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1章 會說話了
“可是今日的報紙送過來了?”
翌日。
方慶遙喝著碗里的豆漿,見福旺從外頭進來,出聲問道。
“是。今日的報紙送來了,您是要現在看,還是遲一些?”福旺手里頭拿著報紙,一面走近,一面回話道。
“我這就吃好了,勞煩,報紙遞給我一下。”方慶遙咕嚕幾聲,仰面將碗里的豆漿給喝了個精光。
“您何必喝得這般急,我給您放桌上就是了。”福旺哭笑不得。
說著,他將手中的報紙給放方慶遙手邊。
兩人正說著話,阿笙也下樓來了。
“爹爹,早……”
方慶遙拿報紙的手倏地一頓,神情錯愕,眼底充滿了不可置信。
福旺亦是驚訝地微張了張嘴。
…
方慶遙一下從座位站起身,急忙忙推開椅子,疾步走到阿笙的面前。
他雙手搭在阿笙的肩上,神色難掩激動,“阿笙,你,你方才說,說了什么?你方才,可是,可是喊爹爹了?”
不是他年紀大了,耳朵不好使,是不是?
阿笙方才當真喊了他爹爹?
阿笙笨拙地將獨自一個人時練習了上百上千次的稱呼,又重復了一遍,“爹,爹爹。”
他方才果然沒聽錯,阿笙當真會喊爹爹了!
阿笙會喊爹爹了!
老天爺,他竟在有生之年,還能聽見阿笙喊他爹爹!
“爹爹,莫,莫哭。”
阿笙掏出身上的帕子,給爹爹擦眼淚,亦是紅了眼眶。
“爹爹高興,爹爹這是喜,喜極而泣……”
自打那日在金店,聽阿笙說過一個“快”字,他心中總想著,要是哪天阿笙能夠開口說話,再喊他一聲爹爹便好了,哪怕就只一聲。
可他聽阿笙說得最多的,只是“啊”,“嗯”,“噢”此類單音字,便是“快”字都沒再聽阿笙說過,大部分時間,阿笙都還是用手勢。
萬萬沒想到,竟會有夢想成真的一日,且這一日來得這般快。
如同做夢一般。
方慶遙接過阿笙遞過來的帕子,顫抖地按了按自己的眼角。
淚光閃動間,方慶遙瞧見阿笙指上的有什么東西,也閃了閃。
方慶遙:“……”
…
莫說買戒指的那日,性命都險些丟了。
單說這戒指由他親自挑選,又是親手送出去,方慶遙自是一眼便認出了阿笙手上戴著的黃金戒指,便是自己送給二爺的那一對當中的其中一個。
這些日子,他一直留意著二爺的手,可一直未見二爺戴過他送的那枚素戒。
他想著,會不會是二爺好東西太多了,瞧不上他送的這點東西。可又覺著,應是自己小人之心了,二爺不會是那樣的人,許是二爺不習慣戴戒指,畢竟平日里,他確實未見二爺戴什么金飾。
未曾想,今日竟會先在阿笙的手上,瞧見了他送出去的戒指!
不知為何,他的腦中忽然閃過“兒大不中留”這五個大字。
…
“太好了!阿笙少爺,你會說話了!”
福旺從最初的驚訝當中回過神,他走上前,開心地抱住阿笙。
雖說他先前便知道約翰大夫提過,阿笙少爺只要勤加練習發聲,便很有可能再次開口說話,可隨著日子一天天過去,阿笙少爺的進步卻微乎其微,他想著,希望許是十分渺茫的了。
“待二爺回來,我定要第一時間告訴他這個好消息!”
阿笙抬手擦了擦自己的濕潤的眼角,他眼露困惑,比劃著,“二爺這么早便已出門了么?”
福旺:“咦?二爺沒同你說么?他今早同薛先生兩人趕最早的一班火車,去霞城去了。順利的話,來回估摸著也得一個來月的時間才能回來。”
方慶遙亦是一臉意外,“怎么此前從未聽二爺提過這事?”
他微微失神,他比劃著,“二爺,二爺沒有同我提過……”
為何昨晚上二爺一字未提?
福旺納悶地問道:“哎?阿笙少爺,您不是會說話了么?怎,怎的還用手比劃?”
方慶遙眉頭微皺,附和著點頭,“是啊,阿笙,你既是會說話了,還是學著用說的,說得慢一些也不要緊,還是少用手勢為好。”
要是還習慣性用手勢,如何進步?
阿笙顧不得回爹爹的話,他著急著比劃著問福旺,“二爺臨走前,可有同你交代過些什么?”
“二爺今早臨走前,托我將這封信轉交給您。想必信中,二爺應當有同您解釋原委。”
陶管事從外頭走進,他將手中的信交給阿笙,“霞城距離繁市萬里之遙,外頭又兵荒馬亂的。想必少爺心知,若是提前將要去霞城的事告訴阿笙少爺,阿笙少爺定然要為此事憂心牽掛。此番二爺是帶了護衛隊去的,小七也跟著,阿笙少爺大可放心。”
阿笙怔楞地接過信,“二爺可有告訴您,他此番同薛先生去霞市,所為何事?”
第332章 民風彪悍
“隆升有一批發往霞的貨,走的水路。不知是何緣故,那邊的掌柜的遲遲未收到貨,讓我們這邊再給發過去。整整一艘船的貨,那邊既是沒有收到貨,我們這邊就收不到貨款,二爺如何敢冒然發貨?
走的我們自己的船,不知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岔子。霞城那邊拍來電報,催發貨催得急,薛先生只好親自去一趟調查清楚那批貨的下落。
霞城多山地,民風彪悍,二爺是擔心薛先生一人前去,當地合作的客商未必買賬,最后還是決定同薛先生一同動身前往霞城。”
阿笙好幾日沒見到同薛先生來長慶樓,二爺這幾日也大都是早出晚歸,想著應當是隆升事務繁忙,也便沒有多問,可他沒想到,原來隆升出了這樣大的事。
方慶遙眼露擔心,“二爺同薛先生此舉實在是太涉險了。現在外頭到處都兵荒馬亂的,從繁市去霞城的途中,萬一途中遇上炮火……”
想當初,他從符城坐火車來繁市,路上就遇見好幾撥難民,皆是因為家鄉打戰,從故土逃出來投奔外地親戚去的。
方慶遙話尚未說完,瞥見阿笙瞬間蒼白的臉色,及時收了聲,生生地拐了個彎,“嗯……不過外頭也不是所有的地方都在打戰,二爺同薛先生既是決定前去霞城,想來應當會避開那些戰亂的城市。”
陶管事也出聲安慰道:“是啊,阿笙少爺,二爺同薛先生出發前都是做了個功課的,也拍了電報向霞城那邊的人了解過,霞城那邊還算是安穩,二爺同薛先生此行應當不會有事的。”
阿笙捏著二爺的信箋的指尖微微收攏。
希望吧。
不知為何,自打知曉二爺去了霞城,他這心便砰砰跳得厲害。
…
“嗚嗚——”
火車開動,汽笛聲鳴叫,人山人海的站臺在視野里逐漸地變小。
“今日出門得早,早點都還沒吃吧?給,吃個灌湯包,還熱乎著呢。自是比不上阿笙的手藝,不過我方才嘗過一個,味道也還成。”
薛晟從食盒里頭,拿出一個冒著熱氣的灌湯包,給身旁的謝放遞過去。
“多謝。”
謝放自上車起,便一直望著窗外,聽薛晟提及阿笙,方才轉過了頭,下意識地去看薛晟手里頭的湯包。
薛晟將湯包放謝放手中,“既是放心不下,何不留在繁市?我一個人前去霞城便是了,一查出咱們失蹤的那批貨的下落,就拍電報給你,也不會耽誤什么事。”
謝放失笑,“阿笙在繁市,有方叔,陶叔、陶嬸,還有福旺、福祿照顧,我沒什么可擔心的。”
阿達同一組護衛隊亦留在繁市照應,便是他同明誠不在的期間,繁市出了什么亂子,護著方叔、阿叔他們出城應當不是問題。
何況,方叔今日應當是瞧見阿笙手上戴的戒指了,此刻他人不在繁市,方叔會心里頭會舒服一些。
薛晟吃著湯包,納悶不解地問道:“你既不是在擔心阿笙?為何自上了車之后便沉默寡言的?是有其他行事?“
謝放語氣微沉:“霞城那邊遲遲沒有收到我們的貨,我擔心,許是當出了事。”
薛晟將嘴里的湯包吞下,眉宇間亦是籠罩著一層凝重,“這也正是我憂慮的。按說,咱們的貨船應當在六日前就已經抵達霞城,開始卸貨才是。如今卻是下落不明,也不知是海上遇上了什么意外,繞了遠路還是怎么的。”
謝放沉吟:“如果只是這樣,目前最多只是錯過交貨期,我們同客人解釋解釋,再讓幾分利便是了。怕只怕……”
薛晟:“怕什么?咱們的船都買了保險,大不了,找保險公司賠付。總歸,等去了霞城一查,便知道咱們的船到底有沒有在霞城卸過貨了。萬一是霞城那邊的商戶聯合起來,騙取咱們的貨呢?”
謝放搖頭:“倘若是在航海途中,貨物出了什么問題,保險公司自是會賠付。可若是船已經靠岸呢?”
薛晟給問糊涂了,“船若是已經靠岸,咱們的人自會安排卸貨,如何能全無消息?”
謝放:“我聽聞,霞城很是排外,對外來的商客、商船貨船很是不客氣……過去,有過外地商船靠岸被扣,最后花了一大筆錢才將貨物給贖回的例子。”
薛晟心里頓時“咯噔”一下,徹底沒了胃口,“咱們不至于,這般……點背吧?”
若是如此,保險公司可不會賠付!
他們已然錯過了交貨期,若是當真貨船被扣,再要花一大筆錢去贖回,這筆買賣……豈不是虧到姥姥家去?
第333章 美勝天仙
“幾位爺,里面請,里面請——”
阿笙聽見伙計在門口招呼客人,見是熟客便迎上前,同幾位客人打招呼。
其中一位客人地打趣道:“喲。方掌柜,這才幾日不見,這是……好事接近了?”
嗯?
什,什么?
阿笙一臉茫然。
另一位客人笑著道:“戒指都戴上了。這豈止是好事將近,這怕是好事已經辦成了吧?你們說,是不是啊?”
“哎,可惜,可惜了。我原想介紹我家外甥女同方掌柜的您認識、認識。話說回來,您這是何時成的婚啊?怎的也不請我們大家伙喝一杯喜酒?”
阿笙下意識地去撫上自己右手上的素戒,微窘地紅了臉頰,方知是客人們誤會了。
自從二爺送他這枚戒指以后,阿笙就未讓戒指離過身,便是洗漱、睡覺都戴著。
也不知道二爺同薛先生兩人現在到了哪兒了,一切是否順利……
“不該啊,以方掌柜如今的身家,若是成了婚,如何會這般悄無聲息的?便是方掌柜的有心低調,人家女方家應當也不肯是不是?方掌柜的,您說是不是?”
“不,不是,這戒指是……”阿笙下意識地解釋。
阿笙現在在人前也會說上簡單的句子了。
客人們起初都吃了一驚,后來得知阿笙是因為小時候生過一場大病,且來繁市后一直在看醫生,方才漸漸有了好轉,這才逐漸地習慣。
這一傳十,十傳百的,后來再來店里的客人,也就都知道阿笙不是個天生的啞巴,對阿笙會開口說話這事,也就沒這般驚訝了。
“幾位爺,莫要打趣阿笙了。阿笙確實是前一陣子訂了婚,不過因著是打小便認識,算是青梅竹馬。因著兩家都是知根知底兒的,因此,只走了個流程,兩家人見了一面,在一起吃了頓飯。若是他人大婚,一定請幾位爺喝杯喜酒。
幾位爺可是有段時間沒來了,今日想吃什么?咱們長慶樓啊,近日可是又推出了幾道新菜色……”方慶遙迎上前,一面笑著同客人們“解釋”,以免使眼色讓阿笙帶客人們先上樓上包間。
阿笙一臉錯愕地看著爹爹。
他,他何曾訂了婚了?
盡管阿笙不明白爹爹方才為何要“騙”這幾位主顧,想著爹爹應當是有他的用意,也便只好暫時按下心中的不解,領著幾位客人上樓上包間。
…
“你這傻孩子,方才那位爺的意思你沒聽出來?人家是看上你了,想你同他的外甥女相親,其他幾位爺都幫著試探你呢。你要是真同那幾位爺說了,你沒有同姑娘訂婚,人轉頭就介紹外甥女同你認識,你信不信?”
阿笙從樓上包間下來,被爹爹拽到一旁。
方慶遙是恨鐵不成鋼,阿笙在經營酒樓,還有其他方面都算是機靈,怎的這一回這般不開竅?
方才那位爺的意思都說得那般明白了,阿笙竟一點沒聽出。
阿笙愣了愣,他的確沒聽出那幾位爺是在試探他。
“往后若是再有客人問起類似的問題,你笑著應過去便是了,否則待你年歲漸長,想要同你議親的人只會更多。可知曉了?”
阿笙失笑。
他一個外鄉人,繁市的顯貴們哪里能瞧得上他,那位客人應當只是嘴上說說而已,“爹爹,我先去一趟后廚?”
方才那幾位爺點了菜,他還沒來不及通知伙計呢。
“去吧,去吧。”
爹爹無奈揮手,阿笙也便忙去了。
望著阿笙的背影,神色很是有些復雜。
從前阿笙是個啞巴,人家自是瞧不上。
可如今阿笙會說話了,情況自是大不同。
他們縱然是外鄉人,可這幾年也算是攢了些家底,長慶樓在繁市的名氣更是不小,看上阿笙的自然也就多了。
有那么一瞬間,方慶遙想過,若是自己沒有送出去那一對戒指,若是有客人想要介紹姑娘給阿笙,他是不是就能夠順勢擺脫人家幫著搭橋牽線。
很快,方慶遙便否定了心里頭乍起的這個念頭。
若是沒有二爺介紹約翰先生給阿笙,阿笙興許一輩子都是啞巴。
人二爺幫了他們許多,他不能不能忘恩負義。
何況……
方慶遙如何猜不到,二爺為何在臨走前才給阿笙戒指。
除卻阿笙手上的傷才好全,先前不便戴戒指,再一個,多半是顧及他的感受,這才在出差前,才將戒指交給阿笙。
以二爺的身份、地位,他們絕對是高攀了的,可二爺從未輕慢他們分毫,相反,處處為他們著想。
如此,他又如何能做出對不住人家的事情來?
也虧得二爺離開繁市前,送了阿笙戒指,要不然當真有客人開口說親,他還真不知該如何不在傷了和氣的情況下婉拒人家。
…
“掌柜的,您訂婚啦?恭喜,恭喜!我說呢,掌柜的您先前從不戴任何金飾的,前幾日卻是忽然戴上了戒指,原來是……”
“原來是訂婚了!掌柜的,您訂的是哪家的姑娘啊?怎么連我們都瞞著?”
“是啊,是啊,掌柜的,咱們未來老板娘長得好看么?”
“那必須啊!咱們掌柜的模樣這般周正,咱們老板娘不得美得更天仙似的,才能稱得上咱們掌柜。”
方慶遙同那幾位熟客說的話,被路過的幾名伙計給聽見了。
不到半日,阿笙訂了親這事長慶樓的伙計便都知曉了。
休息時間,紛紛圍上前,向東家道喜,大家伙是對那位未曾謀面的未來老板充滿了好奇。
主要是掌柜的長得太俊俏了,比那電影畫報上的男明星還好看,能夠配得上掌柜的姑娘,得是多好看吶?
阿笙先是一愣,一開始沒明白大家先后向他道喜是怎么一回事,待反應過來之后,臉頰驀地通紅。
哪,哪有什么老板娘?
大家以為阿笙害羞,加之阿笙“學會說話”的時間本就不長,見阿貴朝這邊走來,有人便上前拽住了阿貴的胳膊,“阿貴哥,你同方叔還有掌柜的住一起,你見過咱們老板娘沒?”
阿貴見過二爺手中的戒指,自是知曉阿笙手中的戒指同二爺所戴的戒指是一對。
見阿笙憋紅一張臉,不知怎么同伙計們解釋,便出聲替阿笙解圍了一句,“模樣不輸咱們掌柜的。”
…
“當真?!掌柜的,那您什么時候帶老板娘來巡店吶?”
“是啊,是啊,掌柜的,什么時候讓我們見一見老板娘唄?。”
阿貴板起臉:“一個個的想什么呢?掌柜的同對象只是剛訂婚,還沒有成婚,人家怎么可能來咱們店里?一個個都閑得發慌,沒其他事做了是吧?”
阿笙耳朵有點燒。
倘若說,大家不知道他的對象是二爺,才會誤以為是一位“老板娘”,那么阿貴應當是切切實實地知曉他同二爺的關系,才會只是以“對象”代替“老板娘”。
在人前,他向來同二爺十分注意,不知道,阿貴是怎么看出來的……
以往,大家伙要是一見阿貴主管板起臉,散得不要太快,畢竟掌柜的同方叔至多是說一下他們,阿貴主管會切切實實扣他們工資。
這一回,大家伙卻仍是聚在原地聊天,“別說,這會兒是挺清閑的。說起來,從前便是過了飯點,咱們店也是座無虛席的,進來吃點心的,喝茶的,絡繹不絕。可自打傳出東洋人要在咱們繁市開戰,現在城里頭越來越亂,不少有錢人都舉家遷走,便是咱們長慶樓的生意都受了影響。”
“要我說啊,也是有錢的老爺、太太們太過杞人憂天。咱們繁市可是有租界的,東洋就一個彈丸之國,它還敢同那么多個國家一起開戰呢?”
“是說,倘若繁市都不安全,這天底下,還有哪兒是安全的?”
“真覺得這么清閑是吧?看來,咱們店雇的人手有些多。掌柜的,您說要不要精簡一些人……”
阿貴話尚未說完,大家伙便爭先恐后地道:“咦?我樓上包間收拾了沒?”
“我去擦個桌子。”
“我,我跟你一起……”
眨眼的功夫,立即作了鳥獸散。
…
“阿貴,方才,謝謝,你啊。”
只是簡單的幾個字,阿笙說得極慢,盡可能讓自己說話不要結巴。
他知道,一旦養成說話結巴的習慣,日后便是等他學會流利說話,也極為容易結巴。他小時候見過街坊鄰居家的孩子,為了學一個結巴說話,把自己也弄成了小結巴的。
他好不容易才會說話,不想一開口又成了結巴,后頭又得花許多時間去改結巴。
阿貴:“不客氣。另外,還是要對您說一聲恭喜。”
阿笙眼睛倏地睜大。
即便阿貴知曉,他的對象是二爺,也……也依然恭喜他嗎?
“您同二爺兩人很相配。”
這句話,阿貴特意壓低了音量,為的就是以免叫旁人聽了去。
阿笙眼睫微濕,“謝,謝謝。”
…
寒露過后,繁市下了幾場雨。
天氣越來越冷。
比深秋還要冷的,是思遠路上各大商鋪的生意。
近幾年,隨著各地戰事頻發,繁市便成為各方人士避難的場所。
隨之而來的是,難民、流兵的人數也在激增,街上□□的事件愈來愈多。報巡捕也沒用,只會不了了之。
除非是洋人開的商鋪,或者是像長慶樓這樣,因有洋人在這里任職,鬧事的流兵、難民不敢得罪洋人,倒是相對相安無事。
可思遠路上,有幾家店鋪是洋人開的,又有幾家能開得起洋人的薪資,不至于被一些洋人流痞給坑害了的商家?
東洋人的擴張越來越厲害,外界傳聞,繁市也遲早會步北城的后塵,以至于人心惶惶。
“瞧,思遠路上的店鋪又關停了好幾家,房東在招租的。這年頭,誰手里頭有錢租鋪子,誰又有這個膽子租鋪子?!”
下雨的天氣,外頭天又冷,店里的客人不多。
方慶遙在阿笙給他添加茶水的功夫,遞給他看今日的繁市晚報,不住地搖頭嘆氣。
他們搬來繁市才幾年?
思遠路的繁華歷歷在目,不過兩、三年的光景,這思遠路的商鋪,竟關停了近三分之一。
家便是長慶樓,生意也難免受了一些影響,方慶遙難免有兔死狐悲之感。
倘若這思遠路乃至繁市的經濟再這般動亂、蕭條下去,他們這生意,又可以做多久?
阿笙將茶壺放下,接過爹爹遞過來的報紙,翻看著今日的報道,亦是憂心忡忡。
也不知道繁市的局勢什么時候能變好……
繁市晚報不僅僅會報道繁市的本地消息,也會刊載其他地方的新聞,阿笙將報紙往后翻。
當爹的哪能不知道兒子心里頭在想什么,方慶遙探過腦袋,出聲道:“爹爹看過了,沒有關于霞城的報道。不過就眼下外頭的局勢,沒有上報紙才好,說明霞城太平。”
阿笙將報紙翻到底,便是角落的廣告都沒有錯過,果然沒有任何關于霞城的報道。
阿笙心底自是有些失落,可與此同時,更多的是松一口氣。
爹爹說得對,現在外頭的局勢,只要霞城沒上報紙,說明城無大事發生。
二爺同薛先生現在,應該已經抵達霞城了吧?
…
霞城,碼頭。
挑夫傴僂著背,在甲板上往來著,將貨物一袋袋地背上岸。
河面,停著幾艘貨船。
其中一艘貨船上,印著“隆升號”三個字,格外地顯目。
奇怪的是,“隆升號”附近的幾艘貨船,工人忙著卸貨、裝貨,一副忙碌景象,唯有“隆升號”的貨船,只是停著,不知卸了貨,亦或者尚未。
繁市已是深秋,霞城的碼頭上,大部分挑夫卻仍舊穿著薄衫、長褲,脖子上掛著一跳毛巾,時不時地摸一把毛巾,擦去從額頭、下巴上落下的汗。
忽地,因為擦汗的緣故,肩上的貨物失了衡,險些連人同貨物一起摔在地上。
“老人家,小心——”
薛晟疾步走上前,幫忙扶住老漢,同時伸手向后,企圖托住老漢肩上的那包貨物。未曾想,他高估了自己的力氣,又低估了這包貨物的重量,他的手一下子竟沒能托住。
一只手臂及時地伸出,在貨物的另一邊給扶了一下,兩只手臂同時發力,那貨物回到了老漢的肩上。
老漢這才穩住了身形,轉過身,忙向及時幫了自己的兩位爺道謝:“多謝兩位爺,多謝兩位爺。”
謝放:“不過舉手之勞。這位老伯,請問碼頭那艘最大的貨船開么?我同我的這位兄弟有一批貨,還在找商船。”
那老漢順著謝放的視線,朝“隆升號”的方向看過去,壓低了音量,“兩位爺您是想要走‘隆升’的貨船么?我勸兩位還是另找貨船。那‘隆升號’因著尚未湊齊‘入城費’,只怕短時間內,不僅沒法裝貨,它里頭的貨都沒法卸下來。你們還是找其他的貨船吧,不然恐會誤了你們的事。”
謝放同薛晟兩人對視一眼,再次出聲道:“‘入城費’?老伯,容我多問一句,那‘入城費’是人人都要交么?交哪兒去?”
第334章 黃雀在后
“無恥至極!打點的錢收了,竟還不許咱們卸貨上岸,就連咱們進城采買物資,想著給二爺那邊拍一封電報過去,通個信,竟連咱們的電報都不受理!報官也不管,這霞城到底還有沒有王法了!”
隆升號的貨船上,羅管事背著手,著急地踱步。
“有什么法子,咱們現在是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頭。羅管事,實在不行,咱們再送去一些打點?”跟船的伙計建議道。
羅管事看向人來人往的碼頭,皺著眉。
不是他舍不得花幾個錢,而是他們第一筆打點的錢給的已經不算少了。
以他的經驗判斷,對方像是不僅想要訛他們一筆,更像是存了心……有意要為難他們。
“是啊,管事……咱們還是得再想想辦法,咱們船上二、三十號人呢,這困在碼頭好幾天了,大家伙都快憋瘋了。”
“可不是!再待下去,大家伙都要瘋了!”
便是羅管事以輪流進城采買的行事盡可能讓每個人都進城逛逛,可采買時間到底有限。
大家在海上飄了多日才抵達的霞城,本就指望著進城放松放松再返航,這岸上不讓上去,叫個什么事?
“大家伙稍安勿躁,容我再想想法子……”
至少,得想辦法將消息給二爺遞過去才是。
“隆升號”目前一直沒法同繁市那邊取得聯系,屬于失聯的狀態,公司那邊不知道得急成什么樣子。
忽地,一名伙計指著碼頭方向,大聲喊著:“羅管事,您,您瞧,那……那是不是二爺?”
羅管事下意識看向碼頭。
“胡說八道些什么呢?拿我們尋開心是吧?還嫌不夠亂的?繁市距離霞市萬里之遙,二爺怎么可能會出現在這兒?!”
“就是!你老花了吧,你?!”
羅管事激動地喊出聲:“不!真是二爺!不僅是二爺,薛經理也來了!快,柱子、小嘉,你倆一個裝不舒服,一個要進城看醫生,想辦法同二爺取得聯系!”
…
青山碼頭。
“哎?老伯,老伯……”
薛晟在專注地側耳傾聽著呢,只聽這老伯說了一句“這入城費自是交到……”對方便忽然道別,匆忙離去。
薛晟下意識地追上去。
“明誠——”謝放將人喊住。
薛晟停住腳步,他不解地轉過頭。
謝放朝他搖了搖頭,“算了,不必追了。”
薛晟急了,“為何?這碼頭上的人也不知道怎么回事,都不同咱們搭話,便是咱們主動開口,也不搭理咱們。好不容易才找到老伯這個突破口,為何……”
薛晟的話說到一半,見謝放給他遞了個眼色。
他順著后者的余光,方才瞧見有兩個作挑夫打扮的人士在不遠處看著他們。
薛晟吃了一驚。
那兩人是什么人!
方才老伯便是因為那兩人,才忽地加快腳步離去的么?
謝放低聲道:“先離開這里。”
薛晟面容嚴肅地微一點頭。
…
兩人進了碼頭附近的一家茶鋪。
那兩人竟是也找了張桌子坐了下來。
薛晟迅速觀察茶鋪周遭的環境,“可要想辦法甩脫了他們?”
謝放淡聲道:“無妨,便讓他們跟。”
說罷,揚聲同伙計要了一壺茶,幾碟小吃。
“來,兩位爺,您點的烏龍茶,瓜子、花生,還有梅子干……”
在伙計地擺上桌之前,謝放抬了抬手,眼神看向坐在他同薛晟斜后方的那一桌,“煩請給兩位小兄弟送去,就說辛苦他們跟了一路了,我同我兄弟請他們喝壺茶。”
那店小二吃了一驚,順著謝放所看的方向看了一眼,遲疑地應了一聲,“哎,好勒。”
端著手中的托盤,去了斜后方的那一桌。
“我們沒有點東西——”
“噢,是那一桌的兩位爺請二位的……說是,說是兩位跟了他們一路,也辛苦了。”
那兩人神色頓時一變,便是連茶都沒有喝,猶豫了片刻,朝謝放同薛晟方向陰沉地看了一眼,起身走了——
既是已打草驚蛇,自是沒有再跟的必要。
…
“南傾,還是你有辦法。”
那兩人大步地走出茶鋪,薛晟頓時松一口氣。
雖說阿達一直暗中跟著他同南傾,可是若雙方起了沖突,日后若是再想要上碼頭來打聽“隆升號”的相關事情,只怕是更難了。
那兩人一離開,薛晟便迫不及待地出聲問道:“先前在碼頭的那位老伯,便是因為顧忌著他們,才會話都沒說完,便急著離去么?”
謝放給薛晟斟了杯茶,“應該是。”
這茶便是他先前送出去的那一壺,對方既是不“領情”,他們也唯有自己享用了。
因著心里頭有事,薛晟只喝了一口便給放下了,他擰著眉,出聲問道:“南傾你覺得那兩人是什么來頭?”
薛晟同謝放以及隨行的暗衛阿達,包括護衛隊一行人已經來霞城三日。
這三日,他們四處打聽,跑遍了全城的大型碼頭,才在這個青山碼頭瞧見“隆升號”。
因著不知道船上現在是何情形,他們也便沒有冒然登船。
想著進一步打聽“隆升號”的情況再做打算。
隨之,這碼頭的挑夫卻是一個個三緘其口,基本上沒等他們開口,便揮著手,說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之后便像是身后有厲鬼在追他們似的,匆忙走人。
今日那位老伯是唯一愿意同他們說話的,可惜,才只是起個頭,對方就被“嚇跑”了。
謝放端起桌上的茶杯,“如果我沒有猜錯,這一帶應該屬于霞城內一個相當有勢力的幫派,宏幫所有。在霞城,宏幫是政|府都不敢管的存在。”
薛晟沉聲道:“你的意思是……隆升號便是被那‘宏幫’給扣下了?”
如此,難怪碼頭上所有挑夫都三緘其口,倘若連政|府都不敢管,老百姓又如何敢招惹?
謝放:“不出意外的話。”
薛晟眉頭緊擰:“那咱們接下來,應當怎么做?難不成,真要像那老者說的,交那入城費?”
謝放喝了口茶,輕搖了搖頭,“像是沒那么簡單。跑江湖,便需要拜碼頭,這是規矩。羅管事不可能不知道。可隆升號卻還停在那里。”
“你顧慮得極是。這碼頭一帶既然都是那宏幫的勢力,想必繼續在這一片待下去,是打聽不出什么的了。不若我們先回落腳的客棧,同客棧老板打聽打聽?”
謝放:“我已經讓阿達已經跟上那兩人,我們先回去。待阿達回來,看看有沒有探聽到什么。”
薛晟右手握城拳,興奮地叩擊左手掌心,“好啊!你這是黃雀在后啊!”
那宏幫的人派人跟蹤他們,南傾又讓阿達反跟蹤了回去!
妙,實在是妙啊!
第335章 體諒一二
青山碼頭。
“我們要進城!”
“憑什么不讓我們進城?”
“對!憑什么不讓我們進城?!我們要進城!”
隆升號的伙計們齊聚在碼頭上,一個個手里頭拿著棍棒,要求進城。
薛晟手里頭也拿了一個棍棒,行在隊伍的最前頭,大有當年帶頭大鬧隆升紡紗廠時維權討薪的架勢。
唯有謝放的手里什么都沒拿,只是望著碼頭不遠處山上的吊腳樓方向。
被伙計左右護在中間的羅管事費勁地踮起腳尖,著急的對站在自己左右兩邊的伙計們道:“你們別護著我了!快,快去護著二爺同薛經理啊。”
護著他一個小小管事做什么?!
“什么?”
“羅管事,您說什么?”
羅管事的聲音被大家伙的聲音給蓋過,他只得費勁地擠到東家同二東家的身旁,“二爺,薛經理,您二位要不要先去船上?待那坤爺出來也不遲……”
這萬一兩位爺有個什么損失,他如何擔待得起?
“都吵嚷什么?活得不耐煩了是吧?都回船上去!”
“回船上去!”
“要是有人硬闖,就休怪咱們不客氣!”
宏幫的人得到了消息,手上也拿著家伙,圍在碼頭。
兩幫人對峙著。
薛晟大聲道:“你們無權扣下我們的船,更無權將我們將我們攔在城外,我們要求見貴幫的幫主坤爺!我們要進城!”
“笑話!我們坤爺豈是你們想見就能見的?”
“我看你們是真的活得不耐煩了!”
一名混混抬起手中的長棍,就要往薛晟腦袋上砸。
一把槍抵在了對方的眉心,對方眼睛驚恐地睜大,那只高抬的手一動不敢動。
謝放睨向吊腳樓方向,語氣平靜地出聲問道:“現在呢?可以見了嗎?“
…
“這幫人終于熬不住了。”
碼頭不遠處的吊腳樓上,一名眉眼鋒利,身形健瘦的中年男子,手里頭拿著單筒望遠鏡望著江邊方向,唇角揚起得意的弧度。
“可不是。都說那隆升海運的謝南傾治下有方,手底下的人一個個也都是硬啃的骨頭,想要他們乖乖地交足‘進城費’只怕不易。瞧,進了咱們的地盤,還不是被我們所左右……”
“坤爺,那咱們現在過去?”
“不急。先熬他一熬,不給他們點教訓,怎么能讓他們乖乖聽話?”
“坤爺英明!”
“坤爺英明!”
“讓他們盡管鬧——”
被稱呼為坤爺的男子收起手中的單筒望遠鏡。
忽地,賈坤變了臉色。
他再次將單筒望遠鏡看向江邊方向,臉色陰沉地低咒:“他奶奶的!反了天了!”
“坤爺,怎么了?”
“坤爺,出什么事了?”
賈坤沒工夫搭理兩名下屬,他將手中的單筒望遠鏡往最近的那名下屬手中一塞,大步流星地下了樓。
…
“這位爺……這位爺,好說話!”
被抵著手|槍的混混沒了先前囂張的氣焰,顫抖著聲音求饒。
謝放提出要求:“帶我們去見坤爺。”
“怕他個屁!咱們人多!我倒要看看,是他開槍的速度快,還是咱們的動作快!弟兄們,就他一個人手中有槍!大不了,咱們先把這小白臉給拿……”
“砰——”
謝放毫無征兆地開槍朝開口說話的絡腮胡子大漢開了一槍——
子彈擦過塵土,在絡腮胡子大漢的小腿上勾出一道血痕。
“啊——”
對方發出一聲慘叫,痛苦地跪倒在了地上。
宏幫的人眼露驚恐,如同潮水般忌憚地往后退了好幾步。
沒有人懷疑,倘若方才謝放的槍口再往上舉一舉,此時跪在地上的只會是冒著熱血的尸體,而不會僅僅只是“擦傷”。
羅管事以及其他伙計則一個個崇拜地望著自家東家。
乖乖,東家是真是開槍啊!
只有薛晟見怪不怪。
南傾得殺伐決斷,這些年他是早早便見識過的。
…
“你們,你們倒是給,給我們上啊!咱們四五十號人,難不成,難不成還怕了他們不成?!”
大漢艱難地抬起頭,痛苦地發出命令。
人們卻猶豫著沒敢上前。
隆升海運的人是少,可……可這小白臉手中有槍啊!
“謝某無意冒犯,只不過真心誠意想要見貴幫主一命。只是如果大家執意不肯引路,那么,謝某也只能采用一些非常規手段了。”
在開過方才那一槍后,謝放便又立即轉過槍口,對準企圖逃跑的那名混混的眉心。
“我們老大是不會見你的!”
那混混雖然驚恐,到底還算是忠誠,哪怕有性命之虞,倒是也沒出賣自家老大。
謝放淺嘆了口氣:“這樣啊,那可惜了……”
嘴里說著可惜的話,手里頭扣動扳機的手卻沒有任何遲疑。
“住手——”
一道粗聲粗氣的聲音響起。
謝放抬起眼。
但見一名身量中等,相貌威嚴的中年男子在幾名屬下的陪同下大步前來。
賈坤厲聲道:“是何人膽敢在我宏幫的地盤上鬧事?”
謝放收起手中的槍,笑著道:“在下謝南傾。南傾無心鬧事,只不過,貴幫扣著謝某人的船,遲遲不讓卸貨,我的人也沒有辦法進城,這才求見賈幫主。誰知……賈幫主的屬下竟一直阻撓,南傾無奈,才只能用這種辦法,請動賈幫主,還望賈幫主體諒一二。”
第336章 放心不下
謝南傾?
他眼帶審視,打量著眼前過于年輕的俊美青年,眼底有著難以掩飾的錯愕。
他的確聽聞謝南傾接手了謝家,成為謝家的當家人,年紀輕輕便一手建立了屬于自己的隆升紡織廠以及隆升海運,還涉獵電影投資,賺得盆滿缽滿不說,便是在繁市那樣神仙打架的地界都站穩了腳跟。
可這會不會年輕得過了頭?
何況,謝南傾不是應該在繁市嗎?為何會現身霞城?
當著他的面,還能面不改色地拿槍指著他的人,全霞城都再找不出第二個來。
對于對方自報的身份,賈坤毋庸置疑。
此時除卻錯愕,賈坤心底不由對對方升起由衷的欣賞。
這樣的人若是能夠為他所用……
“坤爺,就是這個小白臉!就是他傷了咱們的兄弟,還威脅咱們……”
其中一名小弟見幫主來了,迫不及待地告狀。
蠢貨!
這不是擺明了告訴謝南傾,隆升的貨船之所以遲遲不能卸貨,都是他的意思嗎?
“啪——”
開口的混混話尚未說完,被賈坤反手打了一巴掌。
“坤,坤爺……”
被打了一巴掌的下屬不可置信地睜大眼睛。
為何,為何坤爺要讀這個小白臉這般客氣?
賈坤轉過臉,對著謝放一臉嚴肅地道:“原來是謝老板……是我治下不嚴,唐突了謝老板。別說是開槍給個教訓,便是一槍給崩了,我賈某也絕無二話。謝老板遠道而來,失敬失敬。”
“坤,坤爺!”
方才被子彈擦傷的那名下屬眼露驚恐,唯恐謝放當真會一發子彈了解了他。
謝放溫聲道:“既是底下的人自作主張,南傾又怎么能夠見怪于坤爺?坤爺,可否方便進一步說話?”
傳聞,謝南傾同方銘揚那個逃跑將軍交好。
方銘揚固然打戰不行,可人手上到底有兵,如今就駐兵在霞城附近,這個面子,賈坤自是不可能不給。
賈坤笑容“爽朗”:“當然。謝老板,請——”
“賈幫主請——”
謝放亦做了個請的手勢。
雙方“謙讓”了一番。
最后還是由賈坤這個東道主走在前頭。
薛晟同羅管事以及隆升號上的伙計們便當即跟上前。
賈坤微皺了皺眉,沉了臉色。
謝放停下腳步,他對薛晟道:“明誠,你先同薛經理他們回船上,回頭等我賈幫主談完事,再回去找你。”
賈坤眼底閃過一絲驚訝,閃過羅管事下意識擔心地道:“二爺,這恐怕(不妥)……”
羅管事的話尚未說完,便被薛晟給打斷,“如此,羅管事,我們先回船上去吧。這霞城的秋日可比繁市熱多了,我在這兒站的這會兒功夫,可是出了不少汗。回船上,你陪我飲一壺。”
薛經理同二爺向來情同手足,既是薛經理都這般說了,羅管事也便應了一聲,“哎,好。”
看著只身同那位坤爺離開的二爺,羅管事的眼底蠻是擔憂。
薛晟低聲道:“別擔心,這么多雙眼睛看著二爺是同宏幫的人一起離開的,不會有事的。“
南傾手中有槍防身,加之護衛隊也都在暗處,還有阿達暗中跟著,若是當真起了什么沖突,不至于當真無招架的能力。
羅管事自是不知這些,可想著薛經理說得有道理,這么多人盯著,若是二爺出了什么事,報社會大肆報道,當局處于輿論壓力,定然會出面干涉。
這樣一想,羅管事這才稍稍放了心。
…
“羅管事,你這頭再轉幾次,脖子都該酸了。來,喝茶,喝茶。”
登上隆升號,薛晟果然頭一件事便是喊羅管事一起喝茶,順便了解隆升號失聯的這段時間所發生的事。
羅管事向薛晟匯報了他們這這段時間的經歷之后,便開始頻頻走神。
“薛經理,你說……這二爺同那宏幫幫主走了都好好幾個小時了,應當不會有事吧?”
薛晟將茶杯滿上,勸說羅管事喝茶。
“你就放心吧,那宏幫若是當真有意為難南傾,有的是辦法,比如這次拒絕同南傾交談,偷偷把人擄走什么的。何必大庭廣眾之下同南傾一起離開?”
薛經理這,這么說,是有一定道理。
可二爺沒回來,他這心,就是放不下吶!
“二爺回來了!”
“二爺回來了!”
忽地,門外傳來伙計們高興的呼喊聲。
只見方才還四平八穩地坐在椅子上喝茶的薛晟,“啪”一聲,將手中的茶杯給放桌上,迎上前去,“南傾,如何?那賈坤怎么說,可愿意將隆升號放行?還有,那老家伙沒為難你吧?”
第337章 我同意了
“沒有,賈幫主并沒有為難于我。”
“當真?你開槍打傷了他的人,他當真沒有為難你分毫么?”
擔心謝放報喜不報憂,薛晟仔細觀察他的神色,反復同他確認。
謝放搖頭,“確實并未為難我,賈幫主知曉我同方將軍頗有私交,臨走前,還托我向方將軍問好。”
薛晟眼睛亮了亮,驚喜地道:“這么說,你托方將軍寫的信并未派上用場了?”
原來,謝放聽聞方銘揚亦駐軍霞城,曾特意書信一封,托對方給他寫一封“照拂”信,為的就是以防宏幫到時候有意為難,仍舊不肯方行“隆升號”,他便出示這封信。
宏幫在霞城雖稱霸一地,可方銘揚手里頭有軍隊,賈坤自是不得不顧忌一二。
謝放:“我尚未出示方將軍的信,賈幫主便同意將隆升號即日放行。”
兩人一邊說著,一便往里走。
阿達同羅管事跟在兩人身后。
“真的假的?那姓賈的有這般好說話?你去了這么長時間,累了吧?來,先喝杯茶。”
羅管事幫忙收拾著桌子,將他先前用過的杯子給撤走。
薛晟將自己方才的主位讓給了謝放,拿過自己用過的茶杯,坐到先前羅管事的那個坐位,用桌上沒有用過的空茶杯,給謝放倒了杯茶。
謝放端起茶喝了一口,“賈幫主同意放行,只是在此之外,對方還提了一個要求。”
羅管事著急地問道:“那位賈幫主提了什么要求?”
謝放:“賈幫主問我,日后可有意在霞城做生意。他提出若是隆升有意開拓霞城的市場,宏幫愿為隆升保駕護航。”
薛晟沉聲道,他問謝放:“這天底下可沒有掉餡餅的事,對方可是提了極為荒唐的條件?”
謝放慢條斯理地喝著茶:“嗯,往后每個季度,隆升向霞城交一筆合作費。具體費用,根據隆升當季的營收利潤來決定。當然,規定合作費用,即不管日后隆升營收如何,合作費都不能小于該費用。如此,宏幫可保證只要在霞城范圍內,無人為難隆升。”
薛晟氣憤地拍了桌:“好啊,空手套白狼呢這是。這霞城,除了他們宏幫,還有誰有只手遮天的能力?說什么合作費,這難道不是保護費?這是勒索!我們應當去報官!”
羅管事憂心忡忡地道:“這位賈幫主著實是獅子大開口,只是報官怕是無用。我們的船只被扣的這幾日,不是沒有嘗試過報官,當地官員根本不受理,想來平日里沒少收過好處。”
謝放將茶杯輕放在桌上:“我同意了。”
…
“什么?!”
“什么?!”
薛晟同羅管事近乎異口同聲地問道。
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過激動,薛晟深呼吸一口氣,他平緩了心緒。
“為何?霞城距離繁市萬里之遙,咱們這次也才只是首次同霞城合作而已,日后是不是要長期合作,還要根據市場的反饋再做決定。隆升未來是不是要深耕霞城市場都不好說,你為何……”
南傾為何要答應下來?
謝放不疾不徐地道:“這幾日,你我走訪霞城,相信明誠你亦發現了,霞城的機器制造業不算發達,隆升的布匹進入霞城有極大的優勢,我看好這里的市場情景,這是其一。其二,霞城地理位置特殊,易守難攻。若是日后當真全面開戰,我們可以退守此處。若是往內陸腹地遷移,也較為便利。”
說白了,謝放看中的不僅僅是霞城的市場,更是霞城的地理位置。
薛晟沉思片刻,他看著謝放:“你是擔心日后繁市亦會像北城那樣淪陷么?想來不至于……繁市各國勢力盤踞,東洋人胃口再大,難不成還能冒著得罪其他國家的風險,執意開戰?”
謝放謹慎地道:“亂世之中,多謀劃一份,他日總歸多一個退路。”
上一世,他日日沉溺在醉酒之中,對時局乃至對自己的性命皆不關心。
阿笙帶著他,一路搬家,一路躲炮火。
后頭總算戒了酒,以為他同阿笙便能廝守下去……
他不知這戰火何時會熄,總歸活著……才能見到。
羅管事還是心有不甘:“可咱們就那樣將一個季度的營收利潤拱手交給宏幫,這未免也太……太憋屈了。”
謝放輕笑:“不憋屈。咱們在這霞城人生地不熟,背靠宏幫,自是要便利許多。何況……”
謝放笑睨了眼薛晟,“羅管事可知,明誠當初是如何進的隆升?”
當年薛晟以小小賬房的身份進入才剛剛成立的隆升,且還是因為帶頭鬧事討薪被二爺發掘,進了隆升之后便平步青云。在謝放為來繁市之前,更是將成立新廠的事情全權交由薛晟處理,薛晟無意于隆升的二當家。
從一介小小賬房到如今的隆升二當家,長慶樓的老板,薛經理傳奇一般的人生,隆升上下誰人不知?
羅管事遲疑地道:“薛經理是賬房先生出身……二爺為何忽然問起這個?”
薛晟卻是一下子明白過來,“南傾,你的意思是……”
謝放勾起唇,“作陰陽賬本便是了。”
這可是當初和他收購志杰紡紗廠,賬房先生們的老把戲了。
所謂陰陽賬本,說白了,便是作假賬。一個是內部賬本,一個便是專門對付外頭的人查賬用的。
當初在志杰紡紗廠,薛晟便是不愿同那些賬房先生們同流合污,故而才會受盡排擠,乃至他一個賬房先生被調去車間做苦力。
薛晟最不恥便是假賬的行為,到底有些猶豫:“這……這會不會太不地道了一些?”
謝放朝薛晟笑了笑,“同非常人,辦非常事。這叫……隨機應變。”
這做假賬也有講究,有高明同低下之分。
越是高明的賬房先生其作假本事自是愈天衣無縫,薛晟當初不過才初出茅廬,就看出了隆升幾個老賬房先生所做賬目的貓膩,勿論是久經商場的現在,自是愈發爐火純青,便是日后宏幫請了賬單先生來查賬,也絕不會瞧出端倪來。
薛晟眼睛瞪圓,“女干商啊你!”話鋒一轉,也笑了,“不過,我喜歡。”
謝放端起手中的茶杯,“過獎。”
羅管事:“……”
二爺同薛經理如此光明正大地商量著做假賬,這真的好嗎?
不過一想到到時候坑的是宏幫的人,又覺得……太過癮了!
…
宏幫行事貪婪、蠻橫,好在算是言而有信,謝放同賈坤談成“合作”后,當日碼頭上盯著“隆升號”的人便撤走了。
“隆升號”得以順利卸貨。
交貨期雖然延遲了幾日,因著謝放同薛晟親自來霞城的這一趟誠意,解釋過后,大部分商家也都表示了理解。
盡管如此,謝放還是主動讓了兩分利,如此,更加深得當地商鋪掌柜的好感。
隆升號要返回繁市,會在個別城市停靠,再繼續返航。
不少商鋪選擇隆升號出貨,如此,謝放讓出的那兩分利不但賺回來了,甚至還有盈余。
“隆升號”得以順利放行的當日,謝放便拍了一份電報回繁市,以報平安。
阿笙那邊也很快回了電報,祝二爺同薛先生一路順利的同時,表示繁市這邊亦一切都好。
謝放同薛晟可搭“隆升號”返程,不過兩人都覺水路太慢,處理完霞城的事,便還是同來時一樣,帶著護衛隊同暗衛阿達,搭火車回去。
…
因著趕時間回去,阿達沒買到頭等車廂的票,謝放同薛晟只能坐二等車廂回去。
比起一人一座,座位寬敞,車廂上還有餐廳、衛生間的頭等車廂,二等車廂雖說也是軟座,可嘈雜許多。
火車還沒開動,小販可隨意上車兜售吃食。
一些上車晚了的旅客,還得同小販們搶站的位置,可謂是人擠人。
“呼,總算是擠上來了……”
薛晟手上拎著行李箱,困難地擠上車廂。
一轉過頭,不見了謝放,趕忙放聲大喊:“南傾!”
“我在這里。”
謝放在薛晟的肩上拍了一下,“阿達已經找到我們的位置了。在那邊。你隨我來。”
“喔,好。”
薛晟跟著謝放,往阿達所在的方向挪動。
…
“先生,太太,請問要不要買報紙?”
“先生,太太,要不要買份報紙?”
“先生太太,買份報紙吧!”
“哎!做什么?做什么?火車馬上要開動了,快下去,下去——
兩人總算坐下,前頭幾節車廂,報童在挨個車廂問有沒有客人要買報。
謝放在閉目養神,聽見工作人員對報童的呵斥聲,他微擰著眉,睜開眼,對坐在身后的阿達低聲吩咐去買五份報紙過來。
“留一份,多的你隨機送便是了。”
這幾日,為了能夠早點回去,謝放同薛晟兩人都沒怎么休息。
坐下后,薛晟亦把眼睛給閉上了。
聽見謝放對阿達的吩咐,薛晟原先納悶,他同南傾挨著坐,報紙買一份便是了,為何買這么多份送人?
睜開眼,瞧見全身都打著補丁,深秋也只穿著短舊麻布衫的報童,心里頭一陣嘆息。
阿達手里提拿著報紙歸來。
他依言,只留了一份,剩下在回位置的途中,隨機送了一位丈夫想要買報,妻子抱著腿上的孩子,輕聲反對的年輕夫妻,一位帶著眼鏡的孤身老人,還有一份人客氣同他要的,他也便給了。
“二爺,給。”
阿達將報紙遞給謝放。
謝放見薛晟盯著阿達手上的報紙,出聲道:“先給明誠看過吧,我不急。”
“我不……”
他這會兒困得要死,只想要睡一覺,真沒有要看報的意思。
阿達已經遞他手上了。
既是南傾的一片好意,薛晟也便只好接過,“多謝了啊。”
薛晟將報紙隨意地攤開——
“繁市上空驚現敵機,市區多處房舍、商鋪被炸毀,據不完全統計,市民死傷共計……”
薛晟一下坐直了身子,他下意識地轉過頭去看謝放。
謝放敏銳地察覺到好友的反常,出聲問道:“可是出什么事了?”
“沒……”
薛晟還想瞞,謝放朝他伸出手,沉聲道:“將報紙給我。”
第338章 自是信你
“南傾……”
薛晟下意識地拿手擋在報紙上。
謝放視線下移,“報紙給我。”
語氣聽著平靜,可薛晟哪能不知,若是自己執意不給,南傾多半便讓阿達去重新買一份了。
“好,我可以將報紙給你,不過你……你千萬要冷靜一點。”薛晟遲疑地將報紙給遞過去。
謝放沉默地接過。
攤開的第一頁,便是薛晟方才翻看的那一頁——
“繁市上空驚現敵機,市區多處房舍、商鋪被炸毀,據不完全統計,市民死傷共計七十余人。除此之外……”
謝放瞳孔微縮,他迅速地往下看。
“你先別著急,我看了這次敵機的掃射范圍,并未涉及租界。當初無論是廠房,還是小洋樓,都在租界。長慶樓所在的思遠路雖不在租金,可離租界極近,想來不會有事。”
知曉謝放在擔心什么,薛晟趕忙寬慰道。
謝放也注意到,此次敵機掃射的范圍,并沒有涉及思遠路一帶。
倘若阿笙同方叔當時在店里,應當無事。怕只怕……
總歸,沒見到人,懸著的心又如何能放下?
…
“怎么會這樣?東洋人竟也對繁市發動了空襲!”
“不知繁市可會步北城的后塵,倘若那樣,百姓就太遭殃了。”
“那幫該死的東洋人!”
火車上大部分的旅客,都是去往天南海北,像是謝放同薛晟一行人這般,有親朋在繁市的并不多。
因此,人們固然憤慨于東洋人的所作所為,可更多依然只是當成新聞來談論,并不如何心焦。
薛晟將聽著旅客們的議論聲聽在耳里,見謝放仍舊盯著報紙,面色凝重,不知在想些什么,心里頭還是擔心。
他猶豫地低聲開口:“東洋人便是再猖狂,斷也不會將炮彈往租界區射。報上不是也報道了嗎?各國已經向東洋人發起抗議,要求東洋人致歉。”
謝放面色沉沉。
所謂致歉,無非是東洋人賠點錢,轉讓點權益,而那些錢,那些權益全是啃噬他們的血肉,再拿去同他國分食。
而那些因戰火而死去的同胞卻再也不能死而復生,因為戰火而支離破碎的家庭再難團圓。
謝放心中氣血翻涌,只恨自己一介商人,手中無權無兵,不能報效于國家,為同胞們多做實事。
此時縱然歸心似箭,可謝放也深知,此刻,縱然再心焦,也無用。
知曉明誠擔心自己,他到底還是應了一聲,“嗯。”
薛晟見謝放終于有回應,在心底舒了長長的一口氣。
原本還想說些什么緩和下氣氛,想了想,還是沒有再出聲。
阿笙,方叔他們此時在繁市,隨時都有遇險的可能,換做是他,也不會有人任何說話的心情。
…
地方戰事加劇,路上多地交通受阻。
從霞城出發,火車上尚有地方落腳,每過一站,逃難的難民便越多。
回來的這一路,哪怕是日夜兼程,竟也花了大半個月。
火車鳴著汽笛緩緩進站。
“讓讓,兄臺,麻煩讓讓,讓我過去一下。”
“借過,借過一下……”
“鞋,呀!我的鞋!”
…
“親,娘親……”
“哇嗚嗚,娘親……”
“慧兒,慧兒!!娘親在這里!”
“慧兒……”
倘若說,沿途火車站的站臺只是人山人海,那么這一次火車站臺幾乎是人挨著人。
有背著包袱,拎著行李箱,同家人一起艱難地擠過月臺的,也有丟了鞋,想要回頭找鞋,卻連彎腰的空襲都沒有的,還有的孩童同母親走丟,站在原地大哭……
人群的響聲,婦人的叫喊聲,孩子的哭聲交織成一片。
薛晟望著窗外密密麻麻,拖家帶口,掣箱拎包,吵吵嚷嚷,你推我擠的人們,許久都回不過神來。
這還是當年那個男女往來,不慌不慌,氣質摩登,叫他一眼難忘的繁市么?
謝放沉聲道:“城內局勢只怕不容樂觀。”
好友突如其來的一句話,叫薛晟一顆心如瞬間失重一般,重重地往下墜。
南傾說得極是,城內局勢不容樂觀,才會有大量百姓逃出城。
…
車上的人還沒有從火車上下來,站臺的人就迫不及待地往前擠。
從車廂上下來,薛晟便被人群給被動地擠著走,若不是阿達從后頭拽了他一把,他只怕早已被人群給沖散。
一行人出了站臺,情況才稍微好轉一些。
不清楚城內情況,因此,謝放建議薛晟同他一起先回小洋樓,這樣彼此也能夠相互有個照應。
薛晟也記掛著阿笙同方慶遙他們的安危,也便同意了下來。
昔日火車站外車水馬龍的景象,如今蕩然無存,到處都是慌張逃難的市民。
有人力車拉著一對夫妻抵達火車站,阿達便攔下了人力車夫。
平日里一元便足以繞匯江路圈的人力車,今日只是去小洋樓所在的租界地區,竟是開口就要價兩個大洋。
“兩塊銀元?這位大哥,您是不是說錯了?”
這錢便是連他也出得起,勿論二爺,可不愿被當成冤大頭。
這同去街上明搶有甚分別?
“阿達——”
謝放喚了阿達一聲,朝后者搖了搖頭,“答應便是了。”
城內不少人都在往外逃,這個時候出來拉車,分明拼卻的再不是體力,而是性命。
“二爺——”
阿達還想說些什么,收到二爺不贊同的眼神,也便微低了低腦袋,收了聲。
謝放出聲吩咐道:“你再去攔一輛給明誠。”
“不用,你們先走,我在這里稍微等一下,應該很快就有(車)……
薛晟的話尚未說完,聽見半空傳來巨大的轟鳴聲。
薛晟的心莫名一緊,“這,這是什么聲音?”
怎的他此前在繁市從未聽過?
謝放面色凝重:“可能是東洋人的敵機。”
“什,什么?!”
來不及解釋,謝放拽住薛晟,轉頭對阿達以及身后的護衛隊疾聲道:“快,大家離開火車站,往対街跑!找安全的地方躲避!不要在街上。”
薛晟還沒反應過來,就被謝放拽著出疾步走下火車站,往対街跑去。
兩人連行李都來不及拿。
阿達緊跟在兩人后頭。
薛晟被謝放拽著的一路,竟瞧見不少百姓同他們一樣,也都紛紛找建筑掩護。
幾乎是三人才躲進一家空置的店鋪。
“砰——”,“砰——”幾聲巨響驟然響起。
薛晟下意識地轉過頭,親眼瞧見方才完好無損的火車站,夷為平地。
尖叫聲同痛苦的呻吟聲此起彼伏……
薛晟呆立在遠處。
是不是,倘若方才他同南傾還待在火車站……他同南傾以及阿達三人此時便已丟了性命?
第一次,薛晟體會到,原來戰火是如此地殘酷且不留情面……
…
擔心還會有敵機轟炸,薛晟同謝放以及阿達三人,只能繼續躲在原處。
三人的神經緊繃著。
畢竟,誰也不知道,敵機會不會向街鋪這邊投放炸|彈。
不知時間過去多久,飛機的轟鳴聲終于遠去,謝放沉聲道:“趁天還沒黑,我們得盡快回租界。”
否則,天黑若是還沒有回到租界,只會多一分危險。
剛剛才撿回了一條小命,此時無論謝放說什么,薛晟自是唯有點頭的份。
…
兩人的運氣不錯,路上碰見同樣住在租界,同時也是長慶樓的熟客,威爾遜先生。
威爾遜載了三人一程。
謝放從威爾遜口中得知,租界內暫時是安全的,并未受到太大影響。
不過威爾遜一家人不日便啟程回國。事實上,不止他們一家,同他們毗鄰的好幾戶人家都是,都打算回國。
謝放同薛晟越聽,心底越沉。
如果說外賓都打算離開,只能說明繁市的局勢十分糟糕。
搭車回到小洋樓,恰是日暮時分。
夕陽的暖光照在小洋樓,為屋檐度了一層金光,也照在院子里簡陋的帳篷上……
“怎,怎么回事?我,我們沒走錯吧?”
薛晟反復看了看大門,又看了看屋子。
的確是南傾同阿笙的住處沒錯。
可這院子里的帳篷是怎么回事?
就在這時,屋子的大門打開,從里頭出來好幾個陌生臉孔。
薛晟心底一沉,“南傾,你說這是怎么回事?該不會是阿笙同方叔兩人出了什么事吧?”
謝放往里走:“應該不是。如果阿笙出了什么事,方才威爾遜先生不會不對我們提及。”
這幾張陌生面孔,看起來有大有小,像是一家人……
“你說得也有道理,那這帳篷,還有那些人是……”
薛晟的話還沒說完,屋子里頭總算走出一個熟悉的面孔——
“阿笙少爺!是二爺!二爺回來了!二爺回來了!”
幾乎是視線才同二爺對上,福旺便轉頭朝屋內大喊。
薛晟:“……”
合著,他成了透明的了?
謝放卻是聽見福旺喊阿笙的那一刻,心里頭的石頭總算落了地。
阿笙是平安的。
…
不一會兒,阿笙懷里抱著個女娃娃,神色匆忙從屋子里頭快步走出。
夕陽的暖光照在院子里,也照在謝放的身上。
有些反光,五官輪廓不是那么清晰,即便如此,阿笙仍舊憑借身形確定——是二爺!
“來,方掌柜的,把丫頭給我吧。”
一位年輕的婦人從屋里走出,想來也聽見了福旺的喊聲,知曉是屋子真正的主人回來了,因此有些拘謹,又有些局促地出聲讓阿笙將女娃給他。
薛晟看著阿笙懷里的女娃被接過去,走上前,打趣阿笙道:“阿笙,倘若不是我同南傾才走了一個多月,我都要疑心,你是不是瞞著我們,娃都生了……”
阿笙的視線方才從二爺身上收回,有些慌張地解釋:“不,不是,我方才是在給丫頭喂飯……”
只要是不太長的句子,阿笙如今都已經能夠說得較為流暢。
可一著急,還是會有點結巴,有時,還有些詞不達意。
謝放握上阿笙的手,“什么都不必解釋,我自是信你。”
第339章 過來一下
觸手冰涼。
阿笙這才注意到,在繁市已然入冬的此時,可二爺外頭竟只罩了件薄外套,也難怪二爺的手會這般冷。
不僅是二爺,薛先生同阿達兩人也是,均衣衫單薄。
阿笙拉著二爺往里頭走,“外頭冷,先,進屋……”
方才因著見到阿笙太過高興,阿笙說話時薛晟沒反應過來,他又是震驚又是驚喜地睜圓了眼睛,“阿笙!你,你會說話了?!”
“是,就是有時候還是說得有些慢。來,薛先生,二爺,快,快進屋。熱茶同點心都給兩位備好了。”
方慶遙從屋里頭走出,招呼謝放同薛晟快快進屋休息。
余光瞥見阿笙同謝放兩人拉著的手,只是瞧了一眼,到底很快便又移開了。
…
屋里很是熱鬧。
有四、五個小孩兒跑來跑去。
瞧見謝放同薛晟兩人在方慶遙、阿笙父子兩人的陪同下進屋,大人忙喝止住小孩兒,牽了自家小孩兒的手,同方才阿笙懷里抱著的女娃母親,那位年輕婦人一樣,局促又拘謹地低頭出了屋子。
孩子們被大人給相繼帶出去之后,屋里就一下空了起來,亦是安靜了許多。
“這幾個人都前陣子長慶樓還營業那會兒,躲防空警報時認識的。他們當中有的家人去世了,有的家里只剩下母親……我同阿笙瞧著他們實在可憐,就暫時收留了他們在這兒躲一躲。
他們也就是住個四、五日,已經聯系了城外的親戚,尋個安全一些的日子便會出城。噢,對了,他們也不肯住屋子里,就在外頭的帳篷湊活湊活。”
方慶遙這房子到底是二爺的,擔心二爺心里頭會不快,一進屋便低聲同二爺解釋著。
謝放自是不會在意這些,“都是同胞,自是應當守望相助。往后若是有人上門向我們求助,能幫便幫。”
方慶遙神色動容,應了一聲,“哎。”
薛晟卻是吃了一驚,倒不是因為阿笙同方叔兩人領回這么多陌生人,他的注意力在方叔所說的第一句話上,“長慶樓前陣子營業,方叔您的意思是,長慶樓現已不再營業么?”
薛先生是長慶樓的老板之一,當初亦是他看下門面,出錢投資,否則這長慶樓也開不起來。
可如今,長慶樓卻偏在他同二爺不在時暫停營業,方慶遙于心有愧:“說來話長……回頭我再同您詳說。我先帶您同二爺去吃點東西吧。”
…
陶管事同夫人一起在收拾餐廳。
瞧見二爺同薛先生兩人從外頭進來,他放下手中的茶壺,眼眶濕潤地迎上前,“少爺,薛先生,你們可算是回來了……”
陶嬸手里頭拿著抹布,亦是眼眶泛紅地望著兩人。
在這戰火紛飛的年月,再沒有什么比平安團聚更為可貴的了。
“勞您牽掛了。”謝放握住陶管事的手,不經意瞧見了后者發鬢新添的幾縷白發,心底淺嘆了口氣。
“只要您同薛先生能平安回來,說什么牽掛不牽掛的。不知道您同薛先生今日回來,也沒能提前備好吃的,這是糕點,您二位先吃點墊墊肚子,我已吩咐了廚房下兩碗面,很快便好。”
陶管事強忍著淚意,低頭替自家少爺推開餐椅。
“您還真別說,我還真餓得不行了,那我可就不客套了。”
薛晟說著,便在謝放旁邊的座位坐了下來,從碟子上拿了一塊棗花酥,塞進嘴里,大口,大口地吃了起來。
看得出來,是真餓了。
阿笙將陶管事提前沏好的那杯茶,給遞過去:“您慢些吃,小心,別噎著。”
“唔,唔,唔……”
薛晟一面忙不迭地點著頭,一面吞咽著食物。
阿笙叮囑完薛先生,順手也給二爺倒了一杯,拿了一塊棗花酥。
謝放看了眼棗花酥的樣子,笑著對阿笙道:“是你做的吧?”
福旺朝二爺豎起大拇指,“二爺您可真厲害,您都還沒嘗呢,只瞧出來是阿生少爺做的棗花酥了。”
薛晟就著茶,將嘴里的棗花酥給吞咽下去,“你們是不知道,去霞城的那些日子,南傾的胃口就小雞仔那么丁點大……估計胃口就是被阿笙給養叼了。”
阿笙當即擔憂地看著二爺。
二爺在霞城吃得很少么?
也是,二爺喜歡口味清淡的,霞城的食物大都重口。
注意到阿笙眼底的憂色,謝放解釋道:“明誠夸大其詞罷了。”
薛晟下意識地為自己辯解:“我哪里……”
桌子底下,他的腳被輕踢了下。
薛晟:“……”
成吧,他吃他的棗花酥。
唔,果然還是阿笙的手藝深得他的脾胃!
…
兩碗蔥花排骨面被端上來。
大家伙也便默契地停止說話,好讓謝放同薛晟兩人能夠安心地吃面條。
待兩人吃過飯,福祿將客房也收拾出來了。
陶管事便安排福祿帶薛晟去客房休息。
因著謝放同薛晟兩人的行李箱棄在了火車站,他的換洗衣物只能暫時借用謝放的。
謝放的房間,照舊是定期都有人打理,阿笙亦是時不時會給二爺的房間通風。
…
謝放回到房間,外頭天色已經黑透。
二爺的房間就對著樓下院子,院子里現如今支著帳篷,只要抬頭,便會瞧見房間里的情況,到底不大方便。
阿笙去將窗簾給拉上,回過身,“二爺可要先泡個澡?”
“先不忙。”
謝放在床上坐下,朝阿笙招了招手,“過來一下。”
阿笙挨著二爺身邊坐下。
“阿笙現在話說得極好。”
阿笙未曾料到,二爺叫他過來的第一句話,便是夸他話說得極好,耳朵一時有些充血。
謝放:“喚一聲南傾聽聽。”
阿笙倏地一怔,片刻,臉頰驀地紅透。
第340章 喜歡南傾
“我去放,放,洗澡水。”
阿笙“騰”一下,從床上坐起身,快步去了浴室。
水聲嘩嘩地響著,阿笙蹲在浴缸前,將手放在水里,感受著水溫一點點地升高,神情很是有些懊惱。
他方才跑什么?
明明,明明在心里已經練習了無數次……
水深漸漸地沒過手腕,阿笙忽地想起自己進來得匆忙,二爺的換洗的衣物都忘了拿。
手撐在浴缸上站起身,阿笙推開門。
房門恰好被推開,阿笙下意識地往后退了退。
謝放手里捧著衣服,眼底噙笑,“我還以為你在這里面,不打算出來了。”
二爺又揶揄他。
“水差不多了,您,您看看,是不是還要再添水。我,先出去了。”
阿笙羞惱地瞪了二爺一眼,紅著臉,低頭往外走。
一只手抓住阿笙的手腕,謝放身體微傾,附在阿笙的耳后,“陪陪我。可好?”
熱氣吹拂著阿笙的耳廓,耳朵上的溫度驟然攀上。
阿笙幾不可見地點了點頭,腳步到底是沒有邁出去。
…
阿笙將二爺手中換洗的衣服放在高處,以免等會兒不下心被水給打濕。
轉過身,瞧見二爺在解外衫的扣子,修長的無名指上,戴著一枚黃金圈戒。
同他手上的戒指,是一對。
二爺是什么時候戴上這枚戒指的?
是出發去霞城的當日么?
阿笙想到自己剛戴上戒指的那幾日,不時有客人同他道喜,還有熟客問他可是同某家姑娘訂了親,直至爹爹謊稱他已經同姑娘訂了親,才漸漸地沒有人再打聽他手上這枚戒指相……
二爺呢?
可有人問過二爺,是否家中已娶了親?
二爺當時又是作何回答的呢,會如何解釋手上的這枚戒指?
戒指在浴室的燈光下,泛著金色的光。
其實,如果想要不被人問及,摘掉戒指便可。
可這枚戒指,卻還是配戴在二爺的手上。
阿笙緩緩地走上前,將手放在二爺的扣子上。
兩人的手觸碰到一起,兩枚戒指終于挨到了一處。
阿笙低頭,輕輕地落下一個一吻。
謝放眸光陡然轉深,他倏地攬過阿笙的腰間,抬起阿笙的臉頰,親了上去。
…
自從在火車上,得知繁市遭到敵軍空襲,謝放的一顆心始終懸在半空中。
拿不準繁市眼下是何局面,不確定阿笙,方叔以及陶叔他們是否都還平安。
恨不得火車快一點,再快一點,最好下一站便是繁市。
防空警報響起,他拽著明誠往対街跑去的那一刻,心里頭只有一個念頭——
他還沒有見到阿笙,他絕不能讓自己出事。
圈在阿笙腰間的手臂收攏,謝放加深了兩人之間的吻,將這段時日的擔心、害怕、思念……悉數傾訴在這個深吻里。
這段時間,牽腸掛肚的人,又豈止是二爺一個?
阿笙在繁市,對二爺的擔憂同牽掛一點不比二爺少。
忙起來還好,只要閑下來,便會瘋狂地想念二爺,常常魂不守舍。用爹爹說的話就是,像是被勾了魂了。
唇瓣相貼的那一刻,他方才切切實實地感受到從未有過的踏實,像是魂魄終于歸到了實處。
阿笙的身體輕顫,卻是沒有任何閃躲,反而雙手圈住二爺的脖頸,閉上眼,將自己的身子愈發地貼向二爺,承接二爺的吻。
…
阿笙身上的衣物被除去。
身子被二爺抱進浴缸的那一刻,阿笙迷迷糊糊地想,明明是他給二爺放的洗澡水,怎么反而他先進了浴缸。
眼下這場景,令他想起手受傷的那一段時間,二爺事無巨細地照顧他沐浴,想起二爺的指尖曾如何撫過他的肌膚……
身子被從后面抱住,一個又一個炙熱的吻,落在他的耳尖,耳后的肌膚。
綿密的親吻,如同一張無形的網將他罩住,阿笙的回憶因此中斷,他的大腦再沒有辦法一心兩用,
到后頭,阿笙不知道是他被水溫被泡得升高了溫度,還是他體內的溫度原本就在升高,明明外頭寒風呼嘯,平日里洗澡也是盡可能速戰速決,可這會兒竟覺著熱,甚至熱得冒汗。
謝放圈在阿笙腰間的手往下,阿笙的身子倏地一陣戰栗,“唔……”
阿笙發出后一聲沙啞的悶吭。
水波涌動,阿笙的呼吸愈發地急促,戴著戒指的那只手陡然抓緊二爺的手臂,戒指在水波里晃著金色的、曖昧的暖光。
水波漸漸地平息,阿笙微張著嘴,向后倚在二爺的胸膛微喘著氣,臉頰殷紅,唇瓣微微有些紅腫。
阿笙泡在浴缸里,可他整個人卻仿佛才從水上撈起一般,濕淋淋的,便是額頭的幾縷頭發都給汗水所打濕。
感覺到后背因出汗而有些黏膩,阿笙動了動。
隱忍、克制聲音幾乎同時響起,“莫動。”
阿笙當即停住了動作,不是因為聽見這句話,而是因為兩人的身子更加相貼。
謝放聲音沙啞,“阿笙可要先出去?”
阿笙從水里起身。
謝放眼底并未有任何意外或是失望神色,他的身子仍浸在水中,身子向后倚著在浴缸,雙目閉著,呼吸灼|熱。
他在等阿笙出去。
否則,他怕自己竭力的忍耐會功虧一簣。
為何沒聽見腳步聲?
脖子攀上一雙手臂,謝放驀地睜開眼。
阿笙緩緩坐在二爺的腿上,分明羞得脖子都紅了,迎向二爺的眼神卻半點沒有怯意。
身子有部分不在水中,微微輕顫著。
阿笙將身子貼向二爺取暖,唇瓣輕觸后者的耳朵,“喜歡,南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