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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41章 路人而已

    這一幕的靈感來自于真實發生的事件, 云洲有時候會想,如果在自己剛剛離開裴家的時候,沒有在早餐店聽到那一聲來自陌生人的“早安”,在面館沒有阿婆送自己一個漂亮的荷包蛋, 是不是就不會這么快走出來, 也不會因緣際會遇到林導這樣幫助了自己的貴人。

    他并不是一個堅強的人,他做不到自我拯救, 可是這個五彩斑斕的世界沒有放棄他, 用著這樣善意的方式鼓勵他堅定地走下去。

    摘下口罩以后,熒幕上的青年露出了一張與周圍環境格格不入的臉。

    其實不需要摘下口罩,在臟亂的店面里, 他也已經顯得格外超凡脫俗了。

    雖然穿著落魄, 頭發也像是好幾天沒有好好打理而顯得凌亂不堪, 但口罩下的那張臉卻精致得不像話。

    早餐店昏黃的燈光下, 那雙漂亮的桃花眼里好像沁滿了水光, 膚色是帶著些病態的蒼白,唯有雙頰泛著淡淡血色,就連唇色都淺淡得像是要碎掉了一樣。

    “謝謝您,包子很香。”

    生活明明已經很不如意了, 在早餐店主上菜的時候,熒幕上的青年還是努力揚起了一個溫柔的笑容,唇邊清淺的梨渦盛滿了光, 像是主人正極力地區愛著這個世界。

    大屏幕上,云洲的笑容無疑感染了全場觀眾,在那樣溫柔的笑里, 好像亙古不化的冰川都要消融。

    唯獨裴冽,面上血色盡失。

    這張讓他魂牽夢繞、求而不得的臉,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比任何人都熟悉,哪怕閉上眼睛,也能描繪出對方漂亮的五官。

    和他的洲洲,一模一樣,就連梨渦的大小和位置都絲毫不差,哪怕是雙胞胎也不可能如此相像。

    幾乎是在看見那張臉的第一瞬間,裴冽就確認了一個事實,大屏幕上的云洲,剛剛還在舞臺上綻放光芒的青年,就是他的洲洲。

    失而復得的狂喜很快將他席卷,他忍不住開始暢想自己重新追回洲洲以后,要怎樣溫柔地對待他,怎樣把那丟棄的痛苦時光統統補齊——

    可是隨之而來的,卻是更深、更深的惶恐。

    裴冽自問這世上沒有人比他更懂裴云洲,也沒有人比他與裴云洲相處更久,就連幾乎每天都跟在裴云洲身后的應許都要排在后面。

    而正因為他懂裴云洲,他才真正明白了這部電影的由來。

    林導之所以能產生這樣的靈感,全因為云洲的那幅畫。

    而洲洲之所以畫那幅畫,就是因為,那就是他的心路歷程。

    獨自走過黑暗的小巷的不是故事的主人公,而是他的洲洲。

    在陰暗的地帶踽踽獨行,沒有燈塔的指引,看不到光明的未來,該有多痛苦,又該有多無助啊。

    而艱難的做出“重獲新生”這個決定的洲洲,又究竟付出了多少勇氣,才能在歷經那樣大的痛苦折磨以后,依然選擇相信這個殘酷的、充滿謊言的世界,還能笑著對早餐店主回應一句“早安”。

    心臟亂得幾乎要跳出來,淚水如決堤的洪流完全止不住,裴冽也沒有打算要止,沉默無聲地在位置上哭泣。

    坐在他旁邊的觀眾見好好一個衣冠楚楚的大男人突然變成了這副樣子,自以為不著痕跡地向邊上挪了挪。

    裴冽自然看出了他的嫌棄。

    不過,那也無所謂了。

    到了這一刻,裴冽終于清楚地認識到,那場大火真的帶走了裴家所有屬于“裴云洲”的印記,就連一個名字都不復存在了。

    裴冽的目光癡迷地定格在大屏幕上屬于裴云洲的臉上,雖然他的視野已經完全被淚水模糊,也能清晰地看清裴云洲每一寸五官,并且想象自己正在以這樣的方式輕輕吻過裴云洲的眉心,而后是微微上挑的眼尾和蒼白卻漂亮的唇瓣。

    這個特寫并未持續多久,畫面再次回到了原來的樣子。

    裴冽猛地驚醒,回想起對方給自己的數個冷漠無情的眼神,一時間脊背發麻,冷汗涔涔。

    他的洲洲雖然沒有在那場大火中離開這個世界,但也已經在大火中,永遠地離開了他,離開了吃人的裴家和污濁的所謂“上流社會”。

    如今站在臺上的那個星光璀璨的青年,名叫云洲,和裴家半點瓜葛也不再有。

    “洲洲,我錯了,我真的錯了。”裴冽低低地說道。

    “你回來……不,我不奢求你回來了,你就看看我,看看我好不好。”

    熒幕上的青年,自然是聽不見他的聲音的。

    影片的主人公只是默默地吃完了包子,然后起身離開。在他的身上有種遺世獨立的出塵,有種仿佛這個亂糟糟的世界都與他無關的錯位感,哪怕只是在一個破舊的小店里落魄地討生活,也會讓人覺得,他的落魄不過是朝夕間的事情。

    比起零落成泥,他更應該高高在上。

    所謂“新生”的過程,也就是影片的主人公尋找自己的過程,在整部作品里,云洲通過精湛的演技向所有人說明,一個人的價值并不需要通過滿足他人、取悅他人來實現,人只要好好地愛自己,就能獲得新生。

    其實電影里的主人公,直到結局都沒有取得所謂的“成功”,但當他又一次走在那條陰暗的小路上,并且這一次他的步伐不再踉蹌,而是堅定地、一往無前地向前走去,哪怕誰都不知道這條路要走多久才能見到光明時,現場的氣氛一下子就由壓抑轉向了高潮。

    一部電影能讓所有人都淚流滿面,無疑就已經是一部成功的電影了。

    如果這里有鏡子,裴冽就會看見自己的神色又哭又笑,好像一點都不正常。

    他為裴云洲經歷了那么多本不該由他經歷的苦難而哭,又因裴云洲最終走出陰霾重獲新生而笑。

    有那么一瞬間,裴冽甚至生出一種“也許自己不要再靠近他了才是最好的選擇”的感覺。

    他的洲洲是那樣好、那樣溫柔善良又堅強的一個人,全世界所有溢美之詞用在洲洲的身上都不為過,而他只是一抔爛到了骨子里的泥。

    可是再丑陋的飛蛾也天生向往燭火,這是一切生靈刻在骨血里的本能,難以克制,無法克制。

    裴冽只知道,當他望著熒幕上那雙不復當年的溫柔愛慕,轉而變得冷漠無情的雙眼時——

    他陷得更深了。

    電影落幕的那一瞬間,剛剛坐上云洲身邊最近的那把椅子的應許第一個站起來鼓掌歡呼,將現場本就逐漸熱烈的氣氛又炒上了一層。

    原本現在對裴云洲失而復得的狂喜和不安中的裴冽,全身血液再一次被猛地凍結了。

    沒有什么比所愛之人回來了,但站在對方身邊的人卻不是自己,而是其他對他有所圖的男人更令人窒息。

    就在電影開場前,他還試圖用應許所接近的,只不過一個酷似裴云洲的人,應許所做的事也和自己沒什么不同,都是尋找一個替身來飲鴆止渴這樣拙劣的借口安撫自己,現在被嘲諷的那個人赫然變成了他。

    這世上從來就沒有什么替身,也沒有什么酷似裴云洲的青年,那就是他的洲洲。

    而那位應助理,從前就巴不得無時不刻不跟在裴云洲的身邊,如今云洲回來了,竟然還要緊貼上去獻殷勤!

    紊亂的呼吸再一次令裴冽的大腦開始眩暈、動蕩。

    他也好想做那個第一個站起來鼓掌喝彩的人,可是他卻連這樣做的資格也沒有。

    洲洲會變成這樣,會離他而去,洲洲一切苦難的根源都是因他和裴家而起,他又有什么資格第一個站起來為洲洲喝彩呢。

    就連躲在角落看上一眼,都變成了遙不可及的奢望。

    “感謝大家今天來到首映儀式的現場,也感謝大家對《新生》的支持,這是我的第一部作品,也是我第一次嘗試將自己的畫作融入于影視作品之中,第一次嘗試為電影創作音樂,希望沒有讓大家失望。”云洲回到了舞臺中央,和劇組的工作人員們一起,向臺下的觀眾深深鞠了一躬。

    電影結束后,首映儀式也即將落幕,《新生》劇組的全體成員走向后臺的方向即將退場,而裴冽則再也按捺不住。

    在沒有見到裴云洲之前,他還能勉強控制自己只是默默關注而不要真的打擾云洲的生活。

    但自從確認了云洲就是他的洲洲的那一瞬間,一切就不可能這么簡單地結束了。

    裴冽迫切地需要得到更多有關云洲的訊息,迫切地想要知道在離開了裴家之后,他一個人究竟是怎么撐過來的,更迫切地想要來到云洲的身邊去求得他的原諒。

    因此,當觀眾們都在向外走的時候,裴冽卻逆著人群一點點往內場擠。

    在人流量這么大、道路又很狹窄的電影院里,這樣的行為其實非常危險,稍不留神就要發生踩踏,而唯一一個逆向行走的裴冽,自然是被踩踏的對象,雖然他沒有摔倒,也已經不知道被踩了幾腳,連西裝外套都亂了。

    但此刻裴冽的腦子里已經完全顧不上那么多了。

    所有常識、所有理智都被拋到了腦后,他的大腦里只剩下一個念頭,那就是他要靠近云洲,哪怕洲洲只是給他一個怨恨的眼神也好。

    可是情況遠比他想象的更加糟糕。

    人群中的空氣本就稀薄,心緒劇烈起伏之下,紊亂急促的呼吸再不能為身體供給充足的氧氣,裴冽覺得自己明明就要跟上云洲的步子了,可是對方卻看也不看,一路和應許有說有笑,馬上就要進入后臺了。

    “洲洲!”耗盡全身的力氣,裴冽這么喊了一句。

    缺氧的暈眩再度襲來,裴冽終于支撐不住,向后栽倒過去。

    最后的精力,都被用來向云洲所在的方向看去,裴冽也說不上來自己究竟在祈求什么。

    也許,如果得不到愛,那就得到恨,得到對方一輩子的記住也已經很好了。

    然而,哪怕是周圍有人喊著“快來人幫忙,有人暈倒了”,裴冽在意識渙散前的最后一秒,也沒能等到他的洲洲。

    而是僅僅等到了熟悉的聲音從不遠不近的地方響起。

    他聽見他的洲洲說:“有人暈倒了,那就叫救護車吧。”

    如果有無關緊要的路人暈倒,幫他聯系救護車已經是很大的仁慈,更冷漠的人甚至會選擇事不關己高高掛起。

    裴冽此時清楚地認識到,自己對云洲來說,也不過就是一個無關緊要的路人而已。

    沒有愛,沒有恨,就真的只是純粹的路人而已。

    第42章 掛斷電話

    裴冽最終也沒能等到云洲的回眸。他再次醒來的時候是在醫院, 空氣中熟悉的消毒水味令他的大腦昏昏沉沉,半晌才想起來在記憶斷片之前,自己究竟在哪里又干了什么。

    洲洲,對, 洲洲!

    在《新生》的首映儀式上, 他找到了他的洲洲。

    裴冽掙扎著坐起身來,直到手背上一陣尖銳的疼痛, 他才猛地意識到, 他的手背上原本還埋著針,只是方才隨著起身的動作脫出滲血。

    很多事情自己若是沒有經歷過,就永遠不會知道究竟有多痛。

    原來自己扯掉針頭都是那么疼的一件事。

    為什么在洲洲為了公司和工作拔掉針頭的時候, 自己沒有阻止他, 反而心安理得地享受他的付出呢。

    他也太沒用了。

    裴冽發了一會呆, 接著吃力地揉了揉漲痛的眉心。

    正好來巡查的醫護見他醒了, 沒好氣地說:“你怎么也和你之前的男朋友一樣, 這么愛偷偷拔針自行出院啊。”

    裴冽抿了抿唇,沒有在意醫生的質問,而是用近乎懇求的語氣對醫生說道:“對不起,醫生, 您能不能、能不能再對我說一點當時他住在醫院里的細節?”

    “你之前不是都已經逼問過我了嗎,我全部都已經告訴你了啊,”醫生不滿道, “上床上好好躺著去,別耽誤我的工作。”

    裴冽失魂落魄地點了點頭。

    在首映式的電影院里,他好像又一次弄丟了他的洲洲。

    醫生離開以后裴冽并沒有聽醫生的重新躺回床上, 而是走到了窗臺邊上,目光茫然地向下凝望。

    又一次站在裴云洲差點就要一躍而下的窗臺邊, 裴冽感覺自己的胸腔空落落的,好像那顆心已經和裴云洲一起一躍而下了一樣。

    不知不覺間,裴冽口中不自覺地學著云洲的樣子哼唱起《新生》的片尾旋律,那么輕快,仿佛自己都和洲洲一起重獲了新生。

    但他知道這是不可能的。

    爛到了骨子里的泥,怎么配和美好的日光一樣新生呢。

    裴冽再次撥通了那個自從裴云洲離開以后,被他撥過無數次的電話,不出所料地依舊沒有接通。

    裴冽遲疑了一下,然后一點一點蹲了下來,臉上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

    真是的,他到底在期待什么呢。

    這么久沒能接通的電話,難道洲洲肯出現在他的面前就肯接了嗎。

    號碼不過是一串無意義的數字而已,那張能夠聯結他與洲洲的電話卡,只怕早已與裴家小少爺在這世間留下的所有痕跡一起,都湮滅在了那場大火里。

    他連洲洲真正的聯系方式都沒有,所能做的,也不過是在陰暗的角落里仰望而已——

    等等,聯系方式,對,他應該先弄到一個聯系方式!

    雖然沒有辦法直接聯系到云洲,但這不是還有應許嗎,他給應許打個電話,一定就能找到云洲了。

    “嘟——嘟——嘟——”裴冽耐心地等待著電話忙音,在看見通話時間增加到一分鐘的時候終于慌了神。

    但他又想,或許只是應許沒有聽到,或是沒來得及接電話呢。

    指尖的顫抖不受控制,就連按鍵的動作都那么困難,好不容易才勉強輸完,只是這一回,對面甚至沒給他等到一分鐘的機會。

    電話才剛撥出,就被對面掛斷了。

    雙手不自覺地緊握成拳,呼吸也變得粗壯急促。

    對應許的嫉妒幾乎要升格為恨意,他恨不得將應許直接取而代之——

    應許是誰,不過是從前裴云洲身邊一個小小的助理而已,明明當時洲洲連一個眼神都不愿意回應他。

    可是現在,就連應許都能掛斷自己的電話,而得不到洲洲的眼神的人,也變成了他自己。

    裴冽突然意識到一個很殘酷的事實。

    應許既然和他的洲洲待在一起,那是否就意味著,或許并不是應許掛斷了他的電話,而是洲洲掛斷了他的電話?

    畢竟自己曾經那樣傷害過洲洲。

    這世界上所有的因果輪回,都是會反噬到始作俑者身上的。

    從前不耐煩地掛斷洲洲的電話是他,在洲洲病中最需要他的時候,不接電話的也是他。

    而現在,終于輪到他嘗到電話被掛斷的滋味了。

    手背骨節出傳來一陣尖銳的疼痛,裴冽遲疑地低下頭,這才發現他不自覺地在用拳頭錘砸墻面,脆弱的皮膚很快磕破,甚至隱隱露出其下白森森的骨骼,整只手鮮血淋漓。

    麻木的大腦再也感受不到疼痛,甚至因為這樣殘虐的景象而產生了一種隱秘的快意。

    雖然洲洲看不見,但摧毀自己,應當也是一種贖罪吧。

    在城市的另一頭,云洲正為創立“新生”影視公司的事情忙得不可開交。

    白手起家本來就很困難,哪怕他有多年執掌裴氏、力挽狂瀾的經驗,在創業之初要面臨的困難也依舊很多。

    云洲不得不慶幸,應許竟然回到了自己身邊,雖然是以一種出人意料的方式,但總之不管怎么說,有知根知底且又有能力的人幫忙總是好的。

    最讓云洲感到舒服的是,在看到自己的真容以后,應許并沒有表現出太多的驚訝,也沒有問他當初究竟經歷了什么,僅僅是在最開始含著眼淚說了一句“我就知道您還會回來”,便再也沒有多余的疑問。

    若不是對方的目光實在灼熱到難以掩飾,云洲幾乎都要忘記了他對自己,其實也抱有著和那些人并無不同的心思。

    但誰也沒有捅破這層窗戶紙,他和應許始終保持著一個相安無事的距離,相處起來和從前并沒有什么不同,應許做事很有分寸,在云洲忙的時候并不會打擾他的辦公,而是獨自在特助的辦公室里處理事務。

    也正是因此,當來電提示顯示出“裴冽”的名字時,應許遲疑了一下,到底要不要告訴云洲知道。

    應許清楚地知道自己的身份,不管是裴云洲還是云洲,都不止一次的說過,他只是一個助理。

    而助理是沒有資格替上司作出決定的。

    哪怕對云洲來說,裴冽已經是一個路人,但應許心里明白,至少裴冽從前獲得過比自己更高的身份,曾和裴云洲有過自己這輩子都不敢肖想的親密接觸。

    當裴冽的電話第一次響起時,應許不敢自作主張,拿著手機走到了云洲的辦公室門口,自微開的門縫向內望去,金紅的日光自窗外向內斜射進來,映照在云洲蒼白的側臉,染上一層漂亮的薄紅。

    這段時間他的身體雖然養好了些,但多年的虧空并不是那么容易補齊的,更何況近日來的生活也并不那么輕松,他的氣色依舊不太好,可即便是這樣,在夕陽余暉之下,他整個人也依舊顯出了幾分奪人心魄的美。

    應許的目光有一瞬間的遲滯。

    手里握著的手機仍在震動,雖然撥打時間已經來到50秒,但電話那頭的人依舊沒有放棄,鍥而不舍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不用想應許也知道,裴冽打來這通電話的目的是什么。

    在首映儀式上,熒幕里的云洲摘下口罩的那一剎那,應許聽見了全場人明顯的吸氣聲。

    這樣漂亮的面孔,哪怕放在滿地俊男美女的娛樂圈里也依舊是頂級的存在,大部分觀眾的深吸氣也都是因為這個。

    但他和裴冽顯然不是。

    云洲尚在人世,只是換了一個身份的消息對他們來說無疑是今年,不,應該說是這輩子聽到過的最好的消息,應許相信裴冽心中的震驚和激動不會比自己少。

    如今既然知道云洲尚在人間,他自然是不可能不想辦法聯系云洲的。

    想到這里,應許的心情突然激動了起來,望向辦公室里默然垂首看文書的云洲的目光愈發滾燙。

    是,他的確只是一個助理,不該產生其他心思。

    可是裴冽就沒有錯嗎?明明裴冽才是那個傷害云洲最深的人,明明裴冽才是將云洲的愛踩在腳底的人,憑什么裴冽卻可以曾經擁有云洲滿腔的愛意?

    如果不是裴冽,這一切根本就不會發生。

    應許分不清自己滿心的情緒究竟是嫉妒還是恨意,他只知道,他不想讓云洲接到這個電話,一點也不想。

    或許他潛意識里,仍在害怕云洲會被裴冽挽回;或許他骨子里,其實也有著和裴冽一樣卑劣的因子,自己既然求而不得,那別人也同樣別想得到。

    于是應許只是默默的站在辦公室門口,繼續從門縫里偷偷看著他心心念念的云洲,耐心地等待時間到以后電話的自然掛斷。

    沒想到一通電話結束,對面仍不死心,手機再一次開始震動。

    于此同時,辦公室內的云洲像是胃病又犯了,扶著桌子干嘔了兩聲后,虛弱地靠在椅背上喘息。

    這樣的畫面,從前在裴氏,他已經見得夠多了。

    裴云洲在外面一向是那副清冷又強大的模樣,如此病弱的樣子幾乎只會出現在沒人的時候,自然也就被迫出現在他面前,成了應許獨自藏起的秘密,就連裴冽都不知道。

    凝視著脆弱的云洲,應許心疼的同時,也再一次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裴冽的電話不該被送到云洲的手里,憑他對云洲所做的一切,不該得到尋求云洲原諒的機會。

    這是自跟著裴云洲以來這么多年內,應許第一次沒有得到命令就自作主張。

    在電話又一次打來的時候,他毫不猶豫地按下了掛斷。

    而后,便假裝無事發生地敲了敲云洲辦公室的門:“云總,該換一杯熱茶了,我可以進來嗎?”

    第43章 口碑大爆

    才剛上映的《新生》雖然只是一部文藝片, 但票房卻很快達到了同期之最,各大院線對這樣的情況始料未及,畢竟叫好又叫座的文藝片實在是太少了,紛紛臨時更改排期, 為《新生》加映數場, 晚間檔的黃金時間,更是大部分影廳都在播放《新生》。

    而《新生》在網絡上的口碑也很好, 就連在網友打分最嚴苛的豆站, 影片評分也高達史無前例的9.9,上次獲得這么高評分的電影,還是八年前林導另一部文藝片, 那部文藝片在國際上捧回了三座獎杯, 可即便是那部電影, 也沒有做到像《新生》這樣霸占各大院線, 明明只是一個平日檔的影片, 票房卻直追春節檔,甚至還在快速增加。

    不管從影片概念和形式,從演員演技和氛圍,從音樂和布景上看, 這都是一部無可挑剔的作品,一貫毒舌挑剔的資深影評家們毫不吝嗇自己的溢美之詞,給《新生》寫下了無數好評, 更有不少觀眾在網絡上曬出了自己二刷三刷的電影票,并稱雖然最初入坑是看見云洲令人驚艷的路透圖,但電影絕對是值得反復回味的好電影, 每一次看都有不同的感受。

    《新生》連同它身兼數職的主演、編劇、音樂制作人和投資者云洲一起爆火,云洲投資的三千萬翻了數倍, 至少支撐公司的前期投入已經基本不成問題。

    一切都在變好,云洲送給自己的那幅畫,也依舊在一天天地新增著鳶尾花。

    云洲忙著公司的事沒有再管電影的后續情況,甚至在一炮而紅后再也沒有出現在大眾的視野里。

    裴家的人找不到其他可以見到云洲的方式,只好一遍遍反復觀看這部電影。

    對他們而言,與其說《新生》是一部文藝片,倒不如說它是一部紀錄片來得更合適。

    透過電影的每一個細節,都仿佛能看見云洲這么多年所經歷的苦難折磨,而每一個細節,又都像是一柄尖刀,一面往心窩上扎,一面時刻提醒著他們,他們犯下的錯,哪怕用一生來贖都不為過。

    在第十次走進電影院看這部電影的時候,裴父裴母已經能將片子的每一幕倒背如流了。

    在看見熟悉的早餐店主對云洲說“早上好”的時候,裴母突然道:“我們去找一找那家早餐店好不好?哦對,還有那家面館。我想去當面感謝一下那兩個老板對小洲的幫助。”

    “可以試試,”裴遠點了點頭,“我們看完電影就出去找一找,聽說小洲的畫是在青雉畫廊被林奎導演發現的,我想小洲離開裴家的時候應該就住在那附近。”

    這場電影是晚八點半的黃金檔,可這也意味著,電影放映完已經到了十點半,實在不是一個適合外出的時間,但他們兩人開車出門的時候,誰也沒有意識到這一點。

    在與云洲有關的事情上,他們已然徹底瘋魔了,長期的晝夜顛倒和缺乏睡眠,剝奪了他們最基本的時間觀念。

    青雉畫廊離城區很遠,從市區開車過去就花了快一個小時的時間,時間即將來到午夜,附近的街巷已經完全安靜了下來,只有幾盞昏黃的路燈勉強照亮他們面前的小路。

    “小洲原來就是住在這樣的巷子里嗎?”還沒有走進小巷,裴母就忍不住落下了淚來,“我記得他剛來裴家的時候曾經和我說過,他在孤兒院里最怕的就是黑暗,他住在這地方的時候,該有多害怕啊。”

    “都是我們不好,是我們對不起他。”裴遠攙著腳步踉蹌的裴母,兩人一起向小巷的深處走去。

    “畫廊的人說,他應該是住在這。”裴父裴母在一座破舊的小旅館前停下來,旅館的外觀老舊,就連名字燈牌都暗了一半,兩人對視了一眼,只覺心里一揪一揪地疼。

    不用進到里面,也知道這樣的旅館生活環境不會多好。

    沒有人會不喜歡舒適的環境,選擇這樣的旅館,無非是因為身上沒有錢,外加小旅館在查身份證這件事上睜一只眼閉一只眼而已。

    想到這里,兩個人的心都愈發沉重了。

    旅館前臺正在打瞌睡,兩人進了大堂以后都沒醒,還是裴遠敲了敲桌子才把她叫了起來。

    “你們這里,之前有沒有一個大概這么高,很瘦也很白,長相非常漂亮的青年——”裴遠大致比劃了一下裴云洲的身形,同時期待地看向前臺,希望她能夠想起些什么來。

    在聽到前幾句話時,前臺還沒什么反應,但當裴遠說到“長相非常漂亮”的時候,她一下子就反應了過來他們說的是誰。

    那可是現在炙手可熱的云洲,那可是但凡會上網的人現在都認識了的云洲啊。

    這世上好看的人或許很多,但能好看到給人以深刻印象,并且再也忘不掉的人卻很少,尤其是在他們這種檔次的小旅館里。

    “確實有這么一個人,但你們問這個做什么?”

    雖然只和云洲相處了短短一周的時間云洲就從他們酒店搬走了,前臺對云洲的印象也非常好。

    打掃衛生的阿姨每次去他的房間,都會夸贊那里簡直整潔得不需要整理,雖然密密麻麻放了不少畫材和顏料但依舊井然有序,就連衛生間里的垃圾都被云洲打包扎好,不給別人添一點麻煩。

    《新生》這部片子她自然也去看了,所以她也就知道,現實中的云洲和熒幕上的并無不同,都是同樣的溫柔、善良,始終對這個世界抱有最美好的期待,每次經過前臺的時候都會笑著和他打招呼,含笑的眉眼簡直是世界上最能治愈人心的存在。

    也正因此,在聽到這兩個奇怪的人這么問的時候,她沒有第一時間和盤托出,而是懷疑地反問道:“你們是什么人?我們有規定不能泄露客人的隱私。”

    “我們是他的父母,”猶豫片刻,裴母決定和她說實話,“之前和小洲鬧了點不愉快,所以小洲離開了家,我和他爸爸很不放心,想要來看一看他之前在這里的生活是怎么樣的。”

    裴母本以為自己這么說能夠打消前臺小姐的疑慮,沒想到對方反而防備更甚,冷著臉道:“不好意思二位,那位先生之前和我們聊天的時候說過他是孤兒,沒有父母,所以我想二位一定是找錯人了,二位如果不是來住旅館的話還是趕快離開這里吧,我也要休息了。”

    前臺的話聽得兩人頓時面如土色。

    小洲居然對別人說他是孤兒!

    他怎么能!

    那么多年的親情,難道是說斷就能斷的嗎。

    裴母的眼前一片眩暈,裴遠也沒好到哪里去,若非兩人互相扶了一把,大概就要一起摔倒在這里。

    那種感覺就像是未開刃的刀在心上一道道地割,與其痛,更像是空落落的茫然。

    “我們走吧,”裴遠痛苦地說道,“都是我們的錯,都是我們的錯……”

    這一切自從將裴云洲自孤兒院里帶回開始,就注定是無法修正的錯誤。

    他其實能理解裴云洲說自己是孤兒。

    畢竟,這么多年裴云洲從來沒有在裴家這里得到過什么,反而一直在付出,又一直在失去。

    他并不難過裴云洲再也不承認裴家了,他只是有點難過,自己從沒有和裴云洲真正做過一天父子,做過一天至親。

    他們的小洲過得實在是太苦了,都怪他們,才會讓小洲從來沒有體驗過親情的滋味。

    “如果當時他被一戶更好的人家領養該有多好,”裴母低聲啜泣道,“他本該值得有更好的家人啊。”

    他們很快又找到了巷子里唯一一家早餐店,老板正在為明天售賣的東西做準備工作,大概他們再來晚一點就要關門了。

    “你好老板,我向問問你……”裴遠把對旅館前臺所說的話向早餐店的老板重復了一遍,但這次他學聰明了,沒再打聽云洲的消息,而是主動向對方鞠了一躬,“感謝你對他的鼓勵和照顧。”

    老板搞不懂這兩個來歷不明的人究竟是想干什么,不耐煩地擺了擺手:“沒看我忙著呢嗎,趕快走吧,我馬上就要關門了。”

    “這里是一些錢,我們只是想表達對你的謝意,”裴母遞上去一個挺厚的紅包,輕聲說道,“沒有你對小洲說早安,那孩子肯定撐不下去。”

    老板對那個溫和漂亮的年輕人同樣很有好感,此時連蒙帶猜終于知道這兩個怪人大晚上是來干嘛的了,沒好氣地將人趕出了店面,冷聲道:“不好意思啊兩位,我就是個干小本生意的,你們這些貴人的錢我是不敢收的,還有呢,我也想奉勸二位一句,錢可不能解決所有問題。”

    說完,老板關閉了店門,徹底將裴父裴母隔絕在外。

    “為什么會這樣呢?”

    此時已經是十一月,夜晚的空氣都泛著涼意,他們出來得急,都沒換上厚外套,此時不免在冷風中瑟瑟發抖地對視了一眼,兩個人都看見了對方眼里的茫然無措。

    他們明明只是想彌補一下虧欠小洲的一切,所以才來到這條巷子里,想要感謝所有幫助過小洲的人啊。

    “算了,去那家面館吧,”裴遠輕輕抱了抱自己的妻子,自欺欺人道,“看電影里的意思,面館的阿婆應該是對小洲幫助最大的人吧。”

    順著小巷他們很快找到了那家面館,出人意料的,眼下已將近午夜,面館的生意卻好得出奇,店里坐滿了客人,是整條寂靜的巷子里唯一充滿了人氣的地方。

    吃了兩次閉門羹的裴父裴母又換了一種方法,他們也學著裴云洲的樣子,在店里坐了下來,想要嘗一嘗“拯救”了小洲的面究竟是什么滋味,再適時地找機會與店主阿婆套套近乎。

    只是,還沒等他們點完單,在抬起頭看見墻上那幅畫的時候,他們全身的血液都被徹底凍結了。

    那幅畫與小洲留給他們的唯一的作品,那幅曾掛在他們的臥室里的一家三口觀賞夕陽的油畫有著相同的筆觸,更有著云洲的署名。

    很多繪畫老師都說過,裴云洲是當之無愧的天才,他在作畫時的風格和筆法其他人很難模仿,更不可能超越。

    因此,墻上的那幅畫肯定就是小洲的作品,如假包換。

    好不容易撿起來的理智在這一刻再次潰散,他們此刻只剩下了一個念頭,那就是把這幅畫帶回去,一切出自他們的小洲之手的東西,都應該被帶回去,然后永久地珍藏起來。

    裴遠沒忍住站了起來,直直走到在鍋爐邊煮面的阿婆身邊,語氣激動:“老板娘,您墻上這幅畫,開多少價愿意賣?”

    第44章 悔恨不已

    許是裴遠的語氣太激動, 阿婆一下子沒反應過來被嚇了一跳,攪面的筷子掉在了地上,發出“嘭”的一聲脆響。

    “你干什么啊!”阿婆不太高興地看了他一眼,從地上撿起筷子在水龍頭下開始清洗, “我還要做生意呢。”

    裴遠很快也意識到了自己的失態, 輕咳一聲掩飾尷尬,道:“抱歉, 是我考慮不周了, 老板娘能給我們下兩碗面嗎?就……就和那幅畫的作者要一樣的面就好了。”

    說完,他指了指他和裴母所在的桌子。

    阿婆看了他們一眼,點了點頭:“收款碼在那里, 兩碗青菜面一共十塊錢。”

    青菜面?小洲就只吃青菜面?

    聽到這番話的裴遠覺得有些難以置信, 小洲的病才剛好, 又是從醫院里跑出去的, 他的身體又一直都很糟糕, 吃得這么差可怎么扛得住?

    裴遠有些神思不屬地付了錢,同時強忍住了多給阿婆一點錢的沖動以免重蹈在早餐店里的覆轍。

    店主阿婆并沒有在意他的失魂落魄,在她看來,這一對夫妻不過也只是和之前那些人一樣想要買畫、慕名而來的而已。

    這不是第一次有人到她的店里說想要買下墻上那幅畫, 事實上,自從云洲爆火以后,每天都會有人沖著這幅畫來店里吃面, 開出驚天高價想要將其買下的也不在少數。

    善意地給云洲加了一個荷包蛋的阿婆怎么也不會想到,自己當時一個小小的善舉,居然會是這樣的結果, 而那個坐下來只點了一碗青菜面的年輕人,居然就是《新生》的主演。

    她年紀已經很大了, 跟不上時代,也已經很久沒有去電影院看過電影了。

    但在《新生》的首映前一天,她收到了一份鄭重的邀請函和一張電影票,在她答應下來的第二天,云洲還特意叫了一輛車來接她。

    看著臺上星光璀璨的青年,阿婆流下了欣慰的眼淚。

    當時她就和這個年輕人說過,他雖然暫時落魄,但肯定不會一直這么落魄下去。

    他果然做到了。

    阿婆將兩碗煮好的青菜面端上裴父裴母的餐桌后就接著去忙活了,而裴父裴母二人拿筷子攪動了兩下碗里清湯寡水、連一點肉腥都看不見的面,臉色愈發灰敗了。

    “我不知道,我不知道小洲怎么會過得這么苦,”裴母喃喃出聲,“這些年他給裴氏賺了不少錢,難道離開家的時候,身上就一點都沒有帶嗎。”

    即便是從前裴家最落魄的時候,也遠不像裴云洲這樣卑微過。

    小洲的身體那么糟糕,怎么吃得消這樣的生活呢。

    “也許,他只是不想再和我們有任何牽連,”裴遠神色疲憊地揉了揉眉心,雖然很不愿意承認,但他心里隱隱清楚,恐怕這就是事實,“這些年,我們錯得實在太離譜了。”

    “不說這個了,吃面吧。”裴母含淚夾了一筷子塞到嘴里,只覺這碗面寡淡無味,遠不如他們家中廚師的水平,但她還是一口一口地吃著,想象著自己是在陪著自己的小兒子。

    兩人一時無話,可是他們又不約而同地想起,在裴云洲帶著花束來看望他們的那天,裴云洲本也沒有吃飯,小洲好像是想要留下來的——

    可是偌大一張餐桌上沒有裴云洲的位置,也沒有一道清淡的、符合裴云洲的飲食要求的菜。

    而他們更是以“還是工作重要”為名,將裴云洲直接趕走。

    當時的他們誰也不曾料到,那錯過的一頓飯,竟然就是他們和小洲最后的一頓飯。

    眼淚大顆大顆地掉進碗里,又咸又澀,但兩人卻渾然不覺。

    店主阿婆終于送走了最后一位客人,接著才在他們兩人身邊坐下,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道:“抱歉啊二位,這幅畫我很喜歡,那個年輕人我也很喜歡,這幅畫我是不打算賣的。”

    “老板娘隨便開價,”裴母央求道,“你看你做生意多辛苦,你隨便開個價,我們都會照給不誤的,你一把年紀了,帶著錢好好休息不是也很好嗎?求求你割愛把這幅畫讓給我們吧。”

    裴母聲淚俱下的請求嚇了店主阿婆一跳,往常那些求購畫作的人雖然也很真誠,但沒有一個像這兩人這么夸張的。

    “實在很不好意思,我沒想過要掙什么大錢,有家小店就可以了,真的閑下來我還不知道能干什么呢,你們看現在已經很晚了,再不回去半夜也不太安全,你們吃完了還是先回去吧,畫我是不會賣的。”

    “我們可以出很高的價格的,六千萬,六千萬你看怎么樣?”六千萬,已經是他們從青雉畫廊那里得到的云洲的畫作的兩倍價格,哪怕是在明城這樣的大城市,六千萬刨除購買一套市中心的宅邸的錢后所剩下的,也足以兩代人衣食無憂,這已經是相當高的價格了。

    他們本以為,剛才早餐店老板不肯收錢只是因為錢不夠多,像面館阿婆的小市民幾輩子也掙不到六千萬,這么大一筆錢她肯定會心動的。

    可是他們實在是高高在上慣了,以至于完全不能理解,這個世界上除了金錢和利益,還有很多別的東西,還有純粹無私的善意。

    店主阿婆連猶豫都不曾有,斬釘截鐵地拒絕道:“抱歉,我不會賣,二位請回吧。”

    “這幅畫我自己會留著,它值得被有心的人珍藏,而畫的作者也是一樣。”

    裴父裴母還沒能搞清楚狀況,就再一次地被掃地出門了。

    兩個人一起茫然無措地徘徊在十一月的深夜里,冷風一點一點自衣領滲進身體里,好像連骨骼都變得冷了。

    怎么會這樣呢?

    今天晚上為什么會一件事都沒能做成呢。

    恍惚間,他們覺得自己好像與裴云洲已經處于兩個世界,在兩個世界中有一條又深又寬的溝壑,根本不是他們能夠跨過的。

    行走在黑暗的小巷里的身影,無端地與《新生》中的云洲的背影重合,只不過不同的是,內心充滿善意、充滿對這個世界的愛與希望的云洲走出了黑暗的小巷,而他們卻被困在了這一方天地里,被困在了無邊無際的悔恨的汪洋里。

    永遠無法新生。

    對于他們的事,云洲自然是不知道的,裴家的一切他都已懶得搭理,全部的精力都投入到了“新生”影視公司的事務中去,就連《新生》的后續宣傳都完全交給了劇組其他成員,以至于不少粉絲沖著云洲去參加了后續的各地路演或是專門去看了劇宣綜藝,結果紛紛在網上抱怨竟然沒有云洲的出現。

    不過對自己的爆火,云洲卻沒什么實感,影視公司的事務占據了他大部分的時間,雖然他在這一塊工作上尚很陌生,但萬幸的是有林導在旁指點,一切都如火如荼地進行著,公司很快就通過了前期審查,獲得了營業許可。

    云洲第一次感受到,他在努力去支撐起一個公司并不是為了別人,而是因為他自己想要這么做,這些事情對云洲來說就像是一個嶄新的領域,就連探索都變得很快樂。

    雖然目前“新生”影視公司還只是一個剛剛起步的公司,但云洲相信,終有一日它將和“云洲”這個名字一起,成為高高在上的存在,而那一日的到來,想必不會太遠。

    又過了兩周,忙碌中的云洲接到來自林導的電話。

    “我現在是真的有點后悔給你提建議讓你去經營自己的公司了,”電話里,林導哭笑不得地說道,“你還真是電影的宣傳一點都不管啊。”

    “還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嗎?”云洲遲疑地回答道,“上次您不是說,咱們這部電影有口碑保證,觀眾們也會自發宣傳,所以上映后的劇宣其實不那么重要嗎?”

    “路演你不上,綜藝你不接,見面會你不去,”林導笑罵道,“你是不知道現在的人戰斗力有多強,那些粉絲的留言都留到我這來了!”

    “我哪有這么多粉絲……”

    “你還真是對自己現在的當紅程度沒有一點概念,”林導無奈道,“行了,我給你打電話也不是為了罵你的,小洲,我知道你忙,其他的宣傳活動你都可以不參加,粉絲那邊我會幫你,但是這件事你必須得親自參加啊。”

    “是什么事,需要您專門打電話給我?”

    “宣傳可以由別人代跑,獎總不能由別人代領吧!”

    “小洲,下個月就是國內國際各大電影節密集召開的月份了,咱們劇組得到的提名可不少,你必須得把時間給我空出來啊,好了就這樣,我這里還有事,下個月見啊小洲。”

    像是為了防止云洲拒絕,林導愣是直接掛了電話。

    云洲將剛剛林導對他說的話在腦海里回想了一遍。

    下個月的國內外各大電影節嗎?

    雖然從前并不怎么關注娛樂圈,云洲也知道各大電影節上的獎項一直都是導演和演員們夢寐以求的東西,哪怕《新生》大火,云洲也始終覺得自己不過是一個勉強半只腳踏進圈子的圈外人,完全沒想過電影節居然離自己一點也不遙遠。

    獎的確是不能代領的,于是云洲吩咐應許將最近的行程和會面都提前到這兩周,以便把下個月的時間給空出來。

    不論最后的結果如何,對云洲來說也都沒有遺憾了。畢竟,拍攝這部影片最大的也是最根本的目的,只是想要所有人都看見他的新生而已。

    而他顯然已經成功做到。

    第45章 偶遇裴冽

    雖然新生影視公司才剛剛起步, 資金投入是很大的問題,但云洲也沒打算湊合將就,直接大氣地承包了市中心最繁華地帶的一整棟寫字樓,明城所有大型公司, 包括裴氏在內也都在這個商圈之內。

    對剛起步的企業來說, 市中心一整棟大廈的租金并不是一個很小的數目,很多公司都會選擇前期開在相對便宜一些的地方, 等到資金流通走上正軌再搬到市中心, 以免前期長期的入不敷出,但云洲對新生影視公司以及自己的手腕都頗有自信,就連員工的福利都是比照著財大氣粗的大公司發的。

    從前在裴氏的時候, 他是堅定的“效率”至上者, 手下員工雖然的確做出了成績, 但也大多都抱怨過他作為領導者太過苛刻。如今他重新執掌一個新生的公司, 云洲也在嘗試著變得有人情味一些, 而不是讓自己的公司變成和從前的自己一樣的冰冷機器。

    就比如現在。

    “應助,麻煩進來幫我重新一下領帶,一會兒我要出門和何董談生意了。”云洲放下手里的報表,靠在椅背上閉眼休息了片刻, 卻沒有聽見門被打開的聲音。

    “應助?你在嗎?”這樣的情況實在不太對勁,應許的辦公室就在自己隔壁,這么多年來更是從來沒有過聽不見他的吩咐的情況, 云洲于是拔高了音量又問了一遍。

    這一回,應許終于進了辦公室,只是臉色看上去有些糟糕。

    “……應助?”云洲遲疑道, “你還好嗎?”

    云洲的座位就在窗邊,夕陽透過窗子在纖長眼睫下投射一片細碎陰影, 優美修長的脖頸為了方便別人給自己打領帶而彎成了一道漂亮的弧度。

    應許的喉頭不自在地動了一下,發覺自己很難將目光從云洲的身上移開。

    沒有人能拒絕光,沒有人能拒絕神明,也就不會有人能拒絕窗邊的云洲。

    他本就昏昏沉沉的大腦因為這奪人心魄的一幕愈發混沌起來,要不是還隱約記著自己進來好像是因為聽到云洲讓自己給他打領帶,大概就要當場愣在原地。

    遲鈍的腳步一步一步向云洲所在的位置靠近,直至最終笨拙地拾起被云洲擺在桌上的領帶。

    “我、我沒事……”應許覺得自己的嗓音有些沙啞,但就連他自己都分辨不清,究竟是因為發熱,還是別的什么原因。

    這不是他第一次替云洲系領帶,可他從未又一次覺得自己的指尖這樣燙,燙得仿佛有一團火在燒。

    “你發燒了,嗯?”灼熱的氣息不斷貼近,直至隨著應許俯身替自己系領帶的動作噴灑在頸項間,“久病成醫”的云洲很清楚應許這是什么狀態,問道。

    應許沒想到自己的異常被云洲發現,一下就有些慌神。

    他的確是發燒了,可是只有他自己知道,指尖的滾燙非是因為身體的緣故,更是因為心底那團不斷發酵的□□,正一點一點地蠶食他的理智。

    “我還好,讓您掛心了。”應許不敢直視云洲的眼睛,生怕自己眼底的墨色馬上就要弄到極致,直到呼之欲出。

    或許到了那個時候,自己就要連一個助理都做不成了。

    “生病了怎么不請假?”云洲蹙眉道,“我又不是那么不講人情的老板,和我說一聲就好了,回去好好休息吧。”

    應許自然沒敢說他不請假的原因,只是因為想要留在云洲的身邊,或許在潛意識里,他始終不敢相信眼前失而復得的云洲是真實的存在,哪怕已經再次跟在他身邊大半個月,也總忍不住懷疑這一切是不是只是自己的美夢。

    在這一點上,應許其實并不太能理解裴冽,至少他就絕對做不到讓云洲脫離自己的視線之外,這樣的結果只會是他長久地擔心對方再也不會回來。

    應許自知從某種層面上看,他的卑劣與裴冽相比也稱得上不遑多讓。

    “我沒什么不舒服,我還能工作的,您別生氣,”應許最終只是這樣對云洲說道。

    “算了,你回去好好休息吧,晚上的飯局我自己去就好,”云洲正打算讓他回去,又想起自己既然已經決定要變得更有人情味一些,也該對這個跟了自己這么長時間的得用助理多點關心,于是又補充道,“這樣,你先回辦公室休息一下,我去給你買點藥,我看著你吃了藥再走。”

    聞言,應許滿心都只剩下了最后一句話。

    云洲說要給他買藥,還要看著他吃了藥再走。

    哪怕他心里清楚,這只是上位者對下屬的關懷,一種狂喜的波瀾還是不受控制地在應許心底翻涌。

    他甚至恍惚間生出了或許自己也不是不可能真的將裴冽取而代之的錯覺。

    見應許遲遲不說話,云洲以外他燒得厲害,正要抬起手背試一試他額頭的溫度,卻又被應許給躲過了。

    “謝謝您,那我先回去休息一下了。”他并非不想與云洲親密接觸,躲開云洲的手,不過是怕自己愈發上癮而已。

    寫字樓的不遠處就有一家藥店,從前云洲還留在裴氏的時候也偶爾會在這里買藥,因此還算熟門熟路,云洲戴了個口罩就出門了。

    云洲進了藥店,按記憶里的位置找到退燒藥,選好以后就要去前臺結賬,結果還沒等他付錢,手腕忽然就被人一把握住。

    身后的人一身酒氣,握著他的手也是滾燙的,熟悉的觸感讓云洲不用回頭也知道那是誰。

    怎么會在這里遇到裴冽,裴冽又怎么會弄成這個樣子。

    心不受控制地亂了一瞬,但很快就恢復了平靜。云洲不想再和他有什么牽連,并未搭理裴冽,而是試圖掙脫他的手。

    只是醉酒的人本該渾身綿軟無力,但不知為何裴冽握住他腕子的手,力氣大得出奇,他一時間竟然無法掙脫。

    “你、你生病了嗎洲洲?”裴冽此刻雖然有些頭暈目眩,但還是一眼就瞧見了云洲手里的退燒藥,語氣慌亂地問道。

    “你認錯人了,先生,請您放開。”云洲壓低了聲音,并不打算和他糾纏,畢竟應許還在辦公室里等他帶藥回去呢。

    “你發燒了嗎,洲洲?”然而裴冽像是沒有聽見他的抗拒一樣,再次焦急地重復了一遍,“你還好嗎,是哪里不舒服?”

    “我說了,您認錯人了,”云洲冷淡道,“您再不松手,我要喊人了。”

    然而,或許是酒精麻痹了大腦,又或許是高熱的體溫使他神志不清,裴冽依舊沒有松手,甚至握得更緊,就像是怕自己一放手好不容易抓住的人就要再次消失在自己面前一樣。

    “不,不會的,洲洲,我知道是你,”男人的聲音已然帶上了幾分哽咽,那是從前與他在一起時,云洲從未見過的脆弱無助,“再給我一個機會好不好,你看看我好不好?”

    “哦對,洲洲,你怎么又來買藥了,你又生病了嗎?”

    裴冽絮絮叨叨地說了一堆,他好像從沒有這么健談過,或許只是太久沒見到過他的洲洲,內心積蓄了不知多久的傾訴欲此刻全部上涌,恨不得將自己的心都剖出來給云洲看一看。

    然而,被他攥住了腕子的人只是無動于衷地站在一旁,周身氣場冷淡,一言不發。

    “我錯了,你原諒我好嗎,洲洲,”裴冽已經完全忘記了他們身處的場合是鬧市中心的一家藥店,其余的人與物都被他主觀地屏蔽了,好像整個世界就只剩下他與云洲兩人,“別再離開我了。”

    他就這么攥著云洲的腕子不肯松開,直直在他面前半跪下來,原本因為醉酒滿是霧氣的雙眼里盡失懺悔的神情。

    胃里一陣翻來覆去的絞痛,大抵是近日成天借酒消愁引得急性胃炎發作,裴冽原本是來藥店買胃藥的,結果卻遇見了云洲,他不得不開始慶幸自己的胃病和高熱來得及時,不然,豈不是就要錯過他的洲洲了。

    雖然此刻身體上的痛楚絲毫未能得到緩解,但他仿佛也感覺不到了。

    只要洲洲能看他一眼,就比什么靈丹妙藥都要管用。

    但是洲洲卻連一眼也不肯施舍給他。

    云洲瞇了瞇眼。

    裴冽此時的狀態,多么像曾經的自己啊,卑微到了骨子里,只為了求對方看自己一眼,只為了求一絲虛無縹緲的愛意。

    可是遲來的愛又有什么用呢。

    云洲不再理他,轉而微微低頭,一根一根掰開了攥在自己腕骨的手指:“這位先生,如果病了應該找醫生,而不是找我。”

    金紅色的夕陽透過落地窗映照在云洲的身側,為他勾勒出一圈金邊,愈發像是神話傳說里悲天憫人的仙人,只是他的目光卻遠不像一個溫柔的仙人。

    暴露在口罩外面的那雙眼睛像一潭幽深的古井,掀不起一點漣漪,甚至都沒有聚焦在跪在他面前的裴冽身上,云洲只是淡淡地轉向了一旁正目瞪口呆地看著這一切的藥店老板,對他說道:“這位先生看起來神志不太清楚,請老板幫忙聯系一下醫院吧。”

    裴冽沒想到會是這樣的結果,全身血液瘋狂向大腦上涌,他很想再說些什么,可是發覺自己好像什么也說不出口。

    哪怕他拽著云洲不放,又有什么用呢?

    他的洲洲都已經不要他了。

    “那,那你告訴我你的身體怎么樣好不好?”最終,裴冽只是無助地低聲問道,“我只是不想你再生病了……”

    “洲洲,生病的感覺真的很難受。”

    “病的不是我,藥是給應許買的,滿意了嗎?”云洲面無表情地回答道。

    第46章 嫉妒發狂

    應許……應許……藥是給應許買的……

    裴冽從未設想過自己會得到這樣的答案, 在聽到這句話的那一瞬間,面上便血色盡失。

    他一直都很清楚應許望向云洲的目光里摻雜著愛慕與欲色,在那天應許成功回到云洲身邊時更是嫉妒得仿佛心底有火在燒,潛意識里也始終“害怕”著這個有著比自己純粹得多的愛意的競爭對手, 可是他從沒想過, 云洲有一天會和應許這樣親近。

    明明當年洲洲幾次三番提醒應許,他只是一個助理;明明那日在影院首映儀式上, 洲洲看向應許的目光與看向自己時的冷漠并無不同;明明、明明洲洲愛過的人是他才對。

    可是一個上司, 怎么會特地從工作地點跑出來給助理買藥呢?

    裴冽不敢再深想下去,高熱暈眩的大腦和翻涌的胃脘幾乎要奪走他的神志,可是他的注意力仍控制不住地停留在面前的云洲, 以及云洲所給出的答案之上。

    身體的重心踉蹌了一下, 哪怕他本來就已經跪在地上也險些栽倒過去, 慌不擇路間, 裴冽抱住了云洲的小腿。

    云洲的骨架較尋常男性纖細幾分, 小腿修長筆直,薄薄一層西裝褲根本無法掩蓋他優美的腿型,單是這么抱著,裴冽就可以清晰地回憶起從前自己握住這截漂亮的小腿和腳踝時, 目光所及的是怎樣瑩白如玉的風景。

    洲洲身體雖然一直不好,但一向對他予取予求,柔韌性良好的身體可以被隨意彎折成任何姿勢, 直至從唇角溢出一點很輕很輕的氣音。

    可是如今,這樣的風景再也不屬于自己了。

    裴冽忍不住開始設想,洲洲是不是也會對應許予取予求, 也會對應許露出這世間最美好的風景?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性,但只要這樣的可能性存在著, 就如同萬蟻噬心,令他全身發麻,痛苦得不能自已。

    事實上,這些時日他每天都處于這樣的狀態。

    一日三餐徹底沒了規律,只有想起來的時候才隨便對付一口;已經徹底沒了時間觀念,長期缺乏睡眠導致晝夜對他來說都沒有了區別。

    唯一規律的,就是酒一瓶一瓶地喝,以至于不止一次胃出血進了醫院搶救。

    醫生木著臉對他說過很多次戒酒,可是飲鴆止渴的人怎么可能戒得掉呢?

    好像只有酒精麻木了大腦和身體的時候,整個人才不會渾身上下每一處都痛到不能自已,也只有醉酒以后,他才能在恍惚間看見他的洲洲,不是如今這樣一臉冷漠的洲洲,也不是當初在病房里虛弱蒼白的洲洲,而是兩人相識之初,那個明艷驕矜的、臉上常常帶著明朗的笑意的洲洲。

    裴冽恍然意識到,對方的改變都是因為自己,因為裴家。

    為了裴家,洲洲才收斂了明艷驕矜的性子,哪怕手中始終沒有股權也任勞任怨地打理產業,可是自己卻嫌他不像一朵溫柔純白的菟絲花,父母則先是不滿于大權旁落,后來又總覺得他做得不夠好。

    為了裴家,洲洲才累出了一身的病,卻還要在自己面前做出一副云淡風輕的樣子只為了不讓自己掛心,可是自己卻總是忽略他的痛苦,從來不會主動陪伴洲洲,父母則絲毫不管他的身體,一心只想利用他。

    裴冽忍不住想,他們真是惡劣到了極點的一家人,或許那把大火燒得是對的,這樣好、這樣明媚的洲洲,怎么能和他們這種污濁不堪的人一家呢?

    裴冽感覺到自己的心跳亂得有些不正常,也痛得有些不正常。

    好奇怪,明明是因為發燒和胃病才來買藥的,怎么變成了心臟最難受呢。

    “勞駕讓開一下,我還沒結賬。”裴冽抱住了自己的腿的動作并沒能留住云洲,反而讓他嫌惡地抽了抽腳。

    因為云洲的動作,原本重心就不穩的裴冽一個不留神,整個人向后摔倒過去,整潔的西裝凌亂不堪,就連頭發上都沾染上不少塵土。

    而云洲只是無動于衷地結了賬,同時再一次對藥店老板說道:“您記得替他叫一下救護車,麻煩您了,有些人既然有病還是不要出來擾亂市容市貌的好。”

    說罷,云洲拿起退燒藥,頭也不回地就向門外走去。

    然而,裴冽也不知是從哪里冒出來的力氣,又或許只是徹底喪失意識前的回光返照,才剛剛摔倒在地的裴冽猛地從地上爬起,顧不得由于體位迅速改變帶來的暈眩失重,裴冽憑借本能快步向前,接著從背后一把摟住了云洲的腰線。

    熟悉的略低體溫與柔軟的腰肢在懷,裴冽動蕩不安的心好像一下子就平靜了下來,由于云洲沒反應過來而沒能第一時間推開他的緣故,他恍惚間覺得兩人好像回到了從前最親密的時光。

    裴冽下意識就將下頜抵在了云洲的肩頭,貪戀地嗅聞著熟悉的氣息,甚至不受控制地想要側過頭去親吻云洲的喉結,那是他記憶里云洲身上非常敏感的地帶,只要輕輕一個觸碰,對方就會失去理智,直至徹底軟到在自己懷里。

    云洲比裴冽略矮半個頭,從旁人的角度看去,就好像云洲被裴冽親昵地摟在了懷里,只不過,被抱著的那個人衣衫整潔,眼神冰冷不帶一絲感情,而抱著他的那個人蓬頭垢面,本該精致名貴的西裝皺起,還沾著不少灰塵。

    高高在上的小島和爛到了骨子里的泥,根本就不屬于一個世界。

    云洲本以為自己已經完全開看了,可是被擁住的一瞬間,身體還是不自覺地痙攣起來,胃里一陣惡心上涌,他再也不管裴冽如何了,一把掀翻了裴冽,接著倚著門框干嘔了一會兒,才覺得痙攣稍稍平息。

    可是被人觸碰的感覺就像是一陣防不勝防的觸電,哪怕已經過去,身體也會心有余悸地難受。

    明明他的大腦已經能很平靜地對待裴冽,告訴自己那只是一個路人,但身體卻仍恐懼著他的觸碰,仍然孤苦無依地漂浮在暴風雨肆虐的汪洋里。

    云洲清楚地意識到自己這樣的狀態是不對的。

    你不能這樣,云洲,振作起來。

    之前在住院的時候,醫生就曾問過他要不要做一下評定精神狀況的量表,只是被他以“他沒有病”的理由拒絕了。

    從前的他害怕看到自己的不完美,更害怕自己病態的一面暴露在裴冽面前,但現在他意識到,他無需害怕任何的不完美。也只有勇敢地面對乃至戰勝精神上的疾病,他才會獲得徹頭徹尾的新生。

    想通了這一點的云洲反而釋然了。不能再和以前一樣諱疾忌醫,也不能再和以前一樣為了工作拖延自己的病情和身體,他要更好地活著,為自己活著。因此,云洲決定等明天就去醫院看病,然而勇敢地戰勝蟄伏在自己潛意識深處的怪獸,新生為更好的自己。

    而被云洲揮開的裴冽,一時間也顧不上起身,只茫然地跪坐在地上,呆呆地看著的靠在門邊干嘔的云洲。

    只是被自己觸碰了一下,都會起那么大的反應,云洲的情況讓他害怕起來,好像對方又回到了在病房里,站在18層高樓的窗戶旁邊隨時都要一躍而下的時候。

    好不容易才見到洲洲,怎么又被他搞砸了呢。

    洲洲本來好好的,可是因為自己身體又不舒服了,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裴冽緩緩地眨了眨眼,企圖驅散眼尾的熱意,但是沒有用,淚水還是不受控制地決堤,沿著側臉一路留下來,直至打濕了他的衣領。

    可是在無邊的愧疚面前,他的心里又仿佛生出了一點隱秘的欣喜。

    洲洲再也不愿意正眼看他,不僅沒有了愛,連恨也不愿意給自己,好像已經完全把自己忘掉。

    可是洲洲的身體,似乎還恨著自己,那樣劇烈的反應雖然代表著排斥,可是在這樣的情況下,對裴冽而言就連排斥都比忘卻來得更好。

    至少還可以給他留有自欺欺人的余地。

    藥店里人來人往其實有很多人,一身正裝的裴冽顯得很是扎眼,而他與云洲的動靜更是吸引來了不少人的目光,只是跪坐的裴冽已經什么都顧不上了。

    他只是保持著這個姿勢,神色茫然地凝望著云洲離去的背影。

    “我最后說一次,放手,我要給應許送藥過去了。”

    從干嘔中緩過來的云洲挺直了脊背,因為被自己抱了那么一下而皺起的西裝也重新捋順,打理到了一絲不茍的程度,就這么頭也不回地向著門外走去,向著夕陽和光走去,直至整個人的背影都完全沒入了光里,和光徹底融為了一體。

    哪怕再向往光的飛蛾也只能無畏地撲火,卻永遠不可能真正擁有光。

    在這一刻,裴冽混沌的大腦突然清醒過來,并且深刻地認識到了這一點。

    光是只能被仰望的。

    裴冽仰望著離去的云洲,內心的漣漪一點一點地平息了。

    唇角不自覺地泛起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半是自嘲半是苦澀。

    他是怎么敢奢望擁有光,是怎么敢伸手去抓住對方的衣角甚至將對方擁入懷里。

    他實在太不自量力了。

    如一只斷了線的風箏,裴冽再也堅持不住,眼前一黑徹底昏厥了過去。

    而云洲只是頭也不回地,向新生影視公司總部的方向走去。

    新生影視公司位于市中心最高的那棟寫字樓,站在總裁的辦公室窗邊,可以俯瞰整個明城,自然也包括裴氏。

    他要站到頂峰,他要再也不會回頭看。

    第47章 就是報應

    “你怎么又折騰進醫院了!”醫生恨鐵不成鋼地看著裴冽, “不是和你說過很多次了戒酒戒酒嗎!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都不聽勸!”

    以往裴冽至少還會禮節性地應和一兩聲,但今天,他卻連在醫生面前都心不在焉。

    “病的不是我, 是應許。”

    “我還要給應許送藥。”

    云洲的聲音如同揮之不去的夢魘, 冷冰冰的話語化作尖刀,一下又一下往他的心上扎去。

    裴冽甚至忍不住想起了自己打給應許卻被掛斷的那兩通電話。

    當時的自己尚可以掩耳盜鈴地在心底罵怎么就連一個小小的助理都敢掛斷自己的電話, 但現在好像自不量力的人變成了他。

    應許可能不止是一個助理, 但自己似乎永遠只是一個路人了。

    又或許,就是因為應許不再只是一個助理,才敢掛斷自己的電話的吧。

    “你究竟有沒有在聽!”醫生生氣地拔高了音量, “你要是不想再活就繼續喝吧!我倒要看看你這個胃出血穿孔還能熬到幾時!”

    “要是不想聽醫生的, 就別來醫院!”

    別來醫院?

    好像也不是他想來醫院的。

    斷片的記憶一點點蘇醒, 裴冽猛地想起, 自己到醫院來似乎是云洲對藥店老板的提醒。

    這樣的認知令裴冽的心底忍不住冒出了一絲微不足道的甜意, 明知道哪怕只是有一個路人暈倒,以洲洲善良的性格也絕對不會不管不顧,裴冽還是生出了幾分自欺欺人的高興。

    也許洲洲也不是那么不在乎自己呢!

    看著面前仍舊沒有回答自己的問題,反而開始傻笑的裴冽, 醫生終于被氣笑了:“你們現在的年輕人,一個個我都管不住了是吧,行, 那我不管了,你自己愛咋弄咋弄吧,我回辦公室去了。”

    裴冽仍舊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 甚至開始暢想自己要怎樣打敗“情敵”應許,重新獲得洲洲的心, 直到聽見了醫生開門準備離開的聲音,終于回過神來,不好意思地對叫住了對方:“抱歉醫生,我剛剛有點走神了。”

    醫生無語,裴冽這已經完全不是走神的問題了,或許之前勸過另一個年輕人要做但是沒能做成的精神量表,也該勸裴冽做一做了。

    醫生將從前給裴云洲準備的問卷交給了裴冽,道:“這套問卷你做一下吧,我們需要評估一下你的狀態再決定后續的治療方案。”

    他本以為遇上裴云洲那一個堅決不肯配合的就已經是極限了,沒想到眼下又遇上了一個,就聽裴冽想也不想地回答道:“我不想做,醫生,我沒有病,我的精神很好。”

    “謝謝您的關心,只是我知道我很好。”裴冽斬釘截鐵地拒絕道。

    醫生愣了一下,沒想到會在裴冽這里得到與從前的裴云洲所給出的相似的答案。

    “……算了,隨你吧。”

    他雖然有心再勸,但也心知這些豪門世家的事情不是自己改管的,于是也就不再說什么了。

    送走醫生以后,裴冽再一次站在裴云洲曾經站在的窗邊向下凝望。

    他并不是沒有常識的人,醫生說的問卷他自然明白是什么意思,那是在懷疑他的精神出了問題。

    雖然裴冽堅定地拒絕了醫生的提議并稱自己沒有病,但裴冽清楚地知道,自己說的完全就是反話。

    他清楚地知道自己肯定有病,而且病得不輕。

    這段時間他只要一閉上眼,眼前就是那夜半山別院的火海,是被摔在了地上的金剛石項鏈,是洲洲冷漠無情的眼神,噩夢拖垮了他的精神,也讓他睡得越來越少。

    而在他清醒的時候,這樣的情況更加嚴重。

    在公寓里隨便拿起一件衣服,都好像看見洲洲站在自己身邊,悉心地替自己整理衣領;在辦公室里一坐在椅子上,就仿佛看見洲洲也坐在自己身側,和他一起討論公司事務,結束以后還商量要去哪里放松休息一陣。

    不管在哪里,不管做什么,他好像都能看見洲洲,不是噩夢里那個冷淡疏離的,而是用充滿愛意的目光看著自己的。

    有時候他甚至覺得他不僅看見了洲洲,還能聞到對方身上熟悉的氣息,能摸到對方為自己跳動的心臟——

    沒有人比裴冽更清楚他絕對有病。畢竟,憑他和裴家對洲洲做的事情,洲洲怎么可能還會用充滿愛意的目光看著自己?

    一切都是幻覺,他都知道。

    但即便是這樣,也甘之如飴,如果不在病中、不在幻覺里,他真的不知道要怎樣見到他的洲洲了。

    從前發生在裴云洲身上、也發生在這間病房里分事情仿佛全都調轉,因果輪回般地再次發生在了裴冽的身上。

    站在窗邊想象一躍而下的快感的是裴冽,拔掉針頭簽署自行出院的是裴冽,不停醫生勸告堅稱自己沒病的是裴冽——

    在病房里苦苦等待自己的愛人而不得的,依舊是裴冽。

    有意無意地,好像把裴云洲所經歷過的事情全部都再經歷了一遍,甚至是變本加厲地經歷了一遍。

    “也許這就是報應吧。”望著玻璃窗里倒映出的、面色蒼白的自己,裴冽喃喃道。

    自從發現如今的云洲,就是所有人心心念念的裴云洲以后,那些曾經傷害他的人都徹底瘋了,與云洲相關的所有信息都被他們苦苦搜羅,反復閱讀乃至最后珍藏。

    可是云洲不僅不舍得施舍他們一個眼神,就連讓他們能獲得更多的信息也不肯。

    雖然隨著《新生》的大爆,云洲的熱度已經不遜色于眼下最火的流量明星,但他的生活卻非常低調,不像其他明星那樣常常出現在熱搜詞條上,甚至連vb的個人賬號都沒有注冊。

    可即便是這樣,還是有源源不斷的粉絲在《新生》的官博以及劇組其他成員那里留言表達他們對云洲的喜愛與支持。

    與其他演員不同的是,云洲并非單純因為電影的大爆而吸了一波粉,還有不少粉絲喜歡上他,是因為他的畫和他的音樂,其中專業人士更是不在少數。

    自《新生》的首映儀式后,時隔多日,云洲終于出現在大眾面前,就是因為他這段時間新的畫作完成,而這一次,不再藉藉無名的他,畫作終于可以達到它本就應有的高度。

    當初創作《新生》的時候,他一沒有名氣二沒有資源,不得不和所有落魄的畫家一樣將作品送到畫廊寄售,若非有幸遇到林導,恐怕就要明珠蒙塵,而現在,他憑借一幅《新生》就在國際繪畫圈子里闖出名頭,新的作品自然也能夠登上更大的舞臺,被搬上更高級別的拍賣會了。

    誰也不曾料到,這么長時間沒有出現在大眾面前的云洲居然一出現就給大家來了個大的。

    #云洲《新芽》拍賣會成交價近億:被演員身份耽誤的天才畫家#

    #云洲:比他懂音樂的沒他會演戲,比他會演戲的沒他會畫畫,比他會畫畫的沒出生#

    這幾條熱搜才剛曝出來,就引發了網友們熱烈的討論。

    【成交價多少?近億?誰能告訴我那些明星拍戲一天才268萬我就不滿了,云老師一幅畫直接一個億我卻只覺得瑞思拜!!!】

    【樓上的,或許這就是普通人對藝術天才的不明覺厲orz】

    其實不光是網友,云洲自己也沒想到《新芽》居然能拍出這么高的價格,畢竟在他看來,雖然他已經積攢了一些名氣,但距離世界頂尖的畫家還有很長一段距離。

    但其實這也并不奇怪。

    單論構思和畫技,哪怕是最刁鉆的評論家也很難昧著良心說云洲的不好,如果非要說出點什么不足來,那么云洲距離真正站在金字塔的那批畫家所差的,也只是時間的沉淀、名氣的積累以及筆觸中所蘊含的人生閱歷而已。

    云洲值得起這樣的價格。

    那天的拍賣會堪稱盛況空前,從業數十年的主持人都很久沒有見過這樣大的陣仗了,上一次還是二十年前,那幅畫的作者最后成功入選了當代最偉大的藝術家,畫作也破格被收入國家博物館,與那些誕生于歷史長河中的藝術結晶享有了同等待遇。

    而仍被拘在醫院里靜養的裴冽得知云洲的畫作的拍賣,已經他登上熱搜之后的事了。

    哪怕只是看著熱搜里,云洲與買家以及那幅畫的合影,裴冽都要嫉妒得發狂。

    照片上的青年眉眼含笑,唇角的梨渦在燈光下分外漂亮,就連眼神也不復先前的冷漠無情,而是含著爛漫春意,而他所畫的那幅畫,筆觸鮮活生動,充滿了新芽的生機,與畫的作者本人一樣浪漫熱烈。

    裴冽再一次意識到,不論是本人還是在藝術上的天賦,他的洲洲都是世間獨一無二的珍寶,是世界上最耀眼的存在。

    可是他已經很久很久沒有見到洲洲這樣笑過了,上一次還是在大半年前。

    咚、咚、咚。

    裴冽聽見了自己用力地錘砸墻面的聲音,手背傳來劇烈疼痛,仿佛連骨骼都要被砸碎,鮮血從指縫里溢出來,弄臟了潔白的墻面。

    洲洲終于笑了,可是面對的卻不是他。

    如果自己也去參加了拍賣會,如果自己才是最終的買家,是不是就會是不一樣的結局,是不是洲洲也會這樣對自己笑?

    都怪這具該死身體太不爭氣!

    清脆響亮的巴掌再次落在臉上,非但沒覺得痛,反而有一種替洲洲懲罰自己的快意。

    裴冽覺得自己好像徹底瘋了。

    第48章 他是舟舟

    “才花了三千萬就買到了你價值差不多一個億的畫, 而且這三千萬最后也沒花出去,白撿了一大筆電影投資,看起來我真是太賺了,”看到熱搜的林導在電話里也不忘調侃云洲, “而且以這三千萬為靈感來源的電影還大爆了, 再也沒人能像我這么賺了啊,小洲。”

    “您就別取笑我了, 那可是我最落魄的時候, 如果沒能遇上您,我現在還不知道在哪個街頭給別人畫肖像畫為生呢,”云洲無奈道, “是我要感謝您才對, 您給了我新生的機會, 又帶著我入行, 如今還指點我重新創立公司。”

    “行了行了, 咱們就別互相吹捧了,小洲,知道你是大忙人,但下周的電影節一定得去參加知道嗎?還有, 在頒獎儀式前有一個慈善晚宴,你也在邀請名單上,去參加的話要拿出點東西來拍賣, ”說到這里,林導仍不忘揶揄,“哦對, 拍賣這回事你熟啊!”

    “……您就別取笑我了,我知道了, 我會把時間空出來的,”云洲哭笑不得,“只是最后要是沒得獎,您不會生我的氣吧?”

    “我們會得獎的,最佳影片,最佳導演和影帝獎,我們都會得到的。”出乎云洲意料的,林導毫不遲疑,斬釘截鐵地這樣回答他。

    “你要自信,小洲,因為你是真的值得。”

    這是云洲第一次參加電影節和慈善晚宴,以他從前參加慈善晚宴的經驗,大家大多會拿出家中珍藏的名貴珠寶、古玩等物作為拍賣品,只是他脫離了裴家之后“囊中羞澀”自然拿不出這些,但云洲也不想太過敷衍,想了很久最后決定還是將畫送上去拍賣。

    他的畫作近日才在拍賣會上賣出高價,用來作為晚宴的拍賣品,應該也不算敷衍了吧。

    至于拿哪一幅作品,云洲已經有了答案。

    既然是以慈善為目的的晚宴,就應該拿出代表愛與希望的作品,沒有什么比他新生以來每天送給自己的一朵鳶尾花更有意義了。

    而這些東西,現在的他已經不需要了,應該送給更需要的人。

    重獲新生的他已經走出了黑暗的小巷,而他也希望,還有更多的人能感受到這遍野的鳶尾花所代表的愛意,有更多人也能自黑暗中找到一束光,最終重獲新生。

    一周的時間很快過去,慈善晚宴在明城市中心最大的酒店召開,云洲上次來到這里還是為了參加裴云洲的追悼會,如今不過短短半年,一切卻已經徹底不同了,如今的他雖然是在“故地重游”,但也沒有產生一絲一毫的傷感,好像作為裴云洲的那段糟糕人生已經離他非常遙遠了。

    “歡迎云老師,您能來參加我們的慈善晚宴真是讓我們這里蓬蓽生輝,”負責人非常客氣地在門口迎接云洲,同時恭敬地向他伸出了手,“聽說您正在創辦公司?您真是年少有為,太讓人敬佩了。”

    云洲向他微笑著點了點頭,只是心里說不出的諷刺。

    從前那幫人也將“年少有為”四個字送給了自己,可他直到后來才知道,那不過是一句狎昵的戲言,哪怕自己已經做得很好,在他們眼中也不過是一個可有可無的玩物,全無半分尊敬。

    只是沒想到,從前得不到的尊重和平等,自己只不過“死”了一場又換了一種方式,居然是如此地唾手可得。

    在工作人員的帶領下,云洲進入了會場,他的座位赫然被安排在第一排的主桌,往常這個位置都是安排給名流權貴的,以他現在的身份怎么看都夠不上這個位置,但或許是因為他是當下炙手可熱的新銳畫家,更被媒體吹捧為華國近年來最可能獲得國際最高獎的畫家,不少權貴都想和他攀上交情,連帶著他的身價也就水漲船高了。

    今日的慈善晚宴與從前裴云洲參加過的那些也并無什么不同,開場致辭后臺下就會開餐,而臺上則由主持人開始一件一件地展示拍賣品。

    坐在主桌上的人全都非富即貴,大家或多或少都互相認識,更有不少人其實認識從前的裴云洲,但既然裴家的小少爺徹底消失在了那場大火里,也就無人敢真正將云洲與裴云洲之間微妙的聯系搬到臺面上來提。

    無數道探究的目光落在身上,云洲也只神色自若地拿起筷子,動作優雅,脊背挺直,雖然是以一個畫家的身份破格坐在這里,但他令人賞心悅目的儀態卻仿佛讓人覺得,他天生就屬于這里,天生就是高高在上的存在。

    就連從前不認識的裴云洲的人,都忍不住為這個優雅矜貴的青年走了神。

    一道灼熱的視線落在自己身上,云洲沒有回頭看,但心里也大概猜到了那是誰。

    裴家是沒有資格坐在主桌的,此刻坐在第二席上凝視著自己的目光,不是來自裴冽又還能是誰?

    如芒在背的感覺并不舒服,但云洲的眼底卻連一絲波瀾起伏也無,他沒有回頭看,也懶得回頭看,轉而和同坐在主桌的幾位低聲交談起來。

    這些從前自己還是裴云洲時高高在上的權貴們,如今都對他尊敬不已,望向他的目光也沒了從前的輕慢,而是平等而珍視的,不少人在聽說云洲的公司剛剛起步時,甚至主動提出自己可以合作或是注資。

    只不過,云洲一個人都沒有答應。

    遲來的深情和悔悟,本就是這世間最不值錢的東西。

    在第二席上,裴冽在看見云洲的那一瞬間,整個人都陷入了明顯的狂喜。今日的慈善晚宴他本不想來,如果可以,他更愿意一個人躲起來喝酒,然后在幻夢中見到他的洲洲,若不是裴氏需要有人參加,若不是裴氏是洲洲多年的心血,他恐怕是不會來的。

    因此,在晚宴上看見了云洲,對裴冽來說完全就是意外之喜。

    雖然明知洲洲不可能原諒自己,更不可能給自己好臉色,他的目光也還是完全黏在了云洲的身上。云洲的氣質和長相實在是太出眾了,尤其與主桌上的其他人相比,他年輕得過分,也漂亮得過分,絕對是人群中一眼就可以找到,并且從此再也移不開目光的焦點般的存在。

    他的洲洲怎么能這么完美呢。

    為什么從前的自己就不懂珍惜。

    不管洲洲今天拿出什么東西,也不管這件東西最后價格被抬到了多少,他都必須將其拿下。

    裴冽相信,這不僅是他一人的愿望,也是裴父裴母的愿望,哪怕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慈善晚宴拍賣的次序,一向是被認為越貴重的東西上場越晚,物品的提供者身份越高貴上場越晚,直到大部分人都上過臺了,也每輪到云洲。

    “你拿出了什么好東西,小洲,”坐在云洲不遠處的林導好奇問道,“居然現在都還沒上,該不會是壓軸上場吧。”

    “也沒什么,就是拿出來了一幅畫而已,或許只是主辦方看得起我,”云洲玩笑道,“如果真是壓軸品但成交價很低,那我也太沒面子了。”

    “哈哈哈,那怎么會!小洲,你是不知道今天在座的每張桌上,到底有多少人是專門為你而來的,你也該對自己的名氣和水平有點清晰的認知了,我們的云老師。”

    云洲被他說得臉熱,正尷尬地不知該回答什么,主持人終于拿出了下一件拍賣品,此時拍賣環節已經臨近尾聲,眼下壓軸出場的拍賣品,赫然就是云洲的那幅畫。

    “接下來的這件拍賣品來自一位新晉的藝術大師,他被評論家和媒體盛贊為華國當代藝術最偉大的天才,更被認為是有望登頂世界藝術殿堂的畫家,在前不久,以他的繪畫改變、又由他主演的影片剛剛上映,以文藝片的定位賣出了比尋常商業片還要高的票房,相信大家對這位藝術大師的名字并不陌生,讓我們歡迎——”

    還沒等主持人說出云洲的名字,臺下的觀眾們就不約而同地高喊著云洲的名字,這樣出格的事情發生在今天來參加晚宴的這群高高在上慣了的賓客身上,實在很不可思議。

    在熱烈的掌聲里,云洲站在了聚光燈下,并請工作人員向觀眾們展示今天自己帶來的作品。

    云洲所畫的并不是艱澀難懂的抽象畫,他的筆觸細膩而寫實,哪怕再缺乏鑒賞能力的人,也能看懂他所畫的內容。

    在云洲介紹完了這幅畫的構思和基本情況之后,大屏幕上也特地將鏡頭切到了這幅畫的特寫,在無邊無際的原野上,開出了一叢又一叢五顏六色的鳶尾花,每一筆都是那樣生動,簡直就像有生命力一樣。

    云洲的畫工實在太驚人,單是這樣一幅平面的畫,就仿佛能帶著全場所有人身臨其境地走進那片獨屬于鳶尾花的原野,去親自感受愛意與希望。

    而云洲拿出來的這幅作品,主題無疑是今天所有藏品中最貼合慈善晚宴的,同時也是目前云洲對外公開展出的作品中最熱烈也最積極向上的。

    在場的每一個人都被這幅畫所吸引,互相小聲交流試探對方肯為這幅畫出多少價格,只有一個人例外。

    那個人,就是裴冽。

    在看見那片鳶尾花海的那一剎那,塵封的記憶好似從大腦深處破土而出,與此同時,一個幾乎要令他的意識徹底崩塌的念頭飛快閃過——

    那片花海實在太熟悉,而臺上的青年也實在太熟悉。

    那是他的洲洲,那好像也是他的……

    舟舟。

    第49章 不過笑柄

    這個念頭一旦破土而出, 就如雨后春筍般在大腦里瘋長,他的眼前先是閃過舟舟與洲洲相似的眉眼,接著又閃過兩人共同的、對生活赤忱的愛,最后定格在那片熟悉的鳶尾花海上。

    其實十多年前的記憶對裴冽來說已經非常模糊了, 很多事情都只剩下一個朦朧的影子, 若非有那張舊照片的存在,裴冽有時候甚至要以為, 他記憶里的一切不過是自己一場美好的夢, 不過是自己為了度過最艱苦的少年時光而臆想出來的夢。

    他對舟舟最后的記憶,就是停留在那片鳶尾花海里。

    出身孤兒院的少年一身洗得發白的舊襯衫,卻不像其他孩子那樣看起來落魄不堪, 他的眼底始終明媚帶笑, 哪怕自己始終冷著臉面對他, 他也只是甜甜地喚自己“阿冽哥哥”。

    而那片鳶尾花海, 是舟舟偶然發現的一片天地, 是舟舟拉著他的手親自帶他去往的秘密領地,也是少年送給生活在枯燥而陰暗的世界里的,最明媚的亮色。

    裴冽永遠不會忘記,那天溫暖的日光下, 明艷熱烈的鳶尾花海,更不會忘記,在花海中, 舟舟唇邊泛起的比漫天的鳶尾花還要明艷熱烈的笑意。

    哪怕時至今日他已經淡忘了少年時期的許多事情,和舟舟的相處也忘記了不少,但他依舊可以清晰地回憶起那一日在鳶尾花海里的每一個細節, 甚至是每一朵花的顏色,以及舟舟唇邊那抹笑意的弧度。

    裴冽神色怔忡地凝視著大屏幕上被展出的畫作, 凝視著其上每一朵艷麗的花——

    對很多畫家來說,這樣雜亂無章的顏色搭配是沒有美感的,但是云洲就是有化腐朽為神奇的能力,五顏六色的花朵碰撞在一起,并不讓人覺得混亂,反而愈發有種震撼人心的美。

    而更重要的是,這樣的花海,與自己記憶中的幾乎一模一樣。

    一個大膽但又肯定的猜想在裴冽心底悄然形成。

    洲洲這樣繪制了這片花海,并不單單是因為藝術家對色彩的執著,更是因為他也曾是這一切的親歷者,是他親手將漫山遍野的花海送給了自己。

    其實那只是一片廢棄的花圃,久久沒人打理,也遠沒有“漫山遍野”那么壯觀,但對于那個時候的自己和舟舟來說,那樣明媚的顏色,就是夢中的伊甸園,是一片真正的花海。

    裴冽清楚地記得,在舟舟送了自己那片花海以后,自己承諾終有一天會帶他離開這里,離開讓舟舟痛苦的孤兒院。

    可是在那之后,裴冽再也沒見過舟舟,而后來他偷偷去孤兒院找過幾次,得到的卻是“舟舟已經被人領養”的答案。

    舊照片里少年漂亮溫柔的眉眼與臺上容貌昳麗的青年悄然融合,裴冽此刻終于意識到,自己錯得有多么離譜。

    明明舟舟與洲洲有那么多相似點,自己卻視而不見,反倒將洲洲視作替身,甚至想方設法讓洲洲與舟舟變得更像。

    這一切都是自己的錯。

    如果一開始他就認出了舟舟,不,如果他沒有食言,更早地去找舟舟,一切是不是就會不同?

    父母不會因為那個荒謬的批命從孤兒院里帶走舟舟,他和舟舟也不會分開數年直至最終相忘,所有傷害了洲洲的事情,也都不會發生。

    可是這世上從來就沒有如果,他作為始作俑者,更沒有資格談如果。

    心臟一陣一陣地抽痛,痛苦與懺悔的深淵幾乎要將他整個人吞沒,孤苦無依的小舟在巨浪滔天的汪洋上一旦翻了船,就注定只有沉底這一種結局。

    而眼下,他顯然已經翻了船。

    也顯然,徹底沉淪。

    恍惚間,鼻尖仿佛縈繞著熟悉又陌生的鳶尾香氣。

    他好像又一次站在了那漫天的花海里,只是這一次,每一朵花都有了自己的思想和生命力,每一朵花都在指責他的食言,指責他的謊言,指責他的欺騙,指責這一切都是因他而起。

    裴冽慌不擇路地將目光投向臺上言笑晏晏的云洲,企圖在與他的對視中得到哪怕只有一絲一毫的共鳴,企圖在對方的目光中找到洲洲同樣有這一段他們共同的回憶的證據。

    有那么一瞬間,他甚至產生了荒謬的幻想,幻想這幅畫是專門為他所作,畢竟,這是獨屬于他和舟舟的秘密。

    可惜他注定是要失望了。

    云洲一如往昔,沒有給他任何一個眼神。

    裴冽不免失落地嘆了口氣,低下了頭有一下沒一下地攪著碗里的湯,思維更是完全渙散。

    “鳶尾的話語是愛意與希望,這幅畫所傳達的情感也正是如此,”云洲站在舞臺中央,不疾不徐地介紹著自己的作品,“這幅畫陪伴了我的新生,希望在我之后的下一個所有者也能傳遞到這一份愛與希望。”

    “既然云老師已經介紹完了,那名接下來就是拍賣環節,低價一百萬,現在請各位開始出價吧。”在云洲介紹完后,主持人宣布了競拍的開始。

    與云洲之前賣出的作品價格相比,一百萬的底價簡直是九牛一毛,但在場所有人都清楚,一百萬不過是一個開始,想要拿下這幅作品非得下血本不可,畢竟,今天的晚宴上,不少賓客都是為云洲的畫而來的。

    而聽到這話的裴冽,卻是若有所感地抬起了頭。

    他猛地想到,只要自己能夠拍下這幅畫,是不是就有了和上一場拍賣會上買下了洲洲的作品的買家一樣,和洲洲交談合影的機會?

    更何況,那明明就是獨屬于他與舟舟的回憶,哪怕是沒有這樣的機會,他又怎么能將那幅畫作拱手讓人?

    裴氏的資產是洲洲的心血,等洲洲愿意原諒他了自然還要還給洲洲,而他自己經營的事業……

    即便是傾家蕩產,也在所不惜。

    可同時,裴冽也清楚地知道,不只有自己這么想,今日在場的大多數人,只怕都這么想。

    這幅畫的拍賣有一半人是為了云洲在藝術上獨到的才華而來,而剩下的人,幾乎都是為了云洲而來——

    雖然這樣的想法依舊卑劣,雖然這樣的想法有著埋沒云洲的天才的嫌疑,但這的確就是事實,當一個人太過于耀眼的時候,某些方面的長處就很容易被忽略。

    裴冽知道,在座的陳哲陳董、秦冉峰秦總……光是隨便瞄上一眼,他就能叫出數十個專為云洲而來的名字,而這只是他看的第一眼而已。

    畢竟,他的洲洲實在是太美好,也太像一束光了。

    而在這個陰暗又腌臜的上流社會里,又有那個人會不向往光。

    競拍開始后,會場上大部分人都沒有出價,只有少數坐在會場最后的賓客,小打小鬧地十萬十萬加著價碼,但明眼人都知道,這樣的數額是絕對得不到這幅畫的,真正的競爭,從第一個坐在前半會場的人喊出了“三千萬”開始的。

    三千萬的流動資金,哪怕對在場這些豪門權貴,也并不是一個特別小的數字,但所有人都知道,那幅畫作的主人配得起這個價格,在他名不見經傳時的第一幅畫都賣出了三千萬的高價,近期更是有近億的作品成交,更何況,他作為慈善晚宴的壓軸嘉賓,所拍賣的展品本也該達到更高的價格。

    但即便是這樣,坐在最前面幾排的賓客也依舊沒有出聲,在場的各位大多互相認識,因此此時也紛紛不動聲色地互相打量,猜測其他人究竟能為這幅畫出多少價碼。

    隨著價格不斷被抬高到了七千萬,前排的權貴們終于坐不住了。

    坐在裴冽不遠處的陳哲,率先舉起了“八千萬”的手牌。

    前面的人加價都是一百萬一百萬的加,而到了陳哲這里,直接就加了整整一千萬。

    在云洲的畫作上場前,所有拍賣品拍出的最高價格,也不過五千萬而已。

    前排的人們都很清楚,白熱化的競爭,才現在才正式開始。

    “八千二百萬。”

    “八千五百萬。”

    “九千萬。”

    “我出……一個億。”從某種程度上來說也算裴云洲的“老熟人”的陳哲緩緩從座位上站起,一面報出了這個驚人的數字,一面深情地凝望著臺上的云洲。

    第一排距離會場舞臺不過十余米的距離,從他的位置甚至能清晰地看清聚光燈下云洲纖長眼睫投射下來的細密陰影,就好像那柔軟漂亮的細刷直接蹭過掌心,激起一陣令人心晃神搖的癢意。

    恍惚間,令陳哲不自覺地想起那個夏夜,自己第一次見到露臺上的裴云洲時對方的樣子,明明一絲不茍地禁欲,但又有種清純的誘人。

    云洲并非沒有察覺到他滾燙的目光,但他也只作沒看見。

    陳哲就這么定定地站在那里,期盼著能從云洲那里得到一絲回應。

    在他看來,自己再怎么說,也比裴家和裴冽,要更有資格競爭云洲。

    裴家傷得他那么深,重獲新生的云洲理應看看自己才對。

    可是云洲完全沒給他這樣的機會。

    凝望著云洲的目光一點一點變冷,直至最終沉入谷底,可陳哲依舊沒想明白這是為什么。

    原本被他抓在手里的手牌“啪”的一聲掉落下來,打翻了桌面上的高腳杯,殷紅酒液一下子就將他白色的襯衫衣領弄臟,顯得落魄且不莊重,他身為陳氏的董事長,在如此重大的場合上這么失禮,已經是相當丟臉的場景了。

    衣領浸濕的陳哲一下子就慌了神,可是他腦子里所想的,卻并非是自己的失態,而是那個難忘的夏夜,他向裴云洲敬了一杯酒。

    有求于他的裴云洲以尊敬的目光看向自己,同時主動舉起了酒杯。

    容貌姝麗的青年咽下殷紅酒液后,仍有一點沿著側臉滑落下來,打濕了雪白的衣領,愈發顯露出旖旎動人的風景。

    而今天,這一切好像徹底地變了。

    敬仰的人變成了他,被酒液打濕了衣服的人也變成了他。

    可不同的是,那時候的裴云洲哪怕什么都沒有做,也令他恨不得當即就答應下來裴云洲所有的請求。

    而現在,哪怕自己已經拿出這樣高的價碼,云洲也不肯施舍給他一個憐憫的眼神。

    在觥籌交錯的大廳里,他好像成了眾目睽睽下的笑柄。

    而云洲只是漫不經心地想——

    不過區區一個億,又算什么呢。

    像陳哲這樣的人,又怎么會明白自己究竟錯在了哪里呢。

    哪怕幡然悔悟,也只把他當作可以競爭的所有物,又怎么可能得到他的眼神呢。

    第50章 為他競爭

    “一個億一次、兩次——”

    主持人的定音錘還未砸下, 秦冉峰就緊跟著站了起來,大概是吸取了陳哲的教訓,他的做法相比陳哲要聰明得多,至少在明面上更過得去。

    而隨著秦冉峰的站起, 陳哲也清楚地知道, 自己在這場競爭中,已經徹底喪失了資格。

    并不是他不能拿出比一點五億更高的價碼, 而是他已經在大廳上徹底丟了臉面, 這樣卑微又落魄的自己,又怎么有底氣去競爭這個或許可以接近云洲的機會呢?

    畢竟,云洲是那樣干凈、美好又純粹的白月光, 而白月光, 是永遠不會與腐爛發臭的泥為伍的。

    陳哲眼底最后一點希望的火光徹底澆熄, 他頹然地在椅子上坐了下來, 連座椅早已被打翻的酒液弄濕都毫無察覺。

    心一抽一抽地作疼, 但他也沒有選擇離席,而是強迫自己忽略身體的不適,一心想要留在這里,只為能更多地、也更久地看著他夢寐以求的云洲。

    如果離開了這里, 下一次再當面見到云洲又會是什么時候?

    這個可怕的問題以及相應的答案,他不敢去想。

    “一點五億,”秦冉峰慢條斯理地給出了自己的價碼, “云老師的筆觸鮮艷又細膩,我已經很久沒有見過這樣熱烈的作品了。”

    “我真的很喜歡這幅畫,希望大家能夠割愛, 讓我得到這個機會。”

    他語氣真誠,就好像當真只是為了這幅畫而來的一樣。

    只可惜, 在場大多數人都和他有著同樣的想法。

    從前裴云洲的艷色,在上流圈子里是心照不宣的秘密,在他還“活著”的時候,無數利益至上的商人都肯為他放棄利益;在他“死后”,每日流連于他的墓前,只為送上一束代表愛意的玫瑰的人也絡繹不絕,成了所有人求而不得的那抹月光。

    如今云洲以更耀眼的姿態重新出現在眾人面前——

    又怎么能有人肯當真“割愛”。

    只是,他們似乎都搞錯了,云洲從來就不是什么可以隨意轉讓的附屬品,他是一個人,他是所有人都只能仰望的,漂浮在云上的高高在上的小島。

    他不需要愛與割愛,只需要仰望而已。

    云洲對秦冉峰這個人并沒有多少印象,唯一的印象也只是從裴遠口中聽到的他的名字,估摸著大概是裴家為自己計劃的聯姻對象之一。

    但總之不論是誰,也都是無關緊要的人而已。

    他所能提供的價值,僅限于給自己的畫作出更高的價格,也順便讓他的名氣更上一層罷了。

    秦冉峰關于畫作的那番言論并未能如他所愿地引起云洲的注意,云洲的態度與其他人競拍時并沒有什么不同,秦冉峰心底生出些微妙的不安,但還是強迫自己鎮定下來。

    回想起在云洲還沒有離開裴家時所發生的一切,秦冉峰的心暫時定了下來。

    至少,在裴家、裴冽以及陳哲面前,他有相當的自信。畢竟,他可什么都沒有對云洲做。

    他也不過是在背地里向裴家明碼標價想要得到這位明珠一般璀璨的小少爺而已。

    舞臺上,云洲微微垂下了眼簾,不知在想些什么。這樣的動作在秦冉峰看來,莫名就有了些鼓勵的意味,他甚至忍不住開始幻想,如果自己當真得到了這幅畫,也得到了和云洲當面交流的機會,他又該對云洲說些什么。

    但秦冉峰注定是要失望了。

    云洲所想的自然不是他,而是要如何處理這筆款項。按規定,慈善晚宴所得的收入個人可以保留一半,剩下的一半需要投入慈善事業,可以交由主辦方打理,也可以自行安排,只要事后出具相關證明就可以。

    這幅畫現在就已經被炒到了一點五億的高價,最終的成交價也只會更高。雖然個人可以保留一半,但他現在既然不缺錢,公司也漸漸走上正軌很快就會有盈利,這筆錢他也就不打算自己留著,全部投入慈善事業,也算是將自己新生的喜悅分享到那些仍舊需要幫助的角落。

    云洲垂眸沉思了很久,這筆錢究竟要拿來做什么,二十四年的人生經歷在他眼前一幕幕倒帶,最終云洲決定,拿這筆錢來建設一座新的孤兒院。

    “孤兒院”其實是他非常害怕的三個字,少年時的記憶里只有痛苦,好像除了無邊的黑暗和打罵,已經什么都沒有剩下了。

    但少年時期的生活不該是那樣的。

    自己沒有享受過的快樂,應該讓別的孩子能夠享受。

    從某種角度上看,臺下這些人的想法其實一點都沒有錯。

    云洲不是像一束光,他就是一束光,一束讓所有人心生向往的光。

    只有光才會哪怕歷經磨難也始終溫暖明亮,也只有光才肯燃燒自己,照亮別處。

    但光是不會為任何一個人而停留的。

    雖然“孤兒院”是自己揮之不去的噩夢,但他也想為這個世界做點什么,建立一座嶄新的孤兒院,也未嘗不是在與自己的噩夢告別,讓自己獲得更明亮的新生。

    再次抬起眼時,云洲眼底的冰雪終于化盡,微微上挑的眼尾仿佛總算帶上了幾分笑意。

    他唇角勾起的弧度其實并不明顯,但唇邊漾起的清淺梨渦足以說明主人的心情不錯。

    舞臺下所有望著這一幕的人幾乎都要看呆了。

    云洲的笑分明很淺,但又好像比那幅五光十色的畫還要明媚,畫上任何一朵鳶尾花,也都不及他的秾艷漂亮。

    這個笑對剛剛出價的秦冉峰而言,無疑是一種默許,在那一瞬間他幾乎都要以為自己即將成功了,面上自然而然地浮現出了勝利者的姿態。

    與此同時,裴冽本就動蕩不安的心一下子跌落到了谷底。

    先前是給應許買藥,如今是對著秦冉峰笑,他的洲洲好像也不是像表面那樣冷漠無情。

    可是,為什么所有與洲洲產生了牽絆的對象都不是自己呢?

    灼燒的嫉妒之火,讓裴冽根本無法靜下心來分析具體的情況,他只知道,他的靈魂幾乎都要崩塌了。

    應許和秦冉峰又有什么好,又怎么值得洲洲付出真心!

    是,秦冉峰是沒能當面對洲洲做些什么,可那根本不是因為他不想啊。

    那不過是因為他久在國外,才剛回國而已。

    這樣才回國,只見過洲洲一面,就妄圖明碼標價將他占為己有的人不過見色起意而已,又有什么資格站在洲洲身邊,有什么資格讓洲洲對他露出笑意?

    一定、一定只是洲洲受到了蒙蔽而已。

    明明他對父母說的話難聽到了那種地步,完全把他當作可以用來交易的漂亮玩物,難道就因為他回國晚,還沒來得及當面對洲洲做什么,就能騙走洲洲的注意力嗎?

    心臟的絞痛此時再次發作起來,冷汗一下子就浸濕了裴冽的脊背,若非在白襯衫外還有西服的遮掩,恐怕連衣服都要變透而徹底失了體面。

    陰鷙的目光落在秦冉峰身上,哪怕秦冉峰出身上流世家閱歷無數,此刻也不免有了一絲如芒在背之感。

    他們所有人都很清楚,在這場沒有硝煙的戰爭里,不到最后一刻就沒有人會認輸,也沒有人會主動退出。

    裴冽深吸口氣,逼迫自己盡快拾起打碎了的靈魂,將注意力重新放在拍賣會上。

    不過是一個笑而已,沒有到最后,誰都不是贏家,自己還有機會,不能就這樣方寸大亂。

    裴冽自欺欺人地想道。

    只是秦冉峰勝利者的姿態并未維持多久,還沒等裴冽出價,前排的一個男人就站了起來,語氣淡淡:“三億。”

    男人名叫林巖,是明城最年輕的市委,而他本人更是出身名門世家,家境哪怕在今天的晚宴上也稱得上數一數二,他才剛剛站起,就將目前的競價直接翻了一倍。

    臺上的云洲瞳孔微縮。從前他并不認識這個林巖,但也算與他有過“一面之緣”。

    這個衣冠楚楚的男人,正是那日自己在墓園里見到的,在裴云洲的碑前擺上了一束嬌艷欲滴的玫瑰后,又俯身親吻墓碑的人。

    他思來想去,也沒有想起,作為裴云洲的時候,究竟與林巖有什么交集。

    他自然不會知道,就是在當時北城新區項目的招標會上,作為市委的代表的林巖第一眼就被他驚艷,在此之后,自然也就是順理成章地找到裴家,加入了這場卑劣的競爭里。

    林巖縱橫明城商政兩界,哪怕給裴家開出的價碼并不是最高的,但因為他的身份,裴父裴母一直將他視作最理想的聯姻對象之一,當初趁裴云洲昏迷給他量體裁制的訂婚禮服,甚至都曾過過了林巖的眼——

    只是最終他也沒能等到生日宴上裴家小少爺的回眸,等到的只是深夜里半山別院的一把大火,以及一塊冷冰冰的墓碑。

    北城新區是個很大的建設項目,前期投入由市政和裴氏共同完成,而三億,正是市政劃撥給北城新區的投資,林巖斬釘截鐵地報出了這個數字,就是希望它能喚起云洲的記憶,能讓自己也像前一個上臺的秦冉峰那樣,讓云洲也對自己露出一個明媚的笑意。

    但是他的算盤終究還是落空了。

    新生的云洲與從前之事再無半分瓜葛,根本不會因為一個微妙的數字就產生那么多的聯想,即便是產生了,也只會是厭惡的聯想。

    誰會留戀一個自己耗費大半心血、最終卻只給別人做了嫁衣的項目呢。

    林巖非但沒能得到云洲的回應,反而得到了對方一句——

    “林先生出價三億,還有人要加價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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