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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01章 碎片

    魈沒辦法做出評價,而鸞鳥也沒辦法回答應達小心翼翼的請求——雖然火夜叉的表情的確很可憐,但是沒辦法就是沒辦法。

    鸞鳥那雙以石珀雕琢的眼瞳便只是安靜地看著應達,火夜叉不得不縮了縮脖子,悻悻收回了自己的雙手。

    她戀戀不舍地看著近在咫尺的雪白團雀,它完全不知道危險和躲避,懵懵懂懂歪著腦袋打量著面前的夜叉,火夜叉抿平嘴角,終于還是沒忍住,試探著伸出一根手指,眼看著就能戳上團雀毛絨絨的小胸脯……

    “……我說,應達。”

    在這千鈞一發之際,金鵬的聲音冷不丁響起的那一刻,應達亦是一聲受驚的尖叫聲脫口而出,原本就在她手邊的團雀迅速跳起來飛高到了夜叉暫時接觸不到的地方,鸞鳥亦是張開羽翼離開了原本棲身的一片光潔巖石上,應達捂著瘋狂亂跳的心口,一臉幽怨的轉頭看著金鵬:“你嚇死我了……”

    “無論怎么想這話應該都是我來說吧?”少年有些無奈,應達有點心虛地訕訕一笑,這才發現對方雙手小心攏起,一個猜測呼之欲出,火夜叉雙手捂住嘴壓住了一聲小小的驚呼:“金鵬……!”

    火夜叉的臉上寫滿了欣慰的感動。

    我就知道你還是心里有我的!

    魈輕咳一聲,小心抬起了攏在一起的手指,一只閉著眼睛在他掌心閉目養神的雪白團雀安安靜靜縮成了一個團,好在剛剛一聲尖叫也沒有打擾到這一小團,少年將雙手遞到了應達的面前,聲音放得愈發輕柔:“你現在可以摸摸,但是這是大人做的,我們帶走還是不行的。”

    “——也可以讓你們帶走幾只哦,試手做了不少呢,我還沒有那么吝嗇。”

    伊萊恩的聲音在背后響起的那一刻,應達便看見金鵬原本寫滿了溫柔的瞳孔瞬間一縮,起身背手攏住掌心團雀一系列動作行云流水一氣呵成,他的速度太快,轉身站好的那一刻尚有幾縷輕軟發絲被細微且混亂的風元素力沖得不曾乖順回歸原位,看著便有些如同剛剛受驚的團雀一般驚恐炸毛的感覺。

    “……大人。”

    魈乖乖低頭,一副無比熟練的認錯姿態。

    “所以都說了……只是隨手做的靈性不強的造物罷了,也沒有自然生物繁衍的能力,帶回去當個能動的小玩具也沒什么,倒也不必這么小心翼翼。”伊萊恩一臉無奈,她很順手地拍掉了魈頭頂的幾片竹葉和他還有些飛舞的發絲,有點炸毛的鳥球重新恢復成沉穩持重的金鵬大將,少年神色鎮定,只是耳廓仍有些控制不住的淺淡紅暈。

    比起金鵬,應達便顯得要拘謹許多,俯身行了一禮,這才開口:“見過烈風之主。”她話音未落,幾只雪白團雀便安安靜靜落在了她的肩上,烈風之主在他們身上設置的術式來自于幾百年前的某只元素蛋,只是只需要吸收夜叉身上一點自然流淌而出的元素力便足夠。

    這須臾已經認主的團雀讓應達的臉部表情肉眼可見的速度迅速柔和下來,火夜叉控制不住的彎起眼睛,就連聲音都變得有些輕飄飄地,“那就多謝烈風之主的好意了……我們接下來就不打擾您了,先告辭了。”

    只是還不等應達轉身,她的手臂卻已經被魈抓住了。

    少年微微蹙著眉,不太贊同的看著她。

    “說好了的,應達。”

    火夜叉臉色一赧,卻是低聲道:“什么時候說好了……而且金鵬你這是做什么?”

    而另外一位烈風之主仍只是安靜看著他們兩個當著自己的綿拉拉扯扯,唇角掛了幾分淺淡笑弧的悠哉模樣,反倒是金鵬先一步轉頭看著伊萊恩,輕聲道:“大人,夜叉有事相求。”

    應達看向金鵬的眼中立刻帶了幾分哀求之色,金鵬卻在烈風之主的面前對他的同族血親展現出了前所未有的沉默強硬:他抓緊了應達的手腕,態度嚴肅地一時間到也不知道他現在究竟是當年被烈風之主救下的乖巧小戰俘還是巖王帝君麾下金鵬大將了。

    應達拗不過金鵬的堅持,只好猶猶豫豫被他拽進了林中別院,清凈小院中并無旁人,帝君換下神裝,一身常服坐在石桌旁慢悠悠地品茗賞花,看金鵬拽著應達進來,也是一臉平靜。

    蒙德的女王往來此地的次數太過頻繁,考慮到之前摩拉克斯在埃利亞的前科,理所當然地把這處別院的一半改成自己更加習慣的工坊,只是兩位仙眾夜叉剛剛跟著她的腳步進入工坊,魈就被伊萊恩按著肩膀推出去了,臨關門之前還不忘像是驅散幼貓一樣對他擺了擺手,“沒讓你們進來不許偷看。”

    魈站在門口還沒等說些什么,立刻被關門聲驚得一顫,他眨眨眼回憶起女王隨口說的“你們”,下意識轉頭看向了坐在石桌旁邊悠哉品茶的巖王帝君。

    ……應該不是在說這位,吧。

    摩拉克斯想了想,多拿出一只茶盞放在另一個位置上,溫聲道:“一起等吧。”

    魈:……

    所以還真是您啊。

    “不知為何,迭卡拉庇安對夜叉一族的情況了解反而比我更清楚一些,先前只是隨口說了一句,她就準備好了這么多……”帝君對著正襟危坐的魈笑了笑,說道:“不過她不想讓我看,無妨,等一下我們可以直接問問應達。”

    少年很矜持的點點頭,目光落在面前的茶杯上,聽見了自己有些慌亂且急促的心跳聲。

    對夜叉一族的了解更甚于帝君……

    那到底是因為,是不是因為……

    ***

    “——是因為金鵬的影響嗎,大人?”

    在并無幼弟在場的房間里,火夜叉終于解開了衣服遮掩的傷口位置,她的身體線條流暢且緊實,是屬于一位戰士的最完美的軀體,只是心口和腹腔的位置舊傷未愈,雖然用了藥物處理,仍然能看到一些暫時無法依靠夜叉強悍體質痊愈的傷口。

    可夜叉對此視若無睹,她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痛楚,此時只是滿臉好奇的看著一旁調試藥劑的女王。

    “有一部分是的。”伊萊恩溫聲道,她只讓應達進來,一來是因為她是女孩子不方便旁人觀看,二來也是因為她的情況算得上仙眾夜叉之中較為嚴重的類型,不好讓魈直接看到。

    有關業障的研究她并沒有放下過,如今親自上手檢查,也只是確定了她的猜想。

    與其說是詛咒,不如說是夜叉以自己的身體作為一種收攏污染的“容器”,以殺止殺固然可以清理絕大部分的業障和殘穢,可其中真正無法解除的那一部分,卻是以“業障”為名積累在了仙眾夜叉的體內,直至容器損毀,否則這樣來自血肉與靈魂的折磨只會日漸加重,永無休止之日。

    “蒙德的藥劑應該對你們沒有太大的作用了。”

    “哪有!”火夜叉很快就恢復了一貫輕快活潑的語調,笑嘻嘻地反過來安慰道:“您的藥治療外傷還是很有用的!凡人的藥劑對我們沒有用嘛,而且我們經常出戰,業障什么的早就習慣了……倒是受傷會麻煩,容易耽誤很多事情的。”

    伊萊恩并沒有多說什么。

    “摩拉克斯在找到我提起這件事的時候,我其實就已經有了個解決的方法。”

    應達一怔。

    “當然……本來這個方法并不是為你們準備的,兩邊的情況嚴格來說完全不同,但是意外的可以選擇同樣的方法來阻止——你明白我的意思么,這種方法并非你們慣常認知中的‘緩解’,更不是真正的‘解除’。”

    “我有些明白……但還是有點不太明白。”

    “簡單來說,就是‘狀態的靜止’。”女王溫聲解釋著:“你可以姑且理解為在更久之前,有一個已經滅亡的種族,他們會因為一種來自靈魂的污染而被迫走向毀滅,毀滅的結局便是與污染同化……我想如果是你們的話,應該不難理解這樣的說法。”

    應達抿起嘴唇,點了點頭。

    夜叉承受業障最好的結果是自盡而死,但是更有可能是被瘋狂的意志奪取理智甚至反過來傷害自己所愛之人……真到了那一天,倒也不知道是不是該說他們也是污染的一部分了。

    “我研究最久的術式之一,若將其一部分性能做調整簡化的話,那么可以分離出一種碎片埋在你們體內——我之所以說是‘狀態的靜止’,就是因為碎片可以將你們此刻的狀態徹底固定住,你們所遭受的污染不會再有所增長,但是相對的,現在的疼痛與已經承受的污染也無法再度祛除。”

    火夜叉怔怔聽著,她摸了摸自己的小腹上尚未痊愈的傷痕,有些猶豫地問道:“也就是說,我現在的傷口無法愈合……但如果我繼續下去,也不會積累更多的業障?”

    她得到了一個肯定的答案。

    “……”

    應達沒有立刻回答,她反復摩挲著自己的小腹,有些發呆。

    ……好厲害啊。

    她怔怔想到。

    就算不是為了夜叉專門研究的術式,就算不算上與帝君勢均力敵的那些年,單純看她現在的能力……果然還是好厲害。

    火夜叉緩緩吐出一口氣,她主動躺了下來,并放開了自己的雙手,對著伊萊恩露出自己毫無防備的柔軟小腹。

    “您說的那個術式,請您在我身上試試吧。”

    應達微笑著說道。

    “我是兄弟姐妹之中污染最嚴重的一位,若是我能夠接受的話,那么我想他們也沒有問題。”

    可是女王沒有立刻行動。

    “你想好了么?這會很痛苦——比你想象得痛苦的多,你身體與精神的時間也許就將永遠停留在此時此刻,你可能會在未來的某一天開始懷疑今天的選擇:如果不是我的話,那么你應該可以享受更加純粹的快樂,更加單純的幸福,而不是帶著今日保留的痛苦延續下去……除非你取出碎片,不然你就永遠無法得到解脫。”

    “溫柔的女王陛下……我都不知道原來您是這樣的性子,您在擔心什么不存在的事情呢?”應達哼哼笑起來,聲音里帶了幾分自得的驕傲,洋洋得意的說道:“我可是巖王帝君麾下的火鼠大將,我在帝君那里承諾的東西要遠比您擔心的嚴酷的多,怎么可能會因為這種程度的絕望就憎恨您呀?”

    她伸手輕輕拽了拽伊萊恩的衣袖,小小聲地說道:“不瞞您說,我現在都有點嫉妒當時的金鵬了。”

    伊萊恩沉默了許久,卻是伸手摸了摸應達的頭頂。

    應達感覺女王的臉上似乎藏著什么太過沉重的秘密,她下意識反復撫摸著自己的小腹,想要安慰一下那雙忽然變得無比冷漠的眼睛。

    那雙眼睛……不該是這樣的溫度。

    “沒事的,陛下。”她放軟了聲音,小聲說道:“您所說的那個種族我不知道,但是有您這樣尊貴的人物愿意盡心竭力為他們研究這么重要的東西……他們應該也很感激您才對吧?”

    這一次,女王的手在半空中停滯了一瞬,才對著應達點了點頭。

    “當然。”

    她微笑著回答。

    “……他們為我舉辦了一場無比豪華的慶祝宴會呢。”

    第102章 承諾

    妖精國的宴會自然是極為奢華的。

    因為給出了珍貴的術式,因為解決了他們漫長的痛苦。

    所以純粹的妖精們會回以純粹的喜悅。

    【妖精的女王開口請求】,【妖精的王后才會點頭同意】。

    王后選擇聽從女王的要求,而非回應了他們的祈愿。

    但是我們還是要舉辦宴會呀。

    最美的妖精這樣建議道。

    不要吝嗇魔力,不要吝嗇笑容,他們拿出最好的器物,最好的環境和最好的美食。

    要好好地招待妖精國最初的女王,要好好地感謝妖精國最美的王后。

    在宴會的最后,妖精們會為了王后獻上曾經敬獻神明的珍貴美酒。

    ……

    ……啊。

    是的。

    至少妖精是純粹的、行動全然發自本心的存在,所以愿意認真說出口的事情,他們也都的確認認真真做過了。

    沒什么好遺憾的,也沒什么好后悔的。

    ——至少現在,這些術式是遵從她自己的想法,用在了她自己選擇的對象上。

    但是比起妖精們的坦然接受和滿臉喜悅,夜叉的反應卻要顯得局促拘謹的多。

    “這太珍貴了……”

    應達是第一個,她承擔的是被實驗和全然未知的風險,所以她可以坦坦蕩蕩大方接受女王的好意,可其余幾位仙眾夜叉卻在仔細檢查過火夜叉的狀態后對后續的幫助表達了不同程度的拒絕,反應最幼稚的是金鵬,這孩子在其余同胞反復拒絕彼此謙讓的時候成了最后選擇的對象,不約而同地選擇讓他作為第二位被種植碎片的仙眾夜叉過去——

    夜叉們不介意自己的命運,卻不希望曾被惡神俘虜過留下漫長夢魘的金鵬無法好好長大,他們已經感受過的事情金鵬還有太多沒有來得及去理解,他不該早早地被業障吞噬所有的快樂,至少現在,他還能享受很多。

    魈結結巴巴站在那里,最后卻以“大人消耗過大我等等再來”的理由狼狽逃開,浮舍和彌怒滿山抓人,然而仙眾里最靈巧迅捷的夜叉第一次跑的沒了影子,留云借風偶然路過幾次,都誠懇回答自己連個影子都沒見到。

    在這件事情上,帝君卻是一副明目張膽甩手掌柜的態度。

    “我何時有能力可以約束迭卡拉庇安的行為?”面對自己麾下夜叉們委婉的請求,巖王帝君卻是一臉的無奈:“她愿意出手幫忙,于公于私,于情于理,我似乎都沒有替你們出面拒絕的必要。”

    浮舍重重嘆了口氣,滿臉無奈苦笑。

    他當然知曉這兩位大人的好意——

    可是……還是那句話。

    太貴重了,真的。

    這可不是什么單純用金錢寶玉就能換來的東西,蒙德的女王說的輕描淡寫,但是這種術式已經幾乎可以說是接觸到風暴之外名為時間的權柄,夜叉們不知道女王的能力是否真的如此夸張,可他們至少知道,這種東西的消耗和隨隨便便捏幾只雪白團雀可是徹徹底底的兩回事。

    最后,浮舍選擇親自出面。

    伊萊恩聽了半天騰蛇太元帥極具璃月風格的一籮筐客套話,最后終于總結出來他的中心思想,無非就是這套術式的代價太過沉重,應達已經被種了碎片所以沒辦法了,金鵬和她親近,出手再幫這一個也正常,但是其他的仙眾夜叉實在是想不出來自己承受如此大恩的理由,有道是無功不受祿,他們身為巖王帝君麾下大將,不敢受女王大恩。

    女王沉思片刻,她看著浮舍恭順垂下的頭頂,幽幽開口道:“在我還在芬德尼爾的時候,摩拉克斯曾經給我寫過一些東西。”

    浮舍不知對方為何忽然提起這樣的事情,但是他沒有詢問,只是安靜聽著對方繼續說道:“那個時候我剛剛失去了陪同我建立蒙德最初也是最重要的一批臣子……他們只是人類,沒有長生種的實力和壽命。”

    “——細想想,那應該就是屬于魔神的‘磨損’……或是‘業障’了吧。”女王轉過頭,聲音里多了幾分無奈的笑意:“而那個時候的摩拉克斯,卻在想方設法勸我不要太過沉浸在這樣的情緒里,人類的生老病死無可避免,總歸是要看開的。”

    浮舍有些干巴巴地安慰道:“帝君也只是好意……”

    他試圖解釋,卻在女王斜過來的一眼瞬間閉嘴,女王冷笑一聲,毫不客氣地評價道:“他就是塊石頭。”

    浮舍:“……”

    我不和您爭這個。

    “石頭本來就是硬邦邦,他一貫如此,倒也不覺得唐突。”

    意料之外的,伊萊恩的語氣并沒有多少惱怒之類的情緒,她似是嘆了口氣,才說道:“蒙德和璃月的情況不同,從歸離集到如今的璃月,仙眾,夜叉,魔神,跟隨在他摩拉克斯身邊的大多是壽數漫長的長生種……但是蒙德,幾乎可以說是人的國家。”

    這就是最大的區別了。

    “與璃月不同,我的身邊已經不剩多少不變的存在了,騰蛇太元帥。”蒙德的女王放緩了語氣,溫聲說道:“而不太巧的是,你們的巖王帝君就是其中一位。我已經很習慣了他那石頭腦子,若是因為某種磨損而讓他的性情發生變化,璃月會變得如何我不清楚,但是我會很困擾。”

    浮舍抬起頭,目光有些怔然。

    “您的意思是……”

    “我不希望看到他也會變了樣子。”女王很平靜地說道,“他不需要理解蒙德已經經歷過的磨損,余也不想在日后看到一個不再是我熟悉的摩拉克斯。”

    浮舍長久的凝視著烈風之主的眼睛,他緩緩張了張嘴,卻又在下一秒忍不住重新抿平嘴角,最后,騰蛇太元帥也只是滿臉肅重地同她深深行了一禮,低聲告辭了。

    第二天清晨,巖夜叉彌怒孤身一人前來拜訪,同她行了一禮。

    “陛下。”

    伊萊恩注意到他換了稱呼,微微挑眉。

    彌怒眉眼含笑,笑容恭敬又溫和:“帝君是帝君,我等稱蒙德的女王為陛下,并不矛盾。”

    他彬彬有禮,態度謙和。

    這也是第二位被種下碎片的仙眾夜叉。

    之后是第三位、第四位……夜叉們沉默卻又滿懷敬意的接受了烈風之主的這份好意,卻也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的手足無措。

    *

    如此重恩,輕描淡寫的幾句感謝絕對不夠表達他們的感謝,伐難卷著自己的鬢發,她的身邊放著自己的儺面,在種下碎片之后,水夜叉再也不會在平日里刻意避開這面承載了無數殺戮詛咒的面具。

    能做些什么呢……

    能做些什么,才能最大限度的同那位大人證明他們的感激呢。

    應達撫掌笑道:“那就舉辦一次宴會如何?說起來,蒙德之主來了這么多次,她還沒有見過璃月風格的宴會吧?”

    “是說敬仙典儀嗎?”

    彌怒有些不太確定,應達立刻搖頭,否認道:“怎么會是那種規規矩矩一板一眼的東西啊?對方可是蒙德的主人,自然是喜歡更加輕松自在一些的自由環境,大家聚在一起玩一玩就好了嘛?”

    彌怒感覺應達的意思有點是像再說璃月的飯局……但是那種氛圍他也不確定蒙德之主能不能接受,不過這的確是個不錯的建議,夜叉們開始著手準備,其余的仙人們也是清閑了許久,難得有個理由齊聚,自然是欣然應約。

    ——至于這里面最重要的那位客人,自然也是要璃月最尊貴的東家親自去請的。

    ***

    “……邀請我去參宴?”

    摩拉克斯同坐于石桌旁邊逗弄團雀的伊萊恩提出這件事的時候,女王的反應有些奇怪。

    她沒有立刻表現出自己的態度,摩拉克斯站在她的旁邊,看著她的手指無意識擺弄著手邊的一塊靈玉。

    過了半晌后,她才重新轉過頭,極為平靜地問道:“你想我去?”

    摩拉克斯沒有馬上點頭。

    “這應當是以你的意見為主,伊萊恩。”

    “你是主人家,你若是需要我去的話,我去也是可以的。”

    ……她沒有直接回答自己的問題。

    摩拉克斯安靜地凝視著伊萊恩冷淡的側臉,他莫名有一種感覺:至少此刻,他如果當真開口堅持邀請她前去,她是一定會去的。

    帝君的思索不過一瞬,便撩開了衣擺,在她的旁邊坐了下來。

    女王轉頭看了他一眼,冷漠的眼中終于多了幾分鮮活的詫異之色。

    “仙人齊聚本就是放松的,我若是去了,說不定大家反而還有幾分拘謹之意。”摩拉克斯對她笑笑,已經伸手端起了桌上的茶壺,笑道:“只是宴席上應當還有真君珍藏的仙家美酒,沒能讓蒙德之主親自嘗嘗,多少還是有些遺憾。”

    伊萊恩沉默片刻,才低聲道:“……我不愛在這樣的場合喝酒。”

    “無妨。”摩拉克斯也跟著放輕聲音,溫聲道:“今日我們可以以茶代酒。”

    風過竹林,鸞鳥啼鳴。

    無關酒宴的歡歌與笑聲,沒有耀眼的妖精和醇濃的酒香。

    有的只是風聲,鳥鳴聲,荷風送香氣,竹露滴清響。

    她垂眸看見茶盞中倒映的一輪皎白明月怔怔出神,忽然起身走向了另一個方向,摩拉克斯并未開口詢問也并未上前同行,只是滿眼溫柔地看著她走出別院,循著風聲與曲樂共奏的清雅韻律,來到了垂下一片清冷月光的林中。

    ——夜叉儺面于月下肅立,只是這一次,他們覆上儺面的理由,與過往卻有一點小小的不同。

    不是為了殺戮,不是為了戰爭,并且這也是第一次,并非為了巖王帝君。

    以月為引,與風同舞。

    這是夜叉獻給烈風之主最高的敬意,也是在契約的國度上所許下的來自夜叉一族最鄭重的一份承諾。

    ——恩義不敢忘。

    ——日后凡有需夜叉之處,愿赴湯蹈火,在所不辭。

    第103章 噩夢

    對于夜叉的儺舞,蒙德的女王大概無法給出最精準的評價。

    但是也許是因為月色太美,樂聲太柔,就連竹林風聲也為這夜間雅景的增添幾分靈動意趣,即使沒有飲酒交談縱聲歡笑,伊萊恩也覺得這是她所經歷過最好的宴會了。

    ……還不賴。

    竹林的風聲吹散了縈繞在耳畔夢魘般的笑聲和那些聒噪的奉承之詞,已經回到寢宮的女王從落地窗看見天空仍未降落的月亮,有些少見的發呆,蒙德與璃月相距千里,可此刻仰頭看著天空,卻也能共賞同一輪明月。

    “哦~今天回來的有點晚呢~”

    溫迪即使已經變成少年模樣,可回到高塔寢宮卻還是風精靈時期不走正門的壞習慣,他笑嘻嘻地對伊萊恩擺擺手,沖她比劃了一下手里的蘋果酒:“給你看看我今天努力工作的成果,要不要一起嘗嘗?”

    他只是隨口說說,他每拿到點什么好東西見到伊萊恩的第一反應都是和她分享,只不過女王陛下對酒興致始終不高,明明是蒙德稱得上美酒的國度,可這里的女王卻稱得上這個國家里最不愛喝酒的人之一了。

    這次溫迪也只是習慣性開口問了一句,伊萊恩看著他手里的瓶子,時間長得讓溫迪開始反射性回憶自己這段時間是不是當著她的面喝得太多,以至于不知何時又快到了規定指標,可伊萊恩沉思片刻,居然真的點了點頭。

    “先倒半杯給我吧。”

    溫迪腳下一個趔趄,險些沒從窗戶上翻下來。

    “怎么了怎么了?”他從窗戶上跳下來,放好酒瓶快步跑到伊萊恩面前,滿臉憂心地伸手捧著女王的臉頰上下打量起來,無比嚴肅的問道:“在璃月吃錯什么藥了,還是受了什么刺激了?”

    伊萊恩任由溫迪捧著她的臉頰上上下下左左右右仔細看了一遍,直至少年對視上那雙愈發冰涼的眸子才訕訕一笑縮回了手,“我這不是擔心你嘛。”

    他看著伊萊恩面無表情坐回椅子上,這才滿臉殷勤的幫忙倒了半杯的蘋果酒遞過去,見她居然真的端起杯子嘗了一口,溫迪動作一僵,一時間臉上的表情也說不上是好是壞。

    “真的沒事嗎?”溫迪在她旁邊蹲了下來,女王換上了更加輕便的睡袍,這讓他能直接摸到她的手臂,剛剛她的臉頰就有些涼,此刻手臂的溫度也有些偏冷,伊萊恩不喜歡身邊東西變化太多,這從她幾百年里都習慣讓阿莫斯負責身邊一切瑣事就看得出來……突然改了某個習慣,往往代表著她做出了某個特別的決定。

    “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溫迪。”女王不打算和他說的太過清楚,摸了摸他的額頭,笑道:“我只是忽然想試試而已。”

    “……好吧。”溫迪勉強算是接受了這個答案,并按著她的要求留下了那瓶度數不高且口感清爽的蘋果酒,他思考片刻,便出去對著今夜巡邏的高塔騎士和其他神官叮囑了幾句,伊萊恩的情況有些奇怪,他不想讓人來打擾她卻又有些不太放心,所以打算親自守在這里,至少能安心幾分。

    在他的印象里,她幾乎從不沉溺酒精。

    但是今晚也許可以作為一次特別的例外。

    女王這樣安慰著他,也的確是這樣想的。

    能被溫迪看中的酒自然也是極好的,伊萊恩安安靜靜喝完了一瓶也只感覺到了一點恰到好處的微醺,她安靜等了片刻后才緩緩起身,只是沒有放下窗簾,而是打算與月色一同入眠。

    不知何時,窗外多了安撫入眠的輕緩琴音,青色的吟游詩人屈膝坐在窗外的樹枝上,輕輕彈起了如柔風般溫和的無名小調。

    在做好自己的安排以后,溫迪沒有再去打擾伊萊恩,他滿心希望對方可以在恰到好處的微醺醉意中得到一次無夢的好眠,只是他當他開始放緩彈奏的速度的時候,卻注意到床榻上的女王像是陷入了什么難以忍耐的夢魘,就連流連在花園的和煦柔風也開始變得躁動不安,只是還不等他去看看到底怎么回事,陌生的腳步聲已經出現在了女王寢宮的門口。

    溫迪彈琴的手指倏然一頓,瞬間望向門口方向的目光更是前所未有的冰冷嚴肅。

    ***

    “陛下?”

    青年的詢問聲在門口響起,回應他的卻不是女王的聲音,夜風吹開了走廊的窗戶,身披銀白大氅的年輕人緩緩抬起頭,看著迎風立于窗外的巴巴托斯,卻只是一臉的波瀾不驚。

    “我可是說過,今晚的女王不需要旁人來打擾的。”容貌清秀的少年詩人徐徐落下,只是他笑得溫柔可愛,卻也沒幾個人會真的覺得他就是這么個和外表一樣的柔弱少年,那雙青玉一樣的眼睛微微彎著,溫迪好脾氣的問道:“所以你是怎么上來的,沙爾先生?”

    “您如果想要解釋的話,那么我可以說:白樹受女王的力量哺育才得以重生,芬德尼爾人的意志便是白樹的化身,我等血肉鏈接白樹的本源……您大可不必如此看著我,小殿下,簡單來說我只是通過白樹感知到王的痛苦,一時擔憂,才想要過來看看情況。”

    溫迪的笑容沒有變化。

    “女王陛下我會好好保護的,就不勞煩沙爾先生這樣殷勤了。”

    年輕人便很溫順的點點頭,恭敬地行了禮:“那么,我就先退下了。”

    直至風確定已經送走了芬德尼爾的背影,溫迪的笑容才從臉上消失。

    ——這不是個好兆頭。

    他想。

    在某種意義上來說,能通過白樹本源間接了解到女王情緒變化的信徒,要遠比伊萊恩此時的噩夢更加危險。

    他若是如同勞倫斯那般立刻反駁拒絕,那么溫迪反而還會冷靜一些——可他沒有。

    如此敏銳,如此迅速,卻又如此擅長隱藏自己的本心在所有人面前展現出毫無抵抗性的溫馴,溫迪感覺到自己的肋骨之下有些因緊張而生出的陌生隱痛,他皺起眉,看了一眼緊閉的寢殿大門,最后還是選擇追著沙爾離開的方向過去看看。

    當他借著夜風的幫助終于找到了那年輕人的身影的那一刻,同時也是心臟倏地一沉。

    ***

    沙爾·芬德尼爾孤身一人站在王城最古老的那株梣木之下,不遠處就是最為喧嘩熱鬧的廣場和街道,但是梣木附近始終是被結界和守衛所保護的,他不知道用了什么樣的方法進入其中,正俯視著地面上盤根錯節的古藤和深色枝干,當他想要俯身撫摸梣木的時候,身后卻有人打斷了他的動作。

    “蒙德最為尊貴的圣樹,不允許旁人如此僭越。”

    沙爾的手停在了半空,他回頭看著開口的對象,臉上終于露出了一抹略顯奇異的微笑。

    “……勞倫斯大人。”

    他的笑容很奇怪,非常奇怪,像是一種非人的存在借著這年輕人的□□在生澀的模擬人類的笑容弧度,遠遠不比在女王面前那般靈動可愛,勞倫斯盯著那蒼白高瘦的年輕人,看見他走出禁忌的范圍,緩步來到自己面前。

    “您若是當真覺得我僭越,就不會只是開口阻止我,而是直接命令衛兵把我抓起來了。”

    勞倫斯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我現在也可以這么做,沙爾先生。”

    他很平靜地答道,可沙爾卻只是笑著看著勞倫斯的眼睛,像是透過這層矜持又傲慢的遮掩,看透這位高高在上的貴族老爺最瘋狂的本質。

    “若是來的是其他的大人我可能會信……可是您舍不得我這身珍貴的血肉被浪費的,大人。”

    沙爾微笑著說道。

    “若要說這里有誰是最想把我扒皮拆骨、徹底切開仔細看看每一寸骨骼和神經走向的,那么不會是我的敵人,而是您才對。”

    “……”

    勞倫斯沒有說話,可他額角青筋微微顫動,下頜線也跟著繃緊了幾分。

    沙爾很清楚,這一句話就足以讓這個男人動了殺心。

    “有些可惜,但是這兒不是適合說話的地方呢,大臣。”

    蒼白的年輕人露出奇異的笑弧,壓低了自己的聲音:“我會同您走的,因為在某種意義上,我可能還會和您站在同一邊。”

    勞倫斯面無表情地看著他,下一秒,這位最初的財政大臣轉身背對著他,卻是對著自己的親信低聲囑咐道:“帶他上車。”

    沙爾任由勞倫斯的仆從抓住了自己的肩膀和手腕,年輕人自始至終都只是垂著頭,唯獨唇角笑弧愈發明顯。

    ——他知道的,第一步,自己已經成功了。

    ***

    若說蒙德的王城有哪位的意志是最堅不可摧的,那么哪怕是那位備受偏愛的小殿下也比不過勞倫斯的狂熱虔誠;

    可若說這里面有誰的精神是最脆弱最容易擊潰的,卻也是這個男人。

    看吧。

    讓他愿意好好聽自己說話,就是這么簡單的事情。

    “你剛剛說的話,到底是什么意思。”

    “字面意思,大人。”被沉重生銹的鐐銬“招待著”鎖在了勞倫斯莊園地下的暗室里,沙爾的表情卻仍然稱得上十一分的輕松自在,“比如說,堅持對王的忠誠。”

    他聽見一聲滿含嘲諷的冷笑。

    “我需要你這種剛剛下山的毛頭小子?”

    “當然。”沙爾滿不在意地回答著,“畢竟您的身體已經快到極限了吧?不要說和過去那樣騎馬拉弓的輕松自在,單單是保證不要在陛下面前露出□□腐爛的味道就要費盡心思了吧?”

    ——年輕人感覺到壓抑且真實的殺意,有那么一刻他毫不懷疑,若非他這身血肉還算有些價值,那么單憑這一句話,他就會被這個男人徹底的挫骨揚灰。

    “我們來做個交易吧,勞倫斯大人。”

    沙爾的聲音仍然沒有任何的起伏。

    “您來聽我說完我想說的,我的這身血肉便可任由您隨意取用研究。”

    這是個極不對等的要求,即使勞倫斯能保證成功之后完美掩飾這小子的“去向”,卻無法理解他為何會許下如此夸張的承諾。

    “……為什么。”

    沙爾重新抬起頭注視著勞倫斯的眼睛,他的臉上再一次浮現出了那種仿佛非人的、扭曲又奇異的微笑,被鐐銬扣住喉頸的年輕人看著勞倫斯的那一刻,似乎他變成了某種不可窺探的深淵,而坐在他面前這個居高臨下俯視著自己的男人,便是即將墮落的獵物。

    “真是個好問題,勞倫斯大人。”

    “不過您如果非要一個答案的話……那么現在我只能說,只有芬德尼爾人一直在做噩夢的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勞倫斯大人。”

    真的,太糟糕了。

    特別是當他看著蒙德王城的所有人肆意享受著無夢的安眠,度過無數個美好又純凈的夜晚,他就會發自內心的覺得——

    太糟糕了。

    ……這些旁人眼中最為美好的一切,卻糟糕得令他惡心。

    第104章 最初的價值

    芬德尼爾人的生命,是依靠鏈接白樹的本源才得以延續。

    天空毀去一切鮮活的生機,而賜下新生的力量和機會的,卻是烈風的君主。

    如今得以在土地上重新站直身體的芬德尼爾人,究竟是身披人類血肉蔓延而出的白樹意識,還是得到了白樹的意志才行走在人間的人類?

    那不重要。

    所有的芬德尼爾人都會這么說。

    那已經不重要了。

    他們連通了樹的本源,分享了樹的意志,得以窺見白樹曾經賜予王室的預知夢境,所以他們也會提出一個疑問,無比迫切地需要蒙德人來解決——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群山的舊國尚且獨立的年月,白衣的祭司曾經遵循過白樹的啟示,尋求過蒙德女王的幫助,那可真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了呢……在蒙德真正的初代還最活躍的年代,女王的初代首席騎士親自帶走了最早的那一根白樹的枝條。”

    勞倫斯自然也有那段記憶。

    那個時候的蒂娜·古恩希爾德仍是意氣風發的年紀,他現在仍然記得那個女人的頭發,她的眼睛,還有她的劍——那是王最初予以全部信任的利刃,當時他甚至還開玩笑地問過,是不是殺光了芬德尼爾的王室換上了蒙德的自己人,這才用極低的報酬換來了如鹽堆積的星銀礦石。

    自然不是。

    只是比起心性易變的山外之人,芬德尼爾人會永遠記得女王的恩德,并為此心懷感激。

    白樹也是如此。

    祂是如此熱烈又純粹地感激著那位大人,感激著那位大人種在祂身邊的梣木樹枝,感激著她愿意讓自己以她的力量作為支撐,感激她的溫柔與慈悲,讓自己重新舒展如銀的枝葉,庇護祂所深愛的群山。

    所以祂送出曾經只送給了王室的恩賜。

    所以祂毫不猶豫地獻上了最初的預言。

    所以當祂庇佑的山民得以走下群山的時候,迫不及待地希望這繼承了王血的年輕人可以去看看蒙德的土地。

    “但是這么多年過去了……勞倫斯大人。”

    沙爾抬起眼注視著面前的勞倫斯,臉上甚至還能帶著柔軟的、輕松的笑意。

    “——這么多年過去了,蒙德人居然仍然只知道那份預言的簡單幾句話啊。”

    金碧的城池,連天的高塔,為其至高的王獻上白枝與靈玉的寶冠。

    ……憑什么呢。

    沙爾·芬德尼爾·伊蒙洛卡,他從幼年開始便伴隨著絕望的噩夢,他看見冰雪覆蓋的舊宮,看見枯朽如死木孤獨守在宮殿附近的老者,看見冰封的玉座上空無一人,只余下女王的寶冠。

    蒙德……

    他的王所深愛著并執念至今的蒙德,讓芬德尼爾唯一的救主選擇殘忍地離開他們也要重新回歸的蒙德……

    蒙德若真的如王憐愛他們一般愛著他們的王,女王最后的王冠為何會與芬德尼爾的舊宮冰雪常伴?!

    “……你什么意思。”

    勞倫斯的聲音嘶啞又干澀,他的喉嚨像是被無數的刀刃攪碎又重新囫圇拼湊出聲帶的輪廓,發出的聲音也顯得像是個扭曲的怪物:“預言還有后半,你是什么意思,這到底是什么意思……!?”

    沙爾看著男人癲狂的姿態,卻只是有些無趣地垂下眼,喃喃念起如今每一個芬德尼爾人都能熟稔背誦的預言。

    “直至如劍的光塔重新錨定地上一切的起始,直至暴怒的風暴卷碎試圖滅亡人間群星的末日,白枝與靈玉的寶冠終將自高塔墜落人間。”

    “……我們不懂,勞倫斯大人。”

    無論是芬德尼爾人,還是白樹,他們都不懂。

    最直白的預言已經擺在所有人的面前,白樹已經能窺見女王隕落以后冰雪永存的末日,為何蒙德人還能如此肆無忌憚的歡笑舞蹈,縱酒高歌?他們得以享受無夢的安眠,而白樹的絕望卻無法被蒙德所知曉,祂最后祈求的呼喊更是被屏蔽在了蒙德的安穩平靜之外的風雪之境。

    王拒絕聆聽祂的祈愿。

    啊……

    請不要這樣。

    烈風的君王,群山的神明,我等存在且唯一存在的偉大救主。

    祂唯一能做的就是竭力舒展自己底下的根脈,芬德尼爾人愿意獻上他們的血肉供養白樹遠超常規的生長速度,只要祂能更加靠近女王一點,為她獻上自己一點自己微薄的力量。

    然而祂在今夜終于觸碰到了女王真正的意識,清冽的美酒帶來的微醺醉意打開了女王封閉的自我,祂從連同的循環里感受到了王隱藏至今的沉默痛苦——像是在這無盡的歡愉夢中保持著最后殘酷的冷靜,在萬千頌歌中清楚看見未來自己隕落的結局,可她的目光仍然如此溫柔,還是會為了宴會上最真誠的笑容喝完手中的一杯酒。

    再度吹起的風雪將掩蓋一切,

    吹散吧,吹散吧,直至融化的雪洗去王座上最后的血跡;

    消失吧,消失吧,直至不散的風磨損記憶中最后的星辰。

    “……你們是被拋棄的存在,蒙德人,她會在未來做出同樣的選擇,像是芬德尼爾不得不看著王離開群山一樣,蒙德也注定會迎來那樣的一天。”

    年輕人凝視著勞倫斯的眼睛,微笑著,一字一頓的說道:“王選擇了你們此時的安穩,也為你們選擇好了無王的未來,而在不知道多久之后的某一天,蒙德甚至連保存女王寶冠的權力也將會剝奪……”

    沙爾的聲音被迫戛然而止,他呼吸和說話的權力被徹底剝奪,毫不懷疑下一秒就會被這雙顫抖卻瘋狂的手徹底捏碎喉嚨,可年輕人的臉上卻出現了滿足又愉悅的笑容,深淵已經打開了裂隙,而失去了駐足之地的人類只能絕望的在此墜落。

    勞倫斯看著他已經漲紅的面龐,一時間竟然不知道,究竟是自己這即將腐爛的扭曲怪物更可怕一些,還是這身披人類皮囊的年輕人更可怕一些。

    我期待著那一天,勞倫斯大人。

    鬼使神差之間,勞倫斯想起了神官阿莫斯某日疏離冷漠的眼,和她當時所說的卻不曾被自己放在心上的惡毒預言。

    “我期待著您這樣傲慢、盲目又愚蠢到可憐的男人,真正被王毫不猶豫扔在身后的那一天,到底會露出什么樣的表情。”

    “不會的……”

    沙爾感覺到喉嚨上的手挪開了,這傲慢又冷漠的男人終于像是一只不得不蜷縮在角落里的狼狽棄犬,他捂著自己的臉,神經質地抓撓著這張仍稱得上俊美的面容,發出語無倫次的癲狂囈語:“不會的……我是王最信任的臣子……王不會扔下我的,我是最后的初代,我不會和那群愚蠢的家伙一樣早早死去,我會為了她活到最后,王會愛我的,她會愿意愛我的……”

    年輕人歪著頭看了一會,便興趣缺缺的挪開了自己的視線。

    什么財務大臣,最初的臣子,勞倫斯家族如同夢魘般恐怖的家主啊。

    不過就是一條不愿意接受現實的可悲瘋狗罷了。

    但他還是撐著地面爬了起來,喉嚨很痛,好在不耽誤說話,女王留給初代的權力是有限制的,但是仍然稱得上是獨一無二的特權,這也是勞倫斯為何有膽子能直接把他抓走后私自處決也不擔心女王問責的理由,沙爾的確是最后的王血,但是還是比不過初代留給女王的價值。

    年輕人摸摸喉嚨,嗤笑一聲。

    可這樣反而更好。

    若非如此,他也不會越過那么同樣手握大權且會對長生瘋狂的臣子,獨獨選擇挑選這位勞倫斯大人——如果真的是讓他和那群怪物一樣精明又強大且還會無條件信任女王的初代說這種話,怕不是剛剛開口的第一句就要被那位首席騎士笑瞇瞇的把腦袋切下來了。

    勞倫斯從那一刻開始便是被防備的,他現在其實也是被防備的。

    當年那位首席騎士,究竟用了什么手段才讓這條瘋狗乖乖安靜了這么多年啊……

    沙爾的好奇只存一瞬,還不等他仔細想想,就對上了勞倫斯已經恢復冷靜的眼睛,他畢竟還只是個年輕人,再怎么聰明又狠得下心,真正人間閱歷比起面前的老怪物仍然還只是個小崽子,沙爾的心臟抽搐了一下,感受到白樹的力量正在體內正常的流淌,這才勉強安靜了下來。

    “你已經說完你想說的了,小子。”

    那狼狽丑陋的癲狂之態已經被勞倫斯重新收斂起來,他扶著墻重新站起來的那一刻,高大身軀垂下的陰影讓沙爾都有些罕見的笑不出來:“那么,正如閣下之前所說:我聽完你說的話,你的這一身珍貴血肉就將盡歸我所有了。”

    沙爾單薄的喉結微微滾動了一下。

    “……您不打算聽完嗎?”

    “這有什么必要么?”

    勞倫斯輕飄飄地問道。

    “芬德尼爾人……白樹……所有人共享白樹的力量和本源。這些情報就已經夠了,小子,你以為我為了活到現在用了多少手段,花了多少心思?”

    他微微俯下身子,伸手抓住了沙爾的頭發,居高臨下的俯視著這面容蒼白的年輕人。

    “——你們用自己的血肉供養那棵白樹,讓祂的力量強大起來,你不吝嗇自己的生命,更是毫無顧忌地可以隨口說出讓我把你扒皮拆骨的話,無非就是因為我把你的尸體切得多碎扔到哪個角落都會被你們的白樹當做養分重新吸收;

    說白了,無非就是你們需要芬德尼爾人的血脈來供養那棵樹,讓祂有力量來阻止王冠的墜落……會挑中我作為獵物,無非也就是因為我是蒙德唯一一個會選擇和你們這群外來者合作的瘋子。”

    他的確不介意女王之外的一切存在,也的確可能以家主的身份讓勞倫斯家族和芬德尼爾人聯姻繁衍出可用的后代,借此供養白樹。

    他是怪物,瘋子,褻瀆人類生命和靈魂的狂信徒,也是那條會因為主人的視線轉開就只能哀哀吠叫的可悲瘋狗——所以他毫不意外所有試圖窺視王座的人會選擇從他這里入手。

    有誰會看得上一條只會匍匐在王座之側搖尾乞憐的瘋狗呢?

    但是在那之前,他們更容易忘掉他是最初的勞倫斯。

    他是女王第一位認可的大臣,用自己的本名奠定了整個家族榮耀的初代貴族,早在古恩希爾德之前,早在萊艮芬德之前,在一切尚未開始的時代,在仍是一片荒蕪的蒙德大地上,王就已經賜給了他最珍貴的那份權力。

    沒有任何人可以褻瀆他對王的忠誠,也沒有任何人可以玷污女王賜給他的信任。

    “當然,你的血肉我就毫不客氣地收下了,年輕人。”

    勞倫斯俯視著年輕人那雙眼中,漸漸浮現出了一種冷漠又虛偽的悲憫笑意。

    “——到了地下,記得幫我和芬德尼爾的歷代諸王問好。”

    第105章 萬符必應破戒

    夜間微涼的風吹散了最后一縷徘徊不散的血腥氣,也跟著帶走了隱藏在夜色之下的秘密,在微醺引起的久違夢魘之后,女王就很清楚,今夜注定不是個適合安眠的日子。

    她果然還是不適合喝酒。

    伊萊恩想著。

    帶著血腥氣的夜風讓溫迪的臉色變得難看了不少,只是當從窗戶輕手輕腳進來的少年看見已經起身坐在桌邊的伊萊恩的時候,他立刻又是一臉溫柔的無奈,快步過去詢問道:“沒事吧?怎么起來了?”

    伊萊恩沒有說話,只是抬手摸了摸溫迪的臉頰,少年動作微微一僵,便不再說話,安安靜靜地湊過去抱了抱她,像是想要從這個懷抱中汲取一點熟悉的暖意。

    “你不能期待人類可以一直保持理性,溫迪。”

    溫迪稍微拉開一點距離,咕噥道:“……你又是早就知道了,對不對。”

    女王只是笑了笑,拍拍他的頭頂。

    “至少現在來說,比我想象的結果已經好了不少。”

    溫迪蹙眉:“你想象中最糟糕的是什么?”

    “嗯……勞倫斯同意了和芬德尼爾的合作,貢獻出自己旁系的年輕后代和芬德尼爾人聯姻?普通旁系的孩子是不會引起太多關注的,就算出了問題也好處理,‘貴族的后代和流浪的平民愛人背叛了家族為愛私奔’,這樣的劇本一向都很受歡迎……至于之后嘛,為了阻止家族血脈的流失,單獨把孩子的行為帶回來也很正常。”

    溫迪張了張嘴,卻又重新閉上了。

    他從不過多詢問伊萊恩對蒙德的管理,小時候是聽不懂,長大了也只是能聽懂一部分,她總能看得比任何人都長遠,比如現在,明明勞倫斯已經做到了這一步,她卻似乎還是一副心平氣和地態度。

    溫迪還不至于會覺得她對勞倫斯的信賴已經到了這個地步。

    “芬德尼爾的白樹是一定會被利用的,溫迪。”

    伊萊恩耐心解釋道,“白樹只是白樹,祂在如何強大,說到底祂也只是一棵樹——真正的核心在于如何驅使它力量的人心如何想,在芬德尼爾人選擇以自身血肉去供養祂的那一刻就注定了白樹的核心會被污染,區別在于,如何面對之后的情況。”

    “把白樹拔掉?”溫迪問道。

    “那就相當于余要直接否認之前為芬德尼爾所做的一切,芬德尼爾人已經為此投注了大量的心血,一旦發現王拒絕了他們的好意,那么對他們而言這就是比無知的蒙德人更加不可容忍的背叛。”

    溫迪的眉毛徹底皺起來了。

    “那我們什么也不做嗎?”勞倫斯的確沒有答應沙爾的要求,但是他很確定,那個瘋子并沒有允許最后的王血有一絲一毫的浪費,他如今沉浸在得以利用芬德尼爾的饋贈再度延續壽命的病態滿足里,但是一旦等他重新清醒過來,那個男人就會成為最糟糕的隱患。

    他這句話想問的是勞倫斯,同樣也是在問伊萊恩。

    ——你真的打算什么也不去做了嗎?

    面對你的命運,面對即將到來的分別,面對這你為之付出諸多心血的所有一切。

    少年沒有多說太多,只是他的眼中蘊藏了太多壓抑的悲哀。

    “你就是知道……”

    他的聲音帶上了哽咽的哭腔,那雙碧翠的眼眸再一次染上了不可言說的哀慟,他的痛苦必須沉默,他的悲傷不能宣泄而出,因為這是女王的決定,因為這是伊萊恩早已決定好的事情。

    你就是知道……我絕對不會阻止你的任何決定。

    從很久之前開始他就比任何人都了解她,正如她了解他一般,無論是此時灑脫的少年還是曾經任性的風精靈,他們都從來不會否認她的話——包括她想要選擇自己的死亡這件事。

    哎呀。

    女王的眼中流露出柔軟的憐愛之情,她伸出手臂,讓這沉默不語的少年靠在她的懷里,她的手指摸過他的頭頂,輕輕安撫著少年難掩顫抖的后背。

    我最初的孩子呀……

    我所珍愛的孩子,我所憐惜的孩子,

    曾在我掌中呵護著長大的小小的風精靈——

    我唯一擔心的就只有你了呀。

    “但我知道你總能做的比我想象的更好,我親愛的孩子。”

    蒙德是如掌心的風精靈一般被王呵護著長大的寶物,從誕生開始便曾經歷過真正的殘酷與嚴苛的考驗,這座城是在柔風中被嬌慣養大的花朵,她衍生的罪孽被金獅的獠牙吞沒,她稚嫩的血肉被萊艮芬德的血液滋養,她的美麗與尊貴由勞倫斯的華麗親自裝飾,這樣的城能養出孩童夢境一般純潔無垢的理想鄉,但她永遠也不會成為真正的自由之城。

    疼痛是必要的。

    分離是必要的。

    芬德尼爾犯下了傲慢與無知的原罪,白樹的根莖會染上罪徒的血液直至祂得以覆蓋這里的一切,蒼白的風暴能遮掩群山的生機,但是在這片廣袤的平原上,這涂抹給地脈的原罪注定會引起高天的窺視。

    “不要害怕,溫迪。”

    女王微笑著說道。

    “至少我們還有時間。”

    少年深吸一口氣,他的眼眶仍然是紅色的,但是他已經從女王的懷中緩緩站起身,用掌根壓了壓自己酸脹的眼眶。

    “……我沒有那么堅強,伊萊恩。”

    他勉強扯出來一個僵硬的笑容,聲音仍在顫抖。

    “但你知道的……比起浪費時間難過下去,我更不想看到你對我失望的樣子。”

    “所以告訴我吧,我接下來要做什么?”

    女王看著他,看著這孩子清亮的眼睛和他不曾挪開的視線,不知過了多久,她的唇角才終于揚起了一抹淺笑。

    “這是忠告,巴巴托斯——”

    不屬于她的認知,而是來自另一個更加豐富多彩、更加堅韌不拔的文明最后的勝者得出的結論。

    “在很久之前,有人曾經告誡過我:‘對一個文明最大的敬意,是趕盡殺絕’。”

    “先去藏書庫吧,溫迪。”

    王溫聲囑咐道。

    “那本就是送給你的禮物,如何保護好它,這是你必須要盡快學會的必修課。”

    少年點點頭,只是他尚未出門的時候,忽然又聽見伊萊恩在他身后說道:“最后給你一個提示:目前被掌握的寶石魔術無法儲存更高階的術式,但是人類所書寫的一般文本記錄并不難,至于能存住多少,又有多少人能來幫你的忙……那就看你的本事了,溫迪。”

    他的腳步停頓一瞬,最后一次回過頭對著女王揚起了毫無陰霾的燦爛笑意:“知道了~”

    女王目送著少年離開,他沒有和過去那樣隨意跟著風離開,而是讓自己沉重的腳步聲在高塔的走廊一點點遠去,消失;女王也沒有從風中去了解他離開的方向,當腳步聲終于離開,她這才轉過頭,越過明亮的落地窗看著她的王城。

    藏書庫和蒙德的學院,這是帶動迭卡拉庇安信仰流淌和她的實力瘋狂增長的最大關鍵。

    人類的智慧與意志的結晶,真正點綴提瓦特無邊星空的起源之地,這些源源不絕的信仰讓烈風之主的力量足以覆蓋地脈,可她沒有做錯任何事情,在此之前,天找不到毀去她的理由。

    天若要覆滅即將逆天的王,那么祂注定要做出相應的反應——除非地脈污染,再也無法掌控,高天判定王觸碰到了真正影響根源的禁忌,那么祂就一定會降下懲罰,且絕對會做得徹徹底底,趕盡殺絕。

    這里面唯一令伊萊恩感到意外的是,祂居然還真的需要一個合適的理由才會動手。

    女王思考了很久這個理由到底是什么……而她現在知道了。

    是她曾經出手救過的芬德尼爾。

    勞倫斯殺死了沙爾并藏起了他的血肉研究自己的長生之術,這樣的舉動絕對會觸怒與他連同本源的白樹和其他的芬德尼爾人,到這一步未知,他們自然不會去詛咒高塔的女王,但他們會選擇更瘋狂的詛咒蒙德和這里愚鈍無知的所有人——

    如此愚蠢,如此可笑,連王的死亡也可忽略的傲慢之人,有何資格可以繼續享受王的恩澤!?

    白樹的力量會在接下來的一段時間里近乎瘋狂的增長,直至徹底覆蓋整個蒙德的地脈,將這里污染成瘋狂與罪孽的溫床。

    但是若是再來一次,她會不會還是選擇救呢?

    也許會吧。

    女王注視著這輪即將落下的明月,無論她有多么喜愛今晚的月亮,可即使是神明也無力改變日升月落的世間常理。

    她安靜在那里站了許久,讓人叫來了千代。

    少女的速度很快,沒過一會就在門口探出腦袋,眨著一雙玫瑰色的眼睛,好奇道:“老師,您叫我?”

    “有一樣東西需要你幫忙帶回稻妻。”

    千代在桌子上看到了梣木所做的盒子,因為梣木對蒙德的定義,這完全稱得上是最高規格了。

    然而盒子里并沒有什么名貴的珠寶和想象中的珍貴奇物,那里面的深藍色天鵝絨托放著一把造型奇異的匕首,像是閃電一般扭曲又尖銳的鋒利線條,刀身閃爍的也不是慣常兵器的冷冽流光,而是一種更加復雜且詭艷的奇妙顏色。

    桌上有兩個梣木盒子,除了她面前的這一個,另外一個卻還空空如也,沒有把東西放進去。

    “老師?”

    女王的手指搭在那把匕首的握柄處,她沉默了幾秒,還是合上了蓋子。

    “這是很久之前,我一位愛管閑事的朋友教我的術式。”

    那是個喜歡嘮叨又容易操著不必要的心的家伙,即使他不說自己是為了什么才簽訂了契約,但是看他那副樣子卻也不難猜測真正的理由,可這樣的爛好人卻要反過來評價她“你這種家伙一看就長了一張很容易和人簽訂契約上當受騙的臉”,摁著她學會了如何制作這個。

    ……她以為自己也永遠也用不上的。

    伊萊恩想著。

    “這是只能用一次的道具,你交給真的時候,她會知道這是做什么用的。”

    萬符必應破戒,一切由她開始,那么一切也應在她手中結束。

    “好。”千代一如既往的乖順點頭,只是她捧著盒子的時候還是沒有忍住,好奇多問了一句:“那個盒子您是準備送去璃月的嗎?需要我幫忙一起送過去嗎?”

    女王的目光落在了另一個空盒子上,沒有回答。

    不知過了多久,少女才聽見她的聲音。

    “……再等等吧。”

    王輕輕答道,轉開了目光。

    再等等吧。

    第106章 此為訣別神明之時

    難得可以借著送禮物的理由回到家鄉,千代自然是很高興的。

    她第一時間將盒子送給了天守閣的那位大人,將軍大人溫聲細語問了她一些日常的問題,便將她交給了微笑等候的狐齋宮。

    神明之間的交流往來遠遠不如人類那般頻繁又親密,可能百余年才會有一次對坐閑聊的想法,而對于已經締結了契約的兩位盟友,他們之間哪怕只單純依靠元素力的變化就足夠感知到對方的情況。

    不過對于雷電真來說,好友送來禮物本身就是一件十分值得高興的事情,所以她高高興興地收下了所有送來的禮物,并著重叫來了雷電影和她一起拆開最后的梣木盒子。

    伊萊恩送了她很多好玩又新奇的東西,即使兩國交流多年她也已經見識過了不少新鮮玩意,女王陛下親自送來的還是不太一樣的,雷電影比起對禮物的期待更多是一種更加柔軟的欣慰,這種陌生又奇妙的情感將她的心漲得滿滿的,哪怕伊萊恩沒有給她禮物,只是看著真的微笑她就已經足夠滿足了。

    只是當她配合真的雙手一同打開了那個梣木盒子的時候,真原本已經燦爛到極點的歡喜笑容卻倏地僵住了。

    “……真?”

    影端坐在她的對面,看不見盒子里面的東西。

    只是當她傾身靠過來想要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的時候,雷電真卻迅速合上了蓋子。

    “千代在哪呢?”她低著頭,輕輕問道。

    影滿眼不解,但還是為她叫來了鬼族的少女,真的笑容還在,只是無論怎么看都實在是太過勉強。

    發生了什么事情,她不知道。

    真似乎也不想讓她知道。

    影安靜地躲回暗處,看著真前所未有的仔細詢問過有關蒙德的事情,少女神色雖然懵懂不解,但還是最大限度的回答了她所知道的一切。

    可不知為何,真的表情非但沒有緩和下來,反而變得愈發惶惶不安。

    千代并不是真正一無所知的孩子,她看著將軍大人的表情,連她的笑容也變得有些勉強起來,她輕聲安撫著:“沒關系的,沒關系的將軍大人,老師答應過我的,等我回去以后,長桌側她左手邊那張椅子就是屬于我的……”

    她的老師答應過,她就一定會做到,少女看著真的眼睛,忽然毫無形象地直接站了起來,慌慌張張行了個禮:“抱歉,將軍大人,但是老師那里暫時沒什么人,我還是早點回去比較好……”

    可是她并沒有離開稻妻,鬼族的少女甚至沒有離開天守閣的房間。

    “——不要回去了,千代。”

    她聽見將軍大人的聲音,那聲音充滿了肅穆的悲哀,她惶惶轉過頭去,對上一雙痛苦卻仍足夠冷靜的眼睛。

    “……你這一次,應該是回不去了。”

    真輕聲說道。

    她的友人要去完成英靈座上最后的基石。

    ——而伊萊恩把她扔在了這里,繼續走過去的只有她自己。

    千代神色愣怔。

    她聽不懂。

    也不想聽懂。

    只是狐齋宮大人溫柔地抓住了她的手,曾經破開萬里海浪的魔獸骨船再也無人駕駛它回到風的國土,少女不知道自己在等待什么,她也不知道自己在恐懼著什么,直到那道消息順著海風傳到了雷霆庇佑的國度,始終陪在她身邊的狐齋宮立刻感受到了手中少女的手掌在瞬間變得僵硬又冰冷。

    ***

    ——蒙德大火。

    絕非尋常的凡間之火,而是毫無預兆猝然天降的赤黑業火,熾燙粘稠的巖漿自地下翻滾而出,昔日繁花似錦的榮光之城此刻被黑天與紅火徹底吞沒,那火沒入地下,似乎迫不及待地想要燒盡這里一切一切的美好,直至業火終于滲透地表,堅實的大地轟然崩裂,在人類驚恐的尖叫聲中,不知何時滿布底下的銀白樹根,終于展露出祂最恐怖扭曲的奇異本相。

    對于相當一部分蒙德人來說,祂的姿態并不陌生。

    那是芬德尼爾世代供奉的白樹,樹枝與軀干本該是如月皎白的純粹剔透,可此刻祂在空中飛舞甩動的纏藤卻是滿布血管一般細密的猩紅紋路,不知道需要多少活人的獻祭、多少鮮活的血肉,才能供養出白樹如活物一般的自我意識——

    祂的樹根被業火焚燒疼痛無比,如同可動的活物一般瘋狂的舒展開自己地下龐大又細密的肢體,那盤踞在地面之下的恐怖怪物瞬間摧毀了所能觸及的一切,藤條上的業火附著在一切可以附著的東西上,人類的崩潰,哭嚎,絕望的尖叫根本無法被白樹聽到,祂的枝干被天降的烈火焚燒,而翻滾躍出地面的樹根又帶出了更多痛苦的災難——

    “——先救人!!!”

    第一道撕心裂肺的咆哮聲撕裂了被哭泣和悲鳴交織的混沌夜幕,白馬銀槍沒入人群,他們身上的星之鎧甲在火光的焚燒中映出人間的星光,人們的哭聲在瞬間變得安靜起來,仍有嘈雜,仍有悲泣,但是大多數人已經在看到高塔騎士的第一眼就已經閉上了嘴,母親捂住了孩子仍在嚎啕的嘴巴,生怕幼兒的聲音打擾到騎士們救人的安排。

    但是不夠啊……完全不夠……

    高塔騎士們的年紀大多年輕,他們的星銀鎧甲固然可以抵抗一部分的業火焚燒和白枝癲狂的甩動,但是普通人太多了,也太脆弱了,現有的力量根本不足以在救人的同時還能保證滅火,絕望的哭聲從不停下,騎士們不怕刀槍與死亡,從不畏懼疼痛與戰場,但是在肉眼可見的范圍內與他們懷抱中死去的平民,卻足以擊垮大多數年輕騎士的靈魂。

    那火蔓延的速度太快了。

    快得無力阻止。

    快得不知所措。

    “救書……救書啊……!!!”

    被騎士們拼命攔在火場之外的老者望著在烈火中燃燒的藏書庫崩潰地嚎啕大哭,那是人類群星匯集的寶庫,那是無數代人積累至今的崇高理想和畢生心血的結晶,除了他以外仍有太多的學者不顧自己也要沖進火場,騎士看見扭曲燃燒的人形最后的姿勢仍是想要伸手攔住一根倒塌的房梁,而他最后不甘凝望的方向,巨大的書架已轟然倒地,紛飛的書頁于火焰中燒成了無數轉瞬即逝的黯淡星火。

    “……先救書!!!先救書啊!!!”

    伴隨著學者絕望悲鳴的,是騎士無力墜落與地面的沉重膝蓋,和從胸腔中擠出的崩潰怒吼。

    *

    于此同時,白樹的藤枝仍在拼盡全力伸向高塔的方向——

    啊——

    不曾被來得及疏散的人群,恍惚之間仿佛聽到了那地下的銀白怪物發出了類人的囈語,像是由無數的人聲匯聚組成,那絕對不是屬于人間的聲音,那也絕對不該屬于人類的理性所能理解的聲音……

    但是,祂分明是在說話的。

    烈風的君王,群山的神明,我等存在且唯一存在的偉大救主——

    請您不要擔心……

    我馬上就可以來到您的面前了……

    密布猩紅紋路的白色藤枝如同舒展的手指一般徑自伸向了蒙德的高塔,那如夢囈的聲音漸漸變得渾濁又混亂,與祂伸出的“手指”同時意圖觸及高塔的是來自高天之上的赤黑詛咒,漆黑的天幕仿佛傾下詛咒的惡血即將污染純白的高塔——

    在藤枝即將觸碰到邊緣的那一刻,從天而降的風龍暴怒的咆吼沖散了白樹的聲音,特瓦林的爪牙和利齒撕碎了纏繞在一起的藤枝,白樹第一次感知到了“不耐”的情緒,祂竭力伸長的枝干不再執著去觸碰高塔,而是想要率先捏碎這只得以常伴女王身側的美麗如青空般的風龍。

    ——然而祂的枝干被烈風的光錨瞬間轟碎,白樹發出凄厲的哀鳴,祂似乎不敢相信,也不愿意相信,但是很快地,無論是得以重獲自由回歸天空的風龍還是被擊碎了枝干的白樹,他們都發現了高塔已經張開了烈風的三重屏障,自天而降的詭異的紅黑鏈鎖環繞在高塔之側,已經突破了前兩重的屏障,即將捏碎最后一重的庇護。

    特瓦林再也顧及不上和白樹的牽扯,瘋了一樣的沖向了高塔的方向!

    白樹卻在此時停下了所有的動作,祂似乎在發呆,又似乎是在回憶,從無數狂熱的、激動的、憤怒的混亂聲音里,有一道老人的聲音好像格外地熟悉。

    是什么呢。

    要聽清楚。

    必須要聽清楚才行。

    在白樹恍惚的片刻,紅與黑的枷鎖被圣槍的光錨徹底擊碎,高塔的構成本就是烈風之主的力量與意志的延伸,在人類締造的城市里,這里是唯一的神造之物。

    但是在天的注視中,這所謂的神造,也不過是不值一提的存在。

    ——哎呀。

    ——真的么?

    在更多的鎖鏈纏上高塔的那一刻,風中仿佛傳來了女王輕慢的嗤笑。

    “圣槍,拔錨。”

    ——烈風之主君臨蒙德的第四百七十年,終于此刻,展現出了曾與異聞帶存在六千年的樂園妖精的全部實力。

    沒有合適的基座、沒有足量的供魔、就連此身也將被世界本身視為禁忌的存在,但那又如何呢?

    “如果這一切是以燃燒靈基作為前提條件的話,那么問題就全都不存在了嘛!”

    烈風之主,本就是任性又自我的暴君。

    回路在燃燒。

    血液在沸騰。

    可從未如此暢快、從未如此酣暢淋漓,完整的圣槍終于自高塔的底端重塑再造,星辰之錨矗立于風暴的中央,烈風之主的力量足以瞬間覆寫蒙德全部的地脈,真正的風暴之錨卷碎了意圖抹殺的赤黑枷鎖,漆黑的天幕被撕裂出新生的黎明。

    一切從王的手中開始,一切也只能從王的手中結束。

    “神,王,獻祭的主”。

    樂園妖精的血肉是奠定世界的基石,王借著高天意圖覆滅一切的手完成了最后的拼圖,在這一刻,天再也無法以禁忌的理由否認基石的存在。

    白樹在那刺透天幕的光塔之下,終于聽清了老人吟唱的聲音。

    “直至如劍的光塔重新錨定地上一切的起始,直至暴怒的風暴卷碎試圖滅亡人間群星的末日——”

    而在一切的最后,白枝與靈玉的寶冠終將自高塔墜落人間。

    第107章 不要過來

    ——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在做出這個選擇之前,祂無比清楚。

    迭卡拉庇安是太過狡猾又謹慎的可怕對手,她親手締造了一個史無前例的龐大帝國,她在本該血腥廝殺的戰場中拉攏了可靠又強大的盟友,她會直接摧毀自己已經決定好的屬于塵世七執政的穩定未來,烈風的魔神已經掌控了蒙德地脈,若是等到她的實力進一步強大,那么另外兩國的地脈也會毫無保留地對她開放。

    不久之后,不僅僅是這幾個國家,整個提瓦特都將被納入她王座之下的帝國版圖。

    當她統一七國,那么天空的權柄也終將歸于她的王座。

    所以,祂不可能放過這樣絕無僅有的機會。

    她救下了群山的子民,改寫了他們的命運,白樹比任何人都要仰慕著王的存在,但是與之相對的,它也會比任何人都無法容忍王座的隕落。

    被白樹的后裔夢見的預言是催化它行動的誘人猛毒。

    這是極為冒險的行動……祂很清楚,自己所利用的無非便是魔神天□□人的本能,但是祂總不可能真地眼睜睜看著她一步一步走向成功,完美準備好所有的后手……祂能依靠什么呢?

    祂需要一個理由。

    一個可以對蒙德降下天罰的理由,祂必須要接著這一個機會把迭卡拉庇安和她所有的一切徹徹底底干干凈凈的完全抹殺干凈,她的國土,她的子民,她的信仰和所有的努力……沒有理由,那么就制造出一個理由。

    白樹就是那個最好的理由。

    抹除一個堪稱偉大的國家對于人類來說也許略顯遺憾,但如果這是為了日后千萬年的穩定和平衡,那么此時的犧牲便也是必要的。

    所謂的災難,便是猝不及防,毫無準備。

    不會再有這樣的機會了。

    祂又一次的想道。

    祂不愿承認,在那份迫不及待的興奮背后隱藏的情緒,是某種深切的、壓抑的、不可言說的恐懼。

    祂比任何人都恐懼她的回手,所以只能加快速度,抓住所有轉瞬即逝的機會。

    絕對不能等她做好所有的準備,絕對不能給她更多的時間讓她反應過來……

    那棵樹……那棵目前只是衍生出一些簡單的自我意識,心性仍單純如孩童的樹,果然無法承受自己的子民被殺死的憤怒。

    這很好,完美符合祂的期待。

    接下來要如何催化山民的憤怒和不甘,讓他們心甘情愿將自己的血肉獻祭給白樹,對祂來說也是早已做慣的事情,讓白樹變成扭曲又瘋狂的怪物,讓它的枝條沒入蒙德的地下,如此一來,污染入侵了風的結界,被污染的地脈成為了蒙德的君主犯下的最不可饒恕的罪孽——

    你難不成真的要眼睜睜地看著你的臣民去死么,迭卡拉庇安?

    你要看著你一手締造的榮耀被徹底毀滅么?

    你曾親手救下的子民,你保護至今的王城,你究竟要選擇哪個,舍棄哪個?

    你終究要為了你一時錯誤的慈悲而付出最慘烈的代價——你要是為了群山舍棄蒙德,那么你的信徒會對你徹底失望;但如果你要為了蒙德去否認了自己曾經做過的,那么你就要面對芬德尼爾最絕望最崩潰的憤怒。

    祂知道迭卡拉庇安不會拒絕白樹,也不會拒絕她的子民。

    她總不可能真的去否認自己愛人的本能。

    ——祂近乎迫不及待地等待著女王的崩潰和絕望的怒吼。

    可哪怕銀白的怪物沖破地表,紅與黑的詛咒鋪滿蒙德的大地,祂仍然沒有等來自己真正期待的——有的只是如劍的光塔穿透了漆黑的天幕,射穿了銀白的怪物,將祂與祂的鎖釘在了地上。

    烈風的暴君孤身一人立在高塔的頂端,她居高臨下俯視著那蠕動的怪物,眼中毫無波瀾。

    “余還沒有允許你擁有直視王座的權利。”

    王所擅長的是轉化與重構。

    她曾經能夠將元素力和魔力彼此完美轉換,以一人之力連通起兩個毫無相關的力量體系;她現在就能解析這來自高天之上的術式完成最后一步的固定,借著祂在燒遍蒙德大地的這場烈火,徹底的、完整的,固定住這片新生的地脈。

    王即將死去。

    可地脈已經由洗刷罪孽的天理親自固定住,當最后的火燒干罪孽的瘀血,當最后一處的術式完成轉化的過程,那么整個世界就再也沒有撼動這份基石的可能。

    天也不行。

    ——在那一刻,祂凝視著高塔,凝視著始終不曾從王座之上走下來的女王,終于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憤怒……和不可言說的恐懼。

    你這瘋子、狂徒、不懂愛人的暴君……你居然真的敢,你居然真的舍得!???

    ……迭卡拉庇安。

    ——迭卡拉庇安!!!

    *

    “……所以說啊。”

    在蒙德的烈火初初燃起的時刻,在紅與黑的末日降臨王城的那一刻,赫烏莉亞卻仍然端坐在早已空無一人的后花園里,安靜注視著自己面前幾盆含苞待放的塞西莉亞花。

    花枝亭亭玉立,美好如夜晚的明星,她精心侍弄至今,終于培育出了最美的塞西莉亞花。

    “我們的王,是一位任性又自我的暴君。”

    “那么多人都看不懂她的本質……她從許久之前開始就根本不會愛人,你說是不是呀,神官小姐?”

    她的身后站著阿莫斯,她是最后一位仍站在這里的女神官,她看著昔日的鹽之魔神,只是平靜地說道:“陛下應該說過,讓高塔內的所有人都盡早撤離,不留一人。”

    赫烏莉亞的目光并沒有從花苞上挪開,她的目光漸漸變得幽怨又哀傷,輕輕嘆了口氣。

    “我能去哪兒呢?”

    她幽幽道。

    “蒙德吞下了整個的埃利亞,我不再擁有信徒和神權,對她而言我連眷屬的資格都談不上;女王陛下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經剝奪了我的容身之處,她如今倒是讓我走了,我又能去哪里呢?”

    所以說呀,這些高高在上的存在根本什么都看不懂,也看不清。

    總會覺得一位真正的暴君居然還能保留神明溫柔愛人的本質……她當然愛人,可她也不會真的愛人。

    這些事情他們居然還沒她這個失敗者看得透徹,不過這也難怪。

    赫烏莉亞擺弄著花枝,慢悠悠的想著。

    畢竟他們也沒有如此長久又專注地只看著某個人,自然也不會比她更了解那位王座之上究竟是一位什么樣的存在。

    她不打算走了。

    總要有人為了任性的暴君守住最后一份溫柔,王不會去做的事情,她會去做,正如她會心甘情愿地為她培育出最美的塞西莉亞花一樣,當這場火燒盡萬物的那一刻,高塔仍然還愿意滋養這片土地早已干涸的地脈。

    赫烏莉亞輕輕笑笑,回頭看著站在不遠處的阿莫斯。

    “說我沒離開,你不也沒走嗎,阿莫斯小姐。”

    “我是王的神官。”

    阿莫斯回答說。

    “陛下如果已經決定好這是最后一道留給我的命令,那么我的血會灑在高塔最近的位置,為陛下洗干凈第一步離開的路。”

    “哎呀,這樣嗎?真不錯。”

    赫烏莉亞笑了笑,對她擺了擺手。

    “既然如此的話,麻煩神官小姐在離開之前將那邊的水壺帶過來吧,我應該是來不及看到這幾盆花開的樣子了,多少有些可惜呢。”

    因為這一場火,應該還會燒很久呢。

    *

    白樹的根系在多年積累之下早已遍布蒙德的整個地下,如果高天是以白樹的根脈作為燃燒的本源,那么這場火除非燒盡蒙德的一切,否則就絕對不會熄滅。

    ……好在稻妻與蒙德的契約已經斷開了。

    那位掌控雷霆的神明終歸還是明白了女王的暗示,最后選擇了尊重她的意志,切開了契約。只要斷開了契約的影響,稻妻的地脈便不會被迭卡拉庇安的力量所波及,稻妻仍然可以保持完美的獨立,不會被這場被污染的的地脈而生的天罰所影響。

    這樣很好。

    總歸還算是有人愿意保留她的意志活下去,王既然愿意相信她的友人,那么她們也會選擇相信。

    如今為這直通天穹的光之塔提供力量的只有女王一人——璃月得到了和稻妻同樣的禮物,可那位巖神卻還沒有做出他應有的正確選擇。

    所以,蒙德和璃月的契約并沒有被切斷。

    哪怕天降業火,哪怕蒙德已經陷入了絕望地獄,哪怕高天之上已經判定了女王的罪——

    只要她開口,契約之神仍然會毫不猶豫地越過國與國的邊界,去親自踐行他們之間的約定。

    可是她沒有。

    ……她一直都沒有。

    ***

    “——帝君!”

    浮舍的聲音已經近乎哀求,摩拉克斯從未見過騰蛇太元帥露出這樣絕望的表情,那場火已經燒了快整整一夜,可巖王帝君的手指只是安靜地搭在他的長槍上,蒙德的大火燒了一夜,他就這樣撫著槍,在這里安靜地枯站了一夜。

    大多數的璃月人對此只是震驚和惋惜,可夜叉做不到,他們不可能眼睜睜看著烈風之主真的就這樣毫無理由的被高天的詛咒在烈火中徹底消失……可背負在他們身上的仍有璃月的責任,降下懲罰的存在讓他們根本無法輕易行動,那畢竟是更高位的存在,若是貿然沖了過去,璃月將于蒙德同罪。

    可是為什么?

    憑什么!?

    因為蒙德的偉業,因為那是自由的城邦?

    因為蒙德的女王心懷慈悲想要救下本該在幾百年前就無辜枉死的一群人,所以她現在就必須要死!?

    浮舍終于聽見了帝君罕見地略顯干澀的聲音。

    “……只要蒙德的風吹到了璃月的境內,你們就可以動。”

    他們都很清楚,這是契約之神所能做的極限了。

    可這樣就足夠了,浮舍滿眼感激,迅速答了一聲是,馬上就準備趕往蒙德的邊境——

    浮舍并未做太多思考,他們已經浪費了太多的時間,哪怕只是幫一點忙,只是多救下一個人……

    哪怕……只是讓她的蒙德不要被徹底燒毀,什么也不曾留下。

    仙眾夜叉的大哥帶來了所有人期待的那句話,魈甚至不想思考,他毫不猶豫地轉身準備沖向蒙德的方向,沒有人去攔著他,此刻的少年不再是巖王帝君麾下的金鵬大將,他只是那個曾經被烈風之主隨手抓住護在身側的小戰俘,他有唯一可以不去聽話的理由,他也有被所有人默許的任性自由。

    ——可最為靈動迅捷的夜叉甚至沒有成功踏過蒙德的邊境。

    “只要蒙德的風吹到了璃月的境內,你們就可以動”。

    帝君是這樣吩咐的。

    所以很簡單的,只需要一步就可以了。

    只需要他過去就可以了。

    少年低下頭,怔怔地看著自己腳下的位置。

    ——有一縷溫柔且沉默的風,不容置疑地攔住了他即將邁出的腳步。

    不要過來。

    風對他們叮囑著。

    不要過來。

    第108章 新生

    當高塔傾倒,當梣木枯萎,當孕育了自由與美好的故鄉亡與天降的黑火,面對這一切的時候,你要如何選擇?

    金獅旗早在最初就給出了他們的答案。

    ——先救人。

    舍棄那些本以為不可舍棄的,離開那些以為不能離開的,不要抬頭,也不要回頭,無論背后的是什么,前方總有一條路是通往生的希望,只要人還能活下去,那么一切就都還有變好的可能。

    說來不知該說是諷刺還是什么,蒙德以萊艮芬德的果酒作為一切的開始,自此奠定了以商業為主的繁榮基調,王城的街道四通八達平坦開闊,能夠讓大規模的商隊在第一時間離開城市的主干道通往各個方向——

    而商人的嗅覺,永遠都是最敏銳的。

    女王從來都不會明確告訴他們需要去做什么,但是立于蒙德王城的最高學府一向都是外來新鮮血液的重要輸入源地,當稻妻的學生率先乘坐著魔獸骨船離開的時候,他們就已經聞到了變化的氣味。

    這變化的確存在,但是他們在一開始并未想的太過糟糕,商人們在自由的王城做了太久安穩的美夢,想的是遷移的都市,變化位置的學校,以及一片尚未開發的新商區,所以不少反應迅速地商人已經移走了原本準備好的大量物資遷到了外面的范圍,準備著在王城擴建的第一時間搶占最好的地盤。

    ——誰有能想到,會是這樣一個不可想象的可怕結果?

    “……盤點傷亡人數,現在開始進行計算,各家若是學生的話麻煩讓他們過來幫一下忙,我們現在很缺人手。”

    星銀鎧甲沾染了斑駁的臟污,但是騎士們此時并沒有力氣去打理他們平日里精心呵護的鎧甲,人們的目光追逐著騎士的腳步,麻木又空洞的眼神看得他們心臟抽疼,一次又一次撐起筋疲力竭的身體,重新行走在了人群之間。

    白馬早已在馱運傷者和物資的路上生生累死,銀槍也葬于烈火之中,好在金獅旗仍在風中飄揚,旗幟之下聚集著無數不知所措的蒙德人,他們曾經看向高塔,現在他們看向人間的星光。

    王城大火后從王城各處四散奔逃的蒙德人遠比想象得多上許多,也許是因為白樹的主干盤踞在了王城地下,也許是因為這一次針對的對象是高塔,總之那熊熊燃燒的烈火并未在外面徘徊多久,更多仍是集中在了王城范圍之內。

    烈風之主在大火燒起的那一刻便強行掌控住了火焰擴散的范圍,逃難者所在的位置甚至還能看到燒黑的草坪上隱藏的細微淺青,這一點細弱的生機給了他們的靈魂一點珍貴的喘息時間。

    “現在情況如何?”面容清秀的青色詩人快步來到了正在統計數字的高塔騎士的面前,騎士不知道這位年輕詩人到底是誰,但是他待人親切氣質溫和,且是這種混亂環境下極少數還能保持思路流暢飛快給出應對方式的人,便也下意識地會和他交談一些工作細節,并隱隱有些將他依靠為主心骨的感覺。

    自稱溫迪的吟游詩人并未在意這點小事,騎士的聲音干澀嘶啞難聽至極,那是被高溫環境下炙烤太久又嘶吼了大半夜的結果,但是現在沒人關注這個,騎士大致總結了一下數字后,和他解釋道:“高塔騎士的損失比例其實是最高的,失去了三分之一的可靠人手,至于其他的普通人……”

    騎士有些遲疑地停頓了片刻,給出了一個相當不可思議的數字。

    溫迪當然明白他的意思,如果是以災難作為前提條件,那么這場大火里傷亡的人數甚至比曾經的歸離集洪水還要小上許多,但是這并沒有超過他最初的預估。

    伊萊恩讓他帶走藏書庫里可以記錄的寶石借此保存人類的文明……可是,什么才是真正有價值的“寶石”?

    是人,那些用頭腦記錄了無數的知識和典籍,那些靠自己還能教導出無數后來繼承者的活生生的人。

    ——沒有人類的文明毫無意義。

    注定失去的終將逝去,他們沒有惋惜的時間。

    他曾是縱行于風中自由游蕩過蒙德每一處風景的風的精靈,他比任何人都清楚失去了王城后另一處宜居之地到底是哪里,少年沒有任何遲疑,也不敢浪費半點時間,他憑著自己在藏書庫的影響,成功帶走了藏書庫大部分的人和一少部分的寶石。

    他不知道自己的選擇是否正確,但是當他提前一步來到了自己早早選好的位置,并在那附近看見了神官咒文下隱藏的大量物資的時候,他就知道,自己沒有做錯。

    在他離開之前,高塔空無一人;而當一切結束后,神官們會不約而同地選擇回去他們真正的歸處。

    ……但是他已經回不去了。

    溫迪很清楚。

    他永遠都是女王最驕傲的風精靈。

    他永遠也都會做得比她想象的更好。

    而當那場大火開始燃燒、當跟在他身后的人越來越多的將目光投向了他的背影,溫迪就知道,他需要去做些什么了。

    那么,已經沒有時間去解讀寶石里面藏著什么樣的故事了,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這些冰冷又珍貴的石頭不會成為文明傳承的結晶,他們目前只會作為昂貴的珠寶用來在未來交換必備的物資,解讀和贊頌就交給后來人去做吧,現在的人類,需要做的是活下去。

    在少年與騎士交談的時候,他聽見人群壓抑的啜泣,此起彼伏的小聲交談,對芬德尼爾咬牙切齒的詛咒,不遠處,神色恍惚的母親懷抱著自己終于安靜睡去的孩子,喃喃念叨著:“若是女王陛下還在的話……”

    “現在先別說這種話了。”

    她的丈夫抹了一把臉,扶著妻子重新坐穩,安慰道:“高塔騎士這不是還在嗎。”

    溫迪感覺到自己面前的騎士似乎有些壓抑,過量的期待足以壓垮年輕人的肩膀,于是他對他安慰地笑了笑,問道:“還好嗎?”

    “人類終將拯救人類,這是騎士團內部慣常愛說的一句話。”

    騎士笑了笑,臉上雖然疲憊,但眼中仍然有著不曾熄滅的光彩,“放心吧先生,騎士團比任何人都知道要如何救災,我們的前輩早在多少年前就已經去幫助過其他人……那個時候的璃月還是歸離集呢,不過我們可沒有仙人的幫助,只能靠自己了。”

    “我也來吧。”

    之前安慰妻子的那個男人站了起來,他揉揉肩膀,揚起一抹有些勉強的笑,“別看我現在這樣子,在城里我可是最好的木匠,若是有什么地方用得著我,請您盡管開口,完全不用客氣的。”

    溫迪站在人群之中,看著原本疲憊的騎士身邊漸漸聚集起越來越多的人,也有年輕的蒙德學子主動上前幫忙分擔一些文書和統計的工作,他原本的位置被人類自己所取代,于是少年慢慢向后退著,退著,直至退出人群,被徹底擠在了人群之外的位置。

    他不知何時已經離開了這里,選擇在更遠處的高處俯視著一切。

    風龍停在他的身邊,他們望向同樣的方向,都沒有開口,也都沒有回頭。

    “我可能要成為新的風神了,特瓦林。”

    他輕聲說著,只是那聲音那么輕,輕地連風龍都要聽不見。

    “如果你要成為神明,我會成為你的眷屬。”特瓦林接口道。

    “我還不太確定。”

    溫迪喃喃道,他蜷起雙腿,將臉頰埋在了膝蓋上面。

    “我不會做的比她更好……”

    風龍舒展一側的翅膀,拍了拍他的后背,安慰道。

    “但也不會做的太差。”

    新生的風神點點頭,他回頭只能看見風龍寬大的龍翼,而不是在烈火中毀于一旦的漆黑廢墟,這讓巴巴托斯無自覺地松了一口氣,這才重新站了起來,笑道:“我們走吧,還有很多事情要去做呢。”

    安撫地脈,帶來新生,象征自由與機遇的風尚未來得及吹遍蒙德大地的角落,他既然自認自己不會比女王做得更好,那么就將這一切交給人類自己吧。

    如同過去一般,他只是看著,看著人民利用已有的知識建立起新的城池,看見人類的腳步繼續如同新生的血液奔走在蒙德的大地上,果園和酒香的香氣雖然細微淺淡,但也終于回歸到了蒙德的風中。

    只是在那習慣性規劃出來的廣場上,梣木凋零,高塔不再,人們不知道那里應該放些什么,只是下意識覺得,應該有些什么。

    最后還是其中一部分新風神的信徒做出了決定,沒有了高塔,那么就建立巴巴托斯的風神像吧。

    這可把溫迪嚇了一跳。

    青色的吟游詩人放下了自己原來正在準備的事情,匆匆忙忙趕到廣場上,巨石已經堆在了那里,工匠們已經開始施工了,他想了想,還是找了一位在旁邊抽煙的老人聊天,在一番客套熱鬧拉家常后,少年見對方情緒穩定,終于提出了自己的疑惑:“廣場沒什么建的,就不要建了嘛。”

    他可沒覺得如今蒙德人對他的信仰有多么虔誠又狂熱到需要建個神像天天盯著的程度。

    “嗐。”

    老人敲了敲手里的煙斗,目光看著巨石堆積的方向,又似乎是透過那些石頭看著某個更加遙遠的過去。

    “那有什么要不要的,你年紀小還不懂,人老了總要有個念想,一個可以琢磨的事情。”人類的時間便是如此沉默又迅速,蒙德王城大火的時候他還是個年輕人,現在已經是兩鬢斑白,連學生都比他當年高了。

    巴巴托斯安靜聽著,沒有說話。

    “高塔已經毀了,可我們往高處看看的習慣卻還沒改……”老人吞了一口煙霧,好一會才幽幽道:“剛到這里的那陣子,咱也不是沒想過,女王既然有能耐擺出來那么大的架勢,怎么就不知道提前準備準備呢?”

    這也是無數人曾經想過、也許也是現在還在想的事情。

    ——神明既然那么強大,強大到足以與天對抗,那么為什么不來救我呢?

    您不是神么?

    您不是我們的王么?

    “后來想想……琢磨這個干什么。”

    老人笑了一聲,并沒有多少嘲諷和戲謔的意思,他就只是很簡單的感慨一笑,沒有任何多余的情緒摻雜其中。

    “神在不在的和咱的關系也不太大,過去也都是自個兒琢磨自個兒的生活,神不在了,人的日子不也得正常過下去?也沒見過蒙德有多少人單純因為換了個地方住就不吃不喝自殺去死了。”

    他指了指遠處的石頭堆,布滿繭子的粗糙大手拍了拍溫迪的肩膀,笑道:“不說別的,我在這兒這么長時間也沒聽過什么風神的神諭,人家璃月那邊倒是一年一提,啊,不過蒙德的女王在的時候就不稀罕這套……蒙德人換了個地方,換了個新住處,哦,也換了個新神,你看區別和過去大嗎,也沒有很大嘛!”

    溫迪很久沒有開口。

    不知過了多久,他才平靜問道:“你們恨她嗎?”

    “這話說的。”

    老人笑笑,有些惆悵的嘆了口氣。

    “恨不恨的……早年的話,埋怨肯定有啊,其他人我就不知道了,但你要是問我的話,我大概只能說:已經沒感覺了吧?”

    他說的老老實實,坦坦蕩蕩。

    過往的幸福和敬愛是真實的,在火中燃燒的痛苦和對神明冷酷的怨怒也是真實的,可人類的心哪里是那么能夠清晰劃分一切感情的東西?

    不過是兩相抵抗,任由昔日的一切隨風而去罷了。

    “什么信仰啊,什么虔誠啊,什么愿女王大人榮光無限啊,到最后不都不能當飯吃?養活我的還得是我自己的手藝……與其說是恨,倒不如說是覺得沒什么必要了吧?”

    就像是眼前的新風神的石像,那不是為了神明而造,而是為了人類自己而造。

    人總要有個念想才能活下去。

    他們也不需要這石頭堆真的說點什么,擺在那兒讓他們日常抬頭看一眼就得了。

    他們終歸是選擇了向前走下去,而不是蜷縮在高塔之下苦苦哀求神明的庇佑,新的蒙德告別了神的庇護和對王冠的信仰,便如一往無前的風一般,永遠不會再回頭了。

    無論后面是什么。

    無論后面還有什么。

    溫迪的目光追著他走過去,聽著老人對著遠方施工的徒弟罵罵咧咧的抱怨聲,忽然笑了。

    人們不需要知道他們告別了什么。

    人們也不需要理解他們已經做到了什么。

    至于那些還未與風和時間一同散去的詛咒與不甘……便如王一貫所言,王不在乎。

    人類離開王都的廢墟,遠離傾倒的高塔,你們不再信任王權,不再期待神明,當你們的目光真正開始注視自己的雙手,而非合起手掌,祈禱神明的恩賜的這一刻,才是真正訣別神明之時。

    新生的孩子脫離襁褓的第一步,跌跌撞撞,踉踉蹌蹌,襁褓之外的世界如此陌生,可他們仍然已經伸出了手,去抓住了尚且未知的未來。

    ——他們做到了,伊萊恩。

    “……但是說我什么也沒做,這未免也太過分了吧?對于風神巴巴托斯大人連一點起碼的敬意都沒有嗎?”

    少年嘀嘀咕咕地抱怨起來,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有那么一刻,耳畔忽然響起了熟悉的嗤笑。

    “不然呢,余就沒有真的指望過你能做好點什么。”

    溫迪下意識張嘴敷衍的回了一串是是是,正當他想繼續抱怨幾句的時候,倏地動作一頓瞳孔緊縮,立刻轉頭看了過去。

    ……可他什么也沒看到。

    有的只是陌生的廣場,陌生的人群,還有陌生的風聲。

    他的目光在那個位置停頓許久,好久好久才慢慢挪開了目光。

    廣場的微風吹拂在少年的臉上,他感覺到自己正在微笑。

    ——我可以回去了。

    他想。

    哪怕那里已經只剩下了一片狼狽的廢墟,他也還是會用“回去”來形容這個過程。

    新生的風神走過曾經熟悉的殘破街道,神色如常的走入高塔的廢墟,那里早已空無一人,神官們在完成了最后的命令后,不約而同地選擇自殺殉主,他們的血洗凈了高塔之下的臺階的污穢,赫烏莉亞的力量融入地脈,在高塔原本應該是后花園的位置里,開著一簇簇如明星般美麗的塞西莉亞花。

    巴巴托斯在高塔的頂端找到了最后一位肅正騎士。

    他用金獅旗包裹著女王最后的寶冠,白枝與靈玉的人間至寶不曾染上業火的污穢,這位肅正騎士已經不知在這里等候了多少年,他的鎧甲已然生銹,連動作都顯得僵滯,但是伸出手遞出自己庇護至今的寶物的那一刻,他的禮儀仍然完美無缺。

    “王將最后的魂靈存于此。”

    他低聲說道。

    “寶冠的靈玉儲存著能讓她重新降世的術式和相應的力量,這是她所能留下的最后庇護,巴巴托斯。”

    你們已經離開了神明的視線,但你們的旅途尚未停止。

    走下去吧。

    堅定地、滿懷信心的、毫不猶豫的走下去。

    越過神明的威權,越過天空的掌控,越過王座之下的界線。

    將你們的手伸向最后的高塔。

    她始終愿意相信,這世界終將歸于人類的群星。

    但是這條路會很難走、很難走……所以后人若是有著踏過風雪的勇氣,破解謎題的智慧,將手越過神明的玉座伸向寶冠的執念,那么她也會再一次回應來自人類的期待。

    那未知的、未來的、名為人類的御主呀。

    你若是能驕傲而筆直地站在昔日神明的王座之上,堅定不移的用自己的雙手托起王的寶冠——

    那么,我會由衷期待著你們的到來。

    *

    ——當收下這最后染血的寶冠,

    ——我們得以在廢墟中重建新生的國。

    第109章 神明的視線

    “勞倫斯家族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原罪;

    以忠誠作為遮掩卑賤欲望的虛偽皮囊,如銀白的扭曲之物將貪求的手掌無限伸向高塔的王座,在那以后,我們永遠得不到真正的寬恕。”

    勞倫斯的族人會永遠記得那一天——當漆黑的業火燒盡了高塔的一切,當梣木倒塌,王城毀滅,曾經給予他們無限榮光的那個男人卻是一臉的冷漠麻木,他站在了距離高塔最近的方向,安靜凝望著高塔倒塌的剎那。

    那是梵尼拉睿最后一次見到他們那位怪物一樣的初代家主,王城的毀滅帶走了這個男人身上最后一絲屬于人類的氣息,他踩著廢墟和未盡的火焰轉身離去,沒有看一眼自己的族人,毫不猶豫地轉身離開了這里。

    沒人知道他去哪里,大概也不會再有人知道了……災后重建需要太多的人手,哪怕是本家的人也沒有時間去懷念一位存在之時只有留給他們恐怖和壓迫感的家主。

    梵尼拉睿作為主家的唯一血脈被推上了臨時家主的位置,所有的族人都在惶惶不安,不知如何是好,年輕的主母咬咬牙挑起從未想象過的沉重擔子,挺直脊梁站在了所有人的面前。

    蒙德人不再相信王權,也不再相信神明,昔日的貴族和高塔騎士成為了如今蒙德人心目中的主心骨,要做的工作多得可怕,高塔騎士再怎么強大也不可能真的無所不能,活下來的人太多,這其中日常需要消耗的物資、災后重建的各類工作、以及所有人在安排過程中出現的各種瑣碎矛盾足以擊垮所有人的精神,為了盡快填充騎士的空缺,幾大家系的領袖坐下來商量決定,提前開始篩選高塔騎士,擴充人手。

    不會再有王了。

    所有人都這么想。

    無論是出于對先王的懷念還是某種不可言說的負面情緒,如今的蒙德的確不會再有第二位王出現,在蒙德出現了繼任的風神以后,梵尼拉睿·勞倫斯也接手了騎士團團長的工作,古恩希爾德和萊艮芬德作為她的副手幫忙處理事務,新蒙德的重建始終在有條不紊地進行著,可年輕的主母卻始終不曾睡過一個好覺。

    ——她不懂。

    在每個無法入眠的夜晚,她凝望著舊都的方向,發現自己只有滿心茫然,不知所措。

    幾乎每一個生活在主家的勞倫斯都想象過那個老怪物早些死掉,自己接任家主然后出現在女王面前的那一天……可老家主一直活著,像是個怪物一樣的活著,他像是個永恒不散的夢魘般壓在家族內每個人的頭上,可真的當他消失的那一刻,年輕的主母卻又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了。

    還有王。

    還有他們自幼就宣誓效忠的王。

    每一個經歷過大火的蒙德人都見過那如劍刺破天幕的光塔,正因如此,他們的不解也就會更深——

    您既然擁有這樣可怕的實力,為什么不保護我們呢?

    您甚至已經疏散了盟國的子民,提前做好了讓我們逃走的準備和應有的暗示,為什么不直接告訴我們呢?

    是我們不配么?

    是我們的信仰不是您期待的么?

    是您認為我們不會回應您的命令么?

    梵尼拉睿在無數個輾轉難眠的夜晚回憶起高塔的女王,卻再也生不出如少女春心萌動般柔軟又純粹的歡喜,她感覺到手指冰冷,心臟緊縮,胸腔之中只能生出信仰被無視的壓抑憤怒。

    神明不曾注視過我們。

    她想。

    但是她究竟在看著什么……她究竟想要做什么……

    唯獨這件事情,梵尼拉睿還沒有想明白。

    可惜也沒有更多的時間讓她去想清楚了,新晉的高塔騎士并不是按著過去的嚴苛標準篩選上來的,用那些小貴族的話來說,特殊時期特殊對待,總不能指望用全盛時期的標準來應對這個時期的蒙德人。

    他們在重建新蒙德的過程中出了不少的力氣,梵尼拉睿知道這些新晉的騎士里有他們各家族的繼承人,只是這種時候,她也無法開口拒絕。

    “我不太建議你收下更多,”紅發的副團長發出了不贊同的聲音,梵尼拉睿抬頭看了他一眼,只是很疲憊地嘆了口氣:“利維坦,我們沒有人,我們也需要他們的幫助。”

    “我知道。”利維坦·萊艮芬德面無表情地說道,“但是我還是要提醒你,高塔騎士是蒙德的最高精神象征,哪怕還在女王執政時期,金獅旗也是唯一可以和女王的個人地位對抗的存在,你要挑人,不能挑太差的。”

    “我們沒有人可以用!你要我說多少次副團長!?”梵尼拉睿不耐煩地一拍桌子,怒道:“你也不要和我在這里提女王,舊王的第二位宰相就是小古恩希爾德,她曾經做過,我為什么做不得?”

    “那么我建議團長有空可以再看看古恩希爾德家族的歷代家主筆記,”副團長彬彬有禮的回答,“第二位宰相是上一位的兒子,那是因為他們兩位都是毋庸置疑的優秀。”

    啊……我知道,我知道的。

    梵尼拉睿無比疲憊的跌坐在了椅子上,捂住了臉。

    她當然知道的,她是勞倫斯的主母,她比任何人都清楚女王在當時的選擇就是最正確的。

    ……她畢竟那么崇拜過那位王啊。

    可她還是要用這些人,她需要收下這些人賜下恩情借此來穩定那些躁動不安的小家族,她需要人手,需要物資,需要有人來支持她幫她繼續坐穩這個位置。

    只有曾經的三大家族根本不夠……在王座坍塌的那一刻,人們懷疑的對象已經開始蔓延到了各大家族的頭上,他們質疑這些曾經為女王全力效忠的古老家族,質疑他們對新蒙德的忠誠是否純粹,質疑那場大火之中是否也有他們閉口不談的手筆;梵尼拉睿太過清楚這些小手段究竟來自哪里,可她不能說,也根本說不清楚。

    權力的誘惑是最可怕的猛毒,他們要的根本不是質疑之后的真理和正確,他們要的是這統治新蒙德的位置。

    所以,您為何要毀去這一切呢?

    新蒙德的建立遠沒有預期的快——或者可以說,遠遠沒有她從書中讀到的那樣順暢,三大家族的確立,女王的規劃,書中只會用贊美之詞來形容后來的榮耀和蒙德的繁榮,沒有人會提起這里面的麻煩和需要的心力。

    梵尼拉睿的時間被迫消耗在了和小貴族的周旋以及那些新人騎士的身上,他們迫不及待地想要在這柔軟又脆弱的新生物上分到一塊蛋糕,誰能拒絕曾經三大家族展現出的鼎盛輝煌?

    至少現在的這些人做不到。

    “利維坦……”

    她低聲叫著自己的副手,對方的臉上仍是一片淡漠的無動于衷,冷聲道:“我最近還有很多事情在忙,沒空幫你。”

    “如果是說有關舊王的討論,那么先放他們去吧……”

    “當然不是。”

    利維坦面無表情地回答。

    梵尼拉睿猛地抬起頭,目光冰冷:“還有什么事情比這更麻煩?”

    “有啊。”

    利維坦輕飄飄地回答道。

    他從衣兜里拿出一枚青色的奇異寶石扔到了桌子上,那枚寶石的材質她從未見過,但是她本能覺得這不是什么好東西。

    “這是什么?”

    “新的小玩意。”利維坦還是那副云淡風輕的態度,他隨意挑了一張椅子坐了下來,在凝視著那枚青色寶石的時候,眼中卻明明白白帶上了嘲諷的意思:“簡單來說,這是神明注視你的證明,高高在上的神明大人認可了我愿望的價值,所以賜下了這樣的東西,名為‘神之眼’。”

    “多可笑。”

    利維坦臉上的嘲諷之意漸漸加深,冷笑道:“萊艮芬德家族和做夢都想得到女王偏愛的勞倫斯不同,我們如今擁有的一切都是歷代家主與女王等價交換換來的結果,哪怕是我小時候最天真的日子也沒考慮過對女王效忠……最有意思的是,家族所有人都知道我為了加入高塔騎士付出了多大的代價,到頭來我倒反而需要讓更高處的神明來認可我的價值了。”

    梵尼拉睿咽了口唾沫。

    她忽然有了個極為荒謬的想法。

    “……得到這個東西的人,有多少?”

    “沒有很多。”

    利維坦很干脆地回答道,“也許真的就和愿望有關,你沒有,古恩希爾德家的也沒有……”副團長睨了一眼臉色發白的騎士團團長,幽幽道:“猜猜看,現在會有多少人開始認為古恩希爾德家的德不配位,在背地里琢磨著他可能要被換下去了?”

    “……現在,還不會很多。”

    梵尼拉睿喃喃念著。

    是的。

    現在還不會很多。

    這一代的古恩希爾德家主是一位性情溫和儒雅的翩翩青年,他身體不算太好,完全是靠著極為出眾的管理才能才被破格篩選進來的,可在未來的某一天,人們不會注意到他做了多少事情,付出多少汗水,他們只會注意到他的身上空空蕩蕩,并沒有神明認可的證明。

    ……多可怕啊。

    她從這一枚小小的石頭上已經看到了自己搖搖欲墜的未來,有那么一瞬間,她甚至在想:如果那場大火里逃出來的人沒有那么多就好了。

    如果活下來的人沒有這么多就好了。

    但是神之眼對身體素質的提升的確是無法忽略的,這一點就連利維坦也不得不滿臉厭惡的同意——可身為團長的梵尼拉睿需要看到更多的東西。

    騎士團的篩選條件究竟是向著神之眼靠近,還是堅持一如既往的條件?

    這種破格的存在本身已經打破了人類現有的規則,若是加入了這一條件,那么需要以“神明的視線”作為篩選條件的高塔騎士,就再也不是能自詡人類精神最高象征的存在——

    她可以辱罵,可以詛咒,可以無視自己過去的一切,但是唯獨沒有玷污金獅旗的勇氣。

    梵尼拉睿有預感,這小小的石頭會是她迄今為止遇到的最大的麻煩。

    是否要調整騎士團的篩選條件成了最近一段日子的主要爭吵內容,那已經稱不上是交流,純粹就是各家不同立場的激烈爭吵,舊派始終堅守騎士團最初的底線:絕對不以神明的標準作為篩選人類的證明;

    而新派的理由更是簡單粗暴:神之眼對力量的提升有目共睹,難道你們還真的要守著老一派的規矩,眼睜睜看著真正有能力的不要,去選擇那些連騎馬都困難只有腦子能用的病秧子?

    “收起你們舊貴族的那一套吧,你們守護的哪里是什么人類的高塔騎士團,分明就是對舊王的戀戀不舍,對曾經的失敗者如此懷念,我們都要懷疑你們是否真的能正確帶領高塔騎士團,為蒙德創造出更好的未來!”

    聽著對方的斥責,梵尼拉睿的手指痙攣了一瞬,又被她強行按在了書桌上。

    “我們現在討論的,絕非舊王和她的一切,而是神之眼對于高塔騎士團的定義……”

    開口嘲諷的那一位冷笑一聲,毫不掩飾滿臉鄙薄之意:“讓一個勞倫斯來說這種話?”

    “誰不知道你們的初代家主是個為了追逐舊王目光逆天改命活了幾百年的老瘋子,勞倫斯家族就是舊王的一條狗,誰敢信你們現在會選擇站在新蒙德這一邊?”

    梵尼拉睿猛地扭頭看著他,目光中的冷沉殺意讓對方下意識縮了縮脖子,又色厲內荏的重新喊了起來:“怎么,有問題?”

    “容我提醒閣下。”年輕的勞倫斯主母一字一頓,咬牙切齒,每個字都浸透了陰沉的怒火:“你口口聲聲喊著的舊王,是在座各位曾經效忠過的對象,是親手締造了舊蒙德繁榮的君主,是以身對抗高天護下人民性命的神明——王始終不曾舍棄過我們,我們如今仍能在這張桌子上齊聚,就是最好的證明。”

    “得了吧!”

    對方冷笑道,“蒙德人能活下來,那是是高塔騎士的努力和人類自救的結果,舊王當時都自顧不暇了,哪里有空管我們這群可憐的普通人?說到底就不該去救那什么芬德尼爾……”

    一聲暴怒的拍桌聲震碎了他后面的話,利維坦面無表情轉過頭來,目光冷如寒刀。

    “您是位高塔騎士,先生。”

    古恩希爾德的聲音一如既往的溫柔平淡,彬彬有禮,只是話語之間的鋒利敵意卻無法被忽略,“高塔騎士創立之初的理念,便是決意抗擊一切苦難,追逐人類靈魂的自由,不違逆本心,不背棄靈魂,人類絕對會幫助自己的同胞,無論國家和種族——你是覺得,芬德尼爾人注定該死嗎?”

    “但是你們也看到了出手之后的結果!”對方惱怒起來,“那是人類嗎?那是怪物!那是個徹徹底底的怪物!舊王要救就救了,她非要牽扯我們做什么!?你們沒看到當時的天嗎?那是沖著高塔去的,又不是沖著我們來的!”

    梵尼拉睿的手指瞬間扣緊桌面,臉色蒼白如雪。

    明白了。

    ……全都明白了。

    他們太久地沉浸在蒙德之主為他們構建的溫柔舊夢之中,他們不會舍棄現有的美好生活真的去為了人類拼命,只要這個夢能持續下去,哪怕外面已經燒成了一片地獄的火海他們也不會在意。

    芬德尼爾也好,其他的國家也好,那些與蒙德又什么關系,與他們又有什么關系?

    有什么東西值得他們放棄平穩富足的生活去拼命的?

    王選擇了,王死去了,所以在他們眼中,王就是錯的。

    而如果失敗的是高塔騎士,那么人類的理想就是錯的。

    在這些人的眼中,女王不曾真的庇護過他們。

    ……多么可笑。

    ——高塔騎士堅持了數百年的無垢榮耀,女王鋪墊至今的理想之路,如今卻成了這群人自欺欺人的道具。

    他們只相信贏家。

    ……

    絕對不能任由這群人掌控高塔騎士團。

    梵尼拉睿怔怔想著。

    絕對、絕對、絕對,不能讓這群人,玷污騎士的理想,玷污金獅旗的榮耀。

    “勞倫斯家族已經犯下了不可饒恕的原罪”。

    那么既然如此,再臟一些也無所謂了。

    梵尼拉睿的指尖壓得發白,她緩緩深吸一口氣,重新開口:

    “我以團長的身份下令:高塔騎士絕對不會將神之眼納入篩選條件之一,神明的選擇絕對不會等同于人類的選擇,我也絕對不會允許神明自以為是的傲慢玷污人類金獅旗的榮耀——”

    “……只要我在這個位置上坐穩一天,就沒有任何人可以質疑我的決定。”

    我是,梵尼拉睿·勞倫斯。

    流淌著原罪之血的罪人,勞倫斯家族的主母。

    我是——高塔騎士團的團長。

    “我不會再在意你們怎么想,我也不會再考慮你們如何評價我……”

    年輕的騎士團團長抬起頭環視四周,一字一頓的強調道:

    “但是,如果還有誰試圖用所謂神明的視線來模糊高塔騎士只為人類制定的規則,那么我也不介意讓你們真正見識一下,所謂‘勞倫斯家族的瘋狗’到底是個什么樣子。”

    第110章 愿望

    勞倫斯家族是流淌原罪之血的罪人。

    梵尼拉睿凝視著那廣場上矗立的風神像,面無表情地想著。

    所以她也不會介意自己的雙手再臟一點。

    ——這是我即將犯下的罪。

    先主褻瀆了對王的忠誠,而我將無視對新神的信仰。

    神之眼承認的愿望沒有錯,人類本身的愿望也沒有錯,如果神明真的要怪罪誰的話,那么就請詛咒我此刻的一意孤行吧。

    梵尼拉睿拉緊了自己披在肩上的外套,用力在文件上按下了自己的團長印章。

    “你想好了?”

    古恩希爾德的副團長接過她遞來的有關騎士團的最新要求,在這種時候拒絕神之眼并不是明智之舉,但是無論是他還是萊艮芬德家的都沒有對此表達任何的反對情緒,梵尼拉睿轉頭看了他一眼,眼中的溫度仍然冰冷。

    “想好了,我還是堅持之前的態度:神之眼不可以被納入騎士團考核的標準,說我封建保守也好,說我懷念女王也罷,反正這種東西與其浪費時間解釋不如多做點別的事情……只是這件事情交給你會很難,但是還是拜托你了,西迪。”

    “我自然沒有什么抱怨的意思。”古恩希爾德家的對她笑笑,“但我知道,你不會因為神之眼進一步重用利維坦,也不會因為我沒有神之眼就把我踢出騎士團……你要做的事情遠比我和利維坦要多,也麻煩得多。”

    “那是因為三大家系里,你和萊艮芬德家的還在玩家庭美滿過家家游戲的時候,在勞倫斯主家出生的崽子就要絞盡腦汁思考如何提高自己的價值,避免被那個冷血無情的老怪物當做無用的廢品扔出去……”

    梵尼拉睿說到這里的時候,忽然頓了頓。

    她忽然發現,除了勞倫斯家族因為主家那病態的潔身自好所以不得不瘋狂發展旁系以外,蒙德最初的三大家系的實際規模另外兩家在某種意義上還不如一些子嗣繁榮的小貴族來得大,這固然是一種集權的手段,但如果換個角度來思考的話……

    “兩家的歷代家主一直在有意控制,不會使自己的家族壓制其他太過。”

    西迪溫聲回答。

    這是近乎恐怖的掌控能力和數百年如一日的執著堅持,至于究竟是什么支撐他們做到這一步,也并非不能想象。

    “我忽然想起來一件事……”

    梵尼拉睿愣愣開口。

    “利維坦,好像到現在為止從來都沒有說過舊王這個詞。”

    西迪·古恩希爾德,現役高塔騎士團副團長側頭看了一眼正在愣愣出神的團長,彬彬有禮地微笑著補充道:“真不好意思,我也沒有,團長。”

    梵尼拉睿:“……”

    曾經一口一個舊王的年輕團長無能狂怒。

    “利維坦呢!”

    “和一群學者們去了王城廢墟,曾經奠定了高塔騎士強大基礎的是蒙德的煉金術,但是如今的蒙德拿不出來曾經高塔提供的資金支持,騎士團很多人背后的家族不愿意把自己的錢扔在這方面,學者們只能去廢墟那里碰碰運氣。”

    另一位副團長好脾氣地答道。

    “你知道的,女王寶石魔術和煉金術后期所用材料全都是世所罕見的極品寶石,哪怕不提那些寶石里面藏著的術式和記錄的文本,單純是寶石本身就是價值連城,現在搶救出來的就已經‘流失’了很大一部分,利維坦不放心讓那些新人騎士去做這件事,準備親自帶領學者們過去。”

    不只是那些稀世的寶石。

    兩位團長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在王城的廢墟之中,還有另外一件舉世矚目的至寶沒有被發現——新神已經確立,舊日的君王隕落王座之側,但是她的靈玉寶冠卻不會被烈火焚燒。

    有些事情不能細想,仔細想下去就只有完全無法忍耐的恥辱和足以燒穿理性的憤怒。

    *

    利維坦出身的萊艮芬德家并不是蒙德最具權勢的,但是絕對是蒙德最富有的存在,巔峰時期的萊艮芬德是真正意義上的富可敵國,正因如此,他自幼便與商人打交道,耳濡目染之下,自然比其他人更加清楚人類對利益的追逐欲望有多么可怕又敏銳。

    舊城的廢墟對于很多人的意義都不一樣,那是死去的夢,也是失去的家園,他看著一位白發蒼蒼的學者站在那里,比起他同僚的崩潰絕望嚎啕大哭,老者的臉上卻只有一片近乎死寂的寧靜。

    “……我忽然不知道來這里是對還是錯了,也許與我那些不愿離開的老朋友一起死在這里,反而是我們這些不愿接受現實的老頑固們最合適的結局——知道么,地脈可以記錄過去的影子,我要是當時死了,現在說不定您還能看見我已經和老朋友們在這團聚呢。”

    他幽幽開口,打破了一片沉默的寂靜。

    “說是要挖掘,也就是找個理由過來看看……我們比任何人都清楚的,曾經被我們看得比生命還重要的寶石魔術,他們在取出來的那一刻就已經被凡世的銀錢玷污,被迫藏起了真正的價值。”

    “我們應該不會再去挖掘了,至少現在還不行。”

    他佝僂的身軀如失去生機的垂死老木,但是副團長只是聽著,沒有多說什么。老人對他笑笑,滿眼都是歉意:

    “真抱歉呀,副團長……不過我想,做完現在這些研究以后,我和我的學生就不會留在這里了。”

    他們是舊國的女王所悉心呵護的對象,但是新的蒙德,似乎沒有留給他們的位置。

    利維坦知道他的意思。

    簡單又蒼白的真相——錢。

    女王曾經每年撥給學院的經費資金是一個難以想象的天文數字,這筆錢奠定了高塔騎士的基礎,卻也是現在的騎士團根本拿不出來的數字。

    要知道現在的這點利益就足夠讓那些小貴族明爭暗斗勾心斗角私下里搶破了頭,若是真的順從這些學者的心意繼續撥出去大量的研究經費,那么騎士團第二天就能讓人翻了天——在很多人看來,提供給學者的經費不是支持蒙德和騎士團的經費,而是拿著他們的錢在徒勞打水漂。

    ……可在很久以前,這些人也不過是蒙德連名字也記不住的一些小貴族罷了。

    他們并不是蒙德曾經的權力頂層,也沒有資格進入高塔,家族比起普通人來說也算是積累了一部分的財富,生活相對穩定富足,安安穩穩過了幾代人完全不需要擔心什么,畢竟天塌下來有女王和三大家頂著,底下作亂也鬧不到自己的家里,這些人在舊日的蒙德沒有太多存在感,但是一旦天真的塌了下來,他們反而也是最能鬧的一撥人。

    普通人忙著琢磨怎么過日子沒空看別人好不好,而高塔騎士團單單是重建蒙德就足夠焦頭爛額,他們作為中間的組成,既不會向下兼容放棄自己已有的和平民混為一談,也不會集中努力著重提升自己的能力;他們看中的是現在的漏子和那些曾經被嚴防死守的位置,一旦有了如同神之眼這可以打破舊規則并為他們帶去新利益的存在,那么他們就會迅速倒戈,毫不猶豫地放棄高塔騎士團的堅守。

    所以,看似只會伸手要錢的學者和這些仍然占著好位置的舊日貴族,就成了他們的眼中釘,肉中刺。

    女王以不懂人心的暴君之名劃開舊時代的神治,留下了象征人類精神的高塔騎士,所以人類不會再去懷念王,人類也不會再愛戴王,作為騎士團的副團長,利維坦不會評判女王的任何選擇,她要做暴君還是仁君是她自己的事情,和他沒有任何關系。

    但是,這不該是女王死后的名聲也要成為被人類的貪婪私欲利用的理由——

    副團長的手指緩緩捏緊,面上仍然不動聲色。

    “副團長!”忽然遠方有人急匆匆的跑過來,滿臉的慌慌張張:“在高塔的方向……高塔那邊的情況……您去看看吧!”

    利維坦的第一反應卻是緊皺眉頭,怒聲吼道:“我不是不允許你們去那里么!?”

    對方被他吼得猝不及防,惱怒和不甘的怨意在眼中一閃而逝,咬著牙開口道:“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副團長……高塔附近的惡靈傷害了不少人,無論如何,先得救人吧!?”

    利維坦一咬牙,只是他還沒等跑出去幾步,背后卻是一陣猝不及防的劇烈悶痛,在意識消失陷入昏迷的前一秒,他感覺自己的腰側被人輕輕一拽,已經被人毫不猶豫地拿走了那枚明亮的神之眼,還有人小聲的嘀咕聲:“你確定拿走這個這小子就廢了嗎?”

    “嘖,等會,我告訴你怎么弄……”

    ……

    ……啊。

    *

    ……早該猜到的。

    在一陣昏沉混沌的劇痛之后,利維坦終于勉強睜開了眼睛。

    他在昏迷的功夫已經被扔在了高塔附近的方向,那里灑落著不少騎士團的東西,他的猜測沒有錯,有人想要趁著這個機會進入廢墟尋找女王昔日的寶冠……只是因為某些理由,他們被攔住了。

    他知道自己的身后跟了什么人,魔神死去后會出現殘穢并不是秘密,他若是和這些學者死在這里,那么連理由都是現成的。

    只是他們動手的速度這么快,甚至連騎士應有的矜持都放棄了。

    ……偷襲。

    呵。

    紅發的副團長躺在地上,忽然沒了什么想要起身的欲望。

    ……說起來,他究竟是為了什么才要做到這一步的?

    他看著頭頂這片碧藍的天空,怔怔地想著。

    想不起來了。

    頭腦一片空白。

    好像當那塊石頭被拿走的時候,他心里有什么很重要的東西也被一起剝奪了……那件事比他的生命更重要,但是正因為什么也想不起來了,所以反而只剩下一片虛無的空蕩,生命,意志,堅持,什么都變得無所謂了。

    他的瞳孔開始擴散,任由傷口的血液流淌而出,一點點浸透了身下的土地。

    在失血過多帶來的冷感之中,年輕的騎士似乎在一片混沌的模糊中聽到了一聲無奈的嗤聲。

    “這兒可不是能讓你躺著的地方,后輩。”

    那是個陌生的輪廓,分明是位身材高挑的女騎,她俯下身拉起年輕人的手臂,在被迫起身的那一刻,利維坦模糊的視線之中,所見不再是燒毀之后的黯淡廢墟——他看見金碧的城池,連天的高塔,雪白的塞西莉亞花開滿街道的角落,那只拉起自己手臂的手指如此沉穩有力,他恍惚間回過頭,感覺自己好像在她肩上看見了一片流淌的黃金。

    ——往前走。

    她說。

    有人的手推在他的背上,發色如火般熱烈,被推動的年輕人腳步踉踉蹌蹌,一步又一步,跌跌撞撞的往前走。

    ——別回頭。

    他說。

    去做你該做的事情,去做你想做的事情。

    ——這里還不是你現在可以來的地方。

    他們如此說。

    如夢的理想鄉關閉了最后的城門,攙扶他的手早已松開,他被拒絕在了那片美好幻影之外的地方,但是年輕的騎士終于還是找回了重新站立的力氣,靠著自己一步又一步的往前走著。

    ……他還有事情沒有做完。

    騎士想著。

    他是身披金獅旗的高塔騎士,不能就這樣在這里躺下。

    第111章 陣痛

    騎士團副團長在外出的時候被團內的叛徒偷襲,這件事毫無意外引起了團長的雷霆震怒。

    他們知道內部是千瘡百孔,卻沒想到不知何時已經爛到了這個地步,梵尼拉睿再也沒有任何留手的打算,“勞倫斯家的瘋狗”終于露出了最鋒利的獠牙,徹底和新派撕破了臉皮。

    舊派開始大張旗鼓的清算曾經的矛盾和那些曾經睜一只眼閉一只眼的所有爛賬,從那些不可言說的暗賬到騎士團被塞進來的越來越多的人;從那些被排擠壓迫不得不失望而去的學者到不知所蹤的高塔珍寶……

    一樁樁,一件件,全都被梵尼拉睿撕了出來。

    那個瘋女人終于要放棄自己最后的名聲了么?

    人們如此討論,卻也沒人知道她究竟在想什么。

    有人看到她在廣場的風神像安安靜靜枯站了一整晚,第二天便是一連串的紅色名單發了下去,普通人不知道騎士團內部發生了什么,他們只看到大門沉默而迅速出入的騎士,壓抑的氣氛,沉悶的空氣,還有自騎士團后門暗巷那數日不曾干涸的透著暗紅色的污水灘。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我保不住金獅旗。”

    兩位副團長聽到梵尼拉睿如此對他們說著。

    她沒有說可能,也沒有說還會努力,她的聲音平靜到冷酷,騎士團長已經做好了決定,便再也沒有后退的打算。

    “我無法在這樣的蒙德保住金獅旗的榮耀。”

    “你還可以。”利維坦回答道,“但是你的繼任者做不到了。”

    蒙德富裕了太久,那些小貴族也富裕了太久,他們不愿意反抗,也不愿意真的付出財產去幫助現在的蒙德,但是他們知道哪里有好處,哪里還有漏洞可以鉆。

    而這段時間單單是控制他們不要對著仍對他們友善相對的璃月獅子大開口已經筋疲力竭了——璃月仍保持著盟國應有的溫和態度,幫助送來了大量的援助物資并壓下了不少商單的價格,但是失去了更高強度的管控,不少商人仍是趁著騎士團注意不到的地方狠狠敲了一筆對面,不難想象,長此以往下去,這位盟友的耐心也遲早會被這群人消耗殆盡。

    加入高塔騎士的外來人越來越多,金獅旗擁數百年積累至今的榮耀可能只需要三五年的時間就會被徹底毀掉——她已經無力阻擋新時代的到來,既然如此,不如由她親手解下最后的金獅旗。

    如果所有人都如此期待,那么勞倫斯家族會順從風聲的指引,和舊時代的廢墟一起沉默下去。

    她聽利維坦提起了那如夢的理想鄉……女王當時究竟做了什么,究竟想做什么,梵尼拉睿還不知道。

    但是她至少弄明白了自己之前的疑問:是否陛下不愿意相信他們的忠誠?

    那個答案擺在了她的面前,殘酷又現實。

    是的。

    王不相信。

    在舊蒙德的繁榮之夢里,也許這些對女王宣誓忠誠的古老家族會毫不猶豫地為她去死,但是舊蒙德更多的是活在自己世界里的普通人,他們不會在意更遙遠的未來,根本不可能愿意透支自己現在的生活和已經擁有的安穩,去賭一個所有人的未來。

    “在我小時候,其實有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里是吃不飽飯的。”

    梵尼拉睿幽幽開口。

    “我的先祖,是初代的弟弟生下的孩子,但是因為初代的影響,所以主家的后代和子嗣在那里沒有任何的價值,家主看待我們就像是看待一個可以呼吸的物件,他不在乎我們活不活著,也不在乎我們可以活多久,所以我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很擅長如何去討好別人換一口飯吃。”

    “在我吃不飽飯的時候,我總是什么都愿意去做。”

    是的。

    在吃不飽的時候,自然是什么都愿意去做的。

    “等我長大一些,他們開始教我禮儀,教我讀書寫字,有個上了年紀的女仆送給我一個娃娃,那應該是第一個只屬于我的東西。”

    “但是后來,有人要我拿著娃娃去討好一個貴族的小姐,但我不愿意,他們卻不理解:我曾經很愿意這么做的,為什么忽然不愿意了?”

    梵尼拉睿回頭看著她兩位副團長,輕聲問道:“你們說,這是為什么?”

    西迪輕聲道:“因為你真的有一個娃娃。”

    梵尼拉睿輕輕笑了笑。

    “是的。”她笑起來,“因為我真的有一個娃娃。”

    在舊蒙德的末日里,是女王拿走了那些人懷里的娃娃墊在腳下,伸手去堵一個天上的窟窿,但是他們不知道自己的娃娃拿去做了什么,也不知道這個娃娃做到了什么,他們只知道自己失去了玩具,所以哪怕陛下在之后已經將娃娃重新放回了他們的懷里,甚至是用了更高昂的價錢買了更好的替代品,他們也還是要又哭又鬧,惱怒女王拿走過他們的娃娃。

    但是真可惜呀……

    “現在……我也要來拿走他們的娃娃了。”

    騎士團團長看著窗外的蒙德,幽幽說道。

    她沒有女王那樣的脾氣,拿走了什么還要費盡心思重新補上更好的玩具;所以,她要拿走這些娃娃的話,就不會再還給他們。

    他們想要走到上面來,就讓他們上來。

    她會在未來退位,她會一點點滿足他們所有的欲望,用現在的蒙德填飽他們的肚子,勾起他們更大的貪婪,直到這群最后的蛆蟲與舊日的陰影一起腐爛死去。

    只有這樣,蒙德才能真正的重獲新生。

    勞倫斯的主母甚至不擔心他們會不會上鉤:權力是誘人的猛毒,只要利潤足夠,他們甚至敢冒著被絞死的風險。

    “只不過,需要萊艮芬德和古恩希爾德和勞倫斯這個原罪的名字一起在蒙德的歷史上安靜一段時間了。”

    利維坦嗤笑一聲:“如果你要降下金獅旗,那么高塔騎士就不再是高塔騎士,這里我也沒什么呆下去的必要。”

    西迪也溫和笑道:“我沒有神之眼,在其他人眼里我應該比利維坦更沒有待下去的理由……說起來,你之前的狀態那么糟糕,現在真的沒事了么?”

    “死不了,”利維坦含糊道,“只不過高塔賜下的煉金造物成為了小人玩弄心計的道具,這也是學者們放棄了現在蒙德的理由之一吧?”

    “被偷賣出去了多少?”

    “保守估計,三分之二。”西迪溫聲道,同時轉頭看向了他們的團長,補充了一句:“一開始是有璃月和稻妻的商人在收集這些高塔流出去的寶石和煉金造物,偷偷倒賣的人自詡察覺到了商機開始大肆倒賣,所以流失的狀態也越來越嚴重……之前學者們要求去廢墟挖掘,很大一部分也是因為現有的東西無法再支撐研究,只能再去那里碰碰運氣。”

    梵尼拉睿皺起眉,問道:“現在情況如何?”

    “還在買的外地商人已經不多了,畢竟他們喊出來的價錢已經越來越可怕,完全就是在挑戰人類忍耐的極限。”西迪從文件夾里抽出早已準備好的一份文件遞了過去,說道:“這上面是最后幾位還在收的,你若是有意思,我可以陪你一起去。”

    “能確定對方是什么人么?”

    “至少是位貴人,”西迪說道,“至于你所擔心的……應該用不著,我調查了一陣子,那位貴人著重收集這些,應該也只是單純地不希望女王的遺物淪落到你真正擔心的那一步。”

    梵尼拉睿撫摸著紙張的邊緣,許久沒有說話。

    “……我還有一盒初代留下的寶石。”她忽然道,“那應該是女王親自賜給他的,因為我見過他獨自一個人在書房對著那盒寶石發呆了很久,除非是女王送的,不然他不會是那種惡心又討厭的反應。”

    不過那盒寶石現在是我的了。

    勞倫斯的年輕主母無比冷酷的想道。

    “幫我聯系一下這位貴人吧,西迪。”

    “你打算賣掉?”

    “誰知道呢。”

    她笑起來,臉上終于有了幾分這個年紀應有的活潑神采。

    “如果合心意的話,我白送也說不定啊。”

    ……

    ——無論如何,白送還是太夸張了。

    很明顯,無論是西迪·古恩希爾德還是這位邀請而來的璃月貴客,都是這么想的。

    特別是在看過寶石的品質之后,面前這位自稱彌怒的客人更是不太愿意相信梵尼拉睿說的話。

    “且不先談這里面封存的術式有多么珍貴,單單是這些寶石本身的價值,說是‘白送’……抱歉,這太奇怪了。”

    “哎呀,客人是識貨人啊。”梵尼拉睿挑起眉,他們這次選了個很不錯的地方“談生意”,她也沒什么平日里端著的貴族架子,大大方方地說道:“您如果要問的話,那么我有兩個理由可以回答您。”

    彌怒笑容溫和,唇角弧度始終恰到好處:“是什么?”

    “私人理由的話就是我樂意。”梵尼拉睿的臉上露出一種扭曲的愉悅惡意:“想到那個老怪物回來以后看到寶石被我白送人的表情,這比賣了多少錢都讓我高興。”

    彌怒一愣,隨即無奈失笑。

    “至于更正確一點的理由嘛……”騎士團團長停頓了許久,才露出了有些沉重的嚴肅表情,“現在的蒙德沒有人能正確應用這些寶石。”

    “可據我所知,蒙德的煉金術士并未遭遇火災,高塔騎士團有著一套極為完備的應對災難的方案,蒙德大火燒毀的只是舊城,人員傷亡并不嚴重。”

    這一次開口的是那位端坐在彌怒身后的貴人,他身材頎長,容貌俊美,一雙琥珀鳳瞳不怒而威,沉聲開口的那一刻,梵尼拉睿也跟著無自覺坐直了身子。

    “是,蒙德的煉金術士的確還在,但是一來,能夠完整解讀寶石術式的學者在如今的蒙德待遇并不是特別的好,二來嘛……”她稍有遲疑,還是坦然相告道:“我不覺得這些寶石能夠在現在的蒙德應用到最正確的地方上。”

    她面前的貴客卻好像因此起了少見的好奇心,開口問道:“為什么這么說?”

    梵尼拉睿沒有立刻回答,她沉吟許久,才慢慢說道:“我不知道您是誰,客人,但是您既然如此費盡心思收集陛下昔日的寶石和造物,免除它們落入小人手中,那么也許您是哪位仍在懷念過去的先人舊友,既然如此,我也愿意在這里相信您,至少現在,您對蒙德并沒有太多敵意。”

    “——舊蒙德其實現在才開始真正的死去。”

    騎士團長平靜說道。

    “毀滅蒙德的從來都不是那場大火,而是人類本身,但是所有人都沒有注意到這個問題,陛下的溺愛讓這個時刻延緩了幾百年的時間,這場人類親手制造的災難并不會消失,他只會無限期的被壓制、被緩解;我們的王用暴君的名聲帶走了一部分人類自相殘殺的惡意,所以有一部分人開始對她失望,對她心生厭惡……若是一切都是王所期待的理想狀態,蒙德應該是在這個基礎上,真正得以創造完全屬于人的國家——”

    “但是你們沒有。”

    她面前的客人面無表情地說道,梵尼拉睿神色坦蕩,在那雙琥珀金瞳極富壓迫感的注視下,安安靜靜的點了點頭。

    “是的。”

    她輕聲說道。

    “……很抱歉讓您看到了這樣的蒙德,客人。”騎士團長如此說道,脖頸和脊梁始終挺直,不曾有半寸的彎折。

    但是,蒙德絕對不會是一直如此。

    她的王所深愛的國家,她的先祖們為之效忠付出一生的國家,這個曾經孕育了人類最高潔的騎士,高高揚起金獅旗的自由之國,絕對不會一直都是這個樣子。

    騎士如此相信,也始終如此堅信著。

    蒙德仍處在脫胎換骨的陣痛之中,大火燒碎了甜蜜的外殼,燒去那些支撐了這個國家數百年的古老骨架,在舊日的框架崩潰的剎那,必然會有銹跡斑斑的創口和隱藏在暗處的化膿血肉。

    這是無可奈何的事情,也是時間為人類的國家帶來的磨損。

    他們還需要等待,因為能為他們用最簡單粗暴的方式挖掉這些傷口的那一位已經不在了,會輕聲安撫陣痛幫忙治療的母親也已經不在了,凡人的力量只能用盡全力催化這些腐爛的血肉進一步擴大,等到金錢和權力帶來的虛假美夢被真實的疼痛所驚醒,被母親溺愛的孩子終于認知到他無理取鬧的哭啼再也換不來任何的憐愛……

    那個時候的蒙德,就會像是曾經決絕拿走玩具的女王一樣,自己扔下曾經緊緊抱在懷里的娃娃,親手割掉自己所有已經腐爛的地方,迎接真正脫胎換骨的煥然新生。

    當然,這會是一個漫長的過程。

    可能是幾十年,幾百年,甚至是上千年……好在在勞倫斯家出生的孩子一向都很有耐心。

    她會守護好最后一面金獅旗,等到蒙德終于有資格再度揚起人類精神的至高象征,這面旗幟會有她的后人重新送入蒙德的風中。

    “這些話,我不會奢求您的相信,客人。”

    梵尼拉睿平靜地說道。

    “但我會相信,我的孩子也會相信,孩子的孩子也會相信……便如同這盒寶石一般,我選擇送給您,絕非因為您能拿出多么高的價錢,而是因為您還愿意保護女王的遺物;這件事情也是一樣的,我不是在同您證明什么,而是請您見證蒙德此刻的諾言——”

    “我們自己會和我們的王證明:她的選擇從來沒有錯過。

    我們會救贖我們自己的國家——不只是為了王,也是為了人類自己。”

    “如果可以的話,請您到了那時再來吧,尊貴的客人。”

    等到蒙德的街道上開滿雪白的塞西莉亞花,等到風中重新充滿醇濃的酒香飄蕩著蒲公英的種子,等到我們再一次有勇氣挺起胸膛,對著每一位外來的客人自豪地詢問:

    我的國家如何呀?

    如果能趁您心意的話,就再好不過了。

    到了那一刻,蒙德會和整個世界證明——

    他從來不會讓他的王失望。

    第112章 愚戲的開始

    “……帝君。”

    從蒙德回來以后,彌怒就感覺對方的興致始終不算是太高。

    稱不上欣慰,但也談不及是失望的程度,摩拉克斯看著那些以高價收來的寶石和煉金造物,只是讓彌怒把他們收起來。

    “其中相當一部分都不是她親手做的,但也有不少品質絕佳的精品,這些便由夜叉來保管吧。”

    “是。”彌怒應了一聲后,才試探著問道:“您對蒙德……是已經放棄了么?”

    “倒也談不上放棄。”

    摩拉克斯溫聲回答道。

    “只不過有些事情是需要讓人自己去做的,與我簽訂契約之人已經逝去,新生的蒙德沒有義務和權利還能延續舊日的約定。”

    也許現在仍有一些人愿意看在過去的情誼上對蒙德施與援手,但是人類的忍耐是有極限的,如果真的要和那位騎士團團長說的一樣,那么這些普通的璃月人對蒙德失去信心,也不會需要太長的時間。

    至于那位新生的風神……他稍微有些擔心。

    塵世七執政確立以后,蒙德的新神不再是高塔的女王,新生的風神巴巴托斯他并不相熟,但是至少也知道這曾經是伊萊恩百般寵愛的風精靈,他在烈火之中帶走了生的希望,也自此奠定了新神信仰的基礎,只是看蒙德此時混亂的狀態,能夠支撐他力量的信仰應該不會太多。

    只是規模最大的戰爭已經結束,高塔的魔神死去卻連殘穢也不曾留下,枯萎的地脈生機勃勃,看似最糟糕的新蒙德也有人在盡心竭力思考解決問題的方法,倒也無需太過擔心他在接受了塵世七執政的身份得到了神之心后,還能會遇到什么無法自己應對的危險或是無法處理的難題——

    彌怒的眉頭皺起來了。

    他不會挑錯帝君描述的重點。

    “……換句話說,那位應該是很平靜地接受了神之心啊。”

    能夠在災難爆發之前就開始著手準備,那么就說明這位新風神在那段時間里對背后的真相絕非一無所知,在這個前提之下,還能接受天理的戴冠式,接下塵世七執政的身份和那顆神之心……

    原本還自詡冷靜的巖夜叉忽然開始感覺自己的內臟正在痙攣,抽搐,他說不清楚那種感覺究竟是恐懼還是惡心,但是絕對不是什么好東西。

    “成長的代價總是慘烈的……即使已經做好了準備,但也還是會付出比想象中更加高昂的代價。”

    摩拉克斯的目光最終落在了一枚白玉玉佩上,喃喃道。

    更何況,從來都沒有誰能真正做好應對磨損的準備。

    包括他也是。

    ***

    摩拉克斯有意尋找新生的風神,可除了廣場上矗立的風神像以外,就連神明的影子也不見蹤跡,一陣風若要隱藏自己的行蹤總是輕而易舉,璃月的神明沒有過多堅持,只是也沒有就此放棄。

    巴巴托斯嘆了口氣,對著不遠處那道熟悉的身影垮下肩膀。

    伊萊恩的評價一點都沒錯,璃月的那位真是個固執的老爺子,真真正正的石頭腦子。

    ——自己找不到,就換了個能找到自己的人來是吧?

    通常在這種情況下,沒有任何人能坦然的直接問出一句:“你還好么?”但是來訪的這位客人明顯有著和他的槍術如出一轍的迅捷鋒利直刺要害的性子,魈揚起頭看著高處的巴巴托斯,問道:“還好么?”

    巴巴托斯扯扯嘴角,只是完全談不上是個笑容。

    “不好。”

    他很干脆地回答。

    “說到底……成神和過去的日子嚴格來說也沒什么區別,四處走走逛逛看看風景,以前有伊萊恩他們處理問題,現在蒙德自己也會處理問題,除此之外的……嗯,神明不睡覺也沒事,這倒是挺好的。”

    魈便不再多問了。

    他手上拎著一瓶璃月的仙家珍釀,遞過去的時候對方明顯眼睛一亮,眉眼彎彎的立刻笑了起來,毫不猶豫地接了過去:“哎呀~怎么這么客氣~不過這樣一來來的是你就有點沒意思了,如果是千代的話,這一瓶都不夠她一個人開場解渴的。”

    “你讓我喝我也不會喝。”魈一臉平靜,“這是浮舍從其他的仙家洞府里翻出來的,我來的時候還沒人知道,所以你要喝就自己喝。”

    溫迪笑了起來,卻也沒忙著立刻把酒壺遞到嘴邊。

    “喝完這個,陪我去個地方吧。”

    伊萊恩在最后的最后喝了他帶來的蘋果酒,只是那微醺的醉意卻沒有帶給她一場溫柔的好夢;現在的蒙德釀不出極品的美酒,而仙家的珍釀足以讓神明也痛痛快快地醉上一場,在做這一場夢之前,他還有一件事情要去做。

    魈沒有拒絕他,他們繞過了蒙德的新城,順著一條已經荒蕪的舊路來到了雪山腳下,銀白的怪物已經在烈火中燒毀了幾乎全部的根脈,可在山腳不遠處冰雪覆蓋的位置,仍有一棵仿佛已經枯萎的白樹蜷縮在冰雪和頑石之間。

    呼嘯的風聲仿佛是白樹最后清醒時絕望的低泣和悲鳴,當一切罪孽的污濁被烈火燒盡,面對著傾頹的高塔,祂卻再也沒有伸出手去挽救墜落王冠的力氣。

    在無盡的風雪之中,只余下枯槁樹干的白樹的最中央,卻仍小心呵護著一株幼嫩的樹苗,用自己最后的軀體屏蔽風暴與冰雪的侵染,溫迪將一株塞西莉亞花放在樹洞的中間,在那里駐足片刻后,才回頭對著魈說道。

    “我們走吧。”

    他的懷里用尚未褪色的金獅旗包裹著白枝與靈玉的寶冠,新的風神走上了雪山的最高處,芬德尼爾人早已死去,但仍有一位老人不曾離開,他守在舊宮的深處,白樹將最后的饋贈和痛苦全都送給了他,這位最后的芬德尼爾人注定要在這無盡的寒冬中耗盡他的生命和靈魂,來完成一場永遠得不到救贖的贖罪。

    “這可真是……稀客。”名為烏庫的老人緩緩起身,他看著走上前來的溫迪和他懷中的金獅旗,臉上緩緩扯出來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弧,“小殿下來這冷冰冰的鬼地方,可是有什么事情要我去做么?”

    溫迪怔了一會,才笑著搖了搖頭。

    “現在沒有人還會這么叫我了。”

    “新的叫法我不太熟悉呀,”烏庫慢慢說道,“請您見諒吧,小殿下,我不過是一具舊時代的大火忘記帶走的老朽骸骨,腦子里存不下什么有用的新東西……但若是您覺得還有什么用得著我的地方,也請您盡管開口就是。”

    風神摩挲了一下懷里的寶冠,遞了出去。

    魈安靜地在他身后看著,沒有說一個字,而烏庫在看清寶冠真容的那一刻已經跪了下來,他匍匐在雪地上,驚恐地渾身顫抖。

    “請您……請您……”

    “倒也不用這個態度,我也只是做出我的選擇而已。”他帶著王冠來到這里的那一刻,也隱約明白伊萊恩的意思。

    她將是否要原諒芬德尼爾這件事交給了自己,也許在她的預想之中,在新的風神手中終于得到諒解的芬德尼爾人,也會對新的風神感激涕零,獻上感謝的信仰吧。

    溫迪的臉上帶上了一點無奈的笑意。

    可是,心哪里是能那么輕易改變的東西呀,伊萊恩。

    他們從不需要我的救贖和原諒。

    我也不需要這份多余的信仰。

    有些東西從來都是我在告訴你,你自己永遠也看不清楚。

    ……但是,好在他們不需要,好在我也不需要,我得以將你最珍貴的遺物交給你最虔誠的信徒,蒙德是屬于新風與自由的世界,他們不會再用到舊王的寶冠的那一天了。

    “現在的蒙德應該用不了這個了。”

    巴巴托斯低聲說道。

    便讓群山呼嘯的風雪掩去這一切吧,這里足夠安靜,適合迎接女王無夢的安眠。

    烏庫恭敬地垂下頭顱,他那自稱記不住有用東西的腦子還是記住了新的風神留給他的指引——

    王并未徹底死去。

    她的魂靈寄托于此,而不是就此歸于新生的理想鄉,她仍在等待有人可以真正成為人類救主的那一天,等著人類擁有越過神權與王座的勇氣,等著有人能夠破解王冠寶石術式的能力,她設下了種種條件,哪怕差了一條,都無法將她從長眠之中喚醒。

    但是……

    群山唯一的救主,我等最后信仰的女王。

    在無數個冰冷的夜晚,烏庫跪在王座之前,輕聲禱告著。

    您根本不知曉人類是何等愚蠢又傲慢的生物。

    他們會將您的英靈視作可以驅使的眷屬和傀儡,他們不會獻上應有的敬意和感激,在這神明始終不曾離開以神治換取平穩的脆弱世界里,人類貿然逾越諸神制定的規則,只會滋生出傲慢又無知的愚行。

    他們犯下逆天的過錯,卻需要您來彌補他們的錯誤。

    可這若是您的期待,那么我仍然會努力去滿足您的心愿。

    舊宮最后的守護者托起王座上已經沉睡千年的寶冠,雙手遞上,交給了那位越過風雪而來的異國客人。

    “看在我還是舊宮曾經書記官的份上,留下您的名字吧,客人。”

    對方沉默許久,才緩緩開口。

    “我既然已經需要向舊日的神明伸手求助,那么在這里留下真名也只會褻瀆我背后無神的國度堅守至今的榮耀……”

    當他捧起這頂舊王的寶冠,接下來無論他做了什么,一切在旁人的眼中也都不過是一場荒唐的愚戲,自己也只是個被迫登場引來眾人戲謔嘲笑的可悲丑角罷了。

    “——皮耶羅。”

    男人說道。

    “如果你真的要留下我的名字,那么就用這個名字來稱呼我吧。”

    第113章 英靈召喚

    令自稱丑角的男人覺得無比諷刺的是,他因為“賢者”的影響無法獲得王的青睞,才會在王國之外尋求其他的對抗之法,可就連這前往雪山尋找舊王寶冠的行為,也是那個女人開口指點的。

    “如果你要去尋找能夠對抗我的存在,我倒是可以給你一個不錯的建議。”

    在又一次的宮廷會議不歡而散之后,匆匆離去的皮耶羅面前卻站了一位意料之外的訪客,黃金的賢者萊茵多特,這位深受坎瑞亞王青睞的煉金術士并不在意他的惡意和冷漠,也許正是因為被偏愛的都可以有恃無恐,所以哪怕只是對上了男人的冷眼,萊茵多特也只是聳聳肩,并沒有太多的神色變化。

    皮耶羅看著她這副滿不在意的樣子,眼中冷意便更深幾分:“你若是來嘲諷我的,那么剛剛的會議上就應該已經見識過了我被無視的狼狽丑態,何必又來這里補上一句。”

    “那你就當我是有求于人吧。”

    萊茵多特淡淡道,“而且你真的沒興趣么?我親自承認的比我更強大的存在,你若是能夠成功的話,到時候不要說是王的青睞,說不定就連我都要心甘情愿低你一頭,跟在你后面求你幫忙了呢。”

    “……”

    不得不說,這的確是個很誘人的提議。

    皮耶羅沒有遲疑太久,還是選擇跟著萊茵多特到了她的研究工坊。

    因為坎瑞亞王的偏愛,這里幾乎稱得上是個小型宮殿,有太多的禁忌區不允許進去,萊茵多特領著他進入了其中某個房間,比起其他架子上的琳瑯滿目,這里的架子明顯要更貴重一些,擺著的東西卻也少了許多。

    黃金的賢者以一種少見的謹慎態度從一旁取出了一個梣木的盒子,那盒子已經相當古老,精美華麗的花紋早已被時間打磨的只剩下模糊的輪廓,只是被照顧的纖塵不染,足以看清現在主人對它的珍視態度。

    “這里放著的都是舊蒙德的東西。”萊茵多特輕聲道,仿佛生怕驚擾了什么一般:“不得不說比想象中難找多了……就算是我,收集了這么多年也只弄到了這么點。”

    皮耶羅不由得皺起眉頭:“你是說那個最初的確無神管轄,結果任由一群愚蠢的貴族上臺胡鬧推行奴隸制,最后反過來被奴隸推翻的風之國?”

    作為提瓦特極少數純粹以人類作為主導的國家,蒙德自然也在相當長的一段時間內作為了坎瑞亞研究參考的對象:

    魔神戰爭結束之后,新任的風神巴巴托斯選擇將一切交換與人類,昔日的三大貴族也是在那個時期作為舊日魔神的陪葬品被趕下了權力的中央,被迫退居幕后消失在了歷史之中,蒙德的管理者換上了當時引領了蒙德重建的新貴族,只是這所謂的改革并未起到什么真正的作用。

    他們沉溺在了權力和財富帶來的狂歡之中,直到名為溫妮莎的奴隸在風神巴巴托斯的幫助下再度推翻了人類暴君的統治,這才算是重新奠定了新蒙德的基礎。

    若說之前的蒙德對坎瑞亞還有參考價值的話,那么當風神巴巴托斯的信仰重新確立,這個國家便也和其他的神治之國沒有任何區別了——在他們看來,人類最終還是淪為了神明的傀儡玩物,放棄了昔日堅守的信仰追隨風神巴巴托斯的腳步,就算蒙德仍然是自詡自由的風之國,卻也根本談不上是什么只屬于人類的自由之國了。

    皮耶羅不覺得這有什么意思,不過是一群胡作非為的貴族,若要談及價值,他們治理下的蒙德可能還不如其他有神的國度來得讓人看著順眼。

    “不不不。”

    萊茵多特笑瞇瞇的搖搖頭。

    “怎么可能是那種垃圾啦,我說的是更早之前的蒙德——確切來說,是魔神戰爭期間由那位烈風之主治理之下的蒙德,只有那段時間的蒙德才能稱得上是我心目中的舊蒙德,也是我現在要和你重點說的對象。”

    “——舊蒙德的女主人,烈風之主,高塔孤王,迭卡拉庇安。”

    萊茵多特笑著強調了一遍。

    “說起來,你知道煉金術的本質吧?”

    地水火風,領我敕命。再造四大,重塑五行。

    “坎瑞亞的王將我稱作黃金的賢者,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我也以為我的煉金術已經到達了這個世界的頂點……直到我接觸到了這些寶石,這些封存了古老術式和記錄的石頭……”

    萊茵多特的手指在盒子上漸漸捏緊,她顴骨開始泛紅,眼中也不由自主地升起了一種近乎狂熱的光彩:

    “你能理解么?你能理解在少說兩千多年前一個國家里,在我們所有人都以為落后又封建的時代,曾經有一位只能用偉大來稱呼的存在,她的煉金術才是真正達到了登峰造極的程度,不僅僅是提瓦特,就連世界之外也稱得上是神代的天才——如果我絞盡腦汁才能解讀成功的寶石謎題在她手中只是用來記錄一段學院的歷史,那么那些更難解決的呢?那些價值更高昂的寶石呢!?”

    神代的技術——這幾個字究竟代表了什么,不是自詡可以和神明并肩的庸才能夠理解的東西,只需要幾枚可能在她手中廉價如砂石的寶石就足以擊碎凡人傲慢的信心,在黃金的煉金術士看來,那才是徹徹底底以一己之力讓人清晰認知到神與人類無法逾越的可怕距離,毋庸置疑的真正天才……!

    只是讓萊茵多特百思不得其解的是,如果自己這段時間盡心破解所得到的信息全部準確的話,那么她根本無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樣的理由,讓那樣一位存在得以隕落在魔神戰爭之中,在最后的最后甚至成為了連存在過的歷史本身都要被抹去的敗者——

    “我搜尋了所有那位烈風之主的相關歷史和全部能夠搜集到的信息情報,這里面唯獨有一樣寶物在魔神戰爭之后就徹底失去了任何記錄,‘白枝與靈玉的寶冠’,烈風之主迭卡拉庇安曾經在戴冠式上佩戴的王冠,那位女王如果習慣以寶石記錄術式和歷史,那么這頂寶冠上鑲嵌的靈玉一定藏著什么更加偉大的秘密!”

    看著她這副興奮過頭的樣子,皮耶羅微微蹙起眉。

    “……你要我去為你找那頂寶冠。”

    “我知道這會令你無比為難,甚至是覺得完全無法忍受。”萊茵多特笑瞇瞇地說道,“但是反正你在會議上也拿不出比我更好的方法,正巧,我的確對烈風之主的遺物非常感興趣……不如這樣吧?只要你能幫我找到那件寶物,那么接下來無論因為這件事惹出來了什么樣的麻煩,我都會代替你一力承擔,除此之外的嘛……嗯,我也可以無理由答應你一個條件,無論是什么要求,只要我做得到,我都會盡力完成。”

    皮耶羅冷聲問道:“我要你離開坎瑞亞你也做得到嗎?”

    萊茵多特沒有絲毫遲疑,很愉快地笑了起來:“如果你真的幫我帶過來了,我馬上就能走哦?”

    *

    ——不得不說,這是個相當誘人的提案。

    萊茵多特已經搜尋了提瓦特的每一個角落,她在這件事情上展現出的狂熱態度令皮耶羅也生出了幾分興趣,也就干脆應了下來。

    搜尋的過程比他想象的要慢,掠過那些已經被黃金反復搜尋過的地方開始搜索,即使如此,他也著實花了好幾年的時間才找到了那么一星半點完全稱不上信息的信息,親自登上了蒙德的雪山。

    他登上漫長的石階,走過冰封的山路,在山頂的舊宮中找到了一位猶如怪物一般守護在那里的老人。

    王座之上空無一人,冰冷的玉座仿佛凍結這里最后的時間,褪色的金獅旗墊在白枝與靈玉的寶冠之下,千年如一日地沉默俯視著玉座之下的一切。

    即使是已經習慣了覲見坎瑞亞王的男人,也罕見的在這冰雪雕琢被封存在世界之外的冰冷舊宮之中,感受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敬畏之情。

    只是出于坎瑞亞人應有的矜持,皮耶羅并未對這頂王冠生出太多的情緒,他加快速度趕回故國,還不等歇息片刻,就等來了王要召見他的消息。

    皮耶羅神色鄭重,只是當他認認真真重新整理好衣著前去覲見,卻也是毫不意外地發現萊茵多特已經站在了那里。

    當著伊爾明的面,萊茵多特直接對他伸出了手。

    “按著之前說好的條件,你把烈風之主的寶冠給我,我現在就可以卸任賢者一職馬上就走。”

    “——荒謬。”

    伊爾明沉聲道。

    座下兩人不約而同地垂下頭,只是雙方的敬意各有多少無需多言,伊爾明輕咳了幾聲,并不在自己寵愛的賢者面前隱藏自己虛弱的老態。

    “我知道你去做了什么,法師大人。”

    伊爾明的聲音已經難以掩飾他的身體狀況,這種狀態就連萊茵多特也很難解決。

    皮耶羅的頭顱垂得更低,不曾多說一字。

    伊爾明自己也很清楚,想必不需要多久,他就無法在繼續親自執政管理這個國家,老人的目光看向了安靜站在那里的萊茵多特,又不由得放緩了聲音:“你若是有信心的話,就按著你說的去做吧……只不過帶著東西離開這種話,不要再說了。”

    “是,陛下。”

    萊茵多特的聲音是前所未有的激動,她幾乎是搶走了皮耶羅帶來的盒子,緊跟著就一頭鉆進了自己的工坊,一連數月也不曾出來。

    在這期間,皮耶羅保持著奇異的沉默,他時不時會凝視自己的雙手,想起雪山舊宮那位老者對自己所說的話。

    她不會庇護我的靈魂,她也不會接納我的忠誠。

    男人收攏掌心,神色冷沉如冰。

    ……他居然真的會覺得這算是詛咒?

    他選擇不在去思考那段經歷,數月之后的萊茵多特終于再度出面,她的顴骨帶著興奮的紅暈,捧著那盒子的手都在隱隱發抖。

    “——我為您帶來了一個前所未有的好消息,陛下。”

    她強自鎮定地出聲,眼中煥發著前所未有的狂熱光彩:“烈風之主迭卡拉庇安,這位舊時代的神代天才,她為后人留下了一整套完整的召喚系統,完全獨立在提瓦特元素循環體系之外的完美存在……啊,失禮了,我簡單點說吧:總之,我們現在可以借由王冠為媒介,喚醒一位舊時代的真正魔神。”

    “需要支付的代價呢?”

    皮耶羅沉聲問道,他可不覺得召喚一位舊神是隨隨便便就能做到的事情,他們的確敵視神明,卻也沒有真正輕視過這些神明的力量。

    “如果你是擔心能源消耗一類的問題的話,完全不用擔心。”萊茵多特笑瞇瞇的解釋道,“寶冠靈玉儲存的力量,足夠了。”

    她見皮耶羅不再詢問,便迫不及待地同伊爾明開口請求道:“如果您沒有意見的話,我想盡快開始召喚的儀式……”

    “可以。”

    伊爾明一如既往地溫聲允諾了萊茵多特的要求,只是在選擇讓誰來作為召喚的媒介這件事,他拒絕了賢者的自薦。

    被王親自指名的皮耶羅,此時只剩下了毫不意外的滿心冷漠。

    不過如此一來,倒還真地稱得上是個被迫登臺上演愚戲的丑角了。

    他不無諷刺的想著,無視了萊茵多特滿眼失望的目光,這女人根本不知道自己得到了什么偏愛,甚至是在儀式開始之前,她也還在不甘心地偷偷詢問能不能和他換一下。

    皮耶羅毫不猶豫地拒絕了她。

    “還請不要再浪費時間了,賢者大人。”

    萊茵多特一臉惋惜地嘖了一聲。

    召喚魔神的儀式遠比他想象的簡單樸素的多,整個房間里最華麗的擺設應該就是那頂舊王的寶冠,萊茵多特將解析完成的召喚詞放在了他的手中,并著重提醒,這是一套完全獨立在提瓦特元素系統之外的術式,所以理論上只要滿足這位烈風之主自己制定的條件,任何一個普通人類都可以召喚這位舊日的魔神。

    皮耶羅站在了水銀勾畫的陣法中央,緩緩舉起了手。

    “素之銀鐵。地石的契約。

    關閉四方之門,從王冠中釋放……”

    在以自身作為媒介開口的那一刻,他就感覺到自己的血肉正在蠕動,所有的血管仿佛化身扭曲的活物對著某個虛無的存在緩慢開放,生命,意志,為人的一切,仿佛在這一刻都化成了某個神秘存在的一部分構成之物,他的五感已經被徹底剝奪,但仍有血肉之外的名為靈魂的內容物脫離了人類肉身的束縛,越過仿佛無限星辰匯聚的意識洪流,在一瞬之間得以窺見隱藏其中的絢麗星芒——

    吾乃成就世間一切善行者,吾乃集世間萬惡之總成者——

    注意到了。

    他真的注意到了……!

    有人,有某個存在,正在回應他。

    越過了時間與空間的束縛,越過神與人的界線,走下千年冰封的王座,來到了他的面前。

    只是為了聆聽他一人的心愿,回應他一人的期待——

    當風暴與鳴光的洪流散去,止境之杖落上堅實的地面,那道聲音終于再次在人間響起——

    “……樂園的妖精,千風的君主,蒙德之主,迭卡拉庇安。”

    昔日高塔的女王垂下視線,凝視著面前陌生的男人。

    “試問,你就是我的御主么?”

    第114章 脾氣已經很好了

    ——王并不陌生這樣的感覺。

    無論是被召喚,還是被世界的地脈賦予屬于這個時代的知識……若是要同時算上妖精國和自己最初回歸高塔的那一次,那么她已經經歷過很多次這樣的情況了。

    和貿然接受了樂園妖精的靈基多出來六千年的記憶導致迭卡拉庇安的記憶徹底混亂的狀態并不相同,現在的伊萊恩是很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也是為什么才會被召喚到這里來的。

    她最后的意識仍停留在那片焚盡一切的火海之中,烈風之主目送自己的子民離開了風的懷抱,離開庇護他們數百年的王城,知曉他們從此即將告別神明的庇護,前往只屬于人類的未來……

    王的寶冠,是她為他們留下來的最后一道守護的防線。

    若是有人選擇召喚了王冠之中沉睡的英靈,那么不僅證明他們已經掌握了這等級別的煉金術,也是說明他們遇到了需要神明的幫助才能解決的困擾。

    伊萊恩現在能站在這里,就說明他們成功了。

    但是王看著面前人類的御主,心中只剩下一片荒蕪的冷漠。

    面對這樣的情況,自己本該心生懷念,本該滿懷期待。

    ……是的,本該如此。

    但也許是那場大火燒盡了魔神的靈基,蒙德和她的君主一同被歷史埋葬,千年傳承的歷史剝奪了迭卡拉庇安的痕跡,她是不被歷史記錄的暴君,也是被天理抹殺存在的敗者,伊萊恩現在的手指觸摸到的并不是梣木或青金石的手杖,而是屬于妖精的止境之杖,這就已經足以證明一切。

    ——這個世界,并沒有記住她。

    幾近斷絕的傳承抹殺了她對歷史本身的懷念和對后來人的鮮活期望,她的意識被迫停留在某個最痛苦的時期,而當迭卡拉庇安的靈基和魔神的力量一同融入蒙德地脈,身為樂園妖精的側面便重新占據了靈基的主導部分,失去了魔神意志主導的女王之所以沒有立刻轉身離開,僅僅只是因為這是她當年親自許下的承諾罷了。

    身為王,會完成自己的承諾,但更多的,她也應該不會再去做了。

    “我并不打算以迭卡拉庇安之名任由人類御主的驅使,稱呼的話……叫我伊萊恩就好了,這是作為樂園妖精的名字,應該并不會妨礙你們的思考。”

    她人類的御主像是終于消化了面前的情況到底是怎么回事,思索片刻后,他俯身對自己行禮,垂首恭聲道:“您若是不介意,也可稱呼我為‘皮耶羅’。”

    “……連本名也不打算告訴嗎?嘖,罷了。”

    女王無甚興趣的轉開了目光,“今日不說那以后也不必再說了,余會記得你此刻的名字。”

    皮耶羅還想在說些什么,神明的目光太過冰冷,也太過漠然,他甚至一度懷疑起傳說是否真的存在,面前的是否真的是那位執念愛人的魔神,死后的千年也不忘留給人們庇護的最后一道屏障;只是還不等他進一步開口詢問,已經有人前來詢問,是否已經完成了術式。

    “陛下想要見你們。”

    那是位身材修長容貌俊美的金發騎士,說是通知,他卻已經走了進來,黃金的賢者備受寵愛,但偶爾這份寵愛也會被坎瑞亞的王選擇性的收回去,比如現在。

    宮廷衛隊帶來的通知就只是通知,而不是和過往一般的耐心等待。

    “戴因斯雷布……”萊茵多特輕聲叫著宮廷衛隊隊長的名字,忍不住蹙起眉頭:“我從來沒覺得你這家伙這么不會讀空氣。”

    罕見地,皮耶羅不想否認對方的話。

    伊爾明想要立刻召見神之英靈的意思已經毫不掩飾了,只是這位女王陛下擺明了不想多動一步,她的目光轉向了皮耶羅,慢悠悠的說道:“余設立寶冠作為召喚媒介只是為了替后來人解決麻煩,親自去見一位異國的王?這可不在余的許可范圍內。”

    出乎意料,先一步回答她的是戴因斯雷布,他的態度恭敬,神色溫和,只是眉眼間始終有一種不卑不亢的從容氣度,他對著舊蒙德的女王行過騎士禮,這才說道:“坎瑞亞不信仰神明,但是不代表我們不會尊重一位異國的王,請您在此稍等片刻,我會為您帶來坎瑞亞王的回復。”

    “隨你們。”

    接下來等著她的究竟是監管還是什么,伊萊恩沒有什么在意的,大不了轉頭就走等出事了再過來解決就好了,何況她人類的御主似乎還沒有明白現在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他有自己效忠的王,便在以什么態度如何對待她的問題上顯得格外的猶豫不決。

    伊萊恩不需要他的忠誠,所以也跟著無視了皮耶羅復雜的視線,摩挲著自己的止境之杖。

    她還有東西沒有想明白。

    自己死后并沒有離開提瓦特,這一點王再清楚不過了,可她現在分明握著的又是樂園妖精的止境之杖……

    女王垂下眼睫,在那兩名人類離開之后,她再次將止境之杖的杖尖點在了術陣的中央。

    只是個測試而已。

    她面無表情地想。

    既然自己已經成功建立了英靈座的基礎,又重新握住了樂園妖精的手杖,那么理論上她是依靠自己就重新鏈接了提瓦特和樂園的鏈接……當然,也可能是更壞的結果,就是她作為樂園妖精連同的出身地不是星之內海,而是空想的妖精國。

    接下來的召喚,無論是哪個被她召喚成功都無所謂,如果是自己蒙德的舊臣,這自然是再好不過;如果被證實存在的是妖精國……嗯,如果來的真的是妖精,當場殺掉好了。

    女王在腦海中過濾著各種可能選項,神明召喚英靈遠遠要比人類簡單太多,更何況當年的自己留下來的力量絕對是綽綽有余……雖然也不是不能理解當年的自己這種提前準備好計劃后還要準備一二三個備案的謹慎性格,但是對于現在的女王來說,如果現有的力量解決不了麻煩,那她就不解決了。

    懷抱著這樣的想法,被抽走了預期之外的魔力伊萊恩也沒有太多的感覺,只是當風暴與星光散去,一只白皙修長的手從風暴的漩渦中央無比堅定地伸出,緊緊握住了她撐在中央的止境之杖的那一刻,伊萊恩也還是感覺到了久違的心神激蕩。

    她長久注視著這張熟悉又陌生的臉,看著對方臉上再度揚起的燦爛微笑,沉默了許久,才勉強平復了所有的情緒。

    然后她對著對方點點頭,很矜持的開口說道:“滾回去。”

    對方倏然瞪大了眼睛。

    “你在和我說話?”

    “不然呢。”女王面無表情。

    對方用力抓緊了臨時作為支撐的止境之杖,一臉的不可思議:“伊萊恩?其他的妖精也就算了,好歹也是那么長時間的老朋友,你居然對我也一點舊情都不講嗎!?”

    “是的,不講。”

    女王再次點點頭,面無表情地認可了對方的話,“再說一遍,滾回去,奧伯龍,余沒有第一時間把你的腦袋擰下來已經是看在你所謂的‘舊友情誼’的份上,你要試試么。”

    “你以為我花了多少功夫才成功越過摩根搶跑過來的?”被她召喚的英靈滿臉無奈,“而且我過來也總比其他妖精過來好一些吧?能召喚我就說明你身為樂園妖精的側面是被妖精國正視的存在,如此一來就是徹底回不去星之內海了,啊……反正我也沒有地方去,臨時你這里借個地方讓我呆一呆嘛~”

    “余不想和蟲子說話。”

    “哎呀~真可惜,不過你如果你如果不看著我這只蟲子就只能看其他更惡心的妖精了,好歹我的靈基也是幫你堵住了往來的通道……誒?等等,伊萊恩你干嘛?再叫一個過來?你沒有供魔還要這么奢侈的嗎!?你有這么嫌棄我嗎!???”

    ——事實證明,她有。

    在再度亮起的召喚陣的旁側,奧伯龍不得不滿臉無奈地閉上了嘴,他的存在讓允許通過的靈基規格有了變化,摩根那個級別的已經是絕對過不來的了,而在他通過以后,一般的妖精資質就連最低限度的要求也不夠,理論上能夠有資格應從召喚的妖精已經寥寥無幾,但即使如此,奧伯龍也還是能感覺到自己搶跑成功之后,妖精國那位冬之女王難以言說的憤怒——

    再度跪在召喚法陣中央的,是身材高大的騎士,作為曾經妖精女王最為信賴的妖精騎士之一,給予了泛人類史太陽騎士的賜名加護,妖精騎士高文,真名巴格斯特的金發騎士在看清召喚者真容的第一眼,已經習慣性地屈膝跪在了王的面前。

    她的眼中先是怔愣,隨即是恍惚,最后才是重歸堅定的虔誠與認真,高大的妖精女騎做了一次有些緩慢的深呼吸,垂首輕聲道:“真的很高興能與您重逢,桂妮……”

    “……我也很高興能和卿在這里重逢,”伊萊恩干巴巴的說道,“不過如果你敢用摩根稱呼我的那幾種方法叫我,那么你在這里就只有蔬菜汁可以喝了。”

    原本還滿臉喜悅的妖精騎士迅速閉上了嘴,眼巴巴地看著她。

    奧伯龍唏噓一聲,捂著嘴小小聲和伊萊恩吐槽:“給狗狗喝蔬菜汁,你是魔鬼嗎?”

    “不過你來了倒是能讓我省略很多麻煩,”女王無視了奧伯龍的小聲嘀咕,看向已經再度來到附近的那位宮廷衛隊隊長,對著巴格斯特擺了擺手,“具體情況你應該可以通過召喚時地脈賦予的記憶了解細節,總之,余不想去和他們交流,交給你了。”

    “是的,陛下。”

    巴格斯特沒有任何遲疑,只是當她起身出去來到那位名為戴因斯雷布的男人面前代替女王回話的時候,對方看似平靜的臉上還是浮現出了一絲罕見的震驚。

    究竟是出于對自己高大外表的難以接受,還是對于突然出現的異世英靈的無法理解,巴特斯特暫時還不會多做思考,這個世界和她認知的常識有很多不相符的地方,為了不給自己的主人添麻煩,她不打算說太多的話。

    “請您不必這樣看著我,”高大的女騎溫聲道,“在下只是作為伊萊恩陛下的守護騎士正常行動,在過去我就經常為那位大人做事,現在也只是正常的履行職責而已,接下來有什么事情的話,我會負責轉告的。”

    戴因斯雷布當然有疑問,不過考慮到那本來就是一位神明,做出多少超出常理的事情都很正常,于是他點了點頭,但是出于謹慎起見,他還是多問了一句。

    “我對你們的王并不了解……只是考慮到我們接下來可能還要相處很長一段時間,所以還是多問了一句:你們的這位陛下,過去性情如何?”

    性情?

    巴格斯特眨眨眼,很痛快地回答道:“之前的話……可能因為時代和環境的問題,她的行為不太符合你們的理性認知,不過現在的話,伊萊恩陛下的脾氣已經好很多了。”

    想起傳說中高塔暴君的名聲,戴因斯雷布的眼中有些猶豫。

    “現在好很多了?”

    “是啊。”巴特斯特點點頭,眼中甚至還有些柔軟的欣慰:“我來了這么久都沒有聽到她說把誰的骨頭拿去砌墻,脾氣真的好很多了。”

    戴因斯雷布:“……”

    戴因斯雷布:“……?”

    第115章 繼任者

    皮耶羅和萊茵多特一前一后的走在了通往王殿的走廊上,他的身體仍然還殘留著召喚英靈時那種連最細微處的血管也向其徹底開放的不適感,這讓他的腳步有些虛浮和緩慢,甚至時不時就需要停下來緩一緩他有些眩暈的大腦。

    萊茵多特有意放慢速度等著他,她似乎有很多話想問,卻又選擇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

    有什么問題不妨現在就問。

    他在心里不無嘲諷的這么嘀咕了一句,只是他的眼前仿佛閃爍起奇異的流光,原本華麗的地毯忽然就變成了冰冷蒼白的石階,他垂下的視線原本可以看見站在他面前幾步之外的萊茵多特的精致長靴,可當皮耶羅用力眨了眨眼睛,那雙繡著坎瑞亞宮廷御用花紋的長靴忽然就變成了藍與黑的華麗裙擺,鋪在了冰冷的石質地面上。

    這不是坎瑞亞的王宮,也不是他所熟知的任何一處地方,皮耶羅下意識皺起眉正想詢問這是不是又是煉金術士的小把戲,只是當他張開嘴想要說些什么的時候,卻感覺這一刻他的身體不再屬于自己,某種冰冷的、壓抑的、粘稠的存在物順著他那些被迫開放的血肉骨骼流淌全身,他人類的肉身在這種存在下足以被瞬間解構成比細胞還要微小的存在,在這一刻,他便是浮塵,空氣,粒子,組成這世界本身的一部分。

    陛下,摩根陛下。

    妖精國的女王陛下。

    在這冰冷的長廊中爭先恐后響起的聲音帶著顯而易見的畏怯和驚恐,惶惶不安地問道,摩根陛下,您為何不回歸玉座呢?代您攝政的王后已經成為了無血無淚的暴君,她無視我們所有的哭嚎和哀求,一意孤行推行著她的□□……

    就算是為了所謂妖精國的存續,做到這個地步也太可怕了……

    無論如何也請您回歸玉座吧,請您讓她停下來吧……

    “那種東西根本就無所謂。”

    毫不猶豫打斷了妖精們聒噪請求聲的,是妖精的女王比冬日的冰雪更加冷漠的聲音。

    我不在乎,我也不需要她去在乎。

    比起你們所說的這些,我倒是有其他的問題需要問你們——

    我的妻子,我的王后……

    當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她有在笑么?

    當她可以自由支配這一切的時候,她可以重新對著我笑出來了么?

    如果沒有的話,如果不能的話,那么你們說什么我都不會在乎。

    我只在乎這個。

    女王沉重冰冷的腳步聲漸漸遠去,仿佛也帶走了那種不屬于人類世界的冰冷與壓抑,皮耶羅重新感覺到了人間的溫度,他的血肉骨骼仿佛還浸在那片凜冬般的寒意里,坎瑞亞王宮中適宜人類的溫度甚至讓他覺得自己的手腳正在隱隱發痛。

    “……喂。”

    皮耶羅恍惚間似乎聽到了萊茵多特的聲音,藍與黑的影子自眼前褪去,萊茵多特轉身向他走進了幾步,蹙眉問道:“怎么,是不是召喚之后的后遺癥,很難受么?”

    男人看見一旁綠植上一滴搖搖欲墜的露珠,它一直未曾滴落,像是那冰冷又真實的畫面不過是一場奇異的幻影,皮耶羅的手指劃過脹痛的眉間,低低答道:“不。”

    什么事情也沒有。

    他在心里告訴自己。

    只是一些……奇怪的畫面而已,也許是喚醒了那位神明的一些副作用吧,就算全部都是真實也都是與他無關的故事,忍耐一下就可以過去了。

    即使如此,他那蒼白的臉色也仍然顯得太過糟糕,甚至足以引起坎瑞亞王的注意,那位已經只能躺在床榻之上接見大臣的的王已經再難掩飾老朽的腐態,他的軀體已經不再是屬于人類的顏色,皮耶羅無比清楚,為了尋求更偉大的力量,王已經與黃金的賢者接觸了太久的禁忌。

    凡事終有代價,哪怕對方是坎瑞亞的王。

    “……我聽說,你在那位古老的神明面前自稱‘皮耶羅’,既然如此,我從今以后也如此稱呼你好了。”伊爾明已經再也無力依靠自己撐起身體,他靠在柔軟華麗的墊子上看向自己的臣子,那沙啞虛弱的聲音已經不會激起皮耶羅心中太多的波瀾。

    也許是這樣被無視、被利用、被輕描淡寫當做道具的日子過了太久,男人的心中已經再也難升起與過往相同的哀慟與那份被王所忽略的憤怒。

    所以哪怕是面對著伊爾明隨口一句便相當于抹殺了自己真名的輕慢行為,皮耶羅也只是低下頭,應了一聲是。

    “事到如今,我也無法再評判當初的選擇是對是錯,但是代價已經付出,我們都已經沒有回頭的路可以走。”

    伊爾明咳嗽了幾聲,他看向自己的手背,枯萎,漆黑,像是一截老朽的死木,那仿佛從破舊的風箱中發出的嘶啞痛苦的呼吸聲持續了很久,才被老人干澀的聲音重新打破:“戴因斯雷布這么久都沒有回來,應當是沒有請來那位異國的王……不過理應如此,她是異國的神明,卻也的確是一位貨真價實的女王,僅僅只是一位宮廷衛隊的隊長前去邀請,未免有些太過冒犯了。”

    坎瑞亞王所說的話隱隱透出了一些意外的信息,皮耶羅和萊茵多特都忍不住看向他,老人神色平靜,只是用那雙渾濁的眼睛凝視著他們,平靜囑咐道:

    “既然如此,便由你們二位親自去吧……必須要同她說明的是:我已無力起身,所以只能請那位王過來,在這里與我見面。”

    ——王是不會錯的。

    伊爾明癱在床上凝望著床幔上精致繁復的花紋,怔怔地想著。

    無論事實如何,真相如何,王的身份注定了他永遠不可以出錯,所以哪怕這具時日無多的身體已經清楚表明了觸碰漆黑神秘的代價,他也不能對著他的王國和人民承認,他做錯了。

    ……這是無人可以阻止的惡,是可能即將覆滅世界的大罪。

    坎瑞亞本該是人類的驕傲,卻將在未來成為毀滅人類本身的罪魁禍首。

    他不知道那個時刻什么時候即將到來,但是伊爾明至少能從萊茵多特的狂熱反應中感覺到,也許他還有最后得以挽救錯誤的機會。

    在漫長又枯燥的等待中,他看見那位女王,她站在自己的床邊俯視著自己,老人與千年之前的女王對視,下意識抬起了自己早已無力的手掌。

    “……您很符合我的想象,舊蒙德的女王陛下。”

    她垂下眼睫,伸出那仿佛白玉雕琢般完美無瑕的手掌,托住了老人抬起的手。

    “你要見我。”

    伊爾明在她的手中感受到了不屬于人類的冰冷,若是神明愿意垂首俯視人間的話,那一定是她此時的神態吧。

    悲憫,卻又冷漠,高高在上的神明若是在見過人間丑惡之后仍然愿意憐愛世人,那么她的眼神就會是現在的樣子。

    比起曾如母親般的縱容和溺愛,此刻神明殘存眼中的憐愛已經顯得格外單薄,單薄得連驅散指尖的寒意都做不到。

    歷史抹殺了她作為王的一面。

    同為一國之主,伊爾明會比任何人都能理解她此刻的冷漠究竟源于何處。

    只不過,殘忍剝奪了愛人的君王本性的,終歸是她所愛的人類本身。

    坎瑞亞人應當拒絕神明的存在,可對于這一位,伊爾明卻并沒有多少排斥的心情,也許是他已經到了生命的最后,老人看著女王的眼睛,手指試圖收攏,卻已經無力再去抓住什么了。

    “您本該已經對人類失望,卻仍然愿意在千年之后的今天,再次對人類伸出援手……”他輕聲說著,渾濁的眼中生出了幾分祈求的微光,“您在寶冠中儲存用來召喚您的力量,我是否可以將其視為神明最后允諾人類的一個愿望?”

    女王的眼中沒有任何的波瀾,她的確托起了坎瑞亞王的手掌,卻也沒有被他的體溫所感染,她安靜聽著伊爾明最后的請求,只是問道:

    “自詡人類驕傲的國度,終歸還是要同神明祈禱嗎?”

    伊爾明看著她,卻是先笑了起來。

    “那么請您將這份祈禱視作一位無能的昏君最后走投無路的哀求吧,”伊爾明低聲說道,“這是我個人的私愿,與我的子民無關……我背叛了坎瑞亞的驕傲,背叛了人類的驕傲,若這是罪,那么一切的原罪和詛咒都將歸屬于我。”

    伊萊恩凝視著那雙渾濁的眼睛,溫熱的液體堆積在他眼尾的皺紋之中,在這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然沒有哭泣和示弱的權力。

    女王沉思許久,微微收攏了那只托住伊爾明手掌的手指。

    “你要同我祈禱什么?”她輕聲問道。

    坎瑞亞王渾濁又黯淡的眼中亮起最后的星光,這點希望的光彩足以映亮他瞳孔中的星星,他此刻褪去了一切榮光,只是一位走投無路就連時間也所剩無幾的可悲老人,為了他所守護的孩子放棄一切堅守的尊嚴,對著神明垂下頭,低聲哀求道:“我最后的愿望,是有人可以拯救我的國家。”

    “請您作為繼任的女王,坐上坎瑞亞的王座吧。”

    最后一任人類的君主低聲道。

    “我會在所有臣民的見證下寫下傳位的詔書,作為污染了坎瑞亞人類榮耀的昏庸君主,失能的王會承擔一切背叛的原罪后死去,但是坎瑞亞仍會活著,我的子民仍會活著,這里的一切都會銘記您此刻的慈悲……我請求您,請您庇護他們,請您拯救他們。”

    女王沉默著,緩緩握住了他的手。

    “——你最后的愿望,余就收下了。”

    第116章 存在的本質

    坎瑞亞真正的末代之王,獨眼的王者伊爾明在最后的最后,攬下了所有的罪責。

    坎瑞亞的高層知曉王國正處于某種未知的威脅之中,只是在此之前,坎瑞亞的眾望所歸的代理攝政之人已有了騎士元帥安弗塔斯,但是面對著坎瑞亞王不容任何人反對的堅決態度,在其他人仍在發出反對和質疑聲的時候,安弗塔斯凝望著那位女王的眼睛,卻選擇第一個低下了頭。

    “……騎士元帥安弗塔斯,拜見陛下。”

    曾經名為迭卡拉庇安的魔神英靈,如今只是自稱伊萊恩的樂園妖精,她并非神明降臨救世,而是坎瑞亞的人類伸出手將其喚醒,將她作為某種“道具”一般許下了愿望……僅此一點,安弗塔斯就愿意暫時放下成見,奉她為王。

    王國的存續,人民的性命,坎瑞亞之外、所有人類的未來……有太多太多的事情,比尊嚴要更加沉重。

    哪怕這尊嚴曾一度被他們看得比生命本身還要重要,但是正如伊爾明已經承擔起了失能和背叛的罪責,騎士也終將承擔起自己的義務,放棄他所堅守的那一部分。

    只屬于人類的救國會議上,第一次出現了非人的身影。

    但是當這位最后的女王端坐首位上,同為英靈的妖精騎士站在她的背后,垂眉斂目安靜等待著女王的命令,伊萊恩單手支著下頜面無表情掃視過座下的所有臣子,他們神色各異,表情復雜,有人低頭看著文件,有人側首竊竊私語,極少數的人選擇看著她,目光也都帶著不同程度的懷疑。

    只有兩人的眼神還算平靜,一者為她人類的御主皮耶羅,另一位則是第一位低頭宣誓的騎士元帥安弗塔斯,半晌之后,女王忽然發出了一聲輕慢的嗤笑。

    “余不會引導你們。”

    她在這場會議上所說的第一句話,就出乎意料到讓大部分人都皺起了眉頭。

    “余不會引導你們,余也不會救贖你們,就連坐在這里的真正原因都是因為你們先王的一意孤行,而非余對坎瑞亞的王位有著多么濃厚的興趣;當然,余答應了他的請求,應允了會完成他的愿望,所以余也會承諾在最后的最后救下坎瑞亞,只是英靈與你們國家簽訂的契約便到此為止,也僅限于此。”

    “當然。”

    伊萊恩撐著桌子重新站起來的時候,她的目光也跟著掃過了在座的所有人,被那雙冰冷的眼眸掃過的一瞬,所有人都生出了一種仿佛被迫攤開心中最隱秘一面的羞恥感,那位剛剛上任的女王收回了自己的視線,慢慢說道:

    “既然諸位已經有了非人與人類的自覺,那么也應該知曉余的眼睛可以窺見諸位自詡保管良好的秘密,你們剛剛心中所想的一切詛咒、非議、甚至是一些更加骯臟不可言說的東西,若是下一次再讓這雙眼睛看到的話……考慮到諸位畢竟是坎瑞亞的舊臣,骨頭大概也沒有什么拿去做城建材料的價值,所以余會找個更加清凈的地方扔掉的。”

    被那雙眼睛掃視過的人瞬間噤若寒蟬,直到那位女王的身影和妖精騎士一前一后的離開,而皮耶羅也沒有再繼續停留在會議上選擇跟了上去,眼看著附近再也沒有女王的人,他們才重新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連想都不允許想,這究竟是什么暴君啊……!”

    安弗塔斯聽著旁邊貴族們憤憤不平的嘀咕聲,微微皺起眉,身為騎士的矜持讓他無法坐視不理,不由得開口斥責道:“與其指責對方,不如先反省一下自己究竟想了什么東西。”

    “您看清楚,元帥大人,連思考也不被允許的那一位可不是什么人類的王,難道您還真的打算聽從她的命令么!?”

    “——那是因為你們想的東西的確很惡心吧?”

    青年反問聲是和內容截然相反的愉快又輕松,這聲音在背后響起的那一刻,開口質問的貴族頭皮頓時一麻,安弗塔斯下意識將手搭在了腰間的佩劍上,對方見狀也只是輕輕笑起來,奧伯龍一邊從陰影里走出來,一邊很痛快地開始道歉:“抱歉抱歉,不過你們好像對妖精到底是什么存在還沒有一個明確的認知,所以一時忍不住。”

    他的目光落在一直滿臉憤憤不平的貴族身上,笑瞇瞇地說道:“比如說……這位先生,您倒也不必因為這位元帥閣下阻止了你就在心里詛咒他吧?我還以為這位元帥的風評是比較優秀的那一種,結果原來也會在心里想‘這么毫不遲疑地和對方宣誓效忠,也不知道是不是……’啊,抱歉,后面的話比較糟糕,我就不復述出來了。”

    奧伯龍話音未落,那名貴族已經是滿臉漲紅,吞吞吐吐憋得說不出一個字。

    安弗塔斯的臉色卻還算是淡定,這樣的情況他在之前就已經有所準備了,只不過真正毫無遮掩地擺在他的面前還是讓這位騎士元帥閉了閉眼精,他無視了其余人的竊竊私語,看向了大咧咧直接坐在女王之前位置上的奧伯龍,平靜問道:“您說的能看得出來,是什么意思?”

    “嗯?就是你所理解的意思,”奧伯龍托著下巴,他的眼中含笑,眼底卻藏著比那位女王更加深沉壓抑的冷,“妖精眼可以看見人心所想,‘能看穿所有謊言、映照真相之眼’,被妖精國所覆蓋的不列顛和人類的抑止力同時偏愛的妖精,伊萊恩的眼睛也是最高規格,只是你們在想些什么而已,她現在又沒有想辦法把妖精眼關起來,所以肯定看的清清楚楚啦~”

    安弗塔斯沉默許久,慢慢重復著他描述中的某個詞:“……人類的,抑止力?”

    “嗯嗯~人類的抑止力,簡單來說,就是你們坎瑞亞所追求的人類精神驕傲的更高具現化,很了不起的存在哦?不過你們這邊的世界好像沒有呢,可能是因為神代始終沒有退去的原因吧?”

    會議桌上彌漫開激動又興奮的竊竊私語聲,可安弗塔斯的眼神始終保持著令人驚嘆的冷靜,他觸碰到了某些超過常識的知識,但是還未到達無法理解的程度,這位騎士元帥能感覺到這位容貌也如妖精般美麗的青年在描述著一切的時候,身邊的諸多同僚對那位女王的態度已經有所軟化,甚至是開始重新變得好奇起來,畢竟屬于這個時代的神明無法如此從容說出“人類精神驕傲的更高具現化”這樣的描述;但是他也沒有忽略這雙眼睛下那仿佛深淵一般的冷漠無光。

    安弗塔斯壓下其他人的討論聲,奧伯龍看著他,唇角笑弧更深。

    “您為何要和我們說這些?”騎士元帥問道。

    “為什么……”奧伯龍撓了撓臉頰,一臉無辜:“非要說的話,只是看不過去吧?別看她那么嫌棄我,我和那家伙曾經是很好的朋友哦?好到可以完全交心的程度,所以我也很清楚伊萊恩到底是一個什么樣的存在——如果說你們認為這個世界的神明是抹殺了人類自主性,這個世界是‘神明的花園’,人類的驕傲不過是可以隨時拔掉的雜草,那么伊萊恩在泛人類史的人類側抑止力所賦予的定義里,就是‘用來摧毀未在合適時間中消退的神代,引領人類重歸正確’的存在……換句話說,是人類更高意識特意為人類挑選的‘保護裝置’吧。”

    只差一步,就可以覆滅妖精國,將一切錯誤的歷史扭轉回歸正確的泛人類史的存在——

    “真的是……”

    奧伯龍唇角的笑弧忽然淡了幾分,他微微側過眼神看著女王離去的方向,輕輕嘆了一口氣。

    安弗塔斯并非不能理解他此刻的嘆息。

    為何不去嘆息呢,這樣的存在卻在人類存續的會議上,說出了“我不會引領你們,也不會救贖你們”這樣的話。

    她被她的國所拋棄,她被她的歷史所拋棄,

    當她從異世歸來,甚至要被她的世界本身所拋棄。

    “……她好不容易回來,等待她卻是這樣的結局,我都要看不下去了。”

    這位擁有著如夜發色的俊美青年,臉上露出了一種極為柔軟的悲傷。

    “作為朋友,看著她放棄了引領人類、救贖人類的自我本質,就這樣不回頭的離開這張桌子,我也是很難過的嘛。”

    奧伯龍的聲音帶著令人下意識相信的奇妙魔力,何況他所描述的一切都與坎瑞亞眾人的慣性認知全然相悖,世界之外的存在尚且可以理解,可無論是泛人類史的人類側抑止力,還是妖精的存在定義,這些都讓他們的大腦變得混亂無比,有人滿臉狐疑的對著他問道:“你也是那位召喚出來的異世魂靈,該不會是為了站在她那邊才和我們說這些話吧?”

    “怎么會!”

    奧伯龍雙手一攤,滿臉無辜:“這些話你們去問伊萊恩自己或是她旁邊的騎士都會得到差不多的回答,而且我和你們無親無故,就連傳說的起源都毫無關聯,她現在不站在你們這邊,理論上我和她統一戰線才是正確的吧?和你們我有什么撒謊的必要么?”

    騎士元帥沒有多說什么,只不過會議結束之后,他應該去找那位黃金的賢者好好問問了。

    *

    “——我們現在這位陛下身為蒙德女王時期的歷史?”

    萊茵多特看著這位意料之外的訪客,呆了一會后才反應過來對方的問題,很快搖了搖頭:“老實說,不多,如果要排除那些需要破解術式才能閱讀的寶石記錄的話,那么幾乎就是沒有了。”

    “但是她的煉金術是連你也要低頭敬佩的天才,”安弗塔斯蹙眉道,“如果是一位王的話,能留下這些寶石,至少在那個時代的蒙德絕對是富裕到可以隨意取用這樣的材料用來記錄歷史,既然如此,沒理由留不下其他更有價值的傳承。”

    “理論上的確如此。”萊茵多特聳了聳肩,同樣是一臉無奈:“但是事實往往更加殘酷:蒙德的歷史曾經被摧毀過三次,第一次便是魔神戰爭時期,有關舊蒙德和戰爭時期的所有記錄幾乎全都被一場‘焚盡一切的紅黑業火’抹除了;

    第一次便是貴族重建時期,你知道的,新崛起的勢力要上位,第一件事就是要抹除舊時代的影響力,在爭權奪勢自相殘殺這方面人類總是不吝嗇手段,最初的三大貴族被迫下臺在歷史上沉默了近千年的時間,直到溫妮莎起義才算是重新回歸,以現任的風神巴巴托斯作為信仰,再次開始重建蒙德。

    只不過這最古老的三大家系聯手重建的圖書館,卻在百余年前被一場神秘的‘秋分大火’再次焚毀,和魔神戰爭中的那一次一樣,完全不是人力可以阻止的超大規模的火災,我們慣常認知中提瓦特最大的圖書館,如今只是鼎盛時期六分之一的容量。”

    “……這就是第三次,對么。”

    “是的。”萊茵多特點了點頭,她伸出兩根手指晃了晃,笑瞇瞇地說道:“蒙德歷史的三次毀滅,兩次被毀于毫無理由且無法阻止的大型火災,有什么想法嗎,元帥大人?”

    安弗塔斯沒有說話。

    “如果您沒有一個適合總結的評語,那么我倒是有一句從寶石記錄中解讀出來的話很適合用來總結這種情況。”

    萊茵多特笑著說道。

    “對一個文明最大的敬意,是將其‘趕盡殺絕’。”

    “是誰在恐懼蒙德的蘇醒,是誰在恐懼締造歷史的存在,又是誰三番五次想方設法連最后的痕跡也要抹殺殆盡……您是個聰明人,我言盡于此。”

    三次毀滅,兩度不屬于人類能夠理解的絕望災禍。

    無論原因如何,被強制抹殺的歷史已經讓女王對人類徹底失望……她只是在回應“拯救坎瑞亞”愿望,卻也放棄了更進一步的引導他們。

    騎士元帥長久地沉默著。

    一個死后千年,哪怕已經不存亡骸遺骨,單純只是存在的歷史本身也會讓高天之上的神明膽怯畏懼,反復抹殺的存在;

    一個自身的歷史被強制斷絕三次,仍然保存著蓬勃生命力的國家。

    蒙德仍然活著,但他已經失去了最有價值的那一部分歷史。

    “……那么,坎瑞亞接下來的歷史就請您來記錄吧,賢者大人。”

    安弗塔斯低聲道。

    這樣的存在不該如此絕望地被迫沉默下去。

    坎瑞亞喚醒的絕非高高在上的傲慢神明,先王不曾背叛他的國,坎瑞亞堅守的精神亦不曾就此死去。

    “如果我證明了我此刻的判斷沒有錯誤,那么我會為了那位王,獻上我的忠誠和劍刃。”

    既然舊蒙德已經遺忘了舊王的歷史,那么坎瑞亞會作為人類驕傲的嶄新起點,令這一切重新開始。

    第117章 某種意義上沒救了

    無論坎瑞亞的群臣在想什么,又要去做什么,至少現在和伊萊恩沒什么關系。

    “只不過你居然會跟著我一起過來,這倒是有些意料之外。”

    她回頭看著守在自己身后的皮耶羅,不由得挑了挑眉。

    會議上他不發一言,考慮到他此刻的立場倒是很正常,但是在她離開后皮耶羅居然也沒有留下而是選擇和她一起,這就是伊萊恩沒想到的。

    皮耶羅倒是沒有什么太多的表情變化,垂首道:“名義上我是您的御主,而您是我的新王,我跟隨您的腳步才是最合理的,這根本沒有什么奇怪的地方。”

    “新王……”

    他聽見對方一聲冷漠的嗤笑。

    “坎瑞亞人究竟有多少真心實意視我為王這件事姑且不提,但至少到現在為止,在大部分坎瑞亞人的心里毫無疑問你就是我的代言人,剛剛那種機會你居然也會放棄么?”

    皮耶羅沉默了一會,才緩緩開口:“您是說……那種除了蠢貨和瘋子就只剩下了趨炎附勢的諂媚者的會議么?”

    “哎呀,這可是相當尖銳的評價啊,御主。”

    “我所求絕非掌控坎瑞亞亦或是代王攝政,陛下。”

    皮耶羅的語氣很平靜,也許是伊爾明的離去也跟著帶走了他一部分的心有不甘,至少在這一刻,在這雙可以看透所有秘密的眼睛注視下,他的確做到了人類少見的心口如一,“我只是希望能有一位賢明的君主拯救我的國家,帶領我們走向真正的正確未來。”

    伊萊恩看著他,淡淡道:“但是余也說了,余不會引領你們。”

    “我的確聽到了,陛下。”

    皮耶羅點了點頭,接著說道:“也許這的確就是你我之間最好的結果……召喚的契約將在拯救坎瑞亞之后就終止,事實上,我也沒有真的做好為一位實為神明的君主效忠的準備。”

    “能達成一致真的太好了,”伊萊恩也微笑起來,“那么我們干脆直接切入正題吧,坎瑞亞的歷史太過漫長,余沒有興趣從頭開始看,直接說明你們究竟做了什么好了。”

    皮耶羅沉吟片刻,低聲道:“那么,我想大部分的問題都可以用一句話來解釋:‘我們從世界之外,取得了否定世界的力量’。”

    端坐在椅子上的女王曲起手指敲了敲椅子的扶手,她想了想,問道:“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的話,那么就相當于是坎瑞亞無比清楚自身力量不足以對抗其他存在的前提下,取得了可以壓制這些存在的某種‘特殊力量’。”

    “正是如此,陛下。”

    “人類無法戰勝神明,所以想方設法去得到了能夠戰勝神明的力量……”伊萊恩沉默了許久,才問道:“你們怎么確定,你們可以掌控這種力量?”

    “黃金賢者的才能就是最好的理由,”皮耶羅答道,“坎瑞亞王認為她可以控制這種力量,她是坎瑞亞的臣子,自然等同于他能夠將深淵的禁忌化為坎瑞亞自身的一部分,為他所用。”

    伊萊恩這次沉默的時間更長。

    “但是你們那位黃金賢者卻會公然承認她的煉金術遠遜于我。”

    皮耶羅神色平淡的補充道:“正確的說法應該是:您讓她清晰認知到人力極限和神代技術之間無可逾越的可怕鴻溝。”

    伊萊恩:“……”

    皮耶羅看見女王揉了揉額頭。

    “讓我們先忽略掉那些亂七八糟的形容吧,”伊萊恩平靜道,“打個比方,坎瑞亞此刻的軍事力量極弱,想要脫離現在的困境就需要攻破其他的圍堵,但是你們的力量根本做不到,所以你們從外面找來了根本不知道底細的雇傭軍,這群雇傭軍固然很強,也許可以真的做到橫掃七國甚至對抗天理,但是他們的底細可能連提瓦特其他國家都不清楚,可是你們不但敢用,還將對方視作本國軍事的核心組成部分,是不是這個意思?”

    皮耶羅嘆了口氣:“很高興您的理解速度,陛下。”

    伊萊恩撐著下巴轉開視線,好一會后她才轉過頭來看著皮耶羅,問道:“坎瑞亞是一群什么樣的蠢貨構成的?放棄了神明庇護的同時身為人類這一靈長類動物該有的腦子也沒長么?”

    皮耶羅的聲音開始不自覺多了幾分激動和恭敬:“雖然現在說這樣的話有些冒犯先王,但我的確也是這么想過的,陛下。”

    對于她這位臨時臣下的恭敬附和,女王仍是一臉冷漠。

    “你怎么想,高文卿。”

    “誒,您要問我嘛?”妖精騎士被忽然叫了一聲還是嚇了一跳,她認認真真想了一會,還是老老實實地回答道:“非常抱歉,伊萊恩陛下,其實我對現在的情況和環境還沒有很好的適應……但是我聽您的意思,簡單理解為是妖精國之外某個不被摩根陛下掌控的氏族選擇融合了摩斯的力量,想要借此機會入侵王座就可以了吧?”

    “那種東西……”巴格斯特見女王點了點頭,表情明顯變得冷淡了許多,“啊,果然如此……那么我明白了,完全不需要您的親自出手,被污染的妖精我會為您清理干凈的。”

    “不不不,這和氏族之外的妖精還是有區別的,不要這么簡單粗暴的混為一談。”

    伊萊恩搖了搖頭。

    “坎瑞亞的情況,應該是污染發生在了妖精國的范圍之內吧,可能已經到了王城附近也說不定。”

    “那有什么問題嗎?”妖精騎士仍是一臉茫然,“發生在王城內的也沒關系的,總之只要全部清理掉就好了,我保證不會讓他們入侵玉座,請您不必擔心這等小事。”

    “請容我打斷一下,”皮耶羅的聲音變得嚴肅了許多,“如果我沒有理解錯誤,您的這位騎士小姐想的是殺光坎瑞亞內所有和深淵有所牽扯的人,是不是這個意思?”

    巴格斯特愣了一下:“誒?不行嗎?”

    “到此為止吧,高文卿,人類不會和妖精一樣死去之后還能繁衍出次代,你過去習慣的方法在這里根本行不通。”

    趕在他們兩個吵起來之前,伊萊恩叫停了騎士的回答,見妖精騎士被打擊了積極性后立刻變得神色怏怏,低著頭重新站在了自己身后,伊萊恩摸了摸巴格斯特垂在背后的柔軟金發,這才轉頭看向了面沉如水的皮耶羅:

    “不過她給出來的答案的確是最簡單粗暴的一種——毀去所有和這種神秘力量相關的存在,強制封停所有的研究項目,雖然不知道這種方法現在還來不來得及,但是阻止進一步擴散還是沒有問題的。”

    “……請您馬上停下這樣危險的想法,這樣一來毫無疑問就是要摧毀坎瑞亞的立國之本!”

    還不等皮耶羅回答,騎士元帥安弗塔斯無比激動的聲音伴隨著毫無預兆地推門聲一同闖進了書房,女王神色淡淡,看著元帥大人那慢半拍反應過來的滿臉尷尬,她卻是連一句斥責的話也沒有。

    “所以啊,余都說了……坎瑞亞人真心實意視我為王的根本不存在,”女王輕輕嘆了口氣,耐著性子說道:“說吧,忽然沖進來想和余說些什么?”

    “……失禮了,陛下。”

    安弗塔斯在皮耶羅不悅的注視下顯得愈發尷尬,這位騎士元帥難得像是個毛頭小子一樣手足無措的行了禮,這才結結巴巴地說道:“我只是想來和您匯報一下剛剛會議上的內容,不巧聽到了您和……皮耶羅閣下的談話,一時情急,這才……”

    “無妨,畢竟你們才是主人家,沒什么問題。”

    對于騎士元帥的道歉,伊萊恩卻是一臉的興趣缺缺,“你們的會議內容無需向我匯報,不過你剛剛是什么意思,怎么,貴國和那種力量的牽扯難不成已經涉及到民生范圍,根本就成為了坎瑞亞的存在本源了么?”

    “我們才是主人家什么的,請您不要說得如此客氣……”

    安弗塔斯苦笑起來,“您如今是坎瑞亞的女王,和您匯報這些這些本就是再理所當然不過的事情。”他稍微調整了一下自己的心態,重新振奮起來,恭敬道:“不過,您不妨趁此機會看一看坎瑞亞真正的驕傲——我向您起誓,那絕對不是什么先王錯誤的判斷,而是坎瑞亞可以取代神明的秩序、重塑人類驕傲的起點。”

    驕傲?理想?重塑秩序?

    伊萊恩嘖了一聲。

    不好意思,她可不這么想。

    就在剛剛,這位元帥表現出來了一個非常危險的態度——他對未知力量的認知完全就是正面的,崇拜的,甚至是信仰的,若是沒有伊爾明的臨終遺詔,那么安弗塔斯就是代王攝政的那一位,某種意義上他的態度就是坎瑞亞的態度,他們不覺得先王的選擇是錯的,甚至于皮耶羅這樣的思想才是這里的異類。

    女王毫不意外這樣的結果,當權者一旦嘗到了力量和進步的滋味,就很難再放棄現有的一切選擇重新開始。

    她能抹殺這里被外來物質污染的一切,也可以順應心意簡單粗暴地給出讓他們盡快適應的方法,但是然后呢?

    然后要怎么辦?

    *

    被安弗塔斯親自引到了坎瑞亞的工業基地,伊萊恩俯視著在流水線上準備就緒的一具具“耕地機”,臉上看不出任何的表情變化。

    若是抹殺他們現有的一切,勢必會引起全國上下無法遏制的怒火,人類不是妖精,不是能反復殺了一遍又一遍,強行把恐懼刻進他們骨子里的長生種,何況她也不想為了這點小事就淪落到和天理一樣的地步,那簡直太可笑了;

    但若是出手相助,那么無異于就在他們的心理埋下了“新王可以解決一切問題”的種子,這一條條流水線仍會運轉,這個國家仍然會堅持“用鐵和血去爭斗,以戰爭開辟新的土地”的瘋狂本心,既然一切的錯誤都有王來修正,他們只會變得更加肆無忌憚。

    至于這些所謂的“耕地機”在未來究竟要輸送到那里去也是不言而喻……如果提瓦特的其他國家在天理的統治下過的慘不忍睹也就罷了,可是現在的提瓦特根本沒有再度開戰的必要。

    女王沉沉嘆了口氣。

    “……我還是先去看看你們那所謂的神秘力量的來源之地吧。”

    伊萊恩轉開了視線,不得不說,她對坎瑞亞的興趣已經下降了一多半。

    如果坎瑞亞當真動用了此世之外的力量,與其等對方透過坎瑞亞更進一步侵蝕提瓦特,不如早點做好準備。

    比起其他坎瑞亞人的茫然之色,巴格斯特倒是能大致理解她的意思:“也就是說,與其等著王城內的氏族被污染,不如先一步處理掉王城之外已經摩斯化的妖精意思嗎?那我明白了,我去準備一下陪您一起去吧。”

    “你在這里盯著吧,高文卿。”伊萊恩拒絕了妖精騎士的同行請求,坎瑞亞觸及到了真正的禁忌,她不信天理會一點感覺都沒有,如果在她處理問題期間天理就已經過來了,那么總要有人來幫忙救人——她總不能真的指望奧伯龍當個好人吧?

    “陛下的意思是……”

    安弗塔斯仍是不太理解她們的交談,見女王已經離去,妖精騎士很體貼地解釋道:“我還不是很清楚你們這里的情況,不過換妖精國來理解的話,就是你們這里有被污染的妖精想要去觸碰還沒有污染的妖精吧?在我們那里,為了讓這些被污染的入侵者乖乖聽話,王后……啊不是,女王陛下會提前把他們屏蔽在王城的外面,然后先殺一遍讓他們冷靜一下。”

    ……殺一遍?

    先冷靜一下?

    人類的騎士短暫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可是……”他混亂的腦子好一會才重新找回了自己僵硬的舌頭,結結巴巴地說道:“可、可那是深淵啊……?”

    “是說你們這里高等妖精的居住地嗎,啊,那的確很難對付。”

    巴格斯特蹙眉思索如何讓他們能明白女王的意思,并且再次發自內心的感慨自己還是不能理解這些人類的想法。

    “無法理解的話你們就不要去理解了,總之請放心吧,那位陛下還是很擅長處理這種情況的。”

    “容我問一句,這所謂的擅長處理,究竟是……?”

    巴格斯特很耐心的解釋道:

    “就是殺一遍不行的話,就再殺幾遍。”

    第118章 原罪者

    這樣的畫面,對于皮耶羅來說已經不算是陌生了。

    屬于某個未知的時間節點,只屬于那位王的不為人知的過去。

    只是這一次沒有華麗輝煌的冰冷宮殿,有的只是一片荒蕪的蒼白孤島,姿態陌生又熟悉的兩人在空無一物的小島上,彼此面面相覷。

    我不認可你。

    其中一位樂園的妖精如此說道。

    “不過是被抑止力縫合進來的樂園妖精的靈基,就連名字都沒有單純只是賦予屬性,而且還是泛人類史那邊過來的……這種存在無論怎么想都和現在的我沒有關系吧?無論怎么想都是因為抑止力覺得星之內海出發方便去哪里都行吧!?硬扯上來的姐妹關系簡直莫名其妙……無法認可,完全無法認可!”

    我不承認你。

    另外一位樂園的妖精如此說道。

    “不要說得像是余一開始就很想和你扯上關系一樣,說到底本來也是妖精自己搞出來的麻煩所以才需要反反復復扔人過來糾正錯誤吧,而且主動召喚的難道不是你么?因為同調性太高把余召喚成功的難道不是你么?事到臨頭還要說什么不認可……事先說明,無論你們怎么看待這所謂的樂園妖精的靈基,反正它現在是余的東西了。”

    拒絕認可對方。

    拒絕承認對方。

    但是因為是英靈和御主的關系,所以也只能這樣勉強忍耐下去了,耐著性子陪著對方開始了妖精的巡禮,開始了拯救世界的漫長旅途。

    很漫長,很漫長。

    這樣漫長的時間,足以將日常吵架的興致一點點抹消殆盡,但是偶爾也會出現奇奇怪怪的情況——

    “你推我……不要推我了托內利可!!!你不是救世主嗎連蟲子都處理不了嘛你不要推我出去解決啊!!!”

    “我不管啊!你不是我的英靈嗎你不是體內還有一多半神明靈基嗎!那就回應我的愿望啊神明大人……啊啊啊伊萊恩伊萊恩怎么辦怎么辦它過來了它過來了它過來了!!!”

    其他的同伴只是安靜看著一邊尖叫著一邊拉拉扯扯的那兩位,在同伴們整齊且沉重地一同嘆了一口氣后,往往會由黑騎士沉默處理掉引起兩位樂園妖精驚恐尖叫的路邊飛蟲,然后再由脾氣最好的加拉哈德將那兩位重新哄回隊伍。

    啊……至少目前為止還沒有遇到比蟲子更麻煩的東西,所以雖然過程糟糕了點,但好歹還在可以容忍的范圍之內,對不對?

    只是令其中一位妖精感到奇怪的是,在這個這個世界她沒有見過人類,這太奇怪了,要知道即使是最混亂癲狂的神代,神明也是需要人類來獻上信仰供他們取樂的。

    而且妖精喜歡人類,像是本能一樣喜愛著人類,需要他們如同空氣一般存在在自己的身邊。

    以自由妖精作為主導的肆無忌憚的國度,卻沒有妖精們最喜愛的人類嗎?

    這片土地上沒有無罪的妖精。

    化名為梣的樂園妖精這樣和她說道。

    “不要去接觸人類,伊萊恩。”

    人類也是妖精締造的原罪之一……所以,無論如何都不要去接觸人類。

    “誰都可以,只有你不可以。”

    她感到無法理解,但是梣的態度如此堅決,甚至會在她試圖接觸那些人類的時候第一時間將她拽走,因為她們不需要和這里的妖精一樣依靠人類來提供最重要的快樂,所以不去接觸的話的確也沒有關系。

    但是……她怎么可能真的不去在意呢?

    迭卡拉庇安的側面在妖精的國度陷入沉睡,但是魔神與妖精的本能混合在一起,哪怕只是看著就足以心生喜愛;于是在救世主沉睡休息的一十年里,另外一位樂園妖精在此期間擁有了第一個小小的人類。

    小小的、誤入林間的人類,柔弱的,可憐的,不像妖精一樣隨心所欲的人類,在神代神秘未曾褪去的妖精國里,小小的人類被輕而易舉地喚醒了人類崇拜神明的本能愛意,也許是因為構成他的細胞、他的基因里便是刻印著類似的痕跡吧……那個孩子愛著她,是信徒仰慕神明,是孩子愛護母親一樣純粹又柔軟的愛意。

    神明大人,神明大人,

    會溫柔回應我們的神明大人,會給予我們懷抱的神明大人。

    “我們愛著您。”

    我們會永遠愛著您的,為了這個世界里唯一真心愛著我們的神明,獻上我們有限的生命和全部的時間……

    我們會永遠愛著您。

    小小的人類聚集起來,對著唯一的神明傾注他們全部的愛意。

    *

    ——坎瑞亞的王宮里,忽然闖入了一位不速之客。

    擺放在走廊兩側的精美花瓶被混亂的腳步撞到,落在地上碎出清脆的聲響,女仆們發出小小的驚呼,只是還不等她們伸手去收拾地上碎片,肩膀就被對方鐵箍一樣的手指緊緊抓住。

    在女仆抑制不住的嗚咽痛呼聲中,那位距離新王最近的大人卻是臉色慘白發絲凌亂,一副從未見過的狼狽不堪的樣子,他的聲音嘶啞,帶著顯而易見的不耐和焦躁:“……陛下在哪里?”

    “陛下……陛下去了深淵了呀,皮耶羅大人……?”

    女仆怯怯答道,皮耶羅再也沒有時間和耐心去聽她說下去,英靈與御主同調的結果他已經經歷過,血肉蠕動仿佛脫離意志的感覺仍然惡心又難受,只是這一次他甚至沒有留給自己緩和的時間——不能再在這種無關緊要的地方浪費時間了,必須要盡快阻止,必須要讓那位馬上停下來……!

    “啊,法師大人是在找伊萊恩嗎?”

    奧伯龍的聲音響起的那一刻,皮耶羅像是終于找到了可以對話的對象,他的眼睛重新有了幾分光彩,迫不及待地問道:“您主動出現真的太好了,您是否能把陛下帶回來?”

    “帶回來?伊萊恩嗎?”

    奧伯龍歪歪頭,卻是意料之外地笑了起來。

    “沒關系沒關系,你是因為英靈契約的關系知道了一些事情吧?不用太擔心的啦~”

    妖精大多擁有童話般美好的容貌,這一位更是端莊優雅如同王子殿下一般,他的臉上帶著習慣性的微笑,連語氣也是十一分的溫柔。

    “‘妖精國不存在無罪的妖精’……你現在才開始擔心的事情,是她早就已經習慣的部分。”

    背叛了樂園妖精的使命,一意孤行去構建只屬于自己的不列顛的妖精;

    放棄了愛護人類的本質,將一切靈長生物視作帝國與世界的基石的妖精。

    因為早就習慣,所以根本不必擔心?

    自詡丑角的男人忽然感受到了一種前所未有的窒息和憤怒。

    “您根本什么也不懂……”

    皮耶羅感覺到每個字都是他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浸透旁人無法理解的血與痛,他開始被迫理解了,他無比清楚坎瑞亞此時的做法并不是在尋求嶄新的救贖,他們會耗盡的不僅僅是那位王最后的耐心,還有更加重要的一部分——

    “深淵之中存在著被污染的人類……”

    可是皮耶羅卻聽見了奧伯龍無奈的嘆息聲。

    這并非是對現狀無能為力的無奈,而單純只是聽到了任性發言的冷漠反應,他的耐心很好,所以面對在他看來只能用無知來形容的發言,只是輕輕嘆了口氣而已。

    “所以我才說沒關系啊?”

    奧伯龍說道。

    “被污染的人類什么的……某種意義上,在妖精國這種存在到處都是哦?”

    *

    ——妖精國的人類并不是慣性認知中的人類,而是以最初保留的模具配合妖精的魔術無限增值的、完全不具備繁衍能力的畸變之物。

    所以,只有三十歲的壽命,做不到泛人類史的人類輕而易舉所能做到的一切,無論是自己的文明,自己的意志,甚至是自己的生命都無法掌控,只是作為妖精必不可缺的道具活著的,從飼養場的流水線誕生的“玩具”。

    被救世主悉心保護起來的眼睛終于接觸到了人類的真相,于是被妖精國所覆蓋的島嶼本身向她伸出同盟的邀請,向她展示了這個空想的妖精國最殘酷最惡心的本質——

    ……啊。

    看到了。

    全都看到了。

    妖精的尸山血海鋪成的虛假繁華的妖精國,不存在人類,不存在神明,不存在文明,就連妖精的本質也是純粹過頭的惡心,她所珍愛的人類不過是妖精量產的玩具,因為是珍貴的玩具,所以會非常喜愛;因為只是稍顯珍貴的玩具,所以如果稍微有所損壞,就可以毫不猶豫地弄壞扔掉。

    “所以,也就全都殺掉了。”

    為了保護尚在沉睡的救世主,為了守護那些人類最后不愿落入妖精手中的絕望祈求,為了抹殺妖精們令人作嘔的所有聲音。

    毫不猶豫地,全都殺掉了。

    ——妖精國不存在無罪的妖精。

    ——這個國家,沒有存在的必要。

    連救贖之雨也無法洗凈的雙手被另一位妖精拼命握住,但是笑不出來了,已經完全笑不出來了啊,梣。

    “……你早就知道的,是不是,摩根?”

    不會的,不會的,請不要這樣……拜托你,唯獨拜托你了伊萊恩,請不要這樣做,我求求你不要這樣做,請不要毀去我的不列顛……我會和你證明的,我絕對會和你證明的!妖精無法救贖的話也沒有關系,我們接下來只是單純地支配他們就好了,我會和你證明這個國家還有存在的價值,所以,所以……我求求你,不要放棄這個世界,不要放棄我……

    她長久地沉默著,她看著這令人作嘔的世界,看著無法洗凈地上血污的雨水,看著自己染滿血污的雙手和匍匐在自己膝上嗚咽啜泣的救世主,終于在梣的手指開始因絕望變冷的那一刻,再一次握住了她的手。

    “——你最后的愿望,余收下了。”

    第119章 青金石

    那位深愛著人類的王,因為無法忍受人類成為玩具的世界,親手殺死了她愛著的人類,于是妖精的國度殺死了她;

    那位深愛著人類的王,因為無法接受被神明控制的未來,毀掉了自己一手締造的國家,于是嶄新的歷史拋棄了她。

    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皮耶羅想道。

    無論如何,都不能再有第三次了。

    他曾刻意避開過深淵的研究,無論是出于對黃金賢者的嫉妒還是對先王的失望,他對于深淵和那份神秘的力量始終保持著相當的距離,但現在皮耶羅幾乎是咆哮著命令所有人拿來和深淵有關的研究和相關材料,好在他還是宮廷法師,好在他還是女王的代言人,好在他還有權利可以調閱這些禁忌的材料。

    這樣突如其來的瘋狂行為讓人很難不去聯想,那位宮廷法師已經占據了王的書房快三天,這期間他不吃不喝甚至連個反應也沒有,王召喚的兩位英靈不會干涉坎瑞亞的任何行動,女仆們不知向誰求救才比較好,戰戰兢兢不知所措,每每試探著詢問那位大人是否需要幫助,等待她們的要么是一片死寂要么就是毫不留情的斥責,無奈之下她們最后只好找來了那位宮廷衛隊的隊長,怯怯詢問道接下來要怎么辦才好。

    戴因斯雷布也是一頭霧水,只不過考慮到皮耶羅此時正在拼命研究的是深淵相關的事情,他還是前去詢問了黃金的賢者萊茵多特,女王繼位之后沒有干涉過坎瑞亞的內政,只是比起先王伊爾明毫不掩飾的寵愛,她對這位煉金術士卻是全然漠視的態度。

    萊茵多特思考片刻,卻是提出一個其他的問題:“陛下通過裂隙前往深淵已經多久了?”

    “差不多五天左右,有問題嗎?”

    當然有問題。

    萊茵多特在心里暗罵一聲,如果她理解的方向沒有錯的話,問題可他媽大了去了。

    她也顧不上什么規矩和禮儀,當著戴因斯雷布和其他宮廷衛隊的面直接沖進了王殿,皮耶羅鎖死了房門拒絕開門她就直接把門暴力砸開,在滿屋紛飛的紙卷之中,他們看見了屈膝坐在地上的皮耶羅。

    這位素來將自己全身上下打理得一絲不茍的宮廷法師只穿著滿是皺褶的襯衫和長褲坐在地上,精致華麗的外套和大氅早已隨意扔在了一旁,目光停留在近處的幾張紙上,許久不曾挪開。

    他開口的那一刻,聲音沙啞地令在場所有人都感到了一種詭異的陌生:

    “……有關禁忌的研究,萊茵多特,告訴我……這里面到底牽扯了多少人,不要用那些發給普通軍隊的報告文書來搪塞我,給我一個最真實的數字,這種級別的機密就連安弗塔斯也沒有資格完全接觸,唯獨你不會不知道。”

    可是煉金術士沒有回答他的問題。

    于是皮耶羅做了一個緩慢地深呼吸,他隨手抓起地上的一把文稿,也不管這些東西有著多么珍貴的價值毫不猶豫地向著半空一甩,在紛紛揚揚地紙張墜落的過程中,他一字一頓地沉聲問道:“那么我問你……負責看守裂隙的坎瑞亞軍隊,他們需要面對的敵人,他們必須要拼命去殺死的敵人,有多少是我們曾經的同僚和伙伴!?”

    萊茵多特伸出手,捏住了其中下墜的一張紙。

    那上面用坎瑞亞的文字寫著三個月前的一次軍事報告,戰斗的結果并不樂觀——坎瑞亞人研究禁忌用了多少時間,就與未知的深淵禁忌戰斗力了多少時間。

    他們曾經無比恐懼深淵的侵蝕,直至萊茵多特的到來,告訴他們:

    這種力量可以為人所用。

    于是坎瑞亞王沉浸在黃金的賢者為他構建的美夢之中,在他們的預想中,坎瑞亞的鐵騎會在大地深處蓄勢待發,等待著一個即將踏平地上諸國的機會,他們會重整秩序,推翻神明與天理的統治,親手締造一個只屬于人類的偉大國度……

    萊茵多特很清楚這不是個適合說這種話的機會,皮耶羅看著她,而他們的身后是圍在此地以防萬一的宮廷衛隊,但是她只是輕聲說道:“深淵的時間流速與我們的世界截然不同,如果我是你……我不會在這里繼續浪費時間。”

    皮耶羅倏然瞪大眼睛。

    他感覺到那種冰冷的,僵硬的窒息感再次扼住了他的喉嚨,在那一瞬間他甚至沒有起身的力氣,只能愣愣問道:“陛下……去了幾天了?”

    萊茵多特垂下了眼睫。

    “今天是第七天了,皮耶羅。”

    *

    在深淵之中,地上的七天,卻是這里的七個月。

    王對于時間的感知早已麻木,從來都不介意是七個月還是七年,訓導妖精本來就是一個令大腦僵化所有動作都會變得機械的漫長過程,她的眼中仍能看見那些黯淡空殼之中最后破碎的囈語,那是人類的執念,瀕死之際最后殘留體內的不甘。

    好在她早就學會了如何去忽略他們。

    他們早就不是人類了。

    只是怪物。

    只是軀殼。

    深淵吞噬了入侵這里的一切,卻唯獨無法侵蝕女王的風暴之錨。

    在女王廝殺過的漆黑戰場,矗立著風暴凝結的光錨之林,她在這里毫不吝惜自己的魔力,深淵的力量成為風暴的餌食,那些漆黑的污染之物攀附上風暴之錨的槍尖,又被無數次轉化成為新的供魔,她的力量仍在擴張,風暴的光之林仍在蔓延,于是祂們終于開始試著去仰望風暴的女王——

    他們開始理解何為恐懼,

    他們開始理解何為敬畏。

    黯淡的陰影正在無聲散去,那些沉重的囈語,壓抑的呼吸,驚慌的嗚咽也仿佛隨著陰影褪去而一點點消散,烈風之主無意進一步走下去,只是她的裙擺掠過地面的一處罅隙,一點意料之外的熒光帶動她的視線,女王垂眼看過去的時候,卻是倏然一怔。

    ——那是一把只余一半的、殘破的青金石手杖。

    ……別開玩笑了。

    ……別開玩笑了!!!

    她俯身撿起那只剩下一半的手杖,上面的花紋早已已經被腐蝕殆盡,就連鑲嵌的寶石也只剩下基座出的一點殘破碎屑,可她曾經握著它幾百年的時間,怎么會認不出自己的舊物?

    而在她撿起這枚手杖的同時,不遠處也跟著響起了踉蹌的腳步聲。

    “……我一直在想,我要如何說服自己,用這樣丑陋又可悲的姿態來見您。”

    伊萊恩動作一頓,下意識回頭喊出了昔日近臣的名字:“勞倫——”

    她的聲音在看清對方容貌的那一刻戛然而止。

    ……那已經,完全不能說是人了。

    皮肉朽爛,生機全無,只余半身蒼白骸骨,他躲在暗處的面容已經只能用扭曲的怪物來形容,最后的力氣用來保存這張臉最后的一半不被侵蝕腐爛,勞倫斯緩步上前,慢慢跪在了女王的面前,他十一分的小心翼翼,甚至不敢讓自己的影子觸及女王的裙擺。

    “未曾第一時間前來拜見您,是臣下的錯。”

    他的額頭抵在地面上,便再也難以重新抬起,好在眼角的余光能看見女王的裙擺重新垂落,他的王為了他這樣殘破扭曲的怪物選擇俯身靠近地面,伸出了那雙雪白的手想要觸碰他的臉頰。

    “請您……”他微微哽了哽,才低聲說道:“憐憫我最后一點可笑的尊嚴,就這樣聽我說下去吧……我實在是沒有勇氣讓您看清這樣丑陋又可悲的姿態……”

    女王的手指微微一頓,還是收了回去。

    “在您離開玉座的這段時間里,我……走遍了這世界的所有角落。”

    因為他比任何人都堅信王終將回歸,比任何人都確定他的王不會真的放棄他們。

    ——所以,必須要在女王回歸之前,找好那一片可以與她相稱的土地和最完美的玉座。

    他知道這期間有人在庇護他,但是他不在乎,也不感激。

    他走遍了這片大地的每一個角落,但是全都不滿意,哪里都不滿意,人類是如此短視又現實的生物,當權者沉溺權力,普通人不曾仰望天空,神之眼的存在感鞏固了神明的統治和對高天的崇拜,就連他最熟悉的那片土地也已經淪為了貴族與奴隸的斗獸場。

    最后的最后,他選擇停在了稻妻的那片土地上,請求已經重新成為御輿千代的鬼族女將,將當年送走她的魔獸骨船轉送給他。

    被罵瘋子也沒關系。

    被罵什么都沒有關系。

    如果有必要的話,跪下來求她也完全無所謂。

    勉強依靠時間治療心傷的千代被他折磨得再次幾乎快要崩潰,但是勞倫斯的耐心很好,好得令長生種也要覺得可怕,他等了很久,好在最后還是得到了那艘魔獸骨船。

    “非常抱歉,陛下,我沒有為您找到適合您的那片土地,也無法為您再造一個完美的國家……”

    “所以……”

    勞倫斯終于抬起了他只余下白骨和腐爛皮肉的臉頰,他凝視著女王的面容,為她再一次的揚起了自己的嘴角。

    “——請您放棄人類吧,陛下。”

    他輕聲說道。

    “我們已經困束了您太久的自由……我們拘住了一陣風,毫不猶豫地向她索求我們想要的一切,并在最后的最后,遺忘了風的存在。”

    您本該比任何人都自由才對。

    他唯一的王啊。

    他所信仰的,他所忠誠的,他所深愛的,他為其付出一切的……

    勞倫斯抬起手,滿眼依戀地試圖觸碰那張在記憶里無數次描繪過的面容。

    “我是……愛著您的……”

    只是他的手甚至沒有碰到女王垂下的發絲,那只只能稱作手骨的手就已經化作了深淵的一捧黯淡灰燼,伊萊恩下意識伸手去攏,卻只看到了地上的那捧灰燼之中一塊保存完好的青金石。

    女王怔怔地看著那塊青金石,許久不曾回神。

    直至深淵的回響激蕩,帶起的余波震飛了她面前這一捧連風也不敢觸碰的余灰,她慢慢、慢慢地抬起頭,對上了深淵更深處緩慢張開的獨眼——

    千風的君主緩緩起身,眼神死寂又冰冷。

    深淵空曠的風聲第一次被擠壓出刺耳尖銳的悲鳴,風聲連深淵之外的人類也聽得清清楚楚,咆哮的風暴取代了深淵內一切的聲音,暴怒的烈風之主徹底放棄了所有的顧忌,肆無忌憚地摧毀她面前存在的一切阻礙,風無休無止,足以將最堅硬的磐巖也磨成細膩如水的塵沙——

    曾有這樣一個國家、曾有這樣一段歷史。

    臣民在風暴的呼嘯中匍匐躬身,為高塔的君王獻上人類對絕對力量的敬畏和忠誠。

    深淵裂隙之外的人類士兵感受到了陌生的戰栗和本能的震顫,他們的膝蓋開始發軟,大腦開始戰栗,屈下膝蓋跪在這里的人類出現了第一個,然后是第一個,第三個……

    自深淵歸來的暴君重新踏上了坎瑞亞土地,她剛剛邁出第一步,面前就已經跪滿了黑壓壓的一片。

    然而王無動于衷。

    她能看見他們心中所想,敬畏,狂熱,喜悅,興奮……坎瑞亞對力量的追逐已經近乎病態,他們不會拒絕力量,更不會拒絕能帶領他們走向勝利的存在。

    無論仁王還是暴君,只要勝利就可以了。

    騎士元帥安弗塔斯位于最前方,他單膝跪在女王的面前,恭敬垂首。

    “白鵠騎士團恭迎您的回歸,陛下。”

    女王看著他們,看著他們激動又興奮的眼神,心中只能生出一片冷漠的麻木。

    “余親手創造的騎士團……是金獅。”

    是金獅,而非白鵠。

    她握緊了止境之杖,越過了安弗塔斯的身側。

    “不要跪拜我。”

    他們聽見女王如此說道。

    “我從來都不是你們的王。”

    丑角皮耶羅站在人群最遠處的位置,他看著那位女王以一己之力鎮壓了深淵,越過無數的歡呼和崇拜的目光,心中卻只能感受到一種壓抑絕望的悲哀。

    他們什么也不懂,什么也不知道。

    ……坎瑞亞永遠不知道自己失去了什么。

    可正如他無法阻止先王的瘋狂,他同樣無力停下現在的一切。

    他已經能夠理解那位雪山老者的意思了。

    皮耶羅想著。

    他犯下褻瀆寶冠的原罪,親手將沉睡的英靈帶入一片罪孽深重的土地。

    ……“我終將承擔起與這份狂妄同等的詛咒”。

    但是現在,皮耶羅只能沉默地向她行過臣子之禮,女王的裙擺停在了他的身側,多看了他一眼。

    “……倒還有個最后的清醒人。”

    女王伸出手,掌心中是一塊殘破的青金石,皮耶羅雙手接過這枚從深淵帶回的石頭,聽見女王溫聲囑咐道:

    “這是余昔日近臣的珍惜舊物,余大概是無法帶走了……還請以舊蒙德的禮儀,將他厚葬吧。”

    男人的心臟有一瞬的痙攣,他的神色沒有任何的變化,皮耶羅咽了咽自己干澀的喉嚨,他聽見自己開口的聲音,是一貫的波瀾不驚。

    “遵命,陛下。”

    第120章 漆黑的幼龍

    現在的坎瑞亞,已經得不到正確的拯救了。

    力量會迷失他們的視野,沒有人能拒絕夢想近在咫尺,得以在有生之年親手締造一個無上偉業的榮耀,女王在深淵展現出了碾壓一切的恐怖實力,他們曾經畏懼的,他們曾經崇拜的,終歸還是在肆虐呼嘯的烈風之下心甘情愿地俯首稱臣。

    這讓他們終于在一定程度上放棄了對黃金賢者的追逐,可這并不是好事情。

    他們的俯首下跪的方向和那一雙雙寫滿了崇拜的熾熱目光早已說明,他們并不是放棄了過去,只是比任何人都相信,現任的女王會帶領他們走向絕對的勝利。

    皮耶羅已經說不出來讓女王拯救坎瑞亞這樣的話了。

    “他們已經病了,陛下。”

    皮耶羅輕聲道,“坎瑞亞的病,并不是您的力量可以解決的。”

    “我比任何人都清楚我無法拯救坎瑞亞。”

    女王說道。

    “但是這也要看你如何定義坎瑞亞了,皮耶羅——是坎瑞亞的國民,是你們世代生存的這片領土,是你們堅持的精神,還是單純只是指坎瑞亞王治理的這個地下國度?”

    “無需露出這樣的表情,余的御主。”

    女王溫聲說道。

    “沒有人類的文明毫無意義……無論如何,坎瑞亞堅持至今的信念,最初的開拓者在這樣惡劣的環境下創造出的這份只屬于人類的文明,這份精神和信念,已經足以在人類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

    丑角聲音嘶啞,俯首回了一聲是。

    他能聽見自己的指骨摩擦的壓抑聲響。

    他已經感覺不到驕傲和滿足了。

    越了解她,就會越覺得悲哀和諷刺。

    女王是被喚醒的英靈,也是只屬于舊蒙德的王。

    斷絕了女王與人類之間的鏈接的絕非僅僅是人類自身的瘋狂,舊蒙德,還有與其相關的一切,他們用繁榮之年的落幕和一場停在坎瑞亞的葬禮徹底切斷了女王與現代的聯系。

    他可以確信這是能聽懂他心意的王,他無比確定這就是他真正想要追逐并為之效忠的那位王……她能理解自己的想法,她能聆聽臣子的期待,她能帶領一個國家走向繁榮正確的未來。

    而自己的才能,信仰,理想,都將在這位王的引領下得以實現,并從此成為他一生中最引以為傲的存在……

    本該如此。

    ——這一切,本該如此。

    “摧毀舊國這件事,余曾經選擇交給人類自己,不得不承認的是,他們的確做得很好。”她的目光有些放空,透過王殿的窗戶不知看向哪里,皮耶羅以為女王會再次為此感到落寞和悲哀,可她的眼神如此平靜,像是那最后于她眼前離去的臣子也終于帶走了最后一絲鮮活的懷念和柔軟的不舍。

    “但是這一次,余無法交給坎瑞亞自己,這不是出于契約的要求亦或是神明對人類的一貫憐憫……你應當很清楚,皮耶羅,坎瑞亞即將開辟的戰爭絕對不是對人類的救贖,戰爭的本質從來都是掠奪和殺戮,也許人類會迎接與天理的戰爭,但是這場戰爭不應該屬于現在。”

    “將那位黃金的賢者帶來見余吧,她做的夠多了,也是時候讓她休息了。”

    女王輕聲道。

    “這是一場漫長的鬧劇,但也不應該就這樣迎來倉促的收場,總要給坎瑞亞的人民一個合理落幕的理由。”

    皮耶羅恭敬應下,安靜地轉身離去。

    *

    對于女王遲來的、且偏偏是在這個時候的召見,萊茵多特卻是意外的反應平靜。

    “早在那位選擇親身下深淵鎮壓的那一刻我就知道了,遲早會有這么一天。”

    皮耶羅親自找上來的時候,發現她工坊內的東西甚至都已經收拾的差不多,這位備受先王寵愛的煉金術士比任何人都坦然接受了自己被忽略的結果,她現在不僅是被女王忽略,也開始被坎瑞亞自己忽略了——

    “早晚的事情。”萊茵多特聳聳肩,雖有幾分無奈,卻也是一臉的坦坦蕩蕩:“坎瑞亞的環境我比任何人都了解,不可否認的是耕地機的定義就是坎瑞亞的本質,追逐更強大的力量,追逐可以開拓的戰場——坎瑞亞放棄了正常的方法進步發展選擇將我奉為黃金的賢者是因為這個,如今放棄了我去信仰那位女王,也是因為這個。”

    “你若是要憎恨,應當清楚自己憎恨的是誰。”

    “得了吧,我對這些身外之物可沒什么興趣,要不是因為‘賢者’的身份能幫我解決不少麻煩,我也沒打算在這里呆這么久。”萊茵多特笑瞇瞇的擺擺手,只是她回頭看了一眼自己已經封起來的工坊大門,還是有些遺憾。

    “該說不說的,女王可是煉金術的真正巔峰,我還不至于為了一個短暫駐留的國家去詛咒我的偶像……倒不如說,因為坎瑞亞的關系想到她可能會遷怒于我,我還要有點小生氣呢。”

    皮耶羅沒有再多問什么,他的目光看向萊茵多特的身后,煉金術士順勢回頭看了一眼,滿不在意的說道:“那里是一些我研究了一半的東西和一些廢棄不用的殘次品,很多東西的原理我自己都沒搞清楚,自然也不可能拿出來給你們……我大概能猜到那位陛下想做的事情,只不過與其大張旗鼓的把他們弄壞引來其他人的注意力,不如安安靜靜封在這里,等過個幾十年,坎瑞亞自己就能忘了這兒是干嘛的了。”

    皮耶羅忍不住多看了她一眼:“你能猜到?”

    “你以為是誰費盡力氣破解了寶石魔術的謎題,又讓你去找女王的寶冠的啊?”萊茵多特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我走了以后,坎瑞亞內最高的實力象征就是女王本人,只要她有意將所有研究帶入神代造物的級別,那么等她離開以后這些東西的傳承自然也就斷了,到時候坎瑞亞想不重新開始都不行。”

    至于女王為何離開,傳承又為何會被迫斷絕,在這個問題上,皮耶羅和萊茵多特都默契地保持了沉默。

    “天降下赤紅的枷鎖,黑天燃起焚盡一切的業火……”

    在前往覲見女王的路上,皮耶羅聽見萊茵多特的輕聲自語,但很快地,他聽見她換了一種更加晦澀生硬的古代語言,這種古老的語言擁有一種奇妙的韻律,讓它聽起來更像是一種神秘而莊嚴的頌歌,而直到很久之后,他才明白此時的萊茵多特究竟在說什么。

    “……當收下這最后染血的寶冠,我們得以在廢墟中重建新生的國。”

    她反復重復著這段韻律,在皮耶羅也開始覺得心煩意亂馬上就想喊她閉嘴的時候,他們也終于來到了王殿之前,萊茵多特終于閉上了嘴,屈膝跪在了王座之前。

    女王的身側只有那位妖精騎士侍奉,她垂眼俯視著座下的黃金賢者,許久之后才慢慢開口:“黃金的賢者,萊茵多特——”

    “在,陛下。”

    “你已經知道了余為何要召見你,是么。”

    “是的,陛下。”萊茵多特恭聲道,“封存最高的技術,并斷絕相關傳承,強制讓這里的一切重新開始……這的確是現在最溫和的處理方法了,就算坎瑞亞無法理解您此刻的決定,我也愿意暫時代表七國在此感謝您最后的慈悲。”

    “所以,我帶來了一些東西希望交由您親自保管——我想,在如今的坎瑞亞應該也只有您來掌控這些了吧。”

    萊茵多特終于拿出了她隨身攜帶的那個盒子,她帶上這東西過來的時候,皮耶羅看見了卻也沒有阻止,巴格斯特上前接過了盒子,出乎意料,那里面是用深色的天鵝絨托住的一顆質地奇異的蛋。

    女王的目光有片刻的愣怔。

    黃金的賢者在此刻仰起頭,溫聲道:“坎瑞亞對力量的追逐是瘋狂的,而這一樣在我諸多研究中也是相當重要的一項,在我的構想中它還遠遠稱不上是成品,只不過畢竟擬態龍種的研究,考慮到坎瑞亞如今的情況,我想這樣東西交由您來處理應當是最合適不過了。”

    女王沒有多說什么。

    她能看清這是深淵的力量所創造的生命,本身便是污染,本身便是劇毒,黃金的才能同樣帶來了同等級別的傲慢,這讓煉金術士無法看清自己造物最殘酷的本質,若是沒有自己出現的話,想必她一定會將這些視為自己的最高杰作,真心實意地引以為傲,并讓他們離開坎瑞亞的地下,前往更廣闊的世界吧。

    王座之上的那一位選擇在此時捧起那枚深淵凝化的漆黑之卵,英靈的力量緩緩注入其中,細小的破殼聲打破了王殿內的安靜,萊茵多特下意識屏息凝神,看著不過女王掌心大小的漆黑幼龍頂開了卵殼的碎片,一邊甩著腦袋,一邊跌跌撞撞地從里面爬了出來,只是它的身軀太過幼小,連站直身體都做不到。

    伊萊恩看著它,伸手捧住了這只馬上就要從她裙擺上摔下去的孱弱幼龍。

    “……有名字么?”

    “有的,陛下,原本打算叫它杜林……不過如今既然是因為您的力量誕生此世,那么自然是順從您的心意。”

    雖然按著自己原本的構想,這只黑色的幼龍應該在更久之后誕生,它會在出生的那一刻就擁有成年龍種寬大的雙翼和強健的軀體,而不是弱小成這個樣子,仿佛普通人的劍鋒都足以切開它的喉嚨。

    萊茵多特不無遺憾的想著。

    不過……說不定這樣反而更好?

    煉金術士看著那只在女王掌心調整身體的幼龍,眼中已經沒有多少原本的期待。

    它太幼小,也太脆弱,不過是以防萬一從培養皿里提前取出的造物,雖然女王選擇令它降生,但是果然……已經稱不上完美了。

    漆黑的幼龍不知道人類的想法,它甩動尾巴,舒展雙翼,仰起頭時看見了一雙青空一般澄凈的眼睛,它還沒有見過天空,也沒有見過黑暗之外的景色,但是它下意識地覺得這就是這世界上最溫柔的顏色——

    它尚且柔軟的指爪勾住女王的衣袖,迫不及待地仰起頭,脆生生地喊道:“媽媽!”

    伊萊恩:“……”

    萊茵多特感覺自己身邊的皮耶羅似乎抖了一下,下一秒,某種陰沉的殺意便從他身上傳了過來。

    萊茵多特:“……”

    黃金的煉金術士有點心虛地轉開了目光。

    而座上的幼龍而鍥而不舍勾著女王的裙擺,妖精騎士的目光已經落下,巴格斯特盯著那只貼在陛下掌心一疊聲喊媽媽的漆黑幼龍,認認真真的問道:“我可以把它吃掉嗎,陛下?”

    女王不動聲色地抬手攏住了懵懵懂懂的小龍崽子,耐心回道:“不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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