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豈曰無衣
【巴蜀,巫山】
從江北橫渡長江共有三條路,從長江上游至下游算起,第一條路便是從巴蜀過夷陵順流而下;
第二條是從南陽盆地下襄陽到江漢平原;
第三條則是過兩淮至瓜洲渡,從京口登岸到江東。
游溯讓白未晞所走的路便是第一條:從巴地走三峽通道,過巫山至夷陵,從夷陵順流而下,一路直至江漢平原與洞庭湖平原之間。
正所謂“朝辭白帝彩云間,千里江陵一日還”,白帝城就坐落在巫山,夏日汛水期順江而下,一日便能到達千里之外的江陵。這么遠的距離,八百里加急都要走十天半月,日行三十里的行軍速度更是不知道要走多久,但走長江水路只需要一天。
如今雖然是冬日,但長江一帶氣候溫熱,冬日對長江水流的影響并不大,因此白未晞算著時間,覺得自己一點都不著急。
在現今的益州刺史綠竹璧的配合下,白未晞慢悠悠地在蜀地征兵造船,慢悠悠地收集糧草,甚至還有心情在巫山游山玩水。
巫山最出名的意象便是巫山神女,屈原曾在《九歌·山鬼》中提起,巫山神女是本名瑤姬,是王母幼女,死后葬于巫山之陽而化神,后幫助大禹治水定九州。
巫山第一峰神女峰便是以巫山神女的名字命名。
白未晞登高遠眺,只見眼前一片云遮霧繞,放眼看去只能看到嶙峋怪石,卻看不到人間。
白未晞對身旁的綠竹璧笑道: “若是世間真有仙神,所居便該是此種模樣吧。”
綠竹璧在他身后拄著登山杖氣喘吁吁: “可不是只有仙人能居住在此,凡人上來一次都要去了半條命。”
說著,綠竹璧十分不理解: “白先生,你看著瘦瘦弱弱的風一吹就倒,怎么爬座山卻連氣都不帶喘?這不合理,這真的不合理。”
白未晞: “……”
星際新人類的身體素質你當然不會理解。
白未晞故作高深莫測: “這個問題,綠竹兄應該問問自己,才多大年紀,怎么爬座山都累個半死?”
綠竹璧: “!!!”
綠竹璧陷入了沉思。
許久,綠竹璧終于決定不去問這個讓人上火的問題,他轉而問道: “先生,你打算何時出兵?糧草都已經備好了,再不走,士卒們可能都不想走了。”
白未晞卻依舊道: “不著急。”
他指著遠處說: “主公現在應該剛出南陽,要再過一陣才能到達襄陽,而我在主公到達襄陽的時候再出兵就來得及。”
綠竹璧不明白: “我們不需要在主公到達襄陽之前就拿下江陵嗎?江陵前可是還有一站夷陵,等到主公到了襄陽再出兵,會不會就晚了?”
白未晞搖頭: “不晚,相反,我們反而不能出兵太早。”
白未晞解釋道: “蜀軍沒什么戰斗力,貿然出兵,和荊北剛剛征兵來的守軍八成半斤八兩,所以,我們必須要等荊北大量守軍向北集結到襄陽的路途中再出兵,這樣就可以保證,在進攻夷陵的過程中,夷陵不會有援兵。”
聽到“蜀軍沒什么戰斗力”這句話的時候,時任益州刺史的臉皮抽了抽,他很想反駁不是這樣的,但想到蜀軍的戰斗力,綠竹璧憋了半天也憋不出話來。
確實,巴蜀富饒又人少,這導致大部分的蜀人即便沒什么資產也能過得還不錯,因此大部分蜀軍只想著回家老婆孩子熱炕頭,誰想著出門打仗?
要不是游雍政權夠大方,許諾了給征戰的士兵富饒的土地,只怕巴蜀都征不到兵。
蜀王錦敗的不冤。
綠竹璧至今都想不明白,蜀軍為什么不能拿出抗擊外族的勇氣來隨游雍征戰。有面對外族一半的勇武,蜀軍早就所向披靡了,哪里會讓白未晞如今來一句“蜀軍沒什么戰斗力”。
綠竹璧罵罵咧咧: “對抗氐人的時候一個頂仨,怎么主公要用他們了,一個個開始消極對戰?”
面對綠竹璧打心眼里的恨鐵不成鋼,白未晞也想嘆氣。
但凡這支蜀軍能有歷史上在面對外族入侵時對抗蒙古人和鬼子一半的勇氣,白未晞都敢帶著這支蜀軍打到臨安去。奈何面對諸夏自己人的蜀軍只能“十四萬人齊卸甲”,白未晞只能頭疼地想著怎么保證不戰敗。
白未晞幽幽一嘆: “還是太富裕了。”
怪不得歷朝歷代的所有統治者都不會讓黔首百姓吃得太飽,不然大家只想著種地,誰愿意為了國家拋頭顱灑熱血。所以商鞅疲民弱民,讓秦國黔首吃不飽又餓不死,老秦人天天數著米粒過日子,自然聞戰則喜。
蜀人的不配合差點讓白未晞忍不住拿出小/皮/鞭,最后還是暗暗告誡自己,這樣做不太符合人道主義,才捏著鼻子看蜀軍慢悠悠的集合。
最終白未晞不得不嘆著氣說道: “讓征戰的士卒在出征前都回一趟家,時限十日,逾期不回者按失期處理。”
******
趙立春是一個普通的什長,他是關中人,在游雍征西羌的時候就應征入伍了,此次被派來做蜀軍的什長,管理這些第一次為游雍征戰的蜀軍。
這次蜀軍主帥白未晞給被征召的蜀軍放了十天假,趙立春自然沒能回家。但他是老兵了,自然不在乎一次探親,讓他頭疼是的,今日便是這些回家的士卒應該返回的日子。然而隨著時間一點一點的過去,他本應管的九個人現只回來三個,還有六個都沒回來。
趙立春有點緊張。
雍軍治軍極嚴,說斬首絕不是挨鞭子。他甚至還記得他為什么能從一個普通的小兵一躍成為什長——因為原來的什長在西海戰場上拿個三個人頭,換算一下能得三十畝地。什長飄飄然了,結果醉酒之后侮辱了一個西羌當地的姑娘。
被告發后可想而知,游雍根本不允許這樣的違規,于是按照軍法,那名什長被砍了頭。
趙立春還記得,當時什長哭著說他錯了,說他愿意將三十畝地都給那個姑娘以求贖罪,然而游雍的軍法官沒有允許。最終,什長被砍了頭,三十畝地一半送給姑娘作為賠禮,一半被什長的父母妻子集成。
那顆滾滾而落的人頭讓每個游雍士兵都不敢再觸犯軍法。
因此趙立春明白,一旦這些蜀軍失期,軍法官也會毫不猶豫地砍下他們的頭顱。
好在,隨著日晷的逐漸重合,剩余的六個人結伴來了。
趙立春為他們捏了把汗,那六人竟還像沒事人一樣和趙立春勾肩搭背: “哎呀什長,在門口歡迎我們?這么大禮啊。”
趙立春: “……”
他真想打死這幾個王八蛋。
他呵斥道: “怎么才來,你們知不知道,再晚一點點,你們就失期了!”
幾人道: “什長,家里又遠事又多,我們安排好了才來,路上緊趕慢趕的。”
“什長你不知道,二黑成親了!”
趙立春一愣: “成親了?”
那個叫二黑的黑瘦青年笑的憨憨的: “婆娘怕我回不來,愣是拉著我成親了,說是給留個種。什長,將軍們說的,一個人頭十畝地是真的吧?我回來還想給婆娘打個銀釵。”
趙立春拍了他的頭一下: “出息。”
隨即趙立春卻又說道: “當然是真的,我家里的田都是用江東那些鼠輩的人頭換來的。”
******
襄陽傳來戰報,游溯已經帶著五萬大軍從南陽盆地進入襄陽,不出意外地在襄陽“偶遇”竇太主季峨山,據傳游溯氣的眼睛都紅了,在襄陽城下連戰三天三夜沒合眼,將出城迎敵的王師全部吃下,逼得竇太主只能守城,再不敢派兵出戰。
于是,白未晞率領蜀軍從白帝城出發,從長江順流而下,經過水流湍急的三峽通道,夜半出發,第二日一早便到達夷陵。
夷陵位于三峽通道的出口,其名意為“水至此而夷,山至此而陵”,意思是水到了這里便緩和起來,山到了這里也低矮起來。離開了崇山峻嶺,水流湍急的三峽,夷陵已經算是地處江漢平原的邊緣地帶了。
天剛蒙蒙亮,旭日剛剛東升,白未晞站在船頭,便看到不遠處的夷陵城墻,上面懸掛著隨風飄揚的紫骍旗。
等等?
紫骍旗?
白未晞懷疑自己看錯了,他將手中的望遠鏡交給紫騮衛的統領簡鼓,問: “白某是看錯了嗎?夷陵城墻插的是什么旗?”
簡鼓的眼神很好,一點都不近視,視力好的能百步穿楊。但這一刻,他也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第一次拿起了原本他一點都不需要的望遠鏡,仔仔細細地看了起來。
許久,簡鼓拿下望遠鏡,說道: “屬下曾聽聞,高祖爭奪天下時,麾下有位‘大樹將軍’,其品德之高讓聽到之人無不嘆服。他為高祖征江東,所到之處一路受降,不費一兵一卒便招攬了原本誓死反抗的江東。”
簡鼓看向白未晞,目光中有著無盡的復雜: “依屬下看,白先生有大樹將軍之風。”
白未晞覺得這個稱贊實在是謬贊: “當不得,當不得,沒準是對方詐降呢。事出反常必有妖,統領要做好準備。”
然而當船一路行至夷陵時,夷陵的門戶還當真是大開,一名年輕的小將站在最前,看到白未晞的船,遠遠便下拜道: “末將黃輝見過先生。”
白未晞和簡鼓面面相覷。
黃輝是誰?
夷陵守將不姓黃啊。
士卒搭好甲板,白未晞乘小舟上岸,簡鼓護在白未晞身前,持劍指著自稱黃輝的人問: “爾是何人?”
黃輝道: “末將本是夷陵一小兵,昨日殺了夷陵守將,自封為‘棋牌將軍’,不知先生認不認末將的稱號?”
白未晞: “……”
從黃輝的口中,白未晞得知昨夜的夷陵城發生了什么驚心動魄的事件。
******
夜色朦朧,夷陵軍營內卻是燈火通明。
黃輝正和同袍賭錢,可惜今日他命不太好,已經輸了一晚上了,三個月的俸祿全砸進去了。
和他賭錢的士卒王二好奇: “黃輝,你今日怎么這么大方,三個月的俸祿全拿出來?怎么,不給你那剛出生的閨女攢嫁妝了?”
此言一出,空氣都在瞬間安靜了,所有人都沉默不語,連空氣都仿佛忘記了流通。
王二訥訥: “怎么了?我,我說錯什么了嗎?”
沒有人回答王二,王二左看看又看看,更加惴惴不安起來。
好一會兒,黃輝自己笑了: “不攢了,閨女都沒了,還贊什么贊?”
他喝了酒,酒勁上來,只覺得頭昏腦脹,將自己的不滿一股腦地全說了出來: “老家來信了,朝廷缺兵,阿弟被征到淮南戰場了,訃告傳來,家中叔伯說家里田地也沒人種,不如借給他們去種。父母不肯,和叔伯吵了起來,推搡中沒了。叔伯直接霸占了家產,岳父岳母把賤內帶回家讓她二嫁,閨女沒人照管,也沒了。”
頓了頓,黃輝的聲音中帶著一股讓人毛骨悚然的輕柔: “那娘們兒不肯二嫁,吊死了,就留我一個人了。”
附近賭錢的聲音逐漸停止了,黃輝不大的聲音此刻卻如同驚雷,炸在每個人的耳邊。
“我從軍三年,就換來這個么結果!”
黃輝將手中的酒瓶扔在地上狠狠一摔: “就換來這么個結果!”
這通發泄在瞬間點燃了許多人的不滿,沒過多久,不滿之聲竟然斷斷續續,隨即連成一片。
“當初說好了,服役一年就讓回家,現在三年了,還是不讓我們回去,未婚妻嫁人了,孩子都有了。”
“嗚嗚嗚~我也想家了,我離家的時候孩子還在她娘肚子里,我還沒見過他,結果前些日子家中來信,說孩子沒了,病死了。”
“我阿弟也被征往淮南戰場了,當初說好的,咱們來服役,總會留下一個男丁照顧父母,結果呢?”
“別說了,我爹都五十了,前些日子被征兵到淮北,我恨不得替我爹去。”
“你們還有家書,我家已經半年沒有來信了,都不知道家里怎么樣了。”
“媽的,說好了一年,結果三年過去了,還是不讓我們走!”黃輝憤怒地大喊, “我們在前線拼命,他們在后頭卻連咱們的父母妻小都不肯照顧,明知道家里就剩一個男丁,還是把他們征兵征走了。這樣的朝廷,配得上我們出生入死嗎?”
想到夷陵守將前些日子剛納了第九房小妻,還為第八房小妻生的兒子辦了滿月酒,自己的閨女卻餓死了都沒人知道,黃輝只覺得一股怒氣從心底蔓延,點燃了他身上的每一滴血液: “媽的,反了!還有誰不怕死,就和老子一起反他娘的!反正老子沒有家人了,老子不怕死!”
說著,黃輝借著酒勁找到了自己的長矛,拿著長矛搖搖晃晃地就這么走到了夷陵守將的府邸。守軍見到他們,直接舉起長矛對準了他們: “你們做什么?”
看到這個曾經在他面前耀武揚威的侍衛此刻竟然如此恐懼,黃輝什么都顧不得了,他只感覺到一股興奮的戰栗傳遍全身。在這股戰栗的控制之下,他將手中的長矛貫穿了侍衛的喉嚨。
******
白未晞沉默了。萬萬沒想到夷陵城的攻破竟然是這樣的戲劇化,堂堂夷陵守將,竟然就這樣死在營嘯之中。
白未晞問: “現在你們打算怎么辦?”
黃輝道: “請雍王給我們個活路。我們是叛軍,此時已經無處可去,只能跟著雍王了。”
他說的可憐,但白未晞也清楚,如果現在他說上一個“不”字,這群亡命之徒就會對他也同樣地舉起長矛。他不怕這些散兵游勇,但卻不得不承認,一旦這個時候他殺死黃輝,就基本上斷絕了游雍的招降之路。
降雍卻死,再不會有守將投降,他們只會選擇死戰。所以,即便知道面前這個黃輝是個狠角色,白未晞也要重用他,讓黃輝做他的馬骨,為他建一座黃金臺。
更何況……白未晞其實還有點欣賞黃輝。封建統治之下,卻生有一顆叛逆的心臟,知道受到了不公就應該反抗,是學“蒼天已死,黃天當立”的好苗子。雖然危險了點,但游溯自己說的,養猛獸才有意思。
白未晞當即問道: “若是本帥許你兵符,讓你去進攻江陵,你敢不敢?”
黃輝當即單膝跪地: “愿為先生肝腦涂地!”
白未晞扶起他: “本帥無需你肝腦涂地,只要你帶著弟兄們活著拿下江陵!”
******
【荊北,江陵】
江陵坐落于江漢平原,位于長江之北,漢水之南,先秦時稱作“郢都”,是楚國的都城,也是楚國先祖篳路藍縷的起點。此地因“地臨江” “近州無高山,所有皆陵阜”而得名,簡單翻譯一下,就是這里靠近長江,沒有崇山峻嶺的保護。
襄陽之所以重要,就是因為過了襄陽,江漢平原將無險可守。而很不巧,江陵就是無險可守的城池。所以當游雍蜀軍順著水路從夷陵一路來到江陵的時候,江陵城便迎來了一場從未設想過的苦戰。
幾日前,襄陽告急,竇太主持帥旗調走了江陵的大半守軍去支援襄陽,導致江陵兵力空虛。結果就在這個空當,江陵遇到了游雍的水軍。
江陵守將: “……”
看著自己剩下的這點兵,再看看對方火力全開的雍軍,江陵守將試探著派兵迎敵,結果幾戰下來敗的潰不成軍。江陵守將立刻收回了所有的士卒困守江陵——
也不能說困守,畢竟江陵別的不多,就是糧食多。
江陵是整個江漢平原的糧食中轉站,只要敵方攻不破城墻,江陵困守個三年五載不成問題。至于雍軍能不能攻個十年八載,江陵守將覺得這大概是不可能的。
所以江陵守將很淡定地做起了縮頭烏龜,給自己建造了一間龜殼。
簡鼓問: “先生,接下來怎么辦?”
白未晞看著沙盤,道: “襄陽現在正在被主公圍困,絕對抽不出兵力回援,當陽和枝江還要防止我們繞過江陵北上給襄陽背后一擊,所以,江陵的援軍應該會從華容和竟陵來。”
白未晞當即下令: “簡鼓,你率軍守在華容道,若有援軍來,吃掉他們。”
“諾!”
簡鼓先是應諾,隨即反應過來: “先生,那你怎么辦?黃輝在先生身邊,萬一他又反水?”
白未晞拍了拍簡鼓的肩膀: “年輕人,不要想太多,區區一個黃輝,本帥還拿不下?你放心,等你走了,本帥一定留紫騮衛在身邊,不會單獨接見黃輝。”
簡鼓依舊不放心,但是想了半天,他實在是想不出還有誰能帶兵伏擊華容援軍,只能皺著眉頭應諾離開,臨走前找到其他的紫騮衛,提溜著他們的耳朵,吩咐他們保護白先生,必須寸步不離。
白未晞答應的爽快,然而簡鼓一走,白未晞立刻召來黃輝: “想不想升官發財?”
“升官發財”四個字大部分的人都拒絕不了,黃輝是個俗人,他也拒絕不了,于是他立刻說道: “末將這就加大攻城力度,必破江陵!”
白未晞卻道: “本帥不是來催你趕進度的,而是又另一件事交給你去辦。”
白未晞將黃輝帶到沙盤前,指著沙盤說道: “竟陵,華容會派援軍,但荊州戰場如此膠著,朝廷甚至還處在劣勢,所以本帥猜,一定還有另一路援軍。這一路援軍要么從洞庭湖平原過長江,要么從臨安而來,順著長江逆流而上。”
白未晞猜,這路援軍不會走洞庭湖平原,而是走陸路沿著長江逆流而上。
如此一來,伏擊他們最好的路線,便是在大別山西側。這里正是江漢平原的東方邊緣處,過了大別山和幕阜山相夾的這條通道,就是一馬平川的江漢平原,亦是這路援軍此行的終點。
所以,大別山的西側出口處,太適合伏擊了。
白未晞將手指點在大別山西側的城池: “本帥賭一把,賭他們不走水路走陸路,你去西陵。”
******
【荊北,襄陽】
壓倒襄陽的最后一根稻草是西陵大捷與華容大捷,當然,這兩場戰爭在朝廷的軍隊的口中,變成了西陵之戰和華容之戰。
兩路援軍均被伏擊,還都敗的那么慘,雖然江陵現在還扛得住游雍大軍的進攻,但江陵的糧食運不出,襄陽便面臨著隨時斷糧的危險。
王師的將軍們罵了幾百遍夷陵守將這個廢物,然后開始想著怎么打勝襄陽之戰。
竇太主很少打這樣的保衛戰,因為她曾率領的江東子弟在兩淮和中原無往不利,打的多是攻擊戰。就算后來遭遇了莫大敗從而一路敗北,但竇太主的策略卻多是戰略性放棄,以至于很少有士卒會得到死守的命令。
竇太主季峨山頭疼地扶額,有些不能明白: “讓黔首上城墻的事怎么現在都辦不好?”
被點到名的軍需官尷尬萬分。
還能為什么?因為荊北黔首還記恨著安平元年竇其期的堅壁清野,讓整個荊北的黔首在安平元年的冬天餓死不知多少。而事后雍國沒有派人接手荊北,反而將荊北還給了朝廷,朝廷卻為了各家出多少糧扯皮了一整個冬天。
游雍大軍沒有進駐荊北,荊北的黔首恨不到游雍身上,自然會去恨親自燒掉了所有糧食的竇其期。而后,朝廷沒有意識到荊北黔首對竇其期的怨恨,竟然繼續讓竇其期駐守荊北,直接讓這份恨意從安平元年蔓延到了現在。
現在竇太主想讓襄陽全城動員?
動員的起來才怪。
但這話軍需官不敢說,他怕把實話說出來,竇太主下一刻就能把他推出去砍了。
就在軍需官不知道該如何解決眼下這個要命的問題的時候,傳信兵救了他——
“啟稟大帥,雍軍,雍軍登上城墻了!”
所有人都不可置信地站了起來。雍軍登上城墻這句話對他們來說意味著什么簡直再明顯不過——
被敵方登上城墻還守得住的城池屈指可數,這意味著他們要離開襄陽了。
渡河立刻說道: “太主,此刻不要逞一時之氣,先離開這里!”
季峨山臉色鐵青,咬著牙說了一句: “孤不!”
說著,她拿起長/槍,冷冷地說道: “貪生怕死者現在就滾!”
眼見季峨山此時竟不愿意走,渡河沉默半晌,直接一個手刀劈在了季峨山的后頸。
其余人都被渡河的行為驚呆了,呆呆地看著這個膽大包天的越人,不知作何表情。
渡河道: “事不宜遲,趕緊走,再晚了就走不了。”
眾人: “……”
然而等他們到達襄陽的南城門的時候,卻發現南城門竟然已經被雍軍占據了。
雍溯竟然來的這么快?
渡河深吸一口氣,背著季峨山甩開所有人,向著一條昏暗的小巷子中走去。
******
拿下襄陽城的游溯并不開心,因為首先,他發現他的白先生并沒有按照他的說法拖住江陵一帶的守軍,而是分兵三路,送給了他西陵大捷和華容大捷。
雖然這兩場大捷極大地打擊了襄陽的士氣,為他攻下襄陽立下汗馬功勞,但游溯一想到白未晞分兵之后,留下來包圍江陵的士卒還沒有江陵駐軍多,他就想把白未晞抓過來打一頓。
讓他不聽話!
而第二個讓他感到復雜的消息則是,根據抓到的朝廷降將所說,竇太主季峨山沒有來得及離開襄陽,而是被偽周首領渡河帶著躲在襄陽城中。
游溯揚著下巴問: “你們所說的都是真的?”
幾個降將連連點頭: “確實如此,我等絕無虛言!”
游溯又問: “他們向著哪個方向走了?”
幾名降將互相看了看,最終一人說道: “我們沒看見。渡河逼著我們背對著他先逃,我們都沒有看到他帶著竇太主去了哪里。”
游溯當即下令: “全城戒嚴,找到他們!”
說完,游溯的眼中帶著幾分無法消融的冷酷: “一旦發現,格殺勿論,無需活捉!”
此話剛剛說完,一人便道: “此事不如交給老臣來辦,如何?”
游溯抬起頭,卻發現進來之人竟是本應在長安的崇云考,游溯當即問: “錄公怎么來了?”
崇云考躬身行禮: “請主公恕罪,但老臣聽聞主公拿下了襄陽,實在是忍不住。”
畢竟襄陽和樊城之間的那條官道,崇云考所侍奉的第一任君主雍王麟便死在那里。
崇云考這么一說,游溯便咽下了所有斥責的話,只是輕飄飄地說了一句: “下不為例。”
崇云考在心中幽幽地嘆了口氣,說道: “多謝主公。”
————————
黃輝的故事告訴我們,不給員工放假的老板是要掉腦袋的。
第52章
豈曰無衣
渡河再一次將假面傷疤貼在了臉上,裝作一名毀容的啞巴少年。季峨山則搖身一變,穿上了粗布麻衣,抹灰了姣好的面龐,成了啞巴少年的丑女姐姐。
季峨山看著水中倒映出的模糊容顏,一陣稀奇: “孤還是第一次見到自己這個樣子。”
渡河不知道在忙叨什么,聞言頭也不抬地說: “你在別人面前也自稱‘孤’,咱們就可以一起給雍溯士卒當下酒菜了。”
季峨山白了他一眼: “知道了。”
見渡河披上外衣要出門,季峨山好奇地問道: “你要去哪兒?”
渡河: “去游雍官府報官,拿你換個前程。”
季峨山: “……滾。”
渡河滾了。然而他剛出去沒多久,季峨山所隱藏的農戶家便迎來了游雍士卒的搜查。他們搜查很的是仔細,甚至問起了季峨山的籍貫,見狀季峨山不由慶幸渡河先行離開——
她畫一個丑裝,便可以裝成普通農女,但渡河臉上的刺青卻做不了假,只能拿假傷疤遮掩。但如果他們在一起發現,那目標可就太大了。
現在就她一個人,目標應該小得多。果不其然,游雍士卒檢查了一下之后,沒發現什么問題,就離開了。
游雍士卒離開后,季峨山還聽到收留他們的農婦說: “雍王的兵就是不一樣,換成王師,早就把家里值錢的東西都拿走了。剛剛那小伙子長得可真壯實,也不知成親了沒有,我還有好幾個侄女和外甥女呢。”
季峨山的注意力都集中在王師身上,她問: “大娘,王師會搶東西?”
那農婦聽到季峨山這么問,當即打開了話匣子: “可不是,姑娘,我和你說,在雍王的統治下,你可是有福了。你是不知道,前一陣朝廷的王師接管襄陽的時候,天天有兵大爺來打秋風,家里好吃的好喝的都得供著,不然打人嘞。”
“打人都是好的,你是不知道啊,隔壁老王家有個姑娘,因為家里拿不出錢糧供給王師,被那些當兵的帶走侮辱了,回來就吊死了。”說到這里,農婦甚至沖著地上吐了口口水, “什么東西,還王師呢,呸!鬼面軍都知道鄉里鄉親的搶點東西就走,不欺負人家姑娘。”
季峨山當場愣在那里,連農婦走都沒有發覺。恍惚間,她好像知道為什么襄陽保衛戰的時候,她根本動員不了襄陽城的黔首了。
原來在人家心里,竟是“寧逢鬼面,不逢王師”。
就在這時,渡河神神秘秘地又回來了。他將季峨山拉進房門,從帶回來的包袱中拿出一套游雍士卒的軍服遞給季峨山: “換上,我們現在就離開。”
季峨山看著渡河的這波操作都愣了: “你從哪里得來的?”
游雍軍隊管理之嚴格季峨山看了都嘆為觀止,她實在是無法想象渡河是怎么從游雍的軍隊中拿到這身軍服的。
渡河指了指自己: “我和一個游雍軍官睡了,作為報酬,他給我的。”
季峨山: “……”
季峨山好奇: “你是上面的還是下面的?”
渡河: “滾。”
換上了游雍士卒的軍裝后,季峨山低著頭跟在渡河身后,眼看著渡河找到一支正在巡邏的小隊,在和小隊的隊長說了什么之后,悄悄跟在了小隊的最后。
很快,小隊到了南城門。南城門作為渡河和季峨山最可能選擇的城門,檢查十分嚴格,每個出城的人都要被嚴格審查,城門前已經排成了長隊。
隊長拿出一份名帖交給守城衛,守城衛看過后連忙說道: “原來是錄公的親衛。”
隊長道: “奉錄公之命,要事在身,還望立刻放行。”
守城衛立刻放行,季峨山跟在渡河身后,就這樣離開了讓他們窒息的襄陽城。
出城后不久,隊長給每個人分配了任務,直到渡河與季峨山時,隊長吩咐道: “你們二人向南走。”
渡河拉著季峨山連連點頭,眼見其他人的身影逐漸消失不見,渡河立刻帶著季峨山鉆進了樹林中。季峨山跟過去,便發現林中已經拴了兩匹駿馬,肩高均在七尺之上,馬身上還掛著干糧與錢財。
季峨山打開錢袋,發現里面竟然是一小袋金珠。
季峨山掂量著這一袋金珠,又看了看這些肩高七尺的“騋”,問道: “你找了誰?”
這一袋金珠就不是普通軍官能拿得出來的,更何況是這兩匹肩高七尺的“騋”。
戰馬的要求僅僅是肩高六尺,六尺便是可以上戰場披甲的“馬”。戰馬肩高一寸,品級就上升一等。肩高七尺的馬,只怕只有最為精銳的涼州鐵騎才配得起,一般的仆騎和普通輕騎兵只怕都配備不起肩高七尺的戰馬。
可以說,季峨山手中的這一袋金珠翻個十倍,都不一定換得來一匹肩高七尺的馬,這樣的“騋”可是有錢都買不到的好東西。別說普通的軍官了,只怕一些在游雍身居高位的將軍都弄不出來這兩匹良駒。
渡河尷尬: “不問不行嗎?”
季峨山搖頭: “不問明白,孤心里不安。”
渡河深呼一口氣: “你不是都猜到了?”
許久的沉默之后,季峨山搶先一步上了馬: “走吧,再不走被雍溯發現,就走不了。”
渡河也隨之騎上馬,臨走前,他又回頭看了一眼襄陽。
季峨山笑了: “怎么,你難不成還想留在襄陽?”
渡河道: “我聽說白先生已經到了襄陽,只是有點可惜,我還沒和他正式見上一面。”
他唯一的一次見到白未晞,就是那年司州桃林鄉,他站在很遠很遠之外,看著白未晞與旁人論道。他認識白未晞,可白未晞卻大概率根本沒有注意到他。
現今,他們離的這樣近,但渡河卻依舊沒能見到白先生一面。
渡河幽幽道: “終究是緣慳一面,這大概就是命吧?”
季峨山: “等孤率兵打到長安的那天,你就能見到你的白先生了。”
“或許吧。”
渡河淡笑,他轉身看了眼身后高大的襄陽城墻,笑著從懷中拿出一枚黑子扔在地上。
他有種預感,似乎他這輩子可能都再也見不到白先生了。
有些可惜,他還未曾和白先生真正地論道。
******
【襄陽,臨時東閣】
白未晞找到崇云考的時候,崇云考在畫畫。案牘勞形多年,他甚少有這樣的雅興。白未晞走到崇云考的對面,發現崇云考畫的是一幅山水圖。
和他那把用了很多年的折扇上如出一轍的山水圖。
等崇云考畫完,白未晞才問: “這幅山水圖有什么寓意嗎?”
崇云考放下畫筆,說道: “這是當年太后娘娘送給老夫的那把折扇上的畫。老夫臨摹許多年,卻終究沒有學到太后娘娘的半分神韻。”
白未晞然: “聽聞當年錄公被兄長欺辱,是太后娘娘救了你,還將你引薦給先王,錄公這才踏入雍國官場。”
崇云考點頭: “對。”
他低聲道: “我是庶出,小娘從小就告訴我,讓我不要和兄長爭搶。小時候,我拿起刀劍,小娘看到了就會訓斥我,說刀劍是阿兄才能碰的東西,我若學兵事,阿兄和阿娘會不開心。”
“從那以后,我放棄了刀劍,轉身讀起了經史子集。那時候我還不明白,為什么我什么都不和阿兄爭搶,阿兄還是不喜歡我,就連阿爹見了我也一直搖頭嘆息。”
“后來,還是太后娘娘和我說,因為是我自己先瞧不起我自己,所以他們才都瞧不起我。”
那時候崇云考才明白,原來事情是這樣。他總是謹記小娘的教導,看到阿兄就像老鼠見了貓,涼州尚武,所有人都看不得他一副畏畏縮縮的窩囊樣,才總是欺辱他。
那日午后,剛剛成為雍王后的竇強女將她隨身攜帶的折扇送給了他,說: “這是我畫出來的第一幅扇面,畫的并不好看,但是我阿爹看到了之后卻將這把折扇隨身攜帶,逢人便說‘這是幺女的畫,好看吧?’后來,我出嫁前,阿爹將這把折扇還給了我,說希望我不要忘記,日后不論如何,阿爹總會在我身后支持我。”
“現在我將這把折扇送給你。”竇強女扶起他, “你要相信你自己。”
從那日起,原本處在污泥中的崇云考第一次拂去了滿身塵埃。
——拂塵在竇強女手上。
崇云考將他所臨摹的畫扔到火盆里燒掉,問: “主公愿意再見我一面嗎?”
白未晞搖搖頭: “桑丘說,菟裘有一間宮室尚且完好,主公讓你去頤養天年。”
菟裘坐落于山東,春秋時那里是魯地。
春秋時期,魯惠公元妻早逝,便立寵妾仲子為繼后,仲子為魯惠公生了個兒子,名字叫做“軌”。
魯惠公崩逝時,公子軌的年紀還小,因此魯惠公的弟弟魯隱公便在魯國重臣的擁立之下成為了新的魯侯,但魯隱公在位時言必稱“這是軌的國家,我只是代為掌管,日后還是要將魯國交給軌的。”
當時,魯國有個叫“公子翚”的人想要求得太宰之位,公子翚掐指一算,覺得魯隱公必然很想宰了公子軌,于是他跑去和魯隱公說: “兄弟,我知道你很想宰了公子軌,不如咱倆做個交易。”
魯隱公捂住耳朵表示寶寶不聽: “我已經在菟裘建好了一座宮室,等我侄子長大了,我就退休養老,這破班誰愛上誰上。”
公子翚沒想到春秋專出這樣的君子,魯隱公竟然和趙襄子一樣,把君侯之位傳給自己的侄子是真心的。公子翚再次掐指一算,覺得魯隱公可能要弄死他。
于是公子翚選擇先下手為強,跑去和公子軌說: “你叔叔要弄死你你知道嗎?”
公子軌: “!!!”
公子軌嚇得對公子翚跪下來叫爸爸: “大哥,這可咋整?”
公子翚: “莫慌,我掐指一算,覺得咱們可以先弄死他。”
就這樣,魯隱公死了,他建立的菟裘宮室等他死了也沒能住進去。
所以崇云考問: “主公希望我住進菟裘的宮室嗎?”
白未晞回他: “主公重情。”
這就是沒有要崇云考去死的意思了,游溯只想讓崇云考滾。
然而當夜幕低垂,崇云考盯著案幾上的印綬看了許久之后,還是嘆了一句: “菟裘空筑人難老啊。”
他將長劍橫在脖子上——說起來,這竟是他時隔多年第一次握劍。
但當長劍在脖頸處劃出一道血痕的時候,崇云考突然停住了。他喃喃道: “若是我現在死了,天下人會如何看待主公?不可,不可。”
******
白未晞找到游溯的時候,罕見地在房間中聞到了一股酒味。很濃的酒水味道,配合著讓人頭暈目眩的香氣,白未晞剎那間捂住了鼻子,轉身就走。
身后傳來游溯的聲音: “是先生嗎?”
醉醺醺的聲音,帶著些濃濃的無助與委屈,像是一只可憐巴巴的大狗,在問是不是主人回來了。
白未晞想要離開的腳步剎那間就停住了——他有點不忍心就這么離開。
長長地嘆了口氣,白未晞認命地轉身。屋內只點了幾盞燈,就著昏黃的月光與昏暗的燈光,白未晞通過空氣中濃濃的信息素的味道找到了游溯——
游溯還沒有分化完全,信息素的味道還沒有穩定,但白未晞懷疑,游溯的信息素可能就是酒的味道。
不然怎么會讓他一聞就覺得頭暈目眩。
真的好想離開。
不知道費了多大的定力,白未晞才沒有轉身就跑。他克制著本能里的逃跑沖動,逼著自己走到了游溯身邊。
酒壇凌亂地滾在地上,白未晞避開到處亂滾的酒壇坐到游溯的身邊。他動了動唇,似乎是想說些什么,但最終出口的還是一聲長嘆。
游溯問他: “仲父……他走了嗎?”
白未晞低眸: “快了。”
游溯有些難過: “孤不明白。”
他低喃: “仲牧是他看著長大的啊,他怎么忍心?”
游溯忽然抬起頭,他的目光直愣愣地盯著白未晞看: “先生,你說,他怎么忍心?他怎么會放過季峨山!”
白未晞沒能回答他這個問題。
又是一口酒下肚,游溯“砰”的一聲摔碎了酒壇。他趴在案幾上,聲音中滿是難過: “仲牧是他看著長大的啊……”
看著游溯這樣的頹然,白未晞也覺得自己的心跟著一抽一抽的疼。半晌,他輕聲道: “主公,我們會為仲牧報仇的。”
游溯抬起身,他的目光有些呆滯,隨著白未晞的話呢喃道: “為仲牧報仇。”
“對,為仲牧報仇。”這句話像是突然點醒了游溯,他連忙撐起案幾起身, “孤要為仲牧報仇。”
白未晞連忙拉住他: “主公,你醉了。”
“孤沒醉!”游溯忽然激動起來, “孤沒醉!”
他說著沒醉,信息素卻在剎那間涌動,讓整個屋子都彌漫在濃重的信息中。白未晞明明滴酒未沾,卻在此刻覺得他似乎同樣醉了。
他努力保持清醒,拉著游溯坐下,像是哄孩子一樣地哄著游溯: “好好好,你沒醉,但是主公,你現在去追也追不到人了,不如我們想想辦法,想想怎么接仲牧回家,好嗎?”
“回家?對,回家。”游溯的聲音再次迷蒙起來, “回家,帶仲牧回家。”
可是說到這里,游溯卻說: “可是先生,孤和仲牧沒有家了。”
他說的很是委屈,像是要將自己心中的所有委屈不滿在這一刻全部發泄出來:
“父王死了,良人死了,現在仲牧也死了,孤沒有家了……”
白未晞知道,游溯口中的“良人”指的是雍王麟的側室荀良人。良人是王后之下,天子后宮中位分最高的妃子,這一等級制度最后也用在了諸侯王的后宮中。
荀良人是游洄的生母,據說曾經嫁過人,可惜的是孩子剛出生就沒了,她也被夫家休棄。但正因為無牽無掛,反而被選中成了游溯的乳母。后來雍王麟和荀良人生下了一個孩子,那個孩子便是游洄。
荀良人一直將游溯當成自己的孩子疼愛,二人和親生母子無異,游溯和游洄也好的如同一母所生。只可惜荀良人死的早,比雍王麟還早,以至于游溯和游洄很早就沒了母親。
想到游溯的親人一個接一個地離開他,白未晞的心在瞬間酸的一塌糊涂。他下意識握住游溯的手,說: “主公,別這么想,若是先王,良人和仲牧在天上聽到了,該有多難過?”
游溯忽然間抓緊他的手,力道大的白未晞差點疼的喊出來。
白未晞下意識掙了掙,卻聽游溯問他: “先生,是不是有朝一日,你也會離開孤?”
“孤……”游溯竟然笑了,笑的人毛骨悚然, “我是不是就只能一輩子當一個孤家寡人?”
白未晞立刻道: “當然不是,主公……”
他的話還未說完,便被游溯打斷: “可是先生明明就是會離開孤。”
白未晞: “……臣……”
“剛剛你要走的,是不是?”游溯的聲音很輕很輕,輕到白未晞心里發毛, “你剛剛來了,為什么一看到我就轉身就走?”
白未晞: “……”
因為我一聞就知道你的信息素又在泛濫。
果不其然,又發病了。
白未晞深呼一口氣,卻吸進一鼻子的信息素,只能皺著眉說: “主公,你想多了。”
“那你為什么要皺眉?”游溯冰涼的手指撫上白未晞的眉心,涼的讓白未晞的眼皮不停地顫抖, “因為敷衍我讓你很痛苦嗎?”
因為你的信息素太濃了!
白未晞: “臣……”
“你為什么要稱臣?”游溯又開始了, “明明在你的心里,我從來不是君主,你也從未把自己當成臣子,卻為何要一直稱臣?”
白未晞: “……”
行,我呼吸都是錯的行叭?
白未晞: “我……”
“你看,我一拆穿你的偽裝,你就連敷衍都懶得敷衍了。”
白未晞: “……”
游溯忽然傾身,將白未晞整個人都抱在懷中。游溯的身上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喝了酒的原因,此時此刻非常的熱。再配合上他那一身不住外泄的信息素,白未晞只覺得頓時頭昏腦脹起來。
危險!
危險!
危險!
渾身上下的每個細胞都在告訴白未晞,現在他的情況非常非常的危險,面前這個正處在分化期的alpha隨時有可能對他露出獠牙。
理智告訴白未晞,他現在應該做的是拿出一支抑制劑給游溯來上一針,但問題是每次他需要抑制劑的時候,那條死狗都不在身邊。
白未晞下意識想要掙脫,游溯卻將他抱的更緊了。
“先生,你為什么要掙脫?靠近我,就讓你那樣難以忍受嗎?”
白未晞嘗試解釋: “不是,主公,只是……”
“還在敷衍我。”游溯再剎那間變得很難過很難過,他將頭埋在白未晞的脖頸處,像是一只大狗一樣不住地晃動腦袋,長發摩擦在白未晞的頸部,像是大狗毛絨絨的毛發。
腺體被摩擦的滋味那樣刺激,白未晞忍不住嗚咽一聲: “你別這樣。”
這聲婉拒中像是摻了水,刺/激的游溯整個人都有些躁動。他磨了磨牙,瞬間覺得自己的牙有些癢。
游溯忍不住張開嘴,牙齒咬住了白未晞的脖子。
毛骨悚然的危險感傳來,白未晞當即又喊了一聲: “別!”
這句話中的驚恐感傳到了游溯的耳朵,游溯的眼中有著剎那的清明。他從白未晞的脖頸處抬起頭,就看見眼前的白未晞眼底已經盛滿了水——
像是被他欺負哭了。
游溯有點恍惚,他好像覺得有哪里不對,從小到大他接受的教育都在告訴他要適可而止,他現在應該做的是自己扇自己幾個耳光然后光速道歉。
但不知為何,當他意識到白未晞是被他欺負哭的這個事實時,他竟然覺得自己的牙齒又在犯癢,忍不住想要咬點什么東西。
他的目光太有侵略性,像是狗在瞬間退化成了老祖宗,正看著自己的獵物眼冒綠光。
白未晞被這樣的眼神嚇得忍不住瑟縮了一下。
白未晞在后退!
白未晞要離開!
這個舉動在瞬間刺/激到了游溯,他忍不住一把將白未晞撲倒在地,牙齒抵上了白未晞的脖頸。
只差一點,游溯的牙齒就會咬破腺體。
基因中的恐懼讓白未晞下意識拒絕: “不要!”
游溯的牙齒遲遲都沒有咬下去。
僵持良久,游溯忽然從白未晞身上起來,撫著額頭不住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不想的……”
“對不起……”
他羞愧地轉身就走,卻在雙手觸碰到門框的時候突然間折返回來,走到一旁的博古架上翻找著什么。
白未晞一臉莫名的看著游溯發瘋,結果等到游溯拿著一根金鏈子走了過來。
白未晞: “???”
白未晞忽然間有了一種不太妙的預感。
游溯將金鏈的一端鎖在案幾上,另一端則是捆住白未晞的腳踝。
精致而白皙的腳踝被游溯握在掌中,他卻做作地看了一眼便移開眼,擺出一副一點都沒有說服力的君子之風。
游溯說: “我現在腦子有些亂,你在這里不要走動,等我回來。”
說完,游溯溜的比兔子還快,背影寫滿了落荒而逃。
白未晞: “……”
白未晞抬起案幾,綁在上面的金鏈“咣當”一聲落了下來。
鎖了,又好像沒鎖。
白未晞看著這個解又解不開但鎖又沒鎖住的金鏈陷入沉思。
————————
【希望審核能意識到這章全篇脖子以上】
******
第53章
豈曰無衣
白未晞在游溯的房間里找到了他的筑。他拖著長長的金鎖鏈走到游溯臥房的角落中,便看到他的筑被游溯很仔細地放在琴盒里。
白未晞打開琴盒,發現他的筑真的被游溯保養的很好,琴身的每個紋路都依舊細膩。
白未晞拿起竹片,輕輕地打擊琴弦。
一首輕柔的《蒹葭》從他的指尖流瀉,穿過雕梁畫棟,盤旋在游溯的耳畔。
游溯低眸,抽出佩劍六月。
月華如練,六月的寒芒與黑色錦衣交織,隨著《蒹葭》的筑聲流光溢彩。
一陣風吹過,吹來緊閉的房門。白未晞倚靠著墻壁,目光看向大開的房門,依稀能看到游溯翩飛的衣袂。
當《蒹葭》奏畢,白未晞眨眨眼,忽然指尖一轉,奏起了另一首《詩》。
游溯收起六月,他倚靠在庭院的樹下,聽著白未晞彈奏的第二首《詩》。
是……
《邶風·簡兮》。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
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
一股紅暈剎那間涌上游溯的臉龐,他連忙捂住臉,轉身背對白未晞,像是生怕白未晞看到他的臉一樣——雖然游溯明知,這樣遠的距離,白未晞應當是看不見他的臉的。
一股隱秘的欣喜從游溯的心底蔓延,這一刻,他的心底涌起一股沖動,他很想去問一問白未晞,他為什么要彈奏這首曲子。
但即將轉身的剎那,游溯又忍不住扶住額頭——他想起了他之前干的蠢事。
算了,還是別去了,他丟不起那人。
******
第二日一早回來的游溯看起來像個正常人,白未晞甚至注意到游溯不知何時換了衣裳,身上也并沒有酒味,看起來像是洗過澡了。
他低垂著頭,像是并不敢直視昨日發瘋的自己。他解開白未晞綁在腳踝上的鎖鏈,低聲道: “對不住先生,昨日是孤的不是。”
白未晞整理了一下衣衫,蓋住自己的腳踝,也表現的像個沒事人一樣: “無妨,臣已經習慣了。”
游溯: “……”
游溯很是尷尬: “先生,我……”
白未晞貼心道: “主公,你不用解釋了,臣都明白的,人活著哪有不發瘋的呢?都正常。”
游溯: “不是,其實我是想說……”
白未晞: “主公,你真的不用解釋,臣真的理解你。”
說完,白未晞甚至還煞有介事地拍了拍游溯的肩膀: “不要多想,努力工作,今日的奏折批了嗎?”
游溯: “……沒。”
******
【淮南,壽春】
在燕易水與桑丘的聯手下,新任平北大將軍竇其期在經歷過短暫的掙扎之后,認命地將征北王師的主力從淮北移到了淮南,他的帥帳也從靈璧轉移到了壽春。
然而竇其期沒想到,憑借著壽春的高大城墻,他還是沒能抵擋得住游雍鐵騎的踐踏。
但是他也沒辦法再退了。壽春已經在淮河之南,再退,他就要退到六安甚至廬州。竇其期發誓,他敢把防線撤退到六安,廬陽一帶,他的姐姐就能把他片成瓜片。
但是一馬平川的平原地帶怎么阻攔鐵騎?他唯一能倚靠的就是兩淮地區密布的水網。但是現在是冬季,大部分河流都處在枯水期,淺淺的河灘并不能阻攔游雍鐵騎。
沒辦法,竇其期只能寄出他最后的手段了——
******
【淮南,鳳臺】
鳳臺在淮水之南,壽春之北,是渡過淮河攻擊壽春時必經的前戰,燕易水作為游雍的征東主帥,在拿下淮北之后,便駐軍在鳳臺,準備隨時進攻壽春。
當燕易水收到竇其期的信的時候,他還在和桑丘說: “你猜這封信是不是降書?”
桑丘打破了燕易水的無知妄想: “竇其期怎么可能投降?”
也是,畢竟是竇太后的弟弟,竇其期打不過了可以跑,哪怕敗軍辱國,朝廷也不會把他怎么樣,自然沒有必要投降。
燕易水拆開竇其期的信: “本將軍還真挺想知道竇其期他……”
燕易水的表情瞬間就變了。在這個剎那,燕易水的臉色青了又紅紅了又白,看起來甚是精彩。
桑丘一把奪過信: “寫了什么玩意兒,讓你……”
桑丘的臉黑了。
就在下屬將軍好奇信上都寫了些什么的時候,桑丘忽然間一把將信拍在案幾之上,怒喝道: “竇其期他該死!”
說罷,桑丘轉身提劍便要離開。
燕易水拉住桑丘: “桑將軍,你冷靜一點!”
桑丘甩開他: “冷靜你媽!”
燕易水: “……”
我媽沒得早……
燕易水連忙跟在桑丘身后,卻見桑丘徑直走入大營,舉起佩劍高聲問道: “王師無恥,以大將軍遺體相要挾,誰愿與我踏進壽春城墻,帶回大將軍遺體!”
聽到桑丘的話,空氣中都有剎那間的凝滯。隨即,響應聲此起彼伏:
“屬下愿往!”
此時此刻已是覆水難收,燕易水怎么也不可能在這個時候還去阻止桑丘,只能一扶額頭,暗道: “壞了!”
待眾人開始集結,燕易水連忙將桑丘拉到一旁,問: “桑將軍,你想怎么樣?別沖動啊!”
桑丘的回答簡單粗暴: “潛入壽春,殺了竇其期,壽春不攻自破。”
燕易水: “……”
燕易水遲疑道: “萬一……”
“沒有萬一。”桑丘打斷他, “那是仲牧的遺體!”
“我們不退兵,他就要將仲牧挫骨揚灰,但若是退了兵,你我又如何和主公交代?”
桑丘拍著燕易水的肩膀說道: “我會和主公上書,聲明整件事都是我的主意,與你無關,主公若要怪罪,罪責我一人承擔。”
“你這說的是什么話?我燕易水是貪生怕死的人?”燕易水也勾住桑丘的肩, “桑將軍,依我看,不如我們這樣……”
******
【淮南,壽春】
竇其期聽到下屬傳訊的時候,都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說什么?桑丘來了?哪個桑丘?游雍的前將軍桑丘?”
傳信兵點頭: “是,來人手持前將軍的印綬。”
竇其期摸著下巴思忖片刻,說道: “帶他進來。”
片刻之后,身披黑色鎧甲的桑丘徑直走了進來。
竇其期曾和桑丘有過一面之緣,那是安平元年的事了,雍王麟死在了從襄陽支援樊城的路上,游溯率軍從涼州趕來,把竇其期打的落花流水。
事后游溯忙著收斂雍王麟的尸骨,負責率兵把竇其期追的差點去見便宜姐夫的就是游洄和桑丘。現在游洄躺在棺材里了,桑丘則以降將的姿態出現在了竇其期的面前。
竇其期忍不住道: “桑將軍,江陵一別三載,別來無恙啊。”
這話說得頗有些小人得志的意味,竇其期揚著下巴,期待著從桑丘的臉上看到窘迫,羞恥一類的表情。
但是竇其期沒想到,迎接他是的桑丘的拳頭。
竇其期: “……”
竇其期捂著臉躲到案幾之后,滿臉的震驚: “你怎么敢!”
桑丘慢條斯理地收回手,又慢條斯理地回答: “打了就打了,難道將軍要還手嗎?”
竇其期: “???”
囂張,實在是囂張。
竇其期氣的臉都紅了: “你信不信本帥現在就讓人把你拖出去五馬分尸!”
桑丘聞言卻不見一絲一毫的懼怕,反而慢悠悠地整理了一下衣擺,跪坐在竇其期面前,說道: “可是本將軍覺得,竇將軍會忍下來。”
竇其期: “!!!”
當真是是可忍孰不可忍,叔能忍嬸兒也不能忍。
但是……
好想知道桑丘為什么敢這么囂張啊。
竇其期覺得大丈夫就該忍常人所不能忍,所以他忍了: “你來做什么?”
桑丘頷首道: “為了解決將軍的難題而來。”
竇其期頓時瞇起了雙眼: “什么意思?”
桑丘也不和他打啞謎,而是直接問道: “大將軍的遺體在你這里?”
竇其期也不否認: “自然,竇太主沒有將游洄下葬。”
說到這里,竇其期也明白了: “你是為了游洄的遺體來的。”
桑丘承認了: “沒錯。燕易水為了獲勝不擇手段,他寧可冒著大將軍的遺體被踐踏的風險,也要攻下壽春。但本將軍不同意。”
“本將軍和主公,大將軍自幼一起長大,本將軍解主公,即便淮南久攻不下,主公也不會讓大將軍的遺體有一分一毫的損傷。但是燕易水不信,沒辦法,本將軍只能來找你了。”
竇其期然地點頭: “原來如此。”
燕易水初入游雍集團,急著用戰功穩固自己的身份,自然不想讓攻下兩淮這樣的戰功從手中溜走,哪怕為此讓游洄的遺體遭到踐踏也在所不惜,畢竟只要他拿下了兩淮,雍溯就是心里再暴怒,也不能懲罰打了勝仗的將軍,相反燕易水卻能從拿下兩淮這場勝仗中拿到無數好處。
但桑丘重情,更明白怎么做才能讓雍溯滿意,所以桑丘覺得壽春根本比不上游洄的遺體。
只是雍溯在前往襄陽之時,他將兩淮戰場的最高指揮權交給了燕易水,使得如今主戰的燕易水擁有絕對的話語權。桑丘沒了辦法,只能版跑來找竇其期。
竇其期問: “你想做什么?”
桑丘俯身,輕聲道: “本將軍可以幫你打敗燕易水,讓鳳臺重新回到你的手中,這樣游雍和朝廷隔淮水而治,本將軍能對主公有所交代,將軍也能和太后有所交代。”
竇其期: “!!!”
這誰能不心動啊。
******
【荊北,江陵】
奪下襄陽后,整個荊北再無天險可以阻攔游雍鐵騎,游溯點兵帶著鐵騎遍踏荊北,很快,整個江漢平原都到了游溯手中。
只可惜,季峨山和渡河快人一步,已經橫渡長江了。
游溯感到幾分失望,卻又覺得這也正常,畢竟荊北由朝廷把持多年,渡河和季峨山若是沒辦法離開荊北,游溯才要懷疑,自己的阿弟怎么會死在這兩個蠢貨手中。
現如今他還算有點安慰,起碼打敗自己阿弟的人是個聰明人。
游溯放目遠眺,看著眼前一碧汪洋的云夢大澤,只覺得近日以來的煩悶都少了不少。他指著云夢澤與其中訓練的士卒問: “先生,這些我游雍壯士,能否橫渡長江,一路打到臨安去?”
白未晞覺得這事有點懸。
游雍的軍隊現在分為涼州鐵騎,幽州突騎,司州武卒,并州邊騎和蜀地水軍。能在長江上四海遨游的,便只有生活在蜀地,自幼和江河打交道的蜀地水軍。
但奈何蜀地水軍的戰斗力實在讓人心憂,這些基本上只打過氐人的士兵比起經常縱馬奔騰的三州邊騎來說實在是令人心揪,就連連年征戰的司州武卒都趕不上。
拿著這樣的蜀軍去打江東子弟,大概率會被朝廷絕地反殺,所以游溯還是決定用自己最熟悉的班底去打江東。
但是長江到底和普通河流不同,用黃河水訓練出的司州武卒雖然在遠征巴蜀的戰役中表現出色,但論起煙波浩渺,黃河還是遜色一籌。想要訓練一支可以橫渡長江卻不暈船,下了船立刻就有戰斗力的軍隊,還得先用眼前的云夢大澤練手。
但這話不能直說不是,實話游溯可未必愛聽,所以白未晞說: “只要再訓練一陣,我游雍士卒必然一往無前。”
游溯點點頭,忽然問: “先生,你支持孤橫渡長江嗎?”
白未晞: “???”
不是,兄弟,其他的諸侯王可是都沒了,你這都要統一北方了,現在開始懷疑戰爭的正義性?
別啊!
白未晞立刻問道: “主公怎么會有這樣的想法?是不是有誰在主公耳邊說了什么?”
游溯還未曾說話,便聽到白未晞斬釘截鐵地說: “佞臣!臣請殺之!”
游溯: “……”
游溯一時無言: “先生,這可不像是你的為人。”
從來敦厚善良的白先生,什么時候有過這樣的鐵石心腸?
游溯選擇性忘記,這位敦厚善良的白先生打過山東也攻過江陵,除了一開始在西羌戰場上惡心到吐之外,之后也是看著腸子內臟掉落一地卻能眼都不眨的人物。
白未晞一臉嚴肅: “現如今都沒有回頭路可走了,主公怎么懷疑起前路來?這樣的話不能說給第三人聽了。”
游溯失笑: “孤不是……孤只是……”
游溯訥訥,似乎是不知道該怎么表達他心里想說的話。沉吟半晌,游溯才說: “先生,孤就是……有點迷茫。”
他的臉上露出一種不好意思的羞澀來: “孤有點沒想到,這一天來的這么快。”
他說: “一開始孤想要天下,是因為孤想去臨安問一問她,為什么狠的下心殺死父王。后來孤想要這個天下,是因為看到了世間太多的生離死別,孤想要結束這樣吃人的世道。”
“孤知道,先生必然也是這么想的,想讓天下迎來一統,這樣世間才會沒有戰亂。只是現在孤突然想起來,有一件事忘記了問先生。”
游溯低眸,黑曜石一般的眸中是少見的迷茫: “先生為什么不去江東,不去輔佐天子?”
“天子是天下正統,相邦亦是求賢若渴,若是先生面見天子,依先生的才能,得到的不會比從孤這里得到的少,先生為什么不?”
白未晞笑了: “主公錯了。臣輔佐主公,主公給了臣絕無僅有的信任。”
白未晞仰著頭問: “當年商鞅變法,惠文王車裂商鞅;吳起改革,最終死于楚悼王靈前。臣敢問,在主公的手下,臣會得到這樣的結局嗎?”
游溯立刻搖頭: “先生幫孤至深,孤怎么會這樣對先生?”
白未晞卻搖搖頭,說: “主公錯了,臣說的不是這個意思。殺商君者非孝公,惠文王也;殺吳起者非楚悼王,楚國貴族也。商鞅和吳起不是死在他們效忠的君主手中,而是死在君主的繼任者手中。”
白未晞問: “主公可知為何?”
游溯愣住了,隨即搖頭,躬身行禮道: “請先生教我。”
白未晞回禮: “教。”
白未晞道: “因為改革總會觸動固有者的利益。商鞅變法也好,吳起變法也罷,最終都逃不脫一個核心,那就是打擊貴族勢力,增加中央集權。當一個國家只有一個聲音的時候,才是她最強大的時候。”
“所以,若臣去江東,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剪除江東士族的羽翼,讓江東豪右的閥閱低落塵埃。主公覺得,若是臣要這樣做,相邦和太后會支持臣嗎?”
白未晞自己就搖頭了: “他們不會。國都南遷才多少年,朝廷對江東的掌控還需要通過豪右,所以他們不敢也不能對豪右下手。但是,主公敢。”
說到這里,白未晞的眼中滿是晶亮的笑意: “主公從來不懼怕豪右的勢力,絕不允許豪右左右自己的行為,一旦豪右有超出掌控的苗頭,主公絕對不吝嗇于下狠手。而這一點,是臨安的朝廷做不到的事。”
“這就是臣選擇主公的原因。”白未晞眨眨眼,真心實意地說, “比起對一間草屋縫縫補補,最終再怎么努力也不過是將一間草屋修的看起來好看些,臣更愿意用自己的雙手,去建造一間真正安全,堅固的磚屋。”
“在這一點上,臣和主公的想法必然是一樣的。臣可以確定地說,主公知臣,臣知主公。”
******
【淮南,壽春】
竇其期迎來了一位特殊的客人,這位客人是和桑丘一起前來拜見竇其期的。
見到來人的時候,竇其期瞪大了眼睛: “崇,崇云考?”
崇云考對著竇其期躬身施禮: “竇九將軍,好久不見。”
竇其期族行第九,年少時曾被人稱為“竇九”。但是這個稱呼是真的有些久遠了,以至于竇其期聽到“竇九”這個稱呼的時候,竟然有種恍如隔世的感覺。
這讓竇其期不免想到了他和崇云考剛認識的時候。那時正是竇強女和雍王麟和離的時候,消息傳到臨安,竇其期當時還年少,天真地以為是雍王麟對不起自己的族姐,因此自告奮勇要去涼州接族姐回家,順便教訓一頓雍王麟,讓雍王麟為他曾欺辱竇氏的女兒付出代價。
誰知來了才知道事情和他想的不是一回事,不過此行竇其期雖然沒能如愿揍雍王麟一頓,但卻和年紀相仿的崇云考一見如故,兩人當時還在武都的酒館里喝了一晚上的酒,罵了一晚上的狗逼朝廷。
過去種種,竟恍如隔世。
竇其期連忙引崇云考坐下,問道: “你怎么來了?”
崇云考的臉上露出微微的苦澀來: “我也不瞞你,襄陽城我放了竇太主,雍王不滿,讓我告老了。”
稱呼都改成“雍王”了,竇其期立刻意識到了崇云考心中的不滿。
也是,崇云考可是雍溯的仲父,給雍溯啟蒙的人,更是為雍溯建功立業立下汗馬功勞。結果就因為放了竇太主,就被迫告老還鄉,換誰誰樂意?
更何況,崇云考放的人還是竇其期的外甥女,竇其期立刻說道: “游雍不留你,我這里必然有你的位置。你想當什么官?只說就是。看不上我這里的武職也無妨,我這就寫信給阿姐,讓她給你謀一個好差事。”
崇云考立即道: “這怎么好意思。”
卻連做做樣子的阻攔都沒有,反而說: “我對朝廷而言寸功未立卻身居要職,只怕太后娘娘那里也不好交代。”
“這算什么。”竇其期當即拍著胸脯保證, “你就留在這里,等我給你分點戰功,到時候阿姐就能給你官了。”
******
告別竇其期之后,桑丘陪著崇云考去竇其期為崇云考安排的屋子,路上說道: “真沒想到,竇其期竟然會是這樣的人。”
說他是壞人吧,絕對算不上,依照桑丘的眼光來看,竇其期甚至說得上是一個好人。
作為阿弟,他對族姐竇強女十分愛護;
作為將軍,他待下親如手足,在士卒中聲望極好;
作為朋友,他對崇云考的態度也說明了,這是個有事時靠得住的朋友。
只是……太平庸了些。
桑丘神色莫名: “他像個任俠尚義,慷慨悲歌的俠客,而不是征戰沙場的大將軍。我到現在都沒辦法相信,先王竟然死在他的手中。”
崇云考的神色也在瞬間復雜起來: “這就是命。”
朝廷把竇其期傳的神乎其神,但作為親身經歷過第一次荊北之戰的桑丘和崇云考都知道,雍王麟是怎么死的——
當時竇其期率領的王師在襄陽至樊城的路上埋伏,不知道哪個幸運兒射出的箭恰巧射到了雍王麟所騎坐騎的眼睛上,坐騎當場嘶鳴,將雍王麟甩了下去。緊接著,另一只因此受驚的馬匹不顧主人的控制,踏上了雍王麟的胸膛。
雍王麟的死亡可以說和竇其期的能力毫無關系,若非雍王麟因掉落戰馬而亡,就竇其期派出的那點伏兵,根本不會戰勝當時一往無前的雍王麟。
但事情就是這么巧,一支普通的流箭,就帶走了一代梟雄的性命。
崇云考喃喃道: “都是天命啊,欠的債總是要還的。”
雍王麟不顧竇強女的處境,公然違反王詔,讓竇氏一族都因此陷入險境,所以經年之后,雍王麟死在竇氏子孫的手中。
景帝心胸狹隘,因雍王麟的所作所為而遷怒竇氏一族,所以日后整個季氏天下都掌握在竇氏手中。
竇強女帶給崇云考新生,崇云考未能在竇強女和雍王麟和離時幫竇強女一把,于是二十多年后,崇云考將欠的債還給了竇強女的女兒季峨山。
如今,崇云考為了季峨山欠了游溯與游洄的債,該是他還游溯和游洄的債的時候了。
————————
第54章
豈曰無衣
季峨山回到臨安的時候,第一時間便來到臨安宮請罪。她穿著一身粗布麻衣,彎腰跪在臨安宮的大殿上,低著頭說道: “喪師辱國,臣有罪,請天子降罪。”
然而臨近冬去春來,氣候的變換讓天子生了一場大病,他現在已經病得無法上朝了,朝政全部交給了太后竇強女。
竇強女自然不會懲罰自己的女兒,說了一句“勝敗乃兵家常事”之后,便輕飄飄地揭過了此事。
季峨山還沉浸在喪師的羞愧之中,因此,當散朝之后,她還在和母親認錯: “阿娘……”
竇強女卻制止了季峨山的道歉,反而說道: “去見見你阿弟,他想見你很久了。”
季峨山一愣,隨即她像是忽然間想到了什么,問道: “阿弟的病重是因為我嗎?因為聽到了我被圍困襄陽的消息?”
竇強女抿著唇沒有說話,似乎是并不想回答這個問題。但她的態度卻已然無聲地說明了一切——季涓流就是因為聽到她被困襄陽的事才病重的。
季峨山的心瞬間沉了下來。她跟在竇強女的身后走進季涓流的寢殿,一進門就聞到了一股濃重的藥味。季涓流吹不的風,殿內的門窗都關的緊緊的,悶熱的地龍熏得殿內暖烘烘的,卻也讓這股藥味愈發彌散。
竇采兒正坐在榻前陪季涓流說話,聽到聲音轉過頭來,便看見竇強女和季峨山聯袂而來,連忙起身行禮: “太后娘娘。”
季峨山快步走到榻前,她掀開床幔,就看見季涓流臉色慘白地躺在榻上。見到季峨山來,季涓流的臉上涌起幾絲紅暈來: “阿姐,你回來了!剛剛舅父和我說,我還不信呢。”
季峨山拉住季涓流的手,把季涓流的手按在自己的臉上。季涓流的手那樣冰涼,季峨山鼻子一酸,差點落下淚來: “陛下,阿姐回來了。”
“說了多少次了,不要叫我陛下,我不喜歡這個稱呼。”季涓流直起身,卻連坐起來的力氣都沒有,只能對季峨山說, “阿姐,扶我起來,我要坐起來。”
季峨山扶起季涓流,竇采兒連忙將靠枕放在季涓流的身后,好讓季涓流坐的更舒服一些。
季涓流靠在靠枕上,問: “阿姐,你這次回來能待多久?”
季峨山說: “不走了。”
季涓流一愣,隨即眼中滿是星光: “真的嗎,阿姐,你真的不走了?”
季峨山點點頭: “真的,兩淮那里讓九舅父去鎮守,阿姐就在臨安陪著你。”
誰料聽到這樣的話,季涓流的臉上卻不見季峨山想象中的開心,反而在瞬間收斂了笑容。
季峨山道: “怎么,嫌阿姐煩了,不想看到阿姐?”
季涓流卻說: “九舅父鎮守兩淮,那荊北呢?”
季峨山的身體瞬間僵硬。
季涓流道: “是不是荊北丟了?”
季峨山沒有回答這個讓人心涼的話題,而是說道: “這些事不用你管,你好好休息,照顧好自己。”
季涓流搖搖頭: “你們都以為我不懂,但是阿姐,我不是小孩子了。”
季峨山皺起眉: “阿壽!”
竇強女拉住季峨山,季峨山立刻意識到自己現在的狀態不對,轉而換上一張笑臉。竇強女柔著嗓音說: “阿壽,聽你阿姐的,別想這么多。”
季涓流沉默了一瞬,才說: “阿姐,我的枕頭下有份詔書,你拿出來。”
季峨山彎腰拿出詔書,她沒有打開,而是問: “這是什么?你要干什么?”
季涓流說: “阿姐,若是我死了,皇位傳給雍王,這就是遺詔。”
季涓流說的平淡,但這句話卻無異于一通驚雷炸響在所有人耳畔,季峨山一時之間懷疑是不是自己的耳朵出問題了: “阿壽,你說什么?”
季涓流十分冷靜地重復了一遍: “等我死了,皇位傳給雍王溯。”
季峨山的聲音都大了起來: “阿壽,你知不知道你在說什么?”
“我知道。”比起季峨山的震怒與驚愕,季涓流冷靜的像是沒有自己的情緒, “我要把皇位傳給雍王溯。”
季涓流說: “如果我死了,阿娘和阿姐怎么辦?我沒有孩子,皇位只能傳給長沙王。但長沙王的母族是吳郡朱氏,如果長沙王成為皇帝,吳郡朱氏以后族掌權,阿娘和阿姐還能有好日子過嗎?”
季峨山面色冷硬: “若是我說不許呢?”
季涓流垂下眼,像是不敢看季峨山的臉色。但即便如此,他依然語帶強硬地說: “我是天子,皇位是我的,我有權利自己選擇繼承人。”
“再說了,選擇雍王溯有什么不好?于私,他是我們的兄長,和我們留著相同的血脈;于公,若是他人登上皇位,阿娘和阿姐怎么辦?但是雍王溯不一樣,他得國不正,為了鞏固統治,也為了堵住天下的悠悠眾口,必然會對阿娘和阿姐恭恭敬敬。”
季峨山鄙視季涓流這個天真至極的想法: “九舅父殺了雍王麟,游仲牧也死在我手中,雍溯更是恨阿娘當年拋棄了他,他恨我和阿娘還來不及,怎么會尊敬我和阿娘?”
“私情都會為權力讓步。”季涓流堅持自己的想法, “雍王溯明白只有供著阿娘和阿姐,他的統治才能穩固,就會對權力讓步。”
“好了,峨山。”眼見二人要吵架,竇強女連忙道, “你少說兩句。”
季峨山抿著唇看了一眼竇強女,又不甘心地看了一眼季涓流,轉身氣沖沖地離開了。
竇強女忙著哄兒子,竇采兒左看看右看看,最終認命地去哄外甥女。
季峨山走的很快,竇采兒不過慢了幾步,等他出去的時候,就只能遠遠地看到季峨山的背影了。
奔四的老年人幽幽地嘆了口氣,覺得自己追是肯定追不上的,便在身后喊道: “峨山!”
季峨山理都不理他。
竇采兒沒辦法,只能大喊一聲: “大寶!”
這句話確實有效,季峨山一聽這個稱呼瞬間就停住了步伐,不但轉了身,甚至還走向了竇采兒,就是臉色看起來不太友好。
竇采兒累的氣喘吁吁: “我說大寶,你能不能體諒一下舅父這個老年人。”
季峨山目光涼涼: “舅父,你再這么叫我,別怪我送你去見父皇。”
竇采兒立刻告饒: “舅父再也不敢了。”
季峨山的臉色這才好了許多,她問: “舅父追出來是勸我回去道歉的?”
竇采兒搖搖頭: “舅父還不了解你?就你這脾氣,別回頭再把陛下氣個好歹。”
季峨山的臉色又冷了起來: “誰都可以做皇帝,唯獨雍溯不可以。”
竇采兒無奈: “耍小孩子脾氣。”
季峨山卻說: “我沒有!雍溯是什么人我比誰都清楚!他能為了權力讓步?那簡直是笑話!與其讓雍溯登上皇位,我寧可繼位是的長沙王那個蠢貨。”
“但是陛下已經下了決定,你我沒辦法更改了。”竇采兒勸道, “你想開點,別和自己置氣,也別和陛下置氣。”
然而下一秒,季峨山卻將一樣東西甩在竇采兒面前。
明黃色的帛書,上面還有天子才能用的飛龍紋和五色錦。
竇采兒瞪大了眼睛: “這是陛下要傳位雍王的詔書?你怎么偷拿出來了,快放回去。”
然而,竇采兒還沒來得及搶,就看見季峨山直接將詔書撕成了兩半。
竇采兒: “……”
不是,這詔書是帛的啊,你怎么撕得動的?
季峨山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揚,這份蓋著天子玉璽的詔書就這樣落到地上。金線為瓣,南珠為蕊的大紅繡花鞋踩在破碎的帛書上,殘破的帛書像是映襯著那朵牡丹的破碎背景。
季峨山笑了: “現在,陛下沒有詔令了。”
竇采兒半天說不出話來。
季峨山輕聲道: “舅父,玉璽在阿娘手中,但阿娘最近一定會忙著照顧陛下,你說,玉璽最后會交給誰管?”
當然是竇采兒,之前竇強女忙著照顧季涓流的時候,玉璽都是由竇采兒代管的。
竇采兒憋了半天,憋出來一句: “你瘋了。”
******
【淮南,壽春】
當游雍大軍攻進壽春的時候,竇其期也沒想明白,為什么壽春這么快就丟了。
桑丘將劍橫在竇其期的脖頸: “仲牧的遺體在哪兒?”
竇其期卻沒有搭理桑丘,而是仰起頭問崇云考: “為什么?雍王溯如此待你,不顧你勞苦功高,將你免職流放菟裘,你為何還要幫助雍溯?”
若非是查到崇云考被免職一事是真,竇其期也不會就這么輕易地相信崇云考的投誠。竇其期像是忽然想到了什么,不可置信地問: “為了給本將軍設套,你們使苦肉計?”
崇云考卻搖搖頭: “不是,你想多了,我是真的被免職了,也是真的被流放了,崇某在這一點上未曾騙你。”
他這樣一說,崇云考更不理解了: “他如此待你,你還為他賣命?”
“欠的債總是要還的。”崇云考一嘆, “你會因為太后娘娘免了你的職就轉投他人嗎?”
“當然不會……”竇其期瞬間明白了, “原來都是本將軍自作多情,以至于一葉障目。”
桑丘見竇其期還在傷春悲秋,只覺得自己的耐心都要告罄了: “你少說廢話,仲牧的遺體在哪兒?不說,本將軍把你丟出去喂狼。”
此時此刻已經沒了困獸猶斗的意義,竇其期喪喪地說: “壽春也曾當過一段時間的都城,當時壽春宮里修建了一所地宮,游洄的遺體都在那里——我讓人帶你們去。”
在一個小兵的帶領下,桑丘在地宮里七拐八繞,終于在一座不知用作何處的地下宮室之中看到了兩座棺槨。小的那座棺槨是金絲楠木打造,大的桑丘看不出名堂,但看做工也只不是什么廉價的東西。
帶路的小兵解釋道: “小的那座棺槨是游洄將軍的,棺槨是金絲楠木的,本是太主為自己準備的棺槨,在得知游洄將軍戰死沙場后,彭城一帶都找不到上好的棺槨,太主便將自己的棺槨給了游洄將軍。”
桑丘一愣,滿臉的不可置信: “你說的是真的?”
小兵連連點頭: “自然是真的,否則戰亂中的彭城,哪里能找到金絲楠木的棺槨。”
這話說的倒是有些道理,桑丘面色復雜地問: “那那座大是的……?”
小兵: “是游洄將軍的坐騎。游洄將軍戰死沙場后,他的坐騎被帶回了彭城。太主甚是喜歡那匹馬,但是那匹馬自己絕食死了。太主聞知后便說,馬是好馬,讓匠人為這匹馬打造了一副大棺材,和游洄將軍一起安置。”
說完,小兵指著一旁置物架上的東西說: “游洄將軍的遺物都在這里,太主讓人好生收好,平時不讓人打擾。”
桑丘本以為王師會磋磨游洄的遺體,卻沒想到從來不當人的王師竟然在這一點上做了次人,把游洄的遺體安置的很好。
桑丘神色復雜。
更讓桑丘復雜是的,當他從地宮出來的時候,聽到的是崇云考和竇其期兩個人的死訊。
桑丘: “……”
對此,燕易水是這樣解釋的: “崇先生說了,他對不起主公,本想以死報恩,但想到他若是死在襄陽,會讓天下人懷疑主公,因此便茍活至今。現在他覺得是個去死的好時候,所以就干脆死了。”
桑丘: “……”
燕易水一臉的懊惱: “來晚了,不然還能問問竇其期,阿鳶的棺槨在哪里。”
桑丘: “……”
******
游洄的棺槨運到江陵的時候,游溯聞訊一大早就出了城,站在長江畔等待。燕易水和桑丘已經拿下了整個淮南,因此游洄的棺槨是從長江逆流而上走水路運送到江陵的時間很快,快到游溯剛剛收到信,就得知運送游洄棺槨的船只已經進入了江漢平原。
游溯站在江邊遠眺,目之所及卻只有滔滔江水。
游溯問: “先生,船只什么時候到?”
白未晞實在沒忍住困意,用衣袖遮掩,打了個哈欠,道: “算算時辰,應該還有半天。”
游溯: “……”
游溯聞言只能尬笑。
白未晞勸道: “主公也不用太心急,早晚能見到的。”
游溯抿唇: “我已經很久沒有見到仲牧了。”
算算日子,整整一百天。
游溯負手而立,江風將他的衣擺吹得獵獵作響,黑色抹額和長發交織在一起,無端顯得孤寂: “仲牧從來沒有和我分開過這么久。”
白未晞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能說些什么了,任何言語都在這一刻顯得無端蒼白,最終,白未晞只能說: “快了,仲牧將軍要回家了。”
等游洄的棺槨被運上岸的時候,游溯伸出手撫摸著棺槨,就像是透過雕漆的棺槨,看到了意氣風發的游洄。
桑丘親自扶棺,將一個盒子遞給游溯: “主公,這是仲牧的遺物。”
游溯打開盒子,發現里面是一冊竹簡。因為主人長時間地閱讀,竹簡都被磨得十分光滑。
游溯打開竹簡,映入眼簾的就是游洄幼時歪歪扭扭,故作工整的字跡:
【李牧者,趙國名將也……】
游溯笑了,他對白未晞招招手,說: “這是仲牧小時候抄寫的。小時候仲父給我們啟蒙,仲牧不愛經史子集,也不愛詩書禮樂,卻唯獨對兵書感興趣。他尤其喜歡戰國時的趙將李牧……說來也巧,李牧的封號也是武安君,和你的老祖宗公孫起一個封號。”
只可惜這兩位名將的命運都不太好,李牧沒遇到明主,被玩爛的離間計都能在他和趙王遷之間起作用;公孫起倒是碰到個英明的君主,可惜公孫起和秦昭襄王的cp感就來自于be感滿滿, “如君不行,寡人恨君”,愛是真的愛,恨也是真的恨。
白未晞淡淡道: “封號是武安君的沒一個有好下場。”
游溯補充道: “喜歡武安君的也沒有好下場。”
這說的八成是指游洄。
白未晞明智地選擇閉嘴。
游溯撫摸著游洄的棺槨,許久后,他輕聲說道: “仲牧,阿兄會帶著你一起打到臨安。”
白未晞的眼皮跳了跳。
******
淮南的丟失意味著游雍從此一統北方,和朝廷劃長江而治。而朝廷當初為了表達進取之意,將國都立在了離長江很近的臨安。
當淮南丟失,竇其期戰死的消息傳到臨安之后,臨安朝廷爭議的不是如何挽回敗局,而是將國都遷到東南沿海的永寧還是荊南的南昌亦或者更南方的廬陵。
大殿上吵的一塌糊涂,太后娘娘卻沒有心思管這些人為什么會有這么離譜的想法了,以為天子季涓流得知淮南丟失,竇其期戰死之后,氣急攻心之下口吐鮮血,現在氣若游絲。
竇強女一直陪在昏迷不醒的季涓流身邊,季峨山看著壓抑,轉身離開了天子寢殿。她轉而去了后宮中的一座宮殿——福康宮,這里住著她名義上的庶祖母,景帝的妃子,現在的太皇太妃朱豐年。
當然,朱豐年還有另一重身份——長沙王太后。
長沙王季穰是景帝的小兒子,明帝的幼弟,現今天子季涓流的小叔叔,雖然長沙王這位小叔叔實際上比季峨山還小一歲。
季峨山走進福康宮的時候,朱豐年正在拜神。季峨山抬起頭,認出朱豐年正在祭拜的神正是東皇太一。
東皇太一,古楚地最高的神祇,其身份尊貴到在祭祀之時甚至沒有巫者可以扮演。
季峨山笑道: “娘娘好雅興。”
朱豐年甚至沒有抬頭: “東皇太一在上,會保佑陛下平安的。”
季峨山聞言走到朱豐年身邊,也對東皇太一拜了一拜,才說道: “娘娘,你說,陛下為何病重?”
朱豐年聲音淡淡: “闔宮上下皆知,陛下因竇將軍丟了淮南而怒極攻心。”
季峨山又問: “那娘娘可知,是誰將淮南戰敗的消息傳到陛下的耳中?”
朱豐年的眼皮顫了顫: “這點予不知,想來消息沸沸揚揚,瞞也瞞不住。”
“哦。”
季峨山意味不明地“哦”一聲,忽然問: “剛剛孤進來的時候,娘娘說是在為陛下祈福?”
朱豐年: “天子有恙,這都是本宮應該做的。”
季峨山忽然笑了: “陛下若知娘娘如此為他著想,必然欣慰,天下臣民知道了,也會感慨娘娘的一片慈心。”
朱豐年的心中忽然涌起一抹不祥預感。
“來人!”季峨山忽然喝道, “太皇太妃為陛下祈福,甘愿以身為祭,祭祀東皇太一!”
朱豐年立刻轉頭: “你說什么?!”
季峨山此時此刻竟然笑了出來,她俯下身,在朱豐年耳邊說: “你真覺得你做的事孤不知道?看在吳郡朱氏的份上,孤給你個面子,你可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
朱豐年頓時瞪大了眼睛。
下一秒,便有身著鎧甲的侍衛將朱豐年拉了出去。季峨山跟上,指著宮殿內的池塘說道: “沉塘。”
侍衛將朱豐年扔到池塘中,朱豐年掙扎著想要爬上岸,卻被守在池塘旁的侍衛一腳踢了下去。
朱豐年在池塘中掙扎,迸起的水花都濺落到青石板路上。
渡河踏過濕淋淋的青石板路,走到季峨山身邊,道: “你這樣太囂張了。”
季峨山冷笑: “若非因為吳郡朱氏,孤只想將這個女人挫骨揚灰。”
她的聲音中滿是恨意: “總有一天,孤要讓這些豪右大族紛紛跪在孤的腳下!總有一天,孤會再也無需顧忌這些人的臉色!”
渡河低聲道: “陛下要不行了……你別這么看著我,我只是在說一個事實,我也想陛下活著,但事實確實是這個女人的兒子可能會成為下一任皇帝,到時候只怕長沙王不會放過你。”
“孤會怕他?”季峨山當場笑了, “就季穰那個蠢貨,上位了也只是這些豪右大族的傀儡,這樣的蠢貨也配為皇?一條狗都比他強。”
渡河: “……好歹按照輩分,長沙王是你叔叔。”
說到這里,渡河有些好奇: “陛下當初不是說要將皇位傳給雍王溯?若是非要你在長沙王和雍王溯之間選一個,你選擇支持誰當皇帝?”
季峨山冷眼看著朱豐年在池塘中掙扎,口中卻道: “為何非要選擇?孤不信,沒有第三個選項。”
看到季峨山胸有成竹的樣子,知道季峨山不是在亂來,渡河終于松了口氣。他問: “看來你已經有成算了?祖宗,說出來讓我聽聽,不然我這心里一天到晚都七上八下的。”
聞言,季峨山低聲道: “先讓長沙王和吳郡朱氏囂張幾天……留著他們有用。”
————————
公司組建的跳繩大賽,訓練了三天,現在的我已經是條死狗了。我至今不明白,為什么都跳了,我現在是條死狗,我五十多歲的領導卻依舊活蹦亂跳,這不科學
第55章
豈曰無衣
【荊北,江陵】
當天子訃告傳到江陵的時候,白未晞微微嘆氣: “終于還是來了。”
游溯落下一枚黑子: “先生早知道這一日?”
白未晞頷首: “天子病弱,駕崩不過早晚的事而已。”
雖然有點意外,季涓流駕崩的時間竟然比歷史上還早了些日子,但具體時間大差不差,倒也無足輕重。
游溯又問: “先生覺得此時是孤進攻臨安的好時機嗎?”
白未晞落下一枚白子,提出了游溯的幾枚黑子: “理由呢?師出有名方是正義之師,天子新喪,主公便率兵攻打國都,既是乘人之危,又是師出無名。”
一枚黑子落下,游溯反手提出幾枚白子: “天子雖病弱,卻未嘗聽聞病入膏肓,此時駕崩實在是令人費解,孤只怕是有人在背后做了手腳,謀害天子。”
游溯抬起眼皮,意味深長: “譬如——長沙王。”
白未晞搖頭: “長沙王是天子之叔,其生母朱氏剛剛為天子祈福而自戕作祭,這個理由行不通。”
雖然通過竇太主的氣急敗壞,明眼人一看就知必然是朱氏在背后做了什么才導致了天子駕崩,但季峨山不說,還為朱氏之死找了個絕妙的借口,那么,朱氏就是一心為了天子的和藹長輩。
白未晞再一次落下一子: “欲速則不達,主公不若再等等。”
游溯提子欲下,卻發現此刻棋盤之上,黑子之氣已散,他已經輸的一敗涂地。
游溯: “……”
游溯搖搖頭,失笑道: “先生說得有理。”
******
天子季涓流駕崩,謚號孝帝。孝帝一生沒有留下子嗣,而先帝明帝更是只有竇強女一位妻子,后宮再無他人,膝下自然也就只有季峨山與季涓流兩個孩子。
現在季涓流駕崩,朝廷為了誰當下一任天子打的狗腦子都要出來了。
最合理的繼承人是臨汝王,按照輩分來算,他是孝帝季涓流的侄子,最適合過繼給孝帝做兒子,這樣竇強女就可以繼續以太皇太后的身份垂簾聽政。而且因為是過繼,新皇與過去的父母全無干系,無人能阻礙竇強女繼續執政。
但臨汝王缺點是,他現在才五歲,還是個孩子。而他更要命的一個缺點是,這個孩子和明帝,孝帝一樣,都是個小藥罐子。
對于竇強女而言,這個孩子是個再合適不過的傀儡。但平心而論,竇強女自己都不想過繼這個孩子,因為她不知道這個搖搖欲墜的大晉江山,能不能承受的住短期內數次的更換皇帝。
這樣一來,孝帝的叔父長沙王季穰便從眾多王子皇孫中脫穎而出——
他今年才十五歲,年紀還小,比起成年的王子皇孫來說,更容易成為權臣的傀儡。
他身體很好,更重要的是,十五歲的長沙王雖然還未曾娶妻,但是已經生下了庶長子,這意味著即便長沙王有什么不幸,也有合法的繼承人在等著。
而他的身份是明帝的幼弟,要叫竇強女嫂嫂。長嫂如母,竇強女也有合適的理由繼續垂簾聽政。
他的年紀說小但卻也懂事,已經足夠讓黔首信服,比起幾歲的幼子來說,會減少主少國疑帶來的政權飄搖。
——如果除去長沙王的生母朱氏豐年剛剛死在季峨山手中,長沙王季穰必然是個極好的新帝人選。
——這個想法持續到竇采兒見到長沙王之前。
明帝還在世時,為了保障竇強女在他死后的權力穩固,將季氏皇族全部都分封了出去,長沙王五歲那年便去往長沙就封,因此竇采兒從未見過長大的長沙王。
在見到長沙王之前,竇采兒想,季氏皇族就沒出過蠢貨,長沙王應該能說的明白話吧?
結果竇采兒失望了。
竇采兒見到長沙王季穰的時候,是季穰的親舅舅朱豐饒在勸季穰娶竇氏的女兒做正妻,但是季穰不愿。
竇氏一族要嫁給季穰的女兒正是竇其期的長女,名喚“竇旅楹”。竇旅楹是竇氏一族多年來唯一一個女孩兒,竇氏一族上下都對她寵的很,竇采兒也很喜歡這個雖年少卻聰慧識大體的侄女,因為竇旅楹的行為作風總是讓竇采兒想到還年輕時的竇強女,竇采兒便總是想對竇旅楹再好一點。
然而這樣一位被竇氏一族捧在手心的女孩兒,在長沙王季穰眼中,卻是另一副樣子:
“竇旅楹區區一庶出女,生母還是卑賤的歌姬,怎么配得上本王?本王可是景帝的親孫,明帝親封的長沙王!”
“再說了,竇旅楹哪里好了?身為女子卻不讀《女則》《女訓》,反而如同男子一般拋頭露面,還去什么學院,和男子共處一室!”
“行為如此放蕩,若說長得漂亮也就罷了,偏偏還貌丑無顏,看著就讓人倒胃口。”
一條條的惡語說的連喘氣都不帶,季穰甚至還沖著竇采兒揚起下巴,嘲諷道: “什么竇氏長女,看著還不如本王府上的歌姬!”
竇采兒垂下雙眼一言不發,看樣子像是并不敢對未來的新帝有任何的齟齬。
然而朱豐饒聽著季穰的話,只覺得一時之間冷汗直流,心里忍不住罵一句蠢貨。
是,竇氏一族失了天子這張王牌如今正搖搖欲墜,但是竇強女永遠是明帝之后,孝帝之母,她的正統性決定了她能過繼哪個孩子當自己的子孫后代,能決定哪個王子皇孫能成為皇位的正統繼承人。
現在是竇強女有腦子,想選一個不太年幼以至于讓國人認為主少國疑,又沒有太年長而無法控制的人選來做新帝,挑挑揀揀選中季穰也不是因為季穰怎么優秀出色,而是他的年紀最合適。
但是!
一旦竇強女改變了主意,為了竇氏一族的全力穩固不顧國體,臨安城中可有的是愿意一輩子不見兒子的可憐母親排著隊把自己的兒子過繼。
即便吳郡朱氏勢力再強大,現在也沒強大到可以左右皇權的地步!
若非如此,朱豐饒怎么會勸季穰娶竇氏的女兒?不就是想告訴竇強女,季穰足夠聽話,還愿意將皇后之位相送,日后再立竇氏女所出的皇子為太子,季穰這么聽話,還不趕緊擁立季穰為皇?
等到登基大典舉辦之后,季穰成了板上釘釘的皇帝,竇強女便沒了作用,到了那時豈不是他們想怎么樣就怎么樣?不喜歡竇氏女,廢了便是。
但是!
但是!
但是!
現在季穰還不是皇帝!
磨還沒卸,怎么殺驢?
朱豐饒心里罵了季穰一百遍蠢貨,嘴上卻還是要勸道: “娶妻娶賢,容貌,出身都是不打緊的東西,更何況,臣也見過竇氏女一次,明明美艷動人,哪里就貌丑無顏了?怕不是殿下認錯人了吧?”
生怕季穰繼續任性,朱豐饒甚至勸告他: “當年周發吊民伐罪,如此雄主,娶不就是素有賢名的邑姜?”
“周發”說的就是周武王發。
商朝末年,商,周二國多次爆發戰爭,但周國屢戰屢敗,等到了紂王帝辛時期,更是連國君文王昌與世子伯邑考都被俘虜。
被囚禁于羑里的文王昌堅韌不拔,被拘仍能演算《周易》。但《周易》中“至哉坤元,萬物滋生”等思想無疑是在挑釁殷商發家的資本——祖先神。
遠古時代, “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殷商無疑就是這樣一個巫祝色彩濃厚的國家。為了保證殷商統治的穩固,殷商祭祀的神便是殷商的“祖先神”,殷商宣告世人,神是殷商皇族的祖先,只有殷商皇族祭祀,神才會降下風調雨順。
但是《周易》的問世卻在告訴世人,神并不是殷商的祖先神,殷商可以祭拜,我們也可以。
為了打破文王昌的“圣人”神話,帝辛將文王昌的長子伯邑考做成肉餅逼迫文王昌吃下,妄圖以此打碎文王昌的“圣人”光環,降低《周易》對殷商祖先神的沖擊。
消息傳到遙遠的周國,周國知道,他們需要一個新的領導者,帶領周國從國君被俘,世子死亡的陰影中走出來。
這時,文王昌的次子周發出現在所有人面前。為了穩固自己的新任世子身份,也為了拉攏與周國一水之隔的呂國的幫助,周發選擇娶自己的嫂嫂邑姜為妻。
邑姜是呂國的公主,太公望的女兒,一開始嫁給周國世子伯邑考。為了呂,周二國的聯盟不被破壞,這對叔嫂結合到了一起。
朱豐饒提起周發,就是想告訴季穰“堂堂周武王四十歲都要靠娶年老色衰的嫂子穩固王位,你娶個風華正茂的黃花大閨女還委屈什么?”
可惜長沙王不讀書,聽了朱豐饒的話,只回了一句: “邑姜賢德,竇氏女如何能與邑姜相比?”
朱豐饒: “……”
帶不動,真的帶不動。
竇采兒聞言也垂下眼,輕聲說道: “既然如此,這門婚事就此作罷,我竇氏的女兒還沒有到求著嫁人的道理。”
竇采兒拂袖而去,朱豐饒剛想追出去,結果不過轉了個身,就聽到季穰說: “這樣最好,免得無顏女嫁不出去,非要塞給本王。”
朱豐饒: “……”
朱豐饒不得不收回邁出的腿,回來哄這位祖宗。
竇采兒出門之后遇到了等候已久的渡河,渡河看著竇采兒不愉的臉色,低聲問道: “義父,是談的不順利,還是……”
還是故意垮著臉做給別人看?
然而渡河沒有想到,他不過問了這么一句,就聽到竇采兒用一種輕飄飄的語氣說: “他如此愚鈍。”
渡河一愣。
隨即,便是竇采兒在瞬間加大聲音的怒喝: “他如此愚鈍!卻能為王!”
這樣的慍怒將渡河都嚇了一跳,他連忙說道: “義父,隔墻有耳。”
然而這一次,竇采兒卻說: “隔墻有耳又能如何?我便是要讓那些人知道,他們看中的新皇是何等模樣!”
不過短短數日,幾乎是全天下都知道,相邦竇采兒在大庭廣眾之下怒罵長沙王愚鈍,不堪為皇。
消息傳到江陵的時候,游溯差點沒笑出來: “怪不得先生不讓孤出兵,若是出了兵,只怕是看不到這樣的笑話了。”
白未晞站在游溯身側,看著云夢大澤中日漸成熟的水軍,突然說道: “主公,你想要的時機,只怕快要到了。”
游溯一頓,隨即笑道: “當真?”
白未晞肯定地點點頭: “主公再耐心忍耐一陣,臨安有的鬧的。等到角兒們都粉墨登場了,我們再去砸戲臺也不遲。”
說到這里,游溯有些好奇: “先生,臨安還會鬧出什么樣的笑話來?孤覺得這些就已經夠精彩的了。”
白未晞神秘兮兮地說道: “主公等著看就是了。”
******
【江東,臨安】
季穰知道,自己是最適合成為新帝的人選,因為其他人要么年紀大竇強女無法控制,要么年紀太小會讓臣民主少國疑,要么血緣關系太遠,再加上他的生母可是吳郡朱氏的女兒,因此無論怎么看,皇帝的寶座都是他的掌中之物。
因此他從未想過,他會在登基大典上,被竇強女從皇位上拉下來。
那時候季穰整個人都是蒙的,他顫抖著手指著竇強女,厲聲怒喝: “你怎么敢!朕是皇帝!”
竇強女卻淡淡地說道: “太廟未祭,天地未告,長沙王即便穿上了龍袍,也還不是皇帝。”
今日的竇強女難得穿著朝服,黑色繡著金絲鳳凰的朝服配合著竇強女頭頂的鳳冠,讓她看起來仿若鳳凰降世。
在所有人的記憶中,竇強女總是喜歡穿著一身素衣,頭上也不愛戴首飾,整個人素凈的像是一張空白的宣紙,有時都會讓人懷疑,眼前的女子究竟是不是掌管天下的太后娘娘。
但今日的一身朝服徹底打碎了這樣荒謬的想法,朝服加身的竇強女仿佛從骨子里流露出帝王威嚴,讓人看了就忍不住在她面前低下頭來。
竇強女轉身,衣袍隨著她的動作在空中泛出一朵富麗堂皇的花。
竇強女看向季穰,上挑的眼尾看上去像極了一只展翅欲飛的鳳凰: “長沙王不敬尊長,怎配為皇?”
竇強女靠近季穰,此時此刻,他們都離那個位置那樣近: “天子是天下人的君父,孝帝崩逝,長沙王卻在先帝孝期公然飲酒作樂,甚至還讓府中婢女懷有身孕,這樣的不忠不孝之人,也配做皇帝?”
季穰差點要跳起來,他拿著手指指向竇強女: “你胡說八道!朕何時在府中飲酒作樂,又何時讓婢女懷有身孕?你在污蔑朕!”
竇強女卻輕飄飄地拂下他的手指: “予是你的長嫂,長嫂如母,你安敢如此對予說話?”
季穰一愣,隨即瞪大了眼睛。
竇強女甚至不再看他,轉身吩咐道: “羽林衛!”
“你怎么敢!你怎么敢!”
然而季穰的困獸之斗沒有起到任何作用,身著金甲的羽林衛魚貫而入,徑直將身著龍袍的季穰拿下。
竇強女輕飄飄地說: “將他的龍袍脫下來。”
羽林衛不顧季穰的叫喊,將他身上的龍袍脫下。季穰被脫下龍袍,只著一身單衣出現在滿朝文武的面前,狼狽又不堪。
季穰忽然間便意識到,就憑他今日的失態,這世上的儒生就不會再支持這樣一個失禮的人當皇帝。儒生全體反對,就連他的舅父也在沒辦法支持他。
他徹底和皇位無緣了。
季穰像是被抽光了渾身上下所有的力氣,頹然地跪在金殿上。時至如今他都不明白,為什么竇強女敢這么做。
為什么竇強女敢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去他身上的龍袍,卻無一人阻止?
季穰喃喃,像是在問誰,又像是在自語: “為什么?”
這一次,竇強女甚至都沒有給他一個眼神,季穰便被羽林衛拖了出去。
竇強女坐到自己平日垂簾聽政的珠簾之后,開口說道: “諸位今日還有什么想說的嗎?”
滿朝文武都沉浸在竇強女當眾廢帝的震撼下,好半晌,才有人問: “太后娘娘,臣敢問,既然長沙王不堪為帝,那何人可堪?”
這一句話一出,頓時便引來無數人的附和: “國不可一日無君,臣請太后娘娘早日定奪。”
“依臣看,不若立臨汝王為帝。臨汝王為先帝唯一后輩,正好過繼為嗣。”
“不可,臨汝王才幾歲?襁褓幼兒怎堪為帝?莫非錢大人是為了操控天子嗎?”
“你簡直無恥!欲加之罪何患無辭!”
“依臣看,不如立……”
朝會毫無疑問地吵成了一鍋粥,竇強女也不惱,就這樣饒有興致地看著這些國之棟梁們如同市井潑婦一樣吵架。正巧珠簾隔絕了她的面容,讓她可以肆意地嘲笑這些國之棟梁。
也不知過了多久,當朝臣們都吵過一輪之后,才終于發現意見最為重要的太后娘娘已經許久沒有說過話了。
終于有人問: “不知太后娘娘有何想法?”
見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自己身上,竇強女這才不緊不慢地說道: “剛剛諸位之中有人說過,國不可一日無君,這句話予很是贊同。但予更加贊同,天子乃天下君父,享受了無上的權力,便該知道自己承擔著什么樣的責任。”
“予本以為長沙王十五歲了,該知曉這個道理,但是予沒有想到,長沙王讓予失望了。因此予覺得,國君之位空懸,也比讓一個不知所以之人登上帝位要好。”
聽到竇強女話語中的意思,滿朝文武都不淡定起來。眾人竊竊私語,最終有人說道: “太后娘娘,國君之位空虛,這,這成何體統?”
竇強女卻說道: “有何不可?昔年周厲王無道,便有國人暴動驅逐厲王,宗周二公共和行政,將天子之位虛位以待。”
“如今國君之位尚無人選,予以為,不如從朝臣中選擇‘二公’共和行政,再從季氏諸王中尋找真正的天子。”
“這,這……”
眾人沒想到等來的卻是這么個局面,卻連反對之言都沒來得及說,便聽到竇強女繼續說道: “予以為,當立相邦竇采兒為‘棠公’,先帝之姊竇太主峨山為‘甘公’,二人共和行政輔佐朝政,以待新的天子,不知諸位以為如何?”
好家伙,封號都說出來了,這明顯是早有預謀,根本就沒給人拒絕的余地。
但這個人選豈不是繼續將朝政大權牢牢掌握在竇氏一族手中?先帝季涓流還在的時候,竇強女打著圣母皇太后的名義,誰也動不了竇氏一族。但現在先帝都沒了,竇氏一族最強大的牌都打了出去,再想握著朝政大權,這就有點無賴了吧?
此時便有朝臣說道: “共和行政古來有之未必不可,但這‘二公’的人選……竇太主身為女子,只怕不可吧?”
季峨山當即柳眉一豎: “孤帶領江東子弟縱橫兩淮的時候,怎么不見有人出來說女子不該領兵打仗?”
滿朝文武: “……”
其實這話是有說過的,只不過當時的儒生和豪右加起來都是一樣的廢物,滿大街的男人湊一起找不到一個能平定江南越人之亂的人。
于是,當時的竇太主季峨山請命領兵出征,發誓平定越人之亂。
當時抨擊季峨山的聲音摞在一起只怕比太白山都要高,但架不住季峨山平定了越人之亂,還收復了交州,這些聲音才逐漸消失。
等到季峨山率兵從楚王辭手中拿下淮南的時候,已經沒有人敢對她指手畫腳了。當季峨山趁著游雍大軍南征巴蜀之時率兵一路攻至河北的時候,江東對她更是一片贊揚之聲,甚至已經有人建議還于舊都。
但是嘛……
戰功赫赫的季峨山說不得,如今丟失了整個長江以北的季峨山不過是個敗軍之將,他們還怕什么?
于是,立刻有人對著季峨山一頓輸出: “太主此言差矣,當日太主領兵出征,臣便說過,女子本性屬陰,貿然入軍營,只怕影響軍心。果不其然,不但兩淮沒有收復,就連荊北都丟了。”
季峨山頓時氣的渾身發抖: “你!”
竇采兒護著外甥女: “李大人此言差矣,荊北,兩淮之敗怎可加于太主一人之身?更何況,就算太主在兩淮,荊北作戰失利,但是諸位大人不要忘了,江南的越人之亂是太主率軍平定的,交州也是太主收復的。”
竇采兒陰陽怪氣: “李大人,本閣聽聞你最愛犀角香,日日安睡都需要此物安眠。李大人可別忘了,若非太主收復交州,這犀角香可是傾盡你全家之力都買不到多少,如何能讓你揮霍至如今?”
李大人瞬間啞火。
眾人還欲再吵,卻見羽林衛于此時進入大殿,對著竇強女說道: “啟稟太后娘娘,有儒生聽聞娘娘欲行共和行政,令相邦與竇太主執政,儒生們自發跪于宮門前,請娘娘務必堅持想法,不要為豪右所左右,儒生愿破家支持共和!”
滿室嘩然。
————————
第56章
豈曰無衣
【荊北,江陵】
當共和行政風吹到江陵的時候,游溯差點驚掉了下巴: “先生,你說得對,朝廷的戲是真的很好看。”
白未晞放下書問他: “主公, 《竹書紀年》中曾說過,所謂‘共和行政’,不過是共國名為‘和’的伯爵謀權篡位,而非二公共同執政,主公信哪種說法?”
游溯反問他: “孤亦聽聞,所謂周公輔政,其實是周公旦見平王年幼便謀權篡位,卻因忌憚太公望的勢力而最終還位于平王,先生信哪種說法?”
白未晞抬眸看了他一眼,二人對視,隨即都大笑起來。
白未晞大笑道: “主公說得對。”
歷史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世人愿意相信什么樣的說法。
世人相信伊尹放逐太甲只是為了讓太甲成才,那么桐宮七年就只是伊尹的拳拳慈愛;
世人相信周發是吊民伐罪,那么周國便沒有早在商王武丁時期就和殷商打仗且屢戰屢敗;
世人相信遠古圣王都在泰山封禪,那么第一個在泰山封禪的人就絕對不是始皇帝;
共和行政也好,周公輔政也罷,是君臣相得還是謀朝篡位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現在儒術當道,所有人都相信君臣相得的神話,所有人都相信這次的共和行政會是挽救將傾大廈的良藥。
游溯問: “先生,現在所有人都相信共和行政會讓天下恢復三代之治,那么,孤現在應該怎么做?”
白未晞神秘兮兮地笑道: “當然是送上賀表,表達主公對共和行政的欣慰。”
游溯不理解: “先生,這是何意?”
白未晞道: “現在南方的朝廷不過是一根從骨子里就腐朽的木頭,再怎么刷新漆,也改變不了從骨子里就爛掉的事實。共和行政挽救不了搖搖欲墜的天下,咱們得讓天下人意識到才行。”
朝廷確實是一根腐朽的爛木,竇采兒的一切改革都在從上到下爛到骨子里的朝廷的執行下,從救命的良藥變成了要人命的毒藥。
竇采兒實行五均六筦,本意是制止豪右壟斷山川林澤,結果豪右沒有控制到,卻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黔首遭了殃。
五均的本意是平衡市價,禁止奸商及豪右肆意壟斷商品的價格,結果卻在執行的過程中讓黔首對生活必需品賤賣高買,黔首的生活頓時窮苦下來。
竇采兒一次次地更改貨幣,本意是通過掠奪豪右的錢財來充實國庫,結果豪右沒有被制裁到,普通小農卻每發行一次貨幣就要破產一次。
竇采兒將土地收歸國有禁止私人買賣,本意是避免豪右兼并土地,結果豪右有的是空子可鉆,黔首卻不得不為了豪右“承擔的風險”而降低田價。
竇采兒徹底廢除奴隸制度,規定所有豪右之家不得蓄奴,產生結果如上。空子有的是,最終卻讓黔首買單。
一系列為國為民的改革卻讓天下黔首過的更加悲慘,良藥成了毒藥,以至于這些救命良方在許久的后來都被束之高閣,若是有人想啟用,便會被告之: “這些竇采兒當初干過了,歷史證明是錯的。”
白未晞不想讓天下黔首再經歷一次生不如死的十年,也不希望這些能夠救治天下的良藥經過一系列的錯誤讓所有人都認為這是致命的毒藥。
如果可以,白未晞希望在一系列的改革還沒有開始之前,就結束這場荒唐的“共和行政” ——
共和行政沒有錯,竇采兒也沒有錯,但一個從根子里就已經腐朽的王朝是沒有辦法通過這樣溫和的改革煥發新生的。
竇采兒年紀漸長又名不正言不順,他為了盡快推行改革,必然會對豪右妥協;但他所進行的一系列改革卻又無一例外會觸動豪右的利益。
又要從豪右身上割肉,又想著豪右會平靜地接受這一系列的鈍刀子,商鞅和吳起都是這么死的。
竇采兒的身份注定了他的改革會帶有強烈的妥協性,妥協性又注定了改革的失敗。既然早晚失敗,那不如失敗的早一點。
白未晞摸著下巴,低聲說道: “主公,非常之時行非常之事,咱們也別太清高,要不嘗試一下搞點陰謀詭計?”
游溯: “……”
不是,清高的人到底是誰啊……
******
【江東,臨安】
竇強女正在和季峨山吵架,吵架的中心是季涓流曾經拿出的那份遺詔。
竇強女冷著聲音問: “予再問你一遍,那份遺詔在哪里?”
季峨山毫不退縮地與竇強女對視: “都說了八百遍了,早就撕了。”
像是怕竇強女生的氣還不夠多,季峨山又補充道: “我撕壞遺詔的時候,舅父就在一旁看著。”
“你,你們,”
竇強女被氣的呼吸都開始困難,她深呼一口氣,努力平穩了呼吸,才呵斥道: “那是天子詔令,你怎么敢!”
“又不是第一次了。”季峨山十分隨意地說道, “父皇還在的時候,圣旨我也是想撕就撕,想毀就毀,如何?”
季峨山說的是明帝在世時曾想為季峨山指婚,對方是豪右吳郡陸氏的嫡長子,才華橫溢又儀表堂堂,最重要的是那位陸公子待人溫和脾氣好還不會武,明帝覺得陸公子應該會一輩子捧著季峨山,哪天陸公子不想捧了,他也打不過季峨山。
明帝越看越覺得陸公子像個極佳的接盤俠,能一輩子容忍他這個刁蠻任性的女兒,于是有了賜婚的念頭,甚至還寫好了圣旨,蓋上了玉璽。
結果這份詔書被季峨山知道了,她去瞅了一眼陸公子,只覺得陸公子虛有其表,虛偽做作,于是季峨山轉身去了明帝寢宮,找到那份賜婚的詔書,一劍將圣旨劈成兩半,還是當著明帝的面劈的。
明帝看得目瞪狗呆,最終安慰了自己一句“親生的”,轉頭就問季峨山: “累不累?要不要休息一會兒?”
竇強女聞訊趕來的時候,聽到的就是季峨山抱怨自己的父皇竟然給她指婚,而明帝連連認錯,說自己不該不顧女兒的想法。
竇強女當場一拍額頭,覺得這女兒管不住了。
果不其然,明帝寵女兒,季涓流也覺得都是自己不爭氣才讓阿姐不得不披甲上陣,平日里對季峨山有求必應,有哪個朝臣敢說季峨山的壞話,但凡被季涓流聽到了,都是叫過來一頓罵,都不顧自己的身體。
兩任皇帝都把季峨山捧在手心,導致季峨山當真是膽大妄為,現在就連竇強女都管不住她。
竇強女甚至問: “是不是有一天,予的懿旨你也敢想撕就撕?”
見到阿娘如此生氣,季峨山也壓下了囂張,小聲道: “都讓女兒想大逆不道了,阿娘不該反思一下自己嗎?”
竇強女: “……”
竇強女想找根雞毛撣子。
就在這時,侍候竇強女的宮女稟報: “啟稟太后娘娘,太主,金鱗衛有要事稟報。”
金鱗衛就和雍國的紫騮衛,燕國的墜云衛一樣,都是直屬于君主的機密機構,只對君主一個人負責。金鱗衛在竇強女手上,意味著朝廷上下滿朝文武的命都在竇強女手上。
雖然為了讓朝臣安心,竇強女不會輕易讓金鱗衛出手暗殺朝臣,以免讓朝臣天天處于自己可能隨時被暗殺的焦慮之中以至于搞事,但滿朝文武還是因為金鱗衛忌憚竇強女三分。
聽到金鱗衛有事相稟,竇強女也不和季峨山置氣了,連忙深呼一口氣,做好了表情管理,看上去像是并沒有生過氣的樣子,這才說道: “讓他進來。”
進來的金鱗衛將一封密信遞給竇強女: “請太后裁決。”
竇強女展開密信,臉色頓時沉了下去。
季峨山見狀問道: “阿娘,出什么事了?是不是雍溯出兵了?”
竇強女將密信扔了過去: “你自己看!”
這是很不尊重人的態度,竇強女以往很少這樣不尊重自己的女兒,尤其是現在還有外人的情況下。
季峨山瞬間便知,這封密信可能和自己有關,而且是對自己很不利的事,不利到自己的阿娘甚至都對自己發怒。
季峨山皺著眉展開這封密信,發現上面竟然是一首童謠:
【采蓮采蓮,荷葉團團。團團荷葉,縱我團圓。我有父母,團于采蓮;我有兄長,團于采蓮。】
【采蓮采蓮,荷葉團團。團團荷葉,縱我豐饒。我有稻田,豐于采蓮;我有麥田,豐于采蓮。】
【采蓮采蓮,荷葉團團。團團荷葉,縱我安寧。我有沉眠,寧于采蓮;我有盛世,寧于采蓮。】
季峨山當場眼前一黑。
天下人都知道,竇采兒這個名字的由來便是得名于他的生母。
當初太傅竇融游于云夢大澤,在云夢大澤上與一采蓮女相識。采蓮女誕下一子后便逝去,竇融希望采蓮女用命生下的孩子能記住母親的恩德,便為這個孩子起名“竇采兒”,意為“采蓮女的兒子”。
所以,這首童謠中的一句句“采蓮”,指的分明就是相邦竇采兒。
而什么“團于采蓮” “豐于采蓮”乃至最后的一句“我有盛世,寧于采蓮”,簡直就是在明說, “我想讓相邦當皇帝”。
而此時,金鱗衛像是生怕竇強女不夠生氣,還在拱火: “據臣查之,傳唱這首童謠的小孩子都堅稱,這首童謠是一個紅衣小兒交給他們的。”
季峨山覺得他要暈倒了。
世有傳言,天上有一顆星星代表著上天對人世間的警告。這顆星星呈現出大紅色,一旦上天有警示預警,這顆星星就會出現逆轉,這個現象被世人譽為“熒熒火光,離離亂惑”,因此,這顆星星便被稱為“熒惑星”,熒惑星出現逆轉的現象被稱為“熒惑守心”,被認為是最兇的星相。
但上天有好生之德,因此每當熒惑守心出現,世間將產生大變革的時候,熒惑星都會降世,為人類帶來熒惑星的預言。
熒惑星是大紅色,因此它會化作一紅衣小兒,告訴其他的孩子熒惑星的預言。這些預言會被編成適合傳播的歌謠,因為一開始是熒惑星化作的紅衣小兒教給其他孩子的,因此預言便被具象化為“童謠”。
也就是說, “童謠”往往代表著上天的旨意。
而現在,上天說,我覺得竇采兒很適合當皇帝。
對此,太后竇強女做出重要講話: “妖言惑眾!”
季峨山嚇得當場跪了下來: “阿娘,舅父絕對沒有這種想法!舅父忠心一片,阿娘莫要中了他人的離間計!”
竇強女卻沒有扶起季峨山,反而目光冰冷地問: “離間計?既然如此,予問你,誰會在這個時候做下這樣的離間計?”
季峨山一時無言。
竇強女不再搭理她,吩咐金鱗衛道: “現在,立刻,馬上,讓這首童謠消失!”
金鱗衛領命離去,竇強女目光冰涼,她對季峨山說: “峨山,予同意這出荒唐的共和行政,是為了找到那份遺詔,讓予的阿溯繼承本就屬于他的皇位。你記得轉告相邦,不要奢望自己不該要的東西。”
季峨山只覺得剎那間渾身冰涼。
******
【臨安,相府】
渡河接到消息后,匆匆忙忙趕到相府,只為了和竇采兒商量這出荒唐的鬧劇。
渡河痛罵幕后主使: “這幕后主使當真心腸歹毒,竟然想出這樣的計謀來離間義父與太后。義父,你要不要西安在就去和太后娘娘解釋?”
然而,聽了渡河的話,竇采兒卻反問: “渡河,你也是這么覺得的嗎?”
渡河一時之間都沒轉過彎來: “什么?”
竇采兒說: “你也覺得,這首童謠是無稽之談?”
渡河的眼皮忽然間就跳了一下: “義父,你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竇采兒看向他,此時此刻,竇采兒的目光中透露出的,是渡河從未見過的野心和欲望: “渡河,你也覺得,那個位置就該季氏皇族去坐嗎?”
渡河的心在瞬間沉入谷底。
竇采兒問他: “憑什么?”
“上古之時堯舜禪讓,就連大禹也曾將王位禪讓給伯益,是啟不顧父命,開啟了家天下的惡習。難道,這樣的惡習竟是對的嗎?”
“吊民伐罪,周發殷湯,商周都是以臣弒君,此時為何無人去言家天下?昭襄王滅周,遷九鼎于咸陽,為何無人說天下是宗周的天下?高祖誅秦,言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為何現在天下人卻執著天子須是季氏皇族?”
渡河訥訥無言。
察覺到竇采兒的意思,好半晌,渡河才道: “可是義父,大堯之子丹朱被稱為‘帝丹朱’,若是家天下于夏啟開始,丹朱何以稱帝?《韓非子》中的《說疑》篇亦云,舜逼堯,禹逼舜,湯放桀,武王伐紂,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義父,可見從未有什么禪讓,所謂禪讓,都不過是以臣弒君的惡習。”
竇采兒是天下大儒,最不喜韓非子,荀子等怪儒,渡河本以為他的義父會斥責他引用偏文怪論,卻沒想到竇采兒竟然反問他: “你既然知道這句,便該知道,韓非子之后說了什么。”
渡河訥訥,一時無言。
竇采兒笑道: “不敢說了?義父幫你說。韓非子說, ‘此四王者,人臣弒其君者也,而天下譽之。’”
“你看,就算是以臣弒君又如何?禪讓還是吊民伐罪都沒關系,只要你能夠開創一個天下盛世,自有大儒為你辯經。”
渡河已經被震驚到不知道該說些什么了,他愣了半晌,只能說出一句: “義父,你當初不是這么和我說的。”
渡河還記得,當年幼的他被竇采兒撫養的時候,他有多么的崇拜眼前這個男人,因為眼前這個男人說,他要為伊尹,為太公望,為周公旦,他要讓這個世界重新恢復崇宣盛世,他要人人有食可吃,有衣可穿,他要恢復武崇盛景,讓大晉萬國來朝。
他說,這個天下病了,他就是醫這個天下的藥。
幼年的渡河為這個崇高的理想而震撼,于是,他追隨這個男人的腳步,為了這個崇高的理想而奮斗。
他想,他要追隨義父的步伐,讓天下都恢復到傳說中的三代之治,讓天下重現太平盛景。
但是現在,竇采兒在說什么?
渡河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義父,你不是說,你要做伊尹,做太公望,做周公旦嗎?”
“予當初是這么想的,但是渡河,人的想法都會變的。予做了這么多年的伊尹,呂望,周公旦,可是予得到了什么?”
“是愚鈍如季穰,都可以對予大聲責罵?”
“是無論什么樣的蠢貨,都能依仗家世反駁予的決定?”
“是這個朝堂之上無論什么樣的決定,都要經過別人的首肯?”
“憑什么?渡河,你說,這憑什么?”
“予不如先帝嗎?是予不如景帝還是予不如明帝?予執掌朝政期間,是大晉經馬奴之亂后最富饒的時段,是黔首最安樂的時段。明明予做的比誰都要好,為什么到了最后,予只能為別人作嫁,然后繼續周而復始地卑躬屈膝,請求那些蠢貨同意予的決定?”
“王侯將相寧有種乎的道理,怎么至今還有人不明白?”
渡河隱隱覺得好像有哪里不對,但他又說不出來哪里不對。
他該指責竇采兒什么呢?
食言而肥?當初說好了一輩子當臣子,如今卻想為君?
可是竇采兒說得對,人的想法是會變的,更何況如今能真正將所有信賴都交給竇采兒的君主已經逝去了。
身為臣子,卻不忠于天子,竟然妄想為君?
可是,王侯將相寧有種,沒有周發殷湯的吊民伐罪,現在的所有人就都還是夏民。
好像,竇采兒說的每一句話都很有道理,渡河沒有任何立場去阻止竇采兒想要的禪讓。因為竇采兒說得對,這些年里都是竇采兒在為大晉的江山鞠躬盡瘁,憑什么他要被鳥盡弓藏,兔死狗烹?
但是,他怎么就是覺得有哪里不對呢?
******
【荊北,江陵】
游溯看到臨安傳來的消息的時候,他自己都震驚了。游溯甚至揉了揉雙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當臨安傳來的密信被送下去觀看的時候,每一個觀看到這封信的人都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桑丘覺得自己的下巴都要驚掉了: “長江突現石雕,上書‘季氏無道,竇君為皇’?”
游溯像是在夢游: “竇采兒捧著石雕去找太后娘娘,要求太后娘娘將皇位禪讓給他?”
白未晞在一旁打假: “那么沉的石雕,竇采兒一個人肯定捧不動。”
然而即便被打假,游溯依然覺得自己像是生活在夢里: “不是,季峨山率軍響應,認為應該按照上天的指示,將皇位禪讓給竇采兒?”
“她還拿出了孝帝的遺詔,聲明孝帝生前已經將皇位禪讓給自己的舅父,只是太后為了季氏天下,偷偷拿走了遺詔?”
“不是,為什么啊?季峨山竟然幫著自己的舅父謀奪季氏江山?”游溯不理解, “這究竟是為什么?”
白未晞大概知道一點: “可能是因為竇太主也很欣賞三代之治吧?”
虛假的東西總是美好,誰會不喜歡美好的東西呢?
如果不是知道人類的進化歷程,誰會相信燧人氏之前人類茹毛飲血,有巢氏之前人類只能住在樹上?
這個時代沒有人會相信自己是猴子變的,他們也無法接受遠古時期人類可能連吃穿都成問題。
哪怕是為了給苦難的生活一個夢想,他們也愿意相信,三代之時人人都能夠吃飽穿暖,大家一樣的富足安樂。
所以,三代之治成功地騙了世人不知道多少個百年,法古王的思潮知道幾千年后都未曾散去。
世人相信三代之治這個古老的謊言,并將這個謊言奉為圭臬,真誠地相信自己會將虛幻的世道成為現實。
誰能不愛這樣的謊言?
白未晞也愛。
甚至于,白未晞也想將世道改造成他想要的“三代之治”,因為他真的知道,真正的“三代之治”是什么樣子的。
他有一個赤色的夢想,卻不得不為這個黑色的世道而折腰。
白未晞想,知黑守白不是誰都能做到的,如果給他一個機會,他可能會比竇采兒還要瘋狂。哪個穿越者不想效仿墨翟做個瘋子?白未晞也想。
只是……
白未晞看了眼游溯,長長地嘆了口氣。
這大兄弟比他還瘋,在這大兄弟手下做事,他得保持理智。
感謝瘋子老板給他一個做正常人的機會。
第57章
豈曰無衣
【江東,臨安】
“滾!”
竇強女將竇采兒轟了出來。
這么多年以來,竇強女從來克己復禮,這還是竇采兒第一次見到竇強女如此生氣。
但想來也正常吧?竇采兒想,他的阿姐一直將匡復晉室以為己任,每日每夜所思所想都是如何挽救搖搖欲墜的大晉江山,見到他這樣的亂臣賊子,阿姐必然很生氣吧?
竇采兒垂下雙眼,在竇強女的宮門口深深一禮。
季峨山在一旁勸道: “舅父,阿娘會想明白的。”
竇采兒卻神秘地笑了笑,他掀開衣袖,其中赫然是白璧無瑕的傳國玉璽。
只可惜美中不足,現在的傳國玉璽缺了一角。
季峨山一愣,隨即臉上露出笑意: “舅父,阿娘同意了?”
竇采兒的臉上露出神秘莫測的笑來: “阿姐沒有反對的理由,不是嗎?”
季涓流已經死了,現在的季氏皇族滿打滿算也湊不出幾個能用的來。
說來也是好笑,北方曾經割據江山的五位諸侯各個都是人中龍鳳,哪怕是年紀尚小的齊王姜和品行高潔不同俗流的楚王辭,起碼也知道任用能臣穩固統治。
但是南方這些效忠于朝廷的諸侯王卻個頂個的不中用,滿江南的諸侯王湊到一起卻找不出個頂用的,否則長沙王季穰那樣的廢物又如何能成為皇位的第一選擇?
竇采兒低喃: “這或許就是命,上天注定,晉室國祚到此為止。”
季峨山沉默一瞬,隨即說道: “舅父說得對。”
渡河站在不遠處聽著竇采兒與季峨山低聲交談,臉上神色莫名。
回到相府后,竇采兒屏退了所有人,單獨接見了渡河。竇采兒問: “渡河,你今日很沉默。”
渡河抬起眸,臉上銅綠色的刺青在此時此刻都顯得有幾分猙獰: “義父,這樣對太后娘娘,是否有些過于狠毒?”
竇采兒是怎么從竇強女手中拿到玉璽的,季峨山不知道,但是渡河知道——
竇采兒對竇強女說,如果別人登上皇位,一定不會容忍手握重兵的長公主,屆時季峨山失去了所有的庇護,就會淪為魚肉,任人宰割。
這句話成功地讓竇強女破大防,將傳國玉璽給了竇采兒。
這一刻,渡河突然開始懷疑: “義父,當初你那樣支持太主領兵出征,是不是就是為了這一天?”
當年季峨山欲領兵平叛,竇強女極力反對,言稱寧死不讓季峨山領兵。最后季峨山能率軍出征,是因為竇采兒盜竊兵符給了季峨山,對竇強女玩了一手先斬后奏。
竇強女能怎么辦?治自己的阿弟和女兒盜竊兵符之罪?竇強女只能忍下所有的憤怒,宣稱是她同意了季峨山的請求。
曾經的渡河以為這一切都是竇采兒對季峨山的拳拳愛護之意,是竇強女深陷男女有別的悖論,才狠下心阻止女兒的選擇。
可是如今,竇采兒卻用這件事來威脅竇強女,這讓渡河開始忍不住懷疑,一開始竇采兒一力促成季峨山領兵,是不是早就預料到了這一天?
天子病弱,崩逝是早晚的事,到時候繼位的新皇如何會容忍大半的兵權都集中在一位強勢的公主手中?竇強女是不是早就意識到了這點,所以當初才那樣竭盡全力地制止季峨山的行為?
渡河覺得自己不應該這樣揣測自己的義父,更不應該將這樣的陰謀詭計套在這位天下大儒的身上。他的義父心憂天下,怎么會有這樣齷齪的想法?
但是此時此刻,渡河還是忍不住問: “義父,你當初為何要縱容太主領兵出征?”
聽到這句話,竇采兒的目光在剎那間冷了下來: “你什么意思?”
渡河訥訥半晌,只覺得自己的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一樣,讓他發不出一星半點兒的聲音。
好半晌,渡河才說: “是兒子想差了。”
竇采兒深深地看了渡河一眼,突然問: “渡河,你還記得予當初為何要收你做義子嗎?”
迎著渡河不解的目光,竇采兒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 “因為我們的理想是一樣的,我們都想恢復三代之治,不是嗎?我們都想讓這個天下變得寧靜安穩,那么為了達到這個目的,用的什么手段,很重要嗎?”
渡河停頓了許久,終于說道: “義父說的是。”
他垂下眼,眼中閃露的卻是竇采兒沒有看到的復雜。
竇采兒拍了拍他的肩膀,說: “渡河,不要再將精力放到這些毫無意義的事情上,我們現在應該做的,是努力推行改革,不是嗎?”
渡河的臉色微微好看了些: “知道了,義父。”
竇采兒剛準備讓渡河退下,就在這時,書房的門突然被推開,管家慌慌張張地跑了進來。還未等竇采兒呵斥,管家白著臉色,說道: “相邦,不好了,太后娘娘她,她,”
竇采兒的臉色立刻白了起來,他慌忙站起身,問道: “太后娘娘怎么了?”
管家這才將氣喘勻乎了,說道: “太后娘娘她……歿了。”
竇采兒眼前一黑。
******
【荊北,江陵】
太后新喪的消息傳到江陵的時候,游溯正在處理國事。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游溯手中的毛筆掉落在奏報上,泛起的墨汁滴落到宣紙上,模糊了字跡。
游溯帶著幾分怔愣地抬起頭,像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樣,迷茫地重復了一遍: “你說什么?”
簡鼓低著頭,低聲重復了一遍: “竇太后歿了,屬下親眼所見。”
游溯的眼中閃爍著罕見的迷茫,他愣愣地點頭,說了一句: “孤知道了,你退下吧。”
簡鼓抬起頭,擔憂地看了游溯一眼,最終留下一句“主公保重身體”后,轉身離開。
屋內頓時只剩游溯一個人,空氣中安靜的沒有一絲聲音,游溯卻只覺得耳邊無限嘈雜。
“父王,為什么阿娘不要我?”
“阿溯,她不是你的阿娘!荀良人才是你的阿娘!”
“不,父王,她不是我的阿娘!”
“我要阿娘,我想要阿娘……”
“你的阿娘拋棄你了,她不要你了!”
“你忘了嗎,從你出生的那天起,你的阿娘就不要你了!”
“阿溯,今日是你的生辰,阿娘送你的禮物你喜歡嗎?”
“阿溯,阿娘不能去見你,但是阿娘真的很愛你。”
“阿溯,對不起。對不起……阿娘愛你。”
“父王!父王!”
“阿溯,去臨安,找到她,幫父王問一問,為什么她不要你,也不要我?”
“我做錯了什么,讓她拋棄了我,也拋棄了你……”
無數關光怪陸離的記憶碎片在腦中盤旋,嘈雜的聲音在耳邊交織,疼的游溯忍不住皺起眉頭。他伸出手捂住額頭,卻抵消不了針扎一樣的疼痛。
仿佛一瞬間從記憶深處抽離出來,千言萬語最終匯成那一句話:
“太后歿了。”
“啊!”
游溯睜開眼,意外發現自己竟然滿頭大汗。他下意識擦干額頭的冷汗,卻發現他現在竟然躺在榻上。游溯震驚地眨眨眼,他轉身欲下榻,卻看到白未晞正坐在榻下,彎著腰趴在榻邊睡得正香。
現在是晚上,窗外只有朦朧的月色照了進來。屋內點著燈,但不知為何,燈只點了一盞,燭火在燈罩中搖搖晃晃,讓整個屋子都隨著燈火的搖晃而明滅。
游溯低下頭,就看見白未晞露出的半邊臉上滿是疲倦,甚至連眼底都布滿了青色。
游溯的心頓時就疼了起來。
他下意識地伸出手,想去觸碰一下白未晞的臉頰。
然而就在這時,游溯的耳邊響起一道聲音: “這狗男人要干什么?”
游溯: “???”
這好像是二狗的聲音……
但是二狗不是在臨安嗎?
游溯震驚地抬頭,便發現不遠處的二狗伸了個懶腰,邁著優雅的貓步走了過來。雪白的毛發蓬松的像一只毛團,看上去優雅的過分——
前提是狗爹不說話。
二狗一屁股坐到白未晞身邊,吐槽道: “這狗男人可算是醒了,我可憐的晞晞寶貝,連著三天沒睡。”
二狗瞪著一雙藍色的眼睛瞥了一眼游溯,心里恨恨地吐槽: “這狗男人!”
被二狗這么一說,游溯的心里頓時內疚起來。他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么,但又不好意思在這個時候叫白未晞起來。
游溯小心翼翼地避開白未晞下了榻,他輕輕地將白未晞攬在懷里,就著二狗“這狗男人竟然抱我的晞晞寶貝”的背景音樂,將白未晞抱到了榻上,順便給白未晞蓋上了被子。
緊接著,游溯一拉二狗的狗繩,想要將二狗拉出去。
王二狗: “!!!”
豎子安敢這樣對待你的狗爹!
二狗張口欲叫,就被游溯低聲喝止: “不要吵醒他。”
那聲“嗷嗚”就這么被二狗咽了下去。
王二狗不情不愿地跟在游溯身后,游溯出了門,將二狗拉到一個僻靜的地方。風很大,吹得二狗毛發散亂,二狗忍不住吐槽: “這狗逼男人,看到你狗爹的發型亂了嗎?”
游溯揉了揉二狗的狗頭: “我能聽懂你在說什么。”
二狗對此不屑一顧: “笑話,不就是能聽懂狗爹說什么,能聽懂狗爹說什么……等等,你說什么?”
二狗頓時瞪大了雙眼: “你在說什么虎狼之詞,狗爹聽不懂。”
游溯垂下眼,問他: “你剛剛說先生三日沒睡?我昏睡了三日?我……”
游溯似乎是覺得難以啟齒,但一想到眼前的大抵不過是一條會說人話的狗,他還是努努力壓制住了心底的羞恥感,問道: “我怎么了?”
二狗目瞪狗呆。它晃了晃腦袋,又盯著游溯看了幾秒鐘,這才不得不相信游溯沒有匡他,而是游溯真的聽得懂它說的話。
二狗瞬間如同霜打了的茄子一樣趴在地上,有氣無力地說: “悲憤攻心,暈過去了。”
說完,二狗像是不敢相信眼前的世界,它又問了一遍: “你真的能聽懂狗爹在說什么?這是為什么?你為什么聽得懂?奇了怪了,見了鬼了,日了狗了。”
游溯: “……”
游溯選擇性跳過二狗的靈魂之問,他問起了自己最想知道的問題: “這三日來,先生一直都守在我身邊嗎?”
這話讓二狗瞬間不開心了: “不然呢?我家晞晞寶貝守了你三天,你想翻臉不認賬?”
在二狗的注視下,游溯的臉竟然肉眼可見的紅了起來。
二狗瞇起了雙眼。
下一秒,二狗聽到游溯說: “我就知道,先生必然愛我。”
王二狗: “……”
你個死戀愛腦!
游溯: “他為我彈奏《簡兮》誒……我當時就應該問他。”
王二狗: “……”
游溯: “先生這般愛我,我當真無以為報。”
王二狗: “……”
有沒有人能帶走這個神經病!
******
【江東,臨安】
太后竇強女的突然崩逝令所有人都猝不及防,這個從來身體康健到像是能把所有敵人都熬死的女人竟然就在這樣一個普普通通的午后,莫名其妙地死了。
誰敢相信呢?
不知多少人第一時間聽到這個消息的時候都覺得是玩笑話,但當他們穿戴整齊來到臨安宮后,卻驚訝地發現竇太主季峨山已經換上了一身重孝。
季峨山跪在竇強女的靈前,整整一天一句話都沒有說過,哭靈的人都離開了,她依舊筆直地跪在竇強女靈前,帶著幾分莫名的倔強。
渡河跪在她身邊,問: “臣能知道,太后娘娘是怎么死的嗎?”
季峨山冷聲說道: “阿娘因阿弟之死悲傷難耐,這個理由夠嗎?”
這個理由鬼才信。
竇強女中年喪夫,晚年喪子,孝帝季涓流的喪事卻在竇強女的操辦下風風光光。渡河看得出的青年的悲痛,卻也不得不承認,竇強女是一個合格的太后。
當真悲傷難耐,早就病倒了,哪里還能站在明堂之上脫下季穰的龍袍?
但季峨山對竇強女的死因這般諱莫如深,渡河便知道從季峨山口中問不出什么來了。只是——
能讓季峨山這般諱莫如深,竇強女因何而死好像也并不是什么難以猜測的事。
渡河突然問: “太主知道臣這一路來聽到了什么嗎?”
季峨山一副毫不在乎的表情: “什么都無所謂了,該來的總會來,孤早已做好準備。”
渡河卻搖搖頭: “臣猜臣聽到的東西,太主一定未曾聽過。”
季峨山沒心情和他打啞謎,直接問道: “那你聽到了什么?”
“聽到一首童謠。”渡河輕聲唱了起來, “圣人出,大河平,鐵蹄遍踏,春苗又生。”
季峨山瞬間轉過頭,目光冰冷地看向渡河。她黑曜石一般的眸子中仿佛淬滿了寒冰,像是季鳶曾經和她提起過的遼東風雪。
渡河卻笑: “太主無需這般看著臣,這首童謠不是臣一個人唱的,是整個臨安,甚至整個江東的稚子都在唱這首童謠。”
說到這里,渡河突然有些好奇地問: “太主聽到了這些話會怎么做?像當初太后娘娘禁止關于義父的童謠一樣,也禁止這首童謠嗎?”
渡河本以為季峨山會暴跳如雷,卻沒想到在聽到他這番堪稱挑釁的話之后,季峨山竟然表現得十分平靜。她沒有呵斥,也沒有暴怒,而是平靜地轉過頭,將目光放在竇強女的棺槨上。
季峨山說: “你自封‘棣公’,怎么忘了共和行政是怎么來的?防民之口甚于防川,這首童謠,孤禁的絕嗎?”
她這樣的表現讓渡河震驚了一瞬,渡河不由笑道: “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太主看起來竟也與之前不同了。”
季峨山將這句話當成夸獎: “誰能一輩子在原地踏步呢?”
說著,季峨山忽然問: “你剛剛說大河平,孤很好奇,大河當真平了嗎?”
還是過去那個爭強好勝的姑娘……渡河差點沒笑出來。
但不過轉瞬,渡河便收斂了笑意。他的臉上露出一種很是復雜的神情來,說道: “有些事情太主是真的不關心啊……太主忘了,蜀王錦現在在做什么呢嗎?”
季峨山一怔,忽然間想了起來: “季錦……季錦他被派去治河了。”
渡河垂下眼,輕聲道: “其實在蜀王錦去治河前,大河已經很久沒有泛濫了。太主知道現在游雍的水渠有多發達嗎?”
季峨山忽然間覺得世界真奇妙: “馬奴之亂后,黃河便開始泛濫,一次次的農民起義逼的朝廷將國都從淮北的彭城遷到淮南的壽春最后再遷到江東的臨安,這條泛濫了七十余年的大河,竟然在游雍占據北方之后,未曾泛濫過?”
恍惚間,季峨山像是意識到了什么,隨后便閉口不言。
渡河轉身,他抬起頭,看向天邊的明月,好奇起來: “太主,你說,這樣的明月,我們還能看多久?”
******
【荊北,江陵】
白未晞最近覺得游溯有些奇奇怪怪的。自從竇強女的死訊傳來,游溯聞訊暈倒之后,再次醒來的游溯就像是變了一個人,變得神經兮兮的,看得白未晞都想為游溯預約神經科王主任。
白未晞忍了又忍,還是沒有忍住: “主公,當真不是太后娘娘的死對你的打擊太大了嗎?”
游溯正騎在馬上——他是約白未晞出來跑馬的。結果白未晞嫌天太冷,并不想在這么冷的天還縱馬喝西北風,因此死活不肯跑馬,只是慢悠悠地走。
白未晞不肯跑起來,游溯自然也只能隨著白未晞慢悠悠地走,可憐先路撅了不知多少次蹄子,都被游溯強行按了下去。
游溯本來還在思考著不知道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聽到白未晞的問話,當場便回道: “當然不是。”
像是生怕白未晞不信,游溯再一次解釋道: “我也沒覺得有什么打擊的,只是這個消息對我來說還是太突然了些……誰能想得到呢?我至今都不明白,她怎么就死了呢?”
但是白未晞知道。
白未晞輕聲說道: “可能和臣有關吧……如果臣沒有猜錯,太后娘娘應該是護不住傳國玉璽而悲憤自戕的。”
歷史上的竇強女就是這么死的——
歷史上的“采蓮之亂”中期,執政棠公竇采兒終于忍受不了天下永遠姓季這個魔咒,匆匆立了幾歲的臨汝王為天子,轉頭又抱著臨汝王來了一出禪讓。
這個時候,竇采兒的權勢已經無人能及,這是竇采兒的一系列改革最成功的時候,天下人都贊賞著這位能讓天下變得海晏河清的英明王公,拍著手讓竇采兒登上至高的九五之位。
太后竇強女眼看自己的阿弟搶奪了季氏江山,自覺對不起明帝對她的囑托,因此憤怒地將傳國玉璽摔向了竇采兒。竇采兒撿起傳國玉璽,便發現傳國玉璽上被摔了一個角。
竇采兒拿著傳國玉璽搞禪讓的那天,竇強女用一條白綾吊死在自己的寢宮,給了竇采兒狠狠一個巴掌。
如今不知為何,竇強女在竇采兒登基之前就死去了,但白未晞想,竇強女去死的原因大抵應該是大差不差的,都是因為竇采兒的謀權篡位。
而竇采兒之所以比歷史上更早地謀權篡位,是因為白未晞讓人在臨安散布的那首歌謠。
竇采兒信讖緯,再加上他本來就有野心,因此白未晞甚至不需要動用什么高級別的計謀,只需要一首帶有象征意義的童謠,就能讓竇采兒的野心瘋狂膨脹。
這么看來,竇強女的死,白未晞也要負上一部分的責任。
聽到白未晞的話,游溯垂下眼,說道: “這怎么能說是和你有關?她自己選擇的路……”
游溯說的再坦然,但他的話中到底還是帶上了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悲戚: “她該為自己的選擇負責,和你有什么關系?”
但是白未晞說: “可是主公很難過。”
白未晞抬眸看著他,眸中閃爍著幾分慌張: “終究是因為臣,才讓太后娘娘就這么走了。”
游溯搖頭: “不是這樣的。我……”
他頓了頓,終于還是說道: “我是覺得很難過,她畢竟是我的母親,我卻還沒能見她一面……我們是親生的母子啊,竟然一生都未曾見過。”
“但是,這大概只能說明我們沒有母子緣分吧。”游溯竟然看得開, “我曾經很恨她,恨她拋棄了父王,拋棄了我,很長一段時間,我最大的夢想都是想問問她,這些年來她有沒有后悔過,再給她一次選擇的機會,她還會不會選擇拋棄我。”
“但是,我現在真的想開了——她不會。她會難過,但她不會后悔,即便時光倒流,她還是會選擇拋棄我。我們確實沒有母子緣分,那就不該糾結這段緣分,不是嗎?”
游溯微微低下頭,他的目光落在白未晞的臉上。
風吹起一縷長發,游溯將白未晞被吹落的長發從臉上拂開,但這一次,他本應立刻收回的手卻沒有收回,而是輕輕地落在白未晞的臉頰上。
“畢竟,我現在有了更想要的緣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