶您去廨舍內。”
周自衡彬彬有禮:“有勞。”
這時候,一道聲音從后面傳開,充滿了驚疑:“周十?三?你怎么在這里?”
周自衡回頭一看,不禁露出了笑容:
“史文清!”
第096章 第 96 章
史文清今日很得意。
他第一天當差, 想著不能給上官們留下不好的印象,于是雞還沒有叫就起來?了?, 甚至還讓下人給他送來?熱水,沐浴了?一番,又將衣服熏了?香,一切收拾妥當這才出了?門。
一路上他心情極好,雖然要早起,但這樣的日子不比之前待在家里要有奔頭?別人想早起還沒這個機會?呢。
從他家去太極宮要經過興道?坊,這地方他熟,以前和周十三混在一起的時候經常來?。
想到周十三,史文清更得意了?。
誰能想得到,之前那個風度翩翩, 到處都壓他一頭的周十三如今已經在長安城中沒了?蹤影, 而?他, 史文清,卻進了?中書省呢?
所以, 看人要看長遠, 只看一時是沒用的。
可能是因為他太惦記周十三,剛進中書省, 就看到一個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從門房走了?出來?, 與一位小?吏談笑風生。
史文清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周十三!”他脫口而?出,“你怎么在這里?”
是他看錯了?吧?
然而?,那人回過頭來?,徹底的戳破了?他的幻想:那可惡的笑容, 不是周十三又是誰?!
周自衡含笑看著他:“史文清, 之前我就說了?咱們會?有機會?重聚的。”
史文清走上前,驚疑的打量著他:“你來?中書省是有什么公務?”
也是, 這小?子好像是司農寺的,肯定是司農寺有什么事?情讓他來?跑一趟。史文清心情恢復了?平靜,對他道?:“有什么來?找我啊,好歹我現?在也是中書省主事?”
他話還沒說完,身邊那位小?吏就笑起來?:“你是新來?的史主事??那正好,我帶您和周補闕一起去廨舍。”
史文清:“好,有勞”
等?等?,周補闕是誰?
他聲音都高了?兩?度:“周補闕?!”
周自衡在旁邊從頭到尾的圍觀了?史文清從一開始到現?在的表情變幻,終于滿足了?自己的惡趣味,決定和他攤牌:
“其實我現?在領了?中書省右補闕的差事?,今日和你一樣,第一天來?這里當差。”
右補闕!
比主事?的品級和職位還高了?一級!
史文清只覺得自己嘴唇都在哆嗦:“為何那日你不說?”
他現?在想想那日在周自衡面前的舉動,羞惱得恨不得現?在地上就冒出一條地縫,他好立刻鉆進去。
周自衡一臉真誠:“這不是想要給你一個驚喜嗎?怎么樣?咱倆現?在可以在一處辦差了?,開不開心?”
史文清差點想要吐血。
開心?他能開心才是有鬼!
他看著周自衡的笑容,一時之間竟然分辨不出他是真心還是嘲諷自己。不過,史文清也不是純傻的,他立刻就意識到現?在周自衡是自己的上官了?,他可不能第一天就和上官起齬齟。
于是,史文清勉強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笑意:“驚喜,的確是驚喜。”
周自衡笑意更深了?。這不是挺識時務的嗎?
不過史文清也并?不是罪大?惡極,捧高踩低人之常情罷了?。他也就是想要惡趣味一把,只要對方不來?招惹自己,周自衡并?不打算用高一級的職權來?壓他。
他拍了?拍史文清的肩:“走吧,去廨舍。”
右補闕有單獨的廨舍,主事?卻沒有。
史文清到了?自己辦公的廨舍后?,臉終于垮了?,心中的喜悅蕩然無存,在接下來?和同僚們的自我介紹相互認識中都顯得有些無精打采的,倒是讓其他幾位主事?暗中撇了?撇嘴。
這是給誰臉色看呢?
不理這個沒禮貌的新人,幾位主事?湊在一起興致勃勃的議論?:
“看到新來?的補闕了?嗎?”
“看到了?,果然是一表人才,翩翩君子。聽說是房相公特意向?司農寺要過來?的,崔寺卿還來?鬧過一場呢。”
“鬧什么呀,不過是故意的,趁機賣個人情罷了?。”
“對了?,你們可知周補闕的夫人是誰?”
“哦?可是哪位世家的娘子?”
“非也,只是一位民間女子。不過,”那人的聲音變得八卦起來?,“卻是位神醫吶!之前渭水河畔”
“夫妻雙雙都出仕,這可是難得的一段佳話!”
幾個人開始八卦,史文清在旁邊半晌無言,臉色青一陣紅一陣,震驚、懷疑、嫉妒的情緒輪番上陣。
他想,憑什么啊?
難不成就因為周十三長得比他好嗎?
史文清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懷疑之中。
另一邊,周自衡被房玄齡叫了去。
中書省的結構相對比較扁平,是史文清這樣的主事?就是歸中書舍人管。而?再往上,不管是補闕還是散騎常侍還是中書舍人,都是直接歸中書令房玄齡管。
房玄齡笑瞇瞇的看著他:“這段時間你就在中書省待著,別想著你江南那攤子事?了?,等開年了我鐵定放你回去。”
不放不行?,陛下還等?著一個可以成為天下糧倉的江南呢。
周自衡當然不能說別的,很恭謹的道?:“任憑房相公吩咐。”
“嗯。”房玄齡頷首,覺得他剛到中書省也做不了?其他的事?情,還是先?從文書工作做起吧,正好也可以正兒八經的看看他的能力。
“那你先?下去吧,待會?兒我會?讓人把一些要整理的文書送過來?。”
周自衡剛回到自己的廨舍沒多?久,吏目就送來?了?房玄齡口中所說的“要整理的文書”,不多?,也就鋪滿了?他的整個案幾。
他看著這堆文書,真是兩?眼?一黑,幽幽的嘆了?口氣。
這下子,真的是要“案牘之勞形”了?。
周自衡埋首在公文內,史文清卻是一直都靜不下心來?。
待到傍晚散值的更鼓聲響起,他立刻趕到了?平康坊。
作為為數不多?可以不宵禁的里坊,平康坊一到晚上反倒更熱鬧了?,燈火通明,絲竹之聲不絕于耳。剛結束了?工作的官員們、想要放松一下的世家子弟們和從外地來?長安的各種公子哥們,都集聚在平康坊北門再往東的這一塊區域,吟詩聽曲,尋歡作樂。
這就是赫赫有名的平康坊“北門之東”,整個大?唐的風流藪澤。它分為北曲、中曲和南曲。前者所住的女伎地位低下,而?后?兩?者則更為高雅。
史文清熟門熟路的去了?南曲,裴五郎等?一眾年輕郎君們正在雅間里待著,聽樓下的姑娘彈琵琶。
看到他進來?,郎君們發出怪叫,其中大?部分是出于嫉妒。
他們很多?都還在待選階段,還沒有領到差事?。
“怎么,去了?中書省還悶悶不樂?你這是給誰看呢?”有人笑道?,將他面前的酒杯斟滿了?酒,“喝了?!必須都給我們喝了?!”
“喝了?!”
幾個人開始鬧起來?。
史文清一口將酒全都倒入口中,咕嚕咕嚕的,然后?抹了?把嘴,對著坐在主位的裴五郎悶聲道?:“我今日在中書省看到周十三了?。”
其余人都沉默了?一瞬,疑惑的問:
“周十三?”
“他去中書省干什么?”
裴五郎看著他們,嘴角勾了?勾,都是些沒出息的東西,連周十三被封賞的消息都不知道?——那日他從東市回去后?就從父兄的口中知道?了?這件事?。這讓他頓時有些后?悔當時沒有親自去邀請周十三。
“他被封為了?司農寺丞、中書省右補闕,而?且還得了?個縣男的爵位以及布政坊的一處宅子。”裴五郎淡淡的道?,“相關?的公文應該已經送到各處了?。”
周家也在四處報喜。
正在喝酒的幾位直接將嘴中酒液噴出,茫然的道?:“這在江南種田這么有用?”
那他們要不要也去種田試試?
“嘖嘖,還真沒想到他竟然是咱們這群人中最厲害的啊”
史文清看著他們這反應,更覺得心煩。
裴五郎對史文清道?:“現?在你們既然都在中書省,改日把他約出來?一起打馬球。大?家以前玩得好,如今可別生分了?。”
史文清聽著他親昵的語氣,心中更冷了?。
但他也不敢反駁,只能訥訥的低頭:“行?,我試試。”
周宅內,蘭苑。
這里少了?平康坊的絲竹之聲,但是氛圍卻更加的溫馨,讓周自衡流連不已,一下班立刻就惦記著往回趕。
他對徐清麥埋怨自己書案上那一堆堆的文書簡直可以將他整個人都埋起來?,徐清麥忍俊不禁。
“不過其實看下去后?覺得還挺有意思的。”周自衡又道?,“你知道?那句話嗎?”
徐清麥翻了?個白眼?:“我怎么知道?你要說哪句?謎語人滾出長安。”
周自衡被她逗得笑了?半天,這是獨屬于他們兩?個人之間的隱秘的小?快樂。
但又有些感傷。
“不說這些了?。”他道?,“就是那句,世界就是個大?的草臺班子。”
唐朝從前隋那邊接過來?的就是一個巨大?的草臺班子。可能在隋朝初立的時候,一切都是有制可循的,但是大?廈要建起來?難要毀起來?卻只需一瞬,在經歷了?將近二十年的亂世后?,原本的制度和章程已經全部崩塌。
之前李淵在位的時候,可能忙著打天下,對細節并?不在意,就導致了?朝廷運轉表面看上去還不錯但實際已經是漏洞百出,很多?東西甚至無章可循。而?現?在房玄齡和杜如晦兩?位宰相要做的事?情,就是將朝廷各個部門的工作全部梳理一遍,大?到運行?邏輯,小?到禮儀規范。讓這個草臺班子逐漸變得正規起來?。
徐清麥眉梢挑起:“這可不是個容易的活。”
周自衡欽佩的點點頭。
即使在后?世,要梳理一家大?一點的公司都是很難的事?情,更何況是梳理整個朝廷?
“所以,他們在一個一個的約談各個部門,和那些官員以及老吏目們開會?,劃清權責,然后?立下規章制度”
他今天看的就是房玄齡、杜如晦與戶部在集議時留下來?的文書,相當于后?世的會?議紀要。不過現?在的會?議紀要可比不上后?世那些經受過專業培訓的文秘們所寫,基本上就是把大?家聊了?些什么如實的記了?下來?,無效信息太多?。
周自衡要做的事?情就是從這一堆東一榔頭西一榔頭的內容里把重點給標注出來?,并?且形成一篇言簡意賅的公文回復給房玄齡。
徐清麥聽了?都覺得同情他:“來?,我來?給你按一下肩。”
周自衡的眼?角染上笑意:“好。”
徐清麥的手在他肩膀上捏揉,周自衡極為滿足的喟嘆一聲,拿側臉撒嬌似的在她胳膊上蹭了?蹭:“你今天吃了?什么?”
她一聽到這個真是要吐苦水:“吃的太醫院里的小?廚房,不好吃。”
只能說淡而?無味,大?多?數東西都是蒸出來?的。錢瀏陽說一是因為太醫們大?多?崇尚養生,二是因為太醫院位于皇宮內院,不好做太煙熏火燎的食物。
周自衡也有同感。
“明日還是讓人送餐來?好了?。”他看一些官員就是家中仆人送餐,“我讓隨喜拿了?送去你那兒。”
“行?。”
他問徐清麥:“你呢?今日有出診嗎?”
徐清麥興致勃勃:“還真去了?,今日見到了?長樂公主”
長樂公主名為李麗質,她今年才五歲,比李承乾還小?了?兩?歲,但已經能看出來?她繼承了?李世民的一雙鳳目,已經頗有高貴儀態。
“公主,把嘴張開。”錢瀏陽哄著她道?。
長樂乖乖的把嘴張開,然后?一雙眼?睛不住的往徐清麥身上看去,充滿了?好奇。
錢瀏陽檢查了?一下她的口腔與牙齒,滿意的點點頭,對她身邊跟著的乳娘道?:“公主的牙齒很健康,不過還是要注意少給她吃甜食,尤其是晚上的時候一定不能吃。”
乳娘應下了?。
長樂終于可以說話了?,她迫不及待的問徐清麥:“你就是以后?要來?給我請平安脈的太醫嗎?”
徐清麥柔聲道?:“是,就是我,見過公主殿下。”
長樂有些驚恐:“可是他們都說你會?剖開人的肚子,那你給我診脈的時候也會?剖開我的肚子嗎?”
徐清麥:“不是這樣的,公主殿下。”
她很鄭重的對她解釋了?一遍手術的原理。五歲的長樂倒是聽得很認真,也不知道?她有沒有真的聽懂,反正聽完后?她從凳子上輕快的跳了?下來?。
“原來?如此,我就說呢。”她對徐清麥點了?點頭,一本正經的道?,“我喜歡你。”
徐清麥微笑問:“為什么?”
“因為你沒把我當小?孩子看。”長樂氣鼓鼓的,“他們所有人都把我當小?孩子看,包括太子哥哥,明明他比我也只大?了?兩?歲!”
徐清麥笑了?起來?,她仿佛看到了?幾年后?的周天涯。
說曹操曹操就到,李承乾小?正太的聲音從室外傳來?:“你比我小?了?兩?歲,就是小?孩子。”
而?他,已經是可以陪伴在母親身邊守衛興義宮的小?勇士!李承乾挺起了?胸膛。
走在旁邊的長孫皇后?輕笑著搖了?搖頭。
錢瀏陽和徐清麥趕緊向?她行?禮:“見過皇后?娘娘。”
“免禮,坐吧。”
長孫皇后?將飛奔到自己腳下的李麗質抱了?起來?,放在了?一旁。她現?在膝下就李承乾、李泰、李麗質三個,對他們疼愛有加。
“長樂的身體如何?”長孫皇后?問錢瀏陽。
錢瀏陽:“皇后?請放心,長樂公主的身體很健康,但要注意晚上別吃太多?,容易積食,對牙齒也不好。”
長樂公主對他做了?個鬼臉。
這時候,李承乾卻看向?了?徐清麥,臉上閃過一絲猶豫與掙扎,糾結了?一番后?,他還是離開了?自己的位置,走到了?徐清麥的面前。
徐清麥有些懵,不知道?這個身份高貴的小?正太要干什么。
她隱約記得上次這小?正太對自己的態度不怎么樣
正想著,就看到李承乾一本正經的對她道?:“徐太醫,上次是我誤會?你了?,我以為你是個只會?招搖撞騙的江湖術士,我孤要向?你道?歉。”
徐清麥很訝異,連忙蹲了?下去:“沒關?系,殿下不用覺得抱歉。”
李承乾露出笑容,然后?睜著明顯更像長孫皇后?的雙眼?皮大?眼?睛看著她,語速都快了?幾分:“那你可以和我講講當時怎么救的阿史那社爾嗎?他的腸子上真的有洞嗎?
“突厥人的腸子和我們的腸子是一樣的嗎?”
徐清麥:
她看向?長孫皇后?。
長孫皇后?笑道?:“你就和他講講吧,他這幾天一直在想著這件事?呢。”
對李承乾來?說,這幾天最興奮的莫過于自己崇拜的父皇在渭水河畔猶如天神下凡一般的表現?,以及和突厥簽訂下的合約。這一段故事?他纏著李世民給他講了?三四遍了?,最后?李世民為了?不再講第五遍甚至避到了?其他宮殿內。
再有就是徐清麥的開腹手術了?——他畢竟是小?孩子,對于那種傳得神乎其神的八卦趣事?顯然也很著迷。
既然皇后?發話了?,徐清麥自然也就從善如流,開始講起故事?來?
“現?在看李承乾,特別正常。”徐清麥看了?一眼?四周,除了?她和周自衡之外,其余人都在院子里干著自己的活,阿軟牽著周天涯消食,在院子里轉圈圈的走。
徐清麥壓低聲音:“所以他后?來?到底是怎么發展到要造反的?”
歷史上唯一一個造反了?但是沒被處死的太子,但是在他的小?正太時期,竟然還挺可愛。
“具體的我也不記得了?。”周自衡輕嘆了?一聲:“可能是玄武門之變的魔咒吧。”
李世民用殺兄弒弟的方式得到了?皇位,這皇位或許本來?就應該屬于他。但是,這種酷烈的手段卻也在某種意義上打開了?潘多?拉的魔盒,他的幾個兒子同樣被權力裹挾,對自己的兄弟警惕萬分,生怕再上演同樣的事?情。
唐宮中發生了?多?少骨肉相殘的人倫悲劇?
玄武門之變雖然以最低的代價完成了?權力更替,讓天下人不再受到戰爭的苦楚,但是它卻像是不散的陰翳,一直籠罩在李唐皇室的頭頂。
“李承乾剛當上太子,還沒有對權力感到麻木,也沒有體會?到被權力推著走的感覺。”周自衡道?,“現?在的他,或許是他一生中最自由的時候。”
所以現?在的他會?對一個太醫道?歉,待他長大?了?,再遇到這樣的事?情,他會?嗎?
很難。
徐清麥莫名的覺得傷感。
所以今天下午對她鄭重道?歉的可愛小?正太最終真的會?變成那個樣子嗎?
“我記得他后?來?是瘸了?腿”周自衡喃喃回憶道?,“但是具體是怎么傷的,好像史書上沒有寫。”
“傷腿啊那可能是外傷沒治好。”徐清麥隨意道?,聽到他提到史書,她猛然想起來?今天最驚訝的一件事?情,“對了?,你知道?平陽長公主嗎?”
周自衡下意識的反應:“當然知道?。”
“娘子關?,她率兵駐守的地方后?來?被稱為娘子關?。”他道?。
他為什么知道?得那么清楚呢?因為后?世他很喜歡的一位科幻作家最初就是在娘子關?發電站工作,他因為那位作家對娘子關?產生了?好奇,就去了?解了?一下這個小?鎮名字的由來?,從而?知道?了?大?唐原來?有一位這么牛逼的公主。
也因此,周自衡很清楚的記得,平陽公主是在李世民登基前幾年去世的。
“不是武德六年就是武德七年。”他篤定道?。
兩?人面面相覷。
“三年前,平陽公主在馬場摔了?下來?”徐清麥回憶自己今日了?解到的事?情,“或許,這就是那個轉折點。在我們的世界里,她因此而?過世了?。但是在這個世界里,她活了?下來?。”
周自衡沉吟:“有可能。”
“但是她現?在的情況并?不是很好。”徐清麥挑能說的告訴了?他,“從兩?年前開始,她就陸續有頭痛的癥狀,嚴重的時候甚至痛到睡不著覺。而?且,這樣的癥狀一直持續到現?在
“還有,她癱瘓了?!”
周自衡震驚極了?:“是因為摔的那一次?”
“目前還不能確定”徐清麥猶豫的道?,“畢竟這中間隔了?一年多?。而?且聽起來?,那一次摔得并?不重,她第二天就可以自如的活動了?。
“反正,具體情況如何,還得讓我親自看過之后?才知道?。”
她很頭疼的是,如果是涉及到頭痛等?腦部問題,單純只是望聞問切和查體是很難確診的。
周自衡拍了?拍她的手:“不要勉強自己,保守治療或者才是最好的方法。”
徐清麥明白他的意思,點了?點頭:“放心,我有分寸。”
兩?人又在屋內說了?會?子話,待阿軟帶著對繞圈圈感到膩煩的周天涯進來?后?才停止聊天,開始帶著周天涯在榻上玩積木。現?在他們陪伴周天涯的時間有限,便約定在睡覺前一定要帶著周天涯最起碼玩一個小?時。
“不然周天涯也太可憐了?。”周自衡做出心碎的表情夸張道?,“都快要成留守兒童了?。”
徐清麥在一旁默默的翻個白眼?。
薛嫂子在院子里收拾小?不點兒留下來?的亂攤子,透過窗戶看著室內,嘴角都忍不住翹了?起來?。
娘子與郎君真是她所見過的感情最好的一對夫妻,他們兩?人之間就像是有講不完的話,每次聊到興起甚至顧不上小?娘子。而?且,很多?話她聽了?都覺得茫然,但他們倆彼此卻能很快的領會?到其中意思。
所謂心有靈犀或許也就是如此了?。
第二日,徐清麥按照規定要去平陽長公主府給她請平安脈。
“本來?我要帶你一起去的。”錢瀏陽道?,有些愧疚,“偏偏這里來?個急事?。”
“沒事?,沒事?。”徐清麥安慰他,“我自己去就行?。您就放心吧,肯定沒問題。”
她帶上了?劉若賢。
劉若賢和莫驚春已經以學生的身份進了?太醫院,但由于目前太醫院還沒有開啟授課制,所以他們依然和以前一樣跟著徐清麥就行?。
平陽長公主府坐落于崇仁坊,這里住著的都是皇親國戚,而?平陽長公主的宅邸占據了?最好的一塊位置,橫跨兩?條街,五重院落,三進殿堂,前面是影壁御道?,后?面還有花園和馬場。
太醫院的車馬從側門進,一直到公主所住的院子外才停下來?,下了?馬車,徐清麥深吸一口氣。
“徐太醫里邊請。”公主府的侍女非常客氣。
一進入到正堂,穿過重重帷幕,腳踩上柔軟茵毯,侍女卷起珠簾,在簾幕之后?,徐清麥看到坐床上靜候的平陽長公主。她端正的坐在那兒,脊背挺直,像一桿標槍。
徐清麥心中涌起惋惜之情。世人皆知,長公主已經癱瘓了?一段時間,早已經走不了?路了?。
她不敢怠慢,上前行?禮道?:
“見過長公主殿下。”
第097章 第 97 章
“竟然是一位女太醫。”平陽長公主有些?訝異的聲音在?室內響起來?, “免禮。”
她的聲音聽上去有些?虛弱。
徐清麥抬頭看?她。
她發現平陽長公主整個人?都顯得非常的削瘦,青筋畢露的手放在?膝蓋上。她的臉色看?上去并?不太好甚至還透著幾分有些?蒼白灰敗, 眼睛下有著嚴重?的青黑色,但是一雙眼珠卻?極其的明亮。
平陽長公主同?樣也好奇的看?著她,神態溫和:“太醫院說會給我指派新的太醫,沒想到卻?是一位女太醫,這實?在?是太好了。”
她的聲音里有著歡欣,“你坐過?來?一些?,我現在?聽人?說話已經聽得不太清楚了。”
徐清麥依言坐在?了她的下首。
平陽長公主伸出自己的一只手,在?旁邊候著的侍女很有默契的扶了上來?,讓她半躺在?了坐床上,又在?她的身后墊了厚厚的墊子, 這樣可以?支撐著她倚靠著。
平陽這才舒適的出了一口氣, 然后對徐清麥解釋道:“現在?我只有這樣靠著才覺得舒服一點。”
“公主怎么舒服就怎么來?。”徐清麥忙道。
平陽長公主又將手伸了出去, 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平陽笑了起來?:“不是要診脈嗎?”
徐清麥:“是。”
她心中?有些?懊惱,在?面對李世民?和長孫皇后的時候她都沒有失神過?。可能是因為眼前的人?與歷史上的原型截然不同?, 竟讓她恍惚了一陣。
原本?策馬馳騁的巾幗公主, 如今卻?失去了行走的能力不過?嚴格的來?說,公主并?不是癱瘓, 倒更像是行為障礙。她的上半身和手是可以?動的, 只是似乎有些?力不從心。
徐清麥收斂起自己的情緒和其他心思,兩根手指搭在?平陽的脈搏上,將她視為普通的患者,用心體會著脈搏傳遞給自己的信息。
脈案是太醫院出診必須要填寫的資料之一。在?跟著孫思邈學習了一段時間后, 徐清麥對脈搏的感知比之前要強多了。有的時候她會將脈案和依靠現代醫學診斷出來?的病癥擺放在?一起, 看?看?不同?和相同?之處,可以?看?出一些?規律, 頗有意思。
“虛脈。”徐清麥對自己身后的劉若賢道。
劉若賢拿筆記下。
徐清麥:“現在?開始計數。”
劉若賢閉上了眼睛,徐清麥也開始在?心中?數平陽的脈搏數。
平陽好奇的看?著她倆,但并?未出聲打擾。
片刻后,劉若賢睜開眼睛:“好了。”
徐清麥頷首:“記下,脈搏數六十五。”
平陽問道:“這是在?做什么?”
“是我想出來?的一種計算脈搏的方式。”徐清麥笑道,她模仿秒針的速度在?案幾上敲了一下,“以?此為準,計算六十息,然后看?看?您的脈搏在?六十息里跳動了多少下。”
她在?船上的時候無聊,便?與劉若賢在?玩這個。因為沒有鐘表,劉若賢便?訓練自己閉上眼感知時間的能力,徐清麥曾經用系統里的時間對照過?,她所感知到的一分鐘和真實?的一分鐘相差也不過?就是兩三秒,很厲害了。
“長公主最近可有胸悶心悸,心跳驟然加快的現象?”
平陽搖了搖頭:“并?無。”
徐清麥記下,然后又從自己的箱籠里掏出了一個木制的長長的圓筒。
她對平陽道:“長公主,我需要上前聽一下您的心跳。”
平陽做了個隨意的手勢。
徐清麥上前,將木圓筒的一頭按在?平陽的胸上,然后側過?腦袋將自己的耳朵附著在?另一頭上。這個圓木筒是空心的,而且里面的孔道中?間細兩邊寬,在?兩端呈現出兩個小?喇叭一樣的形狀。
這是她前些?日子做好的木質聽診器,模仿了世界上第一臺聽診器的樣子——十九世紀初的一位英國醫生從小?朋友們玩的游戲中?得到了靈感,制造了這樣的器械,一開始被稱為“醫生的笛子”,后來?不斷地演變,最終成為了現代醫生們的標配之一。
系統這個摳貨!都升了兩級了居然連一個聽診器都不提供!這讓徐清麥很是氣惱,只能自己來?。遺憾的是,現在?還沒有橡膠,她沒法找到橡膠管也找不到可替代的東西,只能做成手上這種最古老的樣式。
她苦中?作樂的想:復古風,很時髦的!
待到徐清麥結束這一切,平陽忽然問:“我可否聽一下?”
旁邊的侍女有些?訝異,不禁側目看過來。公主已經很久沒有對一樣東西表現出興趣了
徐清麥看到她眼睛里的好奇,莞爾道:“自然可以?。”
她將木聽診器交給平陽,一頭按在?了自己心臟處,示意她側過?來?聽。平陽微微的彎腰下來?,侍女有些?不滿,剛想對徐清麥說讓她湊近點兒,不要讓公主辛勞,結果就看?到徐清麥朝她隱秘的揮了揮手。
她一愣,閉上了嘴巴,而且也收回了原本想要去攙扶公主的手。
平陽聽著耳朵里傳來?的清晰的“噗通”“噗通”的心跳聲,覺得很是新奇:“竟然可以?聽到這么響的心跳聲。”
徐清麥收回聽診器,笑道:“這樣才能聽到胸腔里的一些?雜音。”
平陽看?著她:“你的方法與以?往的太醫都有些?不同?。”
徐清麥頷首:“我的醫術派別?的確與他們的都不一樣。”
平陽的眼睛中?閃過?一抹小?小?的火花,但很快又黯淡了下來?。她笑了笑:“結束了?那今日就到這里為止吧,我困了,想要休息一下。”
徐清麥立刻道:“我還有幾個問題想要問公主。”
平陽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既然到最后都是無用之功,何必一開始就問呢?”
徐清麥愣了一下。
她這才意識到長公主剛才壓根都沒問自己的病情,是因為治了好幾年最終反而情況越來?越差,所以?對醫療失去信心了嗎?
患者沒有信心,甚至還很消極,這可難辦了。
徐清麥斟酌了一下:“不同?的人?來?治,或許會遇到不同?的結果。”
平陽挑起眉:“徐太醫覺得你會是那個不同?的人??”
徐清麥可不敢明著回答這句話:“臣不敢。”
她話鋒一轉:“不過?,為什么不再多給自己一個機會呢?殿下是領過?軍的人?,自然知道,假如被圍困在?城中?,只有放出斥候去求援,才有一線生機,不是嗎?”
“大膽!”侍女聽得膽戰心驚。
自從公主殿下不能走路了之后,大家就再也不在?她面前提起之前帶兵打仗的事情了。那是她的榮光,但此刻卻?成為了不能回想的利箭。
平陽銳利的眼神掃過?去,臉上似乎也浮現起怒氣。
徐清麥并?沒有避讓。
空氣陷入到了沉默中?。
平陽和她的眼神撞上,她看?到了徐清麥眼里的真誠。
她長嘆一口氣,算了,女子當?上太醫不容易,她何苦把自己的不如意灑到別?人?的身上?
“你問吧。”她淡淡的道。
徐清麥:“當?時公主墜馬,頭上受傷的位置可有出血?”
她看?過?平陽全部的醫案,太醫院的病歷相比于民?間已經算是很清楚了,但是有些?細節還是很模糊。就好似她現在?問的這件事,就是簡單寫一句“墜馬,喝湯方一療程,痊愈。”
但是傷口是什么樣的,有多大,有沒有流血,完全不清楚!
平陽擰起眉頭:“徐太醫懷疑我的病與那次墜馬有關?”
徐清麥:“有很多種可能,這只是其中?一種。”
“當?時有出血,現在?我頭皮上都還留有印子。”平陽慢慢的回憶道。
旁邊的侍女也點頭:“當?時公主出了很多血,駙馬都嚇壞了。”
徐清麥:“可以?看?一下公主頭皮上的傷口嗎?”
她補充一句:“就看?兩眼就好。”
平陽:“看?吧。”
既然剛才已經答應了讓徐清麥問問題,那看?一下傷口似乎也沒什么大不了的。
她讓侍女把她的發型拆掉,頭上的釵環步搖之物也都卸下來?。徐清麥湊上去看?,在?她前額和頭頂交界處的位置的確有一條大概四五厘米的灰白色的疤痕,而且在?疤痕的附近都沒有長頭發。
徐清麥若有所思,按了下去:“現在?還痛嗎?”
“沒感覺。”平陽道,她笑容里帶著絲嘲諷,“反正每次太醫來?了都沒事,太醫走了就開始犯病,故意和我作對。”
徐清麥:“公主可以?趴著讓我看?一下嗎?”
她想檢查一下平陽的脊柱。
平陽瞥她一眼,扯了扯嘴角,然后讓侍女扶著她平趴在?坐床上:“你有什么要求不如一次性提出來?,省得麻煩。”
徐清麥:“那,待會兒公主可以?嘗試著動一下讓我看?看?嗎?”
侍女簡直要扶著額頭了,這位太醫還真是打蛇隨棍上了,明明知道公主不能動彈
她剛想要不滿的開口,卻?聽到自家公主懶懶的道:“行啊,但動不動得了我就不知道了。”
徐清麥:“沒關系,我想看?一下公主用盡全力可以?動到什么程度,這有助于我對您病情的評估。”
她按了一下平陽的脊柱:“有感覺嗎?”
“有。”
“那這里呢這里?”
待到檢查完脊柱,徐清麥便?讓平陽嘗試著站起來?。
平陽深深的看?了她一眼,拒絕了侍女來?扶。她想要用力嘗試著站起來?,但不管是怎么努力,下肢似乎就和木頭一樣,完全沒有動彈。
這讓她心中?忽然就躥起一股火,對著徐清麥的臉色也變得不太好了:“徐太醫莫非沒見過?我的醫案,你是特意來?羞辱我不成?”
徐清麥不知為何,對著她的怒氣卻?并?不覺得害怕,她溫聲解釋:“醫案是醫案,但是我還需要親眼看?一遍之后才能確定您的病情。”
她又道:“那您不用站,嘗試著動一動兩邊的腳”
平陽一拍案幾:“徐太醫,你別?太過?分!”
“微臣不敢!”徐清麥看?向她,堅持道:“微臣自有用意,您不如動一下試試?”
平陽深呼吸兩下,雖然臉上還有著怒氣,但依然按照她的去做了,只是效果并?不怎么如人?意。
侍女在?旁邊咬唇看?著,顯然十分擔心。
“還要動哪里?”平陽冷冷道,“我現在?除了手臂能動,頭能動,其余地方都動不了,我勸你別?在?這兒浪費時間了。”
徐清麥溫和的道:“不用了,已經可以?了。”
平陽一愣,她張開的刺還沒派上用場呢,就收場了?
她撇了撇嘴,無趣。
侍女扶她起來?,徐清麥和劉若賢已經收拾好了自己帶來?的東西。
徐清麥對她拱手道:“殿下,您的脈象和心率都沒有問題。只是雙腿一定要讓侍女每日勤加按摩,保持生機。”
如今這樣的情況,雙腿肌肉算是保持得不錯了,并?未出現萎縮。
平陽緊緊的盯著她:“不是要判斷病情嗎?不如徐太醫現在?好好的和我說道說道?”
她也很想知道,這位徐太醫有沒有什么新的見解。
雖然語氣是諷刺中?帶著挑釁,但實?際上只有平陽自己心里清楚,或許她問出這句話的時候,還是含有期待的。
徐清麥臉上現出為難之色,她嘆道:“公主的病因,微臣心里有了一點點頭緒,只是還需要回去與眾位太醫再商討商討,還請公主耐心等待一二。”
說不出是失望還是什么,平陽扯了扯嘴角,最終冷哼了一聲:
“早說了是無用功了!來?人?,把徐太醫送出去!”
徐清麥和劉若賢被請出了公主府。
徐清麥無奈的嘆了口氣,這還是她第一次被人?這么不客氣的請出府。
劉若賢有些?后怕:“老師,您剛才膽子可真大,公主都已經生氣了,您不怕嗎?”
徐清麥:“她可有威脅過?什么?”
劉若賢一愣,搖了搖頭,還真沒有。
“這就是了。”徐清麥笑道,“公主雖然看?上去很生氣,但她并?未真正的用身份和權勢來?壓我。”
“她只是發發脾氣而已。”
這樣的病人?她見多了,也不覺得這有什么。并?不是圣母,而是設身處地的想一想,如果自己病了這么久,不能行動,看?過?無數名醫卻?都還是沒有效果的話,那脾氣和情緒控制恐怕也好不到哪兒去。
相比之下,平陽長公主如此顯赫的身份,只是這樣的反應已經算得上是溫和了。
相反,如果她動輒用權勢來?壓人?,那徐清麥肯定想方設法的會把這個活計給辭了,趕緊跑路。
劉若賢似懂非懂的點點頭。
公主府內。
侍女綠翹小?心翼翼的問平陽:“公主要不要去和太醫院說一聲,將這女太醫給換了?”
平陽反問:“為什么要換?”
綠翹:“免得她惹公主生氣,膽子未免也太大了!”
平陽哼了一聲:“的確是膽子挺大的。”
要是換成之前給她請平安脈的那位太醫,看?到她生氣后恐怕立刻就要起身行禮了,從此不會再說任何一句讓她不開心的話。而徐清麥雖然態度很溫和,卻?一直很堅持的提出要求,似乎不懂懼怕為何物。
綠翹:“但殿下對她倒是很容忍。”
雖然很生氣,但對方讓做什么,卻?也都配合的做了。
平陽瞇起眼,可能是因為她從那位徐太醫的眼睛里看?不到憐憫之情吧。她看?待自己就像是看?待一位普通的病患,而不是一個殘疾者。
“算了。”平陽也不生氣了,恢復了之前的狀態,“我若是去和太醫院說,她初來?乍到,恐怕差事就要不保了。一個女人?,能做到太醫,可真是不容易啊”
她長長的喟嘆一聲,眼睛看?向遠方,不知道想起了什么。
這時候綠翹笑道:“就知道殿下會不忍心。”
平陽反應過?來?,挑起眉梢:“你是故意的?”
綠翹滿臉笑容的看?向她:“殿下沒發現嗎?您已經很久沒有像今天這樣了。”
自從不能走路之后,原本?性烈如火,果斷剛毅的公主,情緒從暴躁到絕望,再到現在?的心如止水,干什么都是懶懶的,對什么都不在?乎。別?人?看?著還以?為公主終于接受了現實?,只有她從小?陪著公主長大,知道她其實?是心死了而已。
綠翹有時候甚至覺得她對人?生似乎都沒有太多留戀,這讓她心驚不已,每一日都生活在?惶恐里。
平陽一愣今天這樣嗎?
她問:“生氣也算?”
綠翹笑瞇瞇的:“生氣也挺好,有什么不喜歡的就發泄出來?,總比悶在?心里好。”
平陽扯了扯嘴角:“那待她下次來?,我對她好點兒。”
她想要往榻上靠,但因為使不出力氣,整個人?都斜斜倒在?了一邊,一時之間變得無比的狼狽。
綠翹慌忙伸出手:“殿下!”
一群人?手忙腳亂的將平陽扶起來?。
“讓開!”平陽喝道,“別?過?來?!”
她用胳膊支撐起自己的身體,長長的頭發散亂在?背上和榻上。
平陽狠狠的在?榻上擊了一錘!
侍女們圍在?她四周不敢動彈。
過?了半晌,她才淡淡的道:“扶我起來?吧,我困了。”
幾個侍女趕緊將她從坐床上背起,然后放到一頂軟轎上。平陽的手觸碰到自己毫無知覺的腿,狠狠的用指甲掐了進?來?。
但除了掐破皮膚留下傷痕之外,她的雙腿并?不能給她任何反饋。
平陽臉上的表情又逐漸的變得淡漠起來?。
旁邊的綠翹閉上了眼睛,內心涌起了一陣陣的難過?和痛苦。
她原來?如此驕傲的、意氣風發的公主啊!
徐清麥從平陽公主府回到太醫院后,立刻便?被巢明叫了過?去。
錢瀏陽以?及徐英兩位太醫丞也在?。
巢明問道:“長公主的病情如何了?”
徐清麥一愣。
錢瀏陽道:“如今,陛下的一母同?胞便?只有長公主了,你可明白?”
大唐有好幾位長公主,但能讓大家在?言語中?省略封號的,就只有平陽長公主。皇帝和皇后對她的病情很重?視。
巢明嘆了口氣,道:“事實?上,讓你去看?平陽長公主看?診是有原因的。自從公主不良于行之后,太醫院束手無策。瀏陽說你的醫術獨樹一幟,或許你能有辦法。
“后來?,陛下和皇后也都認為可以?讓你試試。所以?,即使你不來?太醫院,也會召你去長公主府看?診。”
所以?,這件事是很重?要的,這也是為什么她一回來?就被叫了過?來?。
徐清麥明白了過?來?。
不過?,她的話也讓在?場的人?心中?一沉:“長公主的病不是那么好治的,可能連我,也沒有辦法。”
巢明和錢瀏陽對看?一眼,兩人?都皺起了眉。
錢瀏陽喃喃道:“難道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
徐英銳利的眼神掃過?她:“你說的是不好治,言下之意就是能治但是比較困難?”
徐清麥忍不住摸了摸鼻子:這閱讀理解做得
她想了想,索性打算與幾人?探討一下平陽公主的病情成因。
“太醫令與醫丞們對長公主的病可有確診?”
巢明頷首:“中?風!”
錢瀏陽:“只是這么年輕的人?中?風并?不是很常見,萬里挑一。”
可偏偏長公主就成為了那個萬里挑一的特例。而且,中?風這病,可難治得很!太醫院診治了一年多下來?都沒有什么成效,反倒越來?越嚴重?。
徐清麥皺起眉,中?風?
中?風在?現代醫學里的概念其實?就是腦梗。
長公主的癥狀的確是有點像,說起來?,她記得好像后面李治也是中?風?然后才讓武則天處理政務,得到了臨朝的機會。
他們李家是不是真的有什么心腦血管方面的遺傳病?
徐清麥思索片刻,搖頭道:“我覺得,不像是中?風。”
幾個人?看?了過?來?。
“腦梗,也就是你們所說的中?風的確會造成頭痛、頭暈,兩眼發黑這樣的癥狀。”她組織了一下語言,“不過?一般到了癱瘓程度的腦梗,往往會伴隨意識不清,感覺障礙或者是失語。”
在?座的人?都是經驗豐富的名醫,回想一下自己曾經遇到過?的中?風嚴重?病患,都點了點頭:“確實?如此。”
徐英道:“所以?中?風也只是太醫院的猜測之一,并?沒有完全確診。”
錢瀏陽好奇的問:“腦梗這個詞語又是如何理解?在?你的師門,中?風被稱為腦梗?”
如果想要解釋她對平陽公主病情的推測,就必須要解釋這些?名詞。
徐清麥道:“諸位請稍等,我去拿個東西,速速回來?。”
她急匆匆的離開,跑向自己的廨舍,從箱籠里拿出裁成了A3大小?的紙張與碳筆,又一陣風似的回來?了。
徐英皺起眉,怎么看?怎么覺得她有點不大靠譜。
徐清麥不好意思的笑了笑:“抱歉,我要畫個東西,不然不好解釋。”
“這是我們的腦部。”她畫了一個彎彎曲曲的褶皺堆起來?的大腦圖示。
三個人?都湊了過?來?。
“在?我們的理解里,腦梗其實?主要是由于大腦里的血管,也叫腦血管發生的各種病變引起的。”徐清麥又畫了個心臟,她在?來?之前向劉神威簡單的學了幾天白描,如今畫出來?的線條比以?前好多了,最起碼大家都看?得懂。
巢明和錢瀏陽都看?過?人?體內臟圖示以?及那一套江寧縣城仵作房里的解剖圖和詳細記錄,對血液是由血管運輸到身體各處的概念已經能夠接受了,都點了點頭。
徐清麥不知道徐英不知道有沒有看?,但看?他也沒有提出異議便?繼續向下講。
她向大家解釋了大動脈粥樣硬化和血管栓塞。
“就像是河道,時日一久,從上游沖刷下來?的泥沙便?會形成淤堵”巢明表示這個很好接受,而且和現在?醫學中?“經絡淤堵”的概念如出一轍。
“疏通經絡一般采用金針療法,我等之前已經嘗試過?為長公主扎針,但效果并?不好,”徐英看?向徐清麥,眼神似乎有點不對,問道,“這血管淤堵卻?要如何治?”
他越想越覺得驚懼,甩袖拍了一下案幾:“莫非徐太醫還想要給長公主開顱不成?!”
徐清麥被他嚇了一跳。
她擰起眉,有些?郁悶:“我并?未說長公主是腦血管栓塞啊?”
第098章 第 98 章
幾人都看向她:“不是?”
徐清麥啼笑皆非:“我只是先解釋了一下中風在我們這一派里對應的病癥而已。”
她看向徐英, 嘴角翹了翹:“不過?徐醫丞倒是猜對了,如果是腦血栓, 其實最好?的方式之一就是做手術將?他取出來。”
介入術也是手術的一種嘛。
雖然她不會,但是不妨礙她拿出來稍微懟一下徐英,誰讓他大?驚小怪。
徐英顯然很不能接受,剛想說什?么,就被徐清麥截斷了,她搶先道:“不過?,徐醫丞不用擔心,這個手術難度太大?,我不會。”
不單單是手術難度大?,對器械的要求也高, 醫生往往要穿著幾十斤的鉛衣來做手術, 因為?其中的一些設備是會有輻射的, 即使是后世也有很多醫院都沒法開展介入術,更別提現在了, 根本搞不定。
巢明皺起眉, 心中無奈的暗道:“徐四娘這性格倒是不吃虧。徐英嚇了她一跳,她就要回敬一下。不過?, 這樣倒也好?, 這樣的性格可以撐起事?來。”
他輕咳一聲,將?注意力拉了回來:“閑話不說,徐太醫,你是不是對長公?主的病因已有頭緒?”
徐清麥見好?就收, 她對著那張圖繼續道:“剛才說岔了。關?于?腦部和身體之間的關?系, 我記得在《靈樞·經筋》中有這么一段,‘足少陽之筋支者?上過?右角右絡于?左, 故傷左角,右足不用,命曰維筋相交’,是否?”
錢瀏陽點點頭:“的確有這么一段。”
巢明和徐英也點點頭。
“這句話,在我這里的理解是,人體的經脈是一張交叉的網,足少陽有一條筋,一直延伸到右眼角外?”徐清麥想畫個經脈圖,但這個對她來說就有些高難度了。這時候,錢瀏陽心有靈犀的給她將?巢明案幾上的經脈圖扯了過?來。
徐清麥感激的對他笑了笑,指著經脈圖上的路線繼續說道:“它在眼外?側支配眼球的活動,然后再一直延伸,到了右額角。如果傷到了左邊的額角,那右腳就不能再用。”
徐英:“然。此乃‘右絡于?左,故傷左角,右足不用’。”
徐清麥頷首:“反過?來也是成立的,如果傷到了右額角,那就會影響左腳的使用。”
巢明沉思道:“這樣解釋,似乎也可行。”
古文晦澀,對于?醫書的解讀,每一家都有每一家之言。巢明之前見過?徐清麥與錢瀏陽的通信,他還覺得徐清麥在一些事?情和細節上寫得太過?于?啰嗦直白,但現在卻又?覺得直白有直白的好?,啰嗦有啰嗦的妙。
徐清麥眼睛閃亮,興奮的道:“就是該這樣解釋!”
巢明:
徐英:
錢瀏陽笑瞇瞇的看著她,仿佛慈祥的祖輩。
徐清麥沒注意到這幾人微妙不同的神色,她眼睛閃亮,眉飛色舞:“這和我們這一派的理論是一致的!”
當時她聽?孫思邈講這一段的時候就很震驚了——現代醫學對人腦的認知自然更詳細也更全面。科學家們經過?各種研究發現,人的大?腦有主管運動的區域,正好?就位于?額頂交界的地方,而中樞神經系統對身體的控制是交叉支配的。也就是說,左邊大?腦的運動區控制與影響右半邊身體的活動,而反之亦然。
這不就是《靈樞》中所說的“維筋相交”嗎?
這可是一本徹徹底底的古書!即使對唐人們來說,亦是如此。
可就是這么一本大?概成書于?戰國時期的書,卻早已經發現了這個理論,實在是太不可思議了!
所以對于?她來說,傳統醫學里真是俯首就可拾得寶藏。
被她這么輸出了一通,那三位也逐漸明白了過?來。
徐清麥問:“那,我們先來確認一下前提。大?家是不是都認可《靈樞》的看法?”她拿起筆重重的在那張潦草的草圖上點了一下,“這塊區域,主管的就是人的運動能力?”
錢瀏陽道:“認可。”
巢明沉思了一會兒也點頭:“認可。”
徐英抬起眼皮來瞥了她一眼,點了點頭。
錢瀏陽索性也拿起筆在徐清麥畫的大?腦圖上圈了一筆,“徐太醫是認為?,長公?主腦子里的這個區域發生了問題?”
徐清麥點點頭:
“她有頭痛、意識清楚。而且我觀察過,她的下半身不能動但并不是全然的沒有知覺,雙手也經常會出現抖動。而且右半邊的無力更嚴重一些,她的左半邊身體其實狀況要更好?一點。
“她還曾經發生過顱腦撞擊,有外?傷。”
這些癥狀綜合在一起,讓徐清麥想到了幾個對應的病癥。
她舉起手指在空中輕點,這是之前在醫院科室會診發言的時候她的習慣性動作,此時,她似乎找到了一點點后世的感覺。這讓徐清麥變得十分自信,配上極快的語速,甚至顯得有些強勢和咄咄逼人。
除了曾經見識過?的錢瀏陽,巢明和徐英都不自覺的往后縮了一下。
他們不是很適應面對這樣的年?輕娘子。
“我懷疑兩種情況。第一,她之前受傷的區域曾經有過?腦出血,形成了淤血,不知道為?什?么沒有自行吸收消散,甚至可能變成了其他東西?比如血塊。”
這種概率比較小但不是沒有。
“第二,可能是腦膜瘤。也就是腦袋里長了個瘤子。”她簡單解釋了一下。
腦膜瘤通常發展比較緩慢,平陽長公?主的意識清醒,而且沒有頻繁嘔吐惡心等癥狀,所以徐清麥覺得這個的可能性應該更大?。
“但不管是淤血塊還是腦膜瘤,我沒料錯的話,應該都位于?這個位置。”
幾個人都順著她的手看過?去,這塊區域已經被圈了又?圈,點了又?點,不成樣子了。
“正是它對這塊區域的神經,呃,你們可以先理解為?經絡,形成了壓迫,所以才造成了長公?主的不良于?行!”
徐清麥吧啦吧啦說了一大?通,終于?將?自己的推斷說了出來。
其實如果在后世,做個CT再做個核磁共振就能夠清晰的看到腦子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但現在只能靠這樣的形式來診斷,或者?說是推斷。
不過?,她又?覺得這種所有的腦細胞和學過?的知識都被自己調動了起來的感覺有些過?癮。
錢瀏陽看著那張腦部圖,站在了她的這邊:“我贊同。”
“很精彩的發言。”徐英道,他端方的臉上看不出什?么情緒,然后話鋒一轉:“現在的問題在于?,不管是血塊還是瘤,要怎么處理?”
事?情繞回了原點。
“徐太醫打算給長公?主開顱?!”
徐英的表情雖然不變,但是他的眼神中仿佛寫了“你要是說是,我立刻去御史臺告你一狀”這一行字。
徐清麥打了個激靈,頓時從剛才那種亢奮的情緒中清醒了過?來。
她立刻否認:“當然不,我剛才就已經說了,我并不會開顱手術。這個手術難度太大?了,我還沒有這個本事?。”
這屬于?神經外?科的活,公?認的最難也是地位最高的科室,號稱刀尖上的舞者?。神外?的手術,她是真心不會。再說了,手術器械現在也搞不定,連個鉆都沒有,夠嗆能把顱骨給打開。更別提顯微鏡了。
巢明心中一動:“難道你的老?師做過??”
徐清麥含糊的道:“我聽?過?,但并未見過?。”
徐英哼了一聲:“開顱異想天開之舉罷了!”
那不是腹部,是腦袋!
一把匕首刺中了人的腹部,人可能不會死,但一把匕首刺入腦袋,人卻必死無疑!就連他們扎針都知道避開腦部,更何況是把頭顱打開呢?
如果徐清麥要提交這個診治方案的話,他是絕對不會通過?的!
不說到時候陛下會不會震怒,若是讓外?面的人知道了,恐怕會貽笑大?方!
徐清麥這一次并未反駁。
她也覺得在這個時代談開顱是異想天開之舉。
巢明聽?了徐清麥所說的,不知是喜還是憂,他沉吟道:“此事?暫且按下不表,今日之討論,先不要外?傳,都給我悶在肚子里,懂了嗎?”
他怕有心之人在這上面做文章,不過?陛下和皇后那兒,他還是需要去稟告一聲的。
幾個人都點點頭。
徐清麥遲疑了一下,她問:“那長公?主的病情”
巢明嘆了一聲:“還是先按照之前的來吧。病情擺在這里,咱們也只能盡人事?,聽?天命了。”
徐清麥聽?了后,心里非常不是滋味。
診斷只是治病的第一步,但有的時候,第一步就直接向患者?宣判了死刑。
回到廨舍后,她還有些悶悶不樂,覺得心里堵得慌。
孫太醫不在,只有杜擇和歐陽太醫正在說話。
杜擇看到她郁郁的表情,以為?她在太醫令那兒吃了掛落,悠悠的對歐陽太醫道:“所以說人啊,還是得要低調一點才行,真以為?自己是神醫無所不能吶!”
歐陽太醫懵了:“啊?”
他轉頭一看到徐清麥,這才明白杜擇實在指桑罵槐,于?是無語的翻了個白眼。
歐陽太醫是個老?滑頭,他看得明白——徐太醫與杜太醫的本事?有一部分是重疊的,同行相輕,肯定會出現這種針鋒相對的場景。他可不打算介入這樣的場面,立刻打了個哈哈,提起自己的藥箱就出去了。
你們要吵就吵吧,我可不奉陪。
杜擇挑釁式的看向徐清麥。
徐清麥沉浸在自己的郁悶之中,連他剛才那句話都沒聽?到,更別提給他眼神了。她從上鎖的箱子里拿出平陽公?主的醫案,準備繼續研究一遍。
杜擇見自己被無視,反倒更氣了,重重哼了一聲,然后甩袖出門了。
徐清麥莫名其妙,小聲的說了一句:“神經!”
她看了幾遍醫案,決定去系統里找找看是不是能有什?么什?么靈感。
在系統的白色空間內,她看向自己的個人面板。
ID:32001
積分:1650分
等級:2級
成就:嶄露頭角的醫學萌新
“您的現有積分為?1650分,距離您獲得第三個成就‘初具成果的醫學熟手’還需要1350分。請您再接再厲,再創奇跡!”
徐清麥在剛離開的江南的時候,積分是1300,后來在路上給人看了一點小病,然后又?給阿史那社爾動了手術,獲得了三百五十分,但離下一個成就依然還有一千多分。
她點開虛擬手術室,切換到自己最熟悉的場景。
能不能給平陽昭公?主動手術呢?
如果能有合適的器械和醫療工具,然后有充足的藥品,再加上虛擬手術室里的大?量練習,或許能試一試。可惜現在商城里賣的那些東西?對于?一臺要求精密度的神外?手術來說遠遠不夠。
除非是能快速的獲得第三級成就,看看會不會解鎖出什?么新東西?。
按照徐清麥的經驗,每一級成就之后解鎖的東西?都等于?是邁上了一個新的臺階,或許可以嘗試一下?
到了中午的時候,周自衡來找她。
“你怎么來了?”徐清麥有些驚喜。
周自衡提起手中的竹木食盒:“家里的飯送過?來了,我想著正好?過?來找你一起吃。”
皇城和皇宮除了官員們,還有著他們身邊負責雜務的隨從和小廝,出入都憑腰牌。但是送飯只能送到皇城,送不進皇宮。隨喜早和薛大?約了時間,到點兒就去皇城城門樓子那里拿。
這份飯經過?了守門士兵的層層檢查之后,才到了周自衡的手里。
周自衡中書省的腰牌除了幾大?正殿與后宮之外?,可以隨意出入其他部門機構的官廨,自然也能來太醫院。
兩人找了一個空曠無人的地方。
太醫院的官廨本就位于?皇宮的角落,而在官廨的后面居然還有一個小藥園子,除了供藥師們遮陰和休息的涼亭之外?并無任何遮蔽,不用擔心說話被人暗中聽?到。
“大?的那個藥園子在西?內苑,由藥部的人管著。”徐清麥指了一下方向,“要穿過?掖庭宮。”
太醫院正好?位于?掖庭宮的一角,而中書省位于?東宮與太極宮之間,所以周自衡過?來找她其實需要走?上一段路,并不輕松。
“無妨,”周自衡道,“今天稍微清閑一點,所以就自己過?來了。下次讓隨喜給你送過?來。”
徐清麥好?奇的問他:“你今天不用繼續整理文書了?”
周自衡挑眉:“進度比預想得快,所以可以偷點懶。不然上司一看,哎喲,你那么能干,還不又?給你拿一沓來?”
他可沒那么傻。
表現當然得要表現,卻不能太過?,他之前的封賞以及很豐厚了,這時候就得低調點兒。
“可惡的資本家。”徐清麥哈哈笑起來:“你說實話,之前你是不是這樣對待你的下屬的?”
兩人一邊說笑一邊打開食盒,今天這菜色一看就是薛嫂子親自下廚做的,她的廚藝本來就還不錯,后來又?經過?周自衡的培訓,融入了后世廚藝的一些特點,就愈發的出色了。
一份蔥爆羊肉,一份素炒菘菜,現在正好?趕著槐花的尾巴,又?用槐花煎了個雞蛋。食盒一開蓋,濃郁的香味就散開了,撲鼻而來。
據隨喜所說,當時在皇宮大?門口打開檢查的時候,附近那些守城的士兵們都望了過?來,守城的那幾位明顯的咽了口口水。
“家里的飯菜果然比食堂好?。”徐清麥迫不及待的吃了兩口,頓時覺得所有的郁悶都不翼而飛。
果然是唯有美?食不可辜負。
偏偏周自衡哪壺不開提哪壺:“怎么剛過?來的時候看你一臉憂愁?”
平陽長公?主不良于?行的情況也并不是什?么秘密,徐清麥嘆了口氣,將?自己對她病情的猜測說了出來。
周自衡也吸了口涼氣:“開顱手術啊”
就算他再不懂醫學,但也知道即使在后世,腦部手術也是很慎重的。
“純粹只是開顱的話并不是很難,”徐清麥道,“我記得有個原始人的顱骨上就有開顱的孔洞,考古學家推測他是經受了開顱手術。其他的一些古文明遺跡里也有類似的發現。但如果是以要治好?她,讓她長久的、健康的活下去為?前提來考慮,那就難了。”
周自衡:“系統也沒用嗎?”
徐清麥搖搖頭:“最起碼現在還沒達到這個標準。對了,我打算快速刷分了。”
她覺得自己這段時間因為?旅途和雜事?纏身,變得有些懈怠了,攢分的速度大?不如前。她想要趁著去外?面出診的那兩天,打出治眼疾的招牌,靠金針撥障術來升級。
“長安城這么多人,肯定有很多老?人也有白內障的。”徐清麥道,“費用收便宜點兒,應該很快就能拿到第三個成就了。”
“倒也可行。”周自衡并不反對,只是安慰她:“如果到了第三級也沒辦法的話,那你也沒必要內疚。醫生也不是萬能的,你不可能拯救每一個人。”
徐清麥:“我知道。”
她的職業生涯中遇到過?很多最后無能為?力只能放棄的病患,對此已經可以平靜面對。她覺得自己這次情緒不佳,可能因為?對方恰恰是平陽公?主。
她雖然只是第一次見到平陽,但是卻可以想象得出在她還健康的時候,身披鎧甲,在戰場上策馬奔馳、運籌帷幄的樣子。
是這個時代少見的肆意又?鮮活的女性。
但她現在見到的卻是她的凋零。
這種情緒,可能連周自衡都無法感同身受。
“而且,不知道為?什?么,我發現大?家對于?開顱這件事?,接受度其實很低。”徐清麥將?今日徐英的反應告訴周自衡。
周自衡笑了起來:“你這是當局者?迷了。”
“你想想,你要是皇帝,你對現代醫學一無所知,甚至可能有時候還會求助于?巫術。這時候有人說要剖開你的頭顱,在你的腦子里取個東西?出來你會不會覺得這個人其實是想要來殺你?”
華佗之死,雖然是羅貫中的虛構,但是卻從一定程度上反應了古人對于?開顱的不接受程度。
徐清麥一頓,恍然大?悟:“也是。”
“先不管了。”她發狠的把筷子戳到米飯里,“先把分數刷上來再說,第三個成就還不夠,那就到時候再看刷一刷第四個成就。”
“不說這些,”周自衡轉移她的情緒,“薛大?送食盒的時候還給我送來一封信。猜猜是誰寫來的?”
徐清麥眼睛一亮:“孫道長?”
“不是。”周自衡道,“是康有德的來信。”
徐清麥興趣缺缺:“你們不是一直都有聯系嗎?”
“是。不過?他這次在信里說,他給我找到了會制作玻璃的工匠,正在往長安這邊趕。”
周自衡之前就拜托了康有德這件事?,康有德將?它放在了心上,一直在給他尋找。這次在西?域終于?找到了來自拔汗那國的玻璃工匠,并且用重金將?他從拔汗那國的王宮中帶了回來,從寫信的日期來看,要是腳程快的話應該用不了多久就快到長安了。
徐清麥驚喜極了:“玻璃!”
有了透明的玻璃他們就可以開始做顯微鏡了,這可真是瞌睡遇到了枕頭。
徐清麥喃喃道:“希望長公?主的病能夠再撐一段時間,說不定到時候會有希望。”
周自衡忍俊不禁,也有點汗顏。他想到的是有了玻璃就可以換上玻璃窗,可以制造各種器皿來賣錢,但徐清麥惦記著的卻是做顯微鏡。
她果然是比自己要純粹太多。
他道:“等工匠到了,立刻便讓他去江南。也不知道,現在江南的情況怎么樣”
江南。
自從周自衡和徐清麥走?了之后,孫思邈與劉神威就住在了東山渡,而城里周家的宅子只留了兩個護衛在看著。東山渡的園子現在已經初具規模,不僅有了圍墻,還有了護衛,很安全。而且里面還有住的地方,以及飯堂,非常方便。
雖然這個園子和士人們所說的“園子”似乎有著挺大?的區別
但孫思邈可不在意這些事?情,他在園子里住得挺舒服,場地空曠,他想要怎么煉丹就怎么煉。當然,他現在已經不咋煉丹了,主要是研究麻沸散的配方。
但這配方實在是太難了!這段時間孫思邈嘗試著各種搭配組合,失敗了不下十次,卻依然沒有什?么進展。
孫思邈覺得過?猶不及,打算先停一停再說。
他將?目光又?投向了周自衡留下的那一套蒸餾工具上,上次他就覺得這套工具和煉丹的時候萃取藥液似乎很像。
有些手癢癢的道長決定拿幾壇酒來試一試,反正這里酒多得是。
“四娘說,將?酒多蒸餾幾次就可以得到一種叫酒精的東西?,咱們試試。”他對劉神威道。
劉神威對自己師父時不時冒出來的奇思妙想已經很習慣了,想也不想的點了點頭。
“四娘好?像說酒精可以殺滅細菌?”劉神威好?奇的道,“不知道是如何殺滅?”
“或許要等那個叫顯微鏡的東西?出來了之后才知道。”孫思邈嘟囔道:“也不知道他們什?么時候能回來?這里可是有一大?堆事?呢。”
就像這一套蒸餾用具,當時周自衡還說要用來做酒精,再研究一下花露和藥露,結果還沒開始呢就被喊到長安去了。
孫思邈頗為?怨念。
兩位精通煉丹的道士在使用這一套蒸餾工具的時候毫無難度,經過?幾次蒸餾之后,很快就聽?到在那個密封的桶里面傳來了“滴答”“滴答”的聲音。
孫思邈精神一振:“來了,來了。”
第099章 第 99 章
最終, 孫思邈和劉神威收集到了?小半壇子透明的酒液。
“這就是酒精?”
孫思邈:“酒之精華,應該就是了?。”
劉神威在思索一件事?情:“原本的酒是一整壇, 但蒸餾過后卻只剩下小半壇,那其他的酒去哪兒了??”
他在煉丹的時候也?經常會?有?這樣的疑問,但是之前的對比沒?有?這次的強烈。
孫思邈當然也?注意到了?這個問題。
他不由想起自?己與徐清麥周自?衡聊天的時候,對方曾經提到過的從固體到液體再到氣體的轉化:“或許真如四娘他們所說,他們變成了?氣體已經飄到天上去了?。”
他側過頭感受一下周圍的空氣,深呼吸了?一下,這真的很奇妙。
蒸餾酒液這件事?也?讓他進一步的驗證了?兩人所說的理論的確是對的,那空氣里有?著不同的成分,且這些?成分還擁有?不同的特性這件事?會?不會?也?是真的?
孫思邈打算等?有?空了?也?可?以再來驗證一下。
他興致勃勃,覺得這樣的日子可?比在山上修仙好玩多了?。這時候就看到劉神威用?手指蘸了?一點酒精送到了?自?己嘴里, 然后差點整個人原地蹦了?起來。
劉神威整張臉都皺在了?一起:“這根本就已經不是酒了?!”
很辛辣, 還好他只是舔了?一下手指上的, 否則這張嘴今天就不想要了?。
孫思邈趕緊給他遞過一碗水:“不要什?么東西都往自?己嘴巴里送!”
他這徒兒怎么這么傻。
劉神威委屈:“我還不是怕您想著又?要親口嘗一嘗,這才搶先的嘛”
孫思邈:“氣味如此刺鼻, 聞一下就知道肯定?是不能喝的了?。”
他是樂于嘗試, 但又?不傻。而且徐清麥在走的時候已經交代過他了?,如果弄出了?酒精的話千萬不能喝, 會?喝死人的。
劉神威只能默默的流下了?眼淚。
真的好辣啊!
兩人又?研究了?半天酒精, 但短短時日,也?沒?法?研究出什?么來。
“酒,百藥之長?。”孫思邈道,“酒之精華肯定?也?有?大用?。既如此, 給四娘他們運過去一點吧。你去肥皂坊問問趙管事?, 看看他們什?么時候捎東西去長?安,一并帶過去就好。”
孫思邈覺得他們在京城估計夠嗆能有?時間再去做這些?事?情。
“是。”
劉神威去了?手工皂的作坊。
作坊里面全是婦孺, 他很避嫌的在外面等?,趙阿眉迎了?出來。
“劉道長?。”
聽到他們想讓手工作坊捎東西去長?安的時候,趙阿眉連忙應下:“沒?問題,我們的東西過幾日就會?走,到時候我去通知您一聲。”
手工皂作坊現在所有?的事?情都由她一個人處理,這讓趙阿眉也?覺得壓力?巨大。好在徐清麥走的時候定?下了?章程,她不在的這段時間,作坊不再擴張也?不再強求提高產能,一切維持原狀就好。
如今他們已經離開了?兩個多月,趙阿眉和另外幾個作坊的管事?王一方一起商議了?一下,覺得也?該往長?安送東西過去了?。
她整理了?這兩個月的賬簿和一些?銀錢,王一方整理了?園子里最近的產出,主要就是肥皂、辣椒和酒,還采買了?一些?江南這邊出產的覺得他們在長?安可?以用?到的特色物品,準備托車馬行的人運到那邊去。
目送劉神威離開,王一方也?溜達著過來了?。
“劉道長?這是讓你運東西了??”他奇怪的道,“他怎么不來找我啊?”
趙阿眉沒?好氣的道:“找你?你這幾天連人影都看不到,上哪兒找你去?”
要不是她已經對王一方很熟悉了?,恐怕都要擔心他是不是出什?么問題了?。
王一方很冤枉:“我可?沒?偷懶。我和你說,我是去找賣酒的地方去了?。”
趙阿眉:“賣酒?”
“對啊!”王一方一拍大腿,很是心痛的道:“你看看咱們那酒坊,天天空在那里不可?惜嗎?那當然是要把它給用?起來,趕緊賺些?錢回來呀!”
而且那酒可?是好酒,陛下御賜的名字,寒玉漿!
說起來王一方也?是有?點懵——他才上任沒?多久,主家就被召喚去長?安了?,臨走的時候只讓他好好照看著這片園子,但是沒?有?安排任何的其他事?情。
一開始的時候他就充當監工,把園子里該修的修了?,該建的建了?,倒也?忙得很。但現在只剩下主家用?來自?己住的宅子還在建,其余的都已經完工了?。
王一方開始沒事做了。
他覺得自?己簡直就像是由一個管事?變成了門房。若是換成別人,可?能會?欣喜雀躍,覺得又?能拿錢又?能休息,多好!但偏偏他是個閑不住的人,天天看著這么大一個酒坊空在那兒,他心里很不適應。
琢磨了?幾天,王一方覺得還不如把酒坊給用起來,反正配方釀酒師傅已經掌握了?,原料什?么的也?都有?,先釀一批存放著,正好讓新酒變得更醇。這段時間他看之前釀的那幾批酒也可以出窖了?,便開始往江寧縣跑了?。
“你瞧怎么著?”他得意的道,“一聽說是陛下親自?命名的寒玉漿,那些?酒坊老板只恨不得求我賣給他們!”
趙阿眉一驚:“你可?不能全都賣了?!長?安那邊指不定?什?么時候就需要呢。”
王一方:“你就放心吧,我只賣了?一半,剩下的一半都好好的在窖里待著呢。而且現在孫道長?折騰那什?么酒精,用?量也?大。”
單是這次準備送到長?安的,就有?五六十壇了?。他估計著這兩日還得趕緊的再釀一批出來。
“那就好。”趙阿眉忍不住又?提醒他,話語嚴肅,“賬也?得好好做,到時候我可?要查賬的。”
主家在走之前定?下的規矩,兩人的賬本由對方來互相查賬,然后再送一份再送到長?安去。
王一方傲然道:“我是那樣的人嗎?查,盡管查!”
他雖然的確是對這個園子里幾個作坊的利潤很心動,但是他又?不傻!主家被陛下召到長?安,肯定?是有?大前途的,他何必冒著大風險去偷了?配方自?己干?別到時候偷雞不成蝕把米,錢沒?賺著,命給丟了?。
況且,周郎君別看是個清俊公子的模樣,實際上卻精得很。和他打了?一段時間交道后,王一方便決定?還是老老實實的跟著他干就行了?。
兩人又?聊了?幾句,王一方打開離開的時候,趙阿眉叫住他:“對了?,晚上是夜校,你可?得讓麻師傅準時來。”
王一方很是頭疼:“他就是個釀酒師傅,就算是不認識字那不也?很正常?不影響人家釀酒啊!”
麻師傅最近可?愁死了?,非得去上這個什?么夜校,學習認字。老爺子表示很不爽。
趙阿眉:“我可?不管,反正娘子走的時候交代了?,這園子里每個人都得學會?識字。”
她好不容易找來愿意教?自?己這群人的先生,怎么能讓他們不想來就不來?!
王一方唉聲嘆氣:“知道了?,知道了?。”
他一邊嘟囔一邊走遠:“也?不知道娘子為什?么非得讓所有?人都學會?識字”
話雖如此,但他其實早就讓自?己的兩個孩子每天晚上過來跟著一起識字。
作為見過世面有?點見識的人,他們還是知道識字的好處的!
兩日后,裝著滿滿當當物品的幾輛牛車就從園子里駛了?出來,慢慢悠悠的往東山渡口走,一趟一趟的運,這里面就包括六十壇寒玉漿以及孫思邈和劉神威折騰出來的幾小壇子酒精。
麗正殿內。
李世民和長?孫皇后正緊鎖著眉頭聽巢明的匯報。聽完之后,兩人面面相覷,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才好。
李世民問巢明:“巢卿,你如何看?”
巢明斟酌了?一下,他其實也?有?些?為難,但又?不能不說:“開顱手術聽上去實在是太匪夷所思了?,非人所能想象而且我觀徐太醫,應該是的確不會?。”
長?孫皇后問:“那她的診斷?”
“她的診斷臣倒是覺得合理,而且也?符合長?公主的病情。”巢明頓了?一頓,“徐太醫的師門對人體的了?解更甚于我等?,包括腦部。”
長?孫皇后頷首。
也?就ye是說,三姐的確有?可?能是腦部出了?問題,但現在卻治不了?。
這個事?實顯然讓李世民覺得更難以接受,他心中靈光一閃:“既然徐太醫的師門可?以治,那能不能去西域尋找她的師長?前來?”
“這”巢明硬著頭皮道:“據徐太醫所言,她的師門經過海上風暴,幸存者已經寥寥無幾了?。”
李世民:“”
他站起來煩躁的踱步,長?孫皇后柔聲道:“陛下,既然徐太醫已經診斷出了?病因,不如就讓她繼續為三姐看診,說不定?到時候還會?有?什?么新發現,事?情還能有?轉機呢?”
李世民雖然郁悶,但也?知道目前除了?如此之外,也?沒?有?別的路可?走了?。
這是權勢無法?左右的東西。
“那就先這樣吧,繼續讓徐太醫定?期為長?公主看診。”李世民對巢明又?交代了?一句,“有?關開顱手術的事?情,先不要告訴長?公主。”
他不想看到三姐先燃起希望最后又?陷入到絕望的樣子,
巢明恭敬的道:“是。”
他退下后,李世民走到殿外,看著星空,無盡惆悵。
“觀音婢,”他的嗓音和情緒都很是低沉,“我一母同胞的兄弟姐妹,如今便只剩下三姐一人了?。”
他想到在自?己還小,母后竇皇后還在之時,他們四個的感情尚好。大哥李建成年齡稍長?,會?教?導他習字,但是他和三姐卻最好,因為相比起讀書寫字來,兩人都更愛射箭騎馬,通常帶著仆從們在獵場和野外玩耍。而李元吉,那時候跑步都不穩,他們都嫌棄他小,不愿意帶他一起玩。
這樣的出游往往會?被母后責罵,覺得三姐沒?有?女孩子樣。不過三姐是家中唯一的嫡女,母后極愛她,因此也?就說幾句,不會?有?什?么真正的懲罰。于是,下一次,他們玩得更瘋。
所以,他和三姐的感情其實是最深的。
只是李世民也?沒?想到,在自?家逐漸贏得天下,獲得世間獨一無二?的地位時,他的三姐,人生卻反倒直轉急下,經歷了?一系列不順遂的事?情。
“她被父親剝奪了?軍權,只能回歸到內院相夫教?子之后,就一直都郁郁寡歡。”李世民嘆道,“所以才愛上了?打馬球。”
那時候的三姐,經常出入靖恭坊的馬球場,鮮衣怒馬,縱情奔馳,總算找到一點歡顏。
但沒?想到,打馬球時摔下來那次,明明當時并無大礙很快痊愈,卻在幾年后給了?她沉重?的一擊!
“二?哥,”觀音婢握住了?他的手,“你很久都沒?有?去看三姐了?。”
李世民沉默。
他轉過頭來,眼神中帶著一絲哀傷,這竟然讓原本英武的他看上去有?了?幾分脆弱。
“我害怕,觀音婢,我害怕啊!”
他害怕三姐會?質問他,為什?么不對大哥和四弟手下留情?為什?么一定?要斬草除根?
他當然不后悔玄武門之變,甚至是面對父皇都絲毫不懼。唯一畏懼的卻是他的三姐平陽長?公主以及竇皇后的靈位!
長?孫皇后擁住他,像是擁住一個小孩一樣。
“去看看她吧,二?哥,以我對三姐的了?解,她會?懂你的。”
……
又?一日。
徐清麥朦朦朧朧的睜開眼睛,她剛想要爬起來,腦子里忽然想起來,今天和明天她都不用?去太醫院,只需要去錢家的醫鋪坐堂就好了?。
于是,她又?眼睛一閉想要躺回去繼續睡。
周自?衡戳了?戳她的臉:“別睡了?,起來鍛煉。”
徐清麥很不爽的卷著薄被子翻了?個身,裝死兩分鐘,但最終還是乖乖的爬了?起來。
自?己說過的事?情就要做到。
洗漱完之后,睡意褪去,整個人又?覺得神清氣爽了?。她親了?親睡得和小豬一樣香的周天涯,到院子里開始練習五禽戲。
孫道長?的這套五禽戲的確是健體的好東西,一遍練下來都覺得渾身舒展了?不少,久坐的肌肉酸疼和關節不適也?消失了?不少。
蘭苑的院子小,跑不起來,她又?不想跑到外邊去讓其他院子的人指指點點,便又?多練了?一遍,這才結束今日的晨練。
在她旁邊的周自?衡正在跟著薛大練習刀術,她津津有?味的看了?起來。
唐制的橫刀刀身筆直而狹長?,握在周自?衡手上倒顯出了?幾分優雅。
“郎君,刀往上撩的時候一定?要記得是前臂外旋,手心向上,貼著身體右側,以弧線撩出來”
薛大兢兢業業,還自?己演示了?一番。
那把刀在他的手上明顯兇狠了?幾分。
不過,周自?衡又?練習了?幾遍之后終于找到了?一點感覺,看上去像模像樣了?。
“好!”徐清麥負責喝彩鼓掌。
待到兩人都晨練完,又?用?濕毛巾擦了?一下身體然后換上了?外出的衣物,這才坐下來享受早餐。
今天的早餐是煎雞蛋、熱豆漿以及油條、肉餅,還有?一串晶瑩剔透煞是可?愛的葡萄。自?從漢朝張騫從西域帶回來這種植物后,長?安城外的一些?田莊就開始以種葡萄為生,而且過得都還很不錯。
不過,徐清麥嘗了?一下,沒?現代的好吃,酸味大過于甜味。
而且她討厭一切需要剝皮吃的水果,因為會?讓她產生不停的想要洗手的想法?。周自?衡自?然而然的把葡萄拿過來,剝了?一小碟子放在桌上。
徐清麥便也?自?然而然的吃了?幾顆。
將一切看在眼底的薛嫂子已經見怪不怪了?,這就是她家娘子與郎君的相處模式,她習慣了?。
徐清麥將油條撕成一段段,泡在豆漿里,她從小就愛這種很平民的吃法?。
薛嫂子笑道:“之前正房的婢女還來問,蘭苑是在做什?么食物,怎么這么香?郎君,可?否將一些?菜譜給他們傳過去?”
小廚房雖然是她們自?己用?,但香氣是擋不住的。尤其是煎炸東西的時候,香味尤其霸道,飄到正房那邊去也?不奇怪。
“可?以,你看著辦吧。”周自?衡很無所謂。在江寧縣的時候,就連外面酒樓的師傅他都愿意傳授兩招,更別說家里的人了?。
他關心的是另外一件事?:“布政坊那邊的宅子,量完了?嗎?”
“今天可?以量完。”薛嫂子連忙道,“修繕的匠人也?已經找好了?,是給將作監做事?的,手藝很不錯。”
“行。”周自?衡頷首。
他打算今日從宮中回來的時候先去布政坊那邊看一看,也?該準備去定?制家具了?。他迫不及待的想要搬到新宅子去,蘭苑實在太小了?,跑步都跑不開。
用?完了?早膳,兩人依然并肩出門,只是周自?衡去中書省,而徐清麥要帶著劉若賢與莫驚春去西市。
錢家的醫鋪就開在西市。
西市和東市一樣,有?著固定?的開門時間,每日上午巳時,鼓響一百下之后,那幾扇如同小城城門一般的里坊大門才會?打開迎客。在這之前,所有?的人都必須在外等?待。
這也?是為什?么醫鋪大多數都開在居民里坊內——人生起病來可?是不挑時辰的。
錢家這個比較特殊,因為它主要營生是賣藥,診堂只是順手而為。他們在其他的里坊也?有?醫鋪。但徐清麥還是選擇了?這家,人流量大,估計會?更方便她刷分。
在等?待西市開門的間歇,她好奇的觀察了?一下和自?己同樣在等?的人群,和東市相比,這邊的胡人占比的確是高了?很多。高鼻深目、棕發碧眼比比皆是。但大多數應該是來自?于后世中亞和亞歐大陸交界那一塊,現在叫波斯、吐火羅、拔那汗、大食、回鶻等?等?,金發藍瞳的相貌還是很稀少。
而所謂的昆侖奴,其實就是南洋諸島黝黑矮小的土著。
終于,等?到了?鼓響,西市的大門開啟,眾人很有?秩序的陸續進入市場內,有?金吾衛在旁邊守著。
徐清麥這次顧不上好好去逛西市,直奔著錢家醫鋪的位置而去。
錢家醫鋪名為慶仁堂,位于藥材街最開頭的位置,上下兩層,一看就實力?雄厚。據說錢家在南北朝時就以販賣藥材而起家,不過那時候只是販賣生藥,自?從家中子弟錢瀏陽拜了?巢元方為師后,便也?開始涉及到熟藥以及醫鋪的領域,從此真正躋身為杏林世家。
慶仁堂的掌柜早就在門口迎接。
“徐太醫!”
他幾乎是帶一點諂媚的對徐清麥行禮,不僅僅因為她是太醫,還因為她身為太醫竟然愿意來這里坐堂。要知道,就連他們本家的錢太醫,也?基本上不會?過來的,除非是偶爾遇到什?么疑難雜癥匯報上去可?能他會?覺得有?意思來看看。
“掌柜無需多禮。”徐清麥客氣的道,她開門見山,“那麻煩您帶我去診堂。”
錢家掌柜愣了?一下,沒?想到這位年輕的女太醫竟然如此高效,他不敢怠慢:“已經準備好了?,您請跟我來。”
徐清麥在慶仁堂每旬兩日的看診生涯就這樣開始了?。
后來她才知道,其實錢家還想用?她太醫的身份作為招牌來打出名號,讓慶仁堂一躍成為城中最牛的醫鋪,但是被錢瀏陽嚴厲的制止了?,讓他們不得宣傳徐清麥的太醫身份。
掌柜的只能望寶山而興嘆。于是,徐清麥第一日坐堂,來看診的人竟然并不多,堪稱稀少。
還有?人一看是女大夫坐堂,轉身就走。
一個時辰里,她只看了?兩個病人。
一個就是普通的風寒咳嗽,一個是感冒型腹瀉。若是換之前,徐清麥并不會?有?什?么意見,她不挑病人,但現在既然抱著刷分的心態來的,這些?普通的內科病癥就不夠看了?。
掌柜的也?很無奈:“其實和您說吧,西市這邊的醫鋪純粹就是順帶的,來藥材街的人大多都是各大醫鋪各大藥堂的,城中百姓來得少啊。”
徐清麥立刻明白過來,這屬于在批發市場做的一個形象工程,她選錯地方了?!
她有?些?懊惱,然后身邊的劉若賢靈機一動:“老師可?以像之前在知春堂一樣,在外面貼了?告示不就行了??”
徐清麥恍然大悟:“對啊,可?以直接貼個告示,就說專治眼翳、毒瘡、癤腫!”
這幾樣都是可?以肉眼診斷,并且能即刻拿分的門診手術。
掌柜也?反應過來,是呀,不宣傳太醫身份但是可?以宣傳醫術的嘛!
他對劉若賢說的這種宣傳形式很感興趣,連忙追問起來。
劉若賢有?些?不好意思:“這還是當時師父和師公教?的呢,也?很簡單的,你用?木頭支個架子在外面,然后糊兩層宣紙就行了?”
她詳細的講了?一下,掌柜如聞天籟:“對啊!我怎么就沒?想到這種方法?”
他興沖沖的跑了?出去:“小的這就著人安排!”
很快,慶仁堂的大門兩側就多了?兩個松木架子,架上貼出了?用?毛筆寫的幾張大字:“神醫坐鎮,專治眼翳、毒瘡、癤腫”
徐清麥眨了?眨眼,忽然很想要拔腿就跑:這真的看上去很像是那種賣狗皮膏藥的廣告啊!
慶余堂占據了?藥材街最好的位置,這幾張大字貼出來立刻引起了?別人的注意。
第100章 第 100 章
現在的長安可看不到大字報的廣告, 除了在皇城外面以及縣衙與里坊大門外面會有官方的類似于布告欄一樣的東西,文字在這個時代是?很少見的。
更沒人?見過這種店鋪內貼出來的廣告, 一時之間都覺得很是?新?奇,不一會兒慶仁堂的門口就圍起了一堆人?。
“這上面說了些什?么?”
“看不懂”
不過,來往藥材街的客商大多都是?來采購的藥堂管事們,走南闖北,而且很多都是?學過一點醫的,里面倒也?有些識字者。
有客商喃喃的念出:“內有神醫,專治眼翳”
認識錢家掌柜的客商哄笑道:“你們慶仁堂的醫術我還不曉得?好的幾位全都在北邊呢,這里不過是?裝點門面罷了,還神醫?嘖嘖。”
掌柜把眼睛一瞪,生怕被徐太醫聽到了惹她不高興:“你胡咧咧什?么!我可告訴你, 我們今天這位神醫可是?”
他用手指了指皇宮的方向, 含糊其辭的道:“可是?那邊出來的, 要是?沒兩把刷子?,我敢貼這個?”
雖然?不能?明說, 但暗示一下可以吧?
圍觀的人?都驚訝的張開了嘴, 不過他們可想不到里邊坐鎮的是?一位正兒八經的太醫,還以為只是?曾經在太醫院待過, 學生或者助教?一樣的角色——即便如此?, 這個身份對?他們來說也?已經是?很了不得了。
“此?話當真?”
掌柜不點頭也?不搖頭,避開身份的問題,只是?籠起手來一臉傲然?:“立竿見影。總之,你們家中或者認識的人?里面, 若是?有相關病癥的, 不妨趕緊找了來。徐大夫在這里只待兩天,接下來就要等一旬了。”
人?群中議論紛紛, 這時有人?真的心?動了:“我家老泰山就有眼翳,要不讓他來試一試?”
他高聲問道:“掌柜,你這神醫收費幾何?”
所有人?都安靜下來。
神醫嘛,不用說,收費肯定高。原本有認識類似患者的,這時候也?都冷靜了下來。
掌柜微不可見的撇了撇嘴:“神醫仁善,診金不高。”
他做了個手勢:“三百錢而已。”
這個診費是?徐清麥經過深思熟慮之后定下來的,雖然?她還想要定低一點但這畢竟不是?義診,性質不一樣,不能?破了行內的規矩讓其他人?難做,而且勞動也?應該得到它應有的價值。但是?也?不算高,比這個收費貴的名醫比比皆是?,而且藥費往往還要更貴。
掌柜一開始覺得這個價格低了但也?沒說什?么,不過待他親眼目睹徐清麥的醫術后,他非常后悔。
就算是?定五貫,也?完全沒問題的!
市場里的消息總是?傳得特別快,到了用午膳的時候,各大藥材行里甚至是?周圍的幾家酒坊內就已經開始可以聽到有人?在討論慶余堂來了神醫的事情?了。
“神醫才三百錢?”有人?嗤笑道,“這不明擺著?的事嗎?”
“慶仁堂不至于。人?家可是?百年老店,而且家里還出了一位太醫丞。我猜,說不定是?請來了太醫院出來的某位助教?。”
“太醫院的助教?哼,也?是?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反正三百錢而已,掌柜不是?說了立竿見影?那去試試不就知道了?”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
某個在藥房工作的小藥童,想到自家祖父就有眼翳,吃過幾次藥也?沒好,便和管事告假,一溜煙兒的跑到了隔壁的車馬店,叫了自家哥哥。
“快去家中讓祖父過來,去我隔壁的慶仁堂,他家來了一位神醫,可以治眼翳!”
“靠譜嗎?”他哥猶豫道,“可別讓祖父又空歡喜一場。”
“哎呀,說是?立竿見影,反正靠不靠譜也?得先試一下!診費三百錢,咱家咬咬牙也?能?出,要是?真能?治好,這可是?占了大便宜了。”
“行,那我現在回?家一趟。”既然?弟弟如此?說了,青年立刻答應下來。
就這樣的一傳十?,十?傳百,徐清麥在下午快要休市的時候終于迎來了自己的第一位需要金針撥障術的老者。
這個手術雖然?很久都沒做了,但徐清麥在江南的時候做過幾十?例,已經很熟悉了。
“老人?家,別怕。”她溫言道,又示意那位應該是?老者孫子?的青年扶住他,見老者終于情?緒平靜下來后,才將手中長長的金針刺入他的眼角。
那青年,也?就是?隔壁的藥童看了后眼皮忍不住一跳,覺得自己的眼角都要痛起來。
他心?驚膽戰的問自家爺爺:“阿翁,你沒事吧?不痛吧?”
那老者習慣性的想要搖頭,被旁邊的莫驚春眼疾手快的制住了他的腦袋:“別動!”
徐清麥剛才的心猛然一跳,現在才終于落回?了原地。
“抱歉,抱歉。”藥童趕緊道歉,臉色煞白。
“沒事,先別和他說話。”
金針撥障術很快的,不過是?幾分鐘。只是?對?于患者來說,這幾分鐘卻非常漫長。
待老者終于可以開口說話后,他的眼睛已經重?獲新?生,視力有了質的飛躍。
“我能看得清了”他緊緊抓住孫子?的手,“我能?看得清了,阿四,你都長大了!”
徐清麥沒再看祖孫倆的執手相看淚眼,這樣的場景她見多了。她轉過身去向劉若賢和莫驚春講解剛才手術時的一些難點:“重?要的是?角度你們要把所有的東西都好好記下來。我希望在三個月之內,你們可以自己成功的實施一例金針撥障術。”
待到她刷完分之后,她就打算把這類門診小手術逐漸的轉移給兩個學生來做。外科手術本質上是?一種技術,只有真正的自己去做了,才能?進?步。
看,是?看不會的。
劉若賢有些忐忑:“三個月?”
徐清麥道:“別怕,到時候我肯定會看著?,不會讓你們亂來的。”
這邊,祖孫倆已經恢復了平靜,她又交代了一些事情?,那個青年付完診金便帶著?自家阿翁回?去了。
徐清麥若有所思,不愧是?長安城啊,即使?是?普通的市民家庭,拿出三百錢可能?也?就是?咬咬牙的事情?。若是?換在農村和一些偏遠的州縣,即使?是?稍富裕一些的家庭,也?未必舍得用三百錢為家中老人?看病。
治好這一例,聽到系統積分到賬,她高興的收拾好東西回?家了。
雖然?今天就一例,但也?算是?個好的開始。
徐清麥估計第二天人?會多一些,但她沒想到第二天慶仁堂面前?直接排起了隊。
掌柜看到她之后,臉上笑開了花:“徐大夫,這些人?都在等您吶!”
雖然?徐太醫的診金只分潤給慶仁堂四分之一,但也?架不住人?多啊!而且,世人?就愛湊熱鬧,看到這邊人?氣旺,那自然?也?會想著?要來這里瞅一瞅。人?一多,不愁藥材銷量不漲。
最讓他生氣的是?,今天他一過來就看到隔壁的幾家藥鋪,也?齊刷刷的推出了自己的“公告牌”,上面寫著?“本店有XX出售”之類的字眼。有一家主賣人?參的藥鋪怕客商們不怎么識字,甚至還找人?在公告牌上畫了一支大大的人?參!
徐清麥也?沒想到,自己突如其來的決定會掀起整個西市到東市放公告牌的浪潮。
當然?,這是?后話了。
此?刻的錢家掌柜痛心?疾首:他怎么就沒舉一反三想到這樣的好辦法,結果還讓競爭對?手搶了先!
他決定馬上再去制作幾個公告牌。
不過,當務之急是?幫助徐太醫維持一下這邊的秩序。
有人?高聲問道:“聽說昨天長壽坊的田老翁昨日在這里治好了眼睛,可是?真的?”
掌柜沒好氣:“不是?真的你今天會來這里?排隊,都給我一個一個來!”
徐清麥坐在二樓診室內,看著?外面的人?群露出了笑容。
這些都是?她的積分啊!
長安城不愧是?國際大都市!
這一天,徐清麥整整做了十?二例的金針撥障術,還診斷出了兩例沙眼一例飛蚊癥,另外給一個癤腫的病患開了湯方,約定如果吃了一個療程不見好轉,那就再來給他動手術。
她和兩個學生忙得中午連飯都顧不上吃,而系統不斷提醒的積分到賬,也?讓徐清麥心?里笑開了懷。
當徐清麥在西市痛并快樂著?的時候,周自衡正好寫完了自己要上交的公文。
因為后世他家的種業集團經常要與政府部門打交道,他還學過一段時間的申論。眾所周知,申論就是?從古代的策論演變而來,因此?他對?于這樣的公文也?可以說是?駕輕就熟了。
寫完了,便直接起身去了中書令辦公的正堂,打算交予那邊的小吏,然?后自己回?廨舍歇一歇,再等個一個時辰也?就散值回?家了。
結果這次,恰巧趕著?房玄齡和杜如晦也?都在。
房玄齡直接召他入內,還有些驚訝:“就寫完了?這才五天吧?”
周自衡:失策!早知道應該做得再慢一點。
杜如晦好奇的問:“何事?”
房玄齡將事情?緣由告訴他,杜如晦將周自衡上下打量了一番,語重?心?長的告誡:“貪快可不是?什?么好的習慣,很容易讓你遺漏掉許多重?要的細節。”
周自衡卻不打算在這個時候自謙,他只是?笑道:“還請杜尚書指正。”
言下之意,您先看,看了再說好不好。
杜如晦當然?聽懂了。不過他性情?開明,并未生氣,反倒覺得眼前?這年輕人?頗有些意思——年輕人?嘛,沒點性格,卻也?太無趣了。
他轉身看向房玄齡,剛想把這折子?要過來先看看,卻發現自己的這位同僚兼老友正看得聚精會神。
杜如晦微微挑起了眉。
半晌,房玄齡才將這折子?放下,看向周自衡的眼神中閃著?奇異的光:“這些都是?你這幾天做完的?文章也?是?你自己寫的?”
周自衡喊冤:“卑職可不敢違反中書省的規定,這些公文一封也?沒有帶到外面去過,也?沒有泄露給任何人?。”
房玄齡撫須,看著?他,眼睛里露出笑意:“杜尚書,你也?看看。”
他將折子?遞給杜如晦。
杜如晦接過來翻開一看。他曾經見過這位周補闕的折子?,那時候他還只是?潤州屯的錄事,但那幾封折子?足以讓他對?其印象深刻。他這封,也?承襲了之前?那些的風格,行文流暢,邏輯清楚。
他雖未參與和戶部的詢議,但作為兵部尚書,兵部的詢議是?什?么樣子?杜如晦心?里當然?清楚。很多官員尤其是?底層的老吏們,說著?說著?往往就變成了抱怨,要從這些海量的內容里提取到有用的信息,本來就是?件困難的事情?。
但周自衡不僅提取出來了,而且一二三四五六排列得非常的清晰明了,讓人?一望即知。
杜如晦指著?折子?上的內容問他:“這優先級作何理解?”
周自衡:“是?按照卑職的理解,問題所造成的后果越嚴重?,越需要被優先解決。卑職斗膽,自己給排了一下,權作參考。”
這是?后世董助們的必修功課。
杜如晦頷首,按照周自衡給出的優先級依次往下看,越看越覺得滿意:是?了,不僅能?歸納,而且還能?總結,甚至還能?針對?問題提出自己的一些解決方案并且看上去言之有物
也?難怪房相公非要把他給要到中書省來,他都有點惋惜自己為什?么沒有搶先下手了!
房玄齡將折子?放一邊,含笑對?他道:“去整理一下儀容,待會兒隨我去顯德殿。”
周自衡一愣:“顯德殿?要去見陛下嗎?”
杜如晦哈哈笑道:“拾遺補闕,你身為右補闕,本來就是?要常在御前?行走,供奉諷諫才是?。”
雖然?是?七品芝麻官,但卻是?可以和皇帝論短長的!
周自衡了悟,隨即告退了。
待他走后,房玄齡笑問杜如晦:“如何?”
“的確是?少年英才啊!”杜如晦感嘆道,看了看手中的折子?,忍不住又說了一句,“就是?文采差了些,通篇白話,毫無引經據典之美。”
房玄齡欣然?同意,對?此?大為惋惜。
寫文章怎么能?沒有典故呢?
不過,他也?還是?說了一句公道話:“不過,雖無文采,作為公文來說卻更簡潔易懂,也?足夠了。”
東宮顯德殿內,昂首而立的仙鶴香爐中正有一縷青煙裊裊的向上升起,深沉又醒腦的檀香讓走進?來的人?聞到后精神為之一振,似乎心?情?也?舒緩了不少。
自從李世民登基后,東宮的一切規制便也?按照了皇帝的來。前?面的顯德殿成為了君臣議事之地,而從崇教?門之后,便是?后宮內苑,麗正殿成為了帝后同寢的居所。
此?時,蕭瑀、封德彝、長孫無忌、魏徵、王珪等一眾重?臣都在,他們顯然?在討論什?么。房玄齡和杜如晦帶著?周自衡來晚了,李世民指了指下方的座位:
“賜座,正好來一起聽一聽。”
周自衡第一次參加各種場合,眼觀鼻鼻觀心?,將謹慎放到了極致,只有耳朵,機敏的留意著?殿中眾人?的討論。
一開始聽上去似乎并不是?什?么大事,而是?一件完全不值得拿到朝堂上來討論的事情?。
門下省魏徵向陛下說了一個案子?。
江南越州之地,有一個叫做秦鸞之人?,家中貧苦,而且母親生了重?病,久臥在床。前?不久,秦母的病情?加重?,眼看著?就要離開人?世了。她對?兒子?說,自己臨死前?也?沒有什?么別的心?愿,只是?想嘗一嘗肉是?什?么樣的滋味,想吃一頓飽飯。
秦家家徒四壁,別說拿出買肉的錢,就連吃上一頓飽飯都是?奢侈。
秦鸞是?孝順之人?,他為了滿足母親臨死前?的愿望,便鋌而走險,去縣里的肉鋪子?里偷了一條羊腿,又偷了店家的米,回?來給母親做了一頓飽飯,有肉有白米飯。秦母吃了之后,終于了無遺憾的離開了。
但是?,衙役和肉鋪老板最后查到了秦鸞的身上,便來秦家尋他。因為正在給母親辦白事,秦鸞懇求待喪禮辦完之后再跟著?他們走。但衙役與肉鋪老板言語無禮,最后秦鸞怒從心?中來,掄起鋤頭,與他們發生了打斗。過程中,幾方都有不同程度的受傷。而秦鸞則被追拿歸案。
縣令認為秦鸞先犯了偷盜罪,后又犯下了傷人?罪,而且傷的還是?公差,因此?判了秦鸞絞刑。
按照律法,死刑需上奏到朝廷,于是?這個案子?最后便放到了魏徵的案幾之上。
“此?案從起因到口供,證據清楚,秦鸞的確是?犯有兩項大罪!魏給事中莫非還有什?么疑問?”吏部尚書長孫無忌略有不滿的道,覺得魏徵將這件案子?提上來純粹屬于浪費大家時間。
李世民卻有些唏噓:“這秦鸞雖然?犯下了大錯,但是?卻是?純孝之人?。為了滿足母親的遺愿才走上岔路罪不至死!”
“陛下所言極是?。”魏徵道:“此?案雖然?案情?清晰,并無疑點。但秦鸞的動機是?為了盡孝,且沖突過程也?是?因為肉鋪老板言語挑釁。法合人?情?則興,法逆人?情?則竭。所以臣認為,縣令的判決結果確實有些過重?,不如將絞刑改為坐監即可。”
周自衡在一旁聽得默默的點頭。
這秦鸞的事情?,如果鬧到后世網絡上去,恐怕也?是?同情?的人?會更多,也?不至于死刑。
長孫無忌與他針鋒相對?:“可若是?每樁案件都如此?,讓天下人?得知,便多了許多狡辯的借口,到時候唐律之尊嚴便會被人?一次一次踐踏。秦鸞之起因縱然?讓人?同情?,但我認為,律法的權威更需要被維護!”
李世民沉默不語。
這時候,老臣封德彝眼珠一轉:“陛下,臣認為長孫尚書說得有道理。最近幾年,多地盜賊橫行,十?分猖獗。他們給當地官府和百姓帶來了許多的麻煩。臣認為,當延續前?朝做法,以嚴刑酷法對?待之,讓所有人?都知道唐律的威嚴,朝廷的威嚴,才能?讓這類案件逐漸減少,讓大唐做到長治久安。”
魏徵提高聲音:“封公可知,百姓為何成為盜賊?是?他們生下來就是?盜賊嗎?”
李世民長嘆一聲:“魏卿說得對?,百姓之所以成為盜賊,去搶去偷竊,是?因為賦稅太重?,因為貪官橫行,因為饑寒交迫,不得已才做出此?等將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事情?。
“這是?朝廷的過錯,而不是?百姓的過錯!”
周自衡聽了后差點就要拍手鼓掌了。
魏徵一轉頭,正好看到了他,便開口道:“周補闕,你正好在潤州待過一段時間,而且與農人?們來往密切。或許你可以為大家來解惑,百姓們之所以甘愿鋌而走險,無視律法,究竟是?出于何種原因?”
周自衡輕咳了兩聲,沒想到這把火燒到了自己身上。
他沉吟了一瞬,開口道:“據微臣了解,江南一地的百姓們除非是?生活所迫,的確很少有人?主動去當盜賊與水匪山匪。能?夠好好的在家種地,何必去干那種把腦袋別在褲腰帶上的活呢?”
“就如陛下所說,他們有些或者是?被貪官污吏和過重?的賦稅逼得走投無路,覺得活不下去了,這才鋌而走險。還有一部分,則是?腦子?混沌,辨不清善惡。
“他們根本不懂律法,也?不知道偷盜搶劫是?犯罪。但這也?不是?他們的錯”
長孫無忌挑眉看向他:“依周補闕所言,這還是?朝廷的錯不成?”
周自衡平靜道:“臣的確是?這樣想的。不知者無罪,朝廷制定律法,想讓百姓們依照律法來行事,那就必須要擔負起教?化之責。管子?說倉廩實而知禮節,衣食足而知榮辱。百姓們既無衣食,也?沒有接受過教?化,卻又憑什?么要求他們循規蹈矩的待在家中等死呢?
“秦鸞的母親不過是?想要臨死前?吃一頓飽飯而已,這個要求奢侈嗎?如果秦家能?找出一斗米,能?找出幾十?蚊錢去買幾兩肉,我相信秦鸞也?不會做出這等偷盜之事!”
他并非支持秦鸞這樣違法的行為,只是?認為這里面反映出來的深層原因更值得探討。
長孫無忌還想說什?么,李世民揮了揮手:“的確如此?。”
他看向封德彝,甚至忍不住笑了起來:“你說要依照前?隋的嚴刑酷法來治理天下,前?隋之時,偷盜一文錢以上便可處斬棄市。這已經是?嚴苛得不能?再嚴苛的律法了!但前?隋的治安改善了嗎?
“沒有!”
封德彝無話可說了。
魏徵趁勢道:“陛下,這正是?微臣今日將秦鸞案帶過來的原因!”
他抬起頭來,雖則身材瘦小,面容其貌不揚,但眼神中卻閃著?讓人?難以直視的神采,他又看向坐在自己身側的同僚們:
“除去孝道的部分,如秦鸞這樣的案例數不勝數!陛下已登大寶,是?按照仁義來治國還是?按照嚴刑來治國,也?是?時候拿出策略了!”
周自衡一驚:他本以為自己只是?來旁聽一下貞觀名臣們是?如何議政的,但沒想到是?誤入了一個高端局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