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餐桌上的氛圍徒然陷入沉默。
松田伊夏筷子一僵, 原本伸向厚蛋燒的動作硬生生瞬變,夾下一塊魚肉來。
他沒急著吃,現在也咽不下去什么東西, 好似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挑著魚刺,目光卻已經投向了那邊。
桌下。
被勒令穿了拖鞋的腳從毛茸茸的內里中伸出, 精準地踩上對方腳背。
腳尖輕輕摩擦過皮膚,話語里都帶著幾分調笑的意思:“你就不怕引狼入室啊?”
“雖然我昨天承認了接近你是因為那串紅繩, 但是安室先生就沒有想過,我在虹昇大廈時就已經和貝爾摩德見過面, 為什么還要在不知道你是公安的情況下和你保持關系?”
目光如有實質地落在對方身上, 掃過脖頸,沿著小麥色的皮膚滑動, 再往下, 落在隱約被頂出胸肌輪廓的居家服上。
被目光掃過的地方都留下一片燙意。
少年身上穿著屬于安室透的居家服, 整個人籠罩在那股洗衣液混著淡香的氣味里, 好似一個溫暖而緊密的標簽。
衣服和桌子擋去他身上完好白皙的皮膚表面, 單單露出那些“作秀”的位置。
分布在耳后、脖頸和胸口的牙印紅痕,微腫的下唇,好似真的有過一晚意亂情迷。
“難道你就一點都不相信自己的魅力?”松田伊夏撐頭看著他, 聲音逐漸壓低, “就不怕讓我住在這,哪天被我闖進房間……”
他咽下文雅的“登堂入室”、“吃干抹凈”等話語, 選擇用最簡單樸素的達成刺激效果。
眼眸一彎, 聲音刻意壓低, 勾出引人遐想的旖旎:“……被我把雙手綁在床頭騎到哭?”
喉嚨滾動。
兩腿一動, 那只在自己腳背上不安分亂動的腳被夾在小腿之間,無法掙脫。
暈開一片冰涼。
安室透有些咬牙:“…你到底從哪里學來的這些話?”
而且這句話很有水分。以松田伊夏這嘴巴能說行動在線但一動一碰就顫的模樣, “哭”這個詞形容的估計是他自己。
“無師自通?”松田伊夏眨了眨眼睛,“而且我這幾年去過不少地方,看得多自然耳濡目染。安室先生,我可不是什么乖弟弟,不多想就把我招進家來,很容易出事。”
“當然——”他拖長聲音,“如果你也樂在其中,那我也不是不能搬來打擾你。”
安室透放下手中的水杯。
……太快了。
他想,自己追得太快、太緊了。
松田伊夏顯然開始拼命往后退縮,試圖用那些曖昧不明的話把方才的事情掩蓋,在昨晚的吐露真心后再蒙上一層若有若無的面紗。
在謀得了“搭檔”這個身份后,又急著想要把其他所有的牽連都撤回去。
安室透冥冥之中有種預感,如果他順著對方的意思往下,回到最合他心意的、半真半假的相處,一切結束之后,松田伊夏就會像個漂亮的肥皂泡一樣消失無蹤。
他的視線下意識落在對方脖頸上。
那里有一圈新鮮的、駭人的青紫掐痕。
幾小時前,掀開對方被子一角時,看見睡夢當中,那雙蒼白骨感的手,就落在他自己的脖頸上。
少年無知無覺。
安室透在床邊坐了很久。
久到已經日出,陽光照亮房間,掃除黑暗。久到少年在睡夢中驚醒,問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
他只說自己要去晨練,心中大概有幾分害怕對方醒來,發現室內空無一人。
要提前說明才安心。
既然昨晚都已經坦誠,他沒理由再遮掩,用其他的目的、理由來掩蓋自己的關心。
坐在床邊時,他也真的泛起了讓松田伊夏和自己一起住的念頭。
他就像個精巧的機器,唯一的指令就是那點執念。其他的事情都是戳一下動一下,如果沒人提醒,他幾乎確信松田伊夏能忘記吃飯、睡覺,直到胃用疼痛來提醒,才會翻出囤在床下的備用糧食。
于是安室透輕抿唇后,開口道:“最近先住在這里,這幾天你家會很危險。”
一個叛逃的咒術師,固定的居所附近肯定會有人調查。
先讓人搬來,之后可以從長計議。
松田伊夏沒什么理由反駁這個。
于情于理,他這個扮演和對方關系“親密”的組織成員的搭檔,都不能這幾天跑出去住酒店。
臨時居住比久居容易接受多了,他從胸口里熨出點氣,笑道:“那這幾天就麻煩你了,一會兒直接去超市吧,我隨便買點日用品,這幾天湊合一下。”
沒有半點長住的打算。
安室透點了點頭。
這件事就此輕飄飄地翻篇,對方晃了晃腦袋,低頭戳起面前的蛋卷。
他吃飯時動作稱得上賞心悅目,但結合速度和神色,莫名讓人感覺心不在焉。
好似根本不在乎吃進嘴里的是什么東西。男人早上專門往雞蛋糊里兌了適量甜牛奶,煎出來的厚蛋燒更甜滑入口,不過對面那人顯然沒品出什么味道,拿起叉子一口一個。
安室透的目光不自覺移向不遠處的裝飾柜。那層厚厚的木柜擋住了里面新的物品。
——一個玻璃瓶子。
昨晚他離開臥室,想把少年落在客廳的衣物收起來,開燈后第一個看見的卻是從盒子中傾倒出的滿地紅繩。
有的早已經磨損,有的沾了不知名的污漬,有的結著干涸的血。
密密麻麻的,混著他身上淺淡的檀香尾調,讓人有些毛骨悚然。
禮物盒在傾倒完這些“過往戰績”后被扔到一邊,一角磕破,再沒有裝物的功能。
但安室透在櫥柜里找到了一瓶硬糖,很厚實的玻璃罐,里面用糖紙包裹的硬糖還剩下一個瓶底。
是幫助一位常客找回丟失的寵物狗后的答謝禮,他不好拒絕,就時常帶去店里給來咖啡廳的小孩吃。
將最后十幾顆糖清出來,他把紅繩一根根收進糖罐里。
原本帶著些硬糖甜味的玻璃罐被檀香一壓,竟有些隱約發苦。
壓縮著三年的過往,拿在手里輕飄飄的一點。
他有那么幾刻想把松田伊夏押送去醫院做全身檢查,對方三年里身高竄得快,但是手腳腕還有關節處總是帶著幾分營養跟不上的嶙峋,握在手里硌得厲害。
他一只手能圈住對方兩只手腕。
松田伊夏完全不知道對面那人心里在犯的嘀咕。
他沒什么葷素搭配、主菜配米飯的意識,像美食小游戲里的NPC,喜歡挨個解決食物。
先把面前一排厚蛋燒吃完,然后再把米飯往嘴里送,直到感覺單吃雜糧噎得慌才去夠旁邊的湯。
習慣比腦子還要快一步,他尚未反應過來就“咕嘟”下去一大口湯,之后動作才猛得一僵。
前幾天把滾燙的面條直接塞進嘴里的場景霎時間出現在腦內,少年僵住片刻,才確定剛才喝進去的味增湯溫熱但絕沒有到滾燙的程度。
他瞬間放下心,又“咕嘟咕嘟”幾大口,完成任務一樣解決大半碗,又去用筷子尖挑烤魚。
那條烤魚被忽視許久,烤至焦脆的皮已經涼了,內里仍然是熱的。
松田伊夏嚼著,目光瞥向那碗湯,咀嚼的動作驟然停住。
心臟“咚咚”兩聲,少年一時沒控制住自己的動作,循著本能抬頭看向對面的男人。
安室透垂眸吃飯。
好似那個提前掐著時間煮好味增湯,又一遍遍用勺子攪拌讓湯均勻散熱到不會再把人舌頭燙紅的程度,才將其端出來的人不是他一樣。
沒由來的一哽,松田伊夏如坐針氈。
此時那些吃進嘴里的東西才像是突然有了味道一樣。
這地方讓他有點想跑。
安室透沒錯過對方臉上不久前一閃而過的慌亂。
奇怪得很,少年面對那些自己在此之前從未見過的怪物,往生死線上折騰的時候倒是看起來游刃有余,那碗湯卻好似快要了他的命,讓他整個人都如臨大敵般警惕起來。
松田伊夏咽下食物,問道:“既然貝爾摩德今天都找到了這里,是不是該做點準備?”
安室透揚眉看他。
“我是說那種準備。”他眨了眨眼睛,“都演成這樣了,你家里要是沒點真的東西是不是太假啦?要不要一會兒去進貨。”
安室透神色木然:“……哦。”
原來是這個準備。他第一次聽說去情趣用品店買道具能用[進貨]這個形容詞。
他有種平靜的絕望。
這種絕望大概來自于剛把人以好友弟弟的身份塞進家里,還沒等把公寓布置的更溫馨,就有一堆烏七八糟的東西要劈頭蓋臉塞進房間。
說不定地下室或者書房能直接改裝成什么不能見人的東西。
松田伊夏沒再碰那碗湯。
吃完早飯,他將碗盤收拾去廚房,松田伊夏叼著牙刷,拉開了衛生間的窗戶。
藍發咒靈咬著牙,已經顧不上擺出平日的做派,直接出言控訴:“你說你干完正事就來找我!”
他在周圍徘徊了一整晚,一整個晚上!
雖然咒靈不怕冷,但是在這種蕭瑟的秋日街頭,也有種格外難頂的凄涼。
真人直接開門見山:“快點!你說的等事情結束就把我胳膊上的詛咒撤走。”
它胳膊被擬翼截斷,卻怎么都無法用無為轉變重新長出,斷口處布滿了對方帶來的紅色蓮花紋路,顯然是個傷害靈魂,扼制回復的詛咒。
松田伊夏的聲音因為含著牙刷有些含糊:“哎呀,我也沒說是這件事完了就給你復原啊。”
真人:“???”
對方:“我都是詛咒師了,騙咒靈應該也可以吧?對了,你們咒靈也可以拿東西的對吧。”
真人:“……?”
它十分謹慎:“對,怎么了。”
松田伊夏扔給他一個錢包:“去周圍的情趣用品店,24小時自助營業那種,把里面東西都買回來給我。路上別被人發現。”
他微笑補充:“越多越好。”
真人:“……”
真人:“你神經——”
他話卡在喉嚨里。
對面,少年一言不合就綻開紅色眼眸中的蓮花紋路。
藍發咒靈咬著牙,硬生生把那句罵咽回肚子里,哽著一口氣上不去下不來,快憋屈死了。
看見對方眼里的蓮花,他根本沒法修復的手臂又開始疼了。
早知道,早知道這家伙是怪物特級咒術師,早知道他的術式專門針對靈魂攻擊,他那天在溫泉旅館里就不敢出來惹對方!
現在好了,根本甩不掉。
真人咬牙切齒半天,從喉嚨里擠出來聲音:“店在哪兒?”
“你不會自己找?”松田伊夏揚起眉毛,“哎,特級咒靈,好笨——”
真人:“你——!”
衛生間的聲音將廚房的安室透吸引過來,他臉上架著眼鏡,表情一沉。
“我讓他幫忙去我家拿點東西。”松田伊夏轉頭道,“不是要在這里住嘛,我認床,想讓它幫我把被子搬過來。”
“認床?”安室透問。
在男人看不見的地方,少年比出手勢:敢說就殺了你。
真人:“……”
他咬牙切齒,只能嗆新出現的那人:“你是什么關注點??你不應該先問問他為什么讓一個咒靈幫忙搬東西??!”
金發男人道:“你先別吵。”
他又問:“要不要把床褥也搬過來,認床的話只搬被子應該不夠。”
“我感覺我在你這里睡得挺好的。”松田伊夏彎起眼睛,“就是想要我的被子。”
安室透失笑:“好。”
然后他回望咒靈,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有什么問題?”
松田伊夏笑瞇瞇地做了個抹脖子的動作,用口型道:“乖,再不去就讓你爬著去。”
真人:“……”
神經病!兩個都是神經病!!!
呸——!!!!!!
第72章
真人離開一小時, 安室透苦心裝修的公寓地面上出現了數大包和溫馨裝修格格不入的神秘購物袋。
真人離開兩小時,衣柜被開辟出一個秘密隔間,塞滿了不應當在公安家里出現的物品。
真人離開四小時, 地下室傳來乒鈴乓啷的裝修聲。
安室透只覺得吵鬧。
他拉開自己的衣柜,掀開那塊秘密隔板, 沉默,再看一眼, 再次沉默。
莫名有種把自己打包上交的沖動。
金發男人合上柜門,客廳未來得及收納的東西堆在地上, 松田伊夏坐在旁邊, 正低頭看著什么。
——是貝爾摩德來時帶的版冊。
沒什么特別的,金發女人嘴上說著來“補償”, 其實真正目的不過是看看情況。
這本版冊得益于她國際明星的身份, 大抵是參加某個活動時服裝團隊給她參考用的, 里面羅列了各種寶石和禮物的搭配。
貝爾摩德給他的則主要是紫灰色調的名錄, 比起那些有實質性收益的東西, 送這個就多了幾分調笑的味道。
大概看見了少年脖頸上那圈鑲了鴿血紅寶石的choker,推測以波本表現出的態度,會往對方身上貼更多屬于自己的“標簽”。
和眼睛同色系的寶石不失為其中的一種。
現在, 松田伊夏就翻著這本薄冊, 頁面停留在一個在燈光下色澤濃郁的紫寶石上。
他的目光卻并沒有落向那條引人注目的項鏈,反倒盯著右下角的一行小字。
——索斯德拍賣行。
指尖在這行字上點過, 松田伊夏靠在沙發上, 仰頭看向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站到自己身后的男人:“我都不知道你過來了。”
騙人。安室透剛從臥室出來, 快走到對方身后時便看見少年的肩膀略微繃緊, 之后又強迫般放松了下來。
他忽略對方的話,問道:“這家拍賣行有什么問題?”
索斯德拍賣行以拍賣珠寶、字畫、古董等收藏品為主, 吸引了眾多收藏家、商人、政客。
它總能把一些昂貴但并不出眾的珠寶拍上遠超預估的價格,業內傳言這些來自于拍賣行極強的包裝能力,不少人愿意把自己的藏品寶石送來拍賣,碰碰運氣。
“沒什么問題。”松田伊夏聲音懶洋洋的,“昂貴的拍品,嚴格的會員制,只有名流政客或者富商才能踏足的銷金窟,不知道我得殺多少特級咒靈才能湊夠入場券的錢。”
安室透看了他一眼:“就算湊齊,你現在‘發工資’的那張卡應該也被凍結了。”
少年幽幽嘆出口氣:“是呀,怎么辦,我現在身無分文,房子也回不去。安室先生,只能麻煩你包養我了。”
男人的手掌落在他頭上,不甚溫柔地揉了揉那頭卷發,將話題繞回正題:“只有這些?”
“……還有。”松田伊夏打了個響指,“游輪上的那幾具尸體。其中有兩個人手腕上都有紅繩,但是他們的生活軌跡沒有半點重合,除了——”
“他們都曾經去過拍賣行。”安室透蹙眉。
他低下頭,一手搭在沙發扶手上,隨著俯身的動作好似將對方居高臨下地包裹在自己懷里。
室內有點冷,男人靠近過來時帶著一團暖氣,呼出的氣息掃過臉側,帶起黑卷的發絲,勾在皮膚上,輕微的癢。
松田伊夏不住側頭,瞥見安室透思索著的專注神情,又移開視線。
“可惜,早知道之后要進這種地方,當時就應該讓你把我假裝抓住,然后去領懸賞金,錯過了一個發家致富的機會。”
聞言,金發男人又想起之前把他撿回來時的場景:“你好像樂在其中?”
挨得太近,他說話時胸腔的震動帶動了胳膊,好似都傳到了對方那里。
“只是開個玩笑。”松田伊夏道,“我有幾個問題,第一,你要和我一起去?”
“我以為你昨天把話說的那么清楚,連那種…東西都給我,就是為了在之后多一個幫手。”
“而且……”方才臨時調出的拍賣行資料就在手邊,安室透看了一眼常客名單,“我有其他事情。”
少年略過對方不能透露的公安情況,道:“好吧,那第二個問題,我們怎么進去?”
安室透看著這個拍賣行的名字,陷入沉思。
松田伊夏彎起眼睛,他異色的眸子閃了閃,側頭湊近過去,將兩人之間的距離拉的更近:“最后一個問題。”
他朝著對方的側臉吹了一口氣,隱約帶著薄荷和蘋果糖的甜味,男人金色的發絲隨之晃動。
安室透下意識轉頭。
少年卻早在此等候,他伸手,食指指腹抵在男人的下唇上,重新拾起方才被對方刻意岔開的話題:“包養男高的感覺怎么樣?先生。”
指腹輕捻過皮膚,冰涼,輕微的麻隨癢意羽毛般撫過。
男人眸色一暗。
對方話語中的意思實在太過容易帶起那些遐想,按在沙發背上的手不自覺攥緊。
安室透率先移開視線:“……還不錯,如果這位男高不會在吃飯的時候把米飯吃完才想起有其他東西會更好。進去的方法我已經有想法了。”
松田伊夏有些驚訝于對方的接話,他正要笑著追問什么辦法,在看見對方的表情后想起什么,臉色一僵,立刻道:
“我不當服務生!”
安室透:“…?”
他到底給人留下了什么印象。
——***幾天后,索斯德拍賣行。
黑卷發的少年站在角落,百無聊賴地把玩著耳墜。
通過那個藏在耳飾中的通訊器,他嘆道:“果然啊,先生,果然。”
在調查途中,他省略了安室透的名字。
“如果我沒有反對,現在我們兩個應該正一個負責擦盤子,一個負責給客人上菜。”松田伊夏調侃,“這就是你喜歡的方式,給自己的職業生涯再添上一筆佳績?”
“服務生能到的地方比引人注意的客人多很多。”耳麥里傳來屬于安室透的聲音。
“哼哼,行動也受限很多。”少年揚起眉毛,“我還是喜歡更直接一點的方式。要不是你駁回了我的提議……”
對面那人眉心一跳,隨著話語一同傳來的是盤子落在桌面的脆響,聽上去放下時用了些力氣:“你說的直接一點就是穿一條過于暴露的裙子,把自己打扮成女——”
松田伊夏悠悠吹了個口哨:“別擔心,我沒這方面的羞恥心。而且我骨架剛好,就是高了點。一米七幾的女性也很常見。”
安室透眉頭皺得更厲害了,他想起對方前幾天拿出來的那條黑色裙裝,就一陣頭疼。
為了配合他從后腰上長出的擬翼,以防特殊情況動武會撕破衣服,那條裙子特意選了后面鏤空的類型。
珍珠串成的系帶剛好順著兩側蝴蝶骨落下,無論是兩側腰窩、腰線都清晰可見。
真要讓松田伊夏穿這種東西跑來拍賣行,才是沒法和松田陣平交代。
金發男人伸手按了按太陽穴,岔開這個關于偽裝身份選擇的問題:“目標在哪兒?”
“還在那邊和一群和他一樣大腹便便的家伙聊天呢,我在這都能聞到那股無聊的味道。”松田伊夏看了遠處一眼。
索斯德拍賣行舉行拍賣的時間不定,因每次都會聚集大量上層人物,拍賣會前設有晚宴,不少即使沒有拍賣入場券的人也會來結交人脈。
兩人精挑細選選中了一個人脈不廣家底豐厚的倒霉蛋,拍賣會憑邀請函入場,等拿到他手里的東西就能大搖大擺走進去。
“嗯,重復一遍之前的計劃。”安室透對對方非常不放心。
“用談生意為由把人引到角落,在你路過的時候不小心打翻飲料潑在他身上,然后剛好帶他下去換衣服……”松田伊夏復述,“好麻煩。”
“循序漸……”
兩人緊盯的富商已經和那幾個商業伙伴點頭作別,轉身走向不遠處擺滿冷食的餐廳。
“目標來了。”松田伊夏聲音帶著幾分躍躍欲試地打斷道,“等我好消息~”
他活動了一下手腕,離開這片燈光照耀不到的角落。
鞋尖踏入那片紙醉金迷的燈光下時,側耳的耳墜便閃出一道璀璨奪目的光。
少年理了理自己卷曲的發絲,又調整了一下西裝衣領。
隨手拿起旁邊服務生手中托盤上的香檳,他朝著目標迎去。
玻璃杯反射出后方佇立的金發男人,他蹙眉搖頭,示意現在時機不對。
松田伊夏移開視線,裝作一無所知。
他才不要用之前定的計劃,明明有更好的、不引人注目的方式。
——但是如果當時提出來,安室透肯定不會答應就是了。
不過現在他都站在這里了,那家伙總不會冒著計劃全部作廢的風險,上來把他拉走。
富商端起冷食盤。
他祖輩的成就斐然,即使到他父親那代已見頹勢,也足夠保證子孫有足夠的資產揮霍。
到他這里,雖然背著一個成功企業家的稱號,其實不過是子承父業,將資產交給專業人士打理,然后自己逍遙度日。
今天參加宴會自然不是為了廣結人脈,而是……
見富商落單,一個盤發的中年女人很快滿臉笑容地迎了上來:“熊日先生,好久不見了。”
一番簡單的恭維后,她嫻熟地插入正題:“我手下最近帶了不少聽話的孩子,她們聽說您對電影很有研究,都想聽您說說呢。”
熊日聞言順著對方的目光看去。
酒宴上除了廣結人脈的商人,自然也有用皮囊當入場票的,他目光落在幾個穿著打扮都相差不多的年輕演員身上,興致缺缺。
一道身影卻走近過來,在一片珠光寶氣的艷色中分外吸睛。
他拿著酒杯的手一頓。
第73章
黑色的西裝和禮服在這場宴會中并不罕見。
但那處暗色實在過于濃重, 好似鴉羽般,卷曲的發絲襯著白皙的臉。
沒有喧賓奪主的配飾,也沒有過于用力的妝容。
燈光自上方投落, 纖長睫毛投下陰翳。
黑色正裝恰到好處的勾勒出身形,突出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間的臨界。
熊日健利摩挲著酒杯。
那張臉張揚, 五官漂亮到銳利,但眼角眉梢仍能窺見尚未長開的青澀。
有意打探過他消息的都知道他喜歡年輕、清純的類型, 所以那位經紀人今天帶來的新人也多走這個路線,黑長直發, 白色裙裝, 臉上是一派復制粘貼的楚楚可憐、清純動人。
清純,但是不青澀。
那是妝容和衣著沒法裝出的氣質。
對方看上去并不像是被經紀人帶來的, 也許不過是某家的小少爺, 于是男人只是看了幾眼。
但對方卻迎步上前。
“……你好, 熊日先生。”黑卷發的少年咬了一下下唇, 小聲道。
熊日健利有些驚訝, 他這才仔細打量對方,從那張臉上看見了隱約的糾結和不情愿。
很熟悉的神色,之前不少礙于經紀人要求第一次來的藝人都是這種神色, 已經邁出了第一步卻又猶豫不決。
他來了興致, 端起酒杯和對方相碰,做出一副友善的模樣:“我好像沒見過你?”
說罷, 他喝了一口酒, 用眼神示意對方。
少年愣了愣, 他看著對方的動作, 意識到自己必須要禮貌地回敬,只得拿起酒杯。
這似乎是他第一次喝, 不知道酒杯里看似清爽的液體有幾近灼人的口感。
他緊緊抿著嘴唇,努力壓下自己想要咳嗽的沖動,眉毛都隨之皺起。
眼角下撇,看著有點隱忍的可憐。
熊日健利將對方泛起薄紅的臉盡收眼底:“嗯?”
少年明顯一僵,半點才小心回答先前的問題:“我、我之前沒有來過……”
熊日健利了然地點點頭,他環視一圈,表情里帶了幾分真情實感的笑意:“是紅姐讓你來的?”
他本以為對方已經沒了新意,沒想到手下還能簽到這種人。
誰知對方搖了搖頭。
“我……是阿星姐給我說的。”他抿了一下嘴,道,“她讓我來……”
熊日健利揚起眉。
對方口中的是他很早之前的情婦,對方的人際關系他并不熟悉。
“你也喜歡電影?”他問道,“我一向喜歡對有藝術追求的孩子提供幫助。”
總有找個聽著好聽的理由,男人嫻熟地擺出那套說辭,沒想到對方卻搖了搖頭。
少年低下頭,用盡全身力氣才道:“……我需要錢。”
太過直白的答案,反倒讓對方有些驚奇地揚眉。
他好似太過糾結,躊躇地伸手捏了捏耳垂。
——耳墜上的掛件隨之晃動,預示著耳麥已經聯通。
他輕輕吸了一下鼻子:“爸爸為了賺錢打了很多工,皮膚都曬成了黑色,頭發也黃了……我付不起醫藥費還有學費。”
眼睛籠上了一層薄霧。
好似一轉眼,他真的有了一個早逝的媽,病重的爸,年幼的妹妹,只留下破碎的他。
熊日:“……?”
打工打太多頭發黃了皮膚黑了,還有這種病,難道是他孤陋寡聞了。
他遞給對方一張紙巾,低聲安慰:“別哭,這么漂亮的眼睛哭起來就可惜了。”
少年連忙用餐巾紙擋住眼睛,眼角都被擦出緋色:“謝謝。對不起,只是阿星姐說……”
“沒關系,乖孩子。”男人低聲道,“我也有個和你差不多大的孩子,和前妻離婚以后就很久沒見過他了,以后你也可以常來陪我,把我當父親。你今年多少歲?”
“……真的?”他咬了一下嘴唇,沒想到對方會這么慈愛,“謝謝您。”
松田伊夏瞥了一眼不遠處,遙遙和一雙紫灰色的眼眸對上視線。
安室透就站在遠處燈光照耀不到的暗處,背對著身后巨大的落地窗,霓虹燈光勾勒出他的輪廓,照亮金色的發絲。
卻給那張表情冷凝的臉,鍍上一層漠色。
前方,燈光之下,松田伊夏的一舉一動是如此清晰。
他看見少年笑起來,臉上閃過恰到好處的羞赧。
眼睛越過熊日健利的肩膀,直直看向自己。
“謝謝先生。”故意將口型做得格外圓而標準,“我過半年就快17了。”
因為抿過香檳,嘴唇被潤開,燈光在上面投下細碎斑斕的閃。
那枚小巧的舌釘就這樣展現出來,刻意換過的寶石面在燈光下折射出妖異奪目的光彩。
刻意的、乖巧的、毫無保留的。
展示出猩紅的舌面,貫穿了紅舌的釘飾,尖銳的犬牙,纖長的脖頸,和上面黑色的頸環。
只一瞬間。
安室透看見熊日健利那雙精明的眼睛瞇起,眼中瞬時閃過深沉而狂烈的暗色。他見過太多這種被精蟲塞滿大腦的蠢貨,只一眼就能知道對方此刻腦子里在想什么東西。
放置于身側的手倏地捏緊。
熊日健利呼吸驟然一滯。
下一秒,他迎上了對方的眼睛。紅色的眼眸中,妖邪的多瓣重蓮紋路一閃而過。
腦內原本只是閃過的念頭愈演愈烈,他伸手,摟住了對方的肩膀:“這里太吵了,我們換個地方怎么樣?”
聲音帶著幾分急切。
被他的手掌罩住的肩膀不自覺畏縮了一下,眼睛倏地濕漉起來,少年想看他,但只一眼就移開了視線。
“……好。”聲音有點抖。
他被對方帶著離開宴會廳,在這場宴會上搭伴離開的人太多,甚至沒人多往這邊看一眼。
安室透目送他們離場。
有客人過來,詢問他是否可以去客房為他倒一杯葡萄酒。
金發男人揚起幾近完美的笑容。
手下動作標準而利落。鮮紅的酒液淌進玻璃杯。
沒有收斂自己周身的氣息,他舉手投足帶上屬于波本的底色,蠱人而危險:“請慢用,先生。需要其他服務可以找那邊的服務員,現在我需要上樓去為一位先生善后。”
說罷,他放下紅酒瓶,頭也不回地離開。
——***“唔——!”松田伊夏踉蹌了一步。
他太過緊張,在走進來后不小心撞到了柜子,上面的東西散落一地。
“對不起!”少年立刻蹲下身去撿,小心將鑰匙扣和一張頗有質感的紙放在一起,“這個……”
“沒什么關系。”熊日健利看了一眼,并不在意。
松田伊夏面露難色:“很貴吧,我好像不小心把他搞臟了。”
他站在那里,一時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撿一些工作來讓手上忙起來,于是走向尚未關閉的門,小心關上。
手指一翻。
透明的塑料硬紙卡在合攏的門縫之中,恰好抵在門鎖位置。大門悄無聲息地合攏。
“一張邀請函而已。”熊日健利興致正濃,什么承諾都往外拋,“你要是喜歡,下次我可以帶你一起去。”
伸手,按住對方的肩膀,輕往前推去。
少年順勢坐在床邊。
他眼中閃過滿意:“好。現在仰頭看我,把嘴張開,讓我檢查檢查你的……”
“45秒。”松田伊夏眨了眨眼睛。
男人:“什么?”
“從我進入房間到現在,45秒。”少年看向后方的復古時鐘,嘴角笑意更甚,“58秒。”
他看向熊日健利身后,目光閃了閃。
“哎呀,居然剛好一分鐘。”
“你到底在……啊!!”男人伸出手,尚未落在對方身上,就發出一身刺耳的慘叫。
手被反折在身后,骨頭發出駭人的咔嚓聲響。
冷汗瞬間從額頭冒出,來不及轉頭,身后那人就用力踢住他腿窩位置。
雙腿驟然泄力,他直接跪倒在地上。
一只手從后面伸出,白色的手套一塵不染。
手背漫不經心地拍過側臉:“你剛才讓誰把嘴巴張開?”
聲音里帶著讓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熊日健利整個人都哆嗦起來。
他仰頭看去,只見原本青澀又可憐、被迫來做金絲雀的少年一改剛才小心謹慎的坐姿,雙腿交疊,慵懶地靠坐在床上。
他彎起眼睛:“一分鐘,親愛的,你來得真是剛剛好。”
熊日健利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
他原本集中在下方的血液直沖大腦,大喊:“你們仙人跳!!!”
后腦一疼。
槍身毫不猶疑地砸上。
安室透一字一頓:“閉、嘴。”
“你沒資格現在說話。”
哇哦。
松田伊夏眨了眨眼睛,在那雙紫灰色的眼睛看來時,他毫不遮掩地做出口型:“……你生氣時真辣。”
要不是一會兒還有事情要做,他似乎還想在話尾追加一個輕佻的口哨。
安室透眸色暗沉,硬是被對方氣笑了。
松田伊夏對把他惹生氣這件事情有獨鐘,也知曉他的底線到底在哪里,每一次都精準地踩著雷區蹦蹦跳跳。
他拒絕對方穿那套裙裝時就曾緊盯著,一字一句告訴他不要習慣把自己當籌碼、當物件,無論何時都不要把自己置身于危險當中。
結果對方跟沒聽見一樣,轉頭就把自己當誘餌拋出去,沒有外在打扮,他倒是還有三百六十五種方式折騰。
好言好語說的話根本聽不進去,嚴肅警告著說的也只是當時點頭,轉頭就忘得一干二凈,非要結結實實吃一頓教訓才能老實聽話。
——不對,說不定這種方式也是好了傷疤忘了疼。
莫名其妙,他好想向某人申請:松田陣平,既然我已經代你之責了,我能不能揍你弟屁股?
這小孩真是嘴上說半點用都沒有!!
第74章
熊日健利四十多年的人生里, 從來沒有遇到的新包養對象實際上是綁架犯還當面和另一個綁架犯調情怎么辦這個問題。
腦袋也沒有被人從后面拿槍指著過。
這位被公安從賓客名單中精挑細選出的目標的確是十足的草包,他雙手抱頭跪在地上,不到幾分鐘就哆哆嗦嗦地交了個干凈。
“我、我就…參加過幾次拍賣會, 我對那些東西都沒興趣,只有那些……偶爾我會帶她們來買些首飾。”男人道。
身后那人并不滿意。
槍口更用力地抵住后腦, 威脅般加重力道。
松田伊夏抱臂站在旁邊。
他想起第一次見面時,波本威脅他也是這樣, 用槍口緩慢碾過皮膚。
比起聲色俱厲的恐嚇,更像是在玩弄獵物。
一副高高在上又漫不經心的姿態。
“其他我真的不知道了!我對那些珠寶古董都沒興趣, 而且……”他咬了咬牙, “現在我的家底也不夠去……競拍那些東西。”
松田伊夏撐頭看他,懶洋洋地應了一聲:“只有一張邀請函, 但是可以帶女伴進去?”
“……是。”熊日健利點點頭。
他看著對方異色的、笑吟吟的眼睛, 還有臉上略帶思索的表情, 猛然反應過來什么意思, 頭搖得像撥浪鼓。
“他們只看邀請函!”他立刻道, “門口的招待經常換,只要有邀請函就能進去,而且這邊神秘買家很多, 就算蒙面也能……”
“你就這么不想和我一起去啊?”少年十分可惜:“剛才不是還說要幫我, 我還以為你也想帶我去競拍點東西呢。”
熊日健利:“……哈哈,您說笑了。”
誰敢啊!誰還敢啊!就算他剛才突然像是被蒙了腦子一樣, 被這一通先捆再打后審問的連招下來, 那點想法早就沒有了好?
何止沒有了, 甚至還想穿越回到十幾分鐘前, 給把人連哄帶騙帶上樓,主動“引狼入室”的自己狠狠一巴掌。
身后, 安室透輕微點頭,示意對方并沒有說謊。
他剛才去負一樓幫客人拿取東西時,的確看見有一個用帽紗擋住臉的女人走進會場,招待只確認了邀請函,并沒有任何查驗身份的舉動。
松田伊夏晃了晃手里的東西:“哦~那沒你事了。”
熊日健利一個感激涕零的表情還沒有做出來,脖頸就發出一陣呻吟。
金屬結結實實砸在后頸位置,他尚未反應過來之前就暈倒過去。
“安室先生。好大的火氣啊。”少年彎起眼睛。
金發男人只是將人拖到一邊,他眉毛緊鎖,問道:“你剛才在宴會上和他說話的時候,是不是用了術……”
“現在先別糾結這個問題,問題是——萬一有人看見他摟著我離開了怎么辦,一個明顯是來這里傍金主的家伙成了這些神秘客戶中的一員。”松田伊夏揚起眉毛。
“但凡有人留心,就會發現是出事了吧。”
安室透輕按太陽穴:“得換身衣服,還有臉……”
“不過也沒關系。”少年舉手,“有人認出來了就破罐破摔,而且我有經驗。”
“……什么?”
“拉電閘。只要把場面夠亂,就沒人攔得住我。”松田伊夏笑出兩顆虎牙,“黑暗、騷亂,再趁機模擬出幾聲槍響,里面立馬能亂成一團。然后就可以自由購了。”
他當時順著紅繩查到某邪教組織時就是這樣的。大概連現在正在蹲監獄的教主都不知道,為什么儀典上會突然斷電,然后四面八方傳來不可名狀的聲音。
男人眉頭狠狠一抽。
他咬著重音:“這里有給客人提供的洗衣房,可以用里面的衣服。”
松田伊夏的表情有些詫異:“你剛來兩個小時,就把這棟建筑全摸透了?”
“服務生的活比較雜。”安室透道,他輕抿了一下嘴唇,再次開口,“手抬起來一點。”
松田伊夏乖乖照做。
他一時沒有想到對方的意思,只是稍微抬起受又在那人的示意下舉高。
“……”金發男人似要張嘴,又咽下了已經到喉嚨的“冒犯”兩個字。
要是不說,這只不過是一次正常的、為了任務服務的身體接觸。
先一步道歉,卻像是點透了其中不對一樣。
于是男人不再言語。
那副白色的手套從指尖脫落,被暫時放置于桌上。
他張開手指,搭上松田伊夏的腰。
——溫度自指尖暈開。
被觸碰的那刻,少年不受控制地繃緊身體,那節腰身用力,做好了隨時迎擊的準備。
于是觸手是屬于肌肉的柔韌。
選擇起點。
安室透垂眸,將拇指往前,隔著衣料細細摩擦,找到了那個位于中間的、明顯的凹陷。
肚臍,以它為丈量的起點。指腹因而按下,讓周圍的皮膚都陷下去些許。
身體更為緊繃。
手掌張開,朝著左側延伸出去。
男人的手掌太過寬大、有力。總是帶著一種恒定的、穩平的燙度。因為停留的時候太久,衣料都被對方的體溫暈染,燙度在腰間蔓延。
繼續向后丈量。
為了確保準確性,那手掌的每一寸都緊貼皮膚,好似要在他腰上燙出一道完整的圈痕。
捻過腰窩。
身體不易察覺地輕顫。
一寸寸量過,并非冰冷的軟尺或儀器,只是用安室透的手掌。
獨屬于他的測量單位,除了他本人之外,再沒人能了解的數值。
也許是成年人的手掌足夠寬大,他的兩掌幾乎就能將松田伊夏的腰全部環住,但是金發男人更相信另一個解釋:
他的腰太細了。
觸手能感覺到那些極具爆發力的肌肉,但是對方的生活習慣顯然沒有給它們更多的生長空間。
隨隨便便就能握住。
安室透松開手,退后一步。
“我知道了。”他道,將那雙白色的手套重新戴在修長的手指上,神色無異,“大概七分鐘,我會拿回合適的衣服。”
松田伊夏目送他出門。
然后想起一個方才因為腰部的燙度,并沒有從大腦中冒出來的問題:
安室透剛才為什么要摘手套…?
比對方承諾的時間還要早一些,不到十分鐘,松田伊夏換好了衣服。
安室透善于偽裝,幾件從洗衣房帶回的已經洗好的衣物、幾件不知來由的配飾,就足夠讓一個人氣質大變。
“我像個天天只會揮霍的富二代。”松田伊夏看著鏡子,感嘆。
身后,金發男人不置可否。
他沒從對方身上看出什么“只會揮霍的富二代”的影子,相反,外套和配飾模糊了他介于青年和少年之間的身形,襯托出幾分別樣的成熟。
安室透率先移開視線。
他打開衣柜,這間早就安排好的客房衣柜中,有一格放置了能擋臉的面具,給需要隱藏身份進入拍賣行的客人使用。
從里面挑出一個黑色修暗紋的,他遞了過去。
“我需要先去三樓,等二十分鐘后和你一起進……”
話尾被打斷:“你其實根本不用進拍賣會,對吧?”
安室透一頓。
的確。他今天來的另一個目的是一位外籍企業家,公安一直懷疑他參與非法走私,今天他剛好和合伙人約在這里見面,他需要接近對方調查。
從之前的觀察看,對方并沒有進入拍賣會的意思。
“收起你過甚的保護欲,公安先生。”
松田伊夏戴上那副面具。眼睛輪廓也隨之被隱藏在下方,只留下盈盈的亮色。
他轉過頭,笑容張揚肆意:“我從來不是什么需要保護的對象,而且,我也希望我們兩個的合作是對等的。你利用我,我利用你,各取所需,這樣才合乎常理。而不是被像只不會走路的企鵝一樣護在身后。”
“而且。”少年目光落在對方臉上,“我們都有屬于自己的行動方式。”
安室透的目光緊了又松。
半響,他似乎接受了對方口中的說辭:“的確。”
“那我先走一步,等調查完后再會合。”少年跨過地上的人,走到安室透身邊。
“他就交給你處理了。”擦肩而過那一刻,他眼眸里閃過幾分笑意,“daddy。”
說罷,松田伊夏不再理會身后那人瞬間僵住的動作,帶著幾分得逞的洋洋得意,邁步離開房間。
身影暴露在燈光之下。
他扶穩面具,又看了一眼那張被捏在手中的邀請函。
下角印刷著小字:索斯拍賣行,祝您得償所愿。
……得償所愿?
希望如此。
少年輕閉了一下眼睛,腦海中閃過一張記錄烙印在靈魂上的面容。
好像好久好久沒有看見那道舊日的影子了。
再次睜眼時,眼中已經沒有半分笑意。
面容冰冷而鋒利。
第75章
拍賣行所在的位置平日里只是一棟高級酒店。
內部僅有四層, 卻容納了上百個房間,周圍綠植環繞,猶如一棟過于輝宏巨大的別墅。
四周少有高聳的建筑, 寬闊的綠化地面阻擋了來自外界的窺視。
金發的服務生穿過走廊,沖路過的客人微笑致意, 在踏入拐角后,他臉上笑容收斂, 按住了側方的耳麥。
風見裕也的聲音從里面傳來:“降谷先生,吉岡大和的車到了。”
他位于距離拍賣行最近的建筑物內, 透過高倍望遠鏡也只能看見拍賣行燈火通明的輪廓, 和一輛駛入的銀白轎車。
“收到。”安室透腳步一變,將那輛能讓他在走廊自由行動的清理車放入雜物間, 然后調整衣物, 朝著下方大廳走去。
踏過從二樓至一樓的走廊, 他目光不自覺投向后方。
從側面延伸出去, 在通向樓上的走廊另一端, 是前往負層拍賣行的電梯。
那電梯門剛剛關合。
他只從縫隙里捕捉到一抹有些熟悉的高大身影。
暫且將疑慮藏在心里,他調換了位置,將吉岡大和引入廳內。
第一次接觸。
直至對方謝絕后續招待, 獨自走進前往上層的電梯, 安室透腦袋才忽得一炸,想起方才那道熟悉身影為何熟悉。
走入角落, 他再次按住耳麥。
“風見, 你去聯系麻生邦那邊, 看他們是不是有行動在拍賣行。”
“……麻生警官?”風見裕也一愣, 腦內很快浮現出一個人,“那個, 降谷先生。麻生邦被停職了,現在應該不會參與公安的行動。”
安室透呼吸一滯:“什么時候的事?”
他問完后立刻串聯起所有和那位叫麻生邦的公安接觸的記憶,上一次是五個月前,他們剛剛開始追查走私案。
公安零組負責暗面支援,表面上是由麻生邦帶隊進行的清查。雖然只攔住幾條線索,追不到吉岡大和頭上。
“三個多月前了。”風見裕也聲音低下去,“他…女兒出事以后一直懷疑是吉岡這邊打擊報復,多次申請調查,但是之前一直沒有線索指向吉岡大和,他……情緒也不太好,就被暫時停職了。”
安室透擰起眉。
一直到前陣子在三井游輪上攔截到三井集團的走私線路,他們才順藤摸瓜將目光重新鎖定回吉岡大和身上。
如果被停職的這幾個月里麻生邦一直在調查對方……
“繼續觀察來往車輛。”金發男人道,很快切斷通訊。
他最后看了一眼通往下層的電梯,還是按照先前的計劃,向吉岡大和房間所在的樓層走去。
——***地下。
電梯緩慢降落。
松田伊夏閉上眼睛。
他搭在身側的手一下一下有節奏地敲擊著。
速度和通向上層的電梯一樣。
一秒、兩秒……
“叮咚——”隨著輕微晃動,電梯停穩。
少年睜開眼睛看去,旁邊瑩白的按鈕閃爍,提醒他已經達到指定樓層:B1。
拍賣行位于地下一層,但是電梯下沉花費的時間,卻和到達四層時一樣。
有11-14米高的單層。簡直像一棟倒立在地下的樓。
電梯門緩緩打開。
前方是一條向前延伸的走廊,周圍的擺件讓它顯得有些狹窄。
在松田伊夏踏出電梯,轉頭向旁邊看去前,守在房間外的接待已經移步至身前,不動聲色地擋住了向內的視線。
“您好,先生。”盤發女人臉上揚起一抹公式化的笑容,“請您出示邀請函。”
只有這張邀請函內部的磁片可以刷開電梯,但下方仍有第二道檢查工序。
少年狀似嫻熟地從內袋抽出邀請函,遞了過去。
盤發女人收回落在他身上的視線,低頭確認邀請函內容后,將其放置在一側的機器上查驗。
指示燈閃過綠光。
她臉上的笑容更為真誠,旁邊已有穿著黑色職業裝的招待迎了上來。
“請移步至二層墨間,拍賣會將于27分鐘后開始。”盤發女人鞠躬,目送他離開,“…索斯拍賣行祝您得償所愿。”
松田伊夏嘴角的笑意轉瞬即逝。
聲音卻平靜冰冷:“謝謝。”
他跟著招待向前走去。
這里只有走廊,四周都被暗色的墻壁包裹,除了那些琳瑯滿目的擺件外,沒有其他任何設計。
內部另設有直通電梯,從上到達二層包間。
墨間的名字起的文雅,實際不過是用黑色簾幕擋住室內情況的包間,搖鈴競拍,名稱會用包間編號代替。
里面位置不大,但裝潢壓制,面前是一本嶄新的拍品簿冊,上面只是一些歷屆拍品介紹,并不是今天的目錄。
松田伊夏興致缺缺地看過。
古董、珠寶、字畫,這些他都什么興趣,也沒欣賞的心思,只看了兩眼就放于一邊。
雅致的菜單上茶水酒水價格分外離奇,但他懷里裝著別人的卡,不用白不用。
最貴的是玉露綠茶,他只看了眼價格就準備搖鈴叫招待點餐。
卻有人先一步敲開緊閉的大門。
拉開的門外傳來幾聲和這里靜謐氛圍格外不符合的嘈雜,有幾道雜亂的腳步聲匆忙從遠處走來。
松田伊夏后退一步。
那道身影飛快擠進包間,幽暗的燈光照亮他手上泛寒的刀刃。
他壓低聲音,在合攏大門那刻咬牙威脅:“別說話。”
似有人路過房間門口的走廊。
來者生怕暴露,幾步上前勒住少年脖子,將刀刃橫在頸側。
“敢出聲我就殺了你,聽見沒有?!”
那手很粗糙。
指節、指腹、手心全都布滿老繭,擦在脖頸處生疼。
有意思,今晚這家拍賣行實在熱鬧,居然還有別人混了進來。
那只手向上,捂住口鼻。
煙味嗆鼻,松田伊夏皺緊眉頭,輕輕點頭,壓抑住自己想要打噴嚏的沖動。
太嗆了,來者是個老煙槍,恐怕來之前也抽了不少煙,這只手估計早已經被煙草熏黃,就算平時沒抽煙也會有洗不掉的尼古丁味,何況現在。
——等等。
松田伊夏忽然一頓,腦內立刻做出決定。
異色的眼眸中閃過幾分狠厲。
他輕微調整位置,停止屏息的動作,故意吸了一大口氣。
煙味刺鼻。
惱人的癢意迅速從鼻腔一路竄入呼吸道,最后到達肺部,不再壓抑沖動,在外力刺激下控制不住地嗆咳起來。
“唔…咳咳!……咳!”
身體隨之大幅度顫抖。
那刀刃離脖頸極近,少年咳嗽時身體控制不住地顫抖前傾,朝著鋒利的刃面撞去,瞬時被拉出淺而細長的血痕。
“……!!”
來者睜大雙眼,在反應過來時候下意識將刀刃轉開,手都不自覺顫抖。
脖頸處已經落下了三四道交錯的新傷。
那人連忙用方才捂著他口鼻的指腹去檢查,似在確認沒有傷及氣管。
包間內昏暗的燈光下,松田伊夏臉上浮起轉瞬即逝的笑意。
他又咳嗽了兩聲,開口:“……別、別殺我,我會好好配合的。”
聲音沒有刻意壓低,是格外賦有少年感的清亮。
話語剛剛發出,卡在他脖子的那雙手就更加僵硬,連聲音都變了變:“…知道就好,現在把雙手舉起來,不許回頭。”
是中年男人的聲音,因為抽煙過兇,所以格外低沉沙啞。
他看著對方好似嚇到一般,慌不擇路地點了點頭。
燈光太暗,那幾道環繞在脖頸上的傷口好似光影投下的長線。
黑發披著,面具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尖削的下巴。
聽過聲音后再看側臉,才能剝去配飾和衣服的干擾,從里面看見幾分真切的年少。
來者沉默著,隱約看著對方年輕而青澀的輪廓和另一張面容重合。
一個留著半長黑發,會在每一次回家跑過來,說“歡迎回家”的少女。
他深深吸了一口氣。
手中的刀刃一轉,將刀背位置抵在脖頸:“往前走,裝作什么都沒發生,繼續參加拍賣會。”
松田伊夏照做。
他腳步變換,在某個定點時停頓下來,從不遠處反光的裝飾當中,看清了自己身后那人的模樣。
也戴著面具。
看來潛入進來的方式相差無幾,通過特殊手段拿到入場券,然后掩飾身份。
少年發現了對方暴露的原因。
——面具根本隱藏不住男人身上頹然的氣質。
即使被遮擋,也能想到一張憔悴蒼老的臉。
來者莫約四五十歲,露出的下巴胡子拉碴,頭發中夾雜著不少銀絲。他腰背挺得很直,帶著一種訓練過后無法更改的習慣。
手臂和肩膀肌肉都結實有力。
于是松田伊夏排除了其他幾個選項。
很值,用脖子上幾道小傷就完全確認了對方的身份——警察。
一個看上去分外落魄,甚至有些神經質的警察。
“……你需要我做什么?”他定了定心神,小聲問道。
“隨便拍一件東西。”男人按住他的肩膀,閉了閉眼睛,“我要去地下,更深的地下。”
藏品儲藏室的更下方。
再次睜開時,那雙往日里銳利的眼睛早已只剩下疲憊,布滿了紅色血絲。少年相像的輪廓讓他下意識放松些許緊繃的神經。
聲音近乎是在喃喃自語:“他們把她藏起來了,就在下面。絕對在下面。”
松田伊夏低頭,看向下方。
拍賣會開始了。
帷幕拉開,單向玻璃合著垂下的長簾,讓他清楚在交錯間看清了整個拍賣會場。
數百個包間圍繞著中間的圓臺高聳而上,如同微縮版的古羅馬斗獸場。
裝著藏品的匣子隨拍賣師一起從圓臺中間緩慢升上,燈光照亮里面華美的珠寶項鏈。
但那轉瞬即逝的升降讓燈光落入凹陷的機關當中,卻沒有照亮更深的地方。
像一張怪物的巨口。
“……地下?”松田伊夏重復。他笑了起來,輕聲道,“是啊,也許藏到地下去了。”
話音落下,他略微仰頭,朝著不遠處掃視過去。二層全是防窺玻璃建成的墨間,但他方才卻感覺到一陣窺視。
來自于另一側。
令人不適的窺視,像是烏鴉的眼睛。
第76章
拍賣師臉上覆蓋著一層面具, 隱約可以看出是一位同樣盤發的中年女性。
客套的開場詞過后,她沖著四周輕鞠一躬:“拍賣會正式開始。索斯拍賣行,祝各位貴賓得償所愿。”
第一件拍品是油畫。松田伊夏看了幾眼, 沒什么興趣。
最有價值的拍品壓軸登場,而所有拍品也由其價值從低到高排列出場順序, 索斯拍賣行的拍品主要是字畫古董和珠寶,通常一些沒什么名氣的字畫都是首先登場。
胡渣劫匪身體仍然緊繃。
他沒敢坐下, 將少年帶回桌邊后就一直注視著拍賣場的動靜,眼睛一瞬不眨地緊盯下方, 等待時機。
“……這是今天登場的最后一幅油畫。”盤發女人后退兩步, 向包間中的客人展示隨著展臺新升上來的拍品,介紹完油畫的背景后, 她道, “起拍價為一百萬日元。”
場內一片嘩然。
松田伊夏蹙起眉, 朝著下方看去。
那副油畫并非是名師作品, 相反只是個英年早逝的年輕畫師, 即使是遺作,這個價格相比于之前的同種類拍品也偏高了。
畫上是個抱膝的女孩,大而圓潤的眼睛像是一只小鹿。
“一百五十萬。”
少年隨聲音看去, 是三樓的私密包間。同款的單面窗戶讓他無法看見里面的情況。
寥寥幾個被變聲器模糊的聲音在競價, 這幅油畫最后以兩百三十萬日元成交。
松田伊夏方才的懶散褪去,他看向樓下, 那里的拍賣仍然有理有條進行, 期間他追價了幾次, 為了不讓自己的包間顯得太過“沉默”。
身后那人也默許了他的行為。
“……下一件拍品是英國設計師邁瑞的作品。由藍寶石制成的項鏈, 名為‘年輕的心臟’。”
幾件普通的珠寶也以幾倍的價格成交。
他以肉眼實在沒欣賞出這幾件珠寶和之前的相比到底好在哪里,只暫且將疑問壓在心里, 去注意身后那人的動靜。
男人的呼吸更加緊繃,如同一支蓄勢待發的弓箭。
——他在等待時機。
拍賣會進入尾聲。
大廳之中原本就并不明顯的嘈雜聲漸漸停止,空氣逐漸凝滯,最后變成一種如有實質般的死寂。
所有人屏息凝神,等待著最后一件壓軸的拍品被送至臺前。
圓臺從下方升起,臺上放置著一個展示柜,上方搭著一塊黑色的絨巾。
“各位貴賓,這是本次拍賣會的最后一件拍品。來自于葡萄牙王室的珠寶——‘永恒’。”盤發女人伸出手,輕輕掀開絨布。
一顆圓形的、鴿子蛋大小的寶石躺在黑絲絨的展柜之上。
紫灰色的表面在燈光之下并沒有同其他珠寶一樣反射出璀璨奪目的光線,反而澄凈而內斂。
卻又格外透亮。
許久后,周圍才傳來議論聲。大部分人對此大失所望。
雖然來自于葡萄牙王室,但它寂寂無名,沒有歷史附加的價值,空有一副珠寶都有的美貌。不少奔著撞運氣拍得一些價值高的藏品的收藏家都不甚滿意。
客人的質疑聲卻沒有帶給拍賣師任何壓力,她嘴角的笑意更深,目光輕輕看過四層包間,涂著暗紅唇釉的嘴唇輕張:“現在,拍賣開始——”
寂靜。
不僅是因為這件拍品并沒有意料中的有價值,還因為拍賣師根本沒有報出底價。
無心讓不少想將其買回去賞玩的客人躊躇起來,不知道到底該報出怎樣的價格。
幾分鐘后,四層包間傳來一道緩慢的聲音:“一億日元。”
松田伊夏眼睛微瞇。
在片刻的死寂之后,大廳內瞬間爆發出巨大的嘈雜聲。
盤發女人提高聲音:“4-3號客人出價一億日元。”
少年清了清嗓子,伸手拍下按鈴,懶洋洋地開口:“一億三千萬。”
來都來了,他也很好奇這個壓軸登場的珠寶到底好在哪里,能讓人第一次出價就把價格抬到了這個數字。
身后,滿臉胡渣的劫持犯看了他一眼。
盤發女人抬頭看來。
她臉上笑容有些僵硬,沒有方才客人競相加價時的激動,反倒帶上幾分審視。
聲音也分外冷靜:“……2-10號客人,一億三千萬。”
似乎又有人投下注視。
四樓包間傳來追加聲:“一億四千萬!”
松田伊夏再次:“一億五千萬。 ”
他彎起眼睛,聽見對方尚未切斷的通訊那邊傳來一聲沉悶的響動,像是有人忍不住拍了桌子。
他一次次把價格往上推去,直到4-3號房的客人拍桌大喊:“三億日元!!”
“4-3號客人,三億日元一次。有客人加價?”盤發女人環顧四周,高聲問道,“三億日元兩次……”
所有人都忍不住繃緊身體,屏息凝神。
松田伊夏倒是慵懶地往后靠了靠,身后那人將手放置于口袋里,似有準備。
他在等待時機。
少年自然知道什么時候是最好的時機。
是這件壓軸拍品徹底被拍下,所有客人緊繃的神經放松,拍賣師宣布本次拍賣會圓滿結束的時候。
男人卻忽然問:“…你想要那個石頭?”
格外耿直的形容詞,如果那顆叫“永恒”的王室珠寶聽見自己被稱作石頭,估計會當場自閉。
謝天謝地,幸好石頭聽不懂人話。
松田伊夏一縮肩膀,無辜道:“嗯?不是你剛才一直拉我,我以為你想讓我拍……不是?”
方才胡渣男人因為一直身體繃緊,的確帶動了壓在他脖頸上的刀背。
被突然扣上一口大鍋,男人一時沒想到該怎么回答。
“你理解錯了。”他硬邦邦地道,威脅,“蹲下去。”
盤發女人恰在此時高聲宣布:“三億日元三次,成交——!由4-3號房的客人拍下最后一件拍品!!”
現場驟然爆發出巨大的掌聲,自下而上,眾位賓客只以為又見證了一次索斯拍賣會一直以為最富名氣的高價珠寶誕生。
男人眼睛一凌。
他手上動作迅速地抽出手槍,幾聲槍響湮滅在巨大的掌聲當中,瞬間打碎了頭頂上方的燈光!
與此同時,走廊外傳來一連串小規模的轟鳴聲,位于包間中的燈光一瞬之間悉數寂滅。
現場驟然陷入一片黑暗!
周圍瞬間嘈亂起來,混著尖利的尖叫聲,在極短時間內陷入黑暗,大多數人都陷入了暴盲狀態。
盤發女人原本冷靜的聲音都不自覺帶上了些許慌亂:“保護拍賣品!請各位客人不要離開包間,鎖緊包間門,防止劫匪進入!!”
松田伊夏并不在慌亂的行列之內。
現場一片漆黑,在十幾米深的地下,失去燈光就意味著失去所有光源。
所有一切如同佩戴著夜視儀一般,在他面前展開。
樓下護著收藏品用呼叫機告知安保情況的盤發女人,涌入大廳內的安保。
還有褪下面具的“劫匪”。
他的確同猜測的那樣,長著一張四五十歲的中年男性的臉,但是因為過于憔悴而顯得更加蒼老。
胡渣男人趁亂又掏出幾枚做工粗糙的煙霧彈扔到下方,展臺瞬間彌漫起煙霧。
打著手電筒沖進來的安保不多時就嗆咳起來,迷失方向,手電筒的燈光也消失在迷霧當中。
松田伊夏在心里狠狠吹了個悠揚的口哨。
他站上被對方砸破玻璃的陽臺邊緣,臉上笑意張揚,輕蹲下身時像蓄勢待發的幼豹。
胡渣男人并不知道自己方才推了一把的綁架對象,此時正蹲在包間邊緣,如同一只伏擊的野獸般緊盯著自己的一舉一動。
他也和其他人一樣看不清眼前,即使臉上新戴上的防塵罩可以隔絕煙霧,但卻沒法退除黑暗。
全憑之前對于整個拍賣大廳的觀察和多年警察的本能行動。
松田伊夏直起身,活動了一下手腕。
骨頭傳來清脆的響動。
既然現在都這么亂了……
少年眼中閃過濃烈的興味,他咬合后槽牙,隨著力道一個很淺很小的梨渦在臉側一閃而過。
他略微蹲下身,小腿發力,自邊緣一躍而起。
擬翼自后方探出,薄而窄的翼面沒有呼扇幾下就能騰飛的能力,卻能精準地以建筑體作為依托,讓他騰空而起。
——直至四層包間的外沿。
單向玻璃被輕而易舉打碎。
里面立刻傳來一陣蒼老的喊叫聲:“有人!快來人,有人進來了!!”
幾個隨行的保鏢立刻護在中間緊張地坐在椅上的老板四周。
松田伊夏慢吞吞地吹了個口哨:“別緊張~我只是來找你聊聊天。”
聲音從窗戶外面傳來。
一片漆黑之下,4-3包間的老板只能循著聲音看去,聲音都在顫:“你是誰?你想和我聊什么?這里是拍賣行,不管你想做什么都……”
“啊!!!!!”
他的聲音被側后方保鏢的慘叫聲截斷,唐突地卡在喉嚨里。
“哎呀,不小心。不好意思~”
幾秒之前還出現在正前方的聲音,忽然從背后傳來。
老板渾身一僵,如同被突然浸入寒冷刺骨的冰水里,控制不住地顫抖起來。
那幾個保鏢一一失去聲音。
周圍一切其他的嘈亂聲、大廳中央拍賣元疾呼的聲音都在此時退卻,世界陷入一片寂靜。
唯有一道腳步聲,皮鞋鞋跟落在木質地板上的、清脆的腳步聲,如此清晰。
從后方漫不經心地逼近,叩響了死神的喪鐘。
然后在背后停駐。
“吶,老頭。”一只手按至側肩,力道不重的捏了一下。他卻硬生生感覺自己快被捏斷骨頭。
對方聲音很年輕,在黑暗的環境中,透著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詭譎:“你的長相讓我回憶起一些不大好的記憶,所以你最好別指望我有什么耐心。”
老板渾身一抖。
他年歲已高,白色的胡子快要遲到胸口,頭上倒是沒有半根頭發,臉上全是縱橫交錯的皺紋,將眼睛擠壓成一條橫線。
卻不見慈祥,那條橫線里無論是慌亂還是警惕,都透著幾分算計。
讓人聯想到另一個地方高層的爛橘子老頭。
“……你想問什么?”他聲音顫抖。
“三億買一塊籍籍無名的寶石。這寶石到底哪里來的價值,能讓你耗費這么多錢財?”那聲音出現在耳側。
老板連呼吸都卡在喉嚨里。
那只按在肩膀位置的手又緊了緊,聲音帶笑:“不著急,給你五秒的時間。你年紀很大,骨頭應該很脆了,從這里捏一下說不定會從肩膀一路碎到胸骨。”
“我買的不是寶石!不是!!”他心跳急速,幾乎是壓著聲音喊了出來,聲音里的蒼老都被急切給掩蓋。
高聲說話消費了他本就所剩無幾的力氣,之后老頭癱軟在椅子上,喃喃道。
“我…我買的不是寶石。”他聲音沙啞,“是“永恒”的入場券……”
松田伊夏眼眸微閃。
他松開手,將對方隨意甩回椅子上,拍了拍手,像是要拍去自己粘上的味道。
下方,胡渣男人的行動已經進入了尾聲,他撂倒幾個保安,將小型炸彈埋至高聳的圓臺位置,一陣震動之后,那里塌陷下去,露出下方黑色的洞口。
看不清通向哪里。
煙霧之中,有一堆人從大門走進。
為首那人穿著白色西裝,臉上同樣覆蓋著一層面具,面部被嚴嚴實實地全數擋住,只露出了一小片脖頸皮膚。
他身后跟來的一對人馬氣勢同剛才分撥過來的保安截然不同,目光更為陰冷狠厲,是手上見過血的角色。
松田伊夏看去,總感覺里面有個人面容眼熟,但是想不起來在哪里見過。
胡渣男人已經矮身準備跳下洞口。
少年不再多想,立刻從上方翻下,一路繞開障礙,目標明確地追去。
擦身而過那刻,檀香味在空氣中輕微散開。
那道熟悉的面孔瞳孔一縮,幾乎是瞬間咬牙快速地輕聲說出一句話:“快走,離開這里。你絕對不能下去。”
松田伊夏一愣。
他轉頭看向那人,他胸口別著一個牌子,上面寫著一個姓氏:東野。
洞口很快就要被從上方砸下的吊燈掩埋。
他只得將這句莫名獲得的叮囑拋之腦后,幾步向前,像胡渣男人一樣矮身從洞口跳下。
冰冷的空氣自下方涌上,一片漆黑。是拍品儲藏室。
腦內畫面閃過,方才那張有些熟悉的臉終于被安放在了對的記憶場景當中。是他被懸賞追殺的那個天臺!
當時他放走了一對咒術師雙胞胎,其中一個就是方才提醒自己的男人。
松田伊夏將目光投向前方,胡渣男人尚未從高空摔落的眩暈中緩過神來。
但已經有一股氣味從下方浮上,是咒靈的味道。
他站在原地,卻感覺有什么東西隔著幾米厚的地面,安靜地向上,同他腳所踩著的地方貼合。
隨著他向前走動的動作,沉默地、黏膩地跟隨。
——***拍賣會之上。
沙啞的女聲從那側傳來,不見平時充滿神秘感的輕慢語調,帶著幾分急切:“波本,你現在在哪里?”
“我?托你的福,我正在想辦法進入那家拍賣行,去給寵物新添點裝飾。”男人聲音戲謔。
對方似乎松了口氣,聲音也更加冷硬:“你最好別靠近那家拍賣行。”
安室透動作一頓:“嗯,為什么?”
“因為你手上攥著我的秘密,所以我不想讓你在沒刪除那段錄音之前就死在隨便哪個地方。”貝爾摩德冷笑,“波本。如果你想活命,最好讓你的小紅蘋果遠離那棟建筑,特別是離地底近的房間。”
“別怪我沒提醒你。”
這通莫名在此時打來的電話驟然被掛斷。
安室透呼吸幾乎停滯,他尚未來得及將對方在此時打電話告知這件事的邏輯思索清楚,就感覺整個地面都猛得晃動起來。
地震?不,不對。
晃動太過劇烈,他甚至需要扶著墻面才能穩住身體。
有客人從樓梯那邊過來,在站穩那刻朝著樓下大堂看去,驚恐道:
“塌陷了!!!下面塌陷了!!!”
安室透臉色瞬變。
第77章
“松……伊夏…!”
“滴滴滴…滴滴滴…滴滴滴!!”
“松……”
……誰在…說話?
腦子好似一臺被切斷所有電路的機器, 余下的零件努力運轉,卻只會發出“咔嚓咔嚓”的響聲。
一片空白。
聲音像是從世界的另一側傳來,肩膀、后腰和內臟的疼痛都隔著一層薄而朦朧的輕紗。
“滴滴滴…!!”
“……田…伊夏?”
“…松……夏!”
滴滴炸響的警示燈將地下通道映出一片刺目猩紅, 將萬物染上濃郁的色彩。
壓在胸口的呼吸同血沫一起呼出,有什么東西順著額頭留下來, 隨著姿勢流過緊閉的眼睛,向下蔓延。
耳膜轟鳴。
“松田伊夏!”
……哥哥?
黑卷發的少年倏地睜開眼睛。
面前是一只在猩紅燈光下辨別不出顏色的手, 寬大,厚實, 正費力從建筑體的夾縫中伸進來, 想要拽住他的手臂。
大腦尚未來得及運轉,身體卻先一步憑借本能行動。
沾滿灰塵血污的手伸出, 向前迎去。
握住了那只伸來的手, 人體溫度自相貼處蔓延。
松田伊夏心臟仿佛被熨斗熨平, 靈魂都隨之一顫, 整個人立刻清醒了過來。
不是。不是松田陣平。
那只從外面伸進的手緊緊地、顫抖地握住他的, 并不算熟悉的男性聲音從外面傳來:“……孩子,孩子你撐住,我現在就救你出來。”
是方才率先進入地下層室的那個胡渣男人。
松田伊夏低低咳嗽了一聲, 大腦陣陣疼痛。
之前發生了什么?
——***……對, 他進入了地下通道,感覺到位于更深的地下, 有什么東西亦步亦趨地跟隨者自己。
并不算嚴重的威脅, 可以暫時忽略不計。
胡渣男人在短暫的恢復后立刻發現有人跟著自己下來, 他聲色俱厲地拽住松田伊夏質問為什么會來這里。
少年一攤手, 可憐兮兮:“我被你威脅著拍了幾樣拍品,根本付不起錢, 還和最后那個老板競了這么久價,萬一他來找我麻煩怎么辦,倒不如直接和你走了算了。”
胡渣男人:“……??”
誰威脅你了!
他明明之前一直好好站著,半點都沒怎么動過,怎么就被當成威脅了?!
而且一個能拿到邀請函進來的少爺居然付不起錢,這理由也太不像樣了。
他一口氣提至胸口,一轉眼又借著手上的微型手電筒看清了少年的臉。
方才對方跟著自己一起下來時將面具撞掉,露出的臉同聲音一樣,透著無法遮掩的青澀,看上去剛成年的模樣。
那口氣最后沒呼出來,在胸口滾了幾圈,又咽下了。
再開口時胡渣男人聲音啞了許多:“你跟著我,別亂惹事。”
去拍品儲藏室的路上如果遇到安保人員,就趁機把人推到那邊。
打定主意,他先一步朝著前面走去。少年在后方邁步跟上。
這條走廊的燈光早已隨著被炸毀的電閘一同報廢,他手中的手電筒燈光微弱,即使開到最大可見度也很低,只能勉強指引方向。
兩人沿著走廊向前。
直到松田伊夏走過一處走廊。在踏過閘門的那刻,鋪天蓋地的警報聲響驟然在整個通道內炸起!
已經在房間內的胡渣男人驟然回頭,表情疑惑。
他第一個進來并沒有觸發機關,反倒是少年剛跨入門內,就突然掀起了巨大的風浪。
這種由外來者觸發的警報本該防御敵人,被觸發后應該立刻關閉通道,將外來者關在特定區域內。
但這里的機關卻反其道而行之。
在警報聲響起的5秒后,地面動了。
如同整個走廊、整個地殼都在震動、鳴叫,他踏入的走廊之中,金屬質的地板向著兩側緩慢打開。
之后是黏液滑行的聲音。
在胡渣男人的疑惑之中,站在門口的松田伊夏看見一股黑紅的、濃郁到幾近實體的咒力從打開的洞口涌上。
隨之而來的是觸手。
猩紅到刺目,好似在濃稠的血漿中浸泡了許久,他站在遠處,都能聞到那股嗆鼻腥氣。
身上遍布沾黏的血絲般的血管,如同一顆破土而出的古樹,緩慢地向上蔓延,朝著一無所知的胡渣男人伸去。
……咒靈?
氣息太過繁雜濃郁,像是無數的咒靈涌合在一起,源自于更深、更遠處的地下。
完全驅自于本能的警惕,皮膚一陣陣泛涼,在行動之前渾身血液就已經開始加速流動,心跳隨之顫動,各個器官都如臨大敵般準備起來。
那觸手活動的很慢、很緩,但卻并沒有讓人掉以輕心——光它所攜帶的氣息就足夠讓人警惕。
松田伊夏本能的反應是堵住出口。他下來時掀翻了洞口周圍的殘塊,勉強將入口堵住。
但是那些東西顯然擋不住這些朝著四周伸去的觸手。
但是在他伸出擬翼,去尋找機關,截斷通道的那刻。
異變突生。
隨著紅蓮紋路在后腰處隨擬翼一同蔓延而出,原本緩慢著、試探著從洞口出現的觸手突然一僵。
幾秒之后,它瘋了一般狂躁地抽動起來!
觸手掙扎著砸下,如同每一根上面都長了眼睛,幽靈般如出一轍地注視著少年,下方涌出更多觸手,瞬間環繞上他的四肢和腰部。
胡渣男人喊道:“什么情況?!!!”
他只感覺下方傳來了更加劇烈的震動,整個人因為來不及找東西攙扶而砸倒在地,手電筒脫手滾向遠處。
四周只剩下遠離手中的手電投下的光線,過于朦朧縹緲,連輪廓都看不清楚。
拖行的聲音從遠處傳來。
他咬牙朝著后方看去,恍惚間仿佛看見了巨大而猙獰的影子。
離開始攻擊,到全數涌至少年身邊,只有0.5秒。
也許比這更快。
冰冷黏膩的觸感。順著衣服下擺環住腰部,再是手腕、腳踝、腿、胳膊,然后是臉。
像是要被吞噬,只一秒時間觸手就嚴嚴實實將他包裹,然后發力朝著下方拖去。
耳畔仿佛有無數人在說話,細細碎碎,聽不真切。像是不知名的薄紗一樣罩住了腦袋。
一瞬晃神,腳下就驟然一空。
無數觸手將他拖向下方不知道通向哪里的空洞。
松田伊夏用力咬合牙齒,舌釘在此時派上用場,隨著一次用力的拉拽,傷口扯開,口腔中滿溢的血腥味讓人立刻清醒過來。
伸手凝起咒力,拽去胳膊環繞的猩紅觸手,他用力拽住邊沿,手臂崩出緊實的肌肉取下,用盡全力抵抗向下的拖拽。
擬翼砍斷黏在身上的觸手,他手臂發力,在身上一輕后立刻翻上臺面。
“快走!”
拉著胡渣男人就朝著前方跑去。
自上來后松田伊夏就立刻將擬翼收回后腰,但蔓延出去的蓮花紋路卻尚未全部消散。
憑借著方才的本能,觸手緊追不舍。
走廊容不下追來的龐然大物,四處都是東西斷裂、破碎的聲響。
方才東野的話再次出現的腦內:
“你不能下去。”
這句話的意思實在太為廣泛,可以是勸他不要冒險,也可以是一種暗示。
下面有東西,而有人下去一定是自投羅網。
他剛才就差點被網逮著直接拖走!
但是這個“你”字,又指什么。胡渣男人第一個走進房間,整個空間都沒有半點反應,但是當他踏入的第一步,機關就被處罰。
這個地方只針對咒術師,還是,只針對他?
追來的咒靈讓他暫時無暇思考更多,側翻躲避觸手,又伸手拽了看不清路的男人一把。
猩紅的燈光一閃。
機關自上方啟動,一段天花板變成了封死長廊的道具,從頭頂沉甸甸壓下。
來不及多想。
松田伊夏用力將走在自己后方的男人推至前方砸不到的安全走廊,擬翼同時展開,將上方落下的方形建筑體劈碎,擋在頭頂上方。
觸手即刻沾黏上后腰,纏繞著擬翼向上,如同纏住老鷹翅膀的長蛇。
只是一次糾纏,只要擋住碎塊,就能再收回……
少年瞳孔倏地緊縮。
不對!
像是在被掠奪。
那幾條觸手纏繞著擬翼,孜孜不倦地、兇猛地汲取著咒力,外表更為猩紅,乍一看快要和少年的術式融為一體。
后腰處的紅蓮紋路以前所未有的速度向全身蔓延,腦中的危機感瞬息炸響。
一切發生在須臾之間,來不及躲閃。
松田伊夏離開收起術式,護住更為脆弱的頭部。
高墻轟然傾塌。
——***松田伊夏終于回過勁來。
他肩膀上壓著一塊長約一米的碎石,胡渣男人正費力把他搬開。
喉嚨里隱約泛起血腥味,每一次呼吸好像都要吹出血沫。
他平時收的都是皮外傷,這種危及內臟的倒是少有,好似有一團火在胸肺里燃燒。
有點新奇。
少年輕咳兩聲,感覺小腿冰冷。
他側頭看去。
那堆落下的碎石被觸手也擠開不少,等它們終于找到被埋在下方的獵物時,術式的影響已經褪去。
沒了狂暴buff,它們從剛才強硬的掠奪變成了一種“溫和”的侵蝕。
——那觸手現在從后方伸來,勾在他小腿上!
最細的猩紅觸手圈過鞋尖,一路向上,在裸露的腳腕環繞一圈,然后慢吞吞地順著略顯寬松的褲腿鉆進褲管。
所到之處皆是令人毛骨悚然的冰冷。
很緩慢,好似一條巡視領地的蛇。
要不是現在肩膀被壓著,松田伊夏簡直想立刻伸手把那東西從身上拽下來。
好在胡渣男人動作很快。
隨著“哐當”一聲震響,碎石被推到一邊,他顫抖著手把少年從地上扶起來,讓他靠坐在旁邊。
“…沒、沒事吧?”他哽了口氣,表情帶著愧疚。
松田伊夏:“沒……”
一個字尚未說出,又立刻閉住了嘴。
胡渣男人以為他連話都說不出來了,連忙想把他放倒檢查,甚至連心肺復蘇都打算用上。
少年連忙咬牙開口,語速都快了不少:“我沒事!”
說話時他手向下,手心凝聚起少到只能做到觸碰咒靈的咒力,快速把那條已經爬到大腿的觸手拽了出去。
你往哪里爬呢?!
被拽到一邊的觸手在原地躊躇了一會兒,又小心朝著這邊伸來,這次倒是改換了方向,想勾他的手指。
差點給松田伊夏煩笑了。
他腦中突得浮起一個格外離譜的想法:
——這家伙像安室透。
平時他一強硬對方就更強硬,一放軟態度對方就無孔不入地用一種柔軟的姿態侵入生活,無處不在。
不對。
他用手指敲了敲額角,將這個莫名的念頭壓了下去。
安室透是那種在降落的電梯里會下意識犧牲自己護著別人的好人,哪里和這個差點把他拽下去一口吞的觸手一樣。
想著,少年又將那幾條觸手趕遠了些。
褲管一松,呼吸都順暢很多。
解決完這個麻煩,他才有空看向旁邊的那人。在閃爍的猩紅燈光之中,男人臉上的愧疚自責幾乎要溢出來。
松田伊夏一頓,他覺得對方估計是誤會了。
剛才自己伸手把人推出去的時候是自信擬翼能輕松解決危機,卻沒想到這里的咒靈非常古怪,如果再不收回來,那股詛咒會沿著擬翼竄至自己全身,才不得不硬生生抗下倒塌的碎石。
對方恐怕只以為自己在危機來時救了他,反而讓本身陷入危險。
這種情緒反倒起了另一種作用,胡渣男人確認對方說話順暢以后,頹然地抹了把臉,道:“對不起,我叫麻生邦,其實是……”
“警察。”松田伊夏輕咳兩聲,接下了這個話茬。
男人一愣。
他猛得抬頭看向對方,在猩紅的、閃爍的警示燈中,幾乎看不清對方的臉。
但嘴角的弧度卻清晰可見,帶著一種同現在情況格格不入的張揚和從容。
仿佛能聞見掠過夏樹枝葉的風。
“我對這個職業比較熟悉。”猩紅的警示燈漸漸暗去,只剩下一片黑暗。
麻生邦的臉上不住帶了些柔和的笑意,到他這個年紀,看那些過于年輕的面孔時總會帶上些溫和和縱容。
“你家里也有人是警察?”
松田伊夏動作微頓,臉上的笑容淡了淡。
他準備站起來。
喘勻氣,在伸手扶住旁邊借力時,他扔下了一個爆炸性的話頭:“我男朋友是公安。”
本來一臉笑容的麻生邦:“……!!!!?”
笑容突然凝固.jpg
他發出爆鳴:“你成年了?!”
少年應了一聲。
麻生邦:“……”
并沒有放心多少!
就算成年了,看外表也沒有多大,估計還在上高中,哪個喪心病狂的家伙會對高中生出手,實在太沒有道德底線了吧?!
已經四五十歲的警察又問:“你…現在還在上學吧?”
“沒有啊。”松田伊夏聲音輕飄飄的,“早就出來(做咒術師的)工作了。”
什么,居然沒有上高中!不對,這種人應該不會來拍賣會。
麻生邦用自己多年警察的敏銳邏輯思考一番,立刻得出結論:
估計是大門大戶,很多這種家庭會給子女請家庭教師教育。雖然能獲得很好的教育,但社會閱歷肯定比其他人少很多,說不定那個公安就是憑借著這一點拐騙了無知少男!
他一口氣卡在喉嚨里,簡直快噴火。
男人也有個上高中的女兒,現在聽見這句話,簡直幻視了自己好好養大的小孩有天牽著男朋友進家,說“爸爸我要嫁給他”。
本來就已經夠心梗了,沒想到一抬頭,那個男朋友居然還是自己同事!!
自己同事!!!他難道不知道自己的同事都是什么德性?!這小兔崽子居然敢釣自己女兒,真是活膩了!!!
拳頭硬了,簡直想現在就拿出拖把,把人直接打出去!!!
麻生邦陷入頭腦風暴,沒有注意到滴落在地的水聲。
松田伊夏安靜地站了起來。
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在刺痛,像是被打碎然后重新拼合在一起一樣。胸口壓著疼痛,一陣陣往上泛起血氣,被壓住的側肩失去知覺,只要活動那側手臂就能泛起劇痛。
額頭上的血不斷往下流去,流進眼睛里,蟄得刺痛。
他隨意將其擦去。
“我們走吧。”松田伊夏道,聲音很啞。
他評估傷勢的原則只有一個,就是能否行動,只要還能走路活動就是輕傷。即使現在如果換一個人恐怕會直接疼暈過去。
“先找到出口,然后你離開這里。”麻生邦道。
他往前走了兩步,又驟然停下腳步,轉頭憑借直接看向身后那人。
松田伊夏身體也一瞬緊繃起來。
他警惕地看向身后,后方除了從那個空洞位置蔓延上來,一直跟著他的觸手外空無一物。
……怎么了?
麻生邦表情很嚴肅:“別因為他是公安就信他的話,各行各業都有敗類。”
都已經做好應對突發事件準備的松田伊夏:“……?”
男人實在壓不下這口氣,覺得現在正往前走,嘴閑著也是閑著,恰是時機。
“如果他有道德底線,肯定不會對剛成年的孩子出手,由此可見他道德底線薄弱,沒有法律意識,可以推出這個人品行不行,不值得深交。”他喋喋不休起來。
松田伊夏:“……噗。咳,麻生警官,您懂得好多呀,都沒人教過我這些。”
手機呢?在這,幸好沒摔碎。
錄音啟動。
“如果他年輕,那就是年輕氣盛,這種人不值得囑托終生,他做事之前都沒有考慮過。”被對方這么一說,本來想點到即止的麻生邦打開了話匣子。
他本身就不是話少的人,只是最近太過壓抑緊繃,說的話才少了。
他女兒就沒少說過自己老爸是個嘮叨鬼,這也要說那也要說,而且一件事說八百遍都停不下來。
“嘮叨鬼”繼續:“如果他年長穩重,那就更可怕了,找你這個年輕學生是何居心啊?雖然都說年長的戀人更值得托付,更體貼會疼人,但是這心思也更多,忽悠你們這種年輕小孩一忽悠一個準!”
“嗯嗯~”松田伊夏彎起眼睛點頭。
“你別嫌我嘮叨啊,你們這種年紀的小孩心里沒什么概念,就得多聽長輩說說,免得上當受騙,我女兒就……”麻生邦話語一卡,聲音含糊下去。
“……總之,這種人居然和你們小孩談戀愛,可怕的很!”
少年又“嗯嗯”兩聲,表情苦惱:“可惜他還沒答應我當男朋友呢。”
“什么?!”警察的聲音驟然提高,“他還釣著你?!!這要是我女兒認識的,我立刻用拖把把人趕出去!”
麻生邦似乎想撬開對方腦袋看看里面到底注了什么戀愛水,居然被一個不知底細的家伙哄騙成這樣,對方還沒有說就自己送上門去要當男朋友。
怒氣抵在胸口上下翻滾著,他腦內突然浮現出一張幾個月前見過的面孔。
雖然剛剛二十九歲,但是能力出眾,各方面追準都極佳,要是找他幫忙調查,一定能揪出那個找剛成年小孩談戀愛的公安到底是誰!
“我認識一個公安,等出去,你把那個混蛋家伙的信息拿給我,我找他問問去,看看這人靠不靠譜。”
松田伊夏彎起眼睛:“謝謝麻生警官。”
他腳步有些拖沓,臉上方才的笑容也淡了淡。
觸手亦步亦趨地跟隨,時不時纏上他的腳腕,在越來越上,快影響到行動時被手動拽下。
如此重復。
耳邊也時不時想起窸窸窣窣的說話聲,無數的聲音合在一起,有那么幾顆,他感覺自己腳下是一只巨大的猩紅眼睛,寸步不離地跟隨著自己。
那聲音無控不住,分辨不出男女,像是無數咒靈的聲音合在一起,最后變成了一種合唱一般的、甚至帶著幾分神圣的韻律。
……在耳邊一次次響起,又聽不清到底在說什么。
要不是克蘇魯神話只是虛構小說,咒術界也多次調查證明并不存在,只是非術師的腦洞實在給了咒術界不小震撼,他簡直要懷疑自己從洞里釣上來的是什么偉大至高無上的主。
麻生邦揮了揮手,示意沒事。
真沒想到,現在的公安隊伍已經墮落至此。
還是降谷零警官靠譜啊!
當公安的都應該向他學習,要不是他現在在執行秘密任務,就該成為大家的榜樣,每次開大會的時候把他拎出來給那些不好好工作只想著哄騙小孩的家伙看看!
第78章
“阿嚏——!”
安室透伸手捂住口鼻。四處都是灰塵, 他將這個突如其來的噴嚏拋之腦后,繼續通過耳麥指揮疏散人群。
這次塌陷并沒有影響到整個酒店,只有大廳位置的地板整個向下塌去, 電梯損毀,所有拍賣會賓客都從緊急通道向上撤離。
有人抬著一個滿臉褶皺的老頭上來, 他卻一次次從擔架上撲下去,嘴里神神叨叨地念叨著“永恒”等詞匯, 想向著凹陷的地方跑去。
被幾個保鏢打扮的高大男人攔住。
金發男人瞇起眼睛,面色更沉。
他一側眼睛在燈光下呈現出一種更加冰冷的色澤, 那里罩著一層薄而輕的隱形眼鏡。
透過鏡片, 另一個世界自眼中呈現。
濃郁到無法忽視的猩紅咒力自下方蔓延,籠罩著塌陷下去的建筑體附近。
咒力他曾經在松田伊夏身上看見過, 也在那個在窗外的藍色咒靈身上捕捉到過, 但是直覺卻總告訴男人, 這個格外不同。
即使是猩紅色, 但看著并不純粹。
像是很多很多、數不盡的咒力雜糅在一起, 無數藤蔓交織最后變成一顆乍一看從始至終是一體的樹木。
地下有東西。
心跳如擂鼓般震響。
“……降谷先生,降谷先生!”風見裕也焦急的聲音從那邊傳來,“大廳的客人都撤走了, 要不要安排救援隊下去搜救?!”
安室透緊緊閉了一下眼睛:“先搜查外圍, 別往里深入。”
“可是……”
“給我切高層的電話。”他打斷對方的疑問。
通訊很快接通。
由此聯絡至咒術界,通過窗的層層調查, 最終定性為【緊急特級咒靈惡性事件】, 送至了咒術師手中。
但安室透暫時不得而知。
信息一層層傳遞, 不知道要花費多久。
在此之前, 金發男人脫下身上麻煩的外套,朝著人群相反的反向, 向地下的坍塌處走去。
匕首狀的咒具別在腰側,他離一側實現中那團咒力越來越近。
風見裕也:“降谷先生?搜救隊已經……”
“讓他們別往更深的地方去。”搜救隊根本不知道咒靈的事情,下去如果遇見了那些東西只有死路一條。男人緊閉眼睛,又很快松開,眼里只剩下冰湖般的堅定,“我去下面。”
“什么?!但是下……”聲音隨著通訊一起切斷。
耳畔全是嘈亂的聲音,搜救隊抬著幾個不甚砸傷的客人匆忙從樓梯向上。
混亂之中,沒人注意到有人踏過臺階,腳步快速地朝著下方而去。
塌陷處如同怪物的巨口。
安室透從來不打沒準備的仗,但是……
最好的情況,離咒術師趕到還有二十分鐘。
二十分鐘,在分秒必爭的當下,是沒法等待的黃金時刻。
往下,那猩紅的咒力漸漸籠罩在鞋尖,之后是腿部和身體。
他寸步不退。
——***麻生邦朝著前方走去。
他說的有點累了,又怕對方嫌自己嘮叨,于是暫且閉上嘴,沉默地趕路。
身后的腳步聲似乎停滯了一會兒。
男人感覺不大對勁,從口袋里掏出小型手電筒。那手電很小,是他方才被拽走之前連忙撿起后揣進口袋的。
因為太小,電量也少,剛才那段路為了省電一直沒有開。
直到現在感覺情況不對,才按開,朝著后方照去。
慘白的光柱出現在空氣中,照亮了一只猩紅的眼睛。
“……!”
麻生邦下意識做出防備姿勢,下一秒才反應過來,是少年的眼眸。
他手連忙向下,沒直直照射那只眼睛。
心神都為之一顫。
單看那只眼睛,只能看見一派猩紅,在燈光下卻反射不出任何其他光線,帶著濃烈的非人感。
“……孩子?”沒人應聲。
方才被直接照到眼睛,對方卻沒有半點人該有的反應,連眼睛都沒有眨動一下。
冷汗從額頭落下。
麻生邦拔高聲音,再次喊道:“孩子?”
“……嗯?”對方低低應了一聲。
耳鳴。
對方看不見的世界里,猩紅的觸手自上方蔓延。
順著長褲向上,環過窄腰,順著肩胛骨的紋路爬過,幾條觸手幾乎將人包裹,末端已經到達了側臉。
在身上各處留下痕跡。
隨著觸手同身體接觸的地方越多,那聲音就越清晰,松田伊夏終于聽清了是什么。
“回來…來我們這里……”
“歸于我……”
頭很痛。
“全部…回歸我……”
“來我們這里……”
“…來……吧……”
聲音會影響神智。他可以確定。
那觸手蜿蜒在臉側,竟然像一雙溫柔撫摸著側臉的手。
有那么幾瞬間,松田伊夏感覺到一種從未有過的安寧,安寧的、平和的快樂。
之前被觸手纏繞住時冰冷的感覺好像變了,皮膚接觸的位置開始變得溫暖。
甚至渴望被更多的觸手包裹。
好似蜷縮起來,變成了一個沒有任何煩惱的孩子,安靜地躺進母親溫暖的子宮之中。
“回來……我們…一起……”
“……永遠…”
他停下腳步。
大腦陷入幾秒空白的期間,那些東西就像是逮住空子一樣,瞬間纏繞上來。
有人出現在面前。
異色的眼眸倏地睜大。
瞳孔緊縮。
黑卷發的男人站在不遠處,兩米之隔。平時擋住大半張臉的墨鏡掛在領口位置,那雙青黑色的眼睛安靜而深邃。
他一步步走來:“回家吧,伊夏。”
近在咫尺的距離,那張從來沒有改變過的面容離得如此之近。眼眸中幾乎映出了少年的模樣。
神色是如此相似。男人似乎下定決心,開口道:“…搬來和我一起住吧。”
“我想和你一起生活。”黑卷發的男人表情認真,“只有我們兩個。”
永遠,永恒。
……幻覺。
松田伊夏想,但是他的身體還是不受控制地僵在原地。
咒靈造成的幻覺。松田陣平不會這么說話,用力過了頭,顯得有些虛假。
但自己平時看見的那道影子和幻覺又有什么區別,只不過一個是來源于咒靈,一個來源于自己。
……他自己就是半個咒靈,說不定連這種區別都沒有。
但松田伊夏仍然松開了緊閉的嘴唇。
下意識的,他想出聲拒絕。
觸手在他身上蔓延時,不存在的口器好似舔舐去了黏著的血液。此時隨著嘴唇張合,貼著下唇想要鉆進口腔。
一只手卻從后方伸來。
虛籠在眼睛上。寬大的手掌,恰好能遮擋住雙眼,視線里只剩下一團黑色。
但是并不冰冷。
即使那只手觸碰不到皮膚,仍然好似有難以忽視的溫度。虛籠著,熏得他眼窩發燙。
有聲音從身后傳來,一模一樣。
“別聽。把耳朵捂住,快點往前走。”
——松田陣平。
如同一把薄刃,穿透了所有聲音,刺穿了所有喋喋不休的低語,面前那道虛幻的身影也隨之煙消云散。
松田伊夏立刻伸手,掌心凝結咒力,將快將自己包裹的觸手用力拽開。
那雙手向兩側,虛空捂住了他的耳朵。
好似一個高大的守護神。
松田伊夏跟隨著對方的動作,伸手捂住雙耳。
動作中,同身后那人伸出的手交疊而過,好似在某個時空完成了一次觸碰。
喋喋不休的輕聲細語暫且消失,方才被觸手纏繞太久,大腦仍然有些空白。
地下的咒靈會影響神智。
精神類的咒術…?最麻煩的類型,連針對這類術式的預防咒具都少得可憐。
——反正他從五條悟那里薅走的咒具里根本沒有任何相關功能,在咒高的倉庫時也沒看見過。
松田伊夏抬頭,隨意應付掉麻生邦的詢問,繼續朝前走去時彎腰拿起了地上一塊狹長尖利的碎石。
手上發力刺向手臂,一進一出。
喉間溢出的痛喘化作一聲略微沉重的呼吸。
疼痛瞬間擠去大腦的混沌,只留下一片被刺激出的清明。
“……”
身后傳來那道虛影驟然加粗的呼吸聲。
松田伊夏閉了閉眼睛,沒回頭。
他拽下領帶,用力勒住傷口位置環繞幾圈,留下一個可供拉拽的末端,將一次性的提神功效變成可持續操作。
來不及被繃帶吸收的血順著胳膊淌下,被后方的觸手爭先恐后吸收,又被用手拽下,扔到一邊。
沒完沒了。
“……上面好像有動靜。”麻生邦站定,開口道。
松田伊夏應了一聲,他端詳著對方,見對方確實神色無異,沒有被地底的咒靈影響分毫。
只針對咒術師的咒靈。
頭頂上方隱約傳來人匆忙走動的聲音,他們方才從拍賣場下來直接來到了最底層,上方應該是位于拍賣地點更下一層的拍品收藏室。
目的地就在這里。
“我想想辦法從這里上去,到時候你快走。”麻生邦長長舒了一口氣。他掏出身上攜帶的微型酒壺,喝了兩口壺里面貨不對板的純凈水,然后將水壺遞給他,“要喝點水?”
對方卻并沒有接過。
“怎么了?從剛才開始你就沒怎么說過話。”男人瞬間有些緊張,“是不是剛才受傷了?哪里不舒服一定要說,被重物砸中很容易內臟受損,這可不是在開玩笑!”
“…沒有,我只是在想。”松田伊夏語氣輕松,聽不出半點殘喘的血腥氣。
他輕飄飄地繞回剛才的話題。
“大叔,我沒談過戀愛,不懂這些。你說他又說不能和我在一起,又讓我搬過去和他一起住,這是什么意思?”
麻生邦:“……”
他一口把嘴里的水噴了出來,撐著墻狂咳。
“咳咳咳咳咳——!!!!!”
方才的緊張都隨著驚天動地的咳嗽聲消失。
什么同居,你再說一遍?你再說一遍!!!
第79章
“快走, 快!”
拍品收藏室內只有猩紅的應急燈光和逃生通道指示燈,自供電的藏品柜頂端亮著一排刺眼的白光,將來往的員工影子拉長。
所有人都穿著統一的工作服, 但比起拍賣會場內工作人員身上的制服,更像是防護服一類。
深色的防護衣下, 口罩將每個人的臉擋得嚴實,只從帽檐下露出一雙深色沉郁的眼睛。
他們幾人一起推著藏品柜, 匆忙朝著另一側的通道走去。
“主管!”有人匆忙跑來,道, “B041在搬運的時候摔了一下。”
他身旁的藏品柜內是一個古董花瓶, 從上方的拍賣會匆忙搬運下來時不甚磕了一角,有塊難以忽視的瑕疵。
被他稱為主管的男人擺了擺手, 示意繼續搬運。
“畫像丟了C071和C231——”有人站在最后方喊道。
主管眉毛一跳, 連忙詢問:“C04呢?!”
“在這!”應答聲從側方傳來。
兩個將臉掩飾捂住的員工合力推著一個快有一人高的箱子, 下方兩側的狹窄的通氣口像是一根根重疊包圍的鐵桿。
肉眼可見, 主管松了一口氣。
他朝著那邊擺了擺手, 示意兩人把東西運走。沒等男人一直皺起的眉毛平緩下來,一道慌亂的聲音就打破寂靜。
“沒、沒有了!主管…這個里面的寶石沒有了!”
主管猛得轉頭看去。
那人手里是一個不到半米寬的展柜,里面原本放置的東西早已不翼而飛, 但它從會場混亂后就被緊急放進保險柜里, 直到現在檢查翻出來才發現里面早已空無一物。
保險柜正面上方有一行字:A01。
是作為壓軸拍品登場的那顆叫“永恒”的珠寶。
主管瞳孔緊縮,推開旁邊的人幾步過去查看。
什么都沒有。
他不甘心地上上下下翻找了一遍, 不得不滿頭冷汗地接受這個事實。
藏品丟了, 而且是A01。
“……主管。”匯報那人低聲道, “也不是什么大事吧?上次有顆什么王室珠寶不也丟了, 最后也沒鬧出什么大事,我們把剩下的安全送走就……”
“你懂個屁!”主管一巴掌打斷他后面的話, “這個東西和其他珠寶能相提并論?你以為你是什么東西,你們的命加在一起都沒這一個珠寶值錢!”
被他打中腦袋那人垂下頭,眼中閃過一抹暴戾的狠意。
主管冷笑:“想走?行啊,你現在就可以從這里上去,我告訴你,對你們這種人來說出去只有死路一條,在地下都不敢露臉,出去就是一只下水道里的老鼠!”
那人攥緊拳頭。
氣氛驟然降至冰點,不少工作人員都停下手里的動作,但就在徹底演變為一場沖突之前,有聲音從下方傳來。
“咚咚……轟隆隆——!!!”
整個地面隨之劇震!
主管飛快向后退了兩步,方才踩過的地面倏地陷落下去,露出一個勉強呈圓形裂開的黑洞。
收藏室內一片寂靜。
男人咽了咽口水,小心邁步向前,站到洞口邊緣,朝著下方看去。
但是下面太黑、太幽暗,他一眼望去,什么都沒有看見。
“你們先……”一句命令尚未說完。
寒光自下方飛射而出,正中主管眉心。
是一節可伸縮的鐵棍!
暈倒之前,主管腦內只有一個念頭:
我去,地下那玩意還會耍鐵棍?成精了吧!!
——***一道身影以極快的速度沖出黑色洞口,揮拳朝著前面打去。
站在主管旁邊的員工被一拳打倒在地,手中空著的展柜摔在地上,碎成一地玻璃片。
他痛呼出聲,拔高聲音大喊:“就是他!肯定就是他偷了藏品,快把他控制住!!”
麻生邦剛翻上來就被扣上這么大一頂帽子,當場“啐”了一聲:“誰稀罕你們的東西?!”
丟藏品這種事情居然還怪到他身上。
他一拐把對方壓在地上,手拐抵住脖頸,提高聲音威脅:“17號你們在哪兒?!”
被按在地上的人眼中狠厲更甚,他沒有答話,反倒伸手掐住麻生邦的脖頸,費力掙扎起來:“□□的!”
罵出一句臟話,他抬頭迎上對方的眼睛。
麻生邦一愣,多年警察的直覺立刻炸響。
這絕對不是普通人的眼神!
那雙眼睛里布滿了紅血絲,戾氣幾乎要突破眼白呼出來,一股子殺過人后的血腥氣,根本沒法掩飾。
這家伙絕對殺過不少人!
片刻的凝神,讓他沒有及時注意到從身后傳來的腳步。
一隊人匆忙放下手里的東西,從腰側抽出手槍,毫不猶豫地朝著侵入者射擊。
“砰——砰——”
“砰砰砰——!!!”
槍聲接二連三地從身后傳來,麻生邦大腦都轟然一炸。
他們有槍!而且絕對不是有持槍許可證,嚴格審查后能購買到的獵槍和□□。
是手槍!
他只來得及就地一滾,幾顆子彈擦著發絲飛射出去。但是很快那幾人就改換方向,槍槍朝著地面上的男人飛射而去。
麻生邦只來得及躲開一枚射向眉心的子彈,堪堪閃避那刻就看見另一顆直沖胸口而來。
——糟了!
急促的呼吸聲卡在喉嚨。
須臾之間,耳邊閃過側耳的摩擦聲和子彈打在硬物上乒鈴乓啷的聲響。
幾乎快要閉上眼的男人立刻朝前看去。
一個有半人高的收藏柜被人推過來橫在他面前,結實的防彈外殼擋去了方才飛射而來的所有子彈。
人群慌亂。
不遠處傳來一聲悠揚的口哨,曲調清短,好似在逗鳥一樣。
“在這呢。”熟悉的、屬于少年的清亮聲音傳來。
同那群持槍的員工一樣,麻生邦循著聲音看去。
然后他倏地一愣。
被他三番五次叮囑留在原地,等上面事態平息了就裝作受害者和那些人一起等警察救援的少年蹲在高處的藏品柜上。
他離洞口這么近,方才都沒有察覺到有人從里面翻了上來。
松田伊夏居高臨下地看著下方的人群,眼睛微瞇,側眼被收藏柜最上一排小燈照得格外透亮,隱隱反出詭譎的異色。
像只蹲守獵物的貓科動物。
他雙腿修長,隨著蹲下的姿勢被勾勒出肌肉輪廓,仍然是流暢卻不顯臃腫的漂亮線條,但是相比之前隱藏在較為寬松的西裝褲中的模樣,現在正清晰地告訴其他人,這是一具極具爆發力和力量的軀體。
猩紅的警示燈光將這里萬物都變成紅色,但是男人總感覺對方皮膚上的猩紅更加濃郁,仿佛像是沾染了什么東西。
少年轉頭,和側伏在地面,驚愕中忘記起身的麻生邦對上視線。
他彎起眼睛,扯出一抹笑來。
那雙虎牙被燈光勾勒輪廓,終于展現出屬于獠牙的鋒利。
麻生邦瞪大眼睛。
來不及多想,他余光瞥見原本用手槍對準自己的那伙人在短暫的錯愕之后,立刻抬手朝著柜上的少年開槍射擊。
聲音脫口而出:“小心——!!!”
在他幾乎破音的呼喊當中,松田伊夏揚起眉毛,沒有躲閃。
相反,他大腿發力,從收藏柜上一躍而起,直接迎著一排槍口,朝著那伙人攻去。
完全不要命的應對方式。
一發發子彈全數是擦著少年身體飛射而過,但凡有一點傾斜、一點遲緩、一點游離,鋼鐵制的子彈就會直接嵌進皮肉里。
麻生邦的心臟都因為對方的舉動狂跳起來。
少年臉上的笑意卻愈發張揚,好似從中尋找到了什么別樣的樂趣。
迎上,躲避,攻擊。
他用腿纏住中間那人脖頸,大腿和腰部發力夾著對方腦袋朝著一側扭去。
那人的身體瞬間失衡,手臂隨之向左側傾斜,手指下意識扣下扳機,幾發子彈朝著同伴飛射而去。
“小心子彈~”松田伊夏揚起眉毛,隨后又毫無歉意地道,“欸,對不起,說晚了。”
被他纏住脖頸騎在身上的人慌亂地倒轉槍口,朝向自己腦袋上方,尚未再次扣下扳機手腕就一疼。
槍支脫手,被一雙五指修長的手攥在手心。
幾發子彈從后方飛射而來。
松田伊夏向后下腰仰去,連帶著那人都控制不住的后倒,恰好躲開幾發子彈。
他伸出手,隨著后仰的姿勢舉起手槍,對準身后那人扣響。
他笑:“你也是。”
在背部徹底摔落在地面上那刻,他腰部一扭,翻坐過來,將掙扎的那人控制在兩條腿之間,又朝著周圍補了幾槍,射穿了持槍人的手腕。
手槍落地,被終于反應過來的麻生邦全部踢進黑色的空洞里,確保他們再也夠不到。
那人奮力掙扎起來,被一手槍毫不留情地砸在了腦袋上。
“不想被扭斷脖子就老實點。”松田伊夏伸手,用槍背拍了拍他的側臉,“聽見了?”
“聽、聽見了!聽見了!”那人直接抖成了篩子,“我配合,我一定全力配合,知無不言!”
少年這才抬頭看向朝著自己走來的麻生邦:“大叔,你要問什么?隨便問。”
麻生邦:“……”
他掃視一周,剛才舉槍的那幾個已經全部躺在了地上,捧著手腕唉叫著滾來滾去。
他正要說話,其中一個咬牙站起來,從腰側拔出匕首大喊著就朝少年沖去。
被飛出的手槍砸倒在地,再起不能。
男人腳步停頓。
等等,哪里不對。
他欲言又止、止又欲言。腦袋思緒雜亂,都被一句話死死壓住:一個剛才在地下把我推開自己被壓住的、還被公安騙得團團轉的小孩,身手再好又能壞到哪里去?!
麻生邦說服了自己。
第80章
人群四散。
在幾個持槍的安保和兩人交鋒時, 他們直接扔下了手里的東西,爭先恐后朝著后方的逃生通道跑去。
主管早已就倒在洞口邊不省人事,對于他們來說, 這里被賣出幾百萬幾千萬亦或幾億的藏品都沒有自己的命值錢。
松田伊夏輕“嘖”一聲。
這里人實在太多,反倒給人一種抓老鼠的感覺, 無論怎么樣都會有溜走的。
不如直接從源頭堵住。
他拽著被自己壓在身下那人頭發:“這里的通道通向哪里?!”
那人張了張嘴,他大半張臉被擋在口罩下面, 只能急促的呼吸。
“通向……”
他的瞳孔忽然睜大。
被鎖著脖頸,那人仍然掙扎起來:“他們要把門關了!要把……不, 我不要回去, 放開我!!快放開我!!!”
對方突然發起瘋,根本不在乎在禁錮下胡亂動作會被扭斷脖子。
松田伊夏只分了幾秒神去拽沿著洞口上來, 又往自己身上纏的觸手, 就被對方鉆了空子。
那人掙扎中臉上的口罩被掀翻下去, 他直接扭頭張口就朝著旁邊咬去。
少年不住抽氣:“嘶——”
沒說調查還會受這種傷啊!
對方眼中的恐懼幾乎要突破眼球, 頭頂上猩紅的警示燈閃爍得也越來越快, 他立刻轉頭看向后方,一扇扇門果然從內至外地關合,有人來不及趕上, 直接被困在中間。
警報聲、拍門聲和罵聲四處炸響, 混在一起,亂成一鍋漿糊。
松田伊夏劈掌將身下那人敲暈。
他歪頭倒在一邊, 口罩因為剛才的掙扎徹底被掀開落在一旁, 露出滿是胡茬的消瘦的臉。
很眼熟。
少年皺起眉。他一般不怎么記別人的臉, 如果在這種光線下看見還能覺得眼熟, 那一定在某個時候抱著一定要記住的念頭看過這個人。
而且是很久以前,要不然不會只感覺眼熟, 而無法鎖定目標。
一片混亂之中,沉悶而有節奏的敲擊聲分外清晰。
松田伊夏倏地扭頭,看向聲源處。
一個被慌亂逃跑的員工忘在原地的收藏柜。
“咚,咚,咚。”聲音依舊不停。
他起身幾步朝著那里走去,觸手沿著他走過的紋路蔓延而來,猩紅的表面和這里的燈光幾乎相同,很難看見。
“咚,咚。”
走到高柜旁邊,松田伊夏首先看見了那副已經被子彈打穿外殼,倒在一邊的畫。
他記得這幅畫,最后以兩百多萬的價格成交。
兩枚子彈把這幅油畫打成了價值全無的廢紙,一枚鑲嵌在右上方的畫框上,裂痕由此蔓延至整個框架。
另一個恰好沒入畫中女孩的眼睛。
“咚、咚、咚。”
巨大的收藏柜,放在外面展示一樣的油畫。
一個念頭詭譎般在腦內響起,松田伊夏四處找過一遍,根本沒找到任何能打開的東西。
他咬著后牙,干脆伸手摸向較為薄弱的正面,掌心凝結出咒力。
觸手瘋狂地蠕動起來。
猛得砸向表面,一下、兩下……手骨早已疼痛到麻木,那收藏柜在濃烈的咒力之下終于被破開一個口子。
啜泣聲從里面傳來。
猩紅的光朝著里面照去,照亮一小片無邊的黑暗,被晃醒后一直用力砸著內壁的人費盡全力爬起來。
她的小半張臉被映亮,照出一雙和油畫里別無二致的,小鹿一樣圓潤的眼睛。
“…哥哥,救救我。”女孩渾身發抖,“救救我,我不……救救我……”
聲音啞得根本聽不清在說什么。
松田伊夏輕喘了口氣。
他臉上方才的笑容從走向收藏柜時就蕩然無存,只剩下冰冷。
“躲開。”少年道,咒力在掌心退卻,背后的擬翼伸出。
沒理會瞬間發瘋般纏上自己身體的咒靈觸手,他迅速用刀鋒一樣的薄翼去沿著收藏柜的破口向下劈斬。
一個可容一人穿過的破口被隔開,卻沒有等到里面那人鉆出的動作。
松田伊夏收起擬翼,拽掉快把他吞下去的觸手,在周圍再次響起的竊竊私語聲中,將外套脫下來,從破口處放了進去。
里面終于傳來窸窸窣窣的聲音。
隨后又被麻生邦猝然拔高的大喊遮擋:“平田明?!!”
他拽著地上方才被少年打暈的那人,看著對方消瘦的臉,不可置信道。
平田明…?
電流自腦中穿行而過,松田伊夏猛然反應過來對方為什么眼熟。
他是個逃犯,在三年前因在學生食堂投毒造成大規模的中毒案件,促使13人死亡。
這個時間節點實在太過敏感,他曾經在那段時間查看過米花內所有造成大范圍恐慌又沒有被緝拿歸案的兇手資料,這張臉他曾經看過無數遍。
只是兩年半過去,對方又瘦的脫相,才沒有第一時間認出來。
他還記得那個案件的疑點。
平田明嫻熟地潛入實驗室偷取毒物,避開案發學校及周圍所有的監控以一種及其隱蔽的方式進入食堂投毒,卻被一輛私家車的行車記錄儀拍到了正臉,以至被公開信息通緝。
然后又和當年的炸彈犯一樣,再了無影蹤。
像是人間蒸發了一般。
松田伊夏緩慢站起,輕笑了一聲。
有人在豢養逃犯。就養在地下,養在這種難以接觸,調查的地方,像是飼養一群見不得光的老鼠。
所以三年,他一無所獲。
——***“混賬!!!”
酒店四層總統套房內,吉岡大和將手中的杯具全數砸在地上,茶水四濺。
旁邊,助理模樣的人沒有躲閃,只小心地重復:“警方派搜查隊的人下去了,雖然只在外圍搜索,但是恐怕……”
“警察怎么會這么快就出動了?”吉岡大和陰沉著臉,“……我就知道三井的線出了問題,警方一定會查到這邊。”
沉悶的氣氛下,助理戰戰兢兢:“……現在怎么辦?”
“地下的那群家伙知道被警察抓到是什么下場。”吉岡大和閉了閉眼睛,“一群亡命之徒,就算招供也沒法洗掉自己身上的死罪,只有繼續和我們合作才會有一線生機。”
“但是萬一……”
“是啊,萬一。”男人睜開眼睛,臉上布滿溝壑,在新聞中笑起來時看著十分和藹,現在卻透著幾分可怖,“就算警察的暗樁調查探到了地下,拍賣會也不可能有這么大動靜,塌陷……不會是那東西被放出來了…?”
助理一個激靈:“…不會吧?平時只有喂它吃飯的時候閘門才會打開,這里又沒有咒靈……”
事情古怪。
吉岡大和合了合眼,最后下定決心:“立刻撤離。不管下面情況如何,這里的場子不能要了。”
他起身快步走至房間內,將床邊一盞無法移動的床頭燈以復雜的方式翻轉幾下,再次拉開抽屜時,最里面多了一個按鈕。
男人毫不猶豫地按下,隨后立刻站起:“走,再不離開恐怕警察就要直接進來了。”
助理連忙應了一聲。
他慌亂的表情被一只金色的瞳孔倒映在內,站在窗邊的烏鴉歪了歪腦袋,展開雙翼朝著天空飛去。
穿過冷冽的風,它落在建筑外一人肩頭,雪白的羽毛與對方身上的西裝同一色澤。
那人伸手親昵地摸了摸烏鴉的頭,神色同面容都藏在面具之下,只露出一雙泛金的眼睛:“走吧。”
身后幾人低低應了一聲。
如果松田伊夏在這,就能認出他是不久前在拍賣會時,麻生邦切斷所有燈光之后,從入口走進的那人。
他身后,幾個詛咒師很快離開。
胸前別著‘東野’的男人低頭,正要錯身,就感覺到對方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
冰涼涼的。
他下意識停下腳步。
那人問:“我記得,當時懸賞令發出時,你和你兄弟也被安排去了?”
東野岳腳步一僵。
——***什么東西在腦內轟然炸響。
松田伊夏抬頭,看向了前方。
他腦中閃過一張臉。
陰沉,滿是胡渣。用兜帽蓋住上半面容,只從陰影當中露出一雙眼睛。
鼻腔里突然涌上了雨水的潮濕腥味。
淅淅瀝瀝的雨從蒼穹落下,砸在傘上,然后順著傘面滑落。
少年低頭朝前走去,將剛回完短信的手機塞進口袋,在低頭扣衣扣時忽被人撞開,往旁邊踉蹌了幾步。
“滾開,小鬼!”
少年習以為常地往旁邊躲避,高大的路人身上有股嗆鼻的味道,不似煙草。他從松田陣平身上聞到過很多次煙草味,淡淡的熏鼻,但并不嗆人。
而他的,像……硝煙?是會讓人回想起燃放的煙花的味道。
于是撐著傘走在小路上的少年停下腳步,轉頭看去。
那路人已經匆匆走過,黑傘擋住他的視線,唯能看見對方破舊不堪的灰黑色大衣,長至小腿。
那件衣服不太體面——雖然少年感覺自己此時穿著被跺過幾腳后灰撲撲的衣服還說別人不體面有種別樣的幽默——袖子短了一截,露出里面同樣陳年的襯衫。
灰黑的大衣,洗到泛白的白襯衫,黃灰的皮膚,青灰的街道,無色的雨……一切畫面飛旋,唯有他手腕上陳舊、布滿污漬、被磨損到些許褪色的紅色繩結,是畫面中唯一一抹鮮亮的色彩。
隨著三年來每一次回憶,愈發清晰明艷。
像是一道血淋淋的刀口。
幾十分鐘前,爆炸發生在幾十公里外的商圈。而此時,松田伊夏只漠不關心地收回視線。
他曾經離那道三年里反復出現的影子那么近,近到擦肩而過,近到只要伸手就能拽住對方的手臂。
而他只是站在原地,冷漠地注視著那抹紅色漸行漸遠。
那抹紅色隨著這場大雨洗涮,如同一雙紅色的眼睛,注視著他,審判著他。
盤根錯節纏繞于身,是他的罪孽。
彼時彼刻,恰如此時此刻。
又一次。
他又一次看著那通道被一層層封鎖,像是三年前,他一無所知地看著對方走遠。
如果他沒在路上耽誤那么多時間,如果他知道在這里的都是逃犯,如果他剛才再快一點。
再快一點。
松田伊夏沉默地伸手,將被關了不知道多久后已經暫時失去行走能力的女孩抱出來,交到了麻生邦手上。
男人似乎想說些什么。
他張了張嘴,但是一切話語又在少年的表情中煙消云散。
那雙眼睛從未有過的明亮、冰冷。
不同與方才發現收藏柜里關著人時銳利的憤怒,他此刻的冰冷像是厚重的冰川。
內里滾著幾乎要將人化開的偏執。
“你把人帶出去。”松田伊夏道。
“不知道他們還會不會有后手,我們先走。”麻生邦語速很快,“得先把這個孩子送上去,他們拍賣的是活人,之前那些拍價遠高于其他的藏品背后也有詐,先上去聯系警方……”
少年搖了搖頭:“你先上去。”
“……什么?”
麻生邦一愣。
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少年已經轉身朝著那道通往未知地方的、早已經關上的大門走去。
“你瘋了?!”麻生邦驟然拔高聲音,他不敢放下手里虛弱的女孩,只能大喊道,“他們肯定有后手,你想從這里硬闖進去?!孩子,剛才下面通道的情況你不是不知道,這里隨時有可能坍塌,你追過去就是自尋……”
下一秒,他的聲音卡在喉嚨里。
不知道什么東西,一道從兩側涌來的推力,將他整個人踉蹌著朝著通向上方酒店大廳的通道推去。
“你?!”麻生邦咬牙,他低頭看了眼懷里嘴唇干裂,情況看著極差的女孩,最后干脆加快腳步,準備先將人送上去再下來。
在拐角處,卻迎面撞上一人。
他一瞬的警惕在看清對方面容那刻立刻放松下去,眼中帶上幾抹慶幸。
——是降谷零!
那個曾經和自己合作過的后輩,即使年紀在他們這一行里算得上小,但絕對能應付掉這里的情況。
畢竟降谷零非常可靠!
金發男人一愣:“麻生——”
他沒想到會在這里撞上對方,這位已經被停職幾個月的警官此時格外狼狽,身上到處都是傷痕,懷里還牢牢抱著一個只穿了外套的女孩。
那外套非常眼熟,幾乎是立刻他就反應過來屬于誰。
“這件拍賣會借著拍賣藏品販賣人口,豢養逃犯!有個小孩和我一起下去,他非要沿著通道去找那些逃犯。”麻生邦飛快說出所有事情,“我只來得及把這個女孩帶出來,你快——”
“我明白了。”
安室透面色冷凝,他腳步飛快地朝著下方走去。
他一邊匆忙往前趕去,一邊掏出對講機,聯系上方的搜救隊。
——***第一道門。
麻生邦身上自制的炸彈沒有作用,子彈也不能在門上留下任何痕跡。
腳下隱約傳來震動,像是在暗示整個通道都快要崩潰。
猩紅擬翼從身后延展而出。
代替了炸彈、子彈等所有外力,凝結其磅礴的咒力,朝著前方劈去。
應聲而裂。
觸手幾乎在一瞬之間就沸騰起來,瘋狂地朝著他涌去,想要將再次被咒力浸滿全身的獵物拖入下方的洞口,拖回自己的巢穴。
松田伊夏喘著氣,揮舞擬翼砍下蔓延而上的觸手,寸步不退地朝著里面追去。
再快一點…再快一點。
他為什么沒有早一點查到這里?為什么要在下面耽誤那么久的時間?
為什么沒有早點意識到這里有問題,又讓近在咫尺的機會同自己擦肩而過?
……為什么?
代表著詛咒的紅蓮紋路自擬翼接口處向全身蔓延,比之前的任何時候都要迅速、都要滾燙。
地下龐大的咒靈不知疲倦地涌來,吸收他的咒力,吞噬他不斷涌起的情緒。
但是少年卻沒法像方才一樣,通過解除術式和控制咒力來規避對方。
為了速度,他只能從身體深處不斷抽調出更深、更為廣闊的力量去迎擊,以至于不會因為觸手的不斷的汲取而失去能力。
一扇、兩扇、三扇……
直到他走向一片已經變成廢墟的洞口。不久前剛剛塌陷下來的石塊和建筑廢料阻擋住所有通路。
松田伊夏眼睛干澀。
他伸手,同身后的擬翼一起去挖那堆碎石,耳邊盡是那些喋喋不休的囈語。
耳鳴,幾乎只能聽見尖叫。
所有的聲音都化作一段帶著播音腔的新聞,所有細節在耳畔炸響。
一步之遙,又是這樣,一步之遙。
他又沒有抓住,明明只差那么一點,只有一點。
碎石上留下如同抓痕一樣從五指溢出的血痕,他覺得自己現在大概狼狽得真的像精神不正常,隨后又有種奇異的慶幸,幸好松田陣平不過是自己的幻覺。
他一點都不想讓對方看見自己的模樣。
所有聲音都隨著轟鳴淡去。
少年跪倒在地,面前碎石堆積,他仰頭看去時,像是注視著一尊高大的佛像。
佛像也注視著他。
注視他孤身的影子,注視他所有罪惡、所有丑惡。一切無處遁形。
松田伊夏張了張嘴,他想道歉,又不知道說什么,說給誰聽。
因為又一次讓對方從自己手中溜走?還是因為別的什么,有時候連他自己都記不清了。
“……回…和我們……一起……”
“…伊……”
“……來吧……和我們……”
“……伊夏……!”
“松田伊夏!”
那道聲音,從很早之前就開始響起的,從遠及近的聲音終于來到他身后。
刺破所有的幻聽、囈語,撕破漫長的天空,穿過三年的雨幕,來到他身后。
堅定不移。
一只手臂從身后環住的他腰,有人抱緊了他,不顧他身上那些泥土、血跡、灰塵。
不顧他身上讓人望而生畏、極力躲避的瘋狂氣息。
聲音溫和而堅定:“冷靜,看著我,松田伊夏。看著我。”
松田伊夏仰頭。
撞進一雙在猩紅的警示燈中仍然沒有鍍上任何血腥味的眼睛。
之后是對方的表情。
安室透看著他,好像什么都凝在眼眸里,又好像什么都沒有。
眼眸像是一面玻璃,映著他此時的模樣,又包容下所有狼狽。
他只是將他抱起來,用帶著咒具手套的手費力拽去那些瘋狂的觸手,踏過咒靈的殘軀,朝著外面走去。
安室透只是個普通人。
他有的只有少年給他的幾個咒具,那副隱形眼鏡,那副手套,那把別在腰側的匕首。
但是嗅著他身上的味道,卻好像會下意識忽略這個事實,覺得他披荊斬棘,無所不能。
……覺得只要有他在,就能安心。
松田伊夏閉上眼睛,大口大口喘氣。
他背后那對擬翼重新收回身軀里,后腰連帶著身體都泛著滾燙的灼痛。
第一次,男人的體溫不比自己滾燙。
接觸的地方只有一片冰涼。
離開猩紅的警示燈光,離開隨著搜救隊下來已經空無一人的收藏室大廳,朝著上方走去。
那來自地面上的燈光如此刺眼,像是密密麻麻的針隔著眼皮刺下。
安室透抱著少年來到地面。
燈光之下,他才從戴了隱形眼鏡的那只眼睛中,看清少年的模樣。
紅蓮紋路已經布滿全身。
像是困住旅人的荊棘,在他蒼白的皮膚上盤旋,環繞。
他從口袋里掏出幾只試管裝的液體,見少年緊抿著唇,只能先仰頭自己喝下,然后捏住對方的下巴,附身下去。
嘴唇相貼。
氣息呼在彼此臉上。安室透這才發現自己的手在輕微顫抖,帶著幾分失而復得般的小心。
他暫時壓下繁雜的思緒。
嫻熟地撬開松田伊夏的唇齒,液體順著嘴唇間渡過去。
安室透伸手按著對方的后頸,手部輕微下壓,迫使對方仰頭,下意識吞咽。
被染上溫度的液體流入喉嚨。松田伊夏身上幾乎要把自己吞噬干凈的紋路終于緩慢褪去。
他嗆咳兩聲。
安室透松開嘴唇,給對方留下呼吸的空隙。
但下一秒,那雙原本只是虛搭在肩膀上的手用力將金發男人拉回。
溫熱的觸感再次從嘴唇傳來。
一竄急促的腳步聲自身后響起。
幾分鐘前,麻生邦將女孩送到醫療隊那里,確認對方的情況后就立刻想返回樓下。
沒想到剛走幾步,就看見早早追下去的公安抱著少年上來。
他驟然松了一口氣。
幸好來的是降谷零,不僅把少年帶了回來,還記得通知搜救隊將下面那些沒來得及逃走的員工都帶上來,挨個查對是不是逃犯。
要是公安隊伍里每個人都像是他一樣靠譜就好了,何愁會出現誘哄小孩這種事!
想著,麻生邦正要過去,看那個和自己一路的少年到底是什么情況,就見在自己這里評價頗好的金發公安不知道在干什么,突然把少年往下放了放。
難道受傷了,要緊急救援?!
男人面色一變,連忙往那邊趕,但是剛剛加快腳步,就看見——
降谷零直接低頭,按著對方后頸親了上去。
親、了、上、去。
麻生邦:“……”
麻生邦:“????”
這是什么場合?這是什么場合!!
就算救人出來激動,也別在這里吧!!!
……等等。
原來對方口中那個不承認戀愛關系但一定要同居的人渣公安,就是你啊?!!!
降谷零,沒想到你這個濃眉大眼的居然是這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